

我在湄索遇到的每一个人,在得知我是中国人后,几乎都会用并不熟练却异常清晰的普通话吐出他们知道的唯一一个中文词语 ——“诈骗”。
湄索,这个与缅甸妙瓦底仅一河之隔的泰国边境城市,所有缅东电信诈骗从业者的必经之地,因为商业片《孤注一掷》和演员王星被人口贩卖到妙瓦底诈骗园区,两次成为中文互联网最风口浪尖的话题。
今年2月下旬,中泰缅三国在泰缅边境开展联合行动,是缅东诈骗产业自2023年底以来的力度最强的一次清扫。湄索正经历由此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成为供我们一窥电诈生态变化的窗口。
3月初,在王星事件的两个月后,我和朋友为记录边境缅甸难民学童的故事来到湄索,机缘巧合之下,见到并对话了刚刚逃回的人口贩运受害者、疑似电诈园区管理层、为园区和缅甸民族武装供货的边境商人、解救受害者的在地组织,和很多在这里生活的际遇行业各不相同的普通人。
我们的所见所闻只是冰山一角,但或许也可以拼凑出一幅粗糙的图景——泰缅边境的电诈产业面临的又一轮清剿、压制,和在这一过程中,园区的预备、博弈、转型、甚至转移。以及这一切对湄索意味着什么。
消失的中国人
3月7日,我从曼谷出发,乘坐每天一班的飞机前往湄索,航程只需50分钟,和飞清迈差不多,价格却是后者的四五倍。这一架次的飞机由于常年坐满了在湄索中转,要前往妙瓦底的人,被当地人戏称为“电诈专机”。
正值王星事件引发的“东南亚恐慌”和新一轮的电诈清扫,这架客载量180人上下的小型客机如今仅售出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座位,加上我也只有三四个中国人。
湄索机场的到达大厅有一家叫“YATAI INTERNATIONAL”的茶叶店,据正面连接报道,它曾是泰缅边境最大的电诈园区“亚太城”开的,专门用来接待从曼谷飞来的电诈公司老板们,供其喝茶歇脚,如今陈设、商品已经全部被搬空。一同消失的还有大厅里的其他门面,灯牌都被拆下来倚靠在一旁,保持营业状态的只有一个航空公司柜台,一个连锁便利店,一个临时边境检查台和旁边站着的一群泰国警察。
看到我的中国护照,检查点的警察如临大敌,从怀里掏出手机拍照留底我的护照、泰国的长期签证、工作证、租房合同、TM30(泰国长期居留外国人向移民局报道的手续),并在填表过程中反复确认,“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吗?就是诈骗。”“你确定不去缅甸吗?真的确定不去?”
大厅里摆了几排中泰双语的红黄蓝配色警示牌,零星几个在边角上标注了英文翻译,“请勿轻信境外高薪招聘信息,请勿非法偷渡”,“缅甸边境沿线只有损失,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自由,危险生命”。
我经常能在泰国媒体上看到有疑似人口贩运受害者的中国游客在湄索机场被遣返的报道,甚至仅提及目的地是湄索,就会上海关的特别观察名单,影响下次入境。
从常规陆路进城也几乎是不现实的。我的朋友从清迈出发的大巴来被湄索城郊检查站卡住,作为全车唯一的中国人,他被喊下车,要求必须有湄索本地人前往检查站担保,否则只能原路遣返。在警车里睡了一晚后,边境难民学校的社工蓬带着一叠机构资质和身份文件来证明他的访问目的,才把他带出来。
作为朋友在湄索行动的实名担保人,蓬反复要求我们承诺不过河,远离国境线的丛林。我理解他的顾虑,就像边检警察拒绝朋友进城的理由,“我见过太多中国人,如果我现在让你进入这座城市,你今晚就会消失在河边。”
也许因为严格的出入城管制,我们在湄索期间,没在公共场所里见到一个中国人——这很不同寻常,在电诈产业疯长的几年里,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缅泰中三国人口共生之地。城中心几条商业街上,不少挂着春联灯笼的店铺都拉下了卷帘门。

泰缅边境线的管控也更严密了。
紧贴着泰缅友谊大桥和作为国境线的莫艾河的十字路口,是本地最繁荣的边境市场,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能想到绝大多数的泰国和缅甸小商品、宝石,甚至中国产的电器、器皿、零食。市场靠河的一面是一排露天集市摊位,主要卖海鲜和烟酒,他们被一道齐腰高的铁丝网挡住,那边就是缅甸了。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爆珠烟,我们隔着带刺的铁丝网递钱过去,他们再把商品递过来。即便防止偷渡的力量在不断加强,但边境线上有隙可乘,我看到其中的几段围栏上被套了厚纸壳,卖货的缅甸青年可以轻松地跨过去而不至于划伤大腿。
卖烟给我们的缅甸大哥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说中国。“以前每天都有20来个中国人来这买烟,最近都见不到了。你知道的,诈骗。”他缅甸语和英语夹杂着讲,最后两个字说得是中文,字正腔圆的。
即便能证明是出于正规目的,妙瓦底的缅甸人如今也几乎无法通过第一泰缅友谊大桥来到湄索。而为了应对更无处不在的偷渡,泰国一侧在作为国境线的莫艾河沿岸新设了大量检查站,摆着和机场一样的电诈警示牌。在与对岸园区最密集的河段,几乎每隔一两公里就有两三个迷彩服打扮的泰国士兵设卡驻守,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来自曼谷和彭世洛的部队,临时派遣驻扎来湄索,以增强威慑。
我们入住酒店的前台说,2月底以前,他每周末都会接待十来个只会讲中文的人,由一个讲缅甸语的人与他沟通开房。他们持湄索口岸签发的的出入境卡,但使用的缅甸语假名。我们猜测这些是由缅甸华人带着出来过周末的园区中高层或蛇头,但前台说近期没再见过他们了。
出逃的受害者,人口贩卖受阻,诈骗“用工荒”
3月8日,我和朋友在酒店大堂等网约车,一个身材高大但神色紧张的青年男人主动上前搭话,向我们借手机给家人报平安。四个小时前,他刚刚渡过作为国境线的莫艾河,并向逃出电诈园区后遇到的第一群中国人——也就是我们——求助。
他叫小杨,自称于2月16日被发小骗来曼谷“救急虚拟币业务”半个月,机酒全包。落地两天后,他被贩运至妙瓦底以南16公里的欧亿公司。
小杨被贩运的路线很复杂,从曼谷出发,每一百公里换乘2次私家车,之后每十来分钟更换一辆皮卡车,换了7次,到达山区。那时他已经感到不妙,但语言不通,打不到车,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继续跟着走。被进山关卡挡住后,他被要求步行翻山,四五十分钟后到达另一条山路,又接连换乘八辆摩托。每换一次,司机都会给他拍一张照片来确认身份。像一件快递在流水线上被传送整整一天后,他最终在渡河后被送往园区。

欧亿园区
今年2月以来,米歇尔观察到泰缅边境线上的人口贩运路线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她在湄索生活了11年,在反人口贩卖组织(Global Alms)从事受害者救援工作。
米歇尔此前接触的受害者们大多直接乘坐私家车或公共交通从曼谷来到湄索,当夜入住酒店,第二天一早再被车接走,最多换车两到三次抵达河边并渡河。而近几个月,为了规避沿河增设的边境检查点,蛇头们开始启用更多的山区路线和更频繁的换乘。
重重封锁之下,泰缅边境线上的人口贩运仍在进行,但正变得越来越困难,这最直接的结果是——妙瓦底,尤其是那些资金和关系网络相对薄弱的小公司,开始面临劳动力短缺。
小杨被贩运到妙瓦底的路上看到一皮卡车一皮卡车的人反方向被送离缅甸。被困欧亿公司的半个多月里,他只见过两个在他之后来的新人,而同一批交赔付离开的有二十人。
这笔赎金交得也并不容易,公司一开始称转账3万美元放人,小杨父亲同意后,人事负责人又临时反悔,“他说最近人比较难进来,老板不肯放人,让我好好干一年,合同到期不用赔付都放我走。”
据小杨和本地NGO提供的信息,直到为应付近期清扫,泰缅边境第二大电诈园 “KK园区”向周边小公司施压(妙瓦底的大公司通常可以对小公司施加影响甚至下达命令),允许非自愿被贩卖的员工离开,小杨才获得了离园机会。据小杨说,临行前夜,他组里一个被骗招来但凑不出赎金的台湾单亲妈妈偷溜进他的宿舍,在他鞋垫下塞了写有妹妹电话的纸条,求他回家后帮忙联系想办法。小杨前后被四批不同的妙瓦底地方武装交接,在缅甸农民家等到凌晨出发,最终渡河回到湄索。
想要回国的人在缴清赔付和路费后,电诈公司会根据持有护照的情况设计不同的路线。
有护照且泰国签证没过期的,就送过河后正常从湄索坐飞机回国,无论谁问起都统一回答“没到过缅甸”。有护照但签证过期的,全部送到湄索移民局交罚款,逾期每天交500铢,上限2万,交完后也可以正常离境。
那些没有护照被一路偷渡来妙瓦底的,公司一般提供两个选项,明码标价。交不起回国路费的,过河后直接向湄索警察局自首,拘留28天后移交移民局,移民局再关数月后遣返回国,期间伙食费用自理,一般要花个800美元左右。如果不想蹲这么久移民监,交1500美元20天左右就可以回家。负担得起回国路费的,公司会联系蛇头安排偷渡路线,妙瓦底过河后经由泰国、老挝,一路回云南。第一次偷渡的人可直接在海关口岸自首,只需缴纳罚款,不会被判刑。
在湄索进出城管控,新设更多国境线检查点之外,泰缅边境线的人口贩运愈来愈困难的另一原因,是地方犯罪庇护网络的松动。
湄索本地人跟我闲聊时提到,有曾与电诈园区关系密切的警察局高层“被带走审查了”。我回到曼谷两天后,泰国官方确认了消息,曾负责处理湄索偷渡和走私问题长达四年的泰国皇家警署副总监被控“联合非法赌博团体罪”和“洗钱罪” 而被免职调查,一起被革职的还有他的四名下属。
缅东电诈何以特殊
在电诈公司们入驻对岸的妙瓦底前,湄索就像大多数不怎么发达的边陲小城那样,以边境贸易、纺织和农业为主要营生。在城里闲逛,随处可见售卖传统印花服装的低矮店铺,和琳琅满目摆着电器、餐具、汽修、玩具的杂货摊。
这里是泰国向缅甸出口货物最方便的地方,得益于完善的公路系统,来自泰国东海岸的集装箱卡车一天就能抵达这里。马路旁停放的车基本都是日产,从这里卖往到河对岸的也是。由于缅甸道路状况不佳,这个城镇就是装载着日本进口的二手汽车、摩托车和卡车的最后一站,商人们在码头上将集装箱装卸,和日用品等其他货物一起运往缅甸。
牛也是这里的主角。泰国的牛养殖业并不发达,每年都需要从缅甸进口大量的牛肉,其中湄索口岸通关的最多。每个月有超过一万头缅甸活牛从这里进入泰国——边境商人常常通过向畜牧官员支付每头牛一两千铢的费用避开30天的病毒检疫——被包装成检疫合格的产品送上泰国人的餐桌。
边境在这里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界限。每天有大量的缅甸人跨越边境来到泰国工作,成为农场和工厂里沉默的螺丝钉。在湄索的缅甸人口甚至超过泰国人口的7倍,在底层劳动力市场也更受欢迎——他们便宜又能吃苦。
电诈改变了这里。2017、18年前后,“亚太城”最早在妙瓦底北部的水沟谷开始建设——时至今天仍是泰缅国境线上规模最大的电诈园区。潮水一样的中国人来到湄索,短暂停留后前往对岸的妙瓦底,沿着莫艾河,断断续续上百公里的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取代了山谷田地,建起一条灰色里夹着霓虹灯的“边境城墙”。城墙那头,是赌场、夜场、饭馆、酒店、游乐园,像毒蛇的獠牙紧咬在边境线上吸食血液。
18年底19年初,米歇尔在河对岸发现了脚手架和起重机,那里曾经除了树和低矮的村房什么都没有,慢慢地,一片一片的高楼出现在地平线上。当时,湄索作为经济特区已启动建设两年多,她起初以为那只是工厂。随后新冠爆发,由于缅甸在疫苗接种和疫情控制方面的严重滞后,湄索和其连接妙瓦底的口岸封锁超过两年。完全投射在新冠疫情的聚光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开始实施封闭式管理的园区成了一方自治天地,电诈公司在其中不受约束地成长,为所欲为。直到结束疫情封锁的2022年,第一批受害者出来时,米歇尔才知道,这是用于诈骗的。

电诈公司为这座边境城市带来了更多的物资和贸易需求,以及与之相伴的溢价。以过河为例,渡一名缅甸人过河(其实是偷渡)从新冠疫情以前的20铢,涨到现在的2000铢,其他国家人则要支付更高的价码,中国人最贵。
现代奴隶制在诈骗公司里野草一样地疯长,几乎不受任何现代法度约束,反而更依赖与民间地方武装的紧密关系。为了获得庇护,电诈园区需向控制地盘的地方军缴纳土地租金和物业费分成,而人口贩运、渡河等关键环节,也需支付额外费用,以换取“默许”或“护送”。
一位湄索的边境贸易商人告诉我们,2018年以前,妙瓦底的地方军“特别穷”,基本上只买些食物、衣服之类的基础物资。但如今在电诈园区的“供养”下,他们的采购清单换血升级——军用雷达、战术头盔、防弹背心、豪车、名表,样样不缺。
公司与地方割据武装相勾结,这也使缅东地区在整个东南亚的电信诈骗产业中都极为特殊。
“在我经手的上百个案例中,缅东,尤其是克伦邦妙瓦底的受害者是最难解救的。”阿曼达说,她在全球反诈骗组织GASO从事东南亚电诈受害者救援工作,目前长居柬埔寨。
如果受困于在柬埔寨的电诈园区,GASO的营救路径通常是指直接联系柬埔寨内政部,由内政部帮助立案并直接交给受害者所在的省,由省指派管辖范围内的警察局直接去园区要人,基本可以实现零赔付捞人,“三年以来没有(营救)失败的案例”,阿曼达认为,“无论怎么样,一个完整的国家,维护名誉还是比赚钱收保护费重要。”
这在缅甸基本上无法实现。自1948年独立以来,缅甸内战不断。2021年春天,缅甸军方政变推翻了民选政府并拘禁昂山素季等前政府高层,更加剧了政府军和民族地方武装组织的混战。妙瓦底所在的克伦邦远离中央政府管辖,基本由几支民族地方武装控制——他们彼此因政治立场和宗教信仰而分裂,对电诈园区的实际控制权也时常更替。
在妙瓦底混乱的治理真空,救援经常要通过营救人员个人在地方武装、园区之间打通关系来达成实现,很多时候也只能通过家属向园区赔付再额外支付过河费把人捞出来。不同国籍的受害者赎金价码不同,阿曼达介绍,马来西亚人5000-7000美元,越南人大约8000美元,中国人则高达3-5万美元。相比之下,在缅甸政府军控制的区域实施救援难度甚至略低于地方武装割据的缅东地区。
断电、断网、断油,回合制博弈
当我们在谈论缅东的电诈清扫行动时,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单向度的“打击与挨打”。事实远比这复杂得多——这是一场反复交锋、策略不断演变的博弈,电诈集团与国家治理力量围绕这条边境线展开你来我往的攻防。
控制边境人员流动之外,最被中文互联网熟知的打击手段还包括断电、断网和停止燃油供应。缅东地区长期依赖泰国的基础设施,以妙瓦底为例,其网络、电力几乎100%来自泰国,生活和生产物资也大多通过边境贸易获得。
2月5日,泰国省电力局宣布对与其签署有供电合同的五个缅甸边境地区断电,这些区域分别为中泰合作打击诈骗行动的三个目标——孟邦帕亚通祖、掸邦大其力、和克伦邦妙瓦底供电。这被视为是一次精准且有力的威慑。
但电诈公司早有准备。2023年底,妙瓦底所在的缅东地区已经经历过几轮清扫,如今很多大公司早已配备了发电机。而在这一轮断电宣布的前两天,路透社报道称,又见到了几批新的大型发电机抵达帕亚通祖,许多当地居民面临停电,但电诈公司却能维持运转。
甚至更早,泰缅边境的公司就开始预备转移对泰国能源的完全依赖。2022年,缅东大其力的园区就与老挝国有电力公司签署供电协议。
电力在这里成为外交的角力场,而电诈公司穿梭其间。大其力通讯社称,今年2月的断电行动开始当天,老挝对缅东的电力供应翻了一倍,以弥补泰国方面断电后的能源短缺。直到两天后,也就是老挝能源矿产部长会面中国驻老挝大使的前夜,老挝将对大其力的供电量削减回一半,并发文称将调查该地区可能存在的电力滥用问题。
相比之下,断网的杀伤力大些,但园区也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去年6月,阿曼达收到一封来自泰昌园区的求救邮件,信中提到了这家公认边境线上最黑的电诈园区正在安装埃隆·马斯克的星链——这种曾经为乌克兰等战区提供网络的卫星系统,开始飞速在缅东园区的建筑物顶扩张领地,以应对断网。据《连线》杂志统计,在过去四个月内,KK、泰昌等个电诈园区将星链设置为互联网提供商,使用次数超过4万次。
甚至更“原始”的方法也开始被启用。前面提到的那位边境贸易商人还告诉我们,2月8日开始,他被要求不能再向缅甸销售柴油和汽油。而稍早些时候,妙瓦底的电诈园区们从他那里采购了大量插卡路由器,插入手机SIM卡可以将热点充作WIFI。
但无论星链,还是插卡路由器配合SIM卡,这些方法比起普通光线宽带,成本更高,网速更慢,对于高度依赖网络,群发骗招信息、人口贩卖、日常诈骗和洗钱的电诈园区来说,就像抽去了釜中的一棵粗壮的薪柴。
2月20日,中泰缅三国开始针对妙瓦底电诈展开联合行动,中国公安部陆续派遣警察到湄索进行中国籍相关人员的解救和押解工作。很巧合地,我们和工作组警察住在湄索同一家酒店。办理入住时,我看见十几个身材健壮的中青年男性讲着中文上楼,当时还以为是误打误撞订到了那家传闻中专供从业者落脚、交换不同园区待遇情报的“电诈酒店”。有趣的是,当我们真的找到那家电诈酒店时,这里同样住满了中国公安。
电诈酒店斜对面十几米远,有一家“客家餐厅”,我们在那里遇到三个当天早上刚从妙瓦底过来的青年。他们反复称自己和电诈无关,但他们说对岸的园区目前仍正常运转,提及对“不听话”的员工用刑时一直说“家里的规矩”,我们推测他们是电诈公司管理层。在严格进出城管制和清扫的当下,他们仍有自如往返国境线的渠道。
对缅甸电诈的打击是一场跨国合作,需要考虑各国的法律和现实情况,这导致押解和解救工作很难一蹴而就。同酒店遇到的公安向我们解释了电诈人员的解救问题,这些滞留在妙瓦底的中国电诈从业者绝大多数是从湄索偷渡入境,若想回国,他们必须先回到湄索,走一遍泰国的司法程序。此外,每天包机数量有限,即使中缅泰三国联合行动有便捷通道,遣返流程依然需要时间。再加上跨境执法和缅东民族武装的割据格局,想要一股脑把所有中国人带回国,并不现实。
此外,据公开报道和公安的确认,无论是自愿前往还是被人口贩运,他们都需要在回国后根据实际参与电诈的程度接受法律审判。
转型,业务模式转变,国际盘
最近两个月,阿曼达在柬埔寨见到了不少熟面孔。那些电诈园区曾在2022年的柬埔寨西港“918”清扫电诈行动后转移到缅甸,如今又因为缅北和缅东地区的打击行动而搬回柬埔寨。
今年年初以来,柬埔寨东部毗邻越南的蒙多基里地区正在建起新一批的“诈骗城市”,成为被泰国在与缅甸、柬埔寨边境的清扫驱离的电诈园区们的下一落脚点。
离开的园区换了一处春风吹又生,而这条边境上选择留下来的公司也需要转型。
臭名昭著的亚太城、KK等大园区早在一年多前就开始调整策略,包括来去相对自由,名义上反对人口贩运的“规范”招聘,以及减少会造成直接致死致残的体罚。这看似更加“文明”的转变背后的逻辑仍是赤裸的。
在妙瓦底,公司不会在一个月内无法恢复工作能力的伤病上投入医疗和食宿成本,小杨和本地NGO告诉我,伤员会被视为失去价值并被转卖给其他园区,甚至公海(尽管器官交易实际上极少发生),或者不等没气就直接埋了。
而如今,由于国内反诈宣传普及、边境管控的加强,跨境拐骗链条难以维系,“劳动力”成了更珍贵的资源。一切依旧是为了攫取更大利益——正如奴隶主不会轻易杀死奴隶,以避免损失自己的“财产”。

泰缅边境上那些不愿转型的公司,会押着员工躲进更偏僻隐蔽的山上,搬入更难以被锁定的“黑园区”。但现在,他们也到了生存还是改变的十字路口。
小杨所在的欧亿就是年前从电诈园区更聚集的通达搬到山上,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一家公司。比他早来一个月的老员工告诉小杨,“他们刚来的时候都是先被吊起来几天,把你弄服。"小杨来时,公司已经开始走“怀柔”线路,他见到的几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基本都是与公司绑定地更紧密的管理层,“他们想要长久,就想窝在那里赚钱,不想有人搞事情。”当然,这种“怀柔”是指仅仅不伤筋动骨但更花样百出的折磨,业绩不好的时候体罚鸭子步(双手背后完全屈膝状态下移动),或踩着指压板加班,晚上两点半下班,早上六点半继续工作。
妙瓦底园区的业务模式和目标市场也在转变。公司们纷纷转型“国际盘”。
有条件的大公司招聘印度、马来西亚、肯尼亚等地区的英语使用者。我在曼谷的同事曾为绿色工业合作拜访肯尼亚驻泰国大使,对方却滔滔不绝讲了半小时有多少肯尼亚人被困在泰缅边境搞电诈被折磨,他们远在非洲又缺乏资源,完全没有办法。
我们在湄索遇到了前加利福尼亚州圣克拉拉县地方副检察官艾琳,她因发现受理案件中越来越多被缅东杀猪盘诈骗的美国人而决定辞职,专门从事经济诈骗受害者服务。在来到边境后,她甚至真的曾成功追回过赃款。
小公司则无力进行同等的“国际化”转型。以小杨所在的欧亿为例,一百七八十人里除去三十个负责安保和后勤的缅工,大部分是骗招来的,他们年纪很小,文化水平不高,电脑拼音打字都需要现学(他们往往也是在两到三个月的新手保护期后因业绩差而最常被惩罚的),显然无力进行国际盘诈骗。即便如此,小公司们也已经放弃了日渐警惕的中国市场。
我想这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一致的,被骗钱和被人口贩卖的中国人少了,中国政府的关注和打击也会减弱,而中国之外的一切,仍是一片“蓝海”。
莫艾河
湄索之行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朋友决定去亲眼看看泰缅边境第一园区“亚太城”——离市中心不远,骑摩托向北半小时,就能抵达它的正对岸。一出镇子就是连片的甘蔗、玉米和蜀黍田,本地人说,这些不是经济作物而是作为动物饲料。种子和肥料都靠向湄索的中资企业贷款购买,等到收获时,农民自留一些,剩下的再卖回给这些企业。

枯水期的莫艾河窄得只够一艘小轮渡在里面转个弯,水位刚没过成年男性的胸口。一路沿河行驶,没多久,我们甚至不用低头看地图,便知道已经到了。河岸这边仍是农田,对案已经是繁荣的城镇,高楼林立,最显眼的几栋少说有十几层高,我们在湄索都没看到这样有现代城市气质的建筑。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到莫艾河。上一次是去国境线上的寄宿制难民小学,正赶上期末考试结束,孩子们排队接种疫苗。朋友跟拍了一个缅甸学生,妈妈和姐姐从河对岸来看她,临走时她们手挽着手,涉水过河回家。
那天的河岸荒芜破败,我们却总感觉有干净的希望,眼前繁华的高楼却只能让我联想到浑浊血腥的脏污。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阵笑声,朋友指着河对岸的一角让我去看——一群只穿着短裤的缅甸少年在浅滩游泳,在这短暂的一刻,他们像其他任何和平地方的孩子一样快乐,就好像诈骗和战争都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