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
2025-05-10T15:46:03.682Z

德国无数美丽而安宁的花园,都可能是八十年前的“战争坟墓”。 资料图片
(德国之声中文网)在我家的后园,有两株树,一株是樱花树,另一株不是樱花树。每到春天,只有那一株树开花。它孤单地,却又奋力地开花。从我常坐的地方望过去,不仅整个后园,甚至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绚丽的樱花。数日之后,花瓣从天空中坠落下来,彷佛残骸一般,无声地埋进了大地。
这些从来不会错过开花机会的樱花树,它们这么努力,却又这么悲伤,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祖先来自异国他乡,是移民的后裔吧。
阳光透过仍在空中飘舞的花瓣,温暖地落到我的身上。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坐在舒适的靠椅上,阅读香港作家孔慧怡的小说集《寻找声音》。几天前,我打开从台北寄来的一大箱书,其中多是沉重的历史与政治,我随手拿起了这本看上去有些轻盈的小说,然后再也没能放下。
我从它的第三部分“佳人·倾国·新编”开始读。这是女性主义视角的故事新编,以古典白话改写传奇故事。它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经历,当时我也写了一些这样的故事,还出了一本小书。
此时,我正在读的是《寻找声音》中最后一个故事《后花园赠金》。一段红瓦青砖墙,截断了碧桃垂柳相间的幽巷,开始了传统的爱情传奇:满腹才华的朱公子落难,富家小姐惠兰后花园赠金助其赶考。二人情深爱浓,依依惜别。
故事反转:原来惠兰小姐是投资高手,夜夜拦截赶考的落难书生,倾尽财力,赠金百人。想必终有一人题名金榜,翘首可待花烛洞房。
再反转:原来朱公子也是生意人。他在获得赠金之后,并未上京赶考,而是遍访富家后花园,金子多得书童都挑不动了,然后南下投笔从商。

纳粹士兵的遗骸是否能够得到体面的安葬,在德国存在争议。图为波恩老墓园(Alter Friedhof),这里安葬着很多德国文化名人。
余华的“古典爱情”
孔慧怡的故事,让我想起中国作家余华早年的小说《古典爱情》,于是去网上下载重温。余华写道,穷儒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行走间不觉来到一大户人家的正门前,然后绕到偏门,朝里张望,一座花园玲珑精致。心说这就是往日听闻却不曾眼见的后花园吧。
柳生迟疑片刻,就走将进去。里面山水树花,应有尽有,当然也有对他一见倾心的富家惠小姐。二人执手相看,云雨一场。
然后依依惜别,小姐赠金,沉甸甸一包。小姐说:“公子切记,不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柳生落榜。
三年之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时值荒年,田间颗粒无收,树皮草根渐尽,以人相食。惠小姐不仅朱门败落,而且沦为餐馆的菜人,被鲜杀下锅。
柳生看到被活活砍掉一条腿的惠小姐躺在地上,痛苦呻吟。他用小姐所赠银子的全部剩余,赎回其身,帮她一刀了结。
相关图集:历史永远不要重演: 犹太人大屠杀纪念场所
达豪集中营:一座大型雕塑矗立在达豪集中营纪念馆前。这座纪念馆位于慕尼黑郊外,是当年纳粹政权设置的第一个集中营。希特勒上台几周后,那里就关押了第一批囚犯。达豪集中营为后来在第三帝国修建的其它集中营树立起榜样。虽然当时并不是按照死亡集中营来设计,但在达豪被杀害的政治异见者的数量超过其他任何一个集中营。
“万湖会议”会址:这座位于柏林万湖(Wannsee)湖畔的玛里尔别墅(Villa Marlier)在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展开的大屠杀计划中起到关键作用。1942年1月20日,纳粹在在这座别墅里召开了“万湖会议”,讨论了“最终解决欧洲犹太人的问题”。1992年,这座别墅被改建为“万湖会议”纪念馆。
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这里是纪念欧洲范围内600万名被屠杀犹太人的地方。建筑过程耗时两年,于2005年5月12日正式揭幕。位于柏林议会大楼附近的这片碑林由2711个大小不一的水泥方墩组成。参观者可以自由穿梭其中。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地下纪念展览馆。
受迫害同性恋者纪念碑:在离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不远的地方,另一座混凝土材质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1933年至1945年间遭到纳粹迫害的成千上万的同性恋者。这座4米高的纪念碑上有一个窗口,从屏幕上人们可以看到循环播放的同性之间亲吻的影片。这座纪念碑于2008年5月27日落成。
纳粹党代会场文献中心:纽伦堡从1933年到二战正式爆发前一直是“纳粹党”最大的宣传集会的举办地。一年一度的纳粹党代表大会以及有多达20万人参加的集会都是在这个占地11平方公里的会场举行的。如今一直未完工的大会堂建筑已经变成了文献中心和博物馆。
德国抵抗运动纪念地:位于柏林的本德勒大楼(Bendlerblock)是刺杀希特勒行动的指挥中心。1944年7月20日,冯-施陶芬伯格(Claus von Stauffenberg)上校等领导的抵抗运动小组试图刺杀希特勒,但最终失败。刺杀行动的部分负责人当天就在这里被枪决。今天,这里成为纪念德国抵抗运动的场所。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位于下萨克森州的贝尔根-贝尔森(Bergen-Belsen)集中营在成为集中营之前,最初是作为战俘营建立的。生病的战俘被送到这里,很多人死于疾病。5万名死者中,有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叫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后来公开的她的日记让全世界都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纪念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建立于1937年7月,是纳粹在德国图林根州魏玛附近所建立的集中营,也是德国最大的劳动集中营。从1937年到1945年4月总共有约27万人曾被关押在这里。1945年美军解放该集中营之前,这座集中营里有64000人遭杀害。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遗址现在是受害者纪念馆。
辛提人和罗姆人受害者纪念碑:2012年,德国联邦议院对面建成了一座公园,纪念被纳粹政权杀害的50万辛提人和罗姆人。在一个水池周围,罗姆人诗人斯皮内利(Santino Spinelli)用英语、德语和罗姆语写下了 “奥斯威辛”这首诗。诗中写道:“憔悴的脸,死寂的眼,冰冷的唇,破碎的心,不再呼吸,没有言语,没有眼泪”。
作为纪念物的“绊脚石”:20世纪90年代,德国艺术家德姆尼希(Gunter Demnig)开启了一个反思历史的文化项目。他在犹太人受害者生前居住地门口的路上嵌上这种黄铜砖。上面刻着受害者的名字和死因。超过4.5万块“绊脚石”分布于德国和其他17个欧洲国家。这也构成了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分散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形式。
慕尼黑“褐宫”:位于慕尼黑布林纳街45号的“褐宫”(Braunes Haus)曾是“纳粹党”的全国总部,其名称来自于纳粹党员制服的颜色。1943年10月及其后的盟军空袭中,褐宫被炸毁。1947年废墟被清理留空。2015年,在褐宫原址的位置建成了纳粹历史文献档案馆。
丹尼尔和维多利亚的花园
重读完余华的小说,已是傍晚时分。我出门散步,戴上耳机,打开手机上的一个播客。这是《纽约时报》的节目“The Daily”,今天是周日阅读(The Sunday Read)。
一开始,我听到的也是一个后花园的美好爱情故事。丹尼尔和维多利亚(Daniel and Victoria Van Beuningen)来到他们未来的家,位于波兰城市弗罗茨瓦夫一栋安静的别墅。
这栋房子已年久失修,但是他们一眼就爱上了它那杂草丛生的花园。他们想象在那里养鸡,种上西红柿和黄瓜,孩子们在其间跑来跑去,多么温馨的画面。
他们搬进了新家。邻居告诉他们,这栋别墅曾是一家共产党报纸的编辑部。这让他们对它的历史产生了更多的兴趣。
他们最终找到了房子过去的主人,一对德国海德堡的兄妹。这对兄妹已是耄耋之年,给他们展示了房子过去的照片。他们曾经在那里度过了一些快乐的时光。
在那个浪漫怀旧的下午,他们还得到一个令人不安的警告:花园里可能埋着一些德国士兵的遗骸。
随后的一天,丹尼尔在后院修水管,挖出了一顶纳粹时期的头盔。就在此时,维多利亚听到了意外的敲门声。
128具纳粹士兵的遗骸
来人是一名考古学家。他带来的文件显示,他们的家是一座“战争墓地”。
这位考古学家受雇于德国一家私人组织。这家组织主要由退役军官管理,名叫“人民联盟”(Volksbund)。 它的使命很特别:寻找在历次战争中死亡的德国人的遗骸,并为他们提供体面的安葬,无论他们是谁,做了什么。
2023年3月,寒冷初春的一天,考古学家带来的团队,在丹尼尔和维多利亚的花园里,当着孩子们的面,挖出了128具纳粹士兵的遗骸。
这只是记者Nicholas Casey为《纽约时报杂志》撰写的长篇报道《第三帝国的未埋遗骸》的开头部分。它让我感到灵魂的震撼。
散步回来,我又找出这篇报道来阅读。读完已是次日拂晓时分,我仍然难以入眠。它涉及到人伦、历史和当下的政治争论,让我想到很多很多。以后有机会我还会谈到它。
我很抱歉将这篇报道和小说相提并论。
不过,报道中,98岁的埃德蒙·雷维尔(Edmond Réveil),一位曾在八十年前参与射杀47名德国俘虏兵的法国老兵说:“我的生活像小说。”
这让我想起来,二十多年前,我在《南方周末》工作的时候,同事大多是文学爱好者。当时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生活比小说更加残酷。
这就是我在那个周日的阅读和收听经历。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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