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母亲节
昨天早晨上路不久,看到路边有家花屋,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お母さん ありがとう。我的日语虽然还不到幼儿园水平,也看懂了这句话。原来是母亲节到了。猛然想到,母亲已经不在了。
曾经在油管上看一个视频,有位老人,叫Paul Orfalea。他白手起家创业,挣了很多钱,岁数大了以后做慈善。老人回忆自己的母亲,说年轻的时候,母亲对他说:你20来岁时,要放开去尝试;30来岁时,得搞清楚自己这辈子适合干什么;40来岁时要努力工作,拼命挣钱;到了50来岁,就别再拼了。
我母亲没有给我那么清楚的人生规划。她操劳大半生,把我们兄弟几个从社会底层往上拉。她没有文化,没有钱,不善言辞。我年轻的时候,又蠢又傻,20来岁也不知道怎么放开尝试。到了30多岁,还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快40岁才改行当律师。还不到50岁的时候,母亲就说,别再那么拼了。等我过了50岁,不需要再拼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是农村户口,在农村生了五个孩子,老五没有活下来。我十岁的时候,全家从农村搬到济南的城乡结合部。母亲没有文化,没有工作,但有四个孩子要养活。她去打听哪里有工打。几公里外有座山,山下有座采石场,旁边有座水泥厂。只有那里有工作。她去水泥厂当了临时工,用独轮车推石头。有一天车翻了,石头落了一地,砸伤了脚,临时工也做不成了。
学校开运动会,我吵着要买运动鞋,母亲没有钱。她去邻居家借五块钱,没有借到,回来坐在床沿上流泪。
初中放暑假,我背着母亲,去求一位邻居大妈,带我去采石场砸石头挣钱。那时候,没有大型碎石机。采石场的壮工用大锤把大石块砸成小石块,临时工再用尖尖的小锤子把小石块砸成碎石块,修铁路铺路基用。
邻居大妈有个女儿,已经出嫁,还有两个儿子。她小儿子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在铁路局干临时工。她家大儿子弱智,有暴力倾向,被人用铁链子拴在一间小屋,不知道已经拴了多少年。吃饭的时候,大妈给他送一碗。
听其他邻居说,军队医院来人,要把她大儿子买了去做研究,大妈不卖。那年冬天,快过年了,大妈在门口的绳子上晒刚洗的衣服。天特别冷,衣服都冻成了冰。她去关大儿子的小屋生炉子,刚进去,就哭着出来,说大儿死了。
邻居大妈不会做别的工,只会干粗活。那年夏天,我去求她带我去砸石头。她借给我一把小锤子,还有一个小篮子,带着我去采石场,把小石块砸成碎石块,一星期能挣好几块钱。
母亲反对我去,但拗不过我。每天我离家前,她都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赖着做了几个星期。终于有一天,她把我的锤子没收了,还给了邻居大妈。她告诉邻居大妈,不要再带我去了。
那时候,我对她很不满,不愿跟她说话。后来,一年一年长大,我上了高中,渐渐对人间冷暖有了模糊的感受。在街上,偶尔看到采石场被石头砸成伤残的青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开始明白了母亲的心思。
想想那时候,十来岁,不知道危险,不懂事,为了挣几块钱,在采石场闷头砸石块,母亲在家提心吊胆,怕石头从高处落下来,砸向她的儿子。她没有钱,她需要钱,但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养四个孩子不容易,养四个男孩子更不容易。我们兄弟四个,小时候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每次惹出乱子,都是母亲出面,去跟人赔礼道歉。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不知道她去给学校老师,还有同学家长,赔了多少次礼,道了多少次歉。
这些年,我在很多地方徒步和骑行。有山的地方,就有采石场,远远地就能看见。每次路过采石场,就会想到母亲,还有邻居大妈。在贫寒生活中,她们的善良、操劳、韧性,重压下的叹息和无声的哭泣,塑造了我年轻时的精神世界,让我没有自暴自弃,滑进人生的黑洞。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了北京,又离开中国,去了美国。每一步都离母亲越来越远;每一步,她都没有一句怨言。我来美国的时候,她说你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你,离那么远,家里也帮不了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刚到美国的时候,免不了挣扎。她在电话上说,你要是觉得太苦,就回来吧。但我有十几年没有回去。后来,我到得克萨斯做律师,有了自己的事务所,她来看我们,说看到我们过得很好,孙子也长大了,就放心了。看到我早出晚归去工作,她说,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别太拼了。几年后,母亲去世了。
她去世后不久,我去附近一家车铺修自行车。店主是一位老人,一边修车一边聊天。他说两年前他弟弟娶了一位中国太太,还带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学英语。我说小孩英语学得快。他说,快一年没见到他们了,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来往就越来越少了。
他低头干活,不经意间,轻轻说了一句:“Mothers are like glue holding the family together”—— “母亲就像胶水一样,把家粘在一起。”
那句话听到一次,就不会再忘记。等到有一天,你发现亲情像旧家具一样开始松动,缝隙越来越大,你可能会猛然意识到:原来是因为母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