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我的1980年代
程凯生于1946年,生前曾担任中国《人民日报》社驻深圳记者站站长及《海南日报》总编辑。1989年时,《海南日报》在他的主持下,曾将《人民日报》将八九民运定性为“动乱”的“四二六社论”从头版头条下撤至第四版,并在中国当局开始在北京戒严时, 表达对赵紫阳的支持。其后,程凯遭撤职审查,被迫流亡美国。在美国时,他长期定居在加州湾区,积极投身中国民主运动。此外,他曾为自由亚洲电台担任过多年的特约记者。今年1月26日下午,程凯因身患白血病,在加州奥克兰去世,享年78岁。
本台获得家属授权,独家刊登程凯的回忆录“我的1980年代”。即日起陆续刊出。
人生无遗憾
我已年至耄耋,身患恶疾,随时可能走完生命的旅程。到死亡那一天,我对我的人生并无遗憾。我的人生很丰富,我经历过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浩劫那些疯狂和荒唐的年代,更经历过中共建政后有唯一的“黄金十年”之称的1980年代。在1980年代,我有过自己的理想,并为之奋斗,虽然未曾成功,并因我个人和国家改革开放的整体失败而辞国流亡。但人生的追求并非都有结果,只要为之奋斗过,就应该对自己的生命感到满足。
我是一名职业记者,我人生和职业的使命是用文字记录我所经历、所了解的世界,但我却一直没有想过写一部自己的回忆录。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与人类的历史比较起来,微不足道,就像驾着一叶扁舟在大海中航行,身后留下一道水波,瞬间不见了痕迹。从古到今,人类每天写下数以亿万计的文字,能在世间流传的能有多少?我喜欢逛书店,二三十年前,我所居住的美国旧金山湾区有十几家中文书店,是我常常流连的地方。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中注意到,我熟悉的几位极负盛名的作家曾经热销一时的著作,热度过后,被丢弃在降价处理的书架上,一元钱一本,无人问津,最后将被作为废纸处理掉。我站在书架前面沉默良久,为这些躺在一元一本书架上的名著和撰写这些名著的作家伤感。于是我想到,如果我写一本回忆自己人生片段的文字,命运可能还不如这些躺在书架上一元一本的著作。以后每次逛书店,站在降价处理的书架前,我便一次一次的打消写回忆录的念头。
我从事新闻工作五十多年,一半在我出生和成长的中国,一半在我的政治流亡地美国。在中国,我从广播电台到报纸,从广州的《羊城晚报》到北京的《人民日报》;从见习记者、记者、高级记者到中共海南省委机关报《海南日报》的总编辑;从采访农村、工厂、商店、学校、军队、党政机关,到1980年代报道和参与深圳、海南两个经济特区的创立与建设;从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到89六四血腥屠杀;从中共的高级干部,到辞国离乡、被列入禁止回国黑名单;从混迹于中国的上层社会,到挣扎于美国社会的底层;从充当中共的喉舌,到成为美国的媒体人,为美国政府资助的《自由亚洲电台》担任美西特约记者长达二十多年,我的人生大起大落,历尽沧桑,饱经变故,阅人无数。我大约二十五年中国大陆中共媒体人生涯,其中最有价值的,是见证并报道上个世纪的1980年代,就是被人们称做中国改革开放的黄金十年。
我在1980年代中国新闻界中不算出众人物,更不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北京以赵紫阳为首、地方以梁湘为代表的中共党内改革派,而在新闻界则是高举新闻改革大旗的《人民日报》社长、总编辑胡绩伟,以及扼杀改革的邓小平、陈云,等等。我只是改革阵营的一位普通成员,是改革先驱们的追随者。因为我是一名记者,使我有幸见证了、记录了、并且参与了,中国1980年代改革开放,从兴起、发展到失败的全过程。我80年代及80年代后的人生的跌宕与荣辱,都与1980年代连在一起。
多年来,不断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把那十年的经历写下来?我把不写回忆录的原因告诉他们。一位与我一起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朋友说,我的想法从“留名”的角度可以理解,但从“留史”的角度则不可取。如今在中国,官方刻意的将1980年代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包括那个年代的人和事,就像他们不让人们知道中国曾有过土改、镇反、工商业改造、反右、大饥荒、文革浩劫、89民运和六四屠杀,年青人也不知道上个世纪的中国曾有过一个黄金80年代。朋友说:每个人活着要讲真话,死了要把真话留给后人,这对中国尤其重要。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是谎言写成。上个世纪80年代的开始,80年代的过程,80年代的结局,都被中共的谎言掩盖着、歪曲着,不但后来者懵然不知,当年的亲历者也都渐渐淡忘。只有把那个年代的历史真相写出来,尽管写的只是历史的片段,也可告诉当今和后来人,中国的1980年代,是中共1949年建政后最好的年代,是唯一给中国人民以希望的年代、是中国共产党唯一有可能自我救赎的年代。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们精神振奋、思绪飞扬,每个人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那个年代,也是我人生中唯一有机会一酬壮志的年代。如果那个年代延续下去,中华民族不至于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沦为愚昧、暴戾和流氓化的民族,中国共产党不至于成为如今日这样恶贯满盈、与人类为敌的犯罪集团。
我是从中共体制内走出来的人,别人看来,我的脸上有一记中共体制的烙印,我并不介意,也无需掩饰。我与在中共体制外、长期遭受中共迫害的人一样,揭露和谴责中共的罪行,但我与他们中一些人的区别在于,我愿意理性的看待中国的1980年代,主张给予在那个年代抱有真诚的救国救民愿望、为中国寻找一条出路而探索、奋斗、牺牲的老一辈中国共产党人中的革命者、改革者,予以正面的评价。我希望人们不要用今日中共党徒的无恶不作来否定中国共产党曾有过善良、正直、勇敢,为国家与民族无私奉献的人,不要用人们今日的大彻大悟来否定当年人们的混沌初开、大梦初醒。而且我还认为,中国的改变,在于推动中国共产党的改变;海外中国民运如果继续拒绝与中共党内改革派合作,仍将一事无成。
历史不会简单的重复,但历史常常以惊人的相似重现。未来的中国成为什么样,谁也说不准。我相信未来的中国不会永远像今天这样,也许变好了,也许更坏。当然,未来的中国,我见不到了。我辞国三十多年,被当局阻断了回国之路。我曾经对故国的河山、文化、亲友有过强烈的思念,但我思念的一切,都已经被中国越来越严酷的专制政治阻断了,我的思念也就逐渐的淡如轻烟薄雾了。现在的我,已经不为我曾经思念或爱恋的祖国所困扰、所折磨,但我对那个国家,对那个国家的1980年代,仍然珍存着与当今许多中国人完全不同的记忆。
1980年代,已经逝去,永远回不来了。那么就趁我生命仍未结束,记忆仍未消失,仍然能够思维和敲打键盘,就记录下我对1980年代的回忆吧。我不是史学家,没有能力全面记录那一段历史;我不是理论家,也没有能力对那个年代做理论的阐述;作为一名记者,我只能对那个年代我个人经历的人和事如实道来。历史会被人打扮粉饰,理论常常荒谬苍白,唯有事实永远闪亮。我的文字写给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他们可以从读我的回忆,缅怀当年他们所经历的人和事,唤回已经远去的理想和情怀;我的文字写给未曾经历那个时代的后来人,他们可以从读我的回忆,知道中共建政后也曾存在一个有诗歌与远方,有热血与浪漫,有漫天风华、遍地风流的年代;同时也写给我的无憾人生,即使我的这些文字被摆到书架上无人问津,在浩瀚的网络中无影无踪,我也不在意,我也很满足。
六四,1980年代死亡的瞬间
1980年代的死亡,是在瞬间发生的,它猝死于北京的一次震撼世界的历史事件——六四屠杀。六四,是对和平请愿要求反贪污、反官倒的北京学生和市民的大屠杀,也是对1980代的大清算、大屠杀。我则在这场大屠杀后,告别了1980年代,辞别祖国和亲人,成为流亡海外的中国政治异议人士。
(一)
我目睹1980年代的死亡,不是在6月4日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而是在《海南日报》总编辑岗位上。虽然在席卷全国的89民运期间,我没有参加游行示威请愿活动,六四屠杀后,我也没有被通缉、被追捕,我没有机会展现自己与首都大学生、市民和新闻工作者那样的风采。
89年4月初,我因心脏不适和严重的胃病住进了海南人民医院。4月15日,胡耀邦逝世,北京天安门广场风云乍起,我心中震惊、伤感、迷惘、悲痛,预感会有一场悲剧发生。我以焦虑的心情注视着天安门广场,但表面仍强作镇定。我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里,每天晚上,我都自己驾车回报社,审阅稿件,安排版面,嘱咐各部门的领导和编辑记者们小心谨慎。我不希望《海南日报》在这个敏感时刻发生版面或者文字上的问题。海南大学的师生上街游行,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学生,我只准记者去了解情况,采写“内参”,送交省领导阅读,而以“没有接到省委的指示”为由,拒绝公开报导,招致大学生们到报社门前抗议,指名道姓要我出来与他们对话;我指示报社保卫科紧闭大门,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大学生。
当时,我内心的冲突极为激烈:我是中共海南省委机关报的总编辑,我不能不忠于职守,不能逾越党为党报总编辑划定的底线;同时,我也有自己作为人的良知底线不可逾越;这意味着,逾越其中的一条底线,必须放弃另一条底线。我对在天安门广场静坐、绝食表达诉求的北京学生寄予深深的支持与同情,作为新闻工作者,竟然置身于一个重大事件之外,这怎么不令人感到痛苦。此时,我知道,如果坚守党报总编辑的底线,放弃人的良知底线,那么我的下半生就会在对自己的谴责和痛恨中度过;如果我坚守人的良知底线,放弃总编辑的底线,那就意味着失掉自己在中共体制内享有的地位和利益,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将遭受无尽的苦难。
4月25日晚间,新华社电讯发来《人民日报》四二六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报社总编室主任赵希龙拿着社论电讯稿,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社论,传达的是邓小平的指示,必须将这篇社论放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位置,制作一个通栏大字标题,以表示对社论积极拥护的态度。但我却无法说服自己去理解、去认同这篇社论:明明是和平有秩序的请愿,为什么要定性为动乱?明明是为了清除腐败、推进国家的改革、开放,为什么要指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我的心颤抖了,我知道党中央有人起杀心了,他们的一个罪恶决定已经酝酿成熟。我不能再沉默,我感觉到自己可能守不住党报总编辑的底线了;我虽然没有“国将不国,夫子拍案而起”的勇气,我起码应该表明自己做人的良知。我略加思考,便告诉赵希龙,将这篇社论从头版头条位置撤下来,放到第四版去,以表达我们对这篇社论的反对。我对赵希龙说:即使天安门广场的学生有过火的行为,但群众的一万个错误,也比不上党中央的一个错误对国家的危害更大;四十年来,共产党犯的错误太多了,现在又到犯错误的时候了。我说:我相信,民众不会同意这篇社论,历史迟早要否定这篇社论,为什么要等到将来呢?我们现在就否定它!
那一天,从中央到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的各类报纸,如此以否定的态度处理四二六社论,唯《海南日报》一家。我明白我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第二天,我接到省委办公厅电话,要我列席省委常委四二六社论学习会。按照中共的传统,省委机关报的总编辑列席省委常委会议,会议室里有我的一个固定座位。那一天,我走进常委会议室,从进门到我的座位,不过五、六米距离,平时,几步就走到了,这一次却像是走了五六十公里。一进门,常委们每人一份《海南日报》第四版,所有常委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我如芒刺在背,但走到最后几步,我反而一阵轻松,心情出奇的平静,我用骄傲、凛然的眼神扫了常委们一眼,挺直了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那次常委会,常委们除了轮流做一番空洞的拥护四二六社论的表态,却没有人质疑《海南日报》为什么把这篇社论放到第四版;会后,省委书记许士杰和任何一位常委,也没人找我谈话。两天后,我在省委礼堂门口碰到省长梁湘,梁湘看了我半晌,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我也没说什么,对梁湘报之一笑。
那一天的省委常委会议,是从4月15日前中共总书记胡耀邦逝世,北京学生与市民前去天安门广场举行悼念活动,到6月4日,解放军端着冲锋枪、驾驶坦克车屠杀北京学生和市民,前后50多天的时间,我唯一见到许士杰的一面。会后,我曾走到许士杰跟前,想请他对《海南日报》作指示,他装作没看见我,掉转头走开了。
《海南日报》是省委机关报,省委书记许士杰是我的直接领导,许士杰赋予我比一般部委、厅局领导更高的待遇,《海南日报》的重要评论和报道,反映的都是以许士杰为首的省委常委会的精神,有的就是许士杰本人的指示。许士杰很清楚,海南办大特区,《海南日报》全国瞩目,不仅各省市的党政机关订阅《海南日报》,中央领导,上至政治局委员、常委,下至部委办的部长、主任,都通过《海南日报》了解海南大特区的情况,这对海南省一众领导、尤其许士杰本人,极为重要。因此,我与海南的其他官员相比,面见许士杰格外容易。许士杰注重个人养生,他每天早七点起床跑步,每晚十点半入睡,十点过后,任何人,包括副书记、副省长,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务,都不可打扰他,唯有我例外:为了审阅根据他的指示和省委常委会议精神撰写的社论和重要报道,他常常等我到11点以后。1980年代以及之前,主持党报编务与笔政的总编辑,都由资深新闻专业人士出任,都握有一支健笔,有倚马可待的本事;不像现在的总编辑,由党政官员出任,不懂办报,只懂监督报人办报。海南建省期 ,《海南日报》的重要社论大多由我撰写,一篇两千字左右的社论,从写第一行字到排出和校阅清样,大约两个钟头。按照报社的工作日程,如果是下午撰写的社论,晚上九点钟截稿前便可送许士杰审阅,不打扰他早睡;如果是晚上撰写的社论,要十点过后才能送审。许士杰知道这是报社工作的常态,他只有为《海南日报》改变自己的早睡习惯。
但在四二六社论常委学习会后,我曾三次打电话,要求当面向他请示工作,都被他的秘书挡驾、拒绝。当我第三次被拒绝后,我恍然大悟,许士杰不见我,是在利用《海南日报》做一场赌博:如果中央以赵紫阳为首的一派与以邓小平、李鹏为首的一派就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博弈中,作为中共海南省委机关报《海南日报》支持赵紫阳的立场被博弈的最终结果证明是对的,这份功劳当然属于省委书记许士杰的;如果被证明是错的,那么许士杰就可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将来中央一旦追查,他的活动日程没有记录显示,他在这段时间与我单独见过面,或有任何接触。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自行其是了。那期间,《海南日报》就好像不再是中共海南省委机关报,而成了在我的主导下,我与我的同事们的同仁报。
我并非执意要卷进这场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去。我亲历过暴戾而荒唐的文化大革命,我听过前辈讲述野蛮血腥的镇反、反右、大跃进,我预感到北京发生的民主运动,结局也许会比我经历或听说过的那些运动更悲惨。令我感到痛心的是,5月16日,中共中央统战部长阎明复代表总书记赵紫阳与天安门广场学生对话,要求学生撤离天安门广场,不要给邓小平、李鹏向学生动武提供理由,并且给党内改革派一些时间,与保守派周旋、较量,但遭到学生领袖们的断然拒绝,激进的学生领袖们绝不与中共党内改革派合作。我的心头被80年代的改革与赵紫阳的政治生命将毁于一旦的强烈预感笼罩着。葬送80年代与击败赵紫阳,是邓小平、李鹏与天安门广场激进的学生领袖共同完成的。但我并没有因此放弃对天安门广场学生运动诉求的支持,也坚决反对当局后来对和平情愿的学生和市民的血腥屠杀。也许是因为参与1980年代改革开放形成的坚定理念,也许是因为对新闻自由和新闻改革的强烈渴望,也许是因为对国家命运与前途的深度忧患,也许是因为受到人的良知的召唤,或许是因为邓小平、李鹏等中央领导人对天安门民主运动的态度激起我的愤慨。当5月19日首都召开党、政、军干部大会后,二十多万解放军端着冲锋枪、驾驶着坦克车杀进北京,实行全城戒严,让我觉得即使学生有一万个错,也不容遭受冲锋枪和坦克车的屠戮。
5月19日以前,我仍对中共中央寄予希望,期盼领导人与学生对话,中共党内改革派能够主导与学生的对话与合作,接受学生们提出的部分条件,作出政治改革的承诺,让学生们撤离天安门广场;但5月19日后,我知道中国改革派大势已去,天安门学生运动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我对共产党绝望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坚守自己的良知,在党和人民两者之间,站在党的对立面,我不能跟着这个党走向邪恶。我目前有手中掌握的《海南日报》,我决心让自己获得一点新闻自由,尽管自由是短暂而有限的,并且将会付出惨重代价,但却是中国的媒体人自1949年以来从未享有过,足以让自己的新闻工作生涯,让《海南日报》的历史,在1980年代黄金十年死亡前夕,写下最后的辉煌一页。
正如中共海南省委给我下的结论,从此,我“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二)
我究竟走了多远?“六四”以后,中共海南省委派出七人工作组进驻报社,对我进行了彻底审查,写出一篇翔实的《关于程凯同志在北京动乱期间所犯错误事实的调查报告》。报告发布时,我已经离开海南,一位朋友将报告的文本转发给我,他说:这份《调查报告》,不仅仅是对我,也是对《海南日报》大多数新闻工作者,在89民运的洪流中,凭着自己的良知,作出历史性选择的记载。为再现这段历史,我将《调查报告》的主要内容照录如下:
《调查报告》指控我——
5月19日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以后,政治分野已经清楚,形势已趋明朗,但程凯同志仍然通过版面编排,运用版面语言,坚持表达自己的思想情绪,制造了错误的舆论导向。
1、执意发表赵紫阳同志的照片。程凯同志不听劝告,在5月20日执意发表了赵紫阳同志看望天安门广场绝食学生的两幅照片。关于如何处理赵紫阳的这两幅照片,副总编辑杨宗生当时提出,为慎重起见,赵的照片最好不发,如要发,是否不要两幅都发?但程凯同志认为,既然新华社对这两幅照片没有发来取消公鉴,说明赵紫阳还是总书记,两幅照片都要发。杨宗生回到宿舍就寝前对此仍感不安,又一次给程凯同志电话,提出这两幅照片还是不发为好,程凯回答:“你别讲了,我定了!”说完就放下了电话。这两幅照片就这样发表了。
2、借报导“匈”事件流露对戒严的不满情绪。5月22日,《海南日报》在发表戒严部队告市民书的同时,发了花边新闻:《匈牙利面临发生动荡的潜在危险》和《保证记者的正常采访》。一版副主编王属生在处理《匈》稿时,加上副标题:“应该不准任何力量利用军队来解决内政问题”。杨宗生发现后,将副标题删掉,并对值班的同志说:“如果这条稿要发一版,位置也不要放太多。”在场的同志都同意这个意见。当晚程凯来到总编室,看了版面安排,说:“这条稿可用,副标题照用,我负责。”还亲自把被删掉了的副标题重新写上,稿子也放在显着的位置上。
3、指导编排倾向性明显的版面。倾向性非常明显的23日一版,是在程凯同志指导下研究编排的。这个版面突出两条稿:一是消息《万里委员长说要保护广大青年的爱国热情》,放在头条,用大号黑体字作标题,新华社电讯稿的原标题中这有一句话:“要坚定地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被删掉;二是新闻特写《人民万岁》用特大号空体字作标题。这天,还有新华社播发的海南省委坚决拥护制止动乱致电党中央国务院的表态稿。从我省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一条重要消息,但这条重要稿件却同另外两条简讯以新闻集纳的形式被放在两条大稿的左下角。
4、支持发表错误文章。《海南日报》从23日起,在第四版开始发表时事部编辑撰写的《当今世界三大趋势》三篇国际发展评述文章,并在同日报纸的一版以强化处理的手法发了标题新闻。第一篇《专制衰败,民主勃兴》,论述从拉美到东欧“民主勃兴”的趋势,以浓厚的兴趣重点介绍了波兰团结工会的斗争推动了“改革”,匈牙利尝试实现“多党制”,推动了“民主自由”的历史进程;苏联提倡的“社会主义的舆论多元化”和民主选举使“民主自由的政治空气空前浓厚”。值班的经济部主任张正坤发现这个评述文笔观点上有错误提出停发,程凯知道后,给时事部副主任冯锡锦打电话说,我看这个文章可发。于是这个鼓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中正在把自己作为剥削制度加以否定”的错误文章得以继续发表。
5、亲自选定发表《赵紫阳,您好!!!》的照片。5月24日,《海南日报》一版左下角发表了由程凯同志选定的海大师生高举着《赵紫阳,您好!!!》标语牌游行的两幅照片。这两幅照片是该报记者于21日拍摄的,次日是否见报,当晚已有一次争论。过了两天,即23日晚,记者要求发一些照片,有人选了游行队伍大场面的两幅,程凯同志看后不满意,于是亲自选定了《赵紫阳,您好!!!》和《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两幅,并决定用三栏半宽的版位发表。同时,该报还冠以花边,用较大黑体字作标题在报眼发表了新华社稿:《泰国总理意邀中国领导人赵紫阳访泰》。这条消息的主题是谈柬问题,但编辑部根据程凯同志的意思以喧宾夺主的手法,做了突出赵紫阳的标题处理。着力渲染赵紫阳,是这天报纸的倾向。
《调查报告》还对我的另一些“严重错误”进行了指控——
1、支持上街游行。5月18日上午,报社部分新闻工作者酝酿上街游行,声援北京绝食学生,政文部一记者将游行的打算向程凯同志反映,立即得到支持。
2、反对向省委汇报情况。同日上午,记者部副主任王国雄获悉有人下午要上街游行的消息,即将情况告诉副总编辑郭泽福。郭找来人事部主任陈文安、社办副主任莫泽安、副总编杨宗生一起讨论,大家认为此事不妥,并由郭打电话给程凯同志,问知不知道游行的事,程回答:“知道了,刚才有人来我这里说了,我说你们去吧,我是支持他们的。”郭提出应该将此事向省委报告,程反对说:“不必要。要报告,就以你们个人名义,不要以我的名义,也不要以办公会议的名义。但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报告。”接着他说:“我说三点,第一这个行动是爱国行动;第二游行要发消息;第三今晚我要去安排版面。”
3、亲自修改审定游行报导消息。同天下午三时半,程凯同志在他的办公室主持召开总编办公会议,他开始就说:“要不是开会,我也上街游行了。”这天晚上,程凯同志亲自修改本报记者来写的《海南日报》部分新闻工作者上街游行的消息稿,选定游行照片,并安排版面。
4、签署声援电文。 5 月18日下午编辑办公会议期间,全国二十家妇女报刊驻海南联合办事处的两个人带来声援北京绝食请愿的声援书,要求报社签名盖章。程凯同志接过声援书看了一遍说:“我看应该声援。”当时郭泽福同志表示不能以报社名义签名,程说:“这么多学生在天安门绝食,难道不能表示一下同情心吗?”他不听劝阻,在声援书上签了字,并说:“我负责。”然后叫社办副主任莫泽安在声援书盖上了海南日报社公章。
5、带头并动员领导干部在《同仁书》上签名。18日近中午时分,几名记者在政文部起草了《告新闻界同仁书》,呼吁:声援北京、声援海南、声援学生!并将《同仁书》分别张贴在报社大门口和食堂两处。程凯同志于下午一时左右,从宿舍下来,在张贴在食堂的《同仁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下午下班时,他对几位部主任说:你们为什么不签名?在程签名后,报社有7位处级干部也签了名。在《同仁书》上签名的主要是编辑部的同志,共计七十四人。
6、公开散布同中央精神相悖的言论。5 月23 日,也就是李鹏同志代表党中央在首都政军干部大会上要求“全体共产党员必须严格遵守党的纪律,不得参与任何损害安定团结的活动,而且要在团结群众、制止动乱中发挥先锋作用”的第三天,程凯同志在报社全体干部群众大会上还坚持错误立场,说:“同志们参加声援北京绝食学生的游行是一种爱国行动,是被一种忧患意识激发起的革命热情。我为我们报社有这样多具有革命热情的同志而感到骄傲。”又说,对这次游行,“如果报社外面有人要来追查,我们把他顶回去。我们报社内部也不允许追查,如果谁要追查,我作为总编辑,我要运用自己的权力,追查那些主张追查的人!”程凯同志的这番话,使部分有错误思想倾向的人受到鼓舞,先后两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7、《海南日报》社的问题出现后,先是省委宣传部,然后是省委对报社提出严肃批评,要求程凯同志认真总结教训,但他毫不在乎,充耳不闻。以致他回深圳养病后,6月8日报纸版面又一次出现严重错误。
抄录完《调查报告》的主要部分,我作几点说明和补充:
《调查报告》只列举我在5月19日以后的“错误”,回避了4月26日我把《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的反对动乱》从第一版放到第四版的“错误”,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其实,处理四二六社论,才是我最严重的“错误”,也可看做海南省委犯下的“错误”。我相信《调查报告》是由许士杰最后审阅批准,也许,海南省委、许士杰回避这一“错误”,不仅为我,更是为自己,他们承受不起公开这一“错误”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调查报告》称“6月8日报纸版面又一次出现严重错误”,指的是当日《海南日报》刊登了新华社的一则电讯: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说“六四期间死亡的学生和市民只有二十三人”。这是中共政府向全世界撒下的弥天大谎。《海南日报》不敢不刊登他的谎言,编辑却在废稿堆中发现6月6日新华社发来的的另一则电讯《国家统计局长指出:对谎报数字者要绳之以法》,于是编辑又一次运用了他们的版面编排技巧,将两篇稿子同时见诸报端,安排在邻近位置上,其版面语言之鲜明,不言而喻。
另一次“错误”《调查报告》没有提及:6月4日新华社发来解放军强行开进天安门广场清场的电讯,编辑们知道,北京流血了,电讯稿掩盖了这一最重要的事实。如何把流血的消息告诉读者?恰在此时,海口发生一场车祸,有人在车祸中死亡。按往常,这是可报可不报导的消息。但这天,编辑们却把这个消息排上版面,标题只一个字:“血!”与清场的消息相对应。凡智力健全的读者,都明白《海南日报》在告诉人们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至于我离开中国以后,海外有些报刊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出版李鹏下台的“号外”,并且亲自拟定欢呼李鹏下台的新闻稿。工作组也曾为此事审问我。但这完全是没有的事,我不是赌徒。整个89民运期间,我所主持的《海南日报》,所有版面,都是经过审时度势后安排的。
责编:陈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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