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冬季,暖阳照在台北同志游行的人潮中,两岸同志情侣举牌高喊“中配不分异同,在台平等成家”。尽管台湾政府刚宣布可于第三地结婚、在台办理结婚登记,他们依然牵紧爱人的手走上街头,为成家最后一里路继续努力。
来自中国浙江的Jim在台湾结识了Alvin,手上的婚戒是对彼此的承诺,两个90后的阳光男孩谈起签下结婚书约的心情,“签名那一刻的确会有兴奋开心的时候,可是你又知道漫长的诉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尽头。”Alvin绽开微笑又蹙紧眉头,Jim心有戚戚接话,“其实签下的那一刻是我们的行政诉愿和诉讼的开始。”
去年底,中国导演耿军的同志电影《漂亮朋友》在台湾获4座金马奖,同年10月,两岸首对同志伴侣在台结婚。自由亚洲电台的纪录片讲述了三对两岸大叔与小哥为婚姻平权而奋斗的故事。70后的Winsen老家在中国广州,“如果你问我的话,成家这个在大陆我是从来都没想过。”他口中的另一半Ben让他对未来有了不同的想像,“台湾是亚洲第一个同婚合法的地区,那肯定是非常珍贵的。”
去年底,中国导演耿军的新作《漂亮朋友》抱回4座金马奖,描述中国同志在东北困顿追爱的故事。东北汉子Righ一如片中被传统钳制的同志大叔,不过,他在台湾遇上80后的Ryan有了不一样的结局,两人历经4年诉讼,去年10月成为第一对在台登记结婚的两岸同性伴侣,他俩看着彼此不约而同说,“好像如梦初醒的感觉。”
跨越台海的浪漫关系
他和他的爱情,跨越界线、打破藩篱,有着一段段飘洋过海相爱的深刻故事。
Righ和Ryan的初遇填满了浪漫记忆。2016年,Righ带着母亲来台湾旅游,在高雄的爱河附近和Ryan不期而遇,经营民宿的Ryan曾在南京念大学,热情跟他介绍到哪儿玩,两人加了微信持续联系。“缘分就是这样,如果你自己都不尝试的话,我觉得可能这辈子都会后悔。”Righ鼓足勇气说出人生第一次的爱情告白,Ryan却没有马上答应,“因为我会觉得远距离的恋情太辛苦了。”
Winsen和Ben在一起超过19个年头,2005年两人在广州同志交友聊天室搭上线,后来发现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哥儿们同居的第二年,Ben的妈妈初次见到Winsen就热情抱住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逢年过节总是聚在一起,像家人般一个都不能少。
“每次要回大陆了,两个老人家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办登机,要进去了,他们就会开始哭。”Winsen不舍提起送行这一幕,“出发前还跟他们说,这次不要再哭了,要开开心心的,我们很快就会过来的。”
“很多台陆情侣都是在国外生活,或者是分隔两地的状况,很少像我们这样子可以一起在台湾。”Alvin窝在温馨的小客厅笑谈相爱点滴,“两个人就在台湾相遇,然后就在这里生活。”小俩口分离最久是新冠疫情爆发时,在台就读博士班的Jim寒假返乡,封城限令让他俩分开足足8个月。
对Jim来说,来台求学不但语言相通,而且他从小接触台湾音乐和流行文化,“我这个年纪的人对于台湾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他在台一路从大学念到研究所,而Alvin也曾在大学时到中国交换学生半年,“感觉就是你遇到了一个人,跟他相处起来,你会觉得非常轻松自在,那是一个很好的状态。”
三个世代的两岸同婚革命
这三对两岸同志恋人横跨70、80、90不同世代,他们的爱情怀着自由火种,为了成家,磕磕绊绊走上革命之路。
争取同性婚姻平权,要跨过的坎并不少。“其实我在大陆属于没有出柜的状态,因为中国没有认同同性恋这样一个身份,其次呢,就是因为我还是活在传统的一个世界里边。”Righ道出自身所处的困局,“但是当我认识Ryan以后,也是他给我的信心,我认为我们在一起会愈来愈好。”
2019年5月,台湾通过同性婚姻专法,不过,两岸同婚的大门并未同步打开。同年11月,Righ和Ryan赴美国登记结婚,母亲是证婚人。“回台湾,我们开始打官司,我觉得最无力感是第一次的诉讼胜诉的时候。”Ryan谈起复杂的心情,“我们胜诉是很开心很雀跃的,可是移民署并没有要直接解决这件事情。”
他们继续倡议、游说,锲而不舍打官司。2024年9月终于迎来曙光,台湾政府宣布承认台湾与中国籍同性伴侣在第三地登记的合法婚姻,通过审查与面谈后可至台湾户政事务所办理结婚登记。
“我们坚持下来了!”Righ感慨看着台陆同婚的line群组,有些伴侣没等到这一天,“这些年头当中,我们的的确确见到了很多人分手。”
这一刻很多中国同志朋友传讯息给Jim,“他们也觉得非常受到鼓舞、非常地兴奋,虽然结婚对他们来讲可能算是还蛮遥远的。”
“那时候的心情是很激动的,因为就等于是(两岸同婚)通过了,只是你要到第三国去登记结婚,后面冷静下来才发现原来第三国是这么麻烦。”Winsen意识到这是一道窄门,“我去办了一次美签,是被拒了。”
那天Ben陪同Winsen去广州的美国领事馆,“我看他拿着白条出来,我心都冷一半了。”Ben掩不住失落又心急的口吻,“我们会很努力,但我们也需要运气,因为不知道面试官会不会给过。美国不行我们就签澳洲,澳洲不行我们就签新西兰。这是一个(在台湾登记)结婚的门票,没有这个门票,我们怎么结婚?我们的未来会变得很迷茫。”
“全世界可以接受同性婚姻的国家本来就不多,然后并且要可以接受两个外国人,就是你用观光签证的方式进入,然后并且是可以结婚的,比如说法国要求其中一个人必须在法国有居留权。”Jim仔细爬梳各国同婚资讯,“全世界大约有200个国家,我们可以去的只有10个左右。”
签证之外,加上费用等各种现实因素,“门槛其实比想像的还要高,结婚虽然看起来有一条路,可是对有些两岸伴侣而言,那是不太可能去完成的。”Alvin说,“我们的政府既然是这么的民主自由,不能因为政治或是现在的(两岸)关系,而去牺牲少部分人最基本的结婚权。”
Jim和Alvin的诉讼案2024年5月第一次开庭,现在即便两人大可以去第三地结婚,他们仍然选择继续打官司,希望真正落实两岸同婚的平权,直接在台登记结婚。去年底,两人再次出庭,Jim带着期许走进台北高等法院,“这个官司其实是台湾婚姻平权最后的那么一小片拼图。”
其他两岸同性伴侣也没置身事外,Ben和Winsen一大早从桃园北上到场旁听,盼着司法救济一步步缩短在台成家的最后一哩路。律师团代表、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创办人许秀雯坦言,这样子的案件目前来说的话,因为高度牵涉到政治意志的问题,所以往往是要靠着权力分立的架构底下,法院做出了一些判决,来推动行政权往前走。
台北同志游行的温柔抗争
每年10月在台北上场的“台湾同志游行”,是亚洲同志参与度最高的年度盛事,去年吸引10多万人参加,游行队伍由巨大的彩虹布条打头阵,两岸同婚权益促进会高举着标语紧跟在后,两岸情侣携手走在队伍之中温柔发声。
为了参加这一场游行,Winsen算好时间来到台湾,“第一次去参加游行的时候是用游客的心态,那时候是看得人多,但是今年我再走一趟觉得走在大队上的人才叫多,有些事情真的你要自己去争取。”
Ben深有同感说,“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帮助自己,那还有谁能够帮助我们?所以就出来游行,然后提出我们的诉求,就是要结婚。”一家人也全员出动,年迈的妈妈走不动,坚持坐在现场等待游行队伍归来,全家人以行动支持,“他们是我们背后最大的力量。”
“我们前一年也走上街头,甚至做了一个连署书,非常多人其实很愿意帮我们连署。”Jim和Alvin这一回举牌穿梭在人潮中,“这次走上街头,想要尝试看看能不能消除外界的误解。”
游行前夜,他们和其他伙伴忙着发想、制作标语,一张张字卡道出心声:“如果我是共谍,何必冒险出柜”“是爱,不是意识形态”“同婚齐视,拒绝歧视”。“我们都知道大家最有疑虑的是共产党渗透这件事情,可是我们也是要跟大家说,反共是不分国籍。”Alvin说完又举起另一张创意标语,“我们其实不是小粉红,我们是在恋爱中的粉红泡泡。”
国安疑虑加诸在同志伴侣身上,Ben忍不住为另一半说话,“我们就是很追求自由民主的价值观,他比我更爱台湾。”Winsen直言,“国安疑虑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来着,因为你搞颠覆的话,异性也是可以啊,异性不是更多吗?”
Righ认同国安考量是有必要的,而且客观来说不应局限在台陆婚姻,“如果要说国安问题,我认为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存在要去考量的一个话题,甚至包括台湾本地人。”
首对两岸同婚见证历史
去年10月初,Righ和Ryan通过台湾移民署面谈后,两人立刻到高雄的户政事务所办理结婚登记,Ryan看着身分证配偶栏上的名字松了口气说,“我们就比较放心了。”
他们在冬季盼来人生的春天,五味杂陈的心情像是Ryan手里的“翻转粉红饼干”。他在厨房一面打蛋、调粉料、揉面团,一面聊起当年纳粹集中营把同性恋者别上倒三角形的识别标志,后来同志运动再次使用倒三角符号,让大家铭记这段惨痛的历史,他把这个概念烘焙成饼干,也打算做为婚宴上的小点心。
“我们真的觉得这是迟来的正义。”Ryan领证当下并不若在美国结婚时激动兴奋,这一路争取婚姻权的艰辛瞬间涌上心头,“有点像是当时按了一个暂停键,然后这个暂停键是好几年后才继续按play键的感觉。”
“从这一刻才开始做8年前就应该要做的事,因为如果我们是异性恋,8年前就应该要在同一个地方,马上就可以直接一起生活了。”Ryan和Righ开始着手规划婚后的生活,从找房子、申请母亲来台探亲,到养育下一代,两个家族关系跟着深化,也圆了两代人的成家团聚心愿。
“我母亲就说了一句话,那就相当于我又多了一个儿子。”Righ提起母亲对他们的支持,“她对我的认同,其实我觉得只源于一个字就是爱,她希望她的孩子可以过得开心、过得幸福。”
两代人的纠葛与包容
从小到大,Righ把自己的性别倾向层层缠裹,不敢表达最真实的自己,他用两个字形容卸下包裹和心防的感受:自由。
尽管中国在1997年将同性恋除罪化,2001年把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中移除,在压抑的环境下,中国的同志群体走得跌跌撞撞,同志议题至今依旧敏感。
身为独生子的Jim始终不敢跟父母出柜,他深知他们难以接受,也担心出柜后压力转嫁到他们身上,而他们没有办法开口跟别人说。
“国小毕业,我大概知道自己可能不会生小孩或者跟女生结婚,我就一直跟他们说,你们再生一个。”Jim的语气带着无奈,“因为结婚和生小孩这两件事情会影响一个在中国的同志全部的人生规划,我遇到非常多中国的男同性恋者,他们被迫去找女生形婚,然后以及代孕,很多人其实毕业之后就开始存代理孕母的钱。”
《漂亮朋友》这部片细腻刻画在“形婚”关系里寻找恋爱自由的同志,黑白色调的电影底色,幽微透出中国同志族群的叹息与哀愁。
当年Winsen的出柜引来家庭革命,他写了封长信给妈妈,从此搬离家里。“我妈天天看着那封信以泪洗面。”他后来意识到妈妈的压力来自于亲戚朋友圈,“到了40岁的时候,她都还在争取说,叫我找个人结婚,她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有个小孩就好了,找个女人帮我代孕。”
跟Ben交往的日子,Winsen重拾天伦之乐。“一直以来,这19年我们就是一个完整个家庭。”Ben笑谈家居日常,“只要在台湾,我们一定都会晚上跟父母吃饭,因为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这天Ben的妈妈在厨房料理,Winsen在旁当二厨,妈妈夸他手艺好,“我去广州,都是他煮给我吃,有他真的好幸福。”Ben的爸爸话不多,想到两个人至今仍无法成家,时不时把心愿挂在嘴上,“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们可以圆满结婚。”
家里摆着一本本相簿,照片里两个年轻小伙子在不同景区甜蜜搂着妈妈,“有时候翻回我们19年来交往的那些照片,就看到我们老了,但是父母老得更快。”Winsen感慨岁月不饶人,也唯有结婚才能来台照顾彼此,“我很喜欢台湾,这里能够给到我家的感觉。”
夫夫家庭落脚何方?
成家后,“夫夫家庭”打算定居何方?Winsen不假思索说,“我们会选择两边跑吧,因为我也有父母在大陆,Ben也有父母在台湾。”
Ryan和Righ有默契地达成共识,“我们当然是希望在一个地方是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再躲躲藏藏。”Ryan这么说,“所以我们当然会想在台湾生活,住在祝福我们的地方。”
“踏上这块土地之后,我真正见到了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的感觉,中国大陆近期这一些年发展速度有些快了,可能把有一些东西遗忘了。”Righ缓缓说出心中的触动,“如果我们可以共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既有我喜欢的这片土地,又有我的另一半,还有他的家人,不是更好吗?”
Alvin和Jim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台湾落户定居,因为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两个大男孩一如往常随手拍摄、记录小俩口的生活,“我们就在想说,如果我们可以结婚的话,婚礼的影片都做好了。”Jim一说完两人相视而笑,开朗面对未来和正在进行中的官司。
“台湾的同志生存环境很好,在台湾起码可以结婚这件事,就让我身边非常多的中国同志很羡慕。”Jim感触良多说,“同志在中国的公开,不管是直接的出柜或者任何身体的表现,哪怕挥舞彩虹旗,这些举动都是非常有压力的一件事情,我蛮期待中国的同志生存环境可以更好一点,生活的样态可以相对来讲不要那么的有压力。”
责编:许书婷 网编: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