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歼灭的前线(下)从厦门到金门 鲎还有生路?|绿色情报员
春天的厦门湾,晴雾捉摸不定,中国盘算的两岸交流门户机场-翔安机场工程马不停蹄,厦金大桥也抓紧好天气赶进度。一海之隔的金门岛上,台湾公民科学家洪清漳孜矻埋首稚鲎栖地调查,潮起潮落的边界似乎又更泥了些,鲎的足迹也愈难寻觅。
“早上花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重要的稚鲎栖地只记录到少量的小鲎,潮线上也未发现任何蜕壳。”洪清漳在“金门潮间带”脸书写下当天的观察笔记,最后一句结论“栖地已经明显劣化”,字里行间透出失落的心情。
三棘鲎又称中国鲎,也被称为“潮间带的活化石”,2019年列入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皮书的濒危物种。过去从长江口以南到广西北部湾都有牠的踪影,随着填海、围海等沿岸工程大肆破坏栖地,族群数量急剧下降,如今厦门的自然海岸所剩无几,幼鲎几乎无栖身之地。金门沿海早年因军事管制,得以保有稳定的鲎族群结构和潮间带,不过,在金门海岸开发、中国抽砂船横行、翔安机场填海造地等节节进逼下,栖地也日渐恶化失守。
当泥沙吞噬潮间带

这几年,金门的北部和西部海岸地貌明显“变脸”,局部滩地泥化严重,甚至近岸沙洲逐渐成形,海洋生态系正悄然崩解。
台湾中山大学海洋环境及工程学系荣誉教授李忠潘表示,原栖地被沙泥覆盖了,这对原来的生态来说是一场浩劫,因为滩地的改变就是生态的改变,从泥滩底质变成沙滩,整个生态系连带改变,所以金门的鲎族群会逐渐出现变化。
洪清漳指出,当潮间带的泥沙比例改变,整个环境、生态和食物链都会受到影响,因为不同的沙泥比例适合不同生物的生存。以稚鲎来说,主要栖息在金门的北侧和西侧,也就是有蚵田的区域,因为这一带的中高潮区底质偏泥,大概是6成泥、4成沙的比例,走在上面有点陷下去,又不会陷得太深,适合幼鲎生存,然而现在的泥沙比例却被打乱失调。
以鲎的生活史来看,成鲎在海域生活,繁殖季节会成对出现在潮间带、产卵受精,孵化后的稚鲎居住在泥滩地,涨潮时牠会潜伏在泥沙里,退潮后才出来活动觅食。洪清漳说,如果偏沙或完全是沙子的环境,鲎不容易潜入沙子里,而且由于底栖生物较少,食物来源也会变少。如果太泥的话,鲎也无法生存,因为牠用“书鳃”呼吸,淤泥孔隙微细,难以进行氧气交换,所以鲎对于栖地底质的要求非常严苛。
“鲎代”跳水式衰退

金门的稚鲎族群溃缩警讯来得快又急,“5、6年前,我们还可以找到很多栖地点位,适合鲎栖息繁衍的地方还蛮多的,不过,这1、2年来海岸出现急剧变化,整个金门大概只剩下2、3个点位。”洪清漳留意到稚鲎族群版图迅速缩减,“现在只有金门的雄狮堡一带和小金门(烈屿)的上林潮间带比较容易观察到稚鲎,而且范围都不大,其他地方或许有,但是数量非常少。”
金门西岸的建功屿、夏墅曾是重要的稚鲎栖地,几年前,洪清漳带学生到这一带进行生态观察,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鲎,然而打从前年开始,几乎完全看不到牠的踪迹,短短几年内由热区成了衰退区。他推估金门的稚鲎数量减少9成以上,这也代表下一个世代鲎正在消失中。
从厦门到金门,“鲎代”消失了,两岸积极投入复育放流工作。近10年,福建渔业部门累计人工繁育三棘鲎数量约200万只,全部用于增殖放流。金门县水产试验也长期进行鲎的人工繁殖,20多年来每年持续放流鲎苗,以期增加野外族群丰度。今年3月金门县政府进一步公告,全年禁止以任何方式采捕三棘鲎。
“虽然金门每年放流稚鲎,每年2、30万只以上,理论上放流这么多,数量应该愈来愈多才对,可是正好相反。”洪清漳提醒,“牠不像鱼,放出去可以游到适合的地方,鲎不会离开放流点1、20公尺以外,然后牠就会躲到泥沙里面,可是栖地不适合,牠就死掉了。”
机场、大桥围剿生态

失去泥沙比例适当的潮间带,幼鲎压根儿活不了。洪清漳用悲观口吻说,栖地劣化情形会愈来愈严重,因为翔安机场大规模填海造地,附近海域的流场被阻挡了,几年后才会看出比较明显的环境变迁,再加上从厦门通到翔安机场的跨海大桥正在兴建,所以往后的影响会更大。
翔安机场所在的大嶝岛,和金门相距不过2、3公里。配合明年底开航的时间表,机场交通建设也按下加速键,厦金大桥(厦门段)从2023年10月底开始动工,连接厦门岛和大嶝岛,总长17.34公里,全线共有85个墩台,预计明年底通车。另外,横跨厦门岛东部海域的翔安大桥也于2023年元月通车,目前总计已有8条联外要道,一座座桥墩星罗棋布厦门湾。
从机场人工岛到层层跨海大桥,金门潮间带卷入环境风波,鲎的生存空间也不断被压缩。
跨海大桥的桥墩是座落在海中的柱结构体,李忠潘拿不算大的直径6米桥墩打比方,假设有100根大概就占据600米的水道,所以通水面积会缩减,流速就会变快,而且在波浪和海流作用下,桥墩周遭底床会出现淘刷。以河川桥梁来说,撇开受潮汐影响的感潮河段,上游来的水,流经桥墩之间水流会加速,而通过桥墩之后会形成涡流,它会让底下的泥沙卷起来,所以桥墩下游要做护坦工程,不然会有淘刷情形。
李忠潘认为,目前无法判断厦金大桥对金门海岸的冲击,但流况一定会改变,也可能带来泥沙,金厦航道附近沟槽的海流速很快,所以大概会被带到流速小、波浪小的地方沉积下来,像是现在古宁头北山蚵田那一带。
这几年,金门北岸的古宁头海岸泥沙覆盖状况严重,生态和生计问题接踵而至。“有没有办法先做局部的定沙,把沙拦截在某一个范围里面,让泥滩地保留某一个程度的面积,维持泥滩地的生态,以及当地蚵民的生计。”李忠潘试图提出因应之道,“其实沙滩本身是另一种资源,那我们要先去预判、推论到底沙会跑到什么地方,然后做整体改变的规划。”
潮间带生态瓦解

不只是鲎被逼得走投无路,海洋生态系也劫数难逃,潮间带底栖生态正在默默崩坏,甚至进而影响水鸟、水獭等上层食物链。“当这种生物消失了,会带来更多种生物消失,所以是互相影响的。”洪清漳感触良多说,当年的金门战地守住了海岸生态,如今生物多样性却逐年退化,“相较5、6年前的潮间带点位,这一两年我观察到的生物相变得很糟糕。”
海岸开发对环境的影响深远,洪清漳以九宫码头扩建和金门大桥的环境冲击为例,他长年在烈屿潮间带进行生态调查,后头是最好的点位之一,“现在走到中低潮区表层几乎都是淤泥,以前我在这边纪录很多生物,包括金门钟螺、很多少见的海蛞蝓、螺贝类,可是目前几乎看不到什么特别的生物,很多藻类、刺细胞生物都不见了,很多生物都消失了,因为泥了,让牠们没办法生存了。”
环评为开发护航

反观彼岸的厦门湾造城工程,开发规模和海域扰动强度远超越金门,而且这里属于半封闭内湾,大量海上工程、大规模抽砂、填海造岛所造成的环境危害将更为突出。
“它带来的影响一定是更突出的,因为整个波浪场、流场改变了,所以地形、底栖和生态系统都会改变。”李忠潘说,“如果这些工程是我们在做的话,一定会经过环评,评估到底生态会怎么改变、有没有补偿措施。他们决定要做的,大概环评只能评好的,只能说这个没有影响,三峡大坝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因为他们的工程,金门这边改变了,这些改变不是我们评估过的,但是它已经在发生了。”他进一步说,“所以我们必须要去监测,了解变化的速度和范围,包括原来的生态系统怎么改变,应该要尽快做调查。”
然而,李忠潘也深知在金厦海域进行调查研究格外困难,他带领的研究团队曾试图探究金门海岸的沙量变化,福建九龙江是主要的输沙源之一,他提起两岸学术合作经验,“厦门大学提供的九龙江流量竟然是长江流量的10倍,这是不可能的事。然后我们跟他们提醒,他们马上改了一个数字过来。”
后来,这个研究不了了之,因为面临资料取得不易,同时可信度也画上问号。当前金门海岸饱受泥沙淤积困扰,“除非我们可以到翔安机场旁的海滩取沙,然后在金厦海域连续各个断面取沙,做矿物成份分析,再比对金门海滩的沙,大概可以准确判断沙是不是从那边过来的。”李忠潘沙盘推演研究方法,“除非能够拿到这些资料,否则我们大概只能用数学模拟(波流场变化)的方式去判断了。”
责编:许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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