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我的1980年代 (四)
1980年代黄金十年的诞生 (续)
文革期间,狂热执行和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中国广大农村和城市,普遍处于极度的愚昧和贫困之中,尤其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我去粤北的连南瑶族自治县采访瑶族人学毛著,瑶族人的村寨都建在半山或山顶上,瑶寨与瑶寨隔山相望,但从这个寨子去另个寨子,要下山再上山,走一天时间;有的瑶族人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自己的寨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县里树立的瑶族学毛著积极分子,认不得几个字,却能把几十条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对那几十条毛主席语录的理解,就是他们所知的全部世界。模范瑶寨的生产队长为了招待我这位记者,取出队部账上仅有的几元钱,到几十里路外的公社集市割一块猪肉。瑶族人视腐烂生蛆的猪肉为肉中上品,用于招待贵客,我为表示自己与少数民族兄弟有深厚的阶级感情,不能不动筷子夹碟子里的腐肉吃了几口。晚上我住在公社招待所,盖的被子,被头油渍锃亮,发出腐尸般的气味,晚上成群的老鼠在我头顶跑来跑去找吃的,如果不是隔着蚊帐,饥饿的老鼠肯定不会放过我。第二天我离开招待所,忘了结账,招待所所长跑了几里路追上我,讨要五毛钱住宿费,那可能是招待所一天唯一的一笔收入。我去海南陵水新村渔港采访渔民学毛著,见渔民没有鱼吃,渔船从海上回来,渔获全部被等在码头上的供销社收走,渔民吃鱼,要到供销社去买。渔民的家没有厕所,我要去渔村里用木板搭起的茅厕解手,带上一根棍子,一边解手一边挥动棍子,驱赶等在茅厕旁边的野狗以及围着茅厕飞的绿头苍蝇。海南黎族地区情况更差,我在黎族生产队参加劳动,下午落日前,生产队长喊一声“收工”,黎族人不回家,而是漫山遍野的四处抓老鼠、青蛙、蛇,抓回家倒进一口缸里用米水腌制,十天半月后腌烂了舀出来吃。我也吃过,不吃就没有阶级感情。我去海南生产建设兵团采访广州知青“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想家的知青,见到从广州来的记者,就像见到家人,几位知青为了招待我吃一顿饭,从附近村子里偷来一只狗,杀了煮成一锅狗肉,对我说是从山上打来的果子狸。我走后,知青偷狗被告发,全部关进连队禁闭室,然后被罚干最劳累最危险的劳动挖山洞。这是多年后海南知青回城,我采访过的一位知青告诉我的。文革期间,我采访过广东紫金县城附近一间“用毛泽东思想教书育人”的先进小学,只见课室的土墙四面透风,房顶被风掀开一个大洞,学生们没有书桌,一块石板当课桌,一块泥砖当板凳,我昧着良心写的报道是:“靠毛泽东思想没有课桌也能培养出红色接班人”。当年,每个人都能背诵毛主席的诗《七律二首,送瘟神》,毛主席说他听闻江西省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欣然命笔,写道:“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于是党中央宣布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下全国消灭了血吸虫。文革前有一出电影《枯木逢春》写的就是消灭了血吸虫的事。我到广东四会县疫区采访消灭血吸虫的伟大功绩,我去过的村子里,到处可见感染了血吸虫、肚子被腹水涨得滚圆、面色蜡黄、眼神痴呆的男女老少。这次我总算良知未泯,放弃了原来打算写这些村子“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报道,一个字没写,离开了血吸虫疫区。
城市里的贫困没有农村严重,因为城市居民有不至于饿死、冻死的基本生活物资供应,但我也尝够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给城市人带来的贫困。我1965年2月参加工作,见习期一年,每月工资二十九元人民币,第二年转正每月三十六元,文革十年,工资冻结,三十六元工资一直领到文革结束。每月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月的饭票买够,就怕到月底连买饭票的钱都没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凭票供应,粮票、肉票、油票、糖票、布票、媒票。我结婚后生了女儿,为了给孩子煮一碗肉粥,早上四点钟去肉铺排队,天亮了提着二两猪肉回家。猪肉佬切肉的时候,我眼睛紧张的盯着他手中的猪肉刀,希望他刀子一歪,给我多切一点。我和妻子的工资养不活女儿,只好把女儿送去父母家养,父母是老干部,工资高。文革后期中央提出计划生育,但可以生二胎,居委会给我生二胎的指标,我不敢要,生了养不起。那时我和许多同事,都穿打着补丁的衣裤,所发布票不够缝制一件新衣,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抽烟,中华、牡丹、大前门这些中高档牌子,只能看军队的首长们抽;我偶尔奢侈一次,抽三毛五分钱一包的丰收牌,平时抽一毛二分钱一包的电车牌,九分钱一包的无牌烟。记者出差可以预支旅差费,出差回来凭发票报账,我曾把一百元旅差费,与自己的钱放在同一个口袋里,自己的钱花完了,不知不觉把旅差费花了,出差回来差二三十块钱报不上账,我吓得半死,向母亲求援,母亲为我垫上了这笔钱,我才没有犯挪用公款的错误。那时即使是大干部,因为缺少吃的,也嘴馋,一九七四年毛泽东发动“批林(林彪)批孔(孔子)”运动,我去肇庆地区高要县一个生产大队采访运动试点先进经验,在那里蹲点的是已经解放还没有安排工作的原中共中央中南局常委、曾担任河北省委书记的李尔重,和曾担任《羊城晚报》总编辑的杨奇。我们住在大队的祠堂里,自己开火煮饭,由于缺少油水,常常饥肠辘辘。有一天和我们一起住在祠堂里的狗,从田里叼回一只大田鼠,这狗拿耗子令我们喜出望外,我从狗嘴里抢下田鼠,拔毛开膛,杨奇掌勺,烹成一锅鼠肉,我们三人饱餐一顿,鼠肉的美味许久难忘。
尽管物资短缺,当记者,总有门路搞到一些食品:每到春节,单位领导便要嘱托记者到县里为大家搞点年货回来,我为同事们拉回过腊肉、腊肠、柑橘。这都要找商业局长批条子,一些商业局长见到记者就躲。有商业局长为了对付却不得罪索要食品的记者,与部下商定:批条子横着写,意思是叫部下不执行;竖着写,意思是必须执行。有个县商业局长的小伎俩被我识破,他批条子时我在旁边看着,逼着他必须竖着写,也真难为了这位商业局长。我还为我的单位从军队拉回过几坛子酒。中国烟酒专卖,禁止酿私酒,文革期间谁也管不了军队,驻惠阳的四十二军用军粮私酿的“假茅台”,可以乱真,供应全军。春节前我去采访四十二军,军部给了我几坛子“假茅台”,派军车送到广州,那个春节我和我的同事们好一场醉。文革期间只有军人不缺吃穿,广州军区召开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后在军区的珠江宾馆大餐厅聚餐,大鱼大肉大碗酒,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喝酒如喝水,他轮流到各桌敬酒,全是一饮而尽。许世友走到一位老红军、某军分区司令员面前,要老红军干杯,老红军患有心脏病,说不能喝,许世友立马翻脸,说军人不喝酒没资格当军人,你不喝我撤了你;老红军硬着头皮干了一杯酒,当场倒下,抢救不及死亡,许世友若无其事继续到别的桌子敬酒。许世友被称为“喝酒将军”,他没死于战场,而死于酗酒导致的肝硬化发展成肝癌。许世友的最后一战是指挥1979年侵略越南战争的东线战场,他完全不懂现代战争,只懂得命令手下冲杀,攻不下敌人的阵地提头来见;他手下的军长、师长、团长就学他,命令自己的部下攻不下敌人的阵地提头来见。只听见东线解放军部队一片“提头”声,结果大败。解放军撤退时对越南百姓烧杀捋掠,发泄怨恨,残忍至极。
文革期间的贫困比起大跃进后的三年大饥荒好一些,文革期间有杀人、自杀,未听说饿死人。三年大饥荒时,我正读初中,我们学校因干部子弟多,受特殊照顾,每个学生每月配给粮食定量二十八斤到三十二斤,比别的学校学生高出八到十斤,由于肚子里没油水,也不够吃。学校取消了体育课和晚自习,晚饭后叫同学们早早睡觉。校园的空地种上速生快长的“猪乸菜”,叫做“肉不够,瓜菜代”;游泳池用来培育小球藻,据说那是含有蛋白质的营养品。星期天学生放假回家,家长把平日省下来的食品留到星期天让孩子吃,星期天晚上回校,有学生吃多了,又拉又吐,忙坏了校医。文革如果继续两年,大饥荒饿死人有可能在全国重现,首先饿死的就是那些把毛主席像章别在奶头上的农民。文革后期,毛泽东提出“抓革命,促生产”,表明他已经意识到,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五)
文革期间,发生了1971年9月13日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接班人林彪与他的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出逃,三叉戟专机坠毁在蒙古国温都尔汗草原事件。毛泽东受林彪叛逃事件沉重打击,可是他并没有停止文化大革命,无论出什么样的事,他都对愚昧、狂热的中国人跟着他“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充满自信。
林彪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大元帅之一,他率领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为中共打下半壁江山。在文革中林彪被毛泽东确立为自己的接班人,在1969年4月召开的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将林彪是毛泽东的接班人写进《党章》。林彪是“四个伟大”(毛主席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三忠于”(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四无限”(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无限敬仰、无限忠诚)的首创者,他指示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毛主席语录》小红书,全国人手一册随身携带。那个年头,凡公众场合,挥舞《毛主席语录》,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成为时代一景、世界奇观。林彪将毛泽东由人变成神,最后背叛了毛泽东,以致发动政变,置毛泽东于死地,失败后出逃,其前因后果至今仍是中共党史上的未解之谜。有人说,林彪出逃事件使中国人觉醒了,我没看出谁因为林彪出逃而觉醒,从而反对文革和毛泽东。我倒是觉得,如果林彪成功了,中国应是大不一样,只是历史没有“如果”。“九一三”事件后,我们分批参加批判林彪的学习班,遵照党中央和中央文革的指示,把文革造成的所有灾祸都推到林彪的身上。在学习班里,大家阅读被作为批林反面教材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内心感到震撼,那种震撼是《五七一工程纪要》对中国政治的分析深刻大胆带来的。“五七一”是“武装起义”的谐音。这份由林立果起草、得到林彪认可的武装起义计划纪要,将毛泽东比作“秦始皇”、“B-52”,说他“用假革命的词藻代替马列主义,用来欺骗和蒙蔽中国人民的思想”,“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质是社会法西斯主义”,“把党内和国家政治生活变成封建专制独裁式家长制生活”,主张“打倒当代的秦始皇──B-52,推翻挂着社会主义招牌的封建王朝。”《五七一工程纪要》石破天惊,是启蒙、启示中国人反对毛泽东独裁专制的第一篇伟大不朽的雄文,文中的思想,中国人的主流意识人远远不能企及,至今仍不失其现实意义。近代中国政治改革的先驱非林彪父子莫属,尤其是起草并实施《五七一工程纪要》的林立果,年仅二十六岁,他的思想与勇气不但超越当年也超越当代青年数十年。可惜的是,“五七一”功亏一篑,不然中国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文革后期,朱德、周恩来、毛泽东先后死亡。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死亡时,我感到心中一阵迷惘,在观看首都群众泪洒十里长街送别周恩来的纪录片时,流下几行眼泪。1976年9月9日毛泽东死亡那天,大家回办公室,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讣告和随讣告播出的哀乐,有人流泪了,泪流满面如丧考妣;有人流不出眼泪,便伏在桌子上,肩膀抽搐,发出呜咽声,做痛苦流泪状。我不敢不流泪,但流不出来,就和流不出泪的其他人一样,伏在桌子上,让肩膀抽搐,发出呜咽声,给人看见。毛泽东一死,大家说中国的天塌下来了,我的感觉是,毛泽东死了,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预示着文革该结束了,中国将有一个大的变化。变化来了,1976年10月6日,离毛泽东死亡不到一个月,毛泽东指定的接班人、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便联合中共元老叶剑英、汪东兴等人,将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和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帮”和毛泽东的侄子毛远新,一举抓捕。消息传来,全国上下欢呼雀跃。我的感悟:这才是人们真实的高兴心情的释放,人们庆幸那个被亿万中国人每天高呼万岁、敬祝万寿无疆的毛泽东终于死亡,文革灾难该结束了。果然,1977年8月12日至18日,中共召开第十一届全国代表大会,华国锋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据叶剑英说:文化大革命死了两千万人,整了一亿人,国民经济损失了八千亿人民币。
毛泽东死前不到一个半月,1976年7月28日,百万人口的河北唐山发生大地震,民间盛传死亡四十多万人,官方口径死亡二十四万人。我的一位新华社广东分社的记者朋友,奉总社调遣,赶赴唐山,采写“内参”,向中央报告唐山大地震的真实情况。我的这位朋友写“内参”,只求真实,而不顾其他。文革前期他任新华社广州军区分社记者,参过当时广州军区司令黄永胜一本,后来黄永胜当上总参谋长、政治局委员,立即报复他,给他安上“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名,抓捕入狱,流放到海南生产建设兵团劳改,黄永胜垮台后才得以释放,安排任新华社广东分社记者。这位朋友从唐山回来后对我说:进入唐山,看不到一幢没有倒塌的房屋,找不到几个活着的人,解放军在瓦砾中找尸体,时值盛夏,整个唐山城笼罩在尸臭中。我这位朋友叙说唐山大地震惨绝人寰的状况,估计死亡四十万人而不是二十四万人。他如实写内参向中央报告,但他估算的数字与官方估算不符,不被采纳,至今中共仍将真实数字隐瞒着。但无论四十万还是二十四万,惨烈的唐山大地震,无疑是上苍对毛泽东和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的“天谴”。问题是,上苍为什么要把这巨大的灾难降临给唐山百姓,却让毛泽东安躺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水晶棺材里?
文革期间发生的另一场灾难,是1975年8月河南驻马店地区六十多座水库在强降雨中崩塌,淹没三十多个县市,冲垮数百里京广铁路,三十万人死亡。冲垮的水库都是大跃进期间,中共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驱赶农民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兴建的豆腐渣工程。洪灾发生,副总理纪登奎向邓小平紧急报告,邓小平在打桥牌,兴致正浓,纪登奎扫了他的兴,他拉着脸,不予理会。灾难的惨状全国人民毫不知情。我是80年代从广州乘坐京广线火车去北京,路过灾区,同在一个车厢的乘客指着外面讲述当年的灾情,知道中国竟然发生过这样的灾难。我记得那位乘客讲述:洪水未到,强大的气浪已经将房屋推倒,然后洪水淹没村子、镇子。洪水过处,无人生还;洪水退去,尸横遍野,有的尸体挂在树上。如果说,唐山大地震是天灾,驻马店洪水就是人祸,祸首之一是吴芝圃,之二是邓小平。
毛泽东死亡,文革结束,我和国人一道,带着林彪出逃的震撼,带着毛泽东死亡的解脱,带着文革的累累伤痕,带着对文革的反思和对国家未来的忧患和期盼,走进1980年代,去参与推动国家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转型。走进一段充满浪漫色彩的人生旅程。
(六)
我的1980年代,是从《羊城晚报》开始。1980年初,我从广东人民广播电台,调入曾在文革中停刊、文革后刚刚复刊的《羊城晚报》。1981年我被派驻刚刚建立的深圳经济特区,担任《羊城晚报》深圳记者站站长。
《羊城晚报》是一份命运多舛的报纸。它于1957年10月1日,奉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陶铸的指示创刊,领导创刊全过程的是主管宣传的中共广东省委常委王匡。《羊城晚报》是全国第一份大型晚报,与后来创刊的《北京晚报》、《新民晚报》、《今晚报》为中国四大晚报。《羊城晚报》为对开大报,其他三家晚报皆为四开小报。《羊城晚报》发行量最高时达一百八十万份,仅在《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之后,为全国发行量第三的报纸;其发行面,三分之一在广州市,三分之一广东各地,三分之一全国。陶铸创办《羊城晚报》的意图是,广东省除了有一份每天板着面孔指导全省党政工作的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还应有一份每天以笑脸面对群众的报纸。这对共产党领导人来讲,是难得开明的办报思想。《羊城晚报》创办头些年,陶铸对这份报纸的采编业务,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每天报纸的大样要送他审阅才能付印,因此报社的编辑们说陶铸才是《羊城晚报》的总编辑。文革初期,四人帮中的笔杆子姚文元写文章《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周扬是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革初期被指为文艺黑线总头目,文中点名《羊城晚报》是“放毒、造谣的旧报纸”。1966年9月1日,《羊城晚报》因姚文元的文章,改名为《红卫报》,划归中南局领导。尽管《红卫报》从内容到形式已找不到《羊城晚报》的痕迹,但由于其前身是《羊城晚报》,仍难逃被扼杀的命运。三个半月后,1966年12月15日,中南局宣传部发通告,停办《红卫报》。直到1980年2月15日,文革结束多年,停刊十三年的《羊城晚报》得以复刊。《羊城晚报》复刊,除了召回原《羊城晚报》旧部,还从广东省各新闻单位征调一些编辑记者。我1980年5月从广东广播电台调进《羊城晚报》。我加入《羊城晚报》不久,便由经济部转入由总编辑直接指挥的五人机动记者组,负责重大和突发新闻的报道。1980年创办深圳经济特区,我调任《羊城晚报》驻深圳特区记者站站长。《羊城晚报》是最早设立深圳记者站的报纸之一。
复刊后的《羊城晚报》,总编辑为吴有恒。吴有恒,广东恩平人,是中共一位老干部、老作家,是思想开明的长者。中共建政前,他曾任中共香港市委书记、中共华南游击队粤桂边纵队司令员。中共建政后,任中共广州市委副书记。一九五七年在毛泽东下令、陶铸主持的广东反地方主义运动中,吴有恒与广东省副省长古大存、冯白驹、林锵云等广东籍干部一起被打成地方主义头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被下放到广州造纸厂担任车间副主任,平反复出后任广东省人大副主任。贬官下放,却使吴有恒因祸得福,他获得充裕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山乡风云录》、《北山记》、《滨海传》、历史小说集《香港地生死恩仇》、《当代杂文选粹·吴有恒之卷》、粤剧《山乡风云》以及大量诗词、散文,成为全国知名作家。吴有恒不是只懂得对共产党歌功颂德的作家,他的杂文《榕阴集》有一篇写道:“陕北有首《芝麻油》的原生态情歌,抗日时被八路军宣传人员看中,遂改成《白马调》,有句这样写:“‘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儿嗨哟,一人一个女学生。’后来为歌颂刘志丹改成‘太阳出来满天下,陕北出了个刘志丹。他带领穷哥们闹革命,呼儿嗨哟……’再后来这首歌叫了《东方红》。”吴有恒具有当年中共报人所不具备民主理念和世界视野,有一年他随全国记协组织的新闻代表团访问北欧,期间刚好遇到某个国家议会对政府总理不信任投票,导致总理下台、内阁解散。其他访问团成员对这一在中国不会发生的事件不敢触及,唯有吴有恒将这一事件写成短文,发表在《羊城晚报》头版,使得不知道民主政治的不信任投票为何物,不知道西方国家还有总理下台、内阁解散这回事的读者大开眼界。吴有恒主持复刊后的《羊城晚报》,由于他拥有广东省人大副主任的身份,使得省的宣传部门不敢轻易干涉《羊城晚报》的编辑工作。《羊城晚报》言论大胆,新闻报道触及尖锐社会话题和群众切身生活,成为广受读者欢迎、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报纸。80年代中国的经济改革,如推动国有企业厂长、经理负责制,倡导民营经济等等,《羊城晚报》都走在舆论的前列。吴有恒曾撰写评论,呼吁政府“打开一扇门,让开一条路”,扶持私人工商业发展,使得广东省涌现出首批个体户,出现首批万元户。广东的城镇,顿时热闹起来,街上到处可见个体饭店、烧腊店,民众又能吃到他们喜爱的烧鹅、白切鸡、烤乳猪,摆脱了二十多年物质匮乏、生活不便的状态。由副总编辑许实执笔的专栏《微音》,言简意赅,切中时弊,最为读者喜爱,成为《羊城晚报》的一块招牌。
(七)
我1985年5月从《羊城晚报》深圳记者站站长职位调《人民日报》,任《人民日报》驻深圳特区首席记者。《人民日报》是中共中央机关报,是中国最高级别的报纸,在中国从事记者行业,当上《人民日报》记者,可谓获得最高的荣誉感。
当年,据说《人民日报》是世界十大报纸之一,但从报纸的定义来讲,《人民日报》算不上一份报纸,它只宣教不传播信息,只掩盖或歪曲事实而不报导事实真相。中共称《人民日报》为党的喉舌、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代表党中央向全党、全国发布党中央的指示,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报纸被赋予这样的定义。中共中央有一份下发各级党政领导人阅读、指令他们做什么、不准做什么的“红头文件”,《人民日报》是“红头文件”的扩大版,下发至最基层。悟性高的中国人读《人民日报》都反着读:如果报上说形势大好,那就一定是形势很糟;如果说前途光明,那就一定是前途暗淡。新闻学讲的是,事实是第一性,然后才有根据客观事实的新闻报导,但《人民日报》,包括中共的各级党报和电台、电视台等媒体,党的指示是第一性,然后才有根据党的指示的报导。党报采编人员被要求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尤其《人民日报》,“一致”前面还要加上“高度”二字。
中共夺天下、治天下,靠两杆子。枪杆子之首是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笔杆子之首是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人类进入网路时代,报纸式微,唯独中共《人民日报》地位无可取代,也非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可比。按中共的规定和中共的传统,《人民日报》社长列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其他媒体没有这种地位。《人民日报》的评论代表党中央的声音,重要社论和评论员文章须经主管宣传的中央政治局常委甚至中央总书记审阅才能发表。《人民日报》由中共中央拨款营运,不靠广告和订费维持开支,也基本没有个人订户,其两百五十万份至三百万份发行量,全靠党规与行政命令公费订阅。即使不强制,机关、单位也都自觉订阅,不看《人民日报》,等于听不到党中央的声音,要犯错误。
《人民日报》在中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深圳特区设有记者站,在联合国和世界四十多个国家派有常驻记者。驻国内各地的记者有一半的任务是为党中央最高领导采写“内参”。中央领导有普通读者不得享有的知情权,“内参”如同向他們特供的食品一樣。新华社记者写内参的任务更重,占他们工作任务的六成以上。《人民日报》的“内参”名叫《情况汇编》,每天出版两次,列为机密或绝密文件直接送达中央政治局委员或政治局常委的办公桌上。民主国家的媒体,没有“内参”这个怪物,“内参”是专制国家媒体所独有。所谓“内参”,大多数是发生在党和政府以及社会各阶层的负面消息,这些资讯在民主国家都是公开登在报纸上的,在中国只能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知道,老百姓甚至基层干部都不可以知道,他们没有知情权。《人民日报》记者成了天之骄子,除了《人民日报》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的属性决定外,还因为记者有写内参的权力。《人民日报》记者到任何部门和地方,那个部门和地方的领导都恭恭敬敬向记者汇报工作,不敢怠慢,他们知道,《人民日报》记者的一篇报道,一篇“内参”,可以影响他们的职务升降、宦海浮沉。1980年代的“内参”,大致上实事求是。我任《人民日报》驻深圳特区首席记者期间,曾撰写内参,反映当届深圳市政府急功近利,否定上一届政府的决定,强行改变机场选址,将机场跑道建在深圳大学教学楼只有九百米名叫白石洲的地方,白石洲对面就是香港鸟类保护区米铺,导致严重的噪音污染和飞行安全隐患。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带着这篇内参,亲自到深圳乘坐直升飞机考察,最后拍板,将机场迁回最初的选址宝安黄田。内参虽然是专制国家中国媒体的产物,但当年的内参能够如实向最高决策层反应基层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层反应的问题,也具有积极意义。不过时至今日,《人民日报》记者已不如从前那样令人敬畏了,内参也专挑领导爱听的话写。我的一位前《人民日报》同事对我说,如今的《人民日报》记者一个个被官员和老板收买,记者写一篇报道,价码动辄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人民币,“内参”的价格更高。
而派驻国外的记者情况有所不同。这些记者约半数为《人民日报》派遣,半数来自中共中央调查部,如今中央调查部已改为中国国家安全部。由《人民日报》派遣的记者,由《人民日报》国际部管理,主要任务是新闻报道,也要负责搜集情报;而来自国安部的记者,编制归属国安部,主要任务是搜集情报,也采写一些新闻稿件以掩人耳目。我到《人民日报》不久,与同事一起参加一场追悼会,死者为驻非洲国家阿尔及利亚的记者,死于车祸。参加追悼会的一半人为调查部的官员和领导。我有点好奇,同事告诉我,死者是以《人民日报》记者名义派驻非洲的调查部官员,而非真正的《人民日报》记者。至于新华社与其他中央媒体派驻外国的记者,情况与《人民日报》大致相同。
《人民日报》还有一个重要部门群众工作部,群工部每天收到邮局送来的几麻袋群众来信,该部将群众来信择其要向中央报告,是另一种内参。每天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众在《人民日报》群众接待室排队等候接访。群众来信和来访的民众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反映官员欺压百姓,社会不义不公,以及历次运动冤假错案得不到纠正。我到《人民日报》不久,住招待所,招待所在报社大门右侧,一天午休后回记者部上班,见大门正中处躺着一具尸体,尸体旁有一辆翻倒的轮椅,尸体发出烧焦的味道,被一块布覆盖着。原来是一位来自辽宁省辽阳市的女士,在文革中被打致残,冤案得不到平反;她多年上访,辽宁省有关部门把她推出门外,她来北京,到过中纪委、监察部、最高法院、检察院、公安部、总工会、全国妇联,那些单位把她的申诉转回辽宁省有关部门了事。最后她来到《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群工部工作人员接待她,收下她的申诉书。这位女士没有得到《人民日报》的即时答复,显然已经绝望,中午时分,女士离开接待室到报社大门口,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罐汽油浇到身上,点着打火机,在一团火焰中结束了生命。自焚抗议在1990年代后成为中国民众包括藏人抗议中共暴行常常采取的极端行动,但在1980年代很少发生,发生在《人民日报》大门前的辽阳女士自焚事件也许是第一例。《人民日报》并无报道,公安部长亲自来会同《人民日报》社长查看自焚现场。《人民日报》和公安部共同隐瞒了这一起悲惨事件。但远在美国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不知怎样得到消息,报道了这一事件。
报纸是与政府相对立而存在的,唯有独立知识份子有资格成为报人。在西方社会,如果有哪一家报纸成天说政府的好话,一定为人所不齿、报纸难以生存。中国则相反:党报的编辑记者列为党政干部编制,捧的是中共的饭碗。《人民日报》的社长、总编,非常时期从中央部长、省委书记或军队高级将领调任,如曾担任社长的有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长钱李仁、吉林省委书记高狄、军委副总参谋长迟浩田,1968年10月到1970年9月,《人民日报》的社长、总编辑由“首都工人和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担任”。从报人中升迁的,都先被中共打断了脊梁骨,包括在中国享有盛誉的范长江、邓拓。想维护自己人格清白的,唯有自杀,如邓拓。
《人民日报》创刊至今六十多年来劣迹斑斑,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它曾有一度辉煌,那就是1980年代,《人民日报》社长胡绩伟提出“报纸的人民性高于党性”并为之做勇敢实践之时。那时《人民日报》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推动解放思想,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倡导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同步进行,因此成就了1980年代中国的黄金十年。我到《人民日报》工作时,1948年创刊之初就在《人民日报》工作的一些老编辑、老记者还在岗位上,他们仍保持着纯真的共产党人的理想和追求,并影响着报社的年轻一代。担任总编辑的谭文瑞、副总编辑王若水、陆超祺、余焕椿、范荣康,都是追随胡绩伟、《人民日报》一度辉煌的缔造者。许多后辈继承了他们的精神与人格,如吴学灿、张抒、宋斌,八九民运期间出版《人民日报》号外,披露赵紫阳会见戈尔巴乔夫的讲话。那次讲话:赵紫阳提出:“要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解决中国的问题”。我到《人民日报》时,胡绩伟和接替胡绩伟的秦川已被免去社长职务,由中共中央联络部长钱李仁接手。钱李仁接手《人民日报》后,延续胡绩伟的办报思想,不过那已经是《人民日报》黄金年代的尾声,也是整个中国1980黄金年代的尾声。89民运中,《人民日报》一批老记者举着“不要再逼迫我们说假话”的标语,领着报社的中青年记者,到天安门广场游行;深谙中共党内政治斗争的钱李仁不想记者们日后遭遇不测,挡在报社大门口,劝阻记者们,被老记者们一把推开。对于89民运,《人民日报》主张中央与学生对话,反对六四屠杀。解放军开进北京实行全城戒严后,报纸头版一连十天刊登北京记者站首席记者高新庆的短篇特写《戒严十日》,反映北京市民反对戒严的心声。6月4日,《人民日报》第一版刊登该报记者张宝林6月3日晚发自天安门广场、西长安街的报道《北京这一夜》,由副总编辑陆超祺签发,表达了反对解放军向学生和市民开枪的立场。总编辑谭文瑞,则是一位有几分书生气的报人。谭文瑞担任副总编辑期间,主管国际部,是赵紫阳的国际事务顾问。六四前,谭文瑞以生病为由住进医院,或许是抗议,或许是躲避,但最终未能逃过一劫,六四后他与钱李仁一起被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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