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我的1980年代 (三)
1980年代黄金十年的诞生
1980年代黄金十年是怎样诞生的?有人说是从1977年8月举行的中共十一大上华国锋宣布文革结束开始,有人说是从1978年12月18日到22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也有人说是从1980年8月26日建立深圳经济特区开始,这都对。但我认为,无论何时开始,中国有可能诞生黄金1980年代的前提是文化大革命结束。文化大革命,又叫“十年浩劫”,不结束文革十年浩劫,就没有1978年5月《光明日报》发表、《人民日报》转载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章,推动全国思想解放运动;就没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确定将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也就没有1980年提出的“改革、开放”,在毗邻香港的保安县设立“出口加工区”,也就是后来的深圳经济特区;也没有1988年4月26日进而将海南岛从广东省划出,独立建省,建成一个大特区;更重要的,也不会有党内外有识之士顺天应人发出中国必须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吁。
因此,谈1980年代黄金十年,就有必要先谈文革。
(一)
文革开始于1966年的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的《五一六通知》。我1965年2月进入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文革开始,是我走出学校,踏进人生之旅的第二年。
我是文革前1965届高中生,比文革中的“老三届”高一届。我就读的广州市广雅中学,前身是清末洋务运动领军人物之一、两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广雅书院”,1949年中共建政后列为重点中学,学生以广东省党政军高级干部子弟为主,配备较强的师资,升学率高。升学率高的原因,除师资力量强,还有学生们都以未来中共革命事业接班人自励,学习刻苦认真,以及大学招生有对干部子弟优先录取不成文的政策。我的同学大多数考上大学,我在离高中毕业还差半年被招收进入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因此我的同学在大学里闹文革,我的文革十年是在广播电台闹的。
文革开始。我和大多数青年一样,热情澎湃,以为中央真的出了修正主义,社会上牛鬼蛇神要翻天,我要以生命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于是满腔热血没日没夜的写大字报,揭发和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首先要揭发批判的当然是广东电台的女台长田蔚,田蔚被抄了家,剃了光头。田蔚在中共延安时期担任新华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是中共广播事业的开启者。田蔚并不保守,文革前就锐意改革,提出电台的记者要像西方国家的广播记者那样,放下笔,拿起麦克风,生动活泼的在现场报道新闻事件。这一改革现在所有的电台、电视台都做到了,但文革前到文革期间,广播记者是要把采访到的新闻写成文字稿,交给领导审查后,由播音员一字一句的读稿播出;如果需要制作录音报道,被采访者的话也要写成文字,领导审查后,再交给被采访者一字一句的读出来。那时广播是报纸的有声版,记者的广播稿也是文字稿的有声版。田蔚台长曾随着中国广播代表团到欧洲访问,她看到欧洲国家的广播记者,包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广播记者,都拿着麦克风而不是拿着笔采访和作现场报道,于是回国便在自己领导的广东电台作改革试验。这种改革的必要性我也有体验,文革初期西德乒乓球队来中国访问,在广州体育馆与中国乒乓球运动员比赛,我在现场采访一位德国运动员,他见我这位广播记者拿着一支笔记录他的话,好生奇怪,就用手比划要麦克风;我被他一比划,顿时尴尬了,翻译看我的尴尬模样,对德国运动员说了一番话,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为我解了围。田蔚的改革,并没有实现,文革期间,成了她的一大罪状。田蔚更严重的“罪状”,当然是在她主持广东电台期间,播出“封资修”和“文艺黑线”的作品,包括根据中外作家的著作改编的广播剧、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红线女、马师曾、罗品超、文觉非等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表演的经典剧目。批斗田蔚,事无巨细,都翻出来,我记得一个细节,就是她请来做家务的保姆,每天下班时间在窗口张望,看见田蔚回家走在路上,才去炒菜,以保证田蔚回家能吃上热饭菜,这竟然也成了田蔚的罪状。
田蔚的丈夫是王匡,国共战争时期任职新华社,1949年中共建政后历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宣传部长、主管宣传的广东省委常委、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中共港澳工委书记兼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王匡曾主持中共广东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和起初由广东省委管辖后来由中南局管辖的《羊城晚报》创刊。文革开始,王匡被揪来电台接受批斗,除了他对《羊城晚报》编辑记者发表的言论,强调报纸要多靠近群众、靠近生活,而被指妄图使党报脱离党性外,还因为他讲过的一句话:1960年代中国乒乓球队参加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容国团、庄则栋赢得世界冠军,那时中国电视不普及,每有中国运动员比赛,便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解说员宋世雄现场转播,全中国上下都围在收音机旁收听比赛实况。宋世雄在中国运动员扣球得分时,欢呼这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此时收听广播的王匡不以为然了,他说如果下一个球扣出界外,难道是毛泽东思想的失败?王匡口无遮拦讲了一句大实话,这句话非常有名,使得人们几乎忘记了他还有更多走资派的言论。这句话成了他恶毒攻击毛主席、攻击毛泽东思想的最大罪状,一场场批斗会斗得他不亦乐乎。
我还参加过赵紫阳的批斗会。因为赵紫阳是中共广东省委书记,他的批斗会在广州市越秀山体育场举行,看台上和看台下的足球场上坐满了人,规模盛大。造反派列举他的罪状多得数不清,他罪状中有一句话非同小可:有一年他到北京参加中央召开的会议,住北京饭店,乘电梯时,对同在电梯中的一位干部说:“天子脚下难做官”。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不重要,被直接听到或间接听到的人揭发出来,便成为赵紫阳污蔑、攻击毛主席的一大罪状。不过赵紫阳不承认自己反对毛主席。文革期间,凡是被开大会批斗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无不被革命群众勒令低头认罪,唯赵紫阳绝不低头。批斗大会上,造反派喊口号“毛主席万岁”,他跟着举手喊;造反派把他的头按下去要他低头认罪,他倔强的昂起头来。造反派问他为什么不低头,他说自己的头脑里有毛泽东思想,不能低,造反派就不敢按他的头了。我在文革中参加过无数次批斗走资派的大会,在造反派面前不低头赵紫阳是唯一的一位。回忆自此,使人想起89民运中,赵紫阳宁愿丢官下台也拒绝下令向学生和民众开枪,六四屠杀后拒绝检讨不向邓小平低头。赵紫阳文革后期被流放到湖南衡阳一间机械厂监督劳动,后到内蒙古任第四把手,然后又调回广东,不久调四川任省委书记,于是就有了四川的一系列改革,和民间“要吃粮找紫阳”的赞誉。
田蔚、王匡、赵紫阳都是我的长辈,田蔚、王匡的女儿,赵紫阳的儿子,都是我的中学同学。文革一来,长辈便都成了我的阶级敌人、革命对象。
有些官员在文革中被群众批斗,也有官员平时作恶多端的原因。河南省官员在大跃进中,浮夸、反瞒产,无所不用其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是刘少奇在山东提出来,在河南得到完全贯彻。时任省委书记吴芝圃不但全力贯彻这个口号,而且批斗对这个口号提出质疑的省长潘复生。三年大饥荒,全国饿死四千万人,河南是饿死人最多的省份之一,1959年信阳地区家家断炊,处处新坟,饥民“易子而食”。主政河南的吴芝圃,与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安徽省委书记陶希圣、山东省委书记舒同,都是当年最著名的酷吏。罪恶滔天的吴芝圃后来调任中南局书记处书记,继续当官。文革开始,河南造反派南下广州,揪斗吴芝圃,清算他在河南的罪行,当属正义之举。我父母家住广州市东山区,与中南局机关大院一街之隔,我看过河南造反派进入中南局揪斗吴芝圃的情形。吴芝圃1967年病死,1979年中共中央给他的结论竟然是“文革受害者”。
(二)
自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第一次接见百万红卫兵,文革就由斗走资派迅速演变成群众斗群众。“八一八”后,红卫兵纷纷成立司令部,全国大串联,到各地煽风点火。不久江青号召造反派“文攻武卫”,武斗杀人之风更加猛烈,群众组织之间、人与人,互相杀戮,对“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大开杀戒,如同中国又发生内战,中国又成了屠宰场。广东的武斗,规模没有别的省大,像四川,群众组织把军工厂抢了,架起大炮、开着坦克车向对立派轰击;广东也没有发生像湖南道县、北京大兴县那样,一夜间杀光全县所有“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也没有像广西,解放军把数千群众逼进地下防空洞放水淹死,革委会、支左部队、基干民兵、群众组织,任意杀人,把“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砍头、棒打、活埋、石砸、水淹、剖腹挖心掏肝、刀剐、炸药炸、绑在铁轨上让火车压死,学生们吃掉了自己的校长,基干民兵们强奸地主的女儿然后割下乳房下酒,女民兵队长吃掉“地富反坏”家庭青年男子的生殖器。但我在广东亲眼见到的文革人斗人、人杀人,也令人惊悚。
我工作的广播电台离我父母家隔着半个广州市。1967年8月的一天早晨,我骑自行车回父母家,一出电台后门,见马路旁的电线杆和大榕树上,吊着几具尸体。骑自行车一路走去,至少见到七八具尸体被吊在电线杆和大榕树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穿戴整齐。人们都不敢上街,马路上空无一人,如同鬼域。隔天我听同事们说,他们也看到同样的情形,广州市那天的电线杆和榕树上,至少吊着三百具尸体。有的尸体被吊几天,没人收尸,也没有家属认领。这些死者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吊死?谁把他们吊死的?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没人给个答案。
文革期间,我曾经到广东境内的珠江中游西江沿岸采访,时常能看到有尸体在江上飘过。这些尸体可能是从广西飘来的,也可能从靠近广西、湖南县份的西江支流飘来,那些县也发生贫下中农杀“地富反坏”的暴行。西江上漂浮的尸体,被江水泡得肿胀,没人打捞,一直飘过广州市,漂到珠江口,被香港同胞打捞上来安葬。
1949年中共建政后,广播电台被定位为“党的喉舌”,文革中提升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发布和传播毛主席、党中央、中央文革的声音,那时广播电台的地位高于报纸和通讯社。尤其林彪的“政变论”发表,林彪说:“凡政变都要首先占领电台”,电台的地位就更加重要。广东电台派一个连解放军把守,电台工作人员被重新政治审查,过去查一代,现在要查三代。电台虽然重要,但电台的编辑记者、技术人员,仍被归属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称作“臭老九”(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每年七八月间,电台工作人员都要集体下乡帮助农民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称作“双抢”。抢收、抢种不是目的,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才是目的。有一年我和一百多位同事到广州市北郊区三元里附近的农村,住在一间小学的教室里,白天下田劳动,晚上在小学操场上参加贫下中农为我们举行的阶级教育大会,批斗村里的“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阶级教育批斗会开始了,只听到贫下中农的头头一声令下,十几位“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被押上批斗台,有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不到十岁的孩童。贫下中农的头头又一声令下,十几位贫下中农,手持木棍、扁担,一拥而上,朝着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暴打。一时间,台上一片哀号。一位七十多岁的奶奶用身体护着不到十岁的孙子,贫下中农把老奶奶一把拉开,先当着奶奶的面把小孙子打死,然后再打死老奶奶。不到十分钟,台上就没有了声息,十几位“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个个血肉模糊,没有一个活下来。贫下中农头头再一声令下,血肉模糊的“地富反坏”和他们的子女被拖下台,血迹留在拖行尸体的路上。我是第一次看到人被活活打死,而且是十几个活人一起被打死,心剧烈颤抖,脑子嗡嗡作响。但这时,也是我和我的一百多位知识分子同事们表现无耻的时刻:我们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残暴和血腥,连连振臂高呼:“坚决支持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当晚我睡不着觉,我的许多同事也睡不着觉,我想,如果当时贫下中农命令我们上台和他们一起杀人,我们会上去吗?我不敢往下想。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有人性,也有兽性,包括我。文革把人的兽性激发出来了,无论是工农兵还是臭老九。
残暴血腥也发生在广播电台大院。文革期间,电台至少有五人自杀死亡,多数是跳楼:人事科长从楼上跳下,皮带摔成两节;一位女播音员从宿舍五楼跳下,美丽的脸庞涌出鲜血和脑浆。电台干部轮流参加借用一间学校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住学生宿舍,学习毛主席著作让“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互相揭发批判。一天早上起床,听人喊有人跳楼了,那是文艺部的一位女编辑,她被彻夜批斗,责令她交代与“文艺黑线”的关系,交代她的丈夫——一位大学校长,贯彻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行。批斗会结束,已是凌晨,女编辑便从楼上一跃而下。活着的人对自杀的人也不放过,每当有人自杀,大家便要参加声讨大会,声讨自杀的人抗拒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自绝于党和人民,死有余辜。没自杀的革命群众也要随时小心瞬间变成反革命:电台技术部一位技术员在旧报纸上写大字报,写到“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打倒”二字刚好与报纸背面的“毛主席”三个字重叠,便被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立即逮捕,押送监狱,他的生死,没人知晓。文艺部一位音乐编辑,是位作曲家,出于投身文革的热情,谱写了一首歌颂文革的歌曲《向文化大革命进军》,这首歌的标题有语病,是因为汉语的不严谨,他被指要向文革宣战,不由分说,逮捕下狱,文革结束才被释放。
电台的编辑和记者在工作中也战战兢兢。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电台设备陈旧,新闻节目的稿源主要来自通过一部收讯机接收的新华社电讯稿,和用一部钢丝录音机收录抄写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这些设备现代人很难想象是什么样子。收讯机把新华社发出的滴滴哒哒的信号变成数点,数点组成文字印在纸条上,收讯员把纸条贴上稿纸;收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录音机,不是用磁带而是用一卷细钢丝,钢丝时常断开,要用钳子接起来。一旦有毛主席最新指示或《人民日报》社论稿件发来,如果收讯机信号微弱字迹模糊,或录音机钢丝断开接起来少了几个字,编辑和播音员便犯下篡改最高指示和党中央声音的大罪,等于走进了鬼门关,等待他们的就是手铐和监狱。
和全国其他省市一样,广东省的文革,所有的工厂、农村、学校、机关、街道,群众也分成两派:一派为造反派,一派为保守派,两派都宣称“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喊同样的革命口号,唱同样的革命歌曲,互相大打出手,甚至大开杀戒。平时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亲密无间的朋友,甚至夫妻、兄弟姐妹、父母与子女,因为参加了不同派别的组织,反目成仇。我有一位从同一间学校被招来在电台同一个部门工作的女同事,她长我两岁,待我如同弟弟,家里有好吃的总不忘叫我到她家里吃饭,文革期间她参加了与我不同的组织。我这一派属保守派,受军管支持,有恃无恐,动不动就抓对立派的人批斗,我的这位女同学被我这派的人剃了光头,我看不下去,去制止这种肆意侮辱人的行为,但毫无用处。我在文革中被曾推举为一派的头头,在两派冲突中挨过打,也动手打过人。有一次我们这一派把对立派堵在一间办公室里,我拿起灭火筒向对立派喷射,使对立派的人,身心受极大伤害。文革中期,我因向军管提了他们对电台女性存心不良的意见,得罪了军管,我也对文革感到厌倦,便成了“逍遥派”,每天从窗户爬进贴了封条的图书馆,去读禁书,沉浸在中外名著中,从而没再犯下更多更大的错误和罪孽。如今七十岁以上的一代中国人,都经历过文革,都应该反省并对自己在文革中的行为负责。不要仅仅声称自己是文革受害者,其实许多人也是对别人的加害者。我五十年前在文革中犯下的过错,铸成我对被我伤害过的同事、朋友,一辈子的歉疚,是我自己内心深处永远不能消除的伤疤。二十多岁的这份歉疚,折磨了我五十多年,我不能把所有过错都推给毛泽东和中央文革,也不能借口那时年轻愚昧而原谅自己;但我没有机会当面向他们说一声道歉了,我只能带着我的歉疚,走到人生的终点。我不信上帝,此时倒希望真有上帝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做人生的终极审判,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让我再无歉疚的去到另一个世界。
(三)
广播电台死人许多是在广州军区对电台实行军事管制期间发生。派驻电台的军管组有数十人之多,大多数是团以上军官,军管组长是广州军区司令部作战部部长,军官组政委是驻防汕头地区的五十五军副政委。军管组不但夺了各部门主任、副主任的权,还从广州军区通讯兵部调来一批女兵和技术人员,接管了电台的电话总机、电波发射塔。军事管制下的电台,民众笼罩在恐怖气氛中,却丝毫不耽误军官们在电台猎艳渔色。广东电台曾设有广播文工团,文工团建制撤销后,演员们分配到电台各部门,电台有的是美女。来电台军管的解放军军官们,在军营里憋太久了,见到电台的美女,两眼发光,如饿狼见到羔羊般扑上去。那些被认为自身或家庭有问题的女人,是军官们首先猎捕的对象,这些女人的荣辱、去留、生死,都在军官们喜怒之间决定,拒绝与军官上床便要受审查、批斗、清理出电台。那时电台民众间暗中流传着军管搞女人的淫秽段子,淫秽段子在电台大院不胫而走,不堪入耳。有一个段子叫做“压断床板”,故事情节我不说大家也想得出来。直到一位女播音员因被军管组的军官奸污而自杀,军官们的性丑行才暴露出来:不仅仅一个军管,也不仅仅两个、三个军管,而是整个的军管组由红色变成桃色。事发后,为掩盖真相,广州军区把第一批军管撤走,换上第二批、第三批,军管组长先后由海南军区副参谋长、师政委、万山要塞政委担任。他们上任后,主要精力用于处理前任军管在电台淫乱妇女遗留的问题,并管住现任军管裤裆里的那些事。
文革期间,我曾经到海南采访生产建设兵团。去之前,一位曾在海南工作的同行向我讲述海南兵团女知青的悲惨遭遇,我将信将疑,去海南兵团采访后,才知道实际情况比我的同行讲述的更严重。兵团按军队建制,连以上干部由现役军人担任,一个连长掌握着本连知青的命运。海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大多数来自广州。女知青们,为了离开穷困艰苦的兵团,甚至为了获得一张回广州探亲的假条,不但把家里寄来的食品献给连长、营长、团长,还得献上自己的身体,与连长、营长、团长睡觉。一到晚上,兵团的连、营、团长,就像皇帝“翻牌子”,翻到哪位女知青,哪位就得“侍寝”。兵团的军管随意奸污女知青的情况在新疆、黑龙江、云南等地的兵团同样不是秘密,凡有姿色的女知青,少有不被这些解放军糟蹋的。1968年底,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将在文革初期为他冲锋陷阵的数百万城市中学生赶到农村去。广州的知青登上开往海南的轮船时,发表一封激情满怀告别广州的公开信,表示“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乡上山,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党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结果,没过几年,许多男青年被累死了,女青年被奸污了,一代青年被葬送在兵团、农村的荒山野岭中。
我在兵团和农垦系统采访,到处听说兵团和农垦的创建者、后来当了国家副主席的王震,每到一个地方视察,都要年轻女人伺候。有一年我到湛江,住湛江宾馆,这个宾馆的前身是湛江地委招待所,一号楼用来接待中央领导。我与宾馆经理闲谈,他告诉我王震来湛江住宾馆一号楼,女服务员进去为他打扫房间或添热水,有点姿色的,进去就出不来。一天负责保卫王震的湛江市公安局的一位科长,见又有服务员进王震住的一号楼没出来,他担心首长的安全,推门看个究竟,见王震正在把女服务员衣服扒光,压在床上干畜生干的事。科长急忙向局长报告,局长臭骂科长,说:“老头子出来久了,你让他高兴高兴。再管闲事我撤了你!”那个年头,凡接待首长的招待所或宾馆,年轻女服务员都保不住自己的贞操。在北京,干部家庭绝不会把女儿送去人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养蜂夹道高干俱乐部、军队的京西宾馆当服务员;在各地,干部家庭不会把女儿送去省委、军区的宾馆、招待所当服务员。直到现在,这些场所的服务员,都是从偏远地区招来的农家女孩。
文革期间,地富反坏右,其中的“坏”,便包括有男女关系问题的普通群众,被解放军糟蹋过的女性,列入其中,他们往往选择自杀,以免受人世间的羞辱。一些被发现与性沾上边的人,如婚外性行为,或阅读过被认为是“黄色”的文艺作品,都难逃一劫。文革中,“性”只是普通群众的禁区,却谁也阻止不了毛泽东在中南海里游龙戏凤。权势熏天的中央文革成员暗中做着多少淫秽事也不为人知。与我同一个部门的一位同事,家庭出身贫农,党员,为人忠厚老实,保守党的机密守口如瓶。一天他突然被调去香港执行任务,谁也不敢问他去做什么,那当然是潜入敌占区执行绝密的神圣的对敌斗争任务。两年后他从香港回来了,回到原工作岗位,整天低着头,一脸的沮丧,没有外派干部常有的得意和优越感。他虽然守口如瓶,但人们还是打听到,原来他被派去香港,专门为江青收集和购买黄色书刊和电影,通过一个特设的渠道,直接寄给江青本人。至于江青看完给了谁,那就没人知道了。我的这位同事从香港回来,低着头一脸沮丧,说明他有羞耻之心,并且对党组织委派这个绝密任务充满疑惑。
普通百姓,被强制禁欲,谁被指犯有“男女关系”或“作风问题”的错误,如同犯下反革命罪,由此不知生出多少悲剧。文革前至文革,在城市工作的干部和工人,如果配偶在农村或在别的城市工作,一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可以团聚,或丈夫探望妻子,或妻子探望丈夫;也就是说,夫妻结婚三十年,探亲假加起来,总共只有一年时间可以生活在一起。如果妻子在农村,要持大队或公社开的证明,才可以去城市探望丈夫,妻子住满十二天必须返回农村,否则城市里丈夫的单位便要收回提供的探亲房。我在广播电台新闻部有两位同事,男方的妻子在粤西偏远农村,女方的丈夫在江苏某城市,这一对孤男寡女,正值青壮年,长期相处,生出情愫,性欲难耐,便找了一个废弃的房间做起秘密夫妻。女方的丈夫来探亲,察觉妻子有了另一个男人,便逼迫妻子交待这男人的名字,威胁要向组织举报。被举报等于被毁灭,包括生活与政治生命。晚间两人睡在床上,待丈夫入睡,妻子操起一把柴刀向丈夫一阵乱砍。最后的结局是,丈夫被砍至重伤,我的这位女同事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男同事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返农村老家。女同事被判刑后关在粤北监狱,那座监狱关押了很多被判重刑的刑事犯和政治犯,我到粤北采访时,顺道去监狱看望我的这位女同事,没有见到。狱方告诉我,她表现良好,现在是犯人中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狱中犯人排演革命样板戏《白毛女》,她扮演喜儿。我听后苦笑。人有性欲,是人的本性,如果不是毛泽东思想对百姓禁欲,我的这位同事何至于杀人、入狱。
(四)
我因为出身好,所谓“根红苗正”,无历史问题、家庭问题,也无现实表现问题,因此文革期间,我没有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一直留在电台新闻部工作。留在电台工作虽然不受劳改之苦,但也不得清闲。每天上班要向毛主席早请示、下班向毛主席晚汇报;一遍又一遍的读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狠斗私字一闪念”。还要学会对着毛主席像跳“忠字舞”。跳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本不难,但军管认为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跳的忠字舞体现不出对毛主席的“忠”,请来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教我们跳。教跳忠字舞的场地在饭堂,广州三四月间回南天气,类似江南地区的梅雨天,空气湿度近百分之百,饭堂的水泥地湿滑。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中,跳得正起劲,一位五十多岁的贫下中农妇女脚下一滑,摔倒在水泥地上,咔嚓一声,她骨头断了。人们去扶她,她一把将扶她的人推开,朝着毛主席像,举起一只手,喊道“不要管我,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紧!”就像解放军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国民党军队的碉堡高喊“为了新中国,前进!”,就像志愿军王成在美军阵地上对着步话机高喊“向我开炮!”,那般凛然,那般壮烈。此时,谁要去扶这位妇女,把她送去医院,谁就不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大家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她凛然、壮烈下去。
一有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记者们便要去工厂或农村采访群众“热烈欢呼”和“坚决拥护、坚决执行、坚决照办”;平时则要下工厂和农村采访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寻找那些学了毛主席著作,哑巴会说话,瘫痪病人健步如飞,罹患癌症不药而愈的事迹。当年《人民日报》有一篇报道《靠毛泽东思想治好了神经病》,成为范文,于是记者们下工厂、下农村采访,便去寻找这样的神经病人。有一次我去全国学毛著先进典型惠阳地区博罗县黄山洞大队采访,文革期间新闻单位要求记者下乡采访,要与贫下中农“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边工作一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到了黄山洞,住在一位学毛著积极分子家里。他家徒四壁,只有墙上挂满毛主席像章和写满忠于毛主席的字句。他家睡觉没有像样的床,吃饭的桌子只有三条腿,饭是少量米掺大量红薯煮成,菜是一碟萝卜干,我在他家搭伙几天,从来没见过肉。菜一端上来,便爬满苍蝇,必须挥手把苍蝇赶走,赶紧夹几块萝卜干到自己碗里扒一口饭,此时苍蝇又回到萝卜干上,等到准备扒第二口饭,又得挥手赶走苍蝇。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不敢养猪、养鸡,不得种自留地,越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单位越是穷困。但这位农民学毛著积极分子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每次吃饭都对我说:程同志,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了我们贫下中农幸福生活,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吃完饭我跟着农民下地劳动,见到田里的每个男人都脱了衣服光膀子,胸前的奶头上,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文革初期,毛主席像章做得很小,后来越做越大,大如人的半个手掌。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挂在奶头上晃来晃去,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奶头是人体敏感部位,将毛主席像章的别针硬生生插进奶头,该忍受多大的疼痛。我虽然没有找到学习毛主席著作治好神经病的典型,但眼前毛主席像章挂奶头上晃来晃去的情形,是人在精神状态正常下做出来的吗?不是毛泽东思想治好了神经病,倒像是毛泽东思想引发了神经病。我就这样一边劳动一边采访黄山洞贫下中农,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见召开对“地富反坏”的批斗大会?他们回答:程同志,你来晚了,“地富反坏”都被我们贫下中农消灭光了。我听了,起完鸡皮疙瘩的身体又不寒而栗,眼前立即出现我在广州市郊区农村参加批斗会的情形。可见那样的残暴和血腥,不仅在一个两个村子,而是在整个中国的所有乡村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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