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我的1980年代(二)
程凯生于1946年,生前曾担任中国《人民日报》社驻深圳记者站站长及《海南日报》总编辑。1989年时,《海南日报》在他的主持下,曾将《人民日报》将八九民运定性为“动乱”的“四二六社论”从头版头条下撤至第四版,并在中国当局开始在北京戒严时, 表达对赵紫阳的支持。其后,程凯遭撤职审查,被迫流亡美国。在美国时,他长期定居在加州湾区,积极投身中国民主运动。此外,他曾为自由亚洲电台担任过多年的特约记者。今年1月26日下午,程凯因身患白血病,在加州奥克兰去世,享年78岁。
本台获得家属授权,独家刊登程凯的回忆录“我的1980年代”。即日起陆续刊出。
六四,1980年代死亡的瞬间(续)
自5月19日开始到六四事件发生,《海南日报》的发行量直线上升,海口市各个售报亭,每天一清早就排着长长的抢购报纸的人龙,报社每天都接到无数索取报纸的电话。一时间《海南日报》洛阳纸贵,报纸的黑市价由每份三角炒到每份一元五角。我下令增加印数,增印两万不够,三万不够,增到五万份仍不够。我一直认为报纸办得好坏,唯一的评判者是读者,《海南日报》无非是在有限的程度内,讲了一点真话,表达了人民的一点心声,便受到读者如此厚爱,作为报纸的总编辑,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珍视的了。所以在这时候,中共海南省委也好,省委工作组也好,他们对我再多几次“严肃批评”,我都有理由“毫不在乎,充耳不闻”。
5月30日下午,趁省委还没有宣布撤销我的职务,我召集报社的编辑记者们开会。我对他们说:我至今仍认为《海南日报》前段方向是正确的,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我们用不着去总结什么教训,还是等待历史裁决吧。如果有人要追究我们的责任,我们要把追究者顶回去;我只要在总编辑的位置上,我则追究那些追究者。这是我在《海南日报》工作期间,最后一次以总编辑身份发表讲话。
到了5月的最后几天,首都局势极度恶化,学生和市民的血肉之躯抵挡不住坦克、装甲车。新闻封锁越来越严密,《海南日报》驻京记者已无法进行采访活动,新华社电讯稿也不再透露任何真实内容,一篇一篇电讯全是戒严部队的通告之类的文字。89民运期间,赵紫阳一派与邓小平、李鹏一派的博弈,有了结果。
5月27日,海南省委在省委礼堂召开全省县、处以上干部大会。会上,省委书记许士杰代表省委明确表示支持首都戒严,并公开谴责赵紫阳,点名批评我与《海南日报》。许士杰声称,《海南日报》在北京发生动乱期间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总编辑程凯脱离并拒绝接受省委的领导而导致,一切都与省委无关。我坐在礼堂的第一排,与会者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此时证实了我三次要求面见许士杰被拒绝时我对他的估计:他利用《海南日报》赌博,他赌输了。他召开县、处以上干部大会,宣布我的“错误”,是做给中央看,试图保住他赌输后仅剩的一点赌本。
六四过后不久,省委下发文件,停止我党内外一切职务,责令我检查在北京发生动乱期间的严重错误,并宣布向报社派出工作组。
县、处干部大会后,省委书记许士杰单独召见我。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对他说:我接受省委对我的审查:《海南日报》在胡耀邦逝世到六四期间的所作所为及其后果,责任全部由我个人承担,与省委无关。但我提出一个要求:既然由我一人承担,那么,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也应该与报社的其他同志无关,包括处理版面的编辑和采访的记者。我希望许书记和省委向我作出保证:今后,如果追究责任,只追究我一个人,而不得去追究报社的任何人。许士杰清楚知道,这是我与他进行的一场交易:此时的许士杰惧怕我多于我惧怕他,如果他不答应我的条件,他怕我会把所有责任推到他的身上,灭顶之灾就立刻降临到他的头上。许士杰乐意我与他的这场交易,他爽快地答应了。
之后,许士杰果然兑现承诺:所有编辑、记者照常工作,几位参与处理版面的编辑后来还得到升迁。省委对我只审查不隔离,我只谈自己,不涉其他人,这是我与许士杰交易的结果。我有点得意了,觉得自己承担了所有责任,而把报社卷进这场政治漩涡的同事们都保护下来,做了一把敢于担当的男子汉。我自我感觉良好。报社大多数人也都理解我为了保全大家付出的代价。一位编辑给我送来条幅:上书唐人高适《别董大》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从89年6月后大约半年时间,我可以随意走出报社,外出逛街、见朋友,朋友们也可以随时来探望我;工作组找我谈话,态度温和,没有逼供信;我因办报的压力导致罹患心脏和肠胃疾病,海南省委与深圳市委联系,要求安排我的妻子停职留薪,来海南照顾我的身体和饮食起居,妻子的薪水由海南省委代发。海南省委也没有严厉处分我,许士杰打算降我两级,由正厅级降为正处级,到新成立的《海南年鉴》担任副主编。这部年鉴一年出一本,副主编是个闲职。主编由许士杰担任,他善待我却对我不放心,把我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并非对自己的人生处境的巨大变化毫不在意。我觉得自己的所有理想、抱负已化为泡影。我对自己人生的前途感到茫然。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靠放在枕边的小录音机一遍一遍播放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来安定自己的思绪。
这时,我由于心脏和肠胃疾病越来越严重,我向省委请假,回深圳治病和休养,获准。5月31日,我登上飞机离开海南,先到广州看望我的母亲。
六四,1980年代死亡的瞬间
(三)
1989年6月4日,我在广州我母亲家度过。先返回深圳的妻子到广州来迎接我。我很久没有与母亲、妻子和一直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女儿团聚了。我没有往常那样一家三代团聚在一起的欢乐。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凝聚在心头,直到北京的消息传来,解放军的冲锋枪子弹射进学生和北京市民的胸膛、坦克车的履带碾压学生市民的身躯,我才明白:我凝聚在心头的是一种幻灭感。
几十年来,我对共产党的忠诚、我对解放军的崇敬、我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我对祖国前途的憧憬、我对党中央的期望、我在1980年代的奋斗,随着六四的枪声,幻灭了,彻底地幻灭了。我极度痛苦,那痛苦犹如子弹射进我的胸膛、坦克碾过我的身躯。
解放军强行进入天安门广场“清场”的消息,是6月4日早晨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电视萤幕上,起初只有文字和广播员的声音,没有现场画面;中午,萤屏上出现“清场”的片段。我一辈子忘不了坦克车把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耸立起的洁白的民主女神像推倒、碾碎的镜头,那镜头把人心撕裂了。在中国大陆,民主倒下了、自由被蹂躏,学生们、市民们、知识分子们真挚的爱国热情和改革愿望,被野蛮地强暴了。
我决定赶回深圳,深圳可以收看到香港电视和收听到香港的广播,能够了解更多真实信息。在汽车驶出广州市区的路上,我看到有学生穿着素衣、佩戴黑纱、抬着花圈游行,哀悼北京的死难者。汽车驶近深圳,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国内电台反复播送戒严部队“清场”的公告,香港的所有电台都停止了正常节目,反复播报北京屠城的消息,和香港各界及市民对中共暴行的声讨,以及世界各国对中共当局的谴责。回到深圳家中,我收看香港电视,一幕幕血淋淋的场面,使人不敢相信发生在北京的残暴和无耻竟然是自称代表人民的共产党、自称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干的。中共近七十年历史了,它怎么竟像今天这样,成了人民的公敌,而被全世界憎恨、被全人类声讨!我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我几乎原谅了它历史上的所有罪过:反右迫害了几十万知识分子原谅了;大跃进饿死了几千万国人原谅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也原谅了。我还可能继续原谅它今后所犯的一些错误,但是,在首都,开着坦克车,端着冲锋枪,屠杀手无寸铁的人民,这是绝对不能认同、绝对不能原谅的。此时我忽然明白:中共,不是人民的党,而是法西斯党,我为我作为这个党的一员感到耻辱。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的幻灭也来得太晚了。我忽然想起《海南日报》,我后悔早早离开工作岗位,再坚持几天不好吗?我一定会拼死为北京的血腥屠城写最后一篇社论,然后把笔掷向苍天。
回到深圳家中,每天都有朋友来看我,大家都有同样的幻灭感。朋友们告诉我,全国范围对民运人士的通缉和对新闻、文化界的整肃已经开始。凭我在《海南日报》的表现,是逃不过这场劫难的。民运人士为躲避追捕纷纷外逃的消息不断传来,大家都劝我早日离开这个国家。我对我的朋友们说:我不走,我还得回海南去,和《海南日报》的同事们在一起。6月中旬,我住进了深圳人民医院。我强制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只希望尽快治好病痛,能有健康的身体去承受迟早要到来的劫难。
我没有想到海南省委这样快就派人来了:7月17日下午,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处长和宣传部的一位处长,进入我的病房,向我宣布中共海南省委7月13日作出的关于我立即返回海南接受审查的决定。海南省委并通过深圳市委通知医院,勒令我立即出院,虽然,当时我的病历上写着:胃壁有出血点向外渗血,心率不齐未见缓解。
那么,我与许士杰的交易还算不算数呢?六四屠杀后的局势比六四前更为严峻,全国对媒体整肃的势头令许士杰胆寒,《海南日报》在被定性为犯“舆论导向”错误的新闻界中,“错误”最为严重,他想保我未必保得住,他首先得保自己。
六四后不久,中央派专机把许士杰与省长梁湘接到北京,对这两个人进行了审问。许士杰过了关,他向中央“揭发”了梁湘的问题,将《海南日报》的问题推脱干净,搭乘原机与监察部长魏健行率领的中央工作组一起返回海南。许士杰继续担任省委书记,梁湘被送到北京郊区西山关押起来。返回海南的许士杰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他不用怕我什么,无须信守对我的承诺了。
接着再说我自己。在海南省委派来的两位处长“陪同”下,7月25日,我登上了飞往海口的班机。从那时起到90年1月,整整半年时间,我所料到的一切都发生了,我所没有料到的一切也发生了。
回到海口第二天,专程赴海南查处梁湘问题的中央监察部长尉健行和中纪委华南组一位姓张的组长便找我谈话。他们要我揭发梁湘,遭到我的拒绝。我对尉健行说:“梁湘是个好干部,我没有什么要揭发的。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揭发,我只能说他的好话,你们却不爱听。”
话题转到我及《海南日报》在“动乱”中的表现,尉健行说:“你知道你的问题严重吗?动乱期间,你主持的《海南日报》,即使高自联来办也不过如此。”
我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不知道高自联怎样办报。我所主持的是党的机关报,我是按照我所理解的党性原则和人民性原则来办报的。我看不出我有什么过错。”
尉健行说:“你拒绝揭发梁湘的问题,又拒绝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劝你想想你自己的后果。”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回答道:“这不用你劝,我早就想过了,无非是罢官而已。尉部长,我倒想奉劝你几句话:你曾是胡耀邦时代的组织部长,为平反冤、假、错案做过许多工作。你应该珍惜自己,不要制造新的冤、假、错案。”
谈到这里,尉健行失却了修养,他愤怒的拍了桌子,说:你这样的态度,话怎样谈下去!而我,也不顾不得什么修养了,说:不谈,那我就走了。我站起来,拂袖而去。姓张的中纪委组长,站起来打圆场,把我拉回座位上。尉健行后来晋升为中央政治局常委,我为我能怒怼这样一位大人物而感到荣幸。
我怒怼魏健行的后果是严重的。当天晚上,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来到我的住所,责令我端正态度,深刻检查。并规定:在对我进行审查期间,有事外出,必须经过批准。接着,进驻报社的工作组,积极开展工作,他们一共找了报社的一百二十多人谈话,写出《关于程凯同志在北京动乱期间所犯错误事实的调查报告》。10月25日,中共海南省委正式发出文件,指我“在学潮、动乱和暴乱期间犯有严重错误”,决定“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继续审查”。10月25日上午,省委召开报社全体工作人员大会,宣布撤销我党内外一切职务。不允许我参加大会,而是把我带到省委组织部,由一位副部长单独向我宣布省委的决定。
12月底,《海南日报》党委指示我所属的报社总编办公室党支部,表决取消我党员重新登记的资格。六四后,中共所有党员必须重新登记,没有被允许登记的等同于开除党籍。我本是《海南日报》的党委书记,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后,作为党员参加支部会,等待党员们表决。总编办党支部共十位党员,表决结果,五位同意不予登记,四位反对。我对于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尚能接受,我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并不眷恋官职,但把我清除出党,却无法接受。我从小在共产党的培养下长大,从戴红领巾到加入共青团、参加共产党,中共的毒液已经浸透了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离开了共产党等同于失掉生命。散会后,我丧魂落魄,大失常态。过一会我突然想到,党员表决时,我也有一票,我为什么不举手反对呢?加上我这一票,就是五比五,不过半数,或许我重新登记的资格就能保住。我立即找报社代理党委书记申诉,要求重新投票。代理党委书记说,不予我重新登记,是省委的决定,报社党委只是执行,党支部走个形式。我醒过来了,心情平复下来,逐渐接受现实。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失态,是多么的可笑、可悲,说明离开中共体制,获得崭新的自我,是多么的不容易。
那一天宣布撤销我党内外一切职务后,我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宿舍里。平时,我这间只有一房一厅的陋室每天宾客盈门,此时格外的冷清和孤寂,不再有人来看我一眼,不再有人给我打个电话。我感到孤独和绝望,那时哪怕有人在我面前划一根火柴,我也会感到敞亮和温暖。傍晚,电话突然铃响了,这是那一天唯一有人打来电话。我拿起听筒,电话的那一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原来,新华社当天上午便向全国发布我被撤职的消息,我是全国唯一被撤职的省委机关报总编辑,下午出版的《羊城晚报》在头版刊登了这个消息。晚报下午五点左右送到我家。《羊城晚报》是我曾经工作过的报社,母亲从她订阅的晚报中得知我被撤职的消息。我母亲是一位老革命,自父亲去世,她便独自支撑我和弟妹的人生。母亲历经过中共党内的残酷斗争,她清楚我因六四被撤职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我母亲在电话中对我说:“儿子啊,你不用告诉我什么,妈妈什么都知道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妈妈为你感到骄傲。妈妈知道你人生遇到劫难了,你一定要挺住。妈妈只要儿子,妈妈不要你那个官。儿子你记住,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妈都和你在一起。”
我握着电话的手颤抖了,我流下了眼泪,那是我自89六四以来第一次流泪。我对妈妈说:“请妈妈放心,即使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只要有妈妈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坚强的活下去,坚定的走下去。”自1990年2月我离开中国,直到2018年1月28日妈妈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但我觉得,尽管我和妈妈天各一方,但妈妈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
我是家中的长子。母亲希望我长大后成为医生或者工程师,治病救人或者造机器、盖房子。当我选择当一名记者,她虽然未曾表示反对,但我从地方报纸的记者当上《人民日报》的记者,从一名记者当上中共海南省委机关报《海南日报》的总编辑,她却从来没有对我的“长进”给予正面的评价。我知道母亲对我从事的工作的正义性抱有怀疑态度。而母亲终于毫不含糊地支持和赞扬我的人生选择,那是在1989年因六四屠杀我被撤职以后。
随着整肃的升级,我不但失去自由而且失去了安全,我随时可能被捕,我不得不辞国流亡海外。从我辞国流亡之日起,到母亲病逝,母亲从没有对我讲过她的遭遇,但我至少知道我离国之初她的勇敢表现,她痛斥海南省委派来逼迫她讲出我的下落的官员,她说:“回去告诉你们的许士杰书记,我好端端的儿子到海南工作,现在去哪里了?请许士杰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漫长的母子分离,母亲灰白的头发变成了满头银丝,健步行走变成了轮椅代步。初时我每次与母亲通电话,她都要向我倾诉对我的思念,但去世前的几年,她不再讲了,而是滔滔不绝地讲她的生活如何好,叫我一百个放心。我明白母亲的心思,海外政治流亡者回国是遥不可及的事,她知道,也许直到她生命终结,母子都不能再见上一面。母亲宁愿自己把对儿子的思念之苦压抑在心底,也不要让这思念之情再折磨我。母亲的刻意回避,使我觉得与母亲的通话已不再真实,我知道母亲比过去更加绝望了。
母亲于2018年1月18日去世。母亲在弥留之际,弟弟妹妹守在她身边。此时他最想见到的是二十八年朝思暮想而不能相见的我。我多次向中国领事馆要求准许我回国尽孝,并保证:除了与弟妹一起陪伴母亲,不会见任何人、不发表任何言论,不参加任何活动。但始终得不到回复。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心中的悲怆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
六四,1980年代死亡的瞬间
(四)
半年之久的软禁和审查,是我的人生经历中,思想感情最为波澜起伏的时日。这半年,是在极度的思想、政治压力下度过的。
审查中,一些我过去提拔、重用的人,如今为表明与我划清界线,对我落井下石。如我任职《海南日报》期间,从无任何经济问题,偏偏有人向工作组揭发我贪污了一笔数额五十万的资金。经工作组调查,证实那是我通过在香港霍英东体育基金会工作的朋友,拆借的一笔钱,用于向四川宜宾造纸厂紧急付款,购买印刷报纸的卷筒纸。我接手《海南日报》之初,省政府向报社的财政拨款每年只有三百万,使得报社常常处于资金周转不灵的状态。半年后,报社现金周转情况好转,这笔钱已全数归还。我感谢工作组,他们实事求是调查了我的经济问题,还我一个清白。我原谅了对我落井下石的人,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他是《海南日报》二百多名员工中的个别人。
对于省委要求我必须“深刻检查”的责令,起初我决意抵制,因为我从未感觉到我有什么错误,更谈不上“犯有严重错误”,后来,越来越重的压力使我渐渐承受不住,我不想已经十分严重的后果会愈加严重,我有时晚上会梦见自己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强大的压力,会突显出我性格中懦弱的一面,我写出一份检讨,承认自己犯了“舆论导向”的错误。“舆论导向”错误,是六四后中共整肃新闻界,每个报纸负责人都必须检讨的错误。我的检讨,自然被工作组指责为“极不深刻”,而我却为自己的懦弱惭愧得无地自容。我发现,以违心的检讨去换取宽容,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比承受外部压力更加沉重。我郑重地告诉工作组,并请他们转告省委:我不会再多写任何一个字了,请他们看着办吧。
经受审查的半年多时间,我不想让自己的精神垮下来,我不断地激励自己乐观豁达地面对已经来临和将要来临的灾难。我写下古人陈继儒《幽窗小记》中一幅对联压在书桌玻璃板下:“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这确实是我当时心境的写照。我乃一名记者,年仅四十出头,当上新闻官,官拜厅局级。为官数年,我看够了中共官场的卑鄙与龌龊,撤职查办,对我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我可以超然领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景致了。于是我拼命的读书,六个月间,读的书比以往六年还多。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写作计画,写出了三万多字,可惜书稿全遗留在海南。我也知道,我无法强迫自己完全乐观豁达,我摆脱不掉心中萦绕的另一种情绪:我不知道国家将来会坏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该走向何处?一想起这些,我就会悲观、沮丧。
幻灭中能给我以鼓励希望的,还有与我不离不弃的朋友。那时,一些平时与我来往密切的朋友,急于与我划清界限,而一些平时较少来往的朋友,却找上门来。如果没有六四后的经历,我也许领受不到人与人之间在患难时显现的这种极为真挚的情谊。
我有一位二十多年前在广播电台工作时的同事,名叫沈发扬,我是记者,他是音响师。那时我们都二十来岁,文革中分属两个不同的派别,斗得死去活来,我们这一派占了上风,他没少吃我们这一派的苦头。二十年间我与沈发扬没有联系,二十年后我到《海南日报》当总编辑,他带领一支小型歌舞演出团到海南海口市“走穴”,然后承包一间歌舞厅连同餐厅。在海南期间,双方各忙各的,虽互有来往,但不多。我被整肃后,他来看望我了,每次来都给我带些好吃的,陪我说说话,陪我下几盘棋,并且一次又一次的请我到他的歌舞厅连同餐厅去,给我最好的招待。10月,我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后的一天,他又把我接到他的歌舞厅连同餐厅,专门为我举办了一场舞会。他的歌舞厅拥有一支乐队,乐队有一位青年歌手。舞会开始了,青年歌手演唱前,向着所有宾客,讲了一番话,至今我每句话都记得。他说:“今天在我们中间,有一位尊贵的客人,他是原《海南日报》总编辑程凯先生。过去我们不认识他,北京出事了,他因坚持正义与良知被撤职,于是我们认识他了,他成为最值得人们尊敬的总编辑。今天我的歌是献给他的,我真的很荣幸,能为他演唱;我献唱的这一曲《一剪梅》,他一定喜欢。”青年歌手讲完,走下台来,为我献上一束鲜花,全场起立为我鼓掌。歌声响起,女士都来邀请我与她们共舞。
青年歌手有一副清亮甘甜的嗓音,乐队伴奏响起,我听他唱道: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挡,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这位歌手的赞誉和歌声,令我感慨万千。我感谢我的朋友沈发扬,我感谢这位青年歌手,面对他们,我感悟到我与《海南日报》那一程悲壮经历的意义,感悟到我的人生在那一程悲壮经历中显现出的不菲的价值。
以后,我没有机会去听这位青年歌手演唱了。我不久走上了辞国流亡之路。从那时到现在,《一剪梅》的歌声从没有在我耳边消失,那是青年歌手为我唱的一曲我生命的圣歌: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我的老友沈发扬二十年前移民美国,投靠女儿,居住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我曾两次去探望他,每次都打听那位青年歌手今在何处。沈发扬告诉我:他是中国北方一个省歌舞团的歌唱演员。小乐队解散后,人各奔东西,融入茫茫人海,现在他站在你的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了。
我还有一位朋友名叫周宽,他是海南华信公司总经理,华信公司隶属国家电子工业部。周宽在广东担任南海石油服务公司总经理时我们便认识。周宽与六四后主管宣传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是莫逆之交,他俩是在1959年北京建人民大会堂时结下的友情,那时李瑞环是大会堂建设的青年突击队长,周宽是国家建委的官员。两人友情之深从一件事可见一斑:李瑞环到广东,首先要见的不是省委书记、省长,而是周宽,两人见面可以促膝而谈到深夜。我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后,周宽常常派车把我接到他的公司,与我聊天,请我吃饭。他邀请我到华信公司担任副总经理,他说:“你来吧,我给你恢复党籍。如果觉得担任我的副手委屈了你,那么就在华信挂个名,去组建一个独立的公司,全权负责一个大项目的开发。”这当然是周宽的好意,但并不现实。大约在89年的12月中旬,周宽兴奋的告诉我,他近日见到李瑞环,向李瑞环讲述我的情况,李瑞环说:“新闻界负责人犯舆论导向错误,是全国性的问题,为什么海南省委对程凯的问题处理得这样重?”周宽督促我,赶快向李瑞环写申诉书,由他交给李瑞环批示,争取重新出来工作。
这的确燃起我的幻想。可是,这份申诉书怎样写呢?我不能坚持我那时是正确的,是写这份申诉书的前提,不然就给李瑞环出了难题;我必须承认自己犯了错误,至少是犯了“舆论导向”的错误,才能获得李瑞环的认可,获得宽大;重新出来工作又如何工作呢?我将去传播袁木的谎言,歌颂邓小平的英明果断,宣扬“平暴”的胜利,粉饰六四镇压带给国家与社会的稳定与太平。这无疑让我用放弃信念和接受人格的屈辱换取丢掉了的官职。想到这里,我耳根发热了。几天后,我告诉周宽,我感谢李瑞环过问了我的事情,但我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对周宽说:我是为国家的民主、公义和改革、开放奋力一搏后的失败者,我没有过错,也没有冤屈,因此谈不上申诉。周宽听了,长叹一声,对我表示理解,也表示惋惜。
谢绝了周宽的好意,我对许士杰安排给我的《海南年鉴》副主编的职务也没有兴趣。我决心远离官场、离开海南。我能做什么呢?
1990年元旦过后,转眼间春节将至。我职务撤销,党籍开除,对我的审查应该告一断落了。审查期间,我的病情恶化,心率过速,呼吸困难,胃壁糜烂,导致便中带血。我思念我的母亲、女儿和为我承受精神压力的太太。我要求请假回广州、深圳治病。有人在暗中向我伸出援手,我请假意外地获得批准。1月21日,我回到了广州,春节后,我又回到深圳家中。我已经不能到医院住院了,因为没有人签字为我报销住院费。我在家中静养,定时吃药。趁在深圳养病的机会,我为自己寻找出路。
去教书吧。我想起深圳大学成立了中文系,中文系设有新闻班,我觉得自己可以到深大中文系教新闻写作和新闻采访。于是我便去找我的朋友深大校长罗征启。罗征启原为清华大学副校长,深圳大学创办者之一。那是个星期天,我到罗征启家,向他说明来意,他笑了,说他已经因支持深大学生声援北京学生示威情愿和反对六四镇压被撤职,与我同病相怜,但爱莫能助了。罗征启现在除了写检查,就潜心研究《易经》,颇有造诣,能够运用阴阳八卦预测天气。罗征启为我这个新闻人才成了无业人士而不平,问我要不要为前程卜一卦?我摇头摆手,离开了罗征启的家。
我真的不靠中共的体制,就无事可做,日子就过不下去吗?有一天,曾担任三亚市市长、后任洋浦开发区管理局局长的程浩来探望我,他六四后也被免职,回深圳,赋闲在家。程浩对我说:“程凯你别着急,烂船还有十斤钉,我们一起来办公司,你有关系,我有经验,发大财给他们看看。”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能够办公司发大财的料,不过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也只好试试了。
但是,过了不久,办公司发大财的路子也被堵死了。
春节过后,我突然接到海南高层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新任中共总书记江泽民过问了我的问题。起因六四以后,中央决定加强对全国青年的教育工作,以防止天安门学生运动那样的事件再发生,为此召开全国青年工作会议,各省由一位主管青年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和共青团省团委书记参加会议。江泽民接见出席会议的各省官员,听取汇报。当海南省团委书记汇报时,江泽民打断他的话,问道:《海南日报》五一九以后还公然刊登赵紫阳的照片,问题严重,处理了没有?海南省委副书记和团委书记不敢耽搁,会后立即向海南省委常委报告江泽民对《海南日报》的批评;省委常委更不敢怠慢,立即开会,决定对我的问题加重处理。省委书记许士杰变了脸,批示:对程凯和《海南日报》中动乱期间的问题,要彻底查清、严处,向中央报告。打电话给我的这位朋友说:省委很快会派人押解你回海南,你不如当机立断,自我流放吧。你还有什么留恋呢?快走吧。说完,便挂断电话,他是冒着风险打这通电话给我的。
押回海南,重新处理?怎么处理呢?逮捕吗?劳改吗?最轻的处理是下放到五指山农村监督劳动。我在调海南工作之前,作为记者,曾多次到海南采访,去过五指山区。那里许多乡镇不通公路,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路上要把衣裤扎紧,不然山蚂蝗就钻进身体里吸血。五指山深处的乡村只有两条线与外界相通,一条是手摇电话,一条是县广播站的广播喇叭。想到我难逃一劫,人生很可能毫无意义的断送在五指山区,我不寒而栗。
1990年2月16日,我的一位香港朋友来我家,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如今是中共派遣到香港从事特殊工作的人员。他不知怎么得到我将被重新加重处理的消息。朋友对我说:你想活下去,就不可回海南了,出国吧,一切由我们安排。我说:让我想一想。他说:没时间了,海南随时来人,你只有一天时间做决定。
2月17日,我的朋友又来。我经一夜思考,虽然想不出逃亡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但我明白,回海南,未来等着我的一定是毁灭人生的厄运。我于是答应我的朋友:那就走吧。
命运的改变常常是一念间决定的。这一念间,改变了我的下半生。我从此与中共决裂,辞别了我的祖国,离别了我的亲友,也结束了我的1980年代,开始了当年的任何一位共产党官员都不曾有过的人生旅程。
2月18日,当我跨出国门的时候,我想起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笑了,笑得苍凉而凄楚。我回过头望一眼我的祖国,心中只有一句话:祖国啊,保重!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责编:陈美华 许书婷
© 程凯家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