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窗|被同一个老师性骚扰的女孩们

2023年10月,19岁的Yuki被卷入一场与性骚扰相关的舆论风暴。作为施害者出现的,是她的高中语文老师陈勇。
事情起于她参与的一个性骚扰相关调研。Yuki写下自己的遭遇,并上传到QQ空间相册里。于她而言,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记录。可到了当晚,Yuki看到这条动态的浏览量比平时多出不少。第二天,陆续有人来私聊她。还有人从别处看到了截图,他们问,这件事是真的吗?你认识那个女生吗?“我说我认识,就是我。”
这次风暴很快平息,但在2024年7月底,28岁的Nicole发帖讲述了自己在18岁时被性骚扰的遭遇。通过文章里的关键词,人们意识到,其中提到的高中语文老师,与性骚扰Yuki的是同一个人。
这篇文章揭开了一起高中教师性骚扰、涉嫌猥亵学生的案件。在Nicole之后,相继有近十个当事人,站出来指认这位语文老师。案件跨越了两所学校,以及十余年的时间。
她们遭遇性骚扰时还未成年,但伤害却一直延续至今。在事件受到公众关注前,她们独自面对这段过往,却不知道仍然有高中生,在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受到伤害。
这一次,她们决定主动站出来。对于尚未成年或刚刚成年的女孩们来说,这是一次成长中的动荡,这场迟到的维权,也终将给她们带去回馈。
01
孤立无援
被传播开来的截图,记录着Yuki遭遇性骚扰的详细经过。那时她18岁,是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西区的高三学生。
事情发生在2022年4月13日晚上,她原本在校外的补习班上晚自习。她的高中语文老师给她发来一个餐厅定位,邀请她吃晚饭。她坐在了老师旁边,看到老师对面还坐着一个姐姐,他介绍说,这是一位“故人”,称呼她为“九月”。吃饭过程中,老师先是多次把手搭上Yuki的肩膀,顺势擦过她的胸部。Yuki有些尴尬,假装没感受到,坐在对面的九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老师的行为逐渐明目张胆。他在饭桌下牵住Yuki的手,好几次摸她的胸,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Yuki没有直接写出对方的名字,但提到男性的“高中语文老师”,指向的只有陈勇。
她能察觉到自己没有取得太多信任。她发在朋友圈里的相关信息,很多同班同学都不会点赞或转发。后来一个学妹告诉她,当时有人在学校的表白墙上分析Yuki平时的“生活作风”,也质疑她,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提起这件事。
这并不奇怪。在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西区(以下简称为“实外西区”),陈勇一直是个受到众多学生、同事喜欢的老师。
在Yuki的印象里,陈勇似乎对所有学生都很好。他常常给学生送书,Yuki就收到过三四本。他们每周都要写周记,高中学习压力大,Yuki就会在周记里写下自己的不开心,陈勇每次都给她批注很多评语,内容大多是鼓励和关心,“所有人好像都在push你去看你的成绩,但是这个老师只会希望你健康快乐地成长”。
陈勇也经常提起自己在上一个学校任职的往事。Yuki记得,他在课上告诉学生,自己之前在石河子市第二中学(以下简称为“石河子二中”)教书,是实外西区的校长花重金把他聘过来。过去那些和他关系很好的学生,被他称为“弟子”或“丫鬟”。在陈勇的微博里,也有很多他和学生的合照,还有学生给他写的信和诗。
在石河子二中,其他老师和同学都叫他“才子”,这个称号也延续到了实外西区。Yuki记得,陈勇不喜欢别人叫他“陈老师”。
让Yuki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学生们写给才子的文字。他们谈到自己对陈勇的感情,谈到陈勇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大的影响。Yuki能看出其中真诚的“景仰”。
所有这些,组成了她记忆里的陈勇,一个可以用“美好”来形容的语文老师,而这种美好在性骚扰发生的当天破灭了。
18岁的Yuki不知道要如何理解陈勇的行为。那天晚上,她在线上问陈勇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得到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后来她选择了回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最后,她拉黑、删除了陈勇的所有联系方式。
她想要欺骗自己,但是陈勇在她耳边说的话,她始终绕不过去,“非常直白,我又听得超级清楚,要是离我远一点,我还说听错了”。
到了2023年,19岁的Yuki仍然没有真正鼓起勇气。当时,她似乎是陈勇性骚扰行为的唯一受害者。她甚至觉得,陈勇对其他学生都很好,“可能是他(对我)没有把握好分寸,他当天真的是喝多了一点点”。
在这场风暴中,Yuki孤立无援。舆论逐渐平息后的两三个月,她都处在痛苦之中。她有很多天没去上课,但也不知道干什么,只能在宿舍或是咖啡厅里“待着”。“每天都感觉自己活得很不真实,这个世界很陌生,有点灰蒙蒙的。”
Yuki不知道的是,有一个女生坚定地相信她。她是比Yuki小一届的学妹,而陈勇是她所在班级的语文老师,她也正在忍受陈勇的性骚扰。
大概在2022年下半年,16岁的晴枫就意识到,陈勇可能是在对自己进行性骚扰。
那时陈勇常常给她发微信,问她在干什么、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作为他的学生,晴枫都听话地一一回答。后来,陈勇的信息开始越界,一放假,他就会要求晴枫给他发自拍,还让她“把头发散下来”“夜跑到汗流浃背的时候拍下来”。周五放学的时候,他常常要求晴枫和他自拍合照。晴枫不喜欢拍照,总是找机会逃走,陈勇就在学校里偷拍了她的很多照片,然后私下发给她,说她长得真好看。
每次收到这些消息,晴枫都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晴枫记得,2023年10月,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Yuki的事。起初看到Yuki的文章,晴枫有些震惊,但仔细一想,“确实像是他(陈勇)会干出来的事”。
Yuki和晴枫还不知道她们将会认识彼此。Yuki努力地从那次风暴的后遗症中走了出来,晴枫则在被骚扰的过程中不断忍耐。直到2024年7月底,一篇公开帖文再次引发了风暴,发帖者Nicole曾是石河子二中的学生,她在文章里写到,2014年,她18岁时,曾受到石河子二中一名语文老师的性骚扰。
而这位语文老师,被大家称为“才子”。
这篇帖文像一根线,把散落在数十年间、分布在各个地区的受害者们联系起来。她们不再是孤立无援。
02
找到彼此
Nicole的发帖是一个偶然。那天她看到一个视频,视频作者讲述了自己童年被亲戚性侵的遭遇,评论区里,有很多相似经历的留言。这些分享,让Nicole联想到自己。
性骚扰发生在2014年,Nicole高中毕业的暑假。她记得,那年陈勇30岁上下。事情发生那天,Nicole偶然被同学邀请,去陈勇家里吃饭。饭后,同学们在客厅里聊天,陈勇突然叫Nicole去他的房间。Nicole去了,但只是站在门口,陈勇坐在床上,问她“是不是处女”,还说自己“最讨厌处女了”。Nicole很惊讶,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勇走过来抱了她,还亲了她的脸和嘴。
18岁的Nicole同样产生过自我怀疑,但28岁的Nicole早已明白这件事并非自己的错。Nicole想,也许讲出自己的遭遇,能让更多人警醒。
这一次,帖子传播到了更远的地方,也因此带来更多回响。来自石河子二中和实外西区的受害者们,在这里找到彼此,并且获得彼此的支撑。
Yuki和很多高中同学一样,立刻认出文章里的“才子”就是陈勇。她联系上Nicole,作为同样曾身陷风波的人,Yuki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帮上一点忙。
麻烦确实很快就来了。公安机关找到了Nicole,要通电话向她了解情况。可好几个电话打来,她都不敢接。后来,Nicole一边通话,一边给Yuki发消息,Yuki把消息转发给一个学法律的朋友,询问朋友应该如何作答,再把回答转发回去,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
三个人分担了紧张。“她(Nicole)没有给我们发消息的时候,我们也在想警察在说什么,还有什么要注意的。”Yuki说。
事情没有止于性骚扰的曝光。2024年8月1日,公安机关也联系到Yuki,到她家里做了笔录。警察告诉她,这件事涉及未成年人被性骚扰,他们必须强制介入,开展调查。Yuki和Nicole因此决定,两人分别与西北、成都的当事人联系,把收集到的更多证据提交给警察。
帖子发出后的每一天,Nicole都能收到新的线索。有的网友告诉她,自己就曾被陈勇性骚扰,有人则提供疑似受害者的线索,一共“起码得有十几二十个(人)”。
晴枫也是主动联系她们的当事人之一。过去她不敢报案,因为陈勇是她的老师,连她家的门牌号都知道,她担心被报复。但Nicole的帖子和其他受害者的评论让她意识到,十几年来,陈勇的性骚扰行为可能从来没有停止过。2024年8月,陈勇主动从学校辞职,晴枫彻底没有了顾虑,没过几天,她就和Yuki一起去报了案。
站出来用法律手段维权,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当事人们交流,Yuki发现她们有很多担忧。她们担心自己的信息被身边人识别出来,会特别强调要把陈勇给她们的称呼、相关关键词抹掉。整理案情自述的时候,Yuki提到警察可能会联系她们做笔录,她们也很害怕接到警察的电话。
不少人在犹豫中选择了拒绝。有一个人私信了Yuki,但是说自己还想再考虑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她的消息。Nicole也屡屡碰壁,有一些人向她倾诉类似经历,可不愿出来作证;还有一两个同学给Nicole发来陈勇的骚扰信息,“但也是觉得现在比较忙,(或者)结婚了,以各种理由拒绝我了”。
她们也会听到反对的声音。Nicole记得,高中时陈勇和一个女生走得很近,在任何场合他都会带着这个女生出现,她猜测这名女生可能也被陈勇性骚扰,但女生听了Nicole的话之后非常生气,她说,陈勇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还说Nicole做这样的事,以后会遭报应。
最后,一共有9个当事人愿意提供自己的材料。她们有了一个小群,名叫“正义取胜”。
其中两个2022届的学姐让晴枫印象深刻。陈勇的性骚扰曝光后,她们嘴上说着很忙,不想和陈勇有太多交集,希望这件事“过了就算了”,之后还是发来了详细的自述和大量证据,包括陈勇给她们的信、礼物,还有一些亲密的语音信息。
“每个来联系我们的人,都很可能说出一些让我们更加震惊的事情。”和其他当事人交流,让Yuki反复感到愤怒和痛苦。
在这种愤怒的推动下,她很快投入整理证据材料的过程。那几天,Yuki天天一个人待在家里,除了吃外卖都在面对电脑屏幕。她从自己做过的那次笔录里,学到了警察提问的方式,会补充问当事人更多详细的问题。学法律的朋友也一直给她提建议:自述里要附上身份证号、手写签名,还要补充一句“本人承诺以上全部内容属实,明确该举报内容可能带来的法律后果,愿意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Yuki第一次“追求正义”了。在2022年4月事件发生时,在2023年10月风波兴起时,她都曾有可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正义”。
但她两次与“正义”错过。2022年4月,Yuki被性骚扰的第二天,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朋友,对方很生气,坚持打了12345,投诉到市长热线,但因为当时Yuki不愿出面,后来也没有新的进展。
2023年10月,Yuki的经历曝光后,实外西区的副校长、年级主任和一位英语女老师找到了Yuki大学的校门口。他们说学校非常重视这件事,一定会仔细调查,在两周内给她答复,但后来也没了消息。Yuki鼓起勇气去问了当时在场的女老师,老师告诉她,学校已经在大会上公开批评过陈勇,还取消了他的相关奖金和评优评先资格。
她之后没有再追问这件事的书面处理结果。而晴枫告诉南风窗,2023年那次风波的最后,校方在学生面前给陈勇做了澄清。那是一个晚自习,晴枫的班里突然来了七八个校领导。他们告诉学生,最近有一些关于陈勇的谣言,都是完全没有的事,让学生们不要相信、不要担心。
而到了2024年,因为找到了彼此,事情似乎有了实质的推进。8月7日,Yuki和朋友把她整理了整整7天的自述和证据,交给了公安局。那份材料很厚,Yuki还记得,有100多页。
03
噩梦与好梦
报案以来,晴枫常常做噩梦。
在梦里,陈勇回来了。有时候他们在上课,陈勇突然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有的梦里,他喊晴枫的名字,晴枫一抬头就看到他站在面前;还有一些梦里,晴枫看见他从学校门口走进来,或是从教室门口经过。
“吓得要死,但是醒来发现是梦,就万幸。”晴枫说,陈勇在她梦里出现了不下20次。而Yuki告诉南风窗:“(梦见陈勇),那是我们大家都会做的梦。”
报案给晴枫带去不小的压力。在补习班,她遇到一个男老师和陈勇长得很像,“有点应激”。她更担心自己的身份被学校发现。最初的一周里,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课,每天晚上都会失眠。晚自习上,她写着写着作业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很冲动的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学校可能会约谈自己,甚至是处分、开除,她把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2024年9月16日,终于收到了Yuki和晴枫的行政立案告知书。
警察告诉她们,会在两个月内有结果。而在一个确定的结果真正到来前,她们的生活在漫长的等待与调查中被不断消磨。
作为高三学生,晴枫往往只能抽出周末的时间。她一直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和维权的事告诉父母,如果要去派出所,她只能以周日下午返校为借口,早一点出门。实际上,她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派出所做笔录,然后再赶回学校。与此同时,她还得兼顾上午的补课和晚上在学校的考试,“一整天的行程非常地累”。
晴枫曾努力为自己找证人。她写了一篇短文发给同学,希望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而现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对方还没告诉家长,还有一点点动摇,晴枫都会一直努力说服。花了两周时间,她终于找到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带他们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晴枫后来追问对接的警察结果如何,对方没有明确的答复。
2024年10月,陈勇的一则朋友圈让Yuki愤怒。事情曝光以来,Yuki时不时就会从别人那里看到陈勇的消息,大多是说当事人们在造谣,说自己很委屈、看错了人。而那天,他的朋友圈是在怀念一个“小丫鬟”——这个女生之前因为意外去世,Yuki记得,陈勇常常在课上提到他们关系很好。在朋友圈里,陈勇写道:“小丫鬟……我很想你,可是你不晓得的是,我喊你‘小丫鬟’也会被拿来说。”
可Yuki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陈勇的性骚扰行为曝光之后,女生的两个朋友找到了Yuki,她们说,女生以前跟她们讲过很多自己被陈勇性骚扰的事,还说自己很害怕。
那天Yuki原本在和父母逛街,陈勇的朋友圈帖子打乱了计划。在父母面前,Yuki因为生气脸涨得通红,不想逛街、也吃不下饭,直接蹲在一边开始用手机打字,“有点不受控制”。在此之前,她和代理律师也有商量过写一篇文章,把此前整理的信息在网上公开发布,可是担心风险,还没有商定确切的时间。而当时看到陈勇的朋友圈,她一天就把文章写了出来,发到了几个社交平台上。
“因为我那天就是很生气,非常生气,我就是忍不了了,我不能等了。”
2024年11月,Yuki又在其他平台公开发文,警察也对接了案件里的其他当事人,去了西北、上海、北京,给更多的当事人做了笔录。
也是在11月,警方通过陈勇,联系到了2022年4月案发当晚,和Yuki、陈勇同桌吃饭的另一个女生九月。代理律师陈思琪告诉南风窗,九月的证言与Yuki的陈述基本吻合,甚至提供了更多猥亵细节。因此,公安初步确认了陈勇对Yuki的性骚扰、猥亵事实。
警方的积极行动,总能给当事人们带去新的希望。每到这种时候,Yuki都会开心地和群里的其他当事人分享进展,原本沉默的群会短暂地活跃起来。她们开玩笑似的讨论,要是陈勇进监狱了,要不要去看他,怎么去看他,“每次他们(警方)一说这种事情,我就会想很多”。
等待结果成了她们之间的纽带。晴枫返校前的那个周日下午,Yuki常常会跟她说,希望她下周回家拿到手机的时候,就能看到陈勇被关进监狱的消息。
这是她们共享的好梦。
04
坚持的回馈
距离立案过去了约3个月,2024年12月20日,公安机关对陈勇骚扰他人案,涉及Yuki部分做出了终止案件调查的决定,理由是违法行为已过追究时效。
距离立案过去了约4个月,2025年1月22日,警方对陈勇骚扰他人案,涉及晴枫部分做出了不予行政处罚的决定,理由是现有证据不足以认定违法事实的成立。
晴枫还记得自己收到结果的时刻。她把手机偷偷带进了学校,晚上躲在寝室的厕所里看消息。警察先是让她去公安局签字,签字后再说结果。又隔了好久,警察才给她发了不予处罚的决定书。
她看着警察的消息,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只是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这是晴枫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之一。在不予行政处罚决定书里,警方单独摘出了一句晴枫曾发给陈勇的话:“想你了才子。”在代理律师、上海海华永泰(成都)律师事务所律师陈思琪看来,警方也许认为这是晴枫对陈勇的回应,进而证明,他们之间的聊天是“有来有回”的。
警方也曾向晴枫问起这句“回应”。她解释,快要放假前,陈勇会不断地在课堂上提醒同学们要去想他,他也会私底下跟晴枫说类似的话。晴枫知道,如果自己发了这句话,就可以让陈勇“消停点”。比起承担拒绝带来的后果,她能做的是尽量减少陈勇对自己的骚扰。
晴枫不是没有尝试过拒绝。有一次,晴枫实在受不了了,把陈勇设置成了免打扰,整个周末都没有回复他的消息。到了周日返校的时候,陈勇就把晴枫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不回消息,还拿戒尺打她的手。还有一回,大约是2024年1月中旬,晴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复习,陈勇从她背后绕到桌前,很快地用手背蹭了下她的脸,然后就走了,晴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他可能停顿了两秒钟,当时我花了一秒钟来反应放在我脸上的是什么东西,再花一秒钟去反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刚刚经历了什么。”而这时候,晴枫已经来不及再做出什么行动,去表示拒绝。此后,类似的行为陈勇又做过两次。
上海汉盛律师事务所律师刘颖告诉南风窗,在很多性犯罪案件中,极少有受害者在行为人实施犯罪行为的时候强烈反抗,大多数受害者的态度倾向于沉默、甚至是无意识地同意。受害者的这种反应背后,可能存在很多考量:比如对方与自己的社会地位差别、对方对自己切身的权益的影响、对方是否会过激作出人身伤害行为等等。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确实会造成事后难以认定受害人是否同意,或行为人是否‘强制’的原因。”刘颖说。
事实上,她们在最初就已经知道困难的存在,却还是一步一步坚持了下来。对她们而言,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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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的父母也曾劝她放弃。那一次,Yuki因为看到陈勇的朋友圈帖子气得吃不下饭,原本支持她维权的父母,也觉得她的情绪有些异常。他们劝她,事情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才好。
“(可是)我觉得就没有办法向前看了,既然我知道有这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视而不见向前看了。”自从知道自己并非唯一的受害者,Yuki就已经无法再后悔。
至少,她们最基础的诉求已经实现——陈勇被吊销了教师资格证,这意味着,不会再有更多学生成为他性骚扰的受害者。
在半年多的维权之后,长期跟进案件进展的Yuki和晴枫都意识到自己变了,变得更加勇敢、更加坚定。
晴枫感受到自己的成长。第一次去公安局立案的时候,Yuki、律师还有她的朋友都陪着她,她依旧特别害怕。Yuki能看出来她当时有些发怵,还有点发抖。后来,晴枫带自己找到的证人去公安局时,似乎充当起了过去Yuki的角色,她会提前告诉同学警察会问什么问题,安慰他们不要紧张和担心。
而Yuki也有了更多信心。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坚持并不孤单。
她找到了一个网络,在其中人们坚持着某种“理想”,同时彼此支持。每次Yuki公开发文,都会有很多人给她打电话要求删帖,在持续大约一周的时间里,她常常很害怕,不敢接电话。有一次,她把来电显示截图发给代理律师,代理律师找了另外几个社工朋友一起,开了一个线上会议室陪她。会议室里,大家聊聊案件的情况,有时候并不说话,Yuki也会感到很安心。
她意识到,理解别人的痛苦也是一种能力,“我相信(共情)这个东西是有力量的”。
力量传递到她手中,Yuki也变得勇敢。有一次,电话那头要求删帖的人说,她们以后结婚的时候,想到这件事会觉得很后悔,Yuki听了很生气:“难道这是什么很羞耻的事吗?我们是不应该发声吗?我们要自己忍着吗?”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而曾经的伤疤,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愈合。晴枫依旧会做噩梦,陈勇还是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在她的梦里。如今回想起2022年4月的那一天,Yuki还是会心跳加速,有点喘不上气。
Yuki还有至今也无法面对的事。作为语文老师,陈勇曾经给她的高中三年留下了美好记忆,她的笔记里还记着很多他教给学生的诗,周记本上还有他的评语。而现在,这些东西似乎都不复存在了。Yuki不愿仔细去想,陈勇就是用这些文字在关心她,获得她的信任,又用所谓的文人潇洒去伤害她、控制她。“也许我真的需要去相信,所谓文学也是一种巧言令色。”
她手机里还留着周记本的照片,她也曾想过要把本子翻出来看看,即使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它做点什么。
可是,周记本找不到了。它和那些Yuki不愿看到的照片一样,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Yuki知道,总有一天,她必须把它们都翻找出来,“彻底地、非常舒坦地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