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娜的彼岸王国|音乐如何抵抗:唱歌无法推翻政权,但它让我们没被击垮

音乐能做什么?在街头抗争的烟雾与人群之中,一首歌无法阻挡催泪弹,无法抵挡逮捕令,也无法叫政权倒下。但它能让人不再那么孤单,让城市的沉默裂出一点缝隙,让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浮现。
一、唱K可以推翻政权吗? ──嘉年华式抗争与音乐的新角色
2014年的香港,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几顶帐篷、几盏营灯,一群年轻人围坐在金钟的街头。有人拎来一把吉他,有人低声唱起〈海阔天空〉。那是属于很多人青春的旋律,熟悉、安静,也许还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浪漫。就在那时,我身边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唱K可以推翻政权吗?」语气里有些笑,也有点刺骨。
那句话后来变成了某种批评的代号。 「嘉年华式抗争」——在社运语境里,这四个字总带着一点轻蔑的语气,好像说你不够激进,不够认真,不够用力。但真的是这样吗?到了2019年,那些曾被看作软弱的东西,一一被翻了案。
2019年的香港是另一种样子。示威变得流动、匿名、难以捉摸,而音乐也变得无所不在。它潜入了日常:商场里忽然响起歌声,街角的小喇叭放出合唱的录音,市民拿着镭射笔仰望天空、有人开始哼唱,于是更多人加入,声音就这样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
〈愿荣光归香港〉成了这场运动最广为流传的音乐记号。它没有明示的政治口号,但每一个音节都是宣言。从网上匿名贴文起家,到素人网友录音混音,最后成为集体在商场、地铁、天桥下合唱的「国歌」,这首歌像是给沉默找了一个可以出口的位置。那不是单纯的歌唱,而是一种集体记忆的重组,是情绪的共振与相认。
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约定: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没有放弃。
而这样的音乐出现方式,和我们过去所理解的「抗争音乐」也不同。它不像经典民谣那样先有一位歌手写好、唱红、传唱;它是反过来的——先有情绪,然后才有歌;先有需要,才出现旋律。
在这样的情境里,「嘉年华式抗争」或许不是一种削弱,而是一种抵抗的更新方式。嘉年华,不只是狂欢,更是夺回空间、推翻权威秩序的历史策略。当城市的街道、商场、广场,都被一层层的武力与恐惧封住,歌声是少数还能穿过这些封锁的东西。它轻、不具威胁,但正因为如此,它到处都在。
在那一年里,音乐不再只是「唱K」,它是「和你Sing」,是街头的一场呼吸。它不是为了推翻政权,而是让人在被推倒之前,还能彼此看见。它不会变天,但会让你撑过那天。
而且我们都知道,有些抵抗,是从彼此的眼神和歌声里慢慢累积起来的。
## 二、什么是抗争歌? ──定义比你以为的更宽广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抗争歌」似乎应该具备某些明确的条件:要愤怒、要高亢、要把不公不义直接唱出来。但如果你曾站在人群中、经历过警察清场的夜晚、或者只是静静滑过YouTube上的留言,你会发现——一首歌会不会成为抗争歌,关键从来不在它写了什么,而在于,它在什么时候被唱出来,又是被谁唱出来的。
2019年,何韵诗发表了一首叫〈我总是想像你离开后的日子〉的作品。不是为了运动而写,不包含任何口号,甚至旋律也异常轻柔。但就是这样一首歌,在示威退潮后、在审判与秋后算帐开始之前,被许多人收藏、转贴,甚至有人留言说:「这首歌陪我撑过那几个星期,每晚听着听着,就不那么想哭了。」
在评论区中有很多感人的话
「我们太久没有哭过了」,何韵诗说。 「自从那年六月,每个人都戴着装备,出门就进入备战状态。但我们忘了,我们也是有资格哭的。」这句话也道出了另一种抗争的形式——情绪的承认。当所有口号都说「坚持到底」、当每场集会都要「不撤不退」,这首让人静静落泪的歌,反而成为了人们心底最真实的对话。这,就是一种抗争。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方皓玟的〈你是你本身的传奇〉。这首歌发行于2018年,原本只是她写给自己和一位朋友的鼓励之歌。到了2019年,这首歌开始在Telegram群组里流传,被印在口罩包装上,也被写进信封里,寄给被捕的手足。他们写道「无论世界怎么催逼你变,记住你是你本身的传奇,凭你的双手去写你故事」,这首歌后来成了许多人的精神支柱——当现实里什么都可以被涂改、模糊、吞没,这句话就像一面还没被喷漆盖掉的墙,提醒人们:你还有你的名字,你还有自己的故事。
这不是一首政治歌曲,但它在街头与牢狱之间流动,它撑住了一种不被压低的自我。当一首歌在成为「歌」之前,先成了一句话、一种信念、一段无声的拥抱,那它就已经是抗争的一部分了。
这样的转化其实一直都在发生。 〈银河修理员〉不是为了运动而写,却在一所中学被学生合唱后,留下了记过、留下了纪念,也留下了一句留言:「2021年7月,记念信义中学。每一位的银河修理员。」一首关于梦与修补的诗意之歌,被年轻人拿来对抗制度、对抗不能说话的校规。也许他们从没想过要成为「政治人物」,但在那天,他们站着唱,那就已经足够。
还有〈青春颂〉。这首歌不是喊口号,也不讲革命,它只是唱青春如何像光一样无法抓住。但正因为如此,它才特别像是那些年我们没能拥抱完的人、没能说再见的朋友,或那些站在人群里,却从此没再出现的身影。它是给年轻人自己的歌——不关乎宏大叙事,而关乎我们怎么在压抑里,还记得自己曾经活过。
甚至〈假使世界原来不像你预期〉,也是一首值得细看的歌。它没有明言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唱,但在2020年,当抗争走入低谷,当越来越多帐号停更、街头沉寂,这样一首关于「现实和想像之间落差」的歌,被无数人默默加入播放清单。这些歌,没有在新闻出现过,却在耳机里陪人走过日子。
你会发现,一首歌变成抗争歌,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它「够激烈」,而是因为它在「那个时刻」给了人一点重量,一点力量,或者只是一点点陪伴。
甚至连〈光辉岁月〉这样的经典,在雨伞运动时曾一度被批评为「左胶」、「失败主义」,却在反送中运动里再次被大合唱。人们或许不再相信它能「改变世界」,但他们还愿意唱它——愿意,就是抵抗。
抗争歌从来不是某个类型,它可能来自独立音乐人、流行偶像、busking歌手,也可能是匿名网友在论坛上临时写下的一段旋律。它可能高举拳头,也可能轻轻唱着「没关系,你已经够好了」。在这个越来越难发声的时代,能够被唱出来,本身就已经是勇气。
所以,什么是抗争歌?
也许,是那首在你逃跑时还在耳机里播着的歌;是你在法院外看到有人小声哼唱的旋律;是你在记过通知单上看到同学抄下来的歌词;是你在深夜点开YouTube时,留言区里满是「谢谢你陪我走过」的那首歌。
它不一定呐喊,但它一定有人在听。
它不一定要你上街,但它让你知道,你不是孤单一人。
三、在歌声中抵抗(上):台湾──情绪的风景,音乐的行动
如果你曾在2014年春天走过台北立法院附近,也许会记得那样一个夜晚——那里有帐篷、书架、便当、甚至还有一架钢琴。那是一场由学生主导的占领运动,人们称之为「太阳花学运」。而在那样一个喧嚣又专注的现场,有一首歌像黎明前的灯火被静静点亮。
那首歌叫〈岛屿天光〉。
它是灭火器乐团为这场运动特别创作的作品,由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的学生向主唱杨大正邀歌,录音现场就是占领立法院外的人群。那天的录音不完美,有人音准浮动,有人进拍太快,但歌声真诚地拥抱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不是一首唱给外界听的宣传歌,而是一首为了彼此而唱的歌——唱给坚守、唱给犹疑,也唱给将来的自己。
「天色渐渐光/咱就大声来唱着歌/一直到希望的光线/照着岛屿每一个人」歌词里有光,也有等待,那是一场不确定的运动里,少数能让人安静地相信「我们不是孤单的」证据之一。
如果说〈岛屿天光〉是写给一场社会运动的歌,那么在台湾,还有许多歌是写给某一种沉默太久的痛。
蔡依林的〈玫瑰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首歌。这首歌改编自2000年高雄发生的校园性别霸凌事件——叶永鋕,一位喜欢跳舞、举止比较阴柔的男学生,在学校被排挤,最后在厕所滑倒死亡。多年后,蔡依林用这首歌讲述那个被「正常」社会拒绝的人,唱出一句:「玫瑰少年在我心里/绽放着鲜艳的传奇/我们都从来没忘记」
它不是一首典型的抗争歌曲,但它在同志大游行现场被无数人合唱,也在家庭与信仰交战的房间里,陪伴了许多年轻人走过「敢不敢说出来」的岁月。在这个意义上,它不是对抗某个政权,而是对抗那个让人不敢成为自己的世界。
还有焦安溥(张悬)的作品,她的作品一向内敛而坚定,像〈玫瑰色的你〉这样的歌,从来不高声疾呼,却在很多人的伤口边,像一块安静的布,盖住正在流血的地方。她不会告诉你怎么做,但她会陪你撑过不能做什么的日子。
音乐的抵抗,有时不是为了改变什么,而是为了在还没改变之前,让人能够撑住。
这样的抵抗,也出现在台湾原住民歌手阿爆(阿仍仍)的作品里。她用排湾语创作的专辑《kinakaian 母亲的舌头》,在2020年获得金曲奖肯定。这不只是语言的复兴,更是文化与历史记忆的拾回。对于长期被边缘化的原民族群来说,能在主流平台上,用自己的语言大声唱歌,本身就是一场不需请求的存在声明。
她的音乐不怒吼、不抗议,但它存在。这是我们所能想像的最温柔而坚定的抗争方式之一。
如果我们再往土地与环境的方向看,还有像林生祥、拷秋勤这些深耕农村与环保议题的音乐人。林生祥曾以〈种树〉与〈临暗〉为例,唱出农村人口流失、土地争议、与经济正义。他的歌像老土地一样慢,慢到你必须蹲下来听,才能听见里面隐约的怒气与愿望。这些歌经常在反核、反迫迁的集会上被弹唱,在大声疾呼之间,提供一种慢的力量。
有人说,台湾的抗争没有香港那么激烈,但在声音里,它其实一直在。
台湾的抗争歌,很多时候不在于「反对什么」,而是「还能相信什么」;它不只是一场街头的动员,更是一场长年文化积累的展现。当歌声出现在立法院门口、同志游行队伍、部落的山路,甚至只是你家的客厅,它其实都在说同一件事:
我们还在唱,因为我们还在。
三、在歌声中抵抗(下):香港──从匿名之歌到城市的合唱
有一天傍晚,观塘apm商场的手扶梯前,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一个男生开口唱:「愿荣光归香港」,他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刚鼓起勇气。几秒后,有人接上第二句,再来,是一整层楼的人合唱。商场里突然安静,连旁边精品店的背景音乐都停了下来。手机镜头举起,人群像是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在一起。
那不是演唱会,那是2019年的香港。
〈愿荣光归香港〉的诞生是一个传奇。它没有作曲人浮夸的记者会,没有唱片公司的宣传稿,甚至一开始连歌手名字都没有。只是某天,连登论坛上一位用户发了贴文:「作咗首军歌,帮大家回血」,招募网友一起录音。那个网名叫Thomas dgx yhl 的创作者说,他只是想做一首「严肃有力」的歌,像国歌一样可以鼓舞士气。
但他没想到,这首歌会在几天内被成千上万人下载、翻唱、改编,用各种方式唱出来。有人改编成钢琴版、女声版、合唱团版本,还有人翻成英文、日文、德文,传到世界各地的游行现场。这不是一首单纯的歌曲,而是一种情感的语言。你唱出来的不是旋律,而是一种表态——我们愿意站在一起,哪怕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样做有用。
这首歌有一句歌词是:「祈求民主与自由,万世都不朽,我愿荣光归香港」这句话曾让人哭,也让人被捕。后来香港教育局公开点名这首歌「带有强烈政治讯息」,不应在校园播放。但这首歌最早的合唱之一,就是由一群中学生录的。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违反了什么,但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如果现在不唱,就没有机会再唱了。
这种来自匿名与素人的创作,反映了2019年运动里一个显著的特征:没有领袖,也没有「大台」;但每一个人,都可以是行动者。就像音乐——没有舞台也可以响起,没有标签也可以被听见。
除了全新创作,旧歌也被赋予新的生命。 〈海阔天空〉、〈光辉岁月〉这些曾经的「金曲」,重新成为人群中的合唱曲目。它们的时代背景也许早已不同,但里面的情感——对理想的向往、对压迫的抵抗——仍然可以被新一代理解。有人说,这些歌太温和,太旧,但也有人说,它们就像是另一种历史的回音:那个相信音乐能改变世界的时代,还没完全死去。
然而,也有些创作,是新的,是激进的,是不加修饰地呐喊出来的。像方皓玟的〈人话〉,直接批评警暴与失序,歌名呼应7.21元朗恐袭过后,利君雅多次怒斥警方:「讲人话啦!」,用一句「Tell me what did you say?」回应整个社会的沉默。这首歌在「叱咤乐坛我最喜爱的歌曲」中得奖,全靠网民投票。她曾说,若不是这场运动,她不会写出这样的作品,也不会明白音乐除了好听,还能这么有用。
还有庄正——原本是Sony Music签约的流行歌手,却因参与抗争被捕,后来被公司解约。他自己录制了〈Will (not) see you soon〉,MV里是他站在地铁站外、雨中缓缓走过的身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画面与歌声传递出的那份孤独与坚持,让人久久不能平息。
更有意思的是,阮民安(Tommy)这样的前偶像艺人,在旺角busking现场被认出来时,大家并不只是追星,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也在现场的人。他后来自资录制〈煲底之约〉,找来一整个「黄营」团队合作拍摄MV,里面有周庭,也有义务录音师。他说:「既然有知名度,那就用它做点事。」
音乐,在这个城市里从来不只是娱乐。
它是那个让你在黑暗中知道你不是唯一一个不愿放弃的人。
它是你在转角听见的和音,是在法庭里抄在笔记本上的一段歌词,是在被封禁之前,还来得及按下下载的mp3档案。
有时它像石头,有时像水。但它总能找到缝隙,流进那些还没有关起来的心里。
四、音乐能做什么? ──记忆、连结与疗愈
人记住一场运动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靠口号、靠时间表、靠新闻照片;但也有人,是靠一首歌。
你不记得是哪一天第一次穿上黑衣,也不记得是哪一次在地铁被推挤得喘不过气。但你记得,在那一晚被清场后,你戴着耳机走回家的路上,手机里放着的是哪一首歌。你记得那句歌词是怎么慢慢在喉咙里化开来的,然后你才发现,你已经哭了。
音乐的力量,在这种时候才会真正显形。不是因为它改变了什么,而是因为在你快要被世界压扁的时候,它伸出一只手——不拉你站起来,只是轻轻放在你背上,让你知道你还活着,还有力气慢慢往前。
我们曾经以为抗争只有一种声音,是呐喊,是呼口号,是正义凛然。但后来我们才知道,抗争也可以是轻声的,甚至是颤抖的。
音乐不是战术,它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你可以在一整天都没有讲话的情况下唱歌,也可以在觉得没有人会懂你的时候听歌。当所有语言都不再可信,当说真话变成风险,音乐仍然允许你说「我不服气」,允许你说「我还记得」,允许你什么都不说。
而那份允许,本身就是一种救赎。
抗争之所以令人疲惫,往往不是因为外部的打压,而是因为内部的孤独。当你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退场,看着新闻里一次次失败,看着自己慢慢从「相信」变成「忍耐」,你会开始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首歌,哪怕只是一句旋律、一段副歌,能让你短暂地停下来、喘一口气,重新找回自己——那就够了。
也许你还记得某晚的地铁站,有人站在墙边低声哼唱,那声音很小,但你站着听了很久;或者你记得一场游行结束后,朋友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副耳机递给你,里面是〈你是你本身的传奇〉;也许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当某首歌突然从车上收音机播出,你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
音乐是这样的东西:它不会告诉你要怎么做,但它会在你最想放弃的那一刻,偷偷把你拉回来一点点。不是拉回战场,而是拉回你自己。
我们活在一个让人疲惫的世界里。而音乐,有时就是我们能对抗这份疲惫的唯一方式。
它提醒你,记忆不是别人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东西。
它告诉你,连结不是靠组织,也不是靠领袖,而是你唱出第一句时,有人愿意接第二句。
它让你知道,疗愈不等于遗忘,而是你可以带着伤继续走。
这三件事——记忆、连结、疗愈——它们不是口号,也不是功能,它们是你还活着的证明。是你还在唱的证明。
因为只要还有人唱着歌,就代表这座城市还没被完全摧毁。
而你自己,也还没有放弃。
结语|我们还在唱,因为我们还在
一首歌可以改变什么?
它不能让子弹退后,也不能叫铁丝网松开。它不能保护人免于拘捕,不能修正宪法,不能填平街道上那一道道裂痕。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愿意唱。不是因为他们以为唱歌有用,而是因为他们不想在这世界变得太安静以前,让自己也变得无声。
我们都看过那样的片段:在商场里,人群忽然停下,手机举起,歌声浮现;在中学课室里,有人不小心哼出一句熟悉旋律,四周的人安静下来;在某一场记者会之前,有人轻声问:「你还记得那首歌吗?」那是一种比口号更内敛的动员,比标语更深的情感认证。你不用知道那个人是谁,你只要知道他也在唱,你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在一个城市几乎忘了如何做梦的年代,音乐还在教人怎么记得。
它记得那个原本属于所有人的公园,被重重铁栏包围之前,是什么样子;它记得那些从没写进报导的眼神、握手和道别;它记得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他们没有进入历史,但曾经在历史里用声音留过痕迹。
一首歌,也许无法让整个社会改变方向,但它能让某一个夜里快要倒下的人,撑过去。它是那条从一个人心里伸出的线,在黑暗中轻轻碰触另一个人心里的某处。不是拉,而是碰,轻得几乎不可察。但就是这么一点点,人就不会散。
那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连结——你开口,我回应。没有指挥,没有协议,没有准备,但却能在瞬间完成一首合唱。这不是因为我们练习过,而是因为我们都需要那一点证明:我还在,而你也还在。
有人曾说,真正的城市不是高楼,不是路线图,而是人之间愿意彼此靠近的那个距离。而音乐,就是让这个距离变得可能的东西。
唱歌的人不一定是勇敢的,他可能也很害怕。但唱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抵抗。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对那种想要放弃、想要遗忘、想要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一切的自己,说:「不行,我还不想。」
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太多的裂缝:社会的、政治的、语言的、伦理的,甚至连家庭和爱里,也有分裂。我们学会了怎么切割,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不去碰那些伤口。但音乐不会避开那些伤口,它只是坐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呼吸。
有时候,它什么都不说。它只是一句旋律,或是一段空白。但那也足够了。因为它没有责备你太慢、太懦弱、太感伤。它只是陪你。
它不需要结果,它不问你要不要胜利,它只问你:「你还好吗?」
也许我们终究无法改变什么,也许有些时刻永远回不来,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再唱。但这些歌曾经在我们体内震动过,那些声音的回音,已经留在我们的骨头里、记忆里、语言里。
而这就是它留下的东西。
不是旗帜,不是教条,不是战果,而是:当你想念、想说话、想有人在时,你会想起那首歌。
也许有一天,这些歌会从公共空间中消失,被审查、被遗忘、被替换;也许它们会像某些人一样,被标签、被处罚、被封印。但在那之前,在我们还记得的这段时间里,它们都还是活的。只要有人愿意唱,只要还有人听见,那些歌就没有死。
而我们,也还没有被摧毁。
我们还在唱,因为我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