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远处于变化的工作之中,永远要关注新的动向,永远需要自我更新。像我们父母那代一成不变的工作模式,已不复存在。我们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
2020年9月,复旦大学博士生赖楚谣偶然点进一个直播间。手机屏幕里的张姐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微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教粉丝做爆款账号:
“你一天播多少次,播多长时间,有多少人看,这些算法都是会记着的。”
“算法刚开始会给你推流量,但这些都是‘路过’的,你们知道吧?要把这些过路的变成你的铁粉,让他们加入粉丝团,送个灯牌,算法记这个呢!”

……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算法是技术人员、专业创作者、研究学者更关心的话题。但张姐从未上过学,是一位从安徽农村嫁到新疆喀什的农村妇女,却流畅地使用着“算法”“推流”“流量”这些词,并掌握一套属于自己的“算法民间理论”——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当时的赖楚谣感到震惊又好奇。
她开始思考:普通人如何理解并应对算法?他们如何与算法“打交道”?那些被称为“直播村”的集中化创作基地,又是怎样运作的?
CDT 档案卡
标题:和算法打交道的女人们
作者:Vera发表日期:2025.10.30
来源:正面连接主题归类:算法CDS收藏:公民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
详细版权说明。
  
从2020年12月至2021年12月,赖楚谣跟访了70余位短视频创作者,遍及北京、杭州、义乌、连云港、临沂、定西、舟曲等地;进行为期12个月的数码民族志,并选取了两个“直播村”典型样本——浙江省义乌市北下朱村和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头镇展开实地田野。
这项研究进行之时,正是线上世界以前所未有速度生长的阶段。据《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截至2020年年底,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8.73亿,其中20.4%的人第一次触网使用的就是短视频应用。
五年后的今天,超级短视频平台每日新增内容数以亿计。算法如“数字空气”般无处不在——我们身处其中,并对此习以为常。
这正是赖楚谣的研究重点。如今,赖楚谣已是华东政法大学韬奋新闻传播学院的副教授。她的博士研究最终成书《算法生活》。书名直指现实:我们的社会早已与算法密不可分。今年8月底,我们在上海聊了聊她的研究和田野过程。
她谈到,每当新技术出现,社会往往陷入“乐观拥抱”与“悲观抵抗”的二元叙事。正如学界以往对算法的讨论,也容易简化为“算法控制-用户抵抗”的框架——这种视角,常常遮蔽了具体情境中真实的人。
她所观察和访谈的这些创作者,大多来自传统权力结构中的边缘角色:渔民、菜贩、无固定职业者、家庭主妇。赖楚谣说,他们的人生,往往难以自主掌控。也正因如此,算法为他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物质改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拉平了知识、资源与财富的差距,让他们被看见、被认可。
为了更贴近 “算法生活” 的真实样貌,我们也电话访谈了两位短视频创作者:帮老爸扛起沉香家族生意的长女丹丹,和在贵州榕江村寨卖山货的三妹。
她们的故事折射出算法更温暖的侧面:高效连接信息与人、推动产业从局部走向普遍,也让人与人之间萌发新的连接,善意、互助与支持自然流动。
另一位在甘孜藏区支教超过10年的985硕士衮衮,则从局外人的视角补充了更现实的叙事:算法不仅引来了外部世界对大山的关注,更促进了信息的流动——这关乎社会氛围和文化常识,如细水长流般在大山内外同步发生。
但她的讲述里还包含着自省和警惕:当我们试图理解同类的处境时,应时刻回望,这些关照之中是否带有俯视和自我想象。
流量来去间
每天上午11:30,一辆灰黄色的中巴车会途经贵州省榕江县两汪村的乌计寨。除了村民,班车上的“乘客”还包括辣椒、大米、百香果、土蜂蜜、腊肉、猕猴桃、蕨菜和野生粽叶。接下来的4个小时,车子蜿蜒前行,把这些大山深处的物产运至县城车站,再由快递员发往北京、浙江、福建、河南、湖北或香港。
车顶满载的不仅是山货,更是一个普通家庭与远方世界的连接。这份连接的起点,是34岁的三妹和她的短视频账号“贵州苗家姑娘”。若用镜头记录她的一天,你会看到榕江地区一个农村女性在算法时代的真实日常:起床打扫、午后劳作、晚上带小孩洗澡、辅导作业;拍摄短视频、剪辑发布、直播则穿插其间。每日重复。也因此,我们的语音电话只能从晚上九点开始——白天她要么忙到抽不开身,要么在山里干活没信号。
三妹做主播后,全家人的生活也围着短视频和直播转。过去8年,三妹渐渐有了40多万的粉丝。流量带来了关注,也重塑了一家人的生活。
一家六口,以前住在“外面下大雨,里面也下大雨”的山上老房里,卖货的包裹要靠人肩扛到路边等车。2021年家里在靠近村道的宅基地盖了新房。一年到头,全家人靠卖山货的收入最高能到七八万,少的时候有五六万,孩子不必成为留守儿童,老人也得以照顾。

三妹家以前的老房子
结婚前,她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老公,都在浙江永康一家做门的小工厂里上班,在流水线上用钻头打螺丝 —— 在没有短视频和直播的年代,要想赚钱,只能到大山之外。
打工时,两口子每月每人有1400元的工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结婚后,夫妻俩又外出工作了一两年,直到儿子4岁快上幼儿园的时候,三妹和丈夫决定回到贵州老家。
回乡后缺少经济收入,三妹和家人原本打算种水果“黑老虎”,但“黑老虎”的种植周期长达三年,结出果子前,三妹一家赚不到什么钱。2017年,还在读书的弟弟告诉她,那时拍短视频,如果播放量到了1万,平台就给500元奖励。
那时,夫妻俩正处于为钱焦头烂额的阶段,三妹想的是,“那时候我啥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流量能换钱,只要有10000个人看过我的视频,我就有500块钱。那我就要去挣这500块钱,不就拍个视频嘛。”
用流量换钱,是她最初的动机。尽管当时她并不明白流量为何能变现,更未料到它将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只是期待着播放量高一点,能给家里赚到多一点的钱。
起初,流量并未如预期般到来。三妹坚持拍摄了很久,播放量却始终未能破万。直到一条记录干农活、抓鱼与村庄风光的视频,意外获得了17万播放,并带来了6000多个粉丝。“虽然没拿到钱”,她笑着回忆,但这次突破让她看到了拍视频的机会。
真正的人气来自于一条婆婆制作贵州酸辣鱼的视频。它不仅播放量最高,更将大量观众引至三妹的直播间。直播间里氛围融洽,同时在线人数一度达到两三千人。许多人在聊天中询问:“能不能买酸辣鱼?”然而这道传统美食制作周期漫长,无法立即销售。
转机在秋冬时节悄然出现。有网友在直播间看到了三妹家里挂着的腊肉,又问能不能买。山里不像城市,家里来客人了可以去下馆子。三妹说,以前家里条件贫困,平时腊肉不太舍得自己吃,那些土猪腊肉原本是留着招待亲戚朋友的。网友对她镜头后面的生活十分好奇——比如那串挂着的腊肉,大家询问热情不减,她不好意思拒绝,七八十斤就这么卖了出去。这让她意识到,或许可以把家乡的好山货通过直播间卖到全国各地。

三妹家的菜地
三妹说不清自己的直播间为什么被推荐,平时网友问什么,她就老实答什么,她所展现的苗家生活,在城里少见,成为某种程度上稀缺而本真的内容。
但从2023年开始,她发现自己的流量肉眼可见地变差了。几年里,她直播间同时在线的人数,也从千余人慢慢到了四五百、一两百,甚至更少。三妹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拍的短视频内容出了问题,还是产品质量不过关?
赖楚谣在访谈中发现,“买流量” 几乎是所有创作者都有过的尝试。流量早已成了网络里的 “通用货币”,被明码标价。账号初期,三妹也试过买 “涨粉流量”,觉得 “只有观众关注了,以后才能看到我,才会买货”。她知道自己的粉丝大多是比她大的姐姐,“我又不是美女,没什么男粉,全靠姐姐们支持”,所以买流量时,还特地选了 “女性偏向” 的投放。
三妹一般选择“投涨粉”,她会先买个几十百来块钱,看看效果怎么样,觉得效果好就继续买,效果不好就不买了,“如果投播放量,我们可能有时候那个播放量很高,但它不一定就能涨很多粉啊,证明这个作品只适合看,但观众并不想关注。”
但她很快发现:“这钱不能烧,也烧不起。” 卖农产品利润本就薄,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没有MCN机构扶持,不是带货主播,也不懂如何应对流量的流逝。把直播做好,把产品做好,靠口碑坚持下去——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办法。
如今,各平台的创作者们都意识到流量是何等重要——关乎自己被看到的几率,以及所占据的用户注意力。这与经济收益强关联。站在普通用户的视角,大家的感受则更直接:用户越喜欢看谁,谁就越有流量。
信任、连接与姐妹情谊
在大众视野里,三妹所在的榕江地区爆火的文旅名片是“村超”。乌计寨是离榕江县城最远的村寨之一,过去几年,村庄经历的局部变化并非一蹴而就。
起初,为了拍出质量高流量好的视频,三妹总是拿着手机在寨子里到处转,回复信息也总拿着,手机不离手。在相对封闭的村庄里,谣言先传开了,有人怀疑她在做传销,甚至让家里的年轻人别跟她接触。2018年,三妹第一次想发动村民们一起种辣椒往外卖,无人响应,大家都觉得不可靠。
转机发生在2019年。一位叔叔跟着三妹试种辣椒,当年增收三千余元。消息传开,如今同村已有15户加入种植。三妹家靠短视频收入在村口建起新房,成为最直观的示范。
她家承包的土地从原来的八担田扩展到三百来担,越来越多的村民在春耕时主动来电,询问该种什么、能否销出。从寨子到村里,上百户人家已随她共同耕作。三妹虽从未提过“算法”或“利益分配”,却真切带领乡亲们摸到了这个时代新的生存规则。

三妹在收谷子
除了赚钱的动力,三妹对短视频和直播还怀有更复杂的情感。最令她振奋的,是在虚拟世界中建立的深厚信任。从社交层面看,推荐算法为人与人的连接提供了机会。依据用户行为而进行的推荐算法将具有相似特征的人群汇集到一起—— 对三妹来说,这份 “聚集”,成了她情感世界的支撑。
第一次卖腊肉的时候,三妹曾带着怀疑问家人,“是不是真的呢?能卖得掉吗?”家人也同样担心她被骗。但很快,三妹和全国各地的客户互加了联系方式。还没发货,网友们就直接把钱转了过来。三妹当时心里想,好神奇啊,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还能这么信任。
这份信任,慢慢长成了更温暖的连接。三妹的铁粉里,不少女性成了她的 “姐姐”—— 她们不仅买她的山货,给她经济支持,还会在她烦心事时,隔着屏幕陪她聊天、给她打气。三妹性格爽朗,但也有绷不住的时候:有次跟老公因为太累吵架,想起两人一起过了 17 年的日子,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哭了。
一位杭州的姐姐在直播间里看到了,连忙劝她:“三妹别担心,你还年轻,一家人齐心,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别泄气。” 比她大6岁的香港姐姐,也分享自己的故事:“我跟老公也是白手起家,一开始也常吵架,都是累的,别往心里去。
还有一次,下雨了老房子在漏雨,一个姐姐在直播时看到后,给三妹转了1000块钱。三妹退回了这笔钱,她告诉对方,姐姐谢谢你的好意,不要这样子,我们虽然现在条件艰难一点,但是一家人无病无灾,可以靠双手去打拼。你要是喜欢我们的山货,就买一点 。你得了东西,我也卖了货,这样才最好。
懂商业的姐姐也教她生意上的事。以前三妹卖山货,从没算过打包成本:寨子里打包好的山货,一袋三四十斤,早年班车司机收15元一袋运费,后来发得多了,才谈到10元;到了县城拆分快递,3公斤内首重8到10元,超重另算。懂商业的姐姐提醒她:“以后得把打包费算进去,万一卖得多了请人打包,工人的工资也得加进去,不然生意做不长久。”
赖楚谣在研究中,将这种由算法连接、在数字空间里生长的女性情谊,定义为 “数字姐妹情谊”(digital sisterhood)。它不是偶然的闲聊,而是基于算法对 “同类” 的精准匹配,最终形成的稳定女性支持网络。
三妹是嫁到乌计寨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她在村子里也没有太多朋友。每当对未来没信心时,她就想在直播间里跟姐姐们说说。
“真的是她们在给我打气。” 三妹数过,这样的 “姐姐朋友” 有十来个。“遇见她们,我太幸运了。”  在三妹心里,姐姐们的鼓励从不是 “客套话”,也没有功利的 “好处”,只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善意流动。
村镇进化:从局部到普遍
从贵州榕江往东南1000公里,广东茂名的沉香产业里,算法正以更深刻的方式重塑人与产业的关系。1996年出生的丹丹,是“沉香女儿珍藏阁”的主播,执掌着月销售额千万的家族生意,也是沉香世家的第三代传人。
在她的直播和短视频里,你很少听到急促的叫卖。取而代之的,是她对沉香文化的娓娓道来——如何辨别香气层次,如何读懂木质纹理,一块沉香又经历了多少年岁才凝结成香。她展示家族传承的老工艺,解答新香友的疑问。算法将这些内容精准推送给了那些对沉香感兴趣的人,完成了文化与受众的匹配。
在赖楚谣的研究里,电商领域的推荐算法,本质是 “人与商品的精准连接器”。短视频、直播的形式,比图文更直观 ,能多维度、细颗粒度地展现沉香的纹理、香气(通过镜头下的燃烧状态)与工艺细节,帮消费者打破 “看不见实物” 的顾虑。
从粉丝数看,丹丹的账号粉丝量只有三妹的一半,20万。但沉香客群精准,属于小众产品,但有很好的复购——单场销售额就能破百万。
和三妹一样,丹丹也是2020年踏入直播领域,是国内最早做沉香直播的创作者。最初守在镜头前的,是她50多岁的父亲。父亲卖的多是野生沉香原材料,一小块就能卖到上万元,客群都是懂行的高端玩家,做得也算有声有色。2020年春节,丹丹回娘家过年,抱着 “试试玩” 的心态,在自家餐桌旁架起手机开播,没想到一场就卖了几万块。“当时特别惊喜,没想到真能成!” 这份意外的收获,让她下定决心接过直播的担子。
沉香,本质上是一棵树用岁月写就的日记。据广东省沉香科学研究所介绍,沉香树在受伤后分泌树脂,在微生物、温湿度作用下,经20年至上百年才能凝结成“香结”。丹丹的直播间里,产品从99元的体验装到9900元的收藏级皆有涵盖,但始终只做20个品类。

沉香工人在加工产品
丹丹告诉我,沉香市场鱼龙混杂,消费者难辨真伪,“花高价买假货”的情况时有出现。市场上诸如“雷击木”等被热炒的概念,更让初学者感到困惑。她以自家在海南和广东的林场为例解释道:“台风能吹倒树,但极难见到雷击木。更何况,树木受伤后结香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怎么可能立刻做成手串?” 在她看来,沉香的未来,在于凝结其中的时间与工艺故事,破除信息不对称,比单纯推销更重要。
茂名电白区本就是 “中国沉香之乡”,有着1500多年的沉香采集、加工历史。当地经商氛围浓,很多孩子初中毕业就开始琢磨谋生。丹丹和弟弟早年间就跟着父亲,背着沉香样品跑遍全国 —— 去上海的珠宝店、北京潘家园的文玩市场,一家家找买主。
在直播兴起前,丹丹这样的商家在源头手上有好料,但找不到买主。是算法打破了这个僵局: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商家能直接触达精准客群,不用再依赖二道贩子、三道贩子;“有了获客渠道,有了卖货的路,生意自然就来了,日子也能过好。” 
丹丹的成长轨迹,恰是这一传统的现代延续,通过直播间直接连接全国香友。丹丹的粉丝里,有一位累计消费超过20万元的老客户;还有一个爱香如命的客户,是丹丹老爸的铁粉,每年都从天津来广东的家里拜访。
丹丹的家族故事,也是茂名沉香产业的缩影。在丹丹爷爷那一代,老人们都是上山挖野生沉香换钱。到了丹丹爸爸那一辈,发展为种植,研究沉香树的嫁接培育,并在海南和广东拥有了家族的棋楠种植基地。
在丹丹的家乡,整个村庄3000多户都从事沉香相关产业。当地政府修建沉香博物馆、检测基地,成立行业协会,打造 “沉香第一村”“沉香夜市”。全产业链产值已超68.6亿元,带动了15万人就业。丹丹告诉我,现在去到茂名当地,很多台前的沉香老板都是像她这样的90后。
这是AI技术应用在信息分发领域的变革:算法让原本小众的文化找到了知音,让传统技艺在数字时代焕发新生。正如研究者赖楚谣所观察到的:自2022年以来,“短视频+直播”的电商产业链催生了直播村、直播镇、直播城的繁荣,在地域上形成集群效应。
浙江义乌市北下朱村,是算法时代的 “直播村模板”:高峰时期每天有超5000名主播开播;99栋楼宇底层的1200间店面几乎全是供应链商铺,上层住宅住满直播从业者。另一个是江苏连云港的海头镇,著名海淡水养殖之乡。以前年轻人大多“子承父业”出海打鱼或是做海鲜零售。而短视频和直播让海头镇的海前村变了样 —— 它成了区域内最大的海鲜集散地,人、货、信息在这里高频流动。

热闹的北下朱村
在上述两个直播村做田野研究时,赖楚谣见证了直播和流量留在人身上的印记:人们对爆款的追逐是近乎狂热的,吃饭喝酒、饮茶、打篮球都在讨论直播技巧、货源信息、算法推荐规则。人与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互相依赖、上下游之间需要紧密配合——无论做不做直播,几乎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1994年出生的张哥,是赖楚谣在海前村主要的田野对象,高中学历的他,身兼三职:短视频博主、主播、主播团队负责人。他和同行常常每天四五点就到工厂集合,一起看直播、选品,一天讨论几十次创作问题,直到深夜才回家,形成了紧密的 “主播社群”。

赖楚谣拍摄的主播创作者
在直播村,赖楚谣感受到算法的存在是弥散的、隐形的,它无时不刻地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日常和行动之中。在这里,算法是所有人需要去共同面对和适应的对象,大家也有共同的目标——都得在平台中挣到钱。也因此,人和人的关系里,既有竞争,也有集体协作。
这也是最让赖楚谣触动的一点。她的感受是,“创作者们永远处于变化的工作之中,永远要关注新的动向,永远需要自我更新。像我们父母那代一成不变的工作模式,在TA们身上已不复存在。我们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了。”
被看见之后
过去几年,由人的走红带动地区爆火的故事并不鲜见,丁真和理塘是最典型的样本之一。
2020年,19岁的丁真被正在采风的摄影师胡波拍下一段视频,发布在“微笑收藏家·波哥”的抖音号上。网友们观看、转发、在评论区热议丁真的帅气与淳朴。两个小时之后,这段短短的7秒视频,播放量飙升到一千万,也在此后,让丁真的人生和家乡理塘都发生了巨变。
丁真从放牛娃变成颇具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学汉语、上综艺、和明星一起参加活动,被官方点赞;理塘也从曾经的贫困县到如今的热门旅游地,从成都到理塘有了专线大巴,高铁也在建设中,5G网络全覆盖,满街都是民宿。一个广为流传的数字是,丁真为理塘带来385亿元的收入。算法放大了一个人在互联网世界的影响力,直观地将个体与地域的发展紧密相连。
35岁的衮衮,在理塘隔壁县城下辖的甘孜藏区的村子支教了十几年,是比原来的理塘更贫穷的地方。衮衮原本是大山的局外人,考上985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后,第一次来到这里,认识了同来支教的如今的伴侣,从最初教授汉语,转向为年轻人提供缝纫、唐卡绘画等职业技能培训。
周末,她家里总是挤满了来玩的学生,一次性给她展示很多有趣的短视频。会玩短视频和直播的年轻人们,成为一个个信息的窗口,在大山之外的人也在TA们的短视频里,看到甘孜藏区的生活一隅。
学生们的账号会关联闺蜜、兄弟、恋人、家人,把短视频玩出了朋友圈的感觉。学生们会发自己画唐卡的视频、自拍的照片;藏区很流行拍慢动作,从一个画面切到另一个画面,大家很爱玩转场定格;唱歌跳舞更是他们擅长的内容创作领域;评论区也总是夸夸氛围,年轻人们毫不吝啬给出自己的夸赞,宝宝好美,兄弟好帅。
随着信息的流动,城市里的新闻、热议话题也流动进了藏区。过去,很多信息都靠衮衮的讲述。她会给女生们讲互联网世界热议的话题。因此,当一位女孩发布穿着较为清凉的视频并声明“这是我的穿衣自由”时,她毫不意外,评论区也多是同学朋友们的支持。

衮衮(戴蓝色棒球帽)和学生们
学生们也会聊起丁真的走红,开玩笑让衮衮帮忙拍摄,还有人买过丁真同款蓝松石耳钉,坐等成为下一个幸运儿。不过在衮衮看来,他们把拍视频更多视为生活娱乐,而非成名途径。
在这个过程中,来自于人类的算法代码最终服务于人与万物的连接——不仅连接人与信息,也把广阔的世界带到求知心灵的面前。这种感受,科普作者@安森垚也有过。
他在贵州宁洱的一个小山村讲课时,遇到了一件让他既惊诧又感动的事。课后,一个当地小女孩主动跑来问他:"非欧几里得几何和正常几何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两条平行线可以交汇?它和黑洞有什么关系?"
这个偏远山村的孩子,展现出了对前沿科学的深刻好奇。安森垚发现,偏远地区的孩子们已经在短视频的牵线下,突破资源的局限,对许多超出日常生活的知识都有了好奇心和兴趣:“越是角落的地方,越可能有对世界感兴趣的小天才。”
回到真实生活,衮衮支教的村子,男性多放牧、挖虫草,女性则很少外出工作,不少女孩初中毕业便早早结婚,难以拥有独立收入。正因如此,衮衮坚持“把女生教得凶一点”——教她们敢于说不。从她们的园地完成职业培训的几十名女生,大多已能依靠工作赚钱。她让女孩们明白:“你才是为家里带来最多收入的人,你做一年,比男人们打小工、挖虫草要赚得多。”
女性获得独立收入究竟意味着什么?赖楚谣在研究中发现,经济收入的提高,虽然并不必然使女性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但显而易见的是,这能提升她们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获得经济上的部分自主权。这既适用于算法世界,也同样适用衮衮所在的甘孜藏区。
在电话里,衮衮向我讲述了藏族女孩四龙巴珍的故事。她的命运原本早被父亲安排好,到寺庙出家,却争取到了学习唐卡的机会。她极具天赋,毕业后留下任教,不满二十岁就成为县级非遗传承人,是该地区第一个获得该荣誉的女性唐卡画师。后来她拿下甘孜州唐卡大赛第一名,被评为州级传承人,一幅小唐卡吊坠能卖到3000元。父亲不再干涉她的人生。色达喇荣寺五明佛学院也请她作画。她靠自己的笔,真正养活了自己。

画唐卡的四龙巴珍
在纪录片《再会长江》中,另一个女孩的命运也曾发生相似的改转。日本导演竹内亮特地找寻到当年的藏族女孩茨姆。她没有完全复制长辈女性们的命运,因为十年前意外跟着摄制组去了上海,她见识到了外部世界的样子,十年后真的如愿在家乡开起了民宿。
但她身上仍留下了旧世界的痕迹,经历了传统的包办婚姻。比她小十岁的妹妹命运则不同。家长们对儿女的婚事不再像当年那般强势。她的妈妈说,因为后来会看抖音之类的短视频,放弃了传统观念,不再干涉妹妹的婚姻。
算法带来的改变,从来不是单向的 “外界看藏区”,而是双向的 “彼此看见”。对藏区村民来说,算法让大山的美与生活被更多人看见,外界的好奇能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资源;对藏区里的人来说,短视频与直播是他们看世界的窗口,让他们知道外面的多彩世界 —— 这种双向连接,最终落在了 “改变现实”上。
藏区的变化始于交通:2013年衮衮赴支教地,从成都出发需三天,最后几十公里悬崖路得靠车身倾斜通行,耗时4小时;2022年道路修好后,那条路的通行缩短至半小时。衮衮支教的县城不在热门川藏南线,四周环山无草原。她深知藏区日常与城市遥远,却更清醒:外界的关注远不及学生能赚钱、过得好,来得实在长久。
当地各级文旅都在努力“打造下一个理塘”,拍宣传片、推网红局长。可她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被看到,而是在这里生活的学生们能否真的赚到钱、生活得更好。丁真和理塘的走红完全是偶然,衮衮觉得,这难以复制。
正如藏区需打通交通通路才能连接外界,知识传播也需破除地域、资源壁垒,让偏远之处触达有用信息;而衮衮对 “学生实际生活改善” 的重视,恰是普惠的核心 —— 它不追求表面的 “被看见”,而是以切实生活为目标。
她还有一个深刻的提醒:“藏族同胞并不一定需要‘走出大山’。他们有信仰,能歌善舞,虽然条件艰苦,但内心快乐、精神丰盈。我们不应以俯视的眼光看他们,而是要尊重他们的文化,理解他们的选择。”
每一次雨后的彩虹、夜晚的银河,仍会让她和当地人一样由衷欣喜。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会对随处可见的美景也习以为常。那种快乐,只与生活本身有关。
比技术讨论更重要的事
进入田野调查的第二个月,赖楚谣就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研究设想被打破了。
博士开题时,她计划从情感理论切入,探讨创作者与粉丝之间的情感联结、社群互动。但现实给了她不同的答案——每当她试图探讨情感话题,创作者们总会不自觉地把对话拉回“限流、爆款、涨粉”这些更迫切的问题。
“算法”这个词对大多数创作者而言,依然抽象而遥远。这个源自12世纪西班牙的数学概念,在直播间里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几乎没有人能准确说出算法的定义,反而会反问赖楚谣:“我更关心怎么把流量做高?”
另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来自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董晨宇。他在对创作者的调研中发现,真正的头部创作者很少纠结算法规则,他们更关注对标账号的动态、什么内容正在走红。他们的核心始终是内容本身。
在赖楚谣的56位核心访谈对象中,成长背景、年龄、教育程度各异—— 从高校博士到乡村主妇,从企业职员到自由职业者。每个人对算法的理解各不相同。
33岁的苟先生是高校教师、工学博士。带着技术背景进入短视频领域的他认为,算法通过流量分配这根“无形的线”,深刻影响着创作者的选题、更新频率甚至表达方式。
而在算法设计者眼中,故事是另一个版本。几乎所有技术人员都认为,算法只是人类达成目标的 “工具”。他们能设定算法的核心目标(比如 “匹配用户兴趣”),但具体规则会根据数据实时调整,不存在 “操纵” 的意图。
算法技术管理人员张先生在与赖楚谣的谈话中,12次提及“算法与人的关系”,反复强调:“算法没有偏向,有偏向的是设计它的人”“算法是梯子,没梯子也能爬,有梯子爬得更快。”在他们看来,算法始终是工具,服务于人的目标。
随着机器学习的发展,算法已进化到无需理解内容语义,就能直接预测用户行为。但即便最优秀的工程师,也难以完全解释某条视频为何被推给特定用户。
面对“算法是否在操控我们”的疑问,赖楚谣给出了包容的解答。“对抗思维可以理解。新技术出现时,人们总会本能地感到威胁。”但她更关心的是:当算法落在每个普通人身上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丹丹的回答很直接:“我不知道算法是什么,但我能感知流量。流量好,我就能卖货。”这种朴素的认知,恰恰揭示了算法最真实的价值。
赖楚谣深深理解这种 “务实”。在她的访谈和写作中,她特别强调两点:创作者的“努力”,以及中国人在改善生活上极强的内驱力。参与直播、适应规则、争取流量,在她看来都是“为更好生活奋斗”的一部分。

赖楚谣
“被看见只是一种可能性,”她说,“但很多人就已经拼命从中蹚出一条路。不需要每个人都成功,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性,就足以给处境相似的人带来希望。”
这份 “希望”,在每个人心里有着不同的模样。丹丹的希望,是在靠近大马路的地方,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沉香大展厅 —— 展厅外连着林场,每年定一个日子,把全国的香友粉丝都聚过来,煮茶、品香,以香会友。
对三妹和丹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算法的价值远超越商业逻辑的“流量分配”。算法连接了人与信息,也连接了人与人。无论是沉香的香气、山货的滋味,还是三妹的日常、藏区孩子关心的热门话题,在算法出现之前,它们常常因地理距离、阶层差异、资源壁垒而被隔绝。
但现在,生活似乎真的不一样了。三妹告诉我,为了直播,她在2023年买了一台苹果手机,花了8千块,因为拍视频内存要大。她想要视频做得更好,卖更多的农产品。她还想开一个民宿,有个农家小院,让大家能去她的村里看看。
和三妹聊天时,她大多在讲乡村生活和家人,那是她更熟悉的世界。三妹家四面环山,对面是梯田,门前是一条小溪,家后面是唯一一条通往县城的马路。进入九月,马上要到打谷子的日子了,到时候早上起来一推开门,三妹家就能闻到稻香味。聊得开心时,常常蹦出带着贵州方言的语气词“妈耶!”她也爱笑,说起自己的糗事会笑,谈到变好的生活也会笑。

三妹居住的村寨景色
前几年,三妹曾被短视频平台邀请来过北京。车子开在北京的街道,三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只觉得眼前的城市好大、好平、好宽啊,人也很多。
电话快结束的时候,她说起自己的心愿:想再走出大山一次,去上海,看看只在别人旅游视频里见过的东方明珠。那是算法带她看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