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观察|刊发“民主党支持者集体自宫”的讽刺网站缘何成了 “新闻信源”?
2月16日,微博大V“军武季”发文写道,美国媒体报道称,“勇敢的年轻民主党人嘎掉自己睾丸以向特朗普抗议”,文章并附上一张看起来像英文新闻报道的截图,作为消息来源。
无独有偶,X上也出现中文认证账号转发该张截图(1,2,3),这些账号皆称民主党的网红为了抗议特朗普而“挥刀自宫”,评论区有人惊呼“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典型的自残自杀行为”,也有人称这只不过“找个高大上的理由变性罢了”。

但其实只要搜寻网传截图的标题,就很容易发现,这条所谓的“新闻”,其实出自美国的讽刺新闻网站(satirical news)“Genesius Times”,该网站自称“地球上最值得信赖的假新闻来源”(The Most Reliable Source of Fake News on the Planet)。传播“民主党支持者自我阉割”消息的中文用户直接将其创作的讽刺文章当作“美媒新闻”转发。
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Asia Fact Check Lab, AFCL)曾经多次发现中文社媒用户误将讽刺新闻网站内容当成真实新闻传播。例如二月初的一篇查核报告中提到,中国官媒“环球网”及数个微博“大V”皆误传称,美国媒体因无法负荷特朗普制造的过多的新闻,“恳求特朗普休息一天”。而这则“新闻”来自讽刺网站“巴比伦蜜蜂”(The Babylon
Bee),该网站在自我介绍中就注明了这是“你可以信赖的假新闻”(Fake news you can trust)。

讽刺新闻就是假消息吗
长期关注假信息发展的台湾事实查核中心前总编辑陈慧敏告诉AFCL,所谓的讽刺新闻网站,如上述的“Genesius Times”及巴比伦蜜蜂,或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洋葱报》(The Onion),其创立目的是嘲讽时事,网站风格基本上遵照“新闻体”,网站通常会自称自己是个历史悠久的新闻机构,有总编辑、记者等一般新闻机构会有的编制,看起来有模有样,“但是整个都是虚构的”。
以“民主党支持者自宫抗议特朗普”的消息为例,该“新闻”出自“Genesius Times”网站。该网站的“新闻编排”和一般新闻网站相差无几,有商业、政治、科技、文化、国际等类别。该文章还附上记者署名“Exavier Saskagoochie”,网站对该“记者”的介绍写道:“Exavier是个出色的作家——非常杰出。他真的非常、非常有才华。而且他的头发也非常好看。如果这世界有公理正义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拿下好几座普利策奖了。”

点进该“记者”的主页可以发现,“他”几乎每天都发布“国际新闻”,其中不乏快讯及独家,有时甚至一天可发到两三则。陈慧敏解释,这些政治类讽刺网站通常都使用为数不多的写手,在短时间内发表数篇虚构的文章,且内容多为所谓的“内幕爆料”或“独家消息”,以新闻实务上来说,处理国际消息本就费时,更不用说掌握独家或爆料需要更多的求证时间,这些记者却可以做到一天多篇,本来就不合理。
她补充,这些政治讽刺的文章通常都带有语言的趣味,对一件时事的嘲弄,长期阅读这些文章的读者会知道笑点为何,以及文章的嘲笑、批判对象是什么。
但AFCL发现,这些讽刺文章却经常在跨语言、文化的转译过程中,失去它们原本的脉络,进而被当成了真的新闻。
“一个讽刺的东西,搞笑的东西失去搞笑的脉络,然后把它变成新闻,它就会变成假讯息”,陈慧敏说。“不只是台湾,包含简中的用户、新闻网,像是网易,搜狐,可能有时候也会不小心去用到这一类政治讽刺网站。”
恶搞不见得是恶意
研究假信息的马里兰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研究员李惟平告诉AFCL,所谓的讽刺新闻网站,是以讽刺为目的而被生产的信息,虽不真实,但制造者的目的是讽贬时事,而非要欺瞒受众,因此无法直接被定义为(带有恶意的)假信息。
目前在美国天普大学(Temple University)研究政治讽刺的博士生Darren Chen则对AFCL说,早期的“讽刺新闻”和“假新闻”是两个可互换使用的概念,尤其在当模仿新闻播报的“每日秀”(The Daily Show)兴起后。但从2010年代中期以来,“假新闻”更常被用来指涉错误或刻意误导的信息。
“讽刺新闻与假新闻的最大区别在于其内容的意图。讽刺新闻是一种娱乐性的社会批判,旨在揭露社会上的不公与不道德行为。透过让观众在欢笑中思考,讽刺新闻有助于促进公民参与与政治参与,无论是在网路上或现实生活中。相较之下,今日所称的“假新闻”则指的是刻意散播虚假信息,以损害故事中相关人物的名誉为目的的内容”,Chen说。
他指出,许多案例显示,讽刺新闻能够影响政治进程或引起人们对冷门议题的关注,例如约翰·奥利佛(John Oliver)的“每日秀”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第五权”,同时监督了媒体与政府。但当这些新闻被误传成真,原先美好的立意则成了用来攻击特定对象、立场的假信息。
讽刺新闻为什么常引人转发
AFCL在2024年11月初曾发布一篇查核报告,传言内容为一名美国加州男子因为投票时出示了身份证,而遭到逮捕。
该消息内容出自“巴比伦蜜蜂”,和前述的例子相近,在翻译成中文时被忽略了这是一则“讽刺新闻”的脉络,被当成了真实国际消息传播。
李惟平指出,部分中文社媒用户或记者并不熟悉西方世界这样的讽刺类型创作,以及这些创作平台也有各自政治倾向的区别,因此只要内容有趣吸睛,便可能在社媒上引起关注。
她提到,“认知偏差”是造成这类消息被放大的其中一个因素。也就是说,受众在浏览网路信息时,比较容易相信与自己印象相呼应的证据,或者在找寻证据时,偏向采纳印证自己先入为主观念的内容。
“加州男子因投票时出示身分证被逮捕”的消息便是一个经典案例:美国长年以来在邮寄投票及选民身分确认上产生不少争议及论战,选举期间炒作出示身分证被逮捕的消息,有助于散播选举不公的阴谋论。即使讽刺新闻一开始的目的是以嘲讽为主,在去脉络化的过程中已失了本意。
Chen则说,这类讽刺内容能够获得高关注度,反映出当今社会如何看待政治讽刺,“它可能成为确认自身政治立场的工具,或是一种嘲讽政治对手的方式,借由夸大的讽刺形象来进行攻击。”
陈慧敏也补充,查核工作者通常无法直接验证信息传播者的意图,因此重点还是应该放在“查证消息”本身。
查证讽刺新闻的方法
2023年2月,美国一名广播节目主持人嘉兰·尼克森(Garland Nixon)推文称,拜登称将会有“毁灭台湾”计划,消息传到中文世界引发哗然。不仅中港台大量媒体报道,更惊动美国在台协会及中国外交部回应。
该名主持人后来解释,所谓的“毁灭台湾计划”推文只是玩笑,并坦言自己常发嘲讽(satire)推文,只是为了搞笑、有趣。但再细查会发现,他的节目播放电台“WZHF-AM”曾遭美国法院判定为“俄罗斯政府代理人”,且他的推文多以耸动谩骂方式评论政治。

陈慧敏解释,类似这样的讽刺推文就如同上述的新闻网站一样,很难直接断定发文者的目的,但它确实成了不同政治立场支持者的武器,“疑美论”者称这是拜登“不小心说了真心话”,且质疑拜登未曾亲自辟谣,亲美者则以此批评“疑美论”者没有依据。
她指出,专业的新闻机构通常会有其办公室及员工的公开信息,这些都能让读者更全面了解该家机构的性质。此外,许多讽刺新闻网站或推文账号为了避开法律责任,都会有免责声明,例如上述的“Genesius Times”及“巴比伦蜜蜂”皆已明确在社媒及网站页面告知读者自己发表的是“假新闻”。
此外,若同个记者在短时间内写了许多主题完全不同的议题,且多自称独家消息,则非常可疑。如上述写“民主党支持者自我阉割”的记者,还曾在2月24日发布了“美国媒体MSNBC解雇其主持人”的新闻,同时还刊发了法国总理马克龙积极介入乌俄战争,只是为了可以“赶快向某一边投降”的文章。这些文章不仅内容荒诞不经、不合逻辑,该“记者”也不似一般记者有专长的领域,而是什么话题都写。
陈慧敏说,另一个辨别讽刺文章和可靠新闻的方式,是参照可信媒体对同一话题的报道。
”因为其实媒体业是一个竞争非常激烈的行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他有,然后别人没有。所以通常你可以找到一些比较可信的新闻机构去做比对。”
李惟平和Chen则同时点出社媒平台的重要性,认为读者在这些平台接受消息时,应以质疑传统新闻媒体的标准,来判断网红与大V所传递的消息。比如他们为何能够知道这些讯息,证据在哪里,这些网红过去的发言是否可信等背景信息。
“最重要的一点是‘在互动前先思考’。在这个标题党横行的时代,使用者应该暂停一下,思考自己即将发布的内容,以及它可能引发的反应,而不只是冲动分享”,Chen说。
Chen强调,讽刺是一种高度依赖语境的类型,只有当熟悉其所嘲讽的时事背景时,才能真正“懂”其中的幽默。此外,政治讽刺网站,尤其是模仿真实新闻的类型,在非民主国家中相对少见。考虑到这些因素,以及当前中国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与反美情绪,美国的政治讽刺被用来表达或强化对美国的不满,并不令人意外。
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Asia Fact Check Lab)针对当今复杂媒体环境以及新兴传播生态而成立。我们本于新闻专业主义,提供专业查核报告及与信息环境相关的传播观察、深度报道,帮助读者对公共议题获得多元而全面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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