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我的1980年代 (十二)
多年来,中共当局从不就禁止回国黑名单的议题与任何海外流亡者对话,我可能是为数不多曾与中国外交官讨论黑名单的人。最早列入黑名单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刘宾雁、王若望、方励之、戈杨,都客死异国。刘宾雁生前至少两次写信给中国最高领导人,要求回国,直到去世都不获答复。六四后遭中国政府通缉流亡海外的天安门学生领袖封从德,提出要求回国接受审判,中国大使馆说一个月后给他答复,一个月后的答复是“没有答复”。居住在台湾的六四流亡学生领袖吾尔开希来美国敲中国大使馆的门,要求回国探望年迈多病的父母,大使馆就是不开们。当年旧金山中领馆那位副总领事尚且打开大门,请我进领事馆听我说话,而现在的中国外交官们,有谁敢为海外流亡者打开使领馆的大门,听听他们说话呢?即使听了,怕是也听不懂。有关黑名单的话题,是回归人性、回归良知的人,才听得懂的。
(二)
我正式辞国流亡的时间是1990年2月18日,乘桴浮于海到达美国,时间是90年4月18日。我停泊的第一个港湾,是台湾佛光山在美国洛杉矶的道场西来寺。
我前往洛杉矶出任《新闻自由导报》总编辑时,身上只有旅美作家陈雪赠送给我的一百块钱,够吃半个月饭,却不够租房子。我首先得找个住处,洛杉矶的一些中国留学生与西来寺联系,立即获得答覆:西来寺欢迎我去挂单。我后来从网上看到佛光山开山宗师星云的一篇日记,知道同意我到西来寺挂单是星云大师的决定。星云大师当时人在台湾,他委托同样在西来寺挂单写回忆录的前国民党《中央日报》副总编辑、采访主任陆铿接待我。陆铿那天西装革履,在西来寺的一间小客厅与我寒暄后,把我迎进西来寺山门侧边的“维摩精舍”。西来寺于1988年10月落成,为西半球第一大佛寺,坐落于大洛杉矶地区的哈仙达市。寺门有星云题书:“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
星云和西来寺,是89六四屠杀后,全世界唯一涉入中国民主运动的大和尚和佛教道场,接待过许多流亡海外的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而在西来寺长住下来的,则是六四后出国“旅游休息”的前香港新华社社长、中共港澳工委书记许家屯,经济学家、前全国政协常委、民盟副主席千家驹和我。
星云是江苏江都人,十二岁出家,到台湾后,徒步行走遍全岛弘扬佛法,而后成为高雄佛光山开山宗师。星云一向宣导“人生佛教”,佛光普照,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西来寺是一间充满时代气息的庙宇,寺中的出家人可使用电脑和观看电视。
星云大师经常从台湾到西来寺巡视,我入住西来寺不久见到大师。一见面,星云大师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说:“程先生您受难了,请安心在西来寺住下。”我在西来寺,不但可以免费用膳,星云还交代西来寺每个月补贴我五百元钱。西来寺的钱,都是信众的香火钱,我没有白住、白吃又收钱的道理,一个月后,我便婉谢了西来寺的补贴。
由于西来寺接待了许家屯,西来寺于是成为媒体瞩目的焦点,星云大师被人称为“政治和尚”。为此,星云特意在西来寺举行记者会,他说:佛家以慈悲为怀,六四后逃离中国大陆的民运人士都是苦难的人,西来寺是苦难航船停泊的港湾。他还说:如果有一天杨尚昆、李鹏出国流亡,我也欢迎他们到西来寺来。而对于“政治和尚”的称谓,星云大师开始颇为介意,后来欣然接受了。从古到今,哪一位大和尚不是“政治和尚”?只有大和尚才有资格作“政治和尚”。
星云每次到西来寺,都会探望陆铿、许家屯、千家驹和我。千家驹八十寿辰时,星云赠他一只小皮箱。星云一见千家驹,把小皮箱往地下一放,说一句:“千老!提得起,放得下。”千老自诩看破了社会主义的红尘,并已破了名利关,住进西来寺不久,便与夫人赵女士在西来寺皈依佛门,成为“居士”。但他是否真正悟得“提得起,放得下”的禅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除星云大师外,西来寺的僧众也常常给我以开示。有一天,饭后无事,我在“维摩精舍”院子里看蚂蚁搬家。一位僧人经过,问:“程先生,在看什么?”我答:“蚂蚁搬家。”他蹲下来和我一起看,说道:“俗人就和这群蚂蚁一样,忙忙碌碌,不知为什么。”我说:“包括你和我吗?”他回答:“我已皈依三宝,非蚁族了。”这位僧人毕业于台湾名校,曾在政府中做官,正当仕途看好之际,却决然出家,正是“提得起,放得下”。
我在西来寺挂单近两年,僧众也称我为“居士”。可我凡尘未了,六根不净,且六四屠杀、国家兴衰、个人遭遇,都难以释怀,始终“提不起,放不下”。不过,我经常在傍晚,登上西来寺的大雄宝殿,面朝佛祖,静思良久,在静思之中,忆人生往事,悟人生真谛。近两年之久的西来寺挂单,每日沐浴星云大师的佛光,人生真谛悟出来没有,不敢说,倒是让我流亡之初的一颗浮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千家驹后来回国了。他流亡美国,皈依佛门,称西来寺居士,使人以为他是一位有风骨的知识老人。千老回国后,接受中央电视台访谈,称颂江泽民的“三个代表”。千老2003年9月在深圳病逝,病逝前两年,曾被中共邀请到北京,受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接见。千老逝后,新华社发稿称:“千家驹晚年曾多次致函中共中央领导,对邓小平理论表示坚决拥护,对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表示由衷敬佩,对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感到欢欣鼓舞。”我看到千老回国后的表现瞠目结舌,回想星云大师的“提得起,放得下”,和与我一起看蚂蚁搬家僧人的“忙忙碌碌不知为什么”,我不禁叹道:千老白白皈依佛门一场了,又枉在西来寺挂单一趟了。
一年后,我辞去《新闻自由导报》的工作,两年后,拜别西来寺,到旧金山谋生。至今三十多年,事易时移,陆铿、千家驹、许家屯都已作古。我则自离开西来寺,到2023年2月星云圆寂,再也没见到星云大师。但每次去洛杉矶,我必定前往西来寺,向星云大师的雕像磕三个头,到大雄宝殿上一炷香,往功德箱里献几张纸币,然后去“维摩精舍”流连片刻,回想挂单的日月,心中顿有圣洁、安谧、敞亮之感。
多年来,凡传媒上有星云的消息,我必定关注。星云仍一如当年,一付我佛大慈大悲的面容。89年六四后,星云因为收留流亡人士和接待许家屯,被中国政府列入禁止入境黑名单。后来解禁了,如今星云大师活跃于两岸佛教界。他曾迎接西安法门寺佛指舍利到台湾供奉,主办大陆与台湾两地佛教论坛,两岸均有政府高官出席,星云因此遭海外中国民运人士指责为“被共产党统战”。其实这些人忘记了,星云不是民运人士,他是一位大和尚。慈悲与智慧为佛的真谛:如果再有一次六四,星云仍会收留民运人士,仍会表示愿意收留杨尚昆、李鹏,那是他的慈悲;一旦被允许进入大陆,星云便致力于为中国佛教界打开与世界佛教融合的大门,那是他的智慧。星云没有变,星云,还是夜空中的星,还是蓝天上的云。
当人生的航船在苦难中行驶时,谁有幸停泊在西来寺这个慈悲的港湾呢?中国的流亡民运人士有幸,我是其中的幸运者之一。在中国近代史上,佛教与中国民运,曾有一段奇缘,这段奇缘发生在美国洛杉矶西来寺。
星云是我流亡美国后遇到的第一位贵人,第二位贵人是受星云委托把我迎进西来寺的陆铿。从1990年5月在西来寺结识陆铿,到2008年6月陆铿在旧金山病逝,我与陆铿相知十八年。我初识陆铿时,陆铿刚过七十大寿,我不到四十四岁,我与陆铿是忘年交。
陆铿,云南保山人氏,人称陆大哥,陆大声,“大声”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为他起的外号,指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陆铿一生波澜壮阔,绚丽多彩,精彩绝伦,被誉为“民国记者第一人”。他的一生都写在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中。我只能记述与他交往的十八年,尤其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几年。
陆铿是星云大师的朋友。我居住的西来寺山门侧边的“维摩精舍”,是一幢二层小楼,我住楼下,陆铿住楼上。陆铿是基督徒,他说自己是不合格的基督徒,但不合格的基督徒也是基督徒;陆铿会说英语,他说自己说的英语很烂,但很烂的英语也是英语。陆铿住西来寺并非挂单,而是受星云邀请,来这个佛门清净地,撰写回忆录,并为他担任社长的香港《百姓》杂志处理美国的约稿和发行事宜。
我离开西来寺不久,陆铿也从洛杉矶搬到旧金山,那里有他的伴侣崔蓉芝。崔蓉芝是台湾著名作家、记者、《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的遗孀。江南于1984年10月15日在家中遭台湾派出的国民党特务枪杀。江南遇害,震怒美国朝野,成为压垮台湾国民党威权统治的最后一根稻草。陆铿因报道江南案邂逅崔蓉芝,他为崔蓉芝仗义执言,而后萌生情愫,堕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任由爱情之火,把自己融化掉。
2005年,陆铿被诊断罹患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病情日重。陆铿与崔蓉芝的住家,离旧金山唐人街不远。自陆铿患病,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去探望他。他知道有人要来,便穿戴整齐,正襟危坐等待。病中的陆铿,完全不认得我这个老朋友了,每次见到我,都像结交了一位新朋友。他与我侃侃而谈,从不冷场,最后尽欢而散。
陆铿对过去与他交往的人,统统不认识了,包括他的亲人。陆铿临终前最后几天,他的女儿从外州来看他。他问女儿:你是谁?女儿说:我是你的女儿。陆铿说:不可能,女儿说:我姓陆,云南人。他说:我也姓陆,云南人,那你可能是我的女儿。
崔蓉芝告诉我:陆铿患病后,每天生活都很快乐、很平和,他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也不暴躁。虽然失忆,但他善良和热情的本性,丝毫不变。
说陆铿忘记了所有人,并不准确,他没有忘记的,是崔蓉芝。病中的陆铿,常常白天昏睡,夜晚清醒,崔蓉芝便整夜陪伴他。陆铿便秘,每次都是崔蓉芝用手帮他排便。陆铿与崔蓉芝没有结婚,崔蓉芝却给了陆铿只有爱妻才能给予的爱。我每次探望陆铿,都发现陆铿注视崔蓉芝时,眼中总是饱含深情。此时的陆铿,只有崔蓉芝一人足够。陆铿的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唯留有崔蓉芝的爱。
陆铿一生采访重大历史事件和名人无数,都写进了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中。陆铿曾因言获罪,遭国民党逮捕入狱;1949年后,又被共产党逮捕。他先后坐国民党、共产党的大牢共二十二年。70年代末,陆铿获释到香港,但台湾不肯接受他,于是留在香港与香港报人胡菊人合作创办《百姓》杂志。1985年5月,他以《百姓》杂志社长身份对中共总书记胡耀邦一席访谈,揭示了中共党内的矛盾和斗争,为当年最轰动的政治新闻,也成为邓小平罢黜胡耀邦的一个借口,这成为陆铿晚年深深抱憾的事情。胡耀邦下台和逝世,成为中国爆发89民运的导火索。89六四后,陆铿谴责中共屠杀和平请愿要求反腐败的学生,协助星云大和尚,在台湾佛光山洛杉矶道场西来寺,接待因六四出走美国的原中共香港新华社社长、中共港澳工委书记许家屯,被中国政府列入禁止入境黑名单。
陆铿患病后,崔蓉芝把他的《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拿给他看,他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道那本书是自己所写,写的就是自己。他不但忘记了过去交往过的人,把自己精彩的人生也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
忘记也许是一种幸福。陆铿人生的精彩,包含他一生的奋斗和欢乐,更包含他一生的劫难和痛苦。人到老年,回忆往时,劫难和痛苦,难免侵扰人的心。陆铿是自然而非被人强迫失去记忆,劫难和痛苦再也不会侵扰他。当一个人,有一场为人所称羡的人生,而他却把自己一生的精彩都忘记了,我想这应是人生走到最后一程时,达至的最高境界。
陆铿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中国政治异议人士,他既不是出走的共产党官员,也不是背叛的体制内知识分子,他应是中共的统战对象。共产党对统战对象的政治尺度,历来宽松,对陆铿却偏偏例外。陆铿有一颗炽热的爱国爱乡之心,中共却把他与政治异议人士等同对待,列入不准回国黑名单,甚至他罹患了老年痴呆症,仍不放过,如此残忍的对一位风烛老人施行精神折磨,令人发指。
自从被中共列入黑名单,陆铿在人们眼中,更多了一分不同凡响。在台湾蒋家威权统治年代,他因为发表言论说蒋经国身体不好,不宜连任总统,上了台湾政府不准入境黑名单,六四后又上大陆政府黑名单,他是坐过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牢,又被中国大陆和台湾都禁止入境唯一的中国新闻人。
陆铿一直为讨还回国的权利,与中国政府力争。陆铿患病后,崔蓉芝继续与中国当局交涉,同时得到友人帮助,终于获准回国探亲。
2007年3月26日,陆铿启程回国前夕,我去他家送行。这一次,我发现:尽管所有记忆,在陆铿脑海中消失殆尽,但他对于回国,却有着异常敏感的反应。
我试着问他对将要回国的感受,他回答:“我非常愿意去看一看。听说我的故乡有些变化,但究竟怎么变,我没见过。变化本身是好事,我进去看一看,也学一些东西。”
谈到与中国政府力争,讨还回国权,陆铿说道:“需要告诉人家,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们不是无所谓的,我们回去是有道理的。”
陆铿对六四后流亡海外的民运人士不能回国发表意见,说:“我们俩都有责任,把这个事情弄清楚,还要表示我们的一点看法。”
陆铿做出的反应,令我吃惊。这那里是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能够说出的话!当一位老人所有记忆,被阿兹海默症淹没,唯有最深刻的愤怒或者欣喜,才会在特定时刻突然迸发而出,闪烁光彩。我亲眼看见了陆铿脑海中,阿兹海默症也未能淹没的灿灿闪光。
陆铿返国探亲后回到旧金山,我又去探访他。崔蓉芝说:中国政府只是一次性的准许陆铿回国,并非永久撤销他的回国禁令。在到达昆明机场时,他们遇到麻烦:海关边检,显然没有接到通知,让陆铿与崔蓉芝滞留了3个小时,直到接获北京的指示,才让他们踏进祖国家乡云南的土地。
陆铿回国,本是有价值的新闻,但中国政府只允许中新社向海外发了一条短稿,对国内民众,则完全封锁消息。陆铿的儿子陆可信提出:父亲与很多老朋友失联,希望云南的报纸登一条消息,让朋友们知道他回来了,与他聚一聚,但被当局拒绝。不仅如此,陆铿住在儿子陆可信家,陆可信家所在的小区成了禁区,二十四小时有国安人员把守。陆铿身为记者,直言真相,令中共害怕,陆铿已是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中共依然害怕。
1949年后,陆铿有二十年时间,被囚禁在昆明第二监狱。这次回国,崔蓉芝带陆铿旧地重游。看见黑牢,崔蓉芝心情难过,但陆铿毫无感觉。崔蓉芝说:“好在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没那么伤感。”在昆明第二监狱,陆铿一行拍的照片,底片被监狱没收,带他们参观的狱政人员,遭领导问话。
虽然有小小不愉快,但陆铿返国之旅,业已成功。家乡及全国各地,有一百多位朋友,从海外的广播和互联网上得到消息,来探望陆铿。崔蓉芝说:陆铿看到那么多人来探望他,表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想念,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人们只知道陆铿获准回国,不知道陆铿的解禁,只是一次性的。如果下一次,他又要回国探亲访友,将被重新挡在国门之外。陆铿直到逝世,他的名字仍然列在中国政府不准入境黑名单上。
我与陆铿交往,就成了《百姓》杂志的作者。在西来寺维摩精舍,陆铿经常下楼敲我的门,说一声:“程凯老弟,写一篇稿子。”我不敢怠慢,当晚就开夜车,第二天交稿。我知道陆铿特意把赚取《百姓》稿费的机会给我,解决了我的住,又让我增加一些收入,陆大哥用心良苦。
我在洛杉矶主编的《新闻自由导报》,是89年六四后,旅居美国的中国新闻工作者创办,为海外第一份民运报纸。创办后风波不断,都与一位名叫权华的女留学生有关。我没有证据说权华是中共特务,但她起的作用非一般特务可比。
1990年,《导报》重组理事会,我《人民日报》同时、流亡美国的刘宾雁出任理事会主席,陆铿为《导报》顾问。宾雁住在美国东部,于是由权华等五人组成“常务理事”,管理《导报》大小事务。我任职期间,权华不断制造事端,使我无法正常工作,我只能辞职。在为我辞职召开的《导报》理事会会议上,陆铿嚎啕大哭。刘宾雁1997年4月为《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撰写的评论中提到那场会议,他写道:“我认为此事严重,便电告权华暂勿接受程凯的辞呈待开过理事会再说,她也表示了同意。然而事后她还是接受了辞呈。”当会议决定免去我的《导报》总编辑职务,刘宾雁也宣布与我一同辞职时,陆铿发言,指斥权华耍阴谋权术,把好端端的《导报》搞垮,为此嚎啕大哭。刘宾雁写道:“这时忽然间,听见一声大吼,陆大哥说话了!议程上没有这一项。他开门见山,向执委会主席提出抗议:‘权华呀权华,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小姑娘(不小了,四十岁上下,当然也早就不是姑娘了),非常优秀,甚至想过你有一天可能当国务院总理呢,怎么今天你搞起阴谋诡计来了呢!’”宾雁写道:“一位七十多岁的长者,为人固属激情分子,喜怒形之于色,然而想不到今天会激动到这程度,竟放声大哭起来。”
而我,此时紧张地注视着年过七十的陆铿,怕他情绪激动而出意外。我又为陆铿毫不掩饰的真情流露所感动。我想:世间竟然有陆铿这般的汉子,为了人际的是非曲直而如此大喜大悲。
陆铿说他一生只有两件事:做记者和坐牢;又说一生有两爱:一是爱新闻事业,二是爱女人。爱新闻事业,自不必说,他一生的祸福,都与新闻事业有关。他告诉我,在云南坐共产党监狱时,有一天他以为第二天要拉他出去枪毙,竟然琢磨起,报纸登载枪毙自己的消息,该拟什么样的标题?终于想出“万人争看杀陆铿”。爱新闻事业,竟爱到死到临头还拟新闻标题,找遍中国的新闻人,除了陆铿,没有第二个。
1996年,陆铿七十八岁,还去美国东部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采访来访的中华民国总统李登辉。中国的记者中,可有与陆铿一样“生命不熄,采访不已”者?
2007年11月,旧金山的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举行一年一度“中国杰出民主人士颁奖典礼”,病中的陆铿照例出席。会议过程,陆铿不停在纸上涂写。他做笔记,要发表一篇报导吗?不可能了,那只是终生记者陆铿的习惯动作。
至于喜欢女人,我倒是觉得陆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在男人中间不算出众。在洛杉矶时,我等几位好色男人相聚,谈女人经,陆铿的发言流于泛泛。有一次,我与他外出探望朋友,车开到一个住宅区,他向一位少妇问路。那少妇极具风韵,陆铿回到车上,说真想跟那少妇多讲几句话,只是不敢。我说:多讲几句话都不敢,陆大哥你的喜欢女人,不过尔尔。他尴尬一笑,承认浪得虚名。我与陆铿住西来寺,平时吃西来寺的斋饭,实在馋了,便由陆铿出钱,我开车,到山下一间中餐馆撮一顿大鱼大肉。中餐馆旁边是一间华人开的理发馆,老板娘徐娘半老,陆铿曾到她的店子理过发。陆铿觉得两个男人吃饭缺少情趣,便去邀老板娘一起用餐,不一会回来了,一副灰头土脸状,不用说,被老板娘拒绝了,接着又被我嘲笑了一番。
不过也别小看了陆铿,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陆铿对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女人崔蓉芝的爱,远不是一盆火可形容,简直成了一座火山。他为此不惜抛弃在监狱外苦等他二十多年的发妻。他对我说:他这辈子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为的是崔蓉芝。
爱情,不必用理性去评判,也没有是与非。对崔蓉芝的爱,使古稀之年的陆铿,身心回到青春年少。爱新闻工作和爱女人,成就了陆铿有滋有味的人生。崔蓉芝说,仅此两爱,使得陆铿一生没有白活。
2008年6月11日,陆铿因肺血栓发烧住进旧金山圣法兰西斯医院。我14日接到崔蓉芝大姐的电话,赶到医院探望他。我在病房里守护他几个钟头,让疲累的崔蓉芝回家休息。那一天,陆铿精神出奇的好。我没意识到那可能是人们通常说的病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我相信生命力顽强的陆铿,跨过了人生的一场又一场劫难,也一定能大步跨过眼前这一道生死关,他还应该继续他虽然失忆,却快乐幸福的人生。
他一直和我聊天。我拿当天的中文报纸给他看,他能缓慢读出报上的文字,本能的展现一位记者对时政的关心。他有时趁人不注意,把身上插的管子拔掉,我对他说,没有我的指示,不准拔,他立即表示服从。我要求他快点病好出院,我要请他吃饭,他回答:我请的饭,他一定吃。他不断赞扬每位为他治病的医生和护士,他仍然把一颗热诚的心,随时捧出交给身边每一个人。
我最后两次去看他,他已经陷入昏迷。有一次,他略略睁开眼睛,客气的叫崔蓉芝招呼我坐下。
最后一天,6月21日,我又到医院。下午4点,陆铿血压骤然下降,呼气急促。经注射升压药,情况好转。医生表示没有放弃。我站在陆铿身旁,握着他的手,轻声喊:陆大哥加油!喊完,我跑出病房,我已经泪流满面。
此时,崔蓉芝,和陆铿的分别从中国云南、美国东部赶来的两个儿子,以及大孙女,都在陆铿身旁。崔蓉芝情绪波动。大约5点,我安慰崔大姐几句,就离开医院。我说我明天再来,期望有奇迹发生。
傍晚,我接到崔大姐电话:陆铿七点点零五分停止呼吸。陆大哥的心脏不再跳动,奇迹没有发生。他不是说还要等我请他吃饭吗?他怎么停止战斗了呢?一个原本旺盛的生命,就这样被一颗小小的肺血栓夺走。陆铿在与死神搏斗中,打了他一生唯一的一场败仗。
陆铿生前要求后事从简。6月26日,遗体火化那一天,有一百多位旧金山新闻文化界人士,和生前好友,前去与他告别。人们回忆陆铿的人生传奇,赞颂他作为新闻人,一生刚正不阿、直言不讳,和秉性的热诚善良。一位在公共汽车上结识陆铿的大陆移民,也赶来与陆铿告别,他说:“陆铿这种人,在中国太少。我希望中国有一百万、一千万陆铿这样的人,中国就好了。”
陆铿终年89岁。根据陆铿的遗愿,他的骨灰由他儿子带回中国云南老家安葬。陆铿终于可以回到他挚爱的祖国长眠。
陆铿生前为自己拟好了一句话的墓志铭:“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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