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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工作室|县城心理咨询室,打捞“问题少年”

12 June 2025 at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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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心理资源广泛分布的城市,县域地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心理服务的空白地带。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心理咨询师选择来到县城,开设起当地的第一间心理咨询室。

这些隐藏在住宅区、农田旁的空间里,接纳最多的是迷茫的小城少年,也不乏焦虑的父母和濒临崩溃的中年人。它就像一面镜子, 慢慢映照出县城里,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和被忽视的心理需求。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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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有了第一家心理咨询室

升学季一到,这些日子,宋祎禛的电话比往常频繁得多。电话那头,是焦虑的学生和家长:有的高三考生,备考期间频繁心慌,身体僵硬、呼吸急促;有的家长则为孩子的失眠多梦、白天注意力不集中而忧心忡忡。

作为河南洛阳宜阳县为数不多的心理咨询师,每年的升学季都是宋祎禛最忙的时候。考试压力集中爆发,极易成为压垮青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失控的孩子由家长带着,从周边乡镇赶来求助。

她的咨询室设在县城一个僻静小区的高层住宅里,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被改造成两间咨询室和一间游戏治疗室。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她和来访的孩子面对面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下,不一会儿,一旁垃圾篓里,用过的纸巾隆成小山。

几年前,宋祎禛还是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因为兴趣接触了心理学,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辞职创业,开了这家心理咨询室,也是县里第一家。当时她没想到,这份在县城看似冷门的工作,背后竟藏着如此迫切的需求。

忙碌的时候,她一周要接待七八个来访者,九成以上是未成年人——校园欺凌,游戏成瘾,厌学,休学……每次300元的咨询费用,在县城不算便宜,成年人有了心理问题往往能扛就扛,舍不得花这个钱;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尤其“孩子不想上学”这件事,在很多家庭眼里是“天大的事”,拖不得。

县城里长期被忽视的心理需求,数据中也有迹可循。2024年初,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地图》显示,四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正在经历心理问题,而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无论是抑郁、焦虑、孤独,还是网络依赖,情况可能更糟。

宋祎禛不是唯一一个选择在县城做心理咨询的,在广东清远阳山县,胡立玲也在去年开设了当地第一家心理咨询室。

阳山曾是省级贫困县,县城不大,从北到南骑车穿过只需十五分钟,她的咨询室开在县郊,周边成片的农田环绕。楼下赶集的人群热热闹闹,有的来访者上门时,顺手拎着大集上买来的酸奶或几串葡萄,串门一样,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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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玲的咨询室,窗外是成片的农田。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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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县城心理咨询室,打捞“问题少年”
作者:极昼工作室
发表日期:2025.6.12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心理咨询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在这里,心理咨询仍是个新鲜事物,很多人并不了解它到底是做什么的。最初听说她要开咨询室,家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你要接‘疯子’?”

这样的误解在咨询室里也不少见。一些心理健康、但家长认为需要“管教”的孩子也会被送来,成绩不好、尿床、性格磨蹭……哪怕只是抽了根烟,都足以引发一次“心理干预”。家长期待心理咨询师能像老师一样,给孩子们“好好上上课,开导开导”。

还有一些人干脆把心理咨询当成了医生看诊。孩子情绪崩溃了,家长打来电话问:“吃点什么镇静药好?”医院里没能治好的重度脑瘫孩子,被家属送来,指望心理咨询“能管点用”。但他们不知道,心理咨询不具备治疗能力。

除了孩子,咨询室往来最多的还有妈妈们,县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依旧普遍,她们常常坐立不安,屋里来回走动。一些留守儿童家庭,陪伴的常是爷爷奶奶,讲着浓重的方言,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

在江西吉安市安福县做了三年心理咨询后,戴卫平发现了县城来访者和城市的明显不同。他曾是上海某三甲医院心理科的咨询师,有13年心理临床经验,2021年辞职回到家乡,开设独立的心理工作室。

在上海,他接触到的青少年多是因亲子关系紧张、原生家庭创伤等问题而来;回到县城后,他发现,困扰孩子们的更多是校园人际关系、网络成瘾和繁重的学业压力。每年开学季和升学季,咨询室的来访明显增多,他听过太多孩子的诉苦,“读书太难了,我怎么努力,成绩都上不去”,“每次听默写,老师问问题我就发抖”。

在他看来,这是因为县城长期以来只用成绩评判孩子,读书也容易被当成通往“出路”的唯一跳板。

每到年底,外来务工人员返乡,戴卫平在上海最清闲的时候,如今成了他最忙的阶段之一——人们回到县城,家庭成员距离拉近,最考验亲密关系,问成绩、问工作、催婚催育,平时被搁置的矛盾集中爆发。

今年的除夕他也没能闲下来。晚饭刚吃完没多久,就急匆匆赶往工作室。两个原本约在几天后的来访者临时联系他,情况紧急,一天都不能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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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卫平所在的安福县。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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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个孩子是在同一周内陆续出现的。今年春天,他们先后来到戴卫平的咨询室,都是十来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坐下,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道细密的、新旧交错的伤痕。即便从业十余年,这一幕依然让戴卫平觉得触目惊心。

戴卫平说,县城条件落后、心理健康知识滞后,来访者往往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化,除了轻微的情绪困扰,相当一部分人情况已经很严重。因为在这里,无论是孩子还是成人,情绪问题在初期常被简单归结为“作”“没事找事”。长期拖延、忽视之下,很容易发展成极端。

胡立玲所在的阳山县,她常常把这里称作“心理学的荒漠”。在她2023年成立心理工作室之前,当地县医院多年来连心理(精神)科都没有。

胡立玲一直记得那个最早的来访者,她的心理咨询室还没正式营业时,她刚在一个县交流群里发了自我介绍,立马就有一位母亲联系了她。听她描述完孩子的状况后,胡立玲意识到,孩子的问题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有明显的心理异常,只是一直被忽视、被误解,到这时,孩子的情况已经恶化到疑似精神分裂的地步。

她没能见到那个孩子,对方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心理咨询的范畴,她只能建议家长尽快送孩子去专业医院接受治疗。

但这些提议被家长拒绝了。他们担心,孩子一旦被确诊为重度精神疾病,信息将被上报备案,“孩子未来就完了”。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孩子终有一天会自己“走出来”。

后来的两年里,胡立玲在咨询室见到了更多有着严重心理困扰的孩子。本该活泼的年纪,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一般,眼神空洞,语速极慢,说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在那些微弱的呼救声中,她发现了一个沉重又隐秘的现象:许多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背后,藏着更深的伤痛——性骚扰或性侵的创伤。这些伤害往往发生在孩子年幼时,家长们看护不到位,孩子年幼又不具备判断能力,直到进入青春期,意识萌发,心理问题也随之爆发。

这些受害者几乎都是女孩,事发时大多不满14岁,有的甚至还不到10岁,施害者中有些也是刚进入青春期的未成年男孩。因为事发时间久远,证据难以留存,想要追责几乎无从下手。这让胡立玲和那些陪伴前来的家长一样,都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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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玲所在的阳山县,曾经是省级贫困县。讲述者供图

类似的个案,戴卫平也遇到过不少。孩子们的讲述中,侵害大多与“熟人”有关:远房亲戚,补习老师,或是因父母不在身边、托付照看的“熟人”。正因为彼此熟识,这些关系成了隐秘伤害的掩护。

事实上,即便男孩也不意味着能免于性侵害,往往更加隐蔽,也更容易被忽视。宋祎禛曾接待过一位男孩,年幼时遭遇成年女性猥亵。事后他试图将经历告诉父母,却被轻描淡写地忽视了。

这段经历在男孩心里埋藏了近十年,当他因为其他心理困扰前来咨询,才在深入交流中重新触及那个被封存的创伤。他至今没有得到父母的重视和回应,只因为他是个男孩,他们觉得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在一个男孩身上发生呢。

在和男孩的沟通中,宋祎禛感到唯一慰藉的是,他的内心依然善良。宋祎禛记得,男孩多次在咨询中表达,希望自己的经历能引起更多人对男孩性侵问题的关注。甚至当自己的表妹或其他伙伴可能面临类似风险时,他也会用自己的经历作为提醒。

然而,一个无法忽视的现实是,对许多孩子而言,那些创伤可能会伴随他们很久。几位咨询师都注意到,不少来访者即使已经成年,工作了,结婚了,内心依然缺乏安全感,难以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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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卫平在进行沙盘讲解。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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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室之外的战场

对县城咨询师来说,很多时候,“咨询”并不只发生在那间小小的咨询室中。县城心理资源紧缺,问题来源复杂,往往要求他们不能只扮演“咨询师”,还得临时充当着社工、调解员、临时救助者的角色。

心理咨询室刚起步时,宋祎禛曾接到一次特殊的求助:一位家长希望她能“上门看看孩子”——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长期不出门、不说话,整天窝在屋里,家人束手无策。

宋祎禛一开始有些为难,按照心理咨询专业伦理,通常不提供上门服务。有效的心理咨询依赖于来访者的主动意愿和可控的环境。这两个前提一旦缺失,咨询师再有技巧也难以发挥作用。

但家长一遍遍发来请求,语气焦急。宋祎禛动摇了,想着即便无法正式咨询,也至少作为心理工作者,去确认一下孩子的状态。

当她走进那个房间,眼前的情景让她愣住了。男孩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长时间没洗,已经有些发灰了,像团乱糟糟的鸟窝。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异味。

那是一次“完全失败的咨询”,宋祎禛如今说。她尝试和男孩搭话,但对方仅仅是偏头看了她一眼。各种办法都没能帮她找到沟通的入口,最终她只能失望离开。

在县城执业的心理咨询师,很多都经历过专业规范和现实处境之间来回拉扯。城乡执业环境的差异,戴卫平也花了不少时间去适应。在上海的三甲医院工作时,来访者问题相对集中且明确,多为严重的心理障碍。咨询是阶段性的,来访、结束、告别,每一次会谈都清晰有界,双方关系严格限定在专业时间内,不会延伸到生活。

回到县城后,戴卫平发现,“很多设置在县城都显得过于理想”。像宋祎禛一样,他也经常接到上门求助,有时还是来自妇联等机构的紧急求援。此外,县城边界感模糊,他出门散步都可能遇见自己的来访者,也没少拒绝熟人上门——心理学伦理准则中,咨询师应尽量避免与来访者产生双重关系,以防干扰判断,影响中立性。

为了应对各种各样的求助需求,戴卫平回乡后开始系统考取相关资格证,除了已有的心理治疗师和婚姻家庭咨询师资格,他又取得了中级社工证。社工身份让他能更合法、灵活地进入家庭、深入社区,哪怕是在田间地头,也能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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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城后,戴卫平考取了社工证等各类资格证书。讲述者供图

至于宋祎禛,随着业务逐渐成熟,她也在摸索一套适合县城环境的平衡方式。

家人习惯她的职业身份后,连孩子都常常“介入”。从小学开始,孩子就常把朋友带回家,一脸正经地对她说:“妈妈,我觉得你该跟他聊聊。”

她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小学男孩,留守儿童。父母离婚后,他被留给爷爷奶奶照顾,在学校里,他是老师眼里的“不良少年”。但在宋祎禛看来,他聪明、敏感,只不过内心伤痕累累。那孩子曾讲起,有一次父亲生气时,竟把他带到山顶丢下,独自驾车离开。因为不想回家,被带到宋祎禛家之前,他抱着一床被子,在楼顶一堆废弃物中蜷缩了一夜。

出于伦理限制,宋祎禛无法为他提供正式的心理咨询,既涉及双重关系,也缺少监护人在场。她只能以朋友、长辈的身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疏导。她相信,倾听和陪伴,本身也具备疗愈力量。

宋祎禛说,像这样的留守儿童,在实际工作中很难真正进入心理咨询流程。父母常年在外,照顾他们的祖辈既缺心理意识,也缺乏带孩子寻求帮助的能力。

这些孩子,往往要等到具备自主能力后,比如上了初、高中,才会鼓起勇气独自来求助。她在咨询室里见过他们——没有预约,情绪已经绷到极限,推门直入,流着眼泪,有的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朋友陪伴。

“那样的状态,我不可能视而不见。”宋祎禛会先做基础的情绪安抚。这些孩子大多经济困难,无法收费,也难以按正式流程开展咨询。但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陪伴和疏导,也能帮他们卸下一点压力。等到情绪稍有缓和,如果孩子愿意再来,她才会尝试引导他们联系监护人,建立正式的咨访关系。

宋祎禛知道,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这样的机会仍是可遇不可求。去年,她主动进入县城一所小学给孩子上团体辅导课,还陪伴一些“问题孩子”做了一整个学期的一对一咨询。比起在咨询室里等人来敲门,她更愿意往前走一步,尽早靠近孩子们,让他们知道,有人愿意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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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禛走进乡镇学校上心理课。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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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抵达的

“咨询一共要做几次?”这是县城心理咨询室里最常被问到的问题。

不少来访者带着急切的期待,“聊几次就好”,“最好一次见效”。尤其是那些因心理问题而休学的学生——他们是县城咨询室中最常见的来访群体。焦虑的家长们总希望孩子尽快“回归正轨”。一旦复学,咨询也随之中止。

“心理咨询不是吃药打针,不能一上来就见效”,宋祎禛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建立信任关系,再共同厘清问题,最后探索应对方案。“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时间和耐心。三五次只是起步,一二十次很常见,几十次甚至上百次也并不少见。”

可复学就意味着问题彻底解决了吗?几位咨询师都提到,复学只是阶段性成果,真正重要的是帮助孩子修复内在困扰,恢复稳定、健康的状态。否则,那些被压下去的问题只是“延时地雷”,一旦遇上导火索,随时可能以更激烈、更极端的方式爆发。

陕西渭南大荔县的心理咨询师贺晓萌至今仍记得那个让她心疼、却又无能为力的来访者。那个孩子是主动找来向她求援的,初见时孩子心理问题还不算严重,贺晓萌试图联系家长,但并没有得到对方重视——孩子成绩不错,在他们看来,花钱做心理咨询没什么必要。

一年半后,孩子再次出现在她的心理咨询室时,情况已经恶化许多。这一次,父母终于同意让他接受咨询。但过程始终断断续续的,只要状态稍有起色,能够恢复日常学习,咨询就会被暂停。

贺晓萌最后一次接到孩子的信息,是他从精神病院发来的,孩子的心理问题愈发糟糕、反复,父母也对他失去了耐心,最终走向失控的地步。

县城家长对孩子情绪的忽视,在宋祎禛看来,并非出于冷漠,而是不懂得如何回应。“很多80年代以前的一代人,普遍缺少情感养育的经验,(遇到问题)只能看见对错,看不见情绪。”

其实,包括宋祎禛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疏忽了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她成长在一个控制感极强的县城家庭,母亲严厉,父亲脾气暴躁。为了避免冲突,她早早学会察言观色,做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高考志愿是父母帮她填的,妇产科医生的工作也是遵从了父母意志。被推着走的生活一直持续到30岁,她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迷茫和焦虑,发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列被别人设定轨道的列车。当她把这些困扰向身边人倾诉,并没得到理解,连丈夫也认为她是“闲得没事瞎想”。

这些困惑与痛苦,成了宋祎禛走近心理学的起点。她自学了心理学,后来辞去做了八年的妇产科医生的工作,转行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宋祎禛说,这是她四十多年来为自己的人生做过的最重要的选择。之所以选择在县城创业,是因为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只不过,县城主动寻求心理帮助的成年人仍然是极少数。受生活水平和消费观念的影响,大多数成年人只有在情绪濒临崩溃、实在“扛不住了”时,才会走进咨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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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禛的心理咨询室一角。图源讲述者

那位患有恐惧症的女性来访者,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刚坐完月子,穿着睡衣走进咨询室,头发油腻打结,皮肤上蒙着一层黑垢——不是因为邋遢,而是她害怕水。整个产后月子,她一次澡也没洗过。

她害怕的不只是水,连小猫小狗都能引发她的惊恐反应。生育之后,这些症状明显加剧,严重影响了她的日常生活,丈夫最终也选择离婚。

考虑到她的经济状况,那次咨询宋祎禛并未收费。只对她的恐惧情绪进行了初步的安抚和干预。其实,她的状况需要长期支持和深入处理。但得知收费标准后,女人没有再回来。

这是许多心理咨询师都觉得无力的部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往往也最难承担起心理咨询的费用。

现实的限制也压缩着这些心理咨询师的生存空间。戴卫平来到县城后,将咨询费从在上海时的1100元降到300元,对家庭困难的来访者,只象征性收取费用。即便如此,系统、持续地接受心理咨询,对很多家庭来说仍是一笔沉重的开销。

三年前,他从医院辞职,决定回老家执业时,身边同行都劝他慎重。那时他快五十岁了,厌倦了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他其实挺喜欢在县城的这几年,日子平平静静,有了充裕的个人时间,能陪伴家人,闲暇时还能打理菜园子。虽然线下来访不稳定,靠线上咨询也能维持工作室的运营。

只是到了今年,情况变得更难了。经济不景气,戴卫平听到不少外地同行关门的消息。3月,他把工作室从县城搬到了附近的地级市吉安,这里离家不远,还能辐射更多乡镇,也意味着更多的客源。心理健康观念的普及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还想坚持坚持,等待改变慢慢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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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纪元|“清仓”取代“清零”:方舱时代隐入尘烟

10 June 2025 at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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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万顷沙方舱鸟瞰图。(图/受访者提供)

2022年11月中旬,广州南沙万顷沙方舱医院在12天内拔地而起,作为当时“动态清零”政策下的抗疫堡垒。两年后,它却悄然变身为一个“小商品市场”,成批出售曾用于隔离的集装箱、各类家电和生活物资。曾经的“防疫阵地”如今正被清仓出货,记忆与现实交叠,一处特殊时期的城市“遗迹”,在一张张成交单据中渐渐隐没。

四月中旬开始,地处广州市郊、距广州塔60公里的南沙万顷沙方舱(南沙健康驿站)悄然生变。

在新冠疫情最为严重的2022年,这里是广州市最大,也是最后一座投入使用的方舱医院。

据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网站资料,其用地面积达81万余平方米,相当于两个天安门广场;《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整体支出绩效自评报告》则显示,南沙健康驿站(以下统称“南沙方舱”)当年共移交床位81552张,占方舱医院与隔离点移交床位总和的57.8%以上。

而今,在闲置逾两年后,南沙方舱被当地人冠上了“小商品市场”之名。高德地图上也出现了相应的标记——南沙方舱1号销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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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1号销售处的“商品展厅”。(图 林一/摄)

4月29日,一条写着“南沙1号地块方舱销售处”的红色横幅高挂在方舱临街入口处。顺着销售处往内,一排排高过半米、原用于盛装医疗废弃物的黄色垃圾桶落满了灰尘;一个拆空的单体方舱被改成商品展厅,分类堆放着空调、落地扇、被褥、桌椅等各类家电和生活用品;林立的厢式隔离屋仍保留着完整架构——单间隔断配有洗漱设施等,几乎全新,有些甚至连保护膜也未撕开,部分厢体上写着“已定”“已卖完”等字样。

南沙方舱周边多为务农的本地村民和外地务工者。因价廉物美,这一“小商品市场”在当地口口相传,成为附近居民“捡漏”之地。

年近五十的黄国清原是南沙蕉农,千禧年后专职跑出租车,见证了南沙方舱的兴建和闲置。他记得,“市场”一开业就是“甩卖”和“清仓”:一把几乎全新的折叠椅10块钱,放在外面正常运营的店铺售价得20元;其他商品如热水壶、风扇等,价格也只是外面的三分之一。

4月底时,黄国清曾花了几天时间去淘货。他回忆,清仓现场混乱,买者与看热闹的村民混在一处,“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他趁乱拿了不少衣架、牙杯和消毒液,顺手塞在垃圾桶里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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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一位负责物品销售的工作人员正在休息。(图 林一/摄)

南沙万顷沙方舱或许只是缩影。

2022年,毒力弱但传染性强的奥密克戎毒株在中国境内引发了新一轮新冠疫情。在“动态清零”政策指引下,各地迅速上马方舱医院等政府应急工程。尽管目前尚无权威统计2022年全国兴建了多少座方舱医院,但其数量之多及耗资之巨,从广州一地的数据可窥一斑——据《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决算》,广州当年共建设广州方舱医院、南沙健康驿站等11个方舱医院和隔离点,当年度相应基建支出为近18亿元。

随着2022年12月中国放开疫情管控,作为曾经“疫情歼灭战”主力的方舱和隔离点,无一例外地面临拆除、转型或改造的命运,多地政府还将其摆上了拍卖台。从武汉疫情时期的“抗疫堡垒”、到2022年令人抗拒的集中隔离场所,再到闲置两年成为城市“遗迹”,方舱承载着的,不仅是民众对新冠时期的复杂情感和对公共财政使用的关切,更是那段逐渐隐入尘烟的集体记忆。

最后的突建

在黄国清印象中,南沙方舱所在地原是一片滩涂农田,多用于香蕉种植,边上还有不少荒芜地和闲置鱼塘。因为土壤含水量高,当地人时而会不经意间一脚陷入淤泥。

它其实并不符合方舱选址地标准。根据2022年8月国家卫健委等三部门发布的《方舱医院设计导则(试行)》,方舱选址应选取:地形较平坦、有利于排水、空气流通,地质条件良好,市政设施完备的地区。

2022年11月中旬后,原本寂静的滩涂农田变得喧闹——装载水泥的罐车、运送建材的货车反复碾压着道路;空置的农田上,工人们和大型吊机几乎昼夜未停。

“从来没这么闹过”,黄国清说。

南沙方舱医院的兴建,再次展现了“中国速度”。财新网、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官网等多家网站公开资料显示,南沙方舱医院自11月14日动工,至少9000名建设者在项目一线战斗,700余台施工机械全面投入建设;11月25日,南沙方舱全面建成并交付,历时仅1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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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清仓”取代“清零”:方舱时代隐入尘烟
作者:林一 秦海龙
发表日期:2025.6.10
来源:微信公众号“水瓶纪元”
主题归类:方舱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广州一家从事工程设备租售的公司是11月14日进场施工的企业之一。其负责人赵清回忆,他们派出了一支工程队,在现场不分昼夜地赶工。而此前,南沙方舱施工总承包公司中建四局下属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已与他联系,租赁了总价200多万元的器械,包括勾机、推土机、泥头车等。由于当时工程的筹备和建设紧急,他的企业未与之签订合同,而是议定按照结算清单支付工程款。

另一家负责工人调配的劳务分包企业负责人王权也对“争分夺秒”抢建南沙方舱印象深刻。为赶进度,他的50余名工人24小时两班倒,干了一周多,总收入为30.4万元。为避免农工的薪资拖欠,在总包单位要求下,王权签下了一份工人工资承诺书,先行垫付了所有施工人员的薪资。

“总之就是很急,上面的要求就是要快”,王权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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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南沙方舱的部分厢式隔离屋已被预定或售完。(图 林一/摄)

因为时间紧急,相关政府部门在审批流程上给这一政府应急工程开了绿灯。广州南沙区万顷沙镇一位不愿具名的镇政府工作人员表示,方舱建设绕过了镇一级部门,土地手续没有走完就先行开工。

然而,在南沙方舱建设上,政府内部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一位曾负责广州疾控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表示,万顷沙方舱建设的申报大抵是在11月前,(上级)已经批复建设,然而,“当时广州已经有了至少7个方舱项目,是否还需要万顷沙这样‘超大型’方舱,其实很多人都不敢下决定。毕竟在当时情况下,任何东西都不如防疫,没人敢公开说话。”

广州某三甲医院医护人员徐清如后来在一次会议上得到的消息是,因为此前上海封城造成的影响,“上面”害怕疫情会在华南地区扩散,所以要早做准备,这才有了万顷沙方舱项目。她回忆,当时不论是对于施工方还是医护,领导们下的都是“死命令”,不能让疫情扩散,不能出问题。

时年31岁的徐清如曾支援过武汉、湖南、上海的疫情防控工作。2022年被短暂派往万顷沙方舱参与病患治疗。对于“问题”是什么,她自认说不清楚。她只记得,从11月中旬开始,自己像个陀螺,不停地在方舱里重复、旋转,有时候像“打仗”一样。

公开资料显示,广州自2022年10月22日以来出现了新一轮疫情。广州海珠区11月9日在写给广大市民的一封信中称,“(这)是广州抗疫3年以来最复杂、最严峻的疫情”。截至当年11月16日,据广州市卫健委副主任张屹通报,广州市新增8761例新冠病毒本土感染者。

而此前一月,从10月10日至11月15日,《人民日报》曾连续发表署名为“仲音”的评论员文章,强调“动态清零”可持续、必须坚定不移地贯彻、“集中力量打好重点地区疫情歼灭战”。期间,11月11日,国务院曾发布优化疫情防控二十条措施;响应这一政策,石家庄等地政府一度放开疫情管控,包括取消常态化核酸检测,但数日后又恢复执行原防疫政策。同年11月22日南方网的报道中,用“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来强调对方舱建设的基本原则。

大投入与少病患

2022年11月28日,南沙万顷沙方舱迎来了首批隔离人员。作为医护人员,徐清如及其同事,也从南沙大岗方舱转移至万顷沙。

徐清如进入万顷沙方舱后的第一反应是“大”。“以往的方舱从头到尾床位巡视下来,大多情况下不超过一小时;但这里,如果是一个人巡场,得花上小半天。”

可与“大”相比,万顷沙方舱实际病患并不多。徐清如说,她在万顷沙待了不到一周,见到的病患不超过千人。

徐清如记得当时和同事有过讨论。尽管官方通报“疫情严峻”,但医护人员看到的多是轻症患者,从专业角度判断,居家服药7至10天便能大致痊愈。

徐清如回忆,她和同事们私下都觉得,疫情已经到了一个节点,很可能快要放开,“但谁也没想到,12月疫情就放开了”。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公布新冠病毒防疫措施“新十条”,其中包括“无症状感染者和轻型病例一般采取居家隔离”,以及“不再对跨地区流动人员查核酸阴性证明和健康码”。

投入使用仅10天的南沙万顷沙方舱,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

在徐清如印象里,疫情管控放开后,方舱里面的人像“疯了”一样。“大家大包小包的都不要了,就想着要回家。还有很多临时召集来的‘大白’,一下子失业了。大家好像都乱了套,东西都乱扔,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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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部,单间隔离房还保留着完整洗漱设施,如今堆放着各类生活用品。(图 林一/摄)

徐清如说,类似的场景她只在高考结束那天见过,“就跟你视频里看到的那种丢书的画面一样”。

徐清如于12月10日前后才正式收拾东西离开万顷沙方舱。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生活依旧如陀螺般旋转。疫情管控突然“放开”后,包括广州在内,各地医疗机构应对不及,一些老年患者病情恶化,白肺、酮症酸中毒、心脏病等问题在各类人群中大量出现,医院压力陡增,甚至出现了医疗挤兑。徐清如回忆,直至2023年春节后,疫情有了结束的迹象,自己才回到原来“做一休一”的节奏里。

黄国清能够回想起来的是,疫情宣布放开后的几天,南沙万顷沙方舱打车的人明显多了,多数是往广州市里跑,也有些人前往深圳和东莞。以往他一天最多能挣三四百元,那段时期最多一天挣了近1200元。

南沙方舱医院很快人去楼空,留下了各类杂物和生活垃圾。一些项目施工资料、票据和合同评审表等,甚至也被随意丢弃在地。一份落款时间为2022年12月1日、主题是“南沙健康驿站1号地块集成卫浴施工后质量维修事宜”的工程联系函上写着:“已施工完成的卫浴存在大量卫浴漏水、高低不平、损坏、无法通水、管道堵塞等情况,导致迟迟无法验收,致使严重影响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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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丢弃的南沙方舱项目施工资料及票据等。(图 林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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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纪元在现场拾到的工程联系函。(图 秦海龙/摄)

水瓶纪元在现场拾取的另一份中建四局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合同评审通用表则显示,南沙方舱项目为政府应急工程,建设单位为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委托(中建)四局承建。“根据最新合同谈判”,南沙方舱项目总投资从20亿元修订为19亿元(不含医疗设施设备、卫生用品等医疗物资)。其中,1号地块施工承包合同额为85327.67万元,预付款60%,竣工结算至97%,3%为质保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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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被随意丢弃的合同评审表。(图 林一/摄)

这份合同评审通用表上并无公章。

目前,官方并未完全披露南沙方舱的实际投入。但两份政府公开文件提供了相关数据。其中,《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决算》显示,当年广州为建设南沙健康驿站等11个方舱医院和隔离点支出近18亿元,若以南沙方舱移交床位数所占比例来推断,则南沙方舱项目支出约10亿元;《2025年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预算》亦载明,广州南沙健康驿站已完成合同结算,2025年为此支出4.321亿元。

不过,根据赵清和王权的说法,当初参与南沙方舱建设的企业,不少尚未收到工程余款。

赵清说,自己的企业还有约40%款项未结清,中建四局也没有任何实质性解释,“我们就只能打电话、发信息催。”

王权更是陷入讨薪无门的困境。在南沙万顷沙方舱项目上,他已自行垫付了20多万元工人工资,另外上家还有30%多的余款尚未结算。王权没有合同,对接人也在2024年年中离职,拿回自己的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何以“再利用”

南沙万顷沙方舱再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已是两年零五个月后。

2025年4月15日,广州产权交易所公布了三份成交结果公告。然而,公告中项目名称语焉不详,只写着“一号/二号/三号地块打包箱物资一批”,成交价分别为4067万元、4565万元和1742万元。6月5日,该所一位工作人员确认了这三处地块即南沙方舱1号至3号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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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产权交易所公布的南沙方舱1号至3号地块交易标的明细。(图/资料图片)

马鹤自称是南沙方舱1号销售点的“负责人”,系安徽君赫集装箱有限公司员工。他说,公司通过拍卖竞得一号地块处置权后,他顺势来到广州,帮老板出清这批“疫情资产”。

4月末的一个中午,马鹤送走几辆货运板车后说:“这样的方舱简易房,一共8000间,3800元一个,很多被订走,5月中差不多就会卖完。五一节后,上海的昆山方舱也要启动,卖完今年就(赚)够了。”

马鹤桌面上的“账单”显示,单个集装箱隔离屋成交价3300元至3700元不等。如果附带屋内的风扇、床椅等物资,还会酌情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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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鹤摊在桌上的“账本”记录了集装箱出售情况。(图 秦海龙/摄)

马鹤提供的一份采购合同显示,安徽君赫集装箱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8月,法人为王建林。据天眼查,该企业曾于2024年11月4日与2025年4月28日分别中标安徽原尚湖隔离点一批二手物资设备和海南东方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整体打包转让的一批防疫物资。天眼查上并无该企业中标南沙方舱1号地块相关物资的信息。

与马鹤交谈时,他还展示了一条署名为“老板 王建林”的朋友圈——“南沙方舱正在销售,欢迎各位老板问价。”

社交媒体上,如马鹤这般的“方舱卖家”不在少数。

一位自称来自中品集成房屋科技有限公司的卖家也说有1号方舱的销售权。他表示,公司一共回收了约2000个方舱,4月14日开始出售,预计5月卖完,售价为6800元(包含广东省内运费)。

闲置数年的南沙方舱,以另一种身份登台,成为少数人的生财之道。

然而,关于闲置方舱的后续处置,其实自2023年起网上就传出不少讨论。

当年8月,有人曾建议河北宁晋县政府将方舱医院改造为养老机构。但因其选址不符合养老机构建设的相关要求、建筑结构的抗震设计等安全指标不达标、消防设施和适老化改造难度大,当地政府委托专家考察评估后否决了这一提议。

成功案例是北京朝阳区的金盏七彩家园方舱。2023年10月,该方舱被改成月租1200元且配备独立卫浴的“七彩家园”保障性租赁住房。

另一案例出现在香港。今年4月,《香港01》报道称,启德方舱医院将变身为青年发展设施,包括“青年驿站”旅舍和青年文化艺术交流空间等。“青年驿站”租约为期5年,中标者需自负盈亏,预计今年10月前可投入服务。

不过,即便将方舱改建养老院、青年公寓与青年驿站等,收回投资亦存在一定难度。

从全国范围看,方舱医院项目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中央和地方财政资金,以及地方政府专项债。据《南方周末》2022年12月17日报道,全国至少有45个城市发行了178个“方舱债”,涉及项目总金额近400亿元。

网上一份编制时间为2022年10月的(山东泰安市)《泰山区方舱医院和方舱隔离点项目实施方案》显示,该项目预计发行专项债券8900万元,占投资总额的近80%。

项目如何盈利?这份文件指出,方舱医院通过与高校及医疗机构合作,作为其研学基地,收取场地使用费用;在非疫情期间,可以通过将项目相关的医疗检验仪器设备向医养中心、体检中心等医疗机构出租实现收益;集中隔离点通过与医疗科技企业合作,出租给医疗科技企业作为其仓储基地实现收益。

不过,水瓶纪元并未查到泰山区方舱医院和方舱隔离点后续用途变化情况。

一位省级设计院的总工程师说,关于方舱的回收和处置,政府部门与相关建设单位在处置遗留问题时,会优先考量处置时长和资本回收数额。

“长线投资会牵涉到太多部门的协同,以及账目上的来回,相比起来速度慢且容易陷入再次的投入浪费”,这位不愿具名的总工程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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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清仓”中的南沙方舱。(图 秦海龙/摄)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舱进行分类处置和拍卖,成为多地政府部门的现实选择。

不过,在拍卖市场,需求不足、拍品定价过高、拍品吸引力不够或市场环境不佳等因素均可能造成流拍。广东东莞生态园健康中心项目曾经历四次流拍;江西赣州市方舱医院、广东汕头市河浦健康驿站,则在流拍后调降了挂牌底价。

对众多散客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如同黄国清所说,“这里物美价廉,买点日用品很实惠”。

遗忘与记住

王权如今感叹,自己踩错了时间节点。

他说,2020年10月前后他曾参与一些小型方舱建设,赚到了不少钱。而在万顷沙方舱项目上,他自觉余款已经没了希望,能做的只有遗忘。

“就像现在你走出去和别人说方舱,有多少人还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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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部,拆后待售的热水器与散落杂物。(图 林一/摄)

尽管事隔两年,徐清如却无法忘记那些由方舱和病患组成的疫情图景。

在她看来,“方舱”两个字像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紧密相接的房间或是床位,白得发亮的防护服,以及被她从铺位上缓慢抬升起来的枯瘦手臂和连接着的针头与输液管——其尽头可能是疾病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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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开始拆除售卖的南沙方舱内部。(图 受访者提供)

作为医护,她见过生死,也知道不少方舱内的乱象。她说,现在想起来,疾病是一方面,另一面则是已被覆盖掉的记忆。

2023年中,她所在医院贴放照片的荣誉墙换了新貌,徐清如和同事支援方舱的留影被揭去。一段时间过后,她在网上搜方舱、疫情相关的关键词,发现很多内容已经消失,甚至连她手机里收藏的视频报道,有些点开后也会无法显示。

她感慨说,方舱建筑可以被拆开和转移,但很多与疫情相关的人已被时间拴住。她身边有人因为疫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身体抵抗力大不如前,出现了糖尿病、心悸等病症。

她脑中还会出现一帧画面。那是2022年末医疗挤兑时,一位躺在病床上的尿毒症老人——一双枯瘦的手,其中一只手腕上贴着几道医用胶带,老人皮肤几乎已经贴在骨头上。她还记得家属在急诊抢救的蓝色遮帘外的哭声,也记得老人离世时手臂下垂的动作。

“它(方舱)像是一个记忆的容器”,徐清如说。但她知道,记忆是有差异的,“有人会记得,有人会忘记”,她愿意做前者。

5月末,广州连日大雨,万顷沙方舱售卖仍在推进中,但方舱表面的铁墙已结出新的雨痕——它们曾是疾病与生命的防线,如今沦为一处地图标记。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人物|遭遇职场性侵后,她的两场战斗

By: unknown
9 June 2025 at 09:43
CDT 档案卡
标题:遭遇职场性侵后,她的两场战斗
作者:程静之
发表日期:2025.6.8
来源:人物
主题归类:性侵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崔丽丽是一位在汽车行业打拼17年的职业女性,她的职场路径原本走得顺遂,换过三家公司,从一名普通销售一路往上,临近40岁换到新公司担任销售总监。但在2023年9月,一次去杭州出差的过程中,她和公司老板王某共赴一场酒局,被劝酒后醉到「不省人事」,之后在酒店遭遇了王某的性侵。

崔丽丽说,最开始也感受到害怕、绝望、羞耻等等情绪,最难受的是,因为醉得太厉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遭遇了性侵,也慌张到忘了保留身上、衣服上的生物证据。直到事发三天后,她想起一些被王某猥亵的画面,告诉丈夫梁靖宽,「自己可能被欺负了」。梁靖宽保持了冷静,提示她可以查监控,崔丽丽慢慢恢复理智,咨询律师如何取证,也很快返回事发酒店调取监控。

接下来,在丈夫梁靖宽的鼓励下,崔丽丽报警立案成功,且办案检察官侦查到另一份关键证据,弥补了她记忆模糊的部分,最终以「强奸罪」对王某提起诉讼。2024年4月2日,事发过去七个月,法院以「强奸罪」判决了王某4年有期徒刑。

但崔丽丽的战斗并没有结束。

和许多遭受职场性侵害的人一样,她患上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向公司请病假,而公司不仅不认,还停发她的工资,停用OA系统和邮箱,移出工作群,最终以严重旷工为由将她开除。她曾经信任的同事,大多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崔丽丽说,但她相信,个体是有主动性的,不会轻易被体系吞噬。她继续查找法规,发现《工伤保险条例》有一条对自己适用。被开除那一天,她去人社中心申报了工伤,尽管要把伤口重复撕开,但她坚持战斗,最终历时8个月,12次系统治疗,两次专家会诊与鉴定,成功认定了工伤。这也是第一次女性遭遇职场性侵害之后,能用新的法规维护自己的权益。

战斗的另一面,是精神难以弥合的创伤。今年1月元旦过后,崔丽丽一早去车站接我,她个子小小的,围了一条厚围巾,敏感地捕捉路人看她的眼神。事发后,她被噩梦折磨,不敢独自出门,更做不到回归职场。

梁靖宽一直陪着她,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他还和丽丽一起看专业的书籍、电影,理解病情,也试着理解女性的心理和处境。「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

第一次接受采访,崔丽丽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她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她希望在采访中不断接受和正视自己,也希望给亲友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留在家里没有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靖宽也通过报道重新理解妻子,「不要低估一个人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

工伤认定之后,崔丽丽接着准备打劳动仲裁,这一次她没有请律师,而是自己收集证据上了战场。她说自己不是法律人士,输了不丢人,「但要赢,就想赢得漂亮一点。」过了一个冬天,又到一年春天,今年4月1日的早晨,她再次发来消息,「仲裁结果出来了」,后面跟着奋斗的表情符号。她又赢得了一次胜利。

以下,是崔丽丽和梁靖宽的讲述——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拼凑的真相

崔丽丽

事情的真相,我刚开始其实不记得了,是后来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最清楚的记忆,是2023年9月24日,凌晨4点多,我不知道怎么就醒来了,带着一点醉意,看到房间里还开着灯。我第一感觉是很奇怪,因为我睡觉从来不开灯,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布局和我的房间不一样,标准间的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我很吃惊地坐起来,结果发现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衣服都杂乱地扔在地板上。

我当时直接就懵了,不知道因为羞耻还是害怕,一边下意识穿衣服,一边就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声响太大,把王某吵醒了。他突然过来拉住我,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思考,就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刷了几次房卡都打不开,我只好去一楼找前台,但走到电梯间才发现,自己慌张到连鞋子都忘了穿。

我去杭州出差都住那家酒店,跟前台比较熟了,感到那个样子太丢人,只好又折回去敲王某房间的门,想把鞋穿上。当时还是很迷糊的状态,我回到自己房间趴着就睡着了,直到8点多钟才彻底清醒,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王某房间没有穿衣服醒来,就第一次去找王某对质,想找他问个明白。

那是王某第一次对我撒谎。他说我喝多了,打车送我回来,发现我的房门打不开才去了他的房间,后来我又吐在衣服上,他才脱了我的衣服。那次对话,我对王某还使用「您」这个字眼,始终没直接问出口他是不是性侵了我,王某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天下午回了天津,而我留在杭州继续工作。

那时候我已经有应激反应了,整个人变得特别恍惚,有一次和客户见面,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还有一次过红绿灯,也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后来心理咨询师告诉我,这是一种「解离」反应,是人在面对不可承受的压力时,大脑把身体和周围环境隔离开的自我保护。

那时候,我感到最难受和最困惑的,是对发生了什么根本想不起来。我逼着自己从头捋一遍:9月23日晚上,我和王某约客户谈合作,想着要跟别人聊正事,最好别喝太多酒,我本身也不擅长喝酒,就订了一家日料餐厅,点了一瓶清酒稍微助兴。客户来之前,王某说今天一定要喝美了把对方拿下,王某平时酒量很好,但那天开场一个多小时,就发微信跟我说,「你陪着多喝点,我快不行了」,过后又补充,「这酒后劲挺大的」。

我想老板可能喝不惯清酒,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就陪了几杯。到11点左右,我开始感到晕乎,赶快去结了账,提醒他们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没想到回来后,桌上又多了两瓶酒,王某一直劝我敬客户一杯,把我弄得下不来台,我就又陪了几杯,之后彻底醉倒趴在桌子上,整个人就断片了。

之后更多的记忆,我都没有了。直到三天后,再次在重要的商务应酬上见到王某,一些被猥亵的画面就想了起来。我冲到卫生间,哆嗦得不行,但因为职业素养还是强撑到了应酬结束,回到酒店后,我坐在床上,靠着墙,坐了一整晚,精神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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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事发第四天,我才打电话跟先生讲,自己可能被人欺负了。先生让我赶快买票回天津,见面后他也很生气,说我为什么不赶快查监控?为什么不赶快报警?我才第一次回过神来可以看监控。那时候刚好碰上国庆节,我和先生按计划要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但我实在等不到假期结束,就先咨询了律师怎么取证,之后一个人去了杭州调取监控。

酒店经理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助我的女性,监控一般不能给客人看,但她帮我支招,说可以先报一个丢东西的警,看看监控到底录下了什么。后来在警方的陪同下,我才第一次在视频里比较完整地拼凑出当天的情况:

回到酒店我已经是昏迷不醒,王某原先说是背我回来,但其实是抱着我,在电梯里就实施了猥亵,之后经过我房间也根本没有停留,直接进了他房间。到了凌晨4点多,我从王某房间出来的状态原本也忘了,那时候才看到,我光着脚,走得摇摇晃晃,衬衫也穿得乱七八糟,刷不开房门之后,瘫坐在地上就哭了。

我一边看,一边哆嗦得全身发抖。因为提前咨询过律师,我知道生物证据肯定采不到了,唯一的实物证据就是监控,一个月后会被新的视频覆盖,我就请酒店经理一定要把这些监控全部复制保存下来。她让我放心,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我。

10月3日那天,我还向酒店保安、打扫阿姨录音取了证。原来,事发的晚上,前台小妹担心我被抱回来,就让保安帮忙一起搀扶上楼,但被王某拒绝了。前台小妹又留意到监控里王某把我弄进房间,让保安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最后,她再次给王某房间打电话,问是否需要帮助,王某说「不用」挂了电话,她没办法再坚持,只好交代保安巡逻时多留意那个房间。

问完这些,我错过了当天回天津最后的航班,不得不在杭州停留一晚,就选了一个离事发酒店30公里的地方住下。当时天已经发黑了,我突然觉得城市变得很恐怖,周边人也很恐怖,看到路上一位秃顶男性迎面走来,一下子想到王某,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从来没有那么脆弱过,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敢回,就在酒店大厅里坐着发呆。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给一位在杭州的女性朋友打电话,接通之后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哭。

那位朋友什么都没多问,立马来找我,和电影里的画面完全不一样,知道原委后,她不是和我抱头痛哭,而是特别冷静地说,「丽丽,咱们把你监控看到的,能想起来的,再好好盘一盘。」我一下子被她的冷静和理智镇住了,就在酒店里找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我一边说,她一边写,写完以后,我们俩基本上断定,不管有没有被性侵,强制猥亵肯定是有了。

接着,我们又把职场的工作方法拿出来,策划用什么话术再找王某对质,如果对方承认性侵,话要怎么说,如果不承认,又要怎么说,把可能性A、可能性B都写出来,尽量多问出一些话,多收集一些证据。

我们对着草稿演练了两遍,一直搞到凌晨3点多。但那时候,我对于是否报警还是有一些挣扎,我会思考报警的代价是什么,我先生能承受吗?我的父母、他的父母能承受吗?我女儿才11岁,她知道了要怎么办?还有我的职业,汽车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闹开了我怎么面对同行,之后找工作公司做背调怎么办?

朋友听了这些顾虑,她的回应非常打动我。她说,「你要是能报警,我全力支持你,但是如果你做不到,我也理解你,我懂你。」

梁靖宽

9月27号早上,听到丽丽打来那个电话,我的感受挺复杂的。我记得丽丽当时是例假最后一两天,所以她说「被欺负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反复跟她确认才知道是真的。丽丽在电话里一直哭,整个人就傻掉了,其实我也挺懵的,当然还有愤怒,那时候脾气就上来了,怪罪她怎么不及时报警,要赶快报警。

但问题是,丽丽对许多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我也感到奇怪,丽丽虽然酒量不好,但她对事业很负责,不可能让自己在客户面前失态,而且喝了那么几杯就醉成那样,我是有过其他怀疑的,但当时用过的餐具都清理掉了,也没办法再追查什么,只好让她买最快的一班高铁回家,我们再一块儿商量商量。

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查监控。后面一两天,丽丽也恢复理智了,找了做律师的高中同学咨询,后来一个人去杭州看监控,期间我们是一直联系的,丽丽说东西都查清楚了,但是具体查到什么,她没说,也没发给我看。我听出了她的犹豫,就想当天赶紧过去处理这件事,但丽丽坚持先回家再说,还说有人陪着她,让我不用担心。

后来,我才知道丽丽的很多顾虑,家人、朋友、事业,生活里还上有老下有小,现在经济又不景气,所以她承担的心理压力非常大。但我当时没有想过这一层,对报警也没有过动摇,因为这是犯罪,坏人犯罪难道还要逍遥法外吗?丽丽害怕承受外界的一些声音,但我从来不会被这些观点绑架,也告诉丽丽说,对她有看法的人才是病态的,我们干嘛要去理会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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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关键证据

崔丽丽

10月6日开工第一天,我特地拿了一支录音笔,带着犹豫和纠结去了公司。在王某办公室,我像之前演练过的那样,开始一个个提问,想着他哪怕撒谎露出破绽,破绽或许也是一种证据。但没想到,王某不仅不承认性侵和猥亵,还说我「不知好歹」,言外之意是他没嫌弃我就不错了。我被彻底击碎了,瞪着王某的眼睛咆哮,立马就去杭州报警。

我先生特别支持我,这次报案是他陪我一起去的。他特别理智,让我把关键点提前写下来,以防报案时太过激动疏漏了什么。

去事发酒店的路上,我都是雄心壮志的,但剩下最后一个红绿灯,我突然腿一软,走不了路了,就开始哭。10月份的杭州其实特别美,但那天的蓝天和白云在眼里都是灰色的。我拽着先生的手说,我太怂了,连走进那个酒店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先生拉着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说没事儿,别着急,不想去咱们今天可以不去。我感到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懦弱,憋了一股劲儿,突然把眼泪擦掉说,「老公,咱们走。」

到了酒店,110电话很快接通了,但我光张嘴发不出声音。我先生就接过电话,说我媳妇在哪个酒店被强奸了,要求你们马上出警。

警方的行动很快,五分钟之后,来了一辆小轿车跟一辆中巴车,把酒店戒严了,我和先生去了警察局录口供,接着又去医院采集身上是否还有王某的DNA。整个过程都很顺畅,录口供的警察是位特别好的男性,不会强迫我作答,也没有提问让我感到不舒适的问题,在我哭的时候还会安慰我;采DNA的医生也说,没事儿不疼的,然后说,「咱们没有错」。

警方告诉我一般7天能立案,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让我回天津耐心等一等。一直到10月27日下午5点左右,我突然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语气特别严肃地告诉我立案了,我整个人就激动地从沙发上溜到了地板上。

在醉酒类性侵案件中,往往要证明被害人醉酒到了什么程度,这点在我的案子里没有任何质疑,监控和相关证言都很明确,我已经严重到「不省人事」的状态。检察官最初遇到的难点是,采集不到DNA,光靠我模糊的记忆,指控「强奸罪」肯定不够。但办案检察官特别负责,一帧一帧地细致看监控,看到我进王某房间约半个小时之后,隔壁房客突然打开了门,在王某房门口徘徊了几分钟,还有掏出手机的动作。

检察官凭直觉感觉到,那名房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拿手机是不是录了音?那天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还下着特别大的雨,但检察官生怕这条线索断了,立刻跑去酒店,在警方的配合下排查房客,没想到那位客人还在酒店里住着。

那名房客告诉检察官,因为酒店隔音比较差,他先在房间里听到很大的动静,还有女性迷迷糊糊反抗的声音,之后在门口听得更清楚了,就用手机录了大概2分钟。这段录音成了指控「强奸罪」的关键证据。我记得特别清楚,2023年11月11日,检察官给我打来电话,声音特别兴奋地说,崔丽丽你知道吗?我找到了非常关键的证据,王某已经实实在在被抓起来,不怕给他定不了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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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9日,梁靖宽陪崔丽丽去杭州报警,他走在前面,崔丽丽拍了他的背影留念。

去战斗

崔丽丽

报案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一直做噩梦。

可能是事发之后,我曾回去王某的房间找鞋,就做了各种找鞋子的梦:要么在一片漆黑中找鞋,要么在大雨中跑着找鞋,而且梦里的鞋子特别具体,有时候是运动鞋,有时候是拖鞋……我总是害怕得从梦里惊醒,醒了以后就觉得很不真实,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这个境地。

我做销售17年了,发生这件事,真的是把我过往十几年的职场信念完全推翻了,把我对于人的认知和信任也完全推翻了。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完全不讲什么喝酒拉客户。记得27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出国去谈业务,后面又带团队出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拉个箱子就走了,觉得哪里都很安全。第二份工作,老板是一位和我同岁的男性,出去见客户都直接说,丽丽是女孩子,她不能喝酒你们照顾一点。所以在以前的环境里,销售虽然要应对很多酒局,但大家都特别保护我。

但这家公司的酒文化特别重,王某经常向我灌输,我的领导虽然是一名女性,但很多业务都是她喝酒喝来的。公司聚餐的时候,王某也会劝下属喝酒,下属就下意识地服从老板的指令。包括这一次,其实最开始我对自己是有怨恨的,为什么不强硬拒绝王某,但我根本没想到会喝到那么醉。我想过提防客户,但从没想过提防自己的老板。

我真的是信念崩塌了,在医院里检查出抑郁,变得不敢出门,就喜欢在家里楼上一间小书房里待着。先生担心我自我封闭,经常招呼我出来看电视,或者陪女儿下一盘围棋,但我甚至不愿意亲近他和孩子,觉得一个人在小房间才安全。

因为担心我的精神状态,我先生转为半工作状态,每天守着我,承接了很多我的负面情绪。那时候,我跟他已经分开睡了,有一天夜里,我又从噩梦里惊醒,怎么也睡不着,外套都没穿就跑下楼,那天晚上下了点雪,薄薄一层铺在地上,我就坐在雪地里发呆。

可能是听到开门的响动,我先生追着我下了楼,以为我产生了不好的念头。他的情绪第一次变得激动,说我难道为了一个畜生要把自己毁了吗?这么活不下去,有想过他吗?有想过孩子吗?他一直抚摸我的背,帮我平复下来。

我确实被先生的关心,还有那晚的一段话激励到了。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颓废,案件还要经过一个很长的拉锯战,我想起码要有一个好的身体、好的状态去战斗,慢慢开始恢复运动,在房间里一个人也是查资料,看别人的求助帖和经验帖,有的会抄写下来,有的截图保存在电脑里,学到了很多法律知识。

案子开庭前,王某还可以走一个「求谅解」的环节,检察官说可以见一见王某的家人,王某太太是公司出纳,拒绝了和我会面,公司二股东和我的直属领导就作为代表,但一见面也不是道歉,而是为王某哭穷,然后提出一笔赔偿。我一听就不想谈了,对方看我态度这么坚决,干脆不要我的谅解,翻供打无罪辩护,不承认强奸,甚至说我主动倒贴。

得知王某拒不认罪,我的精神又崩溃了,有一天去接孩子,走到楼下就失神摔倒了,造成左手粉碎性骨折。那时案件马上开庭,按照我的本意,即便绷带吊着胳膊也要去参加庭审,但先生怕我情绪激动,最后就全权交给律师和检察官处理。

庭上的争辩很激烈,王某坚持陈述,我到公司一年没有业绩,担心被开除才主动勾引。检察官辩护说,这个逻辑不通,既然是想讨要好处,为什么一个女性连工作、职业生涯都不管不顾,最后也要讨一个说法?一般强奸罪是3到10年的刑期,检察官提出判6年,最后法院判决了4年,连带民事赔偿诊断焦虑、抑郁、失眠的医疗费用3000元。

庭审前,让我没想到的是,法官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他知道我遭受很大的精神打击,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工作,但根据国家关于性侵案的法律规定,除了未成年人,没办法支持成年女性的精神赔偿诉求。他最后鼓励我说,案件结束之后,可以打劳动仲裁继续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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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梁靖宽

这一年多我也学会换位思考,照顾丽丽的心情。我们去医院治疗,心理咨询师会给她推荐一些电影和书籍,我就跟她一起看,比如有一部电影讲在911事件中失去家人的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得极端和自闭。我了解了疾病,但说实话,学习了一段时间,丽丽的状态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丽丽自己睡觉,每天噩梦缠身,刚惊醒时不认识我了,哭着往外推我,我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说别怕,要等个一两分钟,她才能清醒过来,我就守在她旁边,等她睡着了,给她盖好被再走开。她还总是晚上跑出去,我害怕她想不开,睡眠变得很浅,留意着她的动静,甚至有时候幻听,也会突然跑上去再看她一眼。

白天状态更不行了,就好像掉进一个漩涡里,什么事也干不了。我拼命想把她往外拉,说要不咱们听相声去,看电影去,唱歌去,还有我们之前没事就带着孩子去玩的一些项目,她都拒绝了。后来她胳膊又伤了,那时候我压力也很大,每天送孩子,接孩子,做饭,打扫卫生,带她去看病,还有工作的事儿,还要跟律师沟通一块儿复盘,已经没有时间去感受自己的感受了。

我特别想扩大她的世界,让她感知到生活的很多面,有时候去单位,会把有意思的事儿发给她,有时候中午来不及回家吃,就把午餐拍个照片发给她,想要逗她开心,逗她笑。但在案件进行过程中,她有天大的委屈,正义没得到伸张,根本就笑不起来。

最大的支持,就是陪她一起战斗。后来案件开庭,丽丽受了伤还特别想去现场,我不同意,害怕她和王某接触越多,越是会勾起不好的回忆。但我仔细问过检察官,两次庭审,王某状态特别不一样,第一次非常嚣张,拒不认罪,第二次临近宣判,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像皮球泄了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伤口就此弥合。在我眼中,丽丽真的是一个特别真诚、特别友善的人,无论谁和她接触,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微不至和热情。但我和她都预料不到,那些她曾经真诚对待的公司同事,有一天会从背后狠狠敲打她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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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敌人

崔丽丽

从事发到案件在2024年4月2日判决,我逐渐感知到,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

公司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我的直属领导。同为女性,她最开始特别共情我,但是很快态度就变了。最开始我去杭州报警,在OA系统上请假,理由是「出差期间遭受重大侵害」,直属领导为了不扩大影响,让我改成「处理私事」,我不认同「私事」这个说法,审批就一直没有通过。

王某还没有被批捕时,我都是在微信上跟直属领导请病假,她原本是一个我很信任、很尊重的人,有一次聊天,就跟她说会拿出比开发业务更大的决心把王某绳之以法。没一会儿,话就传到了王某那里,他直接把我踢出管理群,停用了我的OA和邮箱。接着,直属领导又把我踢出股东群、部门群等等群聊。在录口供环节,她更是完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证词都是说我的工作能力不行。

王某被批捕后,公司的投资人也开始行动。当时公司正在面临上市,他担心王某被判刑会影响上市,一天晚上11点多给我发来信息,说一家公司老板都是最难的,老板倒下,200多人的饭碗都受影响,让我要以大局为重。我没回复这条信息,凌晨1点多,他就又发来一条,说资本圈都是利益至上,他会介入进来,让我拭目以待。

期间,公司怕被指控打击报复,没有直接开除我,但也没再给我发过工资。直到去年4月18日,人力资源部长约我见面,从包里拿出一份解除合同通知书,说我只是在微信上请假,后面还中断过一段时间,属于严重旷工,以违反公司制度为由将我直接开除。我最开始没明白,案子4月2号就判了,为什么拖延到18号才开除我,也是最近才回过神来,因为他们担心我不满4年刑期提出上诉,而18号刚好过了上诉的最后期限。

这些事不断冲击着我。其实最早加入这家公司时,我已经三十八九岁了,大家都说,女性的职业生涯比较短暂,我虽然一直不认可,但也会觉得,这家公司可能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了。那时候,我对这个选择做了很多考量,觉得公司有一定技术积累,想要拓展业务板块,又想要上市,而我有资深的市场经验,可施展的空间很大,值得为之再努力打拼几年。我那么认真地考虑和对待公司,但公司那么容易地把员工抛弃,那种反差感是很大的。

在公司里,我也是一个小股东,如果被扣上违反公司制度的帽子,股权就会被公司0元回购,相当于所有损失都是我自己承担。我感到极度的不平等,甚至是被职场霸凌。我先生劝慰我说,别人只是打一份工,不用跟他们谈道德,因为道德是比法律更高一层的要求,但经历这种背刺,我依然会感到很恐怖、很受伤。

我不想那么轻易被打倒,个体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一个体系吞噬。和人力资源部长见完面那天,我就直接去了人社中心申报工伤。我知道那将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提供证明,把我的遭遇再给别人叙述很多遍,但我必须去战斗,我觉得那是一场维护过往17年职业生涯的战斗,也是一场对过往40年人生的努力和付出负责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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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工伤时,崔丽丽准备的证据

在这之前,职场性侵害造成的精神伤害,没有工伤认定的先例可循,但我查找到,《工伤保险条例》里明确提到,员工因公外出期间发生意外或者受到伤害的,应当认定工伤。我觉得这一条对自己适用,但麻烦的是,人社中心说必须在他们指定的安定医院经过12次系统治疗,之后由几位专家会诊,才能开具正式的精神诊断书,证明我的工伤。

那时候,我才开始去安定医院的精神科门诊做检查,不光是抑郁、焦虑,还查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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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9日,崔丽丽经过天津市安定医院专家会诊,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

还有一段波折,是三位专家第一次对我会诊时,发现我是事发第七个月才来到安定医院,要求我把前面三甲医院的治疗证明补给人社中心,再去预约二次鉴定。我当时就崩溃了,感到太折磨人了。专家说流程必须要走,不过他们告诉我,他们倾向于保护劳动者,因此会尽快安排二次鉴定,不让我再等待那么长时间。

就这样,一直到2024年12月3日,距离申报过去七八个月,我的工伤最终得到了认定。人社局先是电话通知了我结果,又将认定书邮寄到了家附近的邮局。

那天,我先生开车带我去取,刚开始我心里还很平静,但打开邮件之后,先生让我从头到尾读一遍给他听,读到结论那一段,我就有点哽咽住了,再到「崔丽丽同志」这几个字,我开始控制不住掉眼泪,就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位国家公民,一个劳动者,再次被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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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伤认定结果。

「崔丽丽」不是一个化名,一个马赛克

崔丽丽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伊藤诗织写的《黑箱:日本之耻》,讲她被知名记者也是熟人性侵,5年之后再去事发酒店,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崩溃了。她还写过一本书《裸泳》,讲去拜访韩国慰安妇,见到老婆婆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自己被性侵的事实?那些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可能要到你死了才能忘记。」

看到这句话我非常感同身受,除非我的生命结束了,或者失忆了,要不怎么可能会忘记?有时候,我骑着动感单车,会突然想到被侵害的场景,还会把自己带入当时无助、绝望的感受,就会出现喉咙被卡住、喘不上来气的躯体反应。我也变得不敢一个人坐高铁,不敢一个人住酒店,更不敢像以前一样见同行跑业务,医生说这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2024年6月,办案检察官把我的经历写成报道,发表在检察院内部期刊杂志上,他告诉我说,我的经历不是个案,发表出来可以展现一些力量,让更多女性反对职场性骚扰。检察官的话格局很大,一下子把我点醒,那时候就想要接受媒体采访,用更大的声量把经历说出来,也是不断正视和接受自己,找回跟社会链接的自信。

第一次接受报道,我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我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既然要发声,我想「崔丽丽」就要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我不再怕先生之外的家人和熟人看到,恰恰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我留在家里没有再出去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做这件事的家庭支撑是很重要的。我的先生很尊重我接受采访,其中一次访谈还给他很大的冲击。其实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时,他只是责怪我为什么不赶快报警,但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我的感受。看过访谈之后,他才说我是多么有勇气,在应激状态下还能坚持工作好几天,把任务完成,再思考这件事一步一步怎么处理,之前他从来没体会到这一层不容易。

我的母亲虽然是上一辈的女性,但知道我的遭遇后,没有一句责怪,第一反应是心疼,然后说,「只要你认为做得对的,妈妈都会支持你。」母亲非常坚韧,她早年经历过丈夫去世,带着一个男孩改嫁;中年又经历丧子,那个男孩在10岁时溺水没有了;前两年,我的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失去第二任丈夫,人生的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我在她身上也收获了很多力量。

最后是我11岁的女儿,不久前也知道了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让她过早接触社会的恶,期末开家长会时,就想回避让她爸爸去。但女儿坚持要我去,我就趁这个机会跟她解释了性侵害,也简单给她看了我的访谈报道,说去家长会怕老师和同学家长用有色眼镜看她。没想到女儿说,妈妈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老师才不会那么幼稚。

后来我就去了家长会,明显感觉有家长认出我了,大家都挺友好的,有人主动打招呼,有人还挎着我的胳膊说,之前很少见我开家长会,应该歇一歇,不要因为工作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羞耻,反而感觉之前的很多担心是多余了。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是自己给自己预设了很多障碍,才不敢探头往前走。我担心过邻居知道了该怎么办,也想过之后出门是不是要戴着口罩了?我先生说,你是病毒吗,是不是想太多了?其实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我的事情会像过眼云烟一样过去,除了有跟我相似遭遇的人会记得,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崔丽丽」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坦然地想,我现在也能和老公出门去买买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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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梁靖宽

丽丽说的《黑箱:日本之耻》,我也看了,也确实看到了女性职场的一些不容易。可能之前没想过这些,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现阶段的许多职场人都是经过高等教育出来的,这种粗俗、低级的犯罪不应该有人犯,所以确实也挺毁我三观的。

丽丽说不可能忘记,我是能理解的,不是说伤害有多大,而是侮辱性极强,这是耻辱,一个人怎么会忘掉耻辱?丽丽又是一个特别要强、在事业上有追求的人,其实在我们结婚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出差,一个月有10天在家就不错了,作为家属我一直支持她,不管她想在职场走得多高,只要她开心就好。我们家里请了保姆,就把家务、接送孩子这些事情安排好,我和她的工作都能有更大的空间。

但现在,丽丽在家里出不去,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的精神状态。我还看了伊藤诗织的纪录片,她已经能够和闺蜜出去喝个小酒了,丽丽以前喜欢喝点红酒,现在是滴酒不沾,而且也不跟好朋友见面,我就希望她什么时候能够像伊藤诗织一样,再往外走一些就好了。

我知道这急不来,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次去医院做完治疗,丽丽都是很崩溃地出来,我刚开始很担心,后来查了一些资料,明白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治疗过程。回家路上,她的状态很累了,我就把车座椅放平让她躺下,把车开稳当,慢慢带她回家。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书里不会教我做这些,我是凭着对丽丽的了解和观察学会了怎么陪伴她。

看完伊藤诗织的书,也看了检察官的报道,丽丽的想法是要站出来,也可以为这个群体发声,我一开始觉得她想得有点大,但是她的一些报道发出去以后,已经有超过20位女性给她发过私信,有的说看了她的访谈,才获得了去报警的力量;有的向她求助,有什么有效收集证据的办法;还有一些女性是被性侵很多年了,没有报警,也没跟家人讲述过,但那根刺就一直扎在了心里。我确实觉得,丽丽很坚毅,也感觉到,不要低估一个人说话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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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海河边的歌曲

崔丽丽

我曾经看到一个报道里说,人的身体大概是你最能控制的一个东西了,而性侵害是对身体这种最根本的控制权和边界感都非常大的摧毁,所以对一个人的伤害才会这么大。为了重新获得对身体的控制感和力量感,我恢复了每周3~4次的锻炼,最喜欢打拳击,在一次又一次的力量突破中,也会感到自我在重建。尤其我有PTSD的躯体症状,练完拳击就会感觉浑身通透,晚上也能睡得着觉了。

我也在努力恢复独立,有一次坐高铁去北京做访谈,坚持不要先生陪同。前一晚我还害怕得打退堂鼓,但第二天进了高铁站和预想不一样,车站很清静,我心里也很平静。但转到北京地铁看见密集的人群,难受劲儿又上来了,我是个犟种,想起来上次来北京,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风衣跑业务,那个时候可以自信满满、意气风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就逼着自己进了车厢,最后也到了目的地。

开启新工作还不那么容易。其实2024年6月,有一位同行朋友找到我,说身边正好缺少一位有资深市场经验的伙伴,但我考虑到还没法像以前那样去见客户,就拒绝了那份工作邀请。心理咨询师非常想帮我从人际背叛和伤害中走出来,目前在做「想象暴露治疗」,比如让我不断想象和客户约见的工作场景,在想象层面一步步克服恐惧,但我每次到了客户楼下,还是会打车逃走和退缩,所以还需要时间去突破自己。

12月23日,我提交了劳动仲裁申请,仲裁委员会告诉我,科长会亲自办理这个案子,就等着1月21日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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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23日,崔丽丽在天津津南区劳动仲裁委申请劳动仲裁

知道消息时,我又一次哽咽地哭了。原来我考虑过请律师,但后来想了想,既然要重建,我索性就自己来打这场官司,自己整理了208页的证据。我想自己不是法律人士,万一输了不丢人,但要是赢了,就想赢得漂亮一点。

今年3月25日,我拿到了仲裁结果,许多诉求再次得到司法支持,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公司被判决支付停工留薪期工资、在职期间周六工作加班费、带薪年休假工资等等,还有一些小的赔偿项目,共计111多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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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5日,崔丽丽在劳动仲裁委领取裁决书

那天,先生陪我一起去的劳动仲裁委,取完判决书回来就傍晚了,我们接上孩子,一家三口去了最喜欢的一家新疆餐厅,吃了椒麻鸡火锅,还点了最喜欢的鲜奶茶。新疆妹妹在面前表演舞蹈,那个姑娘大概十八九岁,跳得非常开心。我看着看着,突然就流泪了。先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只是真的感觉太好了。」

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其实充满了消磨,充满了对恶意的认识,日常生活重建很不容易,但我还在努力往前走。

今年5月,那位在杭州帮助过我的女性朋友特意来天津看我,到家里陪了我一个下午。她真的是一个「大女主」,在公司已经做到总经理级别了,我鼓励她,说你好好在这个行业发展,把我没有完成的梦想全部替我完成,我永远回不去那个职场了。

晚上,她邀请我出去走走,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和朋友出门了。我们去了海河边,坐了游轮和「天津之眼」摩天轮,看到码头边上有驻唱,又聊起彼此喜欢的歌曲,我们都喜欢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她说,不如现在就唱,打开手机K歌软件,我们在海河边完整唱了一曲。结束之后,我们还特地拍了一张合影,记录那个特别美好的晚上。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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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崔丽丽和朋友在「天津之眼」前。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梁靖宽采用了化名。)

冷杉RECORD|如此陪读12年:毛坦厂的妈妈们

By: unknown
7 June 2025 at 02:42
CDT 档案卡
标题:如此陪读12年:毛坦厂的妈妈们
作者:戚厚磊
发表日期:2025.6.5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高考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毛坦厂的妈妈们,衣柜里总挂着几件旗袍。

因为这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高考第一天要穿绿,一路绿灯,最后一天要穿黄,一路辉煌。

高考前夕,她们便会换上这些旗袍,目送孩子乘上尾号666的大巴车——后者通常由属马的司机开,家里还温着糕和粽子,寓意步步高升,一举高中。

这里是安徽六安的毛坦厂中学,一个“老百姓孩子上大学的阶梯”,其周边聚集了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学生,和他们身后的家长——在外打工的爸爸,和1.2万名来此陪读的妈妈。

她们大多来自最底层的农村,没有工作,没有自我,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空间,就和这座昼夜都被精密安排的小镇一样,一切都围绕着高考和孩子生存。鲜有人看到付出背后,她们的委屈和心酸,人们只会说: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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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陪读妈妈陪孩子吃午饭,这是一天中少有的团聚时刻

邵华无数次经历过这个过程。2013年开始,35岁的她放弃居无定所的打工生活,陪伴刚上初中的儿子来到毛坦厂安定下来,成为镇上最年轻的陪读妈妈。她希望儿子好好读书,不要延续她们这代人的命运。

陪读这些年,她的身份几经变化:家庭妇女、打工厂妹、小卖铺老板、保险业务员,唯一没放下的就是陪读妈妈这个身份。后来,邵华开始在当地帮助托管那些家长无暇陪读的考生,12年来,她已是700多个孩子的陪读妈妈。

尽管看似又回到围着孩子团团转的日子,但邵华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过去她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高考这些她也不懂,但这些年,她开始学着用事业去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她首先是她自己,那是传统意义上买菜做饭照顾老公孩子之外,更重要的事情。

高考即将拉开序幕,以下是邵华的口述:

不要重走我的路

从我到毛坦厂做陪读妈妈开始,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了。

之前,我只想着毛坦厂是一个让我们农村孩子读书的好地方。因为毛坦厂大部分学生还是来自农村,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的孩子,在这里读书、高考是唯一一个可以走出大山的机会。所以我们这边很多人对毛坦厂都很敬仰。

我的老家离毛坦厂很近。那个年代,我们这边的人没读书就出门打工,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重走我这样的人生路,我希望他好好读书,读一个好的大学。

那时因为我们没有什么文化,初中都没有毕业,只能打一些零工,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地方,所以儿子平均一年就要转一次学,小学六年差不多上过5所学校,我们想着这样对孩子影响肯定很大,全家就决定回来了。

那时家庭压力确实比较大。我在2010年生了一场病,后来就没有上班,为了回来买房,我们借了好几十万,但为了孩子,我们想着还是要刻苦。家里面有两个房间,租出去可以有一点房租,然后我自己打点零工,保持我和儿子的开销,老公在外挣钱还账。

第一年来毛坦厂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每天可以干吗,也没有梦想,就有一种从天亮就盼着天黑的感觉,很迷茫。

但我这个人其实也有点闲不住,一开始打打零工,这里的服装厂比较多,我会领一些衣服回来加工。后来在一个姐姐的建议下,我搞了一个小卖部,开始只卖孩子们喝的矿泉水和方便面,后来因为附近有个工地,我就开始卖大米、卖啤酒、卖工具,一下就感觉自己有个事情在做了,也能体现一点价值了。我并不是一个人纯粹在这里闲着,好像也找到了一点生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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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坦厂中学

再后来,我又去了保险公司做业务员。培训的时候,看到一些五六十岁的老阿姨讲自己年薪百万,我才发现原来女性还可以这样。我感觉我的思维好像改变了——我不是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我一样可以拥有职场,一样可以在别人面前体现我的价值、我的能力。我慢慢就有了一种冲动:我也想有自己的梦想,也想干一件事情。

那个时候我因为刚入职场,感觉整天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很努力,有时在家里面拖地,我都要听一些学习资料,感觉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我之前都把老公和孩子放在第一位,因为我的“工作”就是烧饭、洗衣服、把他们照顾好,没有想过以事业为中心。做了业务以后,我开始把工作放在首位。

当时我在业务方面做得非常好,但家里还有五六个孩子——有我自己的,也有帮别人带的,我也会纠结要不要放弃事业,安心在家带孩子。当时我们公司的管理人员就跟我讲:你的业务这么好,可以请一个阿姨帮你带孩子,你出去挣钱,然后给她付工资,不也一样的吗?

我听了她的话。就这样坚持了4年时间,到2019年,我儿子高中毕业,当时我还是想放弃带孩子,但还是有很多家长找我,这让我觉得原来帮人家带孩子也是一种价值。我想儿子毕业了,我也没有啥牵绊的了,要做就把规模做大,所以我就去租了二十几间房子,和一个老乡一起做了陪读妈妈。

“怎么这么矫情?”

我们毛坦厂镇上估计有一万二三的陪读妈妈,陪读爸爸很少。我老公平时也不回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因为大家会衡量谁能为家庭创造更高的价值,这样的人留在家里面打工,价值少一点的人则会来陪读。

我们很多陪读妈妈都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村,大部分女性的观念都是那种奉献型的,不像大城市职场里面的女性可以追求自我。很多女性其实很少有自我,都是为家庭、为孩子、为老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她们奉献了自己,不会去想自己去成长、为自己考虑什么的。包括我以前也是。

很多人以为陪读可能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其实陪读是很辛苦的。

毛坦厂的人群很单一,学生占一半,剩下的人里,陪读家长占3/4,还有1/4是本镇居民、做生意的和学校教职工。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学校在生存,包括时间。孩子上学早,放学晚,整个时间都是碎片化的,你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所有的生活节点都要围着孩子转——孩子6点起床,我们5:00、最晚5:30就得起床,晚上要等孩子全部都回到房间安静了,才可以出门、休息。

而且孩子学业压力也很大,他们有的时候自己焦虑,就会向陪读妈妈去发泄。家长也觉得很委屈,可又能向谁去说?如果是理解的老公还好一点,不理解的就会说:“你又不上班,天天就带个孩子,怎么还这么矫情?”

虽然大部分的家长已经有所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人认为陪读带孩子在家烧饭,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才能体现你的价值。到现在,还有一些陪读妈妈在伸手向老公要钱的时候会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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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妈妈给女儿送午饭

很多家庭为了培养孩子,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但不是每个家庭都很富裕。通常来说,这边一年的花销是普通农民工差不多一年的收入。大环境好的话,爸爸在工地上干活挣一年的钱,就可以养活学生和陪读妈妈。所以可能一个父亲在外面打工已经很吃力了,就容易感觉钱怎么又没有了。

如果陪读妈妈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和理解,其实是很委屈很压抑的,这种痛苦没有人去倾诉,没有地方宣泄,有的时候就会抑郁。

有的妈妈还好,陪读的同时学学家政,等孩子毕业了,就出去找个家政公司上班。也有的妈妈回家之后,又跟着老公去工地上干一些活。但特别是从小学初中就一直陪着的妈妈,很多陪完就迷茫了。

这是陪读妈妈非常痛苦的一个阶段:孩子陪毕业了,突然发现自己“失业”了,这么多年陪着孩子与社会的接触很少,又没有一技之长,再重返职场也到了一定的年龄了,真的很多家长都不习惯。

说得难听点,很多人依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性,最大的作用就是成为妈妈、照顾孩子,现在孩子突然不能照顾,感觉不被需要,可能心里会承受不住。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妈妈甚至还想陪孩子上大学,因为她感觉自己就像退休了一样,突然之间自己没有价值了。

这样的妈妈挺好的

这些年来,我应该照顾了七八百个孩子了。

以前每一届孩子走的时候,我都哭得跟泪人似的,就是我儿子上大学我都没哭过。那是因为我们对他们付出了很多,也知道他们很不容易,所以才会这么不舍。

其实我们作为陪读妈妈是一个生意,是一种工作,但朝夕相处的一年里,他们开心、伤心、迷茫的时候,都是我们陪着他,就会在情感上付出很多。

有时候我觉得,在这些孩子面前我才像个妈,天天看他们有没有穿够衣服,天冷了要加件外套,今天要下雨要带上雨伞,对我自己的孩子,我感觉我们之间只是朋友。

以前我们学校有红榜,三年我没有去学校看过红榜。高考那天,我也没有去学校门口送大巴车,就把行李箱给他送到宾馆,然后就回去了。

孩子高三的时候,班主任说他太瘦了,让我搞点好的给他吃,我就觉得天天有肉吃有菜吃不就行了吗?但现在,我看这么多家长天天水果不断,各种吃的不断。

我有时候跟我儿子讲,我感觉自己以前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都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他说我这样的妈妈挺好,他也不希望妈妈为了孩子,变成了没有自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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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华没有成为失去自我的妈妈

我记得当时我做保险的时候,他上高一,那时他就特别支持我,让我好好学好好干。孩子高二的时候,班主任跟他沟通,意思是让我不要再去做业务了,也不要帮忙带别的孩子了,怕影响他的成绩。儿子回来跟我讲的时候,我说如果觉得对你有影响,我可以不做,但儿子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俩各自干好自己的事就好。

我一直觉得挺欣慰的,我的孩子还是希望我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不是希望我做那种围着家庭转,围着孩子转,围着锅台转的妈妈,所以我也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这一份事业其实也相当于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我也是一点一点教它成长起来的。

放过孩子,放过自己

2022年开始,随着托管规模慢慢做大,我就把重心放在托管上面,保险也就慢慢放下了。

全职做陪读妈妈之后,可以说我的人生价值重新有了一个定义。以前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现在我是孩子们的邵妈妈,相对来说人生价值已经跟以前不在一条线上面。加上被很多家长认可、需要,我本身也喜欢跟孩子打交道,这些都是让我做下去的动力。

现在找我来托管的主要有三类家庭。有的是自己做生意,他们觉得损失一个人来陪读的代价肯定比找我们更大。第二类是单亲家庭,如果陪读就没人挣钱了。还有一类是高中三年都由妈妈来陪,但母子关系一塌糊涂,两个一见面就掐那种,大人想让孩子改变一下,孩子也希望能够逃脱父母的控制,所以就选择来托管。其实很多孩子是愿意读书的,只是不愿意被家长太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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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陪读妈妈们通常要等孩子睡下才能休息

现在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值都比较高,很多父母几乎把一生都奉献给孩子了,一心只想儿女生活得好,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也没有想到除了物质,孩子需要精神上的滋养。这种爱对孩子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压力,一种束缚。

很多孩子到这儿来第一个月时,我们要一边哄家长一边哄孩子。有的家长天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要我们随时给他发视频,还有的父亲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没有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了,始终感觉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要是一天没看到、没照顾就不放心。这需要我们不断开导安慰,慢慢让亲子分离。

我现在经常会跟父母讲,我们父母需要做自己,也让孩子做快乐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梦想、人生遗憾嫁接在孩子的身上。我们生活在工业时代,孩子们现在生活在AI时代、智能时代,他们需要有一个个性化的发展,所以请放过孩子,也放过你自己,何苦?

我觉得中国的教育已经在改革了,可能未来10年20年以后,孩子们就可以真的快乐地做自己了。只是这一代父母的观念还没有改变。

改变的意义

其实对我来说,高不高考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学渣,也没想过考什么大学,但对我们家庭来说确实改变很大。

以前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跟他灌输一种理念,我们要么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要么学不好,那就好好学个技术,有个一技之长,能够养活自己,以后能够撑起一个家就行了。

我觉得高考对于我儿子来讲,意味着他可以真正有能力去选择走出这座大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发展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可以去追求他自己的人生梦想。如果没有高考,没有考上上海的985大学,只是高中毕业,他可能还会生活在农村,或者是生活在小县城,可能还是会延续着我们的命运——打苦工。

虽然他在上海压力也很大,但心理上总感觉跟我们在工地上干着苦力活不一样。而且在农村,你家出了个大学生,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别人的眼里,你的家族肯定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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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华和远在上海读研的儿子视频通话

虽然我认为一个人只要有能力,什么时候觉醒都不迟,但是这个时代这么卷,你不卷也得卷,只有通过读书,通过高考,才有机会让你走进大企业、大公司,走向这种公务员岗位,或者是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所以在社会价值层面,我觉得一个家庭如果想要改变命运的话,确实还是需要通过高考这条路径。有资本的家庭不用说,他可以有很多路径,但是我们普通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真的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很多人都说,孩子来毛坦厂只看到涨成绩,但我感觉其实还会让孩子多了许多人生的历练、真正的成长,这种改变的意义我觉得远大于分数本身。

很多毕了业的孩子都非常怀念毛坦厂。虽然在这里学习也很辛苦很累,但是他们感觉到很充实——学习就行,不用考虑其他问题,但读了大学,走上工作岗位,就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只做一件事情了。

对我来说,看着孩子们在成长,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在成长。我从来没有后悔成为陪读妈妈,只是过几年我可能又想做下一个事业,比如通过自媒体去做家庭教育,去改变这些家庭的亲子关系,让更多的妈妈知道该怎么去做。

【404文库】三联生活周刊|海棠作者被异地传唤:耽美作品涉罪的边界与争议

By: unknown
7 June 2025 at 01:00
CDT 档案卡
标题:海棠作者被异地传唤:耽美作品涉罪的边界与争议
作者:李晓洁、曹泓
发表日期:2025.6.6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归类:海棠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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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底,甘肃省兰州市多个区的公安局,开始去往国内多个城市,以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传唤、拘留一批海棠网上的网文作者。海棠网是一个设立在中国台湾的成人文学网站,内容以言情、耽美为主,作者可以自由设置付费或收费。一些作品的部分章节尺度较大,涉及性描写。

这并不是海棠网作者第一次涉案。2024年6到8月,安徽绩溪县公安局以同样的罪名,跨省抓捕50多位海棠网作者。这些作者靠写文或打赏,获利金额大多在10万到50多万元之间,最高一位头部作者获利184万元。大多数作者很快就在当年12月底被判实刑或缓刑,定罪后退回获利金额、并处以一倍罚金,每个成年作者都留下了刑事案底。

今年,相似的异地抓捕再次发生,但涉事作者的获利金额大大降低。本刊记者接触到的几位作者,最高获利金额约两万元人民币,最低获利0元。涉事作者包括不少在校大学生,有学生在公安侦查阶段,尚未进入检察院公诉的情况下,已被学校取消研究生拟录取资格。

这一事件近日也在互联网引发广泛讨论,讨论的聚焦点包括:没有获利,以及获利金额极低的网文作者是否有罪?如何认定淫秽物品以及由谁来认定?淫秽物品具体的获利金额、点击量如何计算?以及20多年前针对电子淫秽物品的司法解释,是否还适用于如今的社会?

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曹泓

异地传唤

今年四月初的一天,上午十一点半,温禾还没起床,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听到合租的室友去开了门,接着,温禾卧室的门被敲响,7、8个人出现在眼前。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知道自己办了什么事吗?”温禾对本刊记者回忆,他们出示证件亮明便衣警察的身份后,一位男性直接问。

“大概知道”。温禾回答。

对话没持续多久,很快,这些人让温禾带上自己的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跟他们去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当时什么心情也没有,就是茫然。”温禾回忆。

温禾住在重庆。她后来知道,这些警察中,有两男一女是从兰州过来的,也是任务的主要执行者,其余则是重庆当地负责协助的警察。兰州警方异地传唤温禾,是因为她过去几年在一个名为“海棠文学城”(下文简称海棠网)的网站上写了几部小说,被兰州公安认定为“淫秽物品”,因而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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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时光》剧照

根据公开资料,海棠网成立于2015年,隶属中国台湾龙马文化出版社,服务器也设在当地,是一个面向成年人的网络文学平台。打开网站,首页第一行就提醒“本网为限制级网站,未成年者不可阅览”。类型包括言情、玄幻、耽美(男男恋爱向)、百合(女女恋爱向)等。因为海棠网不对内容做审查编辑,不设太多创作限制,所以平台上会出现不少大尺度、成人向的内容。其中,耽美小说是平台上比较火的一个分类,作者和读者绝大多数是女性,读者通常称作者为“太太”。

温禾是海棠网的“太太”之一,今年刚满20岁。她大约三年前开始在海棠更文,内容以言情、耽美为主。今年4月初,温禾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传言,称今年1月开始,兰州警方开始对海棠网上的作者、作品等信息进行取证,并在3月底行动,进行异地传唤、抓捕。温禾一开始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自去年6月“那件事”发生后,她早就在海棠断更,转向中国大陆的网文平台,开始写符合大陆平台规范的言情小说。

海棠作者都知道的“那件事”,是指2024年6月开始,安徽绩溪公安机关异地传唤、抓捕海棠网作者。据媒体报道,去年6到8月,安徽绩溪以“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传唤、抓捕了50多位海棠网作者,有部分作者被判刑。这些作者全部是网站上的付费作者,读者需要充值海棠币才能阅读他们的文章,1海棠币等于1台币,付费收益,作者和平台五五分成,要求作者单次最低提现300元起步。

温禾告诉我,几乎每个海棠作者都知道去年这件事,但去年被抓捕的作者,在平台提现的人民币似乎都超过5万元,最高一位头部作者“云间”(笔名),提现金额大约184万人民币,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之后,不少提现金额较低的“小透明”作者以为风波结束,选择继续在海棠网站更新、提现。直到今年,他们发现兰州公安开始抓捕作者后,状况有了些变化。

首先,这次被传唤、抓捕的作者,提现金额明显偏少。温禾提现了上万元人民币,算是她自己了解的作者中数额较大的。本刊记者接触到的几位海棠作者,一位只提现了400元人民币;另一位虽然是付费作者,但从未提现过海棠币,仅仅使用赚来的海棠币支付其他作者写作的、需要付费的文章;还有一位是免费作者,她的文章无需付费就能观看,但有读者打赏她海棠币,也被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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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你平安》剧照

其次,这次抓捕并非仅仅针对耽美小说作者。一位作者告诉我,她去年开始在海棠写作异性恋言情小说,“剧情免费、床戏付费,我的四本言情小说,主角都是成年人异性恋,且无血缘关系,没有涉及任何不合法人设或情节,我也没有提现过。”以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她也被兰州警方传唤。

另外,去年,所有海棠作者的案件基本都由安徽绩溪县公安局立案侦查,而今年,根据本刊记者的采访,至少有兰州市城关分局、新区分局、森林分局、红古分局等地,分别参与了海棠作者异地抓捕行动。一位作者告诉我,今年被捕的作者数量也远超去年的50多位——重庆、四川、广东、福建、江苏等地的作者都被传唤,其中包含不少在校学生。

安徽绩溪、甘肃兰州,为什么是这两个城市的警方在异地传唤、抓捕海棠作者?

上海德禾翰通(成都)律师事务所的汤弘扬律师长期关注此案件,去年他为部分海棠网头部网文作者进行过辩护,本次也给一些作者提供了法律咨询。他告诉本刊记者,“按法律规定,对一个案件,犯罪行为地和犯罪结果地的警方都有管辖权,而针对互联网上传播的犯罪,有一条特别的规定是,只要是通过互联网能够传播到的地方,都是犯罪结果地。比如某人今天发了一条涉嫌犯罪的社交信息,任何一个城市的人看到了,这些城市依法都属于是犯罪结果地。”汤弘扬说,具体到海棠网站的案件,安徽绩溪和甘肃兰州,如果有当地读者读到相关作品并举报,当地公安机关就可以开启对案件的调查和跨省传唤。

实际上,兰州警方在异地传唤海棠作者的同时,也在本地传唤海棠读者作为证人。我们联系到一位兰州本地读者,她是一名在读本科生,同样是四月初,她接到一个私人电话,自称警察。她起初以为是诈骗,挂掉电话后又接到带有110号码的座机电话。“这下相信了吧?”对方要求她当天晚上去附近派出所做笔录,要了解她看海棠文章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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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剧照

按这位读者的说法,她在笔录结束后,看到警方的问题里有“耽美百合全是色情内容”,“作者规定必须收费”等表述,她要求在自己的笔录上针对这些说法做修改。“我不知道什么是sq小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一定是有一个鉴定标准,我不想空口认定。”而且,平台上也有作者不收费。不过,根据这位读者的回忆,她的修改要求并没有被采纳,她最终还是按警方要求笔录上签了字。

耽美小说

温禾四月初第一次做的笔录,从中午接近12:00开始,到傍晚6、7点结束。结束后,她当晚交了2000元取保候审。一个多月后,她接到兰州警方的电话,通知她去兰州再做一次笔录。温禾即将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手头只有几百块。她后来筹到大约1000元路费,第一次坐飞机去了兰州,返程则坐的火车硬卧。

这一次,警方明确告知她,过去几年,她在海棠上获得的流水,以及几本小说所有章节的点击量(即阅读量)。温禾说,这个数据她自己之前也没有仔细算过。这一次,她第二次被询问是否有男朋友了。之后,警方说案件侦查结束,将移交当地检察院,让温禾等消息。

跟温禾一样,很多海棠网作者都经历了相似的异地传唤,并自费去兰州做二次笔录。同样地,很多涉事作者也都是从小学或初中开始看网文,慢慢接触到耽美小说的。“看过耽美后,再也不想看异性恋小说了。”一位作者这样说。

在海棠网上,很少有耽美小说会完全避开性描写,且描写的幅度也在发生变化。一位写了两三年耽美的作者告诉我,她刚进入海棠时,发现平台上的文章,一般是随着人物和情节的铺垫,慢慢出现性描写。去年,她接到一位读者付费约稿,按读者的要求写了一篇更大尺度,性描写更露骨的文章。发表后,她发现这种风格的文章,似乎更容易被关注、被推送到每日更新的榜单中。有时,她觉得小说中不必包含这么多性描写,但考虑到流量,偶尔会不自觉地多写一些性内容。

为什么喜欢耽美?我问了每一个作者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都很相似——因为那是纯粹的幻想,而非现实。这种纯粹,不是指主角毫无情感经历,而是故事中的主角都是男性,她们不会轻易代入自己的女性社会性别。“因为一旦代入,你就会考虑到真实处境,可能涉及物质、暴力、不公,等等,总会有一种被裹挟的不舒适、不放松感。但看耽美,可以抛弃很多这类因素,沉浸在主角的感情世界里。”

另一个现实是,过去二十多年,虽然大陆网文市场的总体规模在逐渐壮大,但随着各种净网行动、扫黄打非等行动,耽美题材小说在大陆逐渐收缩,甚至渐渐变成“纯爱”小说。不仅耽美,内地各类网文也越来越偏向纯粹的感情向,“脖子以下不能写”是行业内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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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之路》剧照

很多读者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投入海棠网的阅读和写作当中的。多位作者告诉我,在海棠写文,一方面内容没有限制,另一方面,平台对作者的约束也相对“松散”,可以自主选择成为读者还是作者,是付费还是免费,甚至可以针对不同章节设置是否收费,没有编辑审改稿件,章节更新不限字数和时间,很容易吸引新作者。

温禾告诉我,自己家境普通,不富裕,也不算贫困。家里还有个哥哥,两人从小住在奶奶家,是留守儿童。“哥哥从小就欺负我,随手就打我一下,我跟大人说,也没人真的管他。”哥哥初中辍学,几年前家人给他买了房子和车子,办好了婚礼,“车子加油的钱都是爸妈给”。温禾学历更高,但她提到,自己高三压力大,得了抑郁症,需要吃药,每月买药大约要1000元,家人会经常说贵。

如今温禾在离老家很远的重庆读大学,很少跟家人联系,每月生活费1500元。有一次她跟家人提起,自己写网文赚了一点钱,家人第二个月就没再给她生活费,后来“靠我卖惨,才又给我的。”温禾说,现实生活中,她不太愿意与人交往,话很少,在海棠,她可以建造自己想要的人物、对话,一整个世界。虽然在海棠网的收入不多,但对温禾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经济补充。

除了温禾,我们接触的作者中,设定文章付费的作者基本是高校学生,有几百到两万元左右的提现。另外两位有工作,有稳定收入的作者,要么没提现过,要么干脆是免费写文。一位今年读大四的作者提到,大陆女频网文平台上的读者相对沉默,发表意见的对作者的批判也比较多,海棠网上的读者则大都是正面的反馈,“有很高的情绪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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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有两位在校作者都刚刚经历过考研,她们告诉我,她们会在考研的同期更新文章,发泄压力。“我需要更激烈的表达,在文里加上自己的价值观、爱情观,在发泄情绪的同时,携带一些我的个人意志。纯粹的文字输出,对我来说很幸福。写完之后会很舒服。”

其中一位不愿具名的作者告诉我,她今年研究生复试通过后,收到了拟录取通知。但自从兰州警方到学校宿舍传唤她后,没过两天,学校已取消她的拟录取资格,依据是《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中“触犯国家法律,构成刑事犯罪,学校可以给予开除学籍处分”。但事实上,这个作者的案子尚未结束侦查,不能定义为“构成刑事犯罪”。

悬而未决的标准:点击量、获利与量刑

5月底,温禾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兰州某区检察院工作人员,传唤她去签“审查起诉告知书”。她再次自费去了兰州。那天,她在检察院见到至少三四个海棠网作者进入起诉程序,其中包括免费写文的作者。她们也是今年较早进入起诉程序的作者。

跟去年安徽绩溪判决的海棠作者案件相比,她们在获利金额、点击量、传播度上都低了不止一个量级。因为没有相似的已判决参考标准,大家都不知道,今年将被如何量刑。

在去年,根据海棠头部作者“云间”亲属在网络上公开的判决书,“云间”在2018年2月至2024年6月,在海棠网发布38部小说,其中37部经公安局审定为淫秽物品,非法获利184万余元。云间的辩护律师认为,海棠网上的内容按章节付费,不同的章节内容不同,不涉黄章节的收入应该从获利中除去。最终,法院认为“每部小说的各章节人物、剧情均有连贯性,每个章节都是淫秽小说的组成部分,均能吸引读者,故不应按章节计算获利。”

杭州允道律所的律师叶斌和他的团队,在去年8月代理了4位安徽绩溪公安异地抓捕的海棠网作者。他告诉本刊,去年他们代理的作者,涉案金额从二十几万到四十多万不等,在绩溪县公安局出具鉴定书后,同样是按涉黄作品数量和整本书的获利金额被量刑的。

叶斌还提到,“去年并没有计算点击量,因为获利数字本来就很大了。”叶斌指的“大”,参照的是最高人民法院、检察院在2004年发布的《关于办理利用互联网、移动通讯终端、声讯台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信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该解释规定,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刊物两百件以上,实际被点击数达到一万次以上,违法所得一万元以上,即可认定为淫秽物品牟利罪。数量或数额达到规定标准五倍以上的,应当认定为“情节严重”,可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达到规定标准二十五倍以上的,认定为“情节特别严重”,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考虑到获利金额,叶斌为他的当事人们做了轻罪辩护,突出作者们的从犯特点。最终法院判定,几位作者都要退赃,同时缴纳一倍罚金,同时每人被判了不同年限的缓刑。

但今年被传唤的作者,部分并未获利,一位没有提现过金额的付费作者就告诉本刊,她在被传唤那天做了12小时笔录。“对方明确告诉我,不管是清水部分(不涉及床戏描写)、含床戏描写的部分,所有章节都会加在一起算点击量。”根据她的了解,点击量10万大约是一个的分界线,“听说第一批被叫去兰州的作者,点击量占比基本较重,都在10万以上,即使免费写文,也有因为点击量上了10万被传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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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搜》剧照

但兰州警方用何种计算方式给作者定罪?关注本案的汤弘扬律师告诉我,他和同行都还没看到确定的鉴定意见文书和审查起诉阶段文件,所以不能断定。假如真以点击量来计算的话,在他看来,会出现新的争议点,“点击量的争议在于,是否能够甄别出‘实际点击数’,因为这其中会包括人为多次点击、刷数据等情况,实际点击数该怎么界定,谁来界定,这个本案目前还不明确。”汤弘扬说。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思考当下的互联网环境,是否还要依据21年前的司法解释去定罪?如今,一万点击量就满足定罪条件的法律规定是否合理?

“刑法是对一个人进行法律处罚最重的方式,所以刑法上一直有个原则,能不用刑法就尽量不用刑法,刑法能往后退一步的情形下,就尽量不要往前冲,这也可理解为‘刑法的谦抑性’特点。”汤弘扬说,目前一些案子即使已经刑事立案,后续也可以考虑不起诉。不起诉中,有一项分类为“相对不起诉”,“就是虽然构成罪名,但由于情节轻微,危害不大,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不予起诉,以免留下犯罪记录。”汤弘扬认为,如今兰州警方抓捕的部分海棠作者还没毕业,文章传播度不高,获利轻微,社会危害有限,依法完全可以适用相对不起诉。“更重要的,是要尽快推动修法更新。”

从兰州回来后,温禾委托一名律师为她辩护,“想少判一点。”她找到了一份兼职,每天能赚6、70元,也借到了一些钱,希望能凑够即将到来的罚金。直到现在,温禾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向他们求助。一方面,她说自己跟家人关系疏离;另一方面,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还是会想在他们那保持一个好的形象,我自己也可以解决问题”。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除了叶斌、汤弘扬律师外,皆为化名)

【CDT关注】集志社|历史学者何晓清:我与香港的四个六四时刻

5 June 2025 at 01:50

何晓清(英语:Rowena He Xiaoqing,1972年—)出生在中国广州,是加拿大籍的历史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是第一位在哈佛大学开设六四天安门历史与记忆研讨课的华裔学者。何晓清研究与教授近、当代中国历史,包括八九民运、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权等议题,哈佛商业评论现任主编、时代杂志前任副编辑Ignatius形容她为“美国最有勇气的学者之一”。

1989年时,何晓清17岁,以中学生身份参加了省港大游行。1998年,她移居加拿大并在多伦多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之后,专门从事包括“六四”在内的历史研究。2019年,她任职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然而,她在见证了香港“反送中”运动和香港人被迫停止一切纪念“六四”的活动后,2022年底她的签证突然被港府拒绝,因此遭到校方即时解雇。(中国数字空间 何晓清

那是2023年11月,生活悬置在美国,等待了整整半年后,何晓清才正式收到了香港入境处的拒发签证通知。她本来是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2019年7月受聘上任,以工作签证从美国入境香港。这也是她第一次在香港长期生活。2022年7月,她在中大推荐下赴美短期研究一年,同时申请2023年6月回港的工作签证续签。 2023年10月24日,香港入境处称「考虑了所有因素和周边环境」,决定拒绝她的签证申请。这篇文章采访于2023年底。(采访者 张洁平)

香港媒体《集志社》于2025年6月3日发表了一篇六四主题的文章《历史学者何晓清的自白:我与香港的四个六四时刻》,梳理了何晓清与香港的几段六四故事,其最终采访完成于2023年。从中,可以看到这位学者如何冒着风险于2019年来到香港任教(何晓清于2019年7月受聘上任,时值反修例运动,大专学界罢课等),又如何因为守护六四记忆逐步成为当权者的眼中钉,最终被香港政府拒之门外(“被拒批、被解雇,再不能回到香港”)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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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底被拒批签证、未能返港后,教学时一直低调的何晓清,在北美各地巡回演讲、出席听证会。

阅读全文请移步集志社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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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历史学者何晓清的自白:我与香港的四个六四时刻
作者:集志社
发表日期:2025.6.5
来源:集志社
主题归类:何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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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这篇文章的节选内容:

故事一:2020年6月4日 – 中大教堂里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何晓清)应邀在中大的六四悼念活动分享。那天我和同学们郑重其事,早早就约在崇基的一个小餐厅见面,大家都很仪式感地穿上黑白衣服,边走边聊地走到崇基小教堂。1989年之后这么多年,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在香港,在中国的土地上参加六四的纪念活动。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过维园的烛光集会,一次都没有。那天晚上,我突然就站在了一个大学的小教堂里面,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维园,都知道什么是《自由花》。一讲完,直播关掉,灯也灭了,然后全部蜡烛就起来了。大家唱《自由花》,全部人一齐唱。歌词纸都不用的,每个人都知道歌词,都没有错的。我知道终于可以,在这么近的地方,和能够读懂我们的人,读懂了我们30 年、为我们点了30 年蜡烛的人们,站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点蜡烛、唱自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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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4日,何晓清在中大参与六四祈祷会,那是她第一次在中国境内悼念六四。

故事二:2021年平安夜 – 他们把民主女神像从中大校园搬走

我开设了一门叫”Ordinary Voices, Extraordinary Stories”的课程,用纪录片、回忆录来讲述历史记忆,从土改到反右,一直讲到香港的抗争。有个大陆的男孩,他一开始对我们的课程内容充满怀疑,但那些纪录片太真实了,特别是一部关于土改的纪录片里面的农民访谈,他深受触动。第二个学期他继续来旁听,他看到大陆同学第一堂课就挑战这些历史,他就忍不住去劝说……因为一次又一次,看到这个变化,香港的六四博物馆被关了,维多利亚的烛光没有了。我们一退再退…..2021 年圣诞节平安夜,他们把民女从中大校园搬走。就像他们在平安夜审判刘晓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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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4日六四烛光晚会结束后,民主女神像被运至中文大学,竖立在火车站广场草地。

故事三:2022年6月4日 – 支联会案,「这怎么不是血呢?」

2022年5月,我去了法庭旁听支联会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提讯…我看到他们头发全部都白了。李卓人和何俊仁,而且何俊仁也瘦了很多。我真的马上就眼泪流出来。但是没有哭,一声都没有哭出来,只是在那里不停的就流眼泪。我们在同一个空间,可是他们变成被审判的人。而不是应该被审判的人坐在那里。争取公义的、寻求真相的人,变成了最后所谓的受害者。但我不愿用受害者身份来描述我们。我们有自主性,任何时候都不只是受害人,包括天安门母亲,他们也在用他们最微弱的力量去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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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国安处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拘捕支联会成员,李卓人至今被还押逾1365日;何俊仁在2022年8月获准保释,2023年3月被指违保释条件即时还押,至今被扣押逾千日。

故事四:2023年6月4日 – 无法触摸的记忆

《文汇报》2023年2月28日发表评论檄文《中大须清除反中乱港「学棍」》(其中点名了何晓清)这一次他们就是想拿走我的尊严。我要去很艰难的生存,等待,一天一天的精力和时间,本来是应该在创作,在教学的,可是每天反反覆覆的在跟一个个庞大体系抗争,失去空间,失去自由……到了6月,原本应该回学校的日子,我知道可能回不去了。我采访流亡者的时候,是把整个人都放到他们的经验里面去体会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很理解他们的。可是我现在知道自己完全不了解。家国不能两全。我写他们,然后不管愿不愿意,到今天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他们。在历史长河里面,这三十年就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大概也不能再有另外一个三十年。好像三十年,就是在做一样事情。这么多年,我尽力做好了。(PS.2023年中起,何晓清一直等待入境处的续签签证,五个月间搬了22次家;直至10月底被拒批、被解雇,她知道再不能回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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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清说曾以为自己很理解流亡者,直至自己也变成了他们,她才知道自己完全不了解。

【404文库】财新|北京三中院一执行助理法官外逃,巨额执行款被转至境外

5 June 2025 at 01:00

CDT编者按:财新网原文已被404,有网友截图存档于推特,中国数字时代编辑进行了图文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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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五一”假期刚结束,一个惊人消息在北京法律圈流传:“北京三中院出了个大瓜,执行助理法官卷走了几个亿的执行款,跑日本了。”

财新获悉,“五一”前夕,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下称“北京三中院”)确有法官外逃。此人名叫白彬,山西忻州人,90后。2014年夏,其进入北京三中院执行局,案发前任执行助理法官。

白彬本科就读于北京某大学法学院,大学时代属于比较优秀的学生。2014年7月17日,时任该校法学院院长在2014届毕业典礼的讲话中,除表扬八位博士生和71名硕士生,专门提及这届本科生表现尤其优异,读研率50%,司考通过率40%多,远高于全国18%平均值,“直接参加工作的同学单位也很好……白彬去新成立的第三中院。有这样的培养成绩,我作为院长真的很高兴。”

该讲话以“怕你们忍不住会骄傲”为题,分别刊登于该校法学院和中国法学会官网。白彬事发后至记者发稿,中国法学会官网的文章仍在,只是已删去“白彬去新成立的第三中院”。北京三中院官网目前也搜索不到白彬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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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北京三中院一执行助理法官外逃,巨额执行款被转至境外
作者:财新
发表日期:2025.6.4
来源:财新
主题归类:外逃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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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前述消息灵通人士称,年初白彬向北京三中院提出辞职,至案发时尚未获准。白彬外逃早有准备,不仅钱款悉数转移国外,已获希腊国籍。事发系因其女友向闺蜜炫耀,隐私外泄,被人举报。白彬获知后,“五一”前全家出逃日本,目前人在哪里尚不得知。

关于涉案金额,坊间有几种说法,有的说1.3亿元,还有的说2亿元左右,更有说接近3亿元。

多名受访者表示,白彬转至境外的巨款,来自某个或多个非法集资诈骗案的执行款。

执行款是指当事人依据生效的法律文书申请法院执行的涉案款(物),它包括赔偿款、物、违约金、偿还借款、诉讼费、评估费、鉴定费等各项费用。

因被执行人需要向法院支付执行款,由法院代为转交胜诉方。而对于执行款的管理没有统一的规则,各级法院基本都是通过设立执行款账户来收取执行款。有意无意拖欠执行款(物)给付的情况常有发生。

2005年夏,天津海事法院曾发生一起财务人员挪用、贪污1.2亿余元执行款大案(参见财新网《程伟案中案》《程伟案开庭》)。程伟案的发生暴露了天津海事法院内部失控、监管失灵,也凸显了法院执行款管理制度的缺失。

2006年6月,最高法院发布《关于执行款物管理工作的规定(试行)》(下称《试行规定》),要求各级法院开设执行款专用账户,对执行款进行专项管理、专款专付,执行机构和财务部门对执行款物的管理分工负责、相互配合、相互监督。

《试行规定》要求,法院财务部门对执行款收付要逐案登记,建立明细台账;案件承办

人对每个执行案件的执行款往来情况进行登记,归案入档等。

此后,最高法院对《试行规定》进行了修订,2017年5月1日,修订后的《关于执行款物管理工作的规定》(下称《规定》)正式实施。

《规定》除重申法院执行款一案一账、专款专付,还要求每月核对。新增“执行通知书或有关法律文书,必须写明法院执行款专户或案款专户的开户银行名称、账号、户名,交款时应当注明执行案件案号、被执行人姓名或名称、交款人姓名或名称、交款用途等信息”。

《规定》还将原“法院执行人员直接代收现金或者票据的,必须有不少于两名执行人员在场”,改为“执行人员原则上不直接收取现金和票据;确有必要直接收取的,应当不少于两名执行人员在场,即时向交款人出具收取凭证,同时制作收款笔录,由交款人和在场人员签名”等。

修订后的《规定》看似完备无缺,但在具体实施中还是被白彬钻了空子,酿成大案。一位曾在北京法院执行系统工作多年的前法官说,案件审结后,申请人申请法院执行,执行法官带着法院执行通知单,或去被执行人银行冻结账户执行,或到公安扣押账户申请执行。

《规定》要求申请执行需双人双证,但法院执行局人一向比较少,单人执行情况时有发生,“只要执行人持有法官证和执行通知单,银行通常都放行。被申请人与申请人是诉讼关系,一般不会主动告知申请人财物已被执行,法律也没有规定,执行款必须划到申请人账户,申请人必须在场。”

“另外,以前执行通知单必须领导审批、签字,执行款划转时,还需财务人员盖章审批。执行人员若心怀不轨,需伪造领导审批签字,伪造单位公章。现在都是电子化办公,执行通知单都是彩色打印件,哪里都能打。”

有消息灵通人士称,白彬在执行局十年,虽是助理执行法官,但实际上很多行政编助理比法官权力大。

多名信源称,白彬在执行中发现上述漏洞,通过在线上传执行单,将一笔笔执行款转到其私设账户。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白彬事发后,时任北京西城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朱平,已于2025年5月底“空降”北京三中院,并于30日正式出任副院长。

公开信息显示,朱平现年51岁(1975年10月生),湖北武汉人,2000年7月参加工作,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刑法学专业博士。他长期从事纪检监察工作,曾任北京纪委审理室副主任,驻市财政局纪检组副组长,北京纪委监委十二调查室主任,昌平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和西城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等职。

消息人士称,朱平在西城任职期间,工作卓有成效,拟升任要职,且内部讨论已通过,拟对外公示;未料白彬事件突发,显系“临危受命”。

就在朱平当选北京三中院副院长同一天,北京纪委监委官网发布消息称,北京三中院原副院长张美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北京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值得注意的是,他也曾在法院执行岗位任职。

公开信息显示,64岁的张美欣(1961年4月生)是北京人,1979年12月参加工作,在职大学学历(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法学专业),长期在司法系统工作,曾任原宣武法院广外法庭副庭长,经济庭副庭长、副处级审判员,宣武法院党组成员、纪检组长,政治处主任、审委会委员,党组成员、副院长,北京高院办公室主任、审判员。2009年9月北京高院执行庭改执行局,张美欣出任执行局首任局长,并担任北京高院审委会委员,明确为副局级;

2015年9月任北京三中院党组成员、副院长,至到龄卸任。

据公开资料,正是在张美欣任北京高院执行局局长时,《北京市执行工作规范》出台;

此外,他还曾参与中国法院网的直播,介绍相关工作情况。

张美欣被查消息公布在白彬事发之后,两者之间有无关联,目前尚无进一步消息。

【CDT关注】德国之声|专访长平:假如我可以回到“八九六四”

4 June 2025 at 17:21

CDT编者按:本文为德国之声文章《专访长平:假如我可以回到“八九六四”》部分内容摘录。作者为叶家均。阅读全文请移步德国之声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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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在四川的大学生长平。当时长平还不知道,来年自己与中国会遇上改变个人与历史的“六四”事件。

中国媒体人、六四参与者长平向德国之声(DW)诉说他最深刻的“六四”记忆,以及为什么“屈辱”伴随著他的一生?如果回到1989年6月4日那天,他会对当时的自己说什么?

DW:那个时候害怕吗?

长平:那个时候的主要情绪不是害怕,而是屈辱、愤怒、痛苦和幸存者的愧疚。这些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

1989年5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信中说:学生抗议运动到了关键时刻,你也赶紧来吧!广场需要你!写信者是我的一位高中好友,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在北京上大学。那位给我写信的朋友在天安门广场坚持到最后,他的一条腿中弹了,被送到医院进行了及时的手术,但是公安干警找上门来要带他去审讯,医生坚决反对,说对康复不利。他仍然被带走,他个性倔强,不肯配合,大约一天之后他才被送回医院。后来他留下了终身残疾,两条腿长短不一。

后来我对自己说,中弹的人也可能是我。毫无疑问,我是屠杀幸存者。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我。在无数的同辈和同道都倒在血泊中之后,我感觉到自己没有资格害怕。

CDT 档案卡
标题:专访长平:假如我可以回到“八九六四”
作者:长平
发表日期:2025.6.4
来源:德国之声
主题归类:六四
CDS收藏:六四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DW:这个“耻辱”或者是说“六四”经验跟记忆,会不会影响到你后来踏入新闻媒体这个工作呢?

长平:六四对我的整个人生和后来的职业选择,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我想先解释一下屈辱——屈辱伴随着我的一生,这种屈辱来自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杀,世界没有公义,整个国际社会眼睁睁地看着暴行发生。它一直延续到现在,而且助长了其他暴行。

假如当年六四胜利了,中国实现了民主,乌克兰会怎么样?香港会怎么样?台湾又会怎么样?当时人们普遍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黎明前的黑夜,它不会持续太久,然而36年过去了,正义仍然在考验着人们的耐心。

六四镇压的后果之一,就是让很多中国人不再相信正义的价值。(很多抗争者)在严密的囚禁中孤独地死去,或者在没有亲人的陪伴下在异国他乡生活。这是值得付出的代价吗?还有人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可以长期忍受一党专制。它是值得为之奉献生命的一个国家吗?

有时我也怀疑自己的人生的意义。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若干年前,当我在《南方周末》工作的时候,我们真心地相信我们写的每一个字,我们采访的每一个脚步,都是一种力量。哪怕它非常非常微弱,还一点一点地推动中国的进步。但是今天的中国,甚至整个世界,都开起了历史的倒车。所以在大多数时候,这个理由就是要习惯在绝望中抗争。我们抗争不是因为一定会取得胜利,而是因为即便不能获胜,抗争仍然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六四给我的人生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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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我说爸爸在流亡、妈妈在流亡,而是‘我们在流亡’。”长平向DW分享了女儿作为“六四”二代的身份认同过程。

DW:您会跟自己的家人、下一代去聊六四吗?

长平:我女儿也是“六四二代”,她在德国长大。2015年,在汉堡民族学博物馆有一个展览,主题是“流亡”,其中我的一幅照片挂在墙上。展览进行了半年之后,我带女儿去看。当时她六岁,她看见爸爸的大照片挂在博物馆的墙上,显得很有兴趣。那张照片旁边就是说明文字,介绍了我的经历,英语和德语,我想她应该看不明白。那张照片前面还有一个语音导览设备,她拿起来接连听了两遍。我当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她听懂了什么、会怎么想,但是我不敢问她。

这个事情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了几个月,我还是放心不下,就主动问她。我说:在挂着爸爸照片的那个博物馆,你当时很认真地听那个大大的耳机,你听见了什么?

“它说的是英语,我没有听明白。”

原来她不知道可以切换成德语,当时她只会说德语和中文。几年之后,我女儿的英语非常好了。有一天我听见她和别人聊天,她说:“You know, we are in exile.(你知道的,我们在流亡。)”这让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心酸。

她没有说爸爸在流亡、妈妈在流亡,而是“我们”在流亡。她把自己也列入其中。她说的是事实,非常准确,因为她也不能回中国。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自己的政治身份。

今年我为女儿准备的生日礼物总共有三样东西:一台缝纫机,因为她想要学自己做衣服;一本德国《基本法》(也就是德国宪法);一本讲述德国《基本法》第一句话来历的书。

德国《基本法》的第一句话是:“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尊重及保护此项尊严,是所有国家机关的义务。”这本书的名字叫 In Namen der Würde an der Deutsche Geschichte,就是《以尊严之名:一段德国的历史》。它讲了人的尊严如何在二战之后的德国形成最重要的共识。

我希望我女儿不会重复我的这种屈辱感,我希望她生活在一个有尊严的社会,而且我希望她也能捍卫尊严。

DW:假设说可以回到1989年6月4号那一天,有没有想要对当时20多岁、可能还很热血的长平说一句话,或者你有什么话想告诉他吗?

长平:非常感谢你提这个问题。其实我经常都想象这个场景,而且我甚至可以说,我这几十年的生活、我的抗争,都是为了回到当年,对当年的我自己说:我没有放弃,或者说没有完全放弃。我一直在绝望中抗争,在屈辱中努力,我一直试图做一些什么。我希望能得到他的首肯。

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我活着的意义之一吧。

长平是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他目前是德国之声专栏作家、中国数字时代执行主编以及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

李宇琛的刻舟求水|伍雷,一直洗冤到自己被冤

By: unknown
2 June 2025 at 02:24
CDT 档案卡
标题:伍雷,一直洗冤到自己被冤
作者:李宇琛
发表日期:2025.6.1
来源:李宇琛的刻舟求水
主题归类:中国709维权律师大抓捕事件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在中国,有许多条路可以走。有的通向庙堂,有的归于江湖,还有一些,则蜿蜒于法条与现实的夹缝之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李金星,后来以笔名“伍雷”行走于世的那个山东人,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起初似乎是为了逃离一种他不再能忍受的生活,最终却将他带入了一个更加叵测的漩涡。

他的起点,与法律并无太多交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是山东章丘县(如今的章丘区)建设委员会里的:

一名普通科员。

日子在撰写材料、迎来送往和推杯换盏中一天天过去。

他后来回忆那段时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形容自己“整天写材料,说够了假话”,并且被当地人们几乎天天都在喝酒的氛围所裹挟。

这种按部就班、言不由衷的生活,让年近三十的他感到了深刻的厌倦:

改变的念头,像野草一样滋生。

转机出现在200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单位旁边的书店里看到了律师资格考试的相关书籍。

这个发现,如同在密闭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他决定,试一试。于是,一边应付着体制内的工作,一边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埋首苦读。

这并非易事,尤其对于一个非法律专业出身的人来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但他坚持了下来。

2002年,恰逢中国将律师资格考试改为国家统一司法考试的第一年,他成功通过了这场被誉为天下第一考的测试。

拿到资格后,他几乎没有犹豫,递交了辞职报告:

离开了那个安稳但令他窒息的公务员岗位。

正式踏入了律师行业的大门。

最初的几年,他从实习律师做起,凭借着一股闯劲和或许是从体制内带来的某种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业务很快有了起色。

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科员:

逐渐成长为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

经济状况也随之改善,拥有了人生第一辆汽车——虽然只是一辆价值四万多元的夏利,但在当时,这足以让他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他后来坦言,赚钱会带来一些快乐。那时的他,行事风格似乎还带着几分江湖草莽气,他自嘲有点像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尚未显露出日后那种死磕到底的决绝气质。

那时的伍雷,大概不会想到,这条看似充满希望的新道路,未来会布满如此多的荆棘与陷阱。

他更不会预见到,那个曾经让他想逃离的、需要小心翼翼说话的环境,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更加严厉、更加不容置辩的方式:

来审视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1

人生的航向,有时会因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而改变:

2007年,伍雷将事业的触角伸向了北京。

在那里开设了分所。

京城,作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也汇聚了各种思潮和形形色色的人物。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伍雷开始接触到一个与他此前生活经验迥异的世界。

那几年的北京,社会氛围相对而言显得较为活跃。各种法律研讨、公共讲座层出不穷,也聚集了一批热心于公共事务、积极介入社会问题的律师和学者。

伍雷发现,律师这个行当,并非都如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仅仅是围绕着案源和收费打转。

在北京,他遇到了一些更具理想主义色彩的同行,这些人似乎更关心法律条文背后的公平正义:

更愿意为那些无权无势的弱者发声。

通过参与一些公共活动,比如反对某些地方野蛮拆迁的行动,他开始广泛接触到大量的:

上访者。

那些从全国各地涌向京城,试图为自己或家人的冤屈寻找一线生机的人们。

他听到了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接触了许多冤案的家属,比如后来广为人知的江西乐平案受害者的父母,他们的悲惨遭遇和坚韧申诉,给伍雷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冲击和思想震荡。

这些亲身经历,让他对中国社会底层民众在司法体系中可能遭遇的不公,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认识。

这些人和事,像催化剂一样,加速了他思想的转变,也为他日后投身于疑难冤案的辩护埋下了伏笔。

2

真正让伍雷感到震动,并开始严肃思考律师在中国司法体制中的角色与风险的,是2009年爆发的李庄案。

当远在重庆的同行:

李庄律师。

因为在当地轰轰烈烈的打黑运动中担任一名被告人的辩护律师:

最终却被以辩护人妨害作证罪逮捕并判刑。

整个中国律师界为之哗然,伍雷也深感震惊。

“重庆怎么能这样对待律师?”这是他当时反复追问的问题。当李庄最终被定罪判刑时,他后来在采访中表示,那是他:

第一次对中国的法治感到失望。

李庄案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此后,和许多对该案感到愤慨的律师一样,伍雷开始利用当时方兴未艾的新媒体平台——主要是微博:

公开发声,批评重庆方面的做法。

2011年,李庄案第二季(李庄被追加起诉漏罪,后检方撤诉)在重庆开庭审理时,伍雷更是积极参与其中。

他守在法庭之外拍照记录,撰写了大量关于庭审情况和案件疑点的博文,甚至直接给时任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的王立军写了一封公开信,对其行为提出质疑。

伍雷认为,李庄案的发生及其后续发酵,使得原本相对松散的中国律师群体,在某种程度上第一次真正形成了一种共同体意识,开始更加自觉地关注整个行业的命运前途和律师执业权利的保障问题。

也正是在这个风云激荡的背景下:

死磕。

这个略带生猛气息的词语,开始在律师圈内流传开来,并逐渐成为一部分维权律师的标签。

这个词最早可能由资深律师迟夙生在2011年处理广西北海律师伪证案期间提出。到了2012年贵阳小河/黎庆洪案,死磕更是被一群律师演绎得淋漓尽致,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

伍雷,因为深度参与了这两起标志性案件以及后续一系列维权行动,逐渐成为了:

媒体和公众眼中死磕派律师的代表人物之一。

所谓死磕,并非一个精确的法律概念,而是对一部分律师在代理案件,特别是面对司法不公或程序违法时所采取的一种坚韧、有时甚至被视为挑战体制权威的抗争方式的概括。

这种方式的核心在于对法律程序和法条进行极致的:

较真

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程序瑕疵或违法点,反复提出质疑、申请、控告,力求将法律规则运用到极限。

同时,他们高度重视并熟练运用新兴的:

网络自媒体平台。

如个人博客、微博等,进行所谓的:

网络揭露。

将案件细节、庭审实况(有时甚至冒着风险)、司法过程中的疑点和不公之处公之于众,试图绕过传统媒体的审查,直接诉诸社会舆论,以期形成压力,推动个案解决。

不仅如此,穷尽一切可能的法律救济途径也是其常用手段,他们会不断地向各级人大、政法委、检察院、纪委监委等部门:

举报投诉办案人员可能存在的违法违纪行为。

更有甚者,他们有时还会采取一些引人注目的:

行为艺术式的表达方式。

以示抗议或吸引关注。

例如,伍雷和另一位以风格强悍著称的律师杨金柱,就曾为了争取会见福建冤案当事人吴昌龙的权利:

给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送去一袋红薯。

其象征意义引发诸多解读,但其挑战姿态十分明显。

死磕律师们常常宣称他们的策略是只磕程序不磕实体、只磕公权力不磕私权利,即主要针对司法机关在办案过程中是否严格遵守了法律程序、是否存在权力滥用等问题进行攻击,而不是直接评判案件本身的实体是非(尽管程序问题往往与实体公正密切相关)。

这种策略意味着他们必须同时在法庭内外两条战线上作战:庭内进行严谨的法律抗辩和程序挑战,庭外则努力争取舆论支持和社会关注:

让社会当法庭。

伍雷本人后来在反思为何会走上这条充满争议和风险的道路时,曾流露出对体制内正常救济渠道有效性的深刻怀疑。

他在多年后自己面临处罚的听证会上就曾直言发问:

所谓正常途径哪里可以有效解决问题?

这种对现有纠错机制效率的悲观评估,以及在目睹和代理了大量个案不公后产生的强烈正义感和无力感,共同促使他和其他一些律师,选择了这种更为公开、更具对抗性、也更能引发社会关注的死磕策略。

在他们看来,当法庭内正常的辩论和申诉难以奏效时,将案件的冤情和司法过程中的问题暴露在阳光下,接受公众的审视,或许是推动问题解决的最后手段。

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中国司法系统自身在某些层面存在的问题,以及对律师正当执业权利时而出现的限制和打压:

催生并强化了死磕现象。

3

李庄案之后,伍雷的律师生涯轨迹发生了显著的偏移。

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更契合内心召唤的方向,将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倾注到了刑事辩护领域,尤其偏爱那些疑难复杂、积重难返,甚至早已被外界视为铁板钉钉的冤假错案。

他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

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仿佛成为了他后半段职业生涯的行动指南和精神支柱。

为了将这份热情化为更系统、更持续的行动力,他在2013年底:

发起了一个名为拯救无辜者洗冤行动的民间公益项目。

据公开报道,这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由民间力量自发组织的,专门致力于为那些身陷囹圄但坚称无辜的服刑人员提供法律援助、筛选案件线索、推动冤案复查与平反的机构。

这项工作极其繁重,行动每年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上百份承载着血泪与希望的申诉材料。

伍雷会组织起一个由志同道合的律师、法学学者乃至一些富有经验的退休司法人员组成的专家团队,对这些材料进行初步的筛选和严谨的研判,从中找出那些确实存在重大疑点、具有平反可能性较大的案件。

一旦确定目标,便会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本就有限的资源,进行深入的证据核查、法律论证、申诉材料撰写以及持续的跟进和呼吁。

其实,在这项拯救无辜者行动正式启动之前,他还曾与其他几位律师共同发起:

设立了超期羁押案件援助基金。

最初是聚焦于那些被长期违法羁押、诉讼程序莫名停滞不前的个体,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法律帮助。

后来,在2013年,随着福建吴昌龙冤案历经十二年磨难终获平反,这个基金也随之:

更名为吴昌龙基金。

其宗旨进一步扩展,旨在向那些因遭受漫长冤狱或在艰难申冤过程中导致生活陷入极度困境的人们及其家庭,提供人道主义的经济支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重新融入社会。

一个标志性的例子是,2014年福建村民念斌在被关押八年后终获无罪判决,走出看守所时几乎一无所有,他便成为了吴昌龙基金的首位受益人,获得了一笔来自同行和社会关怀的、用于恢复基本生活的援助金。

这些年,伍雷的名字逐渐和一系列在中国当代法治进程中留下深刻烙印、引发广泛社会讨论的重大冤假错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参与推动平反的案件,不少都曾是轰动一时、阻力重重、看似难以撼动的:

骨头案。

其中,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无疑是:

河北聂树斌案

这位1995年因被控强奸杀人而被当地法院匆匆判处并执行死刑的青年工人,其命运在十年后因另一名嫌犯王书金的主动供述而陡然出现转机。

王书金在其他案件中落网后,竟供述自己才是聂树斌案的真凶。然而,即便真凶疑云浮现,聂树斌案的复查和平反之路却异常艰难曲折,又历经了长达十余年的漫长等待、法律博弈和社会呼吁。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洗冤接力中,伍雷是众多积极奔走呼号的法律人、学者和记者之一。

他不仅个人持续关注,还积极参与组织了相关的案件研讨会,与其他律师合作进行深入的证据分析和申诉材料的准备工作。

更重要的是,他充分利用自己当时在网络平台上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持续不断地在微博等公共空间发声。

向公众介绍案情中的诸多疑点,剖析原审判决的瑕疵,并大声疾呼,恳请最高司法机关能够排除干扰,尽快启动再审程序。

这场跨越二十年的努力最终迎来了历史性的结果。

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聂案进行异地复查,经过山东高院两年多的细致工作和严谨审查:

最终认定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公开宣判,撤销了原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和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聂树斌的死刑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一个迟到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清白,终于得以昭雪:

尽管这个正义是以聂树斌年轻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伍雷为此案付出的不懈努力,无疑是推动这沉重历史一步的重要力量之一。

同样令人扼腕的还有:

福建念斌案

这位福建平潭的普通村民,被当地司法机关指控于2006年7月因邻里纠纷,向邻居家中饮用水投入剧毒的氟乙酸盐(俗称“老鼠药”),导致邻家两名无辜儿童死亡。

此案在长达八年的审理过程中,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十次庭审,念斌四次被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则:

三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发回重审。

案件的核心症结在于关键的物证——从死者体内和现场提取物中检出的毒物成分——其鉴定结论一直存在重大争议,且鉴定程序饱受质疑。

辩护律师也反复提出,念斌在侦查阶段遭受了严重的刑讯逼供,案件证据链存在明显断裂。

伍雷虽然不是念斌的直接辩护人,但他对此案给予了长期的密切关注,并通过他所发起的拯救无辜者洗冤行动和个人网络平台,为念斌绝望中的家人提供了宝贵的支持和声援。

他多次撰写文章,深入分析案情中的疑点和矛盾,呼吁司法机关必须坚守疑罪从无的刑事诉讼基本原则。

终于,在2014年8月22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了该案的终审判决,明确认定原判认定念斌犯投毒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依法宣告念斌无罪。

当念斌走出被关押了整整八年的看守所时,他形容自己早已“灵魂和肉体都已经分开”,其间的苦楚非外人所能想象。如前所述:

他后来得到了吴昌龙基金的援助,以维系基本生活。

目光转向海南:

陈满案则书写了另一段长达二十三年的漫漫申冤史。

这位原本在海口经商的四川人陈满,于1992年12月被当地警方指控在一场火灾中杀人并纵火,1994年被海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然而,陈满自始至终坚称自己无罪,认为自己是在刑讯逼供之下被迫做出了有罪供述。

在长达二十三年的铁窗生涯中,他和远在四川的年迈父母从未放弃过申诉的希望。此案因其极其漫长的申诉历程和原审判决中存在的诸多疑点而备受法律界和媒体的关注。

伍雷也积极参与了推动该案再审的工作,他与其他关注此案的律师、学者一道,共同呼吁司法机关正视问题,并通过网络平台等方式扩大案件的社会影响,争取舆论支持。

案件的转机出现在2015年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经过审查,罕见地就此案直接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了:

抗诉。

认为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当予以再审。最高法院随后指令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异地再审。

经过浙江高院的审理,2016年2月1日,法庭公开宣判,撤销了原海南高院的终审裁定和海口中院的一审判决:

宣告陈满无罪。

当陈满走出监狱大门时,他已经在狱中度过了:

整整8437天。

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熬成了白发苍苍的中年人。

在福建,吴昌龙案更是伍雷倾注了大量心血和情感的案件之一。

吴昌龙被指控为2001年发生在福建福清市纪委的一起爆炸案的主犯之一,并被控犯有爆炸罪。

此案自发生起就疑点重重,包括吴昌龙等多名被告人自述在侦查阶段遭受了难以想象的严重刑讯逼供,主要定罪证据之间存在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等:

吴昌龙因此蒙冤长达十二年。

期间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曾两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案件发回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但福州中院两次重审竟然都维持了对吴昌龙的死缓判决。

伍雷是吴昌龙案进入申诉阶段后辩护律师团队的重要成员。他与其他几位律师一起,为了这个案件的平反四处奔走,不厌其烦地向各级司法机关提交申诉材料,一次次地揭露案件侦查和审判过程中的程序违法行为和证据矛盾之处。

为了争取律师本应享有的基本会见权利,伍雷甚至不惜与另一位以风格强悍著称的律师杨金柱一同,到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前进行了一场颇具行为艺术色彩的抗议:

他们给法院送去了一袋红薯。

这一举动背后的象征意义引发了外界诸多解读(有说法称是讽刺某些官员吃地瓜长大的却忘了本,也有说法是暗示案件处理太软),但无论如何,其挑战不公、坚持权利的姿态十分鲜明。

正是他们这种不懈的努力和持续引发的舆论压力,最终对案件的解决起到了关键作用。

2013年5月3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作出终审判决,认定原判认定吴昌龙犯爆炸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依法宣告吴昌龙无罪。

与吴昌龙同案被卷入福清纪委爆炸案的,还有一位名叫陈夏影的女性,她被指控犯有包庇罪。

与吴昌龙的命运相似,她的案件也经历了漫长的审理和申诉过程。在伍雷等律师的共同努力下,继吴昌龙被宣告无罪之后,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于2015年9月对陈夏影案也作出了再审判决,同样以原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宣告陈夏影无罪。

目光再投向东北,吉林金哲宏案也是伍雷拯救无辜者行动关注的重点之一。

这位原名金哲红的吉林省永吉县男子:

于1995年因被控杀害一名20岁的花季少女而被捕。

后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金哲宏自被抓之日起就始终坚称无罪,并表示自己遭受了残酷的刑讯逼供才作出了有罪供述。在其漫长的二十多年服刑和申诉过程中,伍雷发起的“拯救无辜者”行动将其列为重点关注和救助的对象,为其提供了持续的法律支持和舆论呼吁。

此案同样存在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如关键物证的缺失、现场勘查的不规范、口供的矛盾重重等。

经过金哲宏本人及其家人多年的不懈申诉,以及法律界的持续关注和推动,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在2018年决定对该案启动再审。

同年11月30日,吉林高院公开宣判,认为原判认定金哲宏故意杀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依法宣告金哲宏:

无罪。

此时,距离他最初被羁押,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年。

除了这些最终得以沉冤昭雪的案件,伍雷还投入精力关注和代理了许多其他疑难复杂的刑事案件:

包括一些至今仍未获得平反的陈年积案。

例如,河北承德陈国清等四人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案。此案发生在1994年,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朱彦强四名青年被认定为凶手。

案件经历了四次一审、四次二审的漫长拉锯,河北高院三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最终在2004年第四次终审时,在高院未再次发回的情况下直接改判四人死缓(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或无期徒刑(朱彦强)。

此案疑点重重,包括警方声称的关键物证带血刀具,其鉴定报告日期竟然早于刀具提取日期;被告人指称遭到刑讯逼供;缺乏可靠的目击证人等。著名刑法学者早在2001年就论证此案证据不足。

伍雷律师团队近年深度介入此案的申诉工作,尽管他本人已被吊销执照,但仍协调李仲伟、赵军等律师接力推进。他们紧扣证据疑点,反复向最高法、最高检申诉,并呼吁媒体关注。

虽然何国强、朱彦强等人已服刑二十多年后陆续出狱,但司法上的清白仍未恢复。陈国清因始终不认罪,仍在狱中服刑超过三十年,是四人中最后一位等待清白的人。

伍雷等人的持续努力,使得这起被称为:

四次死刑,四次刀下留人。

的世纪疑案得以持续受到关注,申诉之路仍在继续:

又如,被称为“廊坊灭门案”的河北原伟东案。

此案涉及1995年和2000年两起共致6人死亡的灭门惨案。

原伟东等人于2001年被抓,被控参与两案。案件审理过程极为曲折,历经三次一审、两次二审:

原伟东等人多次被判死刑。

尽管原伟东在2000年灭门案中有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远在黑龙江老家缴税,有票证和派出所证明),最终在该案中获判无罪,但他仍被认定为1995年杨长林案的凶手,与另一被告汤凤武一同被判处死缓。

该案的核心疑点包括:原始卷宗和关键物证丢失;多名被告人声称遭受刑讯逼供:

汤凤武甚至哭诉被用辣椒水塑料袋套头、电击等酷刑。

唯一的幸存者兼目击证人张金萍的证言前后矛盾,且曾明确指认过已被证明无辜并获赔的村民赵某辉为凶手。

伍雷律师于2021年从年事已高的前辈律师吕宝祥手中接棒,开始协调洗冤团队跟进原伟东案的申诉。

尽管已被吊证,他仍积极为再审辩护出谋划策,推动多名经验丰富的律师组成辩护团,申请异地审理,并成功联系到赵某辉出庭作证。

伍雷本人也撰写多篇文章呼吁公正审判。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即使最高法指令再审,河北高院在2024年10月的再审终审裁定中,依然维持了对原伟东、汤凤武的死缓判决。

更悲惨的是,原伟东在漫长的羁押等待中罹患胃癌晚期,未能得到充分治疗:

于2024年底在看守所医院含冤去世,终年54岁。

距离他被抓已整整23年。

原伟东至死未能等到洗清罪名的那一天,其家属表示将继续申诉。

这些未竟的案件,仅仅是伍雷等洗冤律师们面对的众多困境中的冰山一角,也深刻反映了在中国推动冤案平反之路的极端艰难与漫长。

在专注于个案平反的同时,伍雷也积极参与了数起因涉及律师执业权利或具有重大社会影响而引发广泛关注的集体辩护案件。

这些案件往往不仅关乎个案当事人的命运,更直接触及了律师与司法系统之间的关系,成为了观察中国法治生态的重要窗口。

2011年的广西北海律师伪证案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杨在新、杨忠汉、罗思方、梁武诚等四名:

广西律师。

因在代理当地一起复杂的故意杀人案(裴金德案)过程中:

被当地警方指控涉嫌辩护人妨害作证罪而遭到逮捕。

此举在全国律师界引发了轩然大波,被认为是地方公权力对律师依法履职的严重干预和报复。

事件发生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名律师自发组成:

北海律师团。

前往北海为四位同行提供法律援助和声。

伍雷是这个律师团中非常活跃的一员。他不仅参与了法律层面的辩护准备工作,更是在当地遭遇了巨大的阻力甚至人身威胁。

据多方报道,律师团成员在北海期间:

曾遭到不明身份人员的围攻、殴打,住宿、出行受到干扰。

正常的会见和阅卷权利也难以保障。

伍雷本人也传出在冲突中受到攻击。面对困境,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几乎是实时地向外界发布在北海的见闻、案件的进展、遭遇的阻力以及对当地司法环境的批评,使得这起发生在边陲城市的事件获得了:

全国性的关注。

他还与其他律师一同,多次前往广西自治区司法厅和律师协会进行沟通、交涉,寻求上级部门的介入和对律师权利的保障。

北海案最终以四位律师被取保候审或判处缓刑告一段落,但其过程的激烈对抗和所暴露出的问题,被认为是“死磕”律师群体正式形成和其策略(尤其是网络动员策略)得以实践和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紧接着的2012年,贵阳小河/黎庆洪案更是将“死磕”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也让伍雷的“死磕”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此案原由贵阳市小河区人民法院审理:

被告人多达五十七人。

被指控犯有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赌博罪、非法持有枪支罪等二十七项罪名:

其中黎庆洪被指控为黑社会头目。

案件的复杂性和涉及人数之多,本身就极具挑战性。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最早介入此案的辩护律师周泽(他也是伍雷的好友)发出援助呼吁后,全国各地律师纷纷响应,最终组成了多达八十八人的庞大律师辩护团,堪称:

共和国第一刑事辩护律师天团。

伍雷是这个天团中的核心成员和积极发声者。从庭审一开始,辩护律师团就采取了极为强硬的死磕策略,对法院的管辖权、公诉人的回避资格、非法证据排除等程序性问题提出了密集而尖锐的挑战,导致庭审多次中断。

在庭审的第二天,当律师们就程序问题申请复议时,审判长未予理睬并试图强行推进庭审:

引发了律师们的集体抗议。

混乱中,审判长下令将伍雷以及另外两位律师刘志强、杨名跨强行带离法庭。

这一幕通过庭外律师的实时传播,迅速传遍网络,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在长达四十余天的庭审过程中,法庭内外的对抗始终处于白热化状态。

庭外,伍雷等律师笔耕不辍,通过博客、微博等平台发布了上百篇关于案件的文章,包括伍雷亲自撰写的、充满激情的:

《松江怒吼》系列博文。

详细记录庭审辩论细节,揭露案件背后的疑点和司法程序中可能存在的违法行为。

这些文章获得了巨大的网络流量和公众关注,形成了强大的庭外舆论场。尽管黎庆洪最终仍被判刑,但小河案的辩护过程,尤其是律师们在程序正义上的坚守和利用网络进行抗争的方式,对后续类似案件的辩护产生了深远影响。

伍雷曾多次表示,小河案让他深刻感受到了刑事辩护的魅力与挑战,也更加坚定了“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的执业信念。

在其职业生涯的后期,随着名气的增大和介入案件敏感度的提升:

伍雷所面临的风险也日益加剧。

他开始代理一些被认为具有高度敏感性的案件,这或许也为他最终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悬挂在伍雷北京那间简陋的“洗冤办公室”墙上的,是著名法学家江平先生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

只向真理低头。

这幅字,既像是他对自己执业理念的公开宣告,也仿佛谶语般预示了他未来的命运。他努力地想只向真理低头,但在一个复杂的现实环境中,这句看似简单的格言,实践起来却可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4

伍雷的声音,并不仅仅局限于法庭之内。事实上,随着他在冤案平反领域声名鹊起,以及死磕策略的运用,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在公共平台上的持续发声:

他的新浪微博账号“@伍雷”,一度拥有数十万粉丝。

成为法律圈和关注中国公共事务网民的重要信息源和讨论阵地。

他在这里高频率地发布自己代理或关注的案件进展,分享庭审观察,评论热点司法事件,其言论常常尖锐、直接,充满激情,有时甚至被认为带有挑衅意味。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他所认为的司法体制中存在的种种弊端:从刑讯逼供的普遍存在,到证据规则的虚置;从司法程序的不透明、不公开,到法官、检察官权力过大且缺乏有效监督;从律师辩护权利难以保障,到冤假错案纠正机制的失灵。

他对于通过体制内的“正常”申诉渠道寻求救济的效果深感悲观。他曾直言不讳地质问:

所谓‘正常’途径哪里可以有效解决问题?

他以自己代理吴小晖案申请会见的经历为例,历时一个多月,先后十一次申请,甚至向三级律协申请维权介入:

直至自己面临被吊证的威胁,仍未能见到当事人一面。

以此来说明律师在中国依法执业之艰难。

他为聂树斌、念斌、陈满、吴昌龙等冤案受害者及其家属的苦难经历而痛心疾首,反复追问那些故意或过失制造了这些人间悲剧的办案人员为何鲜有被追究责任:

举国震惊人头落地无人追责,三言两语忠言逆耳却被吊证!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是他在得知自己可能被吊证后发出的感慨,充满了无奈与愤懑。

他甚至悲观地指出,在当时的环境下,律师的辩护行为本身就可能带来巨大的风险:

为政治犯辩护就会被视为政治犯,

为蒙冤的企业家辩护就可能自身也蒙冤,

为不公正的案件当事人辩护就会成为不公正司法的受害者。

他认为,这是因为司法系统中的某些力量不希望其所做的不公正之事被社会所知晓。

面对来自官方或体制内对其言论的批评甚至指控,伍雷坚称自己是在行使《宪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权,以及对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提出批评、建议、申诉、控告或检举的权利。

他认为,如果这些权利只能秘密行使,那它们就形同虚设;言论自由的核心要义就在于公开表达。

他反驳关于他“攻击当局和政府”、“抹黑司法形象”的指控:坚称自己的批评是为了推动司法公正,是为了帮助解决那些实实在在的冤案:

是忠言逆耳,而非恶意攻击。

他觉得,律师说话声音之所以显得尖锐,恰恰是因为司法现状与人民群众对公平正义的迫切需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然而,这种持续不断的、高分贝的呐喊,尤其是在网络空间这个日益受到严密管控的场域里,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代价一次比一次更加沉重,直至最终彻底 沉默:

第一次代价,发生在2016年底至2017年底,形式是停止执业一年。

这次处罚的直接诱因,据信源于他在南方某地代理的一起备受关注的案件。庭审结束后,审理该案的法院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省司法厅和济南市司法局发出了一份司法建议书。

指称伍雷在庭审过程中存在不服从审判长指挥,违反法庭纪律和干扰诉讼活动正常进行”等行为,建议山东方面对其进行处理。

收到这份来自外地的司法建议后,山东省和济南市的司法行政部门:

启动了对伍雷的处罚程序。

据伍雷本人事后透露以及一些报道显示,有关部门最初甚至考虑过直接吊销他的律师执照,后经过一系列内部程序,最终决定拟处以停止执业的处罚。

2016年12月2日,济南市司法局向伍雷发出了《行政处罚预先告知书》。

12月21日,济南市司法局就此举行了:

听证会。

根据当时参与听证的律师和媒体的记录,伍雷在听证会上情绪显得相当激动,

他详细陈述了中国刑事辩护律师,尤其是代理某些特殊敏感案件律师所面临的执业困境和巨大压力,并结合该案庭审的具体情况:

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护,认为法院的指控与事实不符。

其行为是在依法履行辩护职责。

他还提到了自己多年来为平反冤假错案所做的努力,言语中充满了委屈和不甘。然而:

他的陈述和辩解,并未能改变处罚的决定。

2016年12月28日,济南市司法局正式作出了《行政处罚决定书》:

决定给予伍雷停止执业一年的行政处罚。

这一处罚决定在中国律师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广泛的同情。消息传出后的短短数日内,就有接近五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律师联署签名,发表公开声明,对济南市司法局的处罚决定表示严重关切和异议,认为处罚决定缺乏充分的事实和法律依据,呼吁上级机关予以复查纠正:

伍雷本人对此处罚决定表示不服。

并依法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试图通过司法途径推翻该处罚决定,但最终未能获得法院的支持。

在长达一年的停业期内,伍雷无法以律师身份执业。他利用这段时间进行反思、阅读,也继续关注着他所代理的案件的进展。停业期满后,他于2018年初办理了相关手续,恢复了律师执业资格。

然而,仅仅恢复执业一年多之后,第二次,也是更终极的代价,便降临了:

这一次,是吊销律师执业证书。

2019年7月22日,伍雷突然收到了来自山东省司法厅直接发出的《行政处罚预先告知书》。

这一次,处罚的理由不再是庭审行为:

而是直接指向了他在互联网上的公开言论。

告知书称,伍雷“多次在微博(新浪微博‘@伍雷’账号已被注销)发表不当言论”,“否定当局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制度”,“通过联署签名和发表公开信挑动对党和政府不满”,行为恶劣,后果严重,拟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四十九条第一款第(三)项及第五十一条第一款等规定,给予其吊销律师执业证书的行政处罚。

告知书还特别列举了被认定为“不当言论”的几个具体实例,包括针对湖南律师文东海因代理某些案件及发表相关言论而被吊销律师执照事件,伍雷在其微博上发表评论:

称之为法治大倒退。

就山东省临沂市莒南县访民李淑莲(其在2009年被发现在当地政府安排的看管场内非正常死亡,家属认为是遭到殴打致死,多年上访要求追责未果)一案,伍雷在2018年给时任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写了一封公开信,详细陈述案情疑点,呼吁省委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这封公开信当时在网络上引起了广泛传播。

此外,山东省司法厅还明确提出,伍雷此前已因在先前的某个案件中的违法执业行为受到过停止执业一年的行政处罚,此次再次出现应予处罚的行为,属于情节严重,因此决定加重处罚,直接吊销其执照。这实际上是将之前的停业处罚作为了此次吊证处罚的一个重要依据和加重情节:

收到这份几乎是宣判职业生涯死刑的告知书后,伍雷依法提出了举行听证会的申请。

2019年8月6日,山东省司法厅在济南组织了关于拟吊销李金星(伍雷)律师执业证书的听证会。

与两年前由济南市司法局主持的听证会相比,这次由省级司法行政机关直接举行的听证会,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和肃杀。

据多位前往现场试图旁听的公民和律师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信息,听证会举办地(山东省律师协会所在地)周边:

一早就被布置了大量警力。

包括穿制服的警察和便衣人员,对过往人员进行盘查。

数十名希望进入旁听席的公民和律师,均被工作人员以场地有限、未提前报名等各种理由拒绝入内。

伍雷方面依法申请的关键证人,如同案被处罚的湖南律师文东海,以及李淑莲案的当事人家属、李淑莲的女儿李宁,也未能获准出庭作证:

整个听证过程,几乎是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下进行的。

伍雷委托了在中国律师界享有极高声望和专业能力的周泽律师(他也是伍雷的多年好友和战友)以及清华大学法学院著名行政法学教授何海波,共同担任其听证会的代理人。

在听证会上,周泽律师和何海波教授从程序和实体两个层面,为伍雷进行了强有力的辩护。

他们指出,山东省司法厅的处罚程序存在多处瑕疵,例如处罚依据的条款适用不当、将之前的处罚作为加重情节缺乏法律明确授权等。

在实体方面,他们逐一反驳了司法厅所认定的不当言论,强调伍雷的言论均属于宪法所保护的公民言论自由和对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进行批评、建议的权利范畴,其内容并未超出法律界限,不构成危害国家安全或恶意诽谤,更不是严重扰乱法庭秩序的言论。

他们认为,对律师的网络言论动辄施以最严厉的吊销执照处罚:

是滥用行政权力,将对整个律师行业产生寒蝉效应。

严重损害法治精神。

伍雷本人也在听证会上作了最后陈述。据后来流传出的信息,他的陈述充满了悲情和不屈。他回顾了自己从一名基层公务员投身律师行业,尤其是后来专注于刑事辩护和冤案平反的心路历程,表达了对律师职业的热爱和对法治理想的追求。

他再次强调自己所言所行皆是为了维护法律尊严和当事人权益,是为了推动社会进步,而非意图颠覆或破坏。他在陈述的最后,表达了一个沉痛的希望:

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因言获罪被吊证的律师。

然而,这场持续了数小时、充满了法律与权力交锋的听证会,并没有带来任何转圜的余地。

听证会于当天下午五点左右结束。

令人震惊的是,仅仅在听证会结束后的几个小时,当天晚上,伍雷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山东成思律师事务所)就收到了山东省司法厅送达的:

正式《行政处罚决定书》。

决定书的内容与之前的告知书基本一致:

维持了吊销李金星(伍雷)律师执业证书的决定。

从告知到听证,再到最终决定,整个过程显得迅速而决绝。这一次,连象征性的一年停业反思期都没有了。

伍雷在中国大陆从事了十七年的律师生涯,其中近十年都聚焦于最艰难、最危险的刑事辩护和洗冤工作,至此,被官方以言论不当为主要理由:

强行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吊销伍雷律师执照的决定,再次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中国法律界乃至国际社会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和广泛的批评。

多家国际律师协会和人权组织纷纷发表声明,对中国当局持续打压维权律师的行为表示严重关切,敦促中国政府尊重律师的执业权利和言论自由。

这一事件被普遍解读为当局进一步收紧对法律专业群体的控制、压缩公民社会空间的一个标志性案例,是近年来针对特定律师群体进行系统性压制的延续和深化。

伍雷本人坚称自己无罪,认为吊销执照是对他多年来坚持为弱势群体发声、不懈揭露司法不公行为的政治报复和迫害。这个结果,对他个人而言,无疑是其职业生涯中最黑暗的时刻。

5

失去律师执照,对于一个将辩冤白谤视为天职,将律师身份看作是实践法治理想载体的伍雷来说:其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无法再以律师身份出现在法庭上,无法会见在押的当事人,无法查阅案卷,无法进行他为之奋斗了十余年的核心工作:

他在中国大陆的法律执业之路,被彻底堵死。

随之而来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和无形的压力。最终,在吊证风波过去一段时间后,他被迫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离开生活和工作了近半个世纪的故土,远赴日本。

一个曾经在体制内感到“说够了假话”而毅然出走,在北京初识理想主义并深受感召,在北海、贵阳等地庭审内外奔走呼号、不惧对抗的死磕律师,

一个发起拯救无辜者行动、让聂树斌、念斌、陈满、吴昌龙、金哲宏等一个个沉冤多年的名字重见天日的洗冤推动者:

最终自己也陷入了需要被洗冤的境地。

至少,在他自己、他的众多支持者以及许多国内外观察者看来,他成为了体制性打压下的牺牲品,一个因言获罪的典型案例。

他一直试图运用法律这把双刃剑,以法律条文和程序正义作为武器,去撬动那些僵硬的、看似牢不可破的个案堡垒,去挑战那些可能存在的司法不公和权力滥用。

他抠法条,讲程序,要求司法机关遵守自己制定的规则,将依法治国的口号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案件中。

但吊诡的是:

他最终被剥夺律师资格。

官方给出的核心理由,却并非他在法庭上的具体行为(尽管第一次停业处罚与之相关):

而是他在体制外的、虚拟的网络空间里的言论。

那个他赖以揭露程序不正义、呼唤实体公正、动员社会力量的平台,反过来成为了终结他职业生命的关键证据。

这其中蕴含的巨大荒诞感和讽刺意味,令人深思。他为别人洗刷冤屈,最终自己是否被冤?

这个问题,或许永远没有一个能被所有人接受的统一答案。但他的完整经历,从一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法律实践者,到一个被体制边缘化、最终被彻底清除出去的:

麻烦制造者。

无疑在法治的现实语境下,提出了一个更深层次、也更令人不安的问题,

在一个强调秩序和稳定的社会里,当一个律师试图将法律文本上赋予的权利——无论是法庭上的辩护权、还是法庭外的言论自由与监督权——运用到极致,去触碰那些强大的、不愿被挑战的既有权力格局或根深蒂固的潜规则时,他自身的命运将会如何?

法律,在这样的博弈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保护个体权利、约束权力的有效工具,抑或仅仅是权力可以随意解释和运用的统治工具?

伍雷的故事并非孤例。

在他之前、在他同期以及在他之后,还有一批中国的律师,特别是那些专注于人权案件、刑事辩护、群体性事件等敏感领域的律师,经历着或多或少相似的轨迹:

因为代理了“不该”代理的案件,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而遭遇来自有关部门的约谈、警告、年检考核刁难、停业处罚,乃至最终被吊销执照,更有甚者被控以各种罪名身陷囹圄。

这种针对特定律师群体的系统性打压,在某个时期达到了一个高峰:

他们像是一群执着地试图用法律这根脆弱的杠杆去撬动现实巨石的人,

结果往往是杠杆折断,自身也被巨石碾压。

如今,身在异国他乡的伍雷,并未完全沉寂。

他依然通过社交媒体等渠道,关注着太平洋彼岸那片他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发生的法治事件和人权状况,继续为那些仍在困境中坚守的国内同行发声、呼吁。

他曾与一些同样经历过磨难、处境艰难的前同行合作,在网络平台上进行直播带货,销售农产品。

这种看似与法律毫不相关的举动,既是一种帮助昔日战友拓展生计、保持与外界联系的守望相助,或许也是他本人在失去了传统战场之后,于新的环境下,寻找一种继续存在、发出微弱声音、保持抗争姿态的特殊方式。

他在被吊证后曾对媒体表示,无论有没有律师证,他仍然是中国人,他的价值根植于那片土地,那里还有很多蒙冤者、弱势者需要法律的帮助:

他相信自己仍然有可以发挥作用的空间。

只是,那个曾经可以让他意气风发地奔走于中国各大城市的法院、检察院、看守所之间,可以让他身着律师袍站在庄严或不那么庄严的法庭上,为当事人的自由和权利据理力争、慷慨陈词的职业平台,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个以伍雷这个响亮的名字,在中国互联网上一度搅动风云、针砭时弊、引发无数讨论与争议的微博账号,也早已被彻底抹去痕迹,消失在庞大而冰冷的数字信息的洪流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当初离开体制,是厌倦了言不由衷。后来拿起法律作为工具,一头扎进故纸堆和看守所,试图为那些被遗忘的名字擦去尘埃。他奔走、发声,将一个又一个疑案推到聚光灯下,坚信程序和法条自有其重量。

最终,是他的言语,那些散落在网络上的文字,成为了他被剥夺律师身份的理由。并非因为他在法庭上的辩护失当而是因为:

他选择在公共空间评论是非、追问究竟。

那份来自千里之外的司法建议,那场不允许旁听的听证会,那份在听证会结束当晚便送达的吊销决定书共同构成了一个闭环:

他的律师执照被收回,微博账号被注销,过往的呐喊归于沉寂。

那个曾经穿梭于中国各个城市、试图在法庭内外寻求公正的人:

最后离开了这片土地。

这条从体制内蜿蜒而出的道路,最终通向了体制之外。李金星(伍雷)的故事,就这样成为了卷宗里新添的一页,至于这一页意味着什么,历史或许会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中国哭墙】4+4,让普通人可怜(4月6日-5月31日,2025年)

31 May 2025 at 14:08
CDT 档案卡
标题:【中国哭墙】4加4,让普通人可怜(4月6日-5月31日,2025年)
作者:中国数字时代
发表日期:2025.5.31
作者: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者
主题归类:中国哭墙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者按:2025年4月6日—5月31日,距离李文亮医生去世已1840—1895天。这位在武汉新冠疫情期间因为说出真话成为悲剧英雄的普通眼科医生并没有被民众遗忘,为公共安全与健康充当“吹哨人”成为他闪亮的墓志铭。在李文亮医生留下的微博的评论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写下日记”,“诸多双耳朵仍铭记着他吹出的悠长哨响”,网民们在这里和李文亮医生一起分享和倾诉自己的生活与命运。正如一位网名为“一朵默默绽放的花儿”的新浪网友所说:“李文亮微博成了‘互联网哭墙’,一个安放人们良心的地方。”

因为李文亮的微博随时可能被网络审查部门下令删除,中国数字时代对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网民留言每日片段精选备份,直到该微博账号被关闭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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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中国数字时代编辑摘自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区:

2025年4月6日—5月31日:

秋的旋律2: 李医生,端午安康!祝那边的您和那边的我家人们也好好哒![许愿星][许愿星][许愿星]

初夏见喜x: 李医生端午安康,今天是2025.5.31,距离2025年高考还剩下7天,我跟您许过许多次高考上岸的愿,希望承蒙你的祝福和保佑,我高考能够顺顺利利,发挥出正常实力,如果可以一定要超常发挥啊,这是人生的转折点啦[全力以赴]

檀香苏木: 想换工作了,可是现在行情真的挺让人痛苦的[苦涩]

yoyo言小言: 当自己捉襟见肘时才那么强烈的感受到钱真的是可以改变好多好多可以影响好多好多甚至可以扭转乾坤 只是明白的太晚一切终究回不去了 我的人生已经稀烂了只求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照亮我深爱的家人们让他们好过一些🙏🙏🙏[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

hello小kitty: 真希望我的工作这个月能落实,这样就能缓解很大一部分经济压力,要不假期都没能力带孩子出去旅游

文文文vici : 看了一篇研究你微博下评论的论文,我是第一次看论文看哭了。//文文文vici:论文说你的评论区是“风之电话亭”,我们在给一个永远不会接通电话的人打电话,我们诉说自己的心事,提出自己的疑惑。所以我现在做的事情能心想事成吗?

伤心蒸饺: 您当年在厦门眼科中心是出了名的善良人,谁找您帮忙您都很有耐心地帮,我的主治管您叫大师兄。我那个时候在厦门住院,没少看您因为帮我们这些啰啰嗦嗦的病人被迫加班,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是您的病例,我没想到您居然就这么离开了,为什么啊[泪]这个世界怎么是这样

朝奉先生: 李医生,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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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vivian: 李医生,最近网上关于协和4+4的报道铺天盖地,不知您在平行宇宙那边有没有知晓。虽然不乏害群之马,但我们地球这边的好医生也有很多,诚实勇敢救死扶伤,就像您当年一样。怀念您[心]

浅野小尘: 李医生,协和 4+4 还是没答案呢,说起来,可能会有些好的事,但是没人知道

罚抄: 看到4+4,想起李医生。哈哈…

重回新生的6381873426: 今天你看了董小姐的新闻了吗,突然就想到你了

歪可果: 今晚突然听到《其实我介意》想起多年一起合唱的你,祝彼此幸福都好吧。

可爱的小咪宝贝333: 李医生,疫情后到现在的生活像断了线,24年9月我的婚事谈崩了,10月我爸从工地上摔伤,至今走路还是一瘸一拐,我妈没有工作能力,我奶奶年迈,我无业且负债8000元,虽说只有8000,可对我来说犹如8万,我20年大专毕业混迹社会四年,月薪3000,租房自己日常吃喝根本不够用

小野很会yeah_: 李医生,晚上好,刷了董小姐的瓜,突然觉得我们普通人活着真是不容易[微笑][微笑][微笑][微笑]

甜幼软萌兔:[泪]每次不开心我就会来这里 看看评论区的人们尽力活着的样子 五一快乐李医生

傲娇的萌新: 虽然这片土地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觉得奇怪 但是协和这件事还是挺恶心的 [泪]

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主任: 老李,你是我们的一盏灯,我们希望你永远都在,苦日子总会到头,这各地的人,都在你的评论区下说着不同的苦。我们过得很累,真的很累

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主任: 老李,一切都没有变好,工作依旧每天混日子,今年给我打了低绩效不发年终奖,我离滚蛋越来越近了,这两年和我关系好的同事都相继离开。是时候到我了

死契的轮回: 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您让我理解了这句话

地上湿光: 医疗界的大雷让我想起你这位伟大的医生🙏

吴吴吴吴biu: 李医生你好,最近的医疗界新闻你看到了吗?感觉自己身处楚门的世界,一切都好荒唐

很懒的小鸢尾: 李医生你看 医院又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真希望多点您这样的医生守护病人 我们不想做董小姐和肖医生那样的人刀下玩物

除了看水还可以看云看山看月亮: 今天看到肖飞医生的丑闻,突然想到你,过来看一眼,李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东湖不远: 4加4,让普通人可怜[伤心]

盐不甜Talia: 李医生 今天医疗圈的热搜让人寒心,一定很多人会想到你。医者仁心,你是真正的好医生,你好像是一个太阳,我们永远记得你。[失望]

Tiamotivogliobenne: 李医生,最近过得好糟糕,公司垮了工资没发完,失业近4个月了,招聘软件都要翻烂了,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糟糕透了,要绷不住了

水滴_40859: 李医生,给你看看我家的郁金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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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悟通: 看到这么多留言,我莫名的眼含热泪。这也许就是当下社会牛马们的心灵安抚站吧。确实生活很累很累

请给盲僧让个道: 加油!北京协和董小姐太炸裂,普通人活着真累,但还请活着 活着 活着…

bibissgg: 好久没来了。想来那朵彩霞还在闪耀,那股微风依旧吹拂,那片山岗仍然蓬勃。只是那欣赏风景的人啊,再也难以在时光里相逢。不过,我们终究会相逢,不是相信这个世界本身,而是相信总有如你一般灿烂的人儿在洗涤着所有的污秽。你说是吧,李医生

肱骨挂件儿w: 老师…我好像找不到学医的意义了…[淡淡的]

海伦伦宝宝: 李医生你看,这是在悉尼纪念你的椅子,以后你会一直沐浴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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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李医生,南亚又打起来了,巴基斯坦和印度打了二天了,战争真的很烧钱的。受伤的士兵要医治,阵亡的军人要给抚恤金。

用户4554924841_54974: 李医生,我觉得我的家庭教育好失败,孩子三年前考上了省重点高中,现在要高考了却沦为年级倒数。我觉得和做父母的不会鼓励孩子有很大关系,让他失去了奋起直追的勇气。真希望这最后一个月会出奇迹。祝您在天堂安好

庭有枇杷树有墩123: 李医生,现在的年轻人,压力真的好大,连我们单位都要面临裁员了,还是大规模的,感觉现在的浪潮,比98年还要恐怖

小半满闲心: 亮子好,马鞭草小花开了,五月来了[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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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未眠夜已深: 他们创造了一个吃人的社会却在里面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泪][泪][泪]

热爱维C的谦牧: 李医生,我希望到了那边可以认识你,成为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对冷冰冰的屏幕,在你微博评论区打字留言。虽然知道这些留言微博账号的主人再也不会光临,但我还是会在下面留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留住2020年的你,留住那个寒冬的你。你未曾离开,因为你在我们心中。

女人与小孩: 李医生,上一次来看你还是三周年的时候。转眼又过去了两年,你在那边好吗?我老爸也跟你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应该碰不到。他年纪大不上网也不认识你。

这是麦德居替: 李医生,今天是西方的复活节,传说圣人在这天复活。你呢?你现在在哪里……

用户6097334881: 换个逻辑:觉得这个世界不够有善意,那我能做的只有多释放善意做好我自己这一部分,别人我管不了

xx请输入昵称xx: 李医生,两年多前我因为备孕怀不上孩子心情郁闷来这儿给您留言,很久不用微博了,今天想来告诉您我的宝贝已经出生快2个月啦,好开心,和您分享我的喜悦[哇]

三三我啊会天天开心八方来财: 李医生,躺不平,没资本卷的世界好累哦,但也在努力让自己开心,今天好啊

乡下的老王: 李医生你好!好久没来看你。现在年轻人开始凋零,有很多病都不知道原因,大家靠运气活着。希望你那个世界,没这么黑暗。。。

热爱维C的谦牧: 老李,下午好。我是一名小鎮青年,現在待業在家,提升自己。很遺憾當初以這種方式認識你,我多麼希望與你面對面交流。可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像遊戲一樣可以復活無數次。老李,那邊的世界跟這邊的世界一樣嗎?老李,那邊的世界是不是充滿 peace and love?This world is full of human evil……我累了

–不如睡个好觉: 李医生,失业了,今天买了五块钱四斤的毛豆,剥了一下午手疼,但挺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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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HHYARrE: 李医生找工作真的好难呀 一共投了20多家 大概 我算了算是,有回复那么几家, 然后有一家因为地址太偏了不想去,有两家是正在等消息 明天还得面试一家 [泪]

竖心旁的胡恺: 李医生,上周把干了四年的工作丢了。想过后面难,真到发生了才体会是太难了。迷茫和焦虑,控制不住。活到这个岁数,觉得人生真的好无趣。谢谢你李医生,让我难过时会想到你,希望一切都好起来。

科冠知产: 突然想起来你,想起了那年抢救你的那晚,想起了那晚的难过,想起来那三年的日子,祝你安好

pyridine233: 李医生,我今年33了。失业了一整年,我想继续坚持这个行业干到老。我不怕苦不怕累,可是我找不到工作。都要两班倒,我身体不好不敢干。我不想去做别的就想干这个不要求多少工资能有白班单休都行,怎么这么难。母亲六十多了,看到她干活到晚,我想帮忙,她不让,我好难受,我像一个废人,我该怎么办。

纯情推土机: 李医生 看到很多人不曾忘记你 来和你说生活里大大小小或美好或心碎的时刻 我觉着很高兴 虽你的名字好像不再频繁被提起 但很多人 我们心里有你//纯情推土机: 李医生 又是一年夏至 我还好 我们都还好 你好吗?

 | 李文亮

CDS档案|新冠病毒事件总汇 

鹿娜的彼岸王国|柴静没有沉默,她在地球的另一边继续发问

22 May 2025 at 03:00
CDT 档案卡
标题:柴静没有沉默,她在地球的另一边继续发问
作者:鹿娜的彼岸王国
发表日期:2025.5.21
来源:Matters
主题归类:柴静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正确的选择,从来不是轻易的选择。2018年以来,中国的媒体空间不断缩小,许多记者选择转行、沉默或离开,历史的车轮似乎不再向前,而是带着灰尘倒退。但柴静还在。她总是以最平静的语气,述说著天下最不公平的遭遇。她不煽情,也不喊口号,但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这个听者听得热泪盈眶。我感激——感激有人还能实事求是地调查,还能用汉语说出这些故事。感激她以第一手的资料,让世界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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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子:从一个消失的身影开始

那段影片,只存在了一个小时。

四分三十秒的预告片,在微信视频号上短暂出现后被删除,理由是「违规内容」。没有详细说明,也无从解释。那是柴静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片刻。一段关于恐怖主义与人性选择的纪录片预告,声音克制、画面节制,说的是复杂的问题,语气却是安静的。

很多人没有来得及点开就错过了。我是从海外平台上重新看到那段影片的。那时我一边看,一边往下滑留言。有一句话留得很简单:「谢谢你还在做新闻。」我记得那一瞬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好像某个曾经熟悉的声音,轻轻从远方传来,没有呼喊,只是平平静静地说了句「我还在」。

柴静曾是我开始学新闻的理由之一。她的语气总是不快,但句句都是想弄清楚一些什么——一场病、一场灾难、一种不被理解的选择。当她说话时,不会让你感到被教育,只是提醒你,有些问题,值得再问一遍。

多年来,她沉默了很久。这一次,她选择在世界的另一端,用纪录片回应现实中的暴力与恐惧。不是高声喧哗,也不是重返聚光灯,而是继续做她熟悉的事——看见、记录、追问。

我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想留下记录。当许多声音消失了,我们总还能记得,那些曾经努力发声的人,还在某处继续发问。

二、她曾是这个国家的良知之声

柴静进入央视那年是2001年,她二十五岁,还没有新闻学位,却已经显出一种少见的敏感与洞察。她不是一张白纸地走入新闻现场。早在十八岁时,她就已经在湖南当地电台担任《夜色温柔》的主持人,凭著沉静的语调与真诚的语言,成为当时备受欢迎的声音。二十二岁,她主持了自己的电视节目《新青年》,开始学着将话语从深夜的电波带到明亮的镜头前。

这些早期的经历,未必耀眼,但却打下了她后来新闻风格的基础——节制、不抢话、不预设立场。她在《看见》中回忆,当时她还是临时工,没有央视的进台证。常常是剪片子剪到凌晨三四点,再让好心的导播从东门的铁栏间接过录影带。她回到家时,电梯早就停运,只能一阶一阶地爬上十楼。她没有抱怨,只是淡淡地写下来,像在描写一段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在央视的十年间,她主持《新闻调查》、《面对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访谈节目《看见》。她去过女子监狱、重症病房、矿山小镇和农村教室;报导过高考黑幕、艾滋病人权、同性恋者的隐痛,也报导过一个小女孩的死与一个女犯的沉默。这些题材在今天的中国电视新闻里几乎不可能出现,但在那个时期,她以极强的同理心和克制的语言完成了它们。

2012年出版的《看见》,成为她十年新闻历程的整理与反思。这本书没有口号,也没有总结性的结论,它只是安静地摆出一个个人物与事件,让读者自行体会其中的重量。她写双城小学的学生自杀事件,说:「我看见孩子死的地方,觉得疼。这种疼不应该被格式化。」她写女子监区的采访经历,提到那个杀夫的女囚对她说:「我没觉得你是在审问我。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在听。」

那样的语言,是新闻记者极少能保有的柔软。但也正是这份柔软,让她得以穿过冷硬的制度表面,看见人性深处的伤口。书里没有标语,没有指责,她几乎从不谈「应该怎样」,只是一再地提出问题。而这些问题,有时比答案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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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出版当年售出三百万册,对一本文字沉静、没有煽动性的记者手记而言,是极罕见的成绩。但那本书真正留下的影响,不在于它的销量,而是它所带来的一种记者典范。那种典范是:不在镜头前夸张表态,也不在观点上抢占高地,而是在现场,在故事里,与人一样地困惑与悲伤,却还愿意继续问下去。

在许多后来走上媒体道路的年轻人眼中,柴静不是偶像,也不是「成功案例」,她是一种可能性——在极其有限的空间中,一个人如何仍能保持诚实,并保有对人的尊重。

三、穹顶之下:曾经的巅峰与她的转折

2015年2月28日,《穹顶之下》在网路上首度发布。这部由柴静独立制作、旁白、采访、资金自筹完成的纪录片,关注中国日益严重的空气污染问题。它不依赖央视的播出渠道,而是透过网路平台传播。短短24小时内,点阅量突破一亿人次。许多人把它称为「中国的真相时刻」。

影片开场的画面简单,是柴静站在黑色背景前,语气平静地说:「这是一场我和雾霾之间的私人恩怨。」她讲述了女儿出生时被诊断为良性肿瘤,并将这段个人经历作为她调查污染的出发点。片中穿插了她历时一年的调查、数十次采访与实地拍摄,数据丰富,结构清晰,语言平实。

对许多中国观众来说,这样一部能讲出真话、又富于情感和专业水准的影片,是新闻理想的一次罕见实现。时任环保部长陈吉宁在公开场合表示他看过这部片,还传了讯息感谢柴静。主流媒体也迅速跟进,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一些党媒甚至刊登了评论与专访。那一刻,似乎真有一种可能性浮现:中国的公共议题,也许能透过纪录片的形式,重新进入舆论场。

但这个窗口,几乎在同一时间关上。

影片上线不到48小时,各大平台开始悄然下架《穹顶之下》,无任何公告。搜寻结果被清空,原有链接跳转为「此内容违规」。这种变化之迅速,令人猝不及防。与此同时,质疑声音在网路上升高。有人批评影片引用的数据不够权威,也有人质疑她过于煽情;更有甚者开始挖掘影片背后的资金来源,认为她与境外非政府组织有联系,暗示她「接受美国资金」、「用环保包装政治议题」。

这些质疑迅速被放大,从对影片的技术讨论转为对柴静个人立场与忠诚的审判。一年后,她在美国产下女儿,再度被网民批评为「假爱国」、「消费中国」。而这一切发生的速度与力度,都远超她当时所能预料。

从记者的角度看,《穹顶之下》原本是一场对专业能力与社会责任的回应,却在舆论与政策的双重压力下,变成一场公众与制度对她的集体否定。中国新闻环境自2010年代中期起愈趋收紧,《南方周末》等曾经以深度报导见长的媒体逐步式微,调查记者不是转行就是转身。柴静的遭遇,不是个例,而是一种走向的缩影:当一个记者试图在制度与民意之间找到缝隙,往往不是被理解,而是被怀疑。

《穹顶之下》后,柴静几乎完全淡出公众视野。她没有再出现在镜头前,也未接受任何主流媒体采访。直到多年后,她在海外重新出发,以「陌生人」的身份开始新的采访工作。

对很多人来说,那段沉默,是失望的象征。但对于像我这样曾因她的报导而走进新闻领域的人而言,那不是放弃,而是一次深刻的提醒:在言论空间逐渐萎缩的时代里,说话本身就变得困难,而选择继续说话,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四、离开之后,她选择了什么

2017年,柴静随丈夫的工作搬到西班牙巴塞隆纳。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北京、离开中国媒体圈,也离开了她曾经熟悉的一切。她在后来的影片中提到,临行前,她将自己过去采访时穿的几套西装送了人,说那是一种「解甲归田」的仪式。她以为自己可以安静下来,过一段平常的生活。

但生活没有如她预想般沉静。搬家一个月后,巴塞隆纳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恐怖袭击,十三人死亡,超过百人受伤。那是她第一次那么靠近恐怖主义现场,距离近到能听见人们奔逃的脚步声,也近到能看见新闻里数据后面真正的人。她后来说,那件事深深刺痛了她。那种刺痛,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来自于一个长期做记者的人本能的反应:事情发生了,必须弄清楚它为什么发生。

两个月后,她开始了调查。语言不是母语,资源有限,团队人数极少,制作经费来自个人积蓄,她还要学会在异国的环境中与受访者建立信任。《陌生人》这部纪录片,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的。

拍摄历时五年,走访多国,记录下前圣战分子、政治运动的见证者、战争受害者与移民家庭的故事。她第一次用英语工作,用异乡人的身份进入别人的生命。但她始终坚守一种姿态——不评断、不干预、不取悦观众。她只是问问题,听答案,将故事整理出来,像她过去在《新闻调查》里做的那样。

在一段受访者的话中,一位失去三岁儿子的父亲说:「什么时候人们才开始寻找真相?只能我去做吗?一个死去的三岁男孩的父亲?我受过什么训练呢?」柴静在纪录片里没有回答,但镜头轻轻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熟悉却更沉静的面孔。她后来说,这句话抽打着她的心——她无法装作没听见。她说:「我是一个欧洲的陌生人,但二十年的职业训练教给我寻找答案。」

这句话,道出了她多年来的执著与选择。即使离开了语言熟悉的土地,即使失去了平台与光环,她仍然在做记者。不是因为有人要求她这么做,而是因为她知道,当有人愿意坦白说出伤痛,记录就是一种回应。正确的事情,也许无法即刻改变世界,但总不能没有人去做。

在新闻工作早已贬值为舆论工具的年代,在许多优秀记者选择沉默、转行、离开的背景下,柴静用《陌生人》回答了我们另一个问题:如果说出真相不再安全,那说与不说之间,我们要如何选择?她的答案,是继续做下去。

五、《陌生人》:她在世界边缘听见的声音

2023年8月13日,柴静在微信视频号「欧洲的陌生人」上发布了自己拍摄五年的纪录片预告片。她的声音和画面再次出现在中文互联网,距离《穹顶之下》已经过去八年。

这段四分三十秒的预告片,没有血腥镜头,也没有挑衅语言。它谈论的是恐怖主义,是一群在欧洲土壤中走向极端的年轻人。柴静站在镜头前说:「恐怖,要靠神秘才能够维持。曝光它,它就会失去所有的控制力。」

这样的说法,并不激进。它既不是控诉,也不是判断,更像是一个记者的工作态度——如果你无法阻止一件事情,那么至少应该弄明白它是怎么发生的。但这样的态度,在当下的中国舆论场中,却迅速遭遇寒流。

不到一个小时,预告片便被平台下架,理由是「影片涉及违规内容」。未曾说明是哪些内容违规,也未曾允许任何解释。下架之后,大量评论随即涌入她七年前的一条旧微博:「应该封杀她」、「女间谍」、「卖国求荣」、「接受西方资金的走狗」。有些言论来自真实用户,有些则明显是经过动员的匿名帐号。

在豆瓣,一位署名「向日葵人生」的用户发表长文,断言柴静「为了获得西方的认可,主动贬低中国人形象」,并将她比作「黄皮白心」的投诚者。影片的第一集尚未播出,关于她「立场不正」、「操弄情绪」、「收受外资」的定论已经占满网页。

这种现象并不新鲜。在当今的中国社交媒体环境里,一旦一个人被贴上「立场可疑」的标签,她的所有过往便会被重新定义。《穹顶之下》当年曾经激起的支持与赞赏,如今也被一笔勾销。「我从来不喜欢她」、「当年就知道有问题」、「她不可能洗白了」——这些话出现在评论区中,成为一种新的道德正确。

但真正令人感到忧心的,不只是这些攻击本身,而是它们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无需证据。纪录片预告片刚刚释出,第一集尚未播出,结论却已经形成。不是针对作品,而是针对人。不是怀疑,而是定罪。不是讨论,而是声讨。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记者要如何存在?不仅不能说出尖锐的批评,连温和的问题都被视为居心叵测;即便沉默,也会被认为是不够积极地赞扬。在极化与防卫性的语境里,连「试图理解对方」都会被当作背叛。

然而,就在这样的排斥与攻击声中,仍有人悄悄找到那段预告片,并在YouTube下方留言:「得知你还在做新闻,真的太好了。」、「老师还在,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这些声音微小,但持久。它们不喧哗,也不煽情,只是在某个安静的角落,轻声说了一句:「我们没有忘记你。」

六、封禁与沉默的再度降临

她的书也被下架了。

本月,北京的一家出版公司发出一则简短的通知:柴静的《看见》因「品质问题」即刻停止发行、全面回收。通知没有具体说明所谓的「品质」指的是什么,也没有指出书中哪一部分需要被纠正或删除。就像是一个旧档案,被悄悄地拖进资源回收桶,盖上盖子,不留痕迹。

对熟悉这本书的读者来说,那不是一本主张激进立场的著作,也不是任何政治批判的合集。它只是一本新闻记者的工作笔记——一段段现场记录,一次次与人对话的回声。书里没有敌人,只有人的经历与选择:一名矿难遇难者的妻子如何撑起家庭,一位女囚如何回忆杀死丈夫的那一夜,一位男孩如何走进自杀的决定。

这样一本书被认定为「不再适合出版」,令人难以理解,但又似乎在今天的语境中变得理所当然。因为她是柴静,因为她还在说话。

从《新闻调查》时期起,她就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坚守着「人」的尺度。在那些宏大叙事与政绩报导之外,她总是试图找到受伤者的位置。2003年,SARS疫情爆发,她七次进入病区,不是为了成为「英勇记者」,而是因为她想知道,病人怎么过日子,医生晚上能不能睡觉。她写道:「不是我看到的多,而是我愿意一直看下去。」

而这样一个人,在今天的中国,被定义为「风险」的来源。

从《穹顶之下》遭到封禁,到《看见》被下架,从社交媒体对她的羞辱,到她个人形象的彻底被重构,整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她没有公开辩解过,也没有参与任何政治立场的对抗。她只是在异国他乡,继续记录人们的故事,用她能掌握的语言与方法,完成她认为需要做的事。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继续」,也被某些人视为「不够安分」。她的新纪录片《陌生人》刚发布预告,就被举报、删除、批判;网络舆论迅速将她贴上「女间谍」、「西方喉舌」的标签。一位中国记者,去了解欧洲恐怖主义的根源,在她自己的国家,却成了一种危险。

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坚持了新闻的基本职责。但在一个只能有一种叙事的体系里,任何不合群的声音,哪怕再温和、再专业,也会被当成威胁。

我们见证了一个好人如何一步一步被推到语言的边缘。曾经,她的声音是电视里最平静也最让人信服的声音之一,是许多青年选择新闻道路的起点。她的问题从不尖锐,却总能穿透话语的表层,直指人的处境。这样的记者,不应该成为舆论的敌人。

但这也正是最大的悲哀——在当代中国,一个记者所能做的,不再是发现真相,而是挣扎着维持被听见的可能性。

而在我们这些读者眼中,她不只是记者。她是一种记忆,是一种新闻理想的见证。她让我们相信:在权力与沉默之间,曾经有人选择过诚实与温柔。

如今,她的名字仍然存在,只是不能被公开说出;她的书还被读著,只是不再出现在书店;她的纪录片仍在流传,只是不在她的祖国播放。

但她没有退场。

在欧洲的一个小公寓里,在语言不通、资源有限的环境中,她仍然举起摄影机、打开录音笔,去问那些她觉得应该问的问题。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重回公众视野,只是因为她觉得那是对的。

而这份「觉得是对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也最珍贵的东西。

七、结语:她还在看见,我们不能装作没看见

一直以来,柴静对中国新闻人的影响都很大。很多人,比如我,就是因为她,才选择了读媒体专业。

当年还是学生时,我反复阅读《看见》,在夜深的时候看她的采访、重播她的提问。那不是单纯的学习,更像是一种指引——她教会我们怎么看、怎么听、怎么不仓促地下判断。她让我们明白,一个记者不应只是传声筒,更应是一个能和别人交换眼神的人。

多年以后,她离开了中国,但没有离开新闻。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也许更艰难,也更了不起。她与前圣战分子对话、采访俄乌战争的亲历者、访问中共历次政治运动的见证人、还有那位双面间谍的女儿——这些都是珍贵而不可能在墙内完成的选题。她也报导了朱令案,访问了美国外交官夫人庄祖宜。她说:「我是受过训练的,是专业的人。」

看见她这样说、这样做,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希望——原来在这个被审查与怀疑吞噬的时代里,还有人记得什么是新闻,还有人记得为什么我们当初选择了这条路。这样的坚持,不是高调的反抗,而是一种不变的坐标。它告诉我们:无论环境多坏,有意义的事情,依然值得去做。

我曾看过她采访杨斌。那位曾经被体制表彰的明星检察官,因为提出对司法制度的批评,被排挤出局,最终在海外法学院访学。他说:「我们之所以一路溃退,是因为过于恐惧。」这句话很重,也很准确。当恐惧取代了信念,连最基本的发问都变成一种风险时,我们距离崩坏也就不远了。

韩秀也接受过柴静的采访。她说,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中国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但正确的选择,从来不是轻易的选择。从2018年以来,中国的媒体空间不断缩小,许多记者选择转行、沉默或离开,而言论的空间也不断被压缩、改写。历史的车轮似乎不再向前,而是带着灰尘倒退。

但柴静还在。她总是以最平静的语气,述说著天下最不公平的遭遇。她不煽情,也不喊口号,但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这个听者听得热泪盈眶。我感激——感激有人还能实事求是地调查,还能用汉语说出这些故事。感激她以第一手的资料,让世界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人们不会忘记她的报导,不会忘记她记录过的人与现场,也不会忘记她那种深深的尊重与诚实。

在那个只有一种声音被允许存在的体制里,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被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那么,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的世界,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

如今,她还在看见。而我们,也不能假装没看见。

不能假装没看见她所记录的一切,也不能假装没看见这个时代对她的对待。

她从未辜负资料提供者对她的信赖。她是中国新闻工作者的良心与骨头。她从未沉默,而我们,应该记住她,也记住那种愿意「一直看下去」的勇气。

作者:鹿娜的彼岸王国。你好,我是 Luna,是一位公民记者,也做新闻和研究新闻史。我目前我正在学习媒体、民主与人权专业。本部落格主要分享有关亚洲地区的民主与人权故事。

【404图书】记者柴静自传《看见》豆瓣页面删除

22 May 2025 at 00:42

2025年5月21日,中国数字时代(CDT)通过检索发现,知名记者、主持人柴静的自传《看见》的豆瓣页面已被删除。根据互联网档案馆(Wayback Machine)的记录,《看见》的豆瓣页面在5月17日仍可访问。

Wayback Machine保存的《看见》豆瓣页面。截图时间5月17日。

此前一周,北京贝贝特出版顾问公司于5月15日向淘宝、京东等多个电商平台发布通知,称因“质量问题”,《看见》一书已停止出版发行,并已全网下架、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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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 档案卡
标题:【404图书】记者柴静自传《看见》豆瓣页面删除
作者:中国数字时代
发表日期:2025.5.21
来源:豆瓣
主题归类:柴静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柴静于2001年至2014年供职于中国中央电视台,先后在《新闻调查》《面对面》《看见》等栏目担任记者与主持人,参与报道了非典疫情、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等重大新闻事件。2012年12月,她出版自传性作品《看见》,讲述其在央视担任记者的心路历程。该书销量超过100万册,成为当年最畅销书籍之一。离开央视后,柴静于2015年2月28日推出独立制作的空气污染调查纪录片《穹顶之下》,该片在发布后48小时内播放量突破2亿次。但几天后的3月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下达指令,要求各新闻媒体不得报道《穹顶之下》相关内容。人民网、新华网等官媒随即撤下该片并删除几乎所有相关文章。

2017年,柴静随家人移居西班牙。2023年,她开设个人YouTube频道,并于同年8月17日推出独立制作的六集系列纪录片《陌生人——对话圣战分子》。她持续在频道上更新内容,近期视频包括访谈参与俄乌战争的中国人、毛泽东前秘书李锐之女李南央,以及对前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唱红打黑”时期的回顾,引发广泛关注。

有网民已整理并分享了《看见》的电子书资源链接

真实故事计划|被迫退学的玫瑰少年,无路可走

By: unknown
19 May 2025 at 12:05
CDT 档案卡
标题:被迫退学的玫瑰少年,无路可走
作者:金晶
发表日期:2025.5.18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同性恋权利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死在了20191219”,23岁的年轻人胡乐在微信签名上这样形容自己。

5年前的这天,胡乐17岁,在北京市房山区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幼教专业读高二,他在学校礼堂举办的“真人图书馆”活动上,讲述了反对歧视性少数群体的相关话题。两天后,胡乐被学校劝退,他的母亲曾下跪向学校求情,仍于事无补。

在网络上,有人用“玫瑰少年”形容胡乐。这是为纪念叶永志,一位因不同的性别气质表达遭遇校园暴力后不幸离世的台湾少年。而胡乐自小白皙清秀,说话温柔,喜欢和女生一起玩,他在初中时被男同学嘲讽、孤立。因有过类似经历,他才在主题发言活动上,懵懂表达了自己的性别意识。

被迫退学后的5年间,仅有一张初中毕业证的胡乐艰难求职,至今仍未等到校方的正式道歉,工作屡屡受挫,抑郁反复发作。只因一个懵懂的表达,少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突如其来的劝退

2025年春,胡乐频繁穿梭于房山区的家和朝阳区、丰台区等多家公司。4月至5月,他每天都要反复刷新招聘软件,先后参加了十几家公司的面试。5年前,因为一次发言被学校劝退后,他内心时刻充满戒备。当hr问及学历,他只模糊回答,2018-2020年,在一所技校就读。

所幸,尚未有人进一步追问他在这所学校的经历。不过,当他提及自己在餐饮、医美、物流等行业工作过,但最长工作年限不到半年后,有些面试便不了了之。在面试官看来,这样的员工有很强的不稳定性。

23岁的胡乐对每份求职报以厚望。3月,又一次面试失败后,他察觉自己有轻生念头,想要自救,他喊朋友出来吃饭。朋友刘明珂记得,胡乐心情低落时约她吃饭,会止不住手抖,四处张望,说话言语断裂。

缠绕胡乐5年的噩梦,发生在2019年12月18日,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1点多,在学校容纳7、800人的礼堂中,进行着一场“真人图书馆”的主题分享活动,现场坐满高二、高三年级的学生和老师,学生家长、系领导也在。

当就读于高二年级幼儿教育专业的胡乐被抽中,走上舞台时,他心情紧张、兴奋,他并未多想,即兴发言:

“我就想借这个话题,改变现在一些大家的认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 、“我敢到大家面谈公开这件事情,就说明我之前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也面临着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这个寸头,穿蓝黑校服,衣服左下角贴一张红色号码牌的17岁少年,语气热烈。

当胡乐说这番话时,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领导们表情不太对劲,但他没有停止。前排同学讨论,有人问“1802班(胡乐所在班级)是哪个班”,有男生倒喝彩说“下来吧”。

两三分钟的发言结束,胡乐弯腰鞠躬,离场。离开礼堂时,他才想起自己本是想分享“同性恋不等于艾滋病”这一话题,因为太紧张根本没讲。

但如今,胡乐觉得“幸好没讲”。那天发言结束后,他被一位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又过了一天,周五,胡乐被学校劝退。此后,他和父母联系过3家职校,都以不接受转校生为名拒绝了他,胡乐也迟迟等不来学校曾允诺的帮助转学。

2021年1月24日,胡乐将此事在微博曝光,此时他已失学2年,患上抑郁。始终未等来学校的道歉和赔偿,他开始了艰难的打工生涯。

image

“玫瑰少年”

在“真人图书馆”活动上发言前,胡乐并未想过在学校公开反对歧视性少数群体。

胡乐自小长相清秀,说话温柔,他对男生热衷的体育活动不感兴趣,只喜欢和女生玩。这让他初中时,被班上的男生排挤孤立,嘲笑是“娘娘腔”。当他向老师反映,只得到“为什么欺负的是你”的回应。胡乐入校时,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后来慢慢掉队。

中考后,胡乐的分数只够进入中专。父母先是将他送入一所职校学习计算机,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向父母提出要转学,后来父母考虑到幼教将来是个吃香的职业,将胡乐送入房山区另一所职校学幼教专业。

在学校,为不像以前那样被欺负,他不太展露头角,特地加入一些小团体以保护自己。学校虽施行军事化管理,早五晚九,但手机自由,氛围还算轻松。此前,胡乐做过最“出格”的事,无非是在学校偷偷点外卖。他小心过着一种不会出差错的日子。

幼教专业女生居多,胡乐所在的班级只有2名男生,他没有再遭遇霸凌,可以放心和女生相处,还交到了“可以一辈子联系的好朋友”。青春期后,他少有地在学校感到被接纳,也渐渐接受了自己不同的性别气质。

悄悄搭建的安全小圈子之外,在网络上看到性少数群体的遭遇,让胡乐不安。2019年10月,胡乐看到一条新闻:南航某空少被恶意描述为“骚扰醉酒男同事”,引发热议后被停飞。而网络上充斥着对此人“恶心”的评论。

胡乐记得,学校老师提前两个月通知 “真人图书馆”主题发言活动。他曾上网查阅,了解到活动发源于丹麦,初衷是通过交流,打破刻板印象,消除偏见和误解,现场会随机抽取幸运观众上台。若有机会上台,他打算反对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歧视,还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朋友,朋友也表示支持。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选上,发言结束时,“全场都亮了”,他听到台下欢呼声、喝倒彩声夹杂,胡乐认为同学并无恶意,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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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演讲台后班主任的问话,他将其理解为一种老师对学生身心健康的关心。直到2019年12月20日,母亲被请来学校,走进系主任的办公室,胡乐才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与自己在真人图书馆活动上的发言有关。

他站在门口紧张等待了大约十几分钟,之后被叫进办公室,看见班主任、一男一女两位系主任。据胡乐回忆,老师们称他在演讲上的有关发言,有损学校名誉。且因为胡乐的发言,学校将来也不便为其分配幼教工作。系主任希望胡乐能够主动退学,否则一个月后,他就会被自动开除,并承诺,如果自行退学,可以帮忙解决转学问题。

听闻消息后,胡乐的母亲崩溃,跪下,给系主任“磕了好几个头”,求学校不要劝退孩子,再给他一次机会。胡乐心疼母亲,他想拉母亲起身,但怎么都拽不起来。尽管自认没做错什么,他开始随母亲一同向老师致歉。

当天回家后,胡乐“被吓到”躺在床上浑身疼痛,之后连发了一个礼拜的40度高烧。那时,他差2个月才满18岁。12月份的冬天,“更多的是心凉”。

2020年1月2日,胡乐再次去到学校沟通,交涉无果。6天后,1月8日,胡乐的母亲替胡乐在自愿退学单上签了名。

被劝退后的第一年里,看着周围的同龄人都有书读,他也期待能够重返校园。学校曾允诺为其转校,但没有下文。2020年9月秋季开学,仍未找到学校后,胡乐再次拨打校方电话。他保留的一条2020年9月与校方的通话记录显示,该老师回应:当时已过新学期的招生阶段,询问转学结果时,对方表示,可能是“忘了”。这个回复,让仍抱有期望的他愤怒,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同年10月,胡乐收到了校方退还的教材费和职业装费。

又等待了2个多月,胡乐决定“鱼死网破”。2021年1月24日,他将自己的经历发在微博上,阅读量很快破了七百万,海报新闻等媒体对胡乐被劝退的经历进行报道,并帮助他拨打了北京市12345市民服务热线询问与校方的协商结果。

胡乐第一次等来校方的正式回应。据12345客服反馈,校方承认对胡乐进行了劝退,给出的理由是:该生身为幼教专业学生,毕业后将进入幼儿园就业,会对幼儿身心健康发育造成一定影响……鉴于胡乐的言论已影响到学生本人,且在校园产生一定的影响。经系部学生处及校领导多次商讨、研究决定,对胡乐进行劝退处理。

对于胡乐来说,这次曝光就像是一场情绪宣泄。

他没想到的是,除了理解,新一波的恶意也随之而来。有人将“宣扬”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说他“活该”、“恶心”、“不正常”。甚至他所认为的“大家族”,也有人表示不理解。这些声音,加之自己的经历,愈发让他感到孤立无援。最初,胡乐会一一针对攻击他的留言回怼,解释自己只是想反歧视。在2021年1月25日回应网友的微博中,他仍坚持,“我就是想让这个学校给我道歉,给予精神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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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4年1月21日,胡乐发表在微博上的手写公开信

陷入困窘的家庭

2019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劝退,让原本平静的胡乐一家掀起波澜。周五当天,胡乐和母亲在回家路上大吵一架,胡乐母亲认为学校有问题,但儿子也同样不对。

胡乐成长在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小时候,他随姥姥姥爷生活在北京房山区农村,他的父母在镇上打工,两三周回家看孩子一次。姥姥姥爷的宠爱,难以抹去父母无法长伴身边的失落感。直到小学毕业后,他搬到镇上和父母一起居住,但和父母的隔膜已经定型。

疫情期间,胡乐长久待在家中和父母相处,一言不合会吵架,而那前后,这个农村家庭面临新的挑战,父母替家里一位借贷的朋友做担保人,亲戚负债后,父母还需替人还债,加上儿子转校后又被被学校退学,父亲与胡乐的争吵更是一触即发。

等待复学无望,家庭关系矛盾,胡乐发现自己“长期情绪低落、总是想不开、集中不了注意力”,2020年9月,胡乐独自去首都医科大学复兴医院精神科进行检查。结果显示,他患有重度抑郁、轻度焦虑和双向情感倾向。此后,他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令他变得嗜睡,即便很早休息,他也会睡到中午才起。

除嗜睡外,胡乐开始接连几个小时地玩游戏,刷视频软件……他曾向母亲坦白自己的抑郁症,母亲给钱让胡乐去看病,但母亲觉得“你装的吧”的说法,仍会刺痛他。几个月后,胡乐选择停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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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9月,胡乐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的病历

停药后,体内的神经递质和激素,仍然操纵着他的大脑。他想过要了断自己,控制不住地想去买农药,“喝洁厕灵”,他在朋友圈表达了想要轻生的念头,几小时后,警察上门。胡乐猜测应该是朋友看到后担心他自杀报的警,“不止一两次”, “反正我就是不想活了”。

抑郁也影响着他的工作。一次上班时,胡乐突然情绪崩溃,拿头用力地撞桌子。领导看到后,说影响不好,给了胡乐钱,辞退了他。他曾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控制不住地用头撞向墙面,“长了大包,也没有特意去管它,过几天就自然消肿了”。2024年3月,还有一次“冲动用头撞铁柱”的行为。胡乐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

包括疫情期间常赋闲在家的4年里,胡乐断断续续换了10多份工作。每份工作持续的时间长则几月,短则几天。2024年一年,他只上了4个月的班。攒到钱后,他就离开北京这个事发地,去武汉、青岛、杭州、苏州等地。江南水乡和青岛大海让他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没有尝试过的,借此“不让自己死掉”。

2025年年初,胡乐母亲给了胡乐一笔钱,希望他能用这笔钱支撑他生活、工作。胡乐的父亲是工人,是家中主要经济来源,母亲做一份私人会计工作,月入3千元。她年过50,又有高血压,一家三口和胡乐的外婆租住在房山区一栋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如今,他们只希望儿子能找一份工作坚持下去。

5年过去,身边人希望他 “不要活在这个阴影里”、 “要过好自己的人生,尽量将对你个人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

话虽如此,未等来道歉和精神赔偿,这件事就永远无法尘封。胡乐尝试告诉自己,“我生活中可以有它,但不能全是它”,但夜深人静,他又忍不住回想起,“我是只听结果的一个人”。拾起、放下,胡乐在其中沉沉浮浮。

现在,胡乐回过头来看,觉得自己当时“比较单纯吧”,“后悔了”。他最近的愿望是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但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到应有的道歉和赔偿。

前段时间,他在微信签名后又加了三个字——“等复活”。

据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旧闻重温】青春杭州|柴静: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15 May 2025 at 19:23

CDT编者按:“青春杭州”是共青团杭州市委员会的官方账号。原文发布于2014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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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有如珍宝。

CDT 档案卡
标题:柴静: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作者:青春杭州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微信公众号“青春杭州”
主题归类:柴静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1

“我是踩着尸体上船的。”高秉涵说。

十多万人在金门的海滩上等船,来了两艘,最多一艘能装一万人。他13岁,拖着一根棍子,瘸着腿站在人群里,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离开山东老家逃难6个月了,他妈妈说,跟着人流走,要活下去。

天亮的时候登陆艇靠岸,人像海水一样往上冲,刚开始没有一个能进去,全都卡在门口,“挤不进去就往下踩呀,就这么踩着人上满了。”

他肩膀一沉,身后有个兵拿枪托往下拼命压小孩子的肩膀,准备踩着他上船,一个军官一枪把士兵从他肩上打下来,救了他,“我上了船两只脚都没有鞋子了,鞋子老早就掉了,踩的都是人,都没有走路,是被推上去了。你不走都不行。”

船要关门,门还卡着很多人,关的时候,有的人从颈部一下切掉了,有的人是切断一条腿,比起那个场面,孩子更害怕的是声音——船刚刚离开岸,没有上船的人喊的声音,“那就是鬼叫一样,大声叫。听不清楚,都在叫。”

有些没上船的兵,拿着枪就对着船上的人打,机枪打过来,甲板上的人死了一大片,都是血。一个炮弹落到船上,又死了一大群人,如果是大炮弹,船就会沉了。

他躲在船舱的厕所里,里面挤了七八个人,“站的地方动都不能动啊,就是这样到台湾来了。”

这是1949年,最后一艘开往台湾的登陆艇。

2

高秉涵的外祖父叫宋绍唐,清末最后一批公费生留学生,在日本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是资深的国民党元老派,后任东昌府知府。

高秉涵母亲叫宋书玉,与丈夫在山东菏泽农村创办新式小学,发展乡村教育。1948年,内战激烈,一个家庭就此分崩,高秉涵父亲是学校校长,在地方冲突中被枪杀,姐姐失踪,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延安。“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大姐正在高喊口号,毛泽东给她颁奖,她是模范女青年。”

母亲担心十三岁的儿子安危,在他包袱里放了二十块袁大头,一根父亲死亡时身上的绳索,一张初中新生入学证明,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后,让他离开家,去投奔设在南京的流亡学校。

母亲送他到东关外上车,马车上是木板,两个车轮是汽车胎,一二十个同学,都坐在自己行李包袱上。上了车天就亮了,母亲怕他记不住,拧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跟着帽子上有太阳的部队走,他们回来你才能回来,如果你早回来,就跟你父亲一样了,知道了么?”

九月石榴刚熟,外婆摘了一颗,塞在他手里,大石榴已经熟得裂开了口,小孩子看着鲜红晶亮的榴籽,忍不住低头吃了一把,这一口的功夫,同学推他:“你妈喊你。”

他一扭头,车已经拐过弯,他妈再也看不到了。

77岁的高秉涵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石榴。”

3

他把裤脚卷起来,小腿上全是黑色的伤疤,他一生不能穿短裤,没有进泳池。知道是陈年的疤痕了,但我还是不敢来回摸,只把手轻盖在上面,上面没有肉,只是一块一块黑色的皮。他微笑,“都被虫子吃完了。”

六十年前,南京学校解散,学生们一哄而散,他无处可去,不敢返家,跟着人流走,走了六个省,2000多里路,稻田里也全是人,汽车,骡马,伤兵,难民……军队扎营做饭时,他扯一个芭蕉叶,窝一点粥喝,前面排着两个士兵,刚盛的热粥,突然有人喊“共匪来了”,第一个士兵荒促转身,一缸热粥全泼上他腿上,第二个士兵磕在他身上,手里的粥又泼了上去。没人顾得上,他自己也只能跟着逃。

天气很冷,深山里面慢慢就落下了他一个人,部队都走过去了,难民都走过去了。他一个人走,下着小雨,山上猴子野猪叫,他拿着个木棍,披着个蓑衣,都是棕叶做的,腿已经肿得爬满蛆虫了。没有鞋子,拿破布在脚上裹。雨越下越大,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有一个土地庙,他就到里面摸摸,一踢有人在睡觉,他就往边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天还不太亮,山老鼠在他身上在跑。他醒了以后,看到山老鼠在吃躺在他旁边的人的耳朵,那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兵,背着个红十字的包,高山边是悬崖,弯弯的路上有水流,“他拉着我,说小朋友过来,拉着我腿就冲,我把你虫子冲掉,冲完以后,他就给我用救急包把我包住。我就仔细看他的帽子,是个星星是…”

一个礼拜后,伤口流的脓,加上人的温度,救急包都变成打石膏的盔甲了,硬壳揭不开,他又遇到一个帽子上有太阳的士兵,用刺刀给他挑开,里面都腐烂了。我问他,这一路上你想起你妈么?他说,不想,只想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她。

4

他跟着两百多万人迁徙到了台湾,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小岛涌进这么多人,无可安置,没人顾上他的死活。他睡在火车站的凳子上,一瘸一拐地和野狗在垃圾堆里抢吃的,群狗欺负小孩,他要趁一只狗落单时,才能把它从西瓜皮边上赶走。

他说:“那时候没有将来呀。我怎么活,今天怎么活,明天怎么活都不知道呀。”他看着我:“你能不能体会我那时候?那时候真的是没有明天了。” 我只能无力地说,“我能听明白,可是我体会不到……”

他摇摇头,这次是自言自语,“没有明天了。”

他能够生存,是他妈在包袱里放进去的初中新生录取证明。

那是一张棉纸,他递给我让我摸,稀软绵薄,居然没有破损,逃难中他把所有的家当都丢了,有一次扒上了军车,车上的军官让士兵把他扔下去,士兵说,现在是石子路,扔下去小孩子就死了。等到过河的时候,两个人把他推了下去,他掉下水,全身都湿透了,但这张棉纸居然后来一直完整无缺,他怎么也记不起来,想不明白。靠着这张纸,高秉涵在铁路局当小贩的时候,才有机会考上台湾“国防管理学院”的法律系,1963年毕业后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

我问:“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的时候,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个人。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他一直说普通话,只有说这句时,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5

他审的第一个案子是金门逃兵案,一个姓郑的士兵在值岗时冒险抱一只轮胎穿越金门海峡想游回厦门的家,第二天一早终于登了岸,举起双手对走过来的持枪者说:“不要杀我,我是回来看我妈的”,他不知道他游了一夜,海水回流,自己又被冲回了金门。

这个逃兵当年并不是军人,他是厦门渔民,出门给半身不遂的母亲抓药时被强抓入伍的,仅在1950年,舟山撤退的四天,为了补充兵力,国民党军队从舟山一地带走一万三千人,岱山两万多人口中,带走四千人。明知危险,这个被强征入伍的渔民还是要逃亡,因为他驻岗的地方,天气晴好时能看到自家村庄的屋顶。

按照当时台湾《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七条,他被判处死刑。

我问高秉涵:“你给这个人下死亡裁决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内心问过自己,假如换作你是他那个位置,你会怎么样?”

他想都没有想,“我比他还逃得快,还逃得早。”

姓郑的士兵对他讲,希望能够早一点枪毙,“他说早一点枪毙,他说他的灵魂可以去看他妈了。”

临刑前,这名逃兵把十几年前买的药交给了高秉涵,希望有一天他能带给自己的母亲,如果不能,就把药装进瓶子里,写上“郑贺氏”漂去海上,也许能够漂到家乡。这些药片已经几乎已成粉末,高秉涵拿着药回到家中,忍不住痛哭流涕。“我变成是一个……我是杀死一个回家探母想妈妈的人的刽子手。”

临刑前,有一个细节,高秉涵从没跟任何人讲过,因为每次想起,都内心刺痛难忍。

6

1979年,高秉涵去国外开会,有大陆代表与会,他写了家信,想请他们转交又又不敢“当时要求我们六不,不接触,不交流,不拍照……而且一起出去的人要你监视我,我监视你”,日后这封信还是委托同学,经由英国,到美国,终于寄到:山东菏泽,西北35里路,小高庄,宋书玉。信中写:“娘,这么几十年,我还有这个毅力,还要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

第二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来自故乡的第一封家书。他的信到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一年了。弟弟说:“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家里几乎没有笑声。除夕晚上这一餐,妈妈几乎没吃过饭。都是泪流满面,在妈妈旁边,餐桌上放一个碗放一个筷子,留给你,‘春生,不管你活着没活着,过年了,你就陪妈妈再吃一餐吧。’”

妈妈去世后,在她枕头底下有两件东西,一个是他幼年的小照片,一个是为他做过的小棉袄。

当年给高秉涵做这件小棉袄时,母亲常哼唱的旋律,高秉涵唱给我听,“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寒衣。 ”

“你怎么老记得这几句呢?”我问。

“我需要寒衣,我需要妈妈,寒衣就是代表妈妈是不是?冷雨、冷风代表大时代洪流冲击,冲击着。我需要温暖,需要妈妈。”

这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说“妈妈”时,是娃娃才有的声调。

7

没有了母亲,高秉涵能够寄托的只有故土,他说:“原来蒋介石总说要反攻大陆,后来看着看着没有希望了”,他觉得永远也回不去了,就在台湾结婚生子,结婚的条件是找一个“铁饭碗”,我不明其意,他说:“那个时候怕有战争,我随时会死,要找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可以独自把孩子带大”。

他写了15本日记留给后代,记述他童年印象中的万事万物:白马尿、小茅草,羊角蜜、白兔最喜欢吃的花、隔壁二狗爷家的黑狗,门口槐树上的喜鹊,童年最好的伙伴粪叉子—-之所以叫粪叉子,因为他最爱偷吃桑椹,一脸的蜜汁,风一刮一脸土就糊上了,总有苍蝇围着乌黑的嘴转,被奶奶打得鸡飞狗跳……

日记被同乡们翻得都快散了,后来毁于洪水。去往台湾的老乡里,很多没有受教育,没有工作技能,也没有娶妻生子,有几位开了“北方馒头店”或是“河南牛肉面”,靠一点乡土滋味,就这么生存。

80年代初,曾有一位已经移民阿根廷的菏泽老乡回乡探亲,路经台湾,带了一些家乡的泥土和小吃来,三公斤的土,分给一百多个菏泽老乡,只能一家一调羹。高秉涵怕小偷“不识货”把“宝贝”偷走,就把一半土拿塑料布包起来锁到保险箱里,另一半分七次冲水喝下。“水是从我嘴里面进去了,但是水一刹那之间又从我眼里出来了。掉的泪呀何止七壶呀。元朝有一个作曲家,说是断肠人在天涯。只有真正流浪在外,无归期的人才会断肠。”

28年了,在他家冰箱里,还放着那包山东的芝麻糖,和一包袋装的胡辣汤。他舍不得吃,孩子不愿意吃,都已经硬结成块了。

8

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991年5月高秉涵回到故乡,在村口,他一个人呆了半个小时,走不进去,“我怕,怕进去。那种心情,用文字没办法形容,近乡情更怯,老祖宗真是伟大,那真是形容到家了。”

村口一个老人就问,先生你找谁呀,他说“我找高春生”,那是他的小名。

“哎呀,高春生他死了好多年了,几十年死到外地了。”

这时他才认出,说话的人是他童年的玩伴,他问“粪叉子”还在吗?过一会远远看着有人柱着拐棍一点一顿来了,喊“春生哥”,他搂住已经鬓发皆白的童年玩伴,说“粪叉子,我不嫌你臭”,两个老人笑泪交加。

家里的房子都不在了,亲人也都已经离开了村庄。他看到老树犹在,拉了一把树上的榆钱,晶绿的铜钱一样,只有口中这一点新鲜的苦涩滋味没变。这个十三岁离家,年过花甲的老人,最终站在母亲的墓前,大哭一场。

我问:“她当年希望你活下来,后来你已经可以生存了,我觉得母亲对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想她当年一个大家庭的女儿,去农村教书,是希望让黑暗的地方有一点光,那她对我的希望也是一样。我认为不要恨,因为这个大时代不是让我痛哭流涕吗,让我遍体鳞伤吗?那我竟然是已经活下来了,我已经冲上岸来了,我这一生我要发一点光呀,我要使这个死的人减少一点痛苦,不能恨呀。”

他是同乡会会长,当了律师,年纪最小,老友一个个逝去,死前说“如果反攻大陆成功”,他能把自己骨灰归乡。从1992年开始,他把这些故人的骨灰从花莲公墓一个个接回,有时遇到大台风下不了山,他抱着骨灰在公墓四面漏风的亭子里蹲一夜,“没事,真有鬼,他会帮我打”,第二天被直升机救回。

骨灰罐是大理石的,一个七八斤重,他只有四十四公斤体重,一年带两只,放在拉杆箱里,上飞机运回大陆。安检的人员以为他运的是毒品,要他开箱检验,他次次都要解释。

骨灰四五十坛,日渐无法安置,他就放在办公室,放不下,就带回家。家人有顾忌,他把骨灰搬去地下室,母亲的遗物也放在那里,他放张小床和书桌,住在那里,写字画画,陪着他们,有时候跟他们说说话。梦里见到,醒了,再闭上眼,想再回到梦里去——那里是最相亲的人。

9

送回大陆的骨灰,很多已经没有亲人,他找到村子的大槐树或者玉米田,一边撒跟他们说话:‘我把你交在这儿啦,落了土,你安心吧。”

边上村里人说,这老头,神经兮兮。

我问:“这点念想就那么重要吗?”

“在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人生跟一般人感觉不太一样,也是心灵的一个归依吧。”

他为长孙女取名佑萱,庇佑母亲之意,小孙女取名佑菏,如果还有小孙女出生,想叫佑华,我问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有家国的情怀,他说,“就等于一个小狗,来了一个新的,里面有电器设备冷气,很漂亮一个狗窝,你放心,到晚上那个狗他要去他原来的狗窝。为什么?他闻闻味道,那个不是他的味道。”

他说,“家国,就是一个人的窝。”

最后

一期节目从始到终,有无数的事情,让我常想起高先生的话:“不要问值得不值得,价值观的事是没有办法讨论的,只是直觉。我母亲的老花眼镜已经快风化了,值得吗?那是我的宝。”

这个片子的结尾,他把母亲用过的蓝绿镶金的胸针,滴玉小耳环,已经粉化的眼镜,用来捣蒜的小钵子,都装在小盒子里,留在身边,他用手轻轻触着胸针上面的青锈,怕蹭掉。

地下室的侧墙上,母亲穿过的湖蓝色绸衣,一直挂在墙上,衣襟胸口处有当年留下的一粒斑点,他连洗都不舍得,怕丢掉一根丝。

他说:“我是每天,每天都到地下室用头顶顶我母亲那个衣服,这样等于在她怀里一样,因为我现在已经快80岁的人了,还是像小孩儿一样。”

老范把罗大佑的《乡愁四韵》放在这里,一声叹息后唱出:‘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愁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有如珍宝。

【重温】歪脑|米米亚娜:在海外四通桥声援运动中,我们这样克服恐惧

15 May 2025 at 05:03

CDT编辑注:自由亚洲旗下的新媒体平台“歪脑”日前因特朗普行政令而暂停运营。成立于2017年的歪脑主要面向华语世界青年群体传播自由主义价值。CDT近期将持续回顾歪脑的报道。2022年10月13日,抗议者彭立发在北京四通桥上挂出横幅,要求习近平下台,随后他被警方带走,至今下落不明。尽管四通桥抗议在中国互联网上受到严厉审查,但仍有网民以“孤勇者”“勇敢的人”“桥”“我看见了”等暗语向彭立发致敬。四通桥抗议在海内外引发声援,并在白纸运动中得到回响。本文作者米米亚娜记录了海外青年行动者如何克服恐惧声援彭立发,并强化自由派华人社群的连结。文章首发于2022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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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四通桥抗议引发了海外大规模的声援浪潮后,我们也加入了校园贴标语海报的活动。我托一个坐办公室的朋友打印了三十多张海报,备好了胶带和剪刀,第二天下班就和另外一个在曼尼托巴大学读书的朋友去了她的学校。

我们辗转于校园的各个学科大楼、步行通道、公交车站和学生中心,寻找合适的位置。朋友显得非常紧张,她说她特意穿得低调,戴着帽子和口罩,选了个黑色长款羽绒服把自己全身裹住,又数次自语:“反而更显眼了。”

她左顾右盼,心神不宁,低声细语,生怕被路过的人发现。当我们在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口的布告栏上贴海报的时候,她催促我快走,因为教室里正对我们的位置坐着一个东亚人长相的学生,她担心那人是中国人,已经“目击”到我们。当我提议要去中国学生最多的商学院贴海报的时候,她有些抗拒,直言中国人让她很害怕。

在转场的路上我问她是在恐惧什么。她的答案并不让人意外——怕和中国“爱国”学生起冲突,怕被ta们曝光和举报,怕影响到身在国内的父母和亲朋。

CDT 档案卡
标题:在海外四通桥声援运动中,我们这样克服恐惧
作者:米米亚娜
发表日期:2022.11.3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北京四通桥抗议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关于极权无远弗届的威胁和监视,我早已深有体会。它时不时就跳出来,提醒你无法脱离它的掌控。就在今年夏天,我还因为某个自己可能被“盯上”的消息而陷入了一整天的恐慌,又因为出现这种恐慌情绪而更加感到挫败。就像是突然被拉回了2019年香港运动期间,我在国内遭遇国安骚扰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什么都没改变。我实在不明白,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已经身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自由的国度,为什么这种恐惧还是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它仍然可以穿越时空,一下子便捕获我的心神?

我明白这种恐惧是被夸大的。极权依靠人们内化的、自发的、膨胀无度的恐惧感实施控制。而被阉割、被去权、被孤立、时刻保持自我审查,就是当今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出厂设置。我的朋友还很年轻,刚刚大学毕业后从国内出来,之前从未参加过类似的行动,只是有在朋友圈关注女权等议题。当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贴海报时,她立刻就答应下来。“太棒了!”她说。

我告诉了她一个管理恐惧的方法:“一般我会看着那些比我更勇敢、冲在更前面的人,ta们的遭遇有助于让我评估自己的风险。你可以看着我,如果我没出什么问题,你就暂时不用担心。”

这个方法听上去有点缺德,似乎我们是借着他人的牺牲来给自己划定安全的红线;其实这种“红线”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妄想,我们对“幸存”的庆幸里包含了太多的侥幸心态。而且,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规避风险上,就会不断规训自己做事的尺度,也限制了行动的空间。

可是,作为一个在母国从未以公民的方式参与过政治的新手,刚开始在自由社会里行动,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跳进海里,需要套个游泳圈来获得一些信心和掌控力。为更多后来人降低政治参与的门槛,也是我的责任。毕竟当年我也是靠观察那些女权行动先驱而成长起来的。她们的实践使得我有路可循,与她们的差距常常鞭策我做得更多。更重要的是,她们在被一次次打压后坚持行动的韧性,照亮了我无形的恐惧。我们在这个过程里形成了联结,拓展了彼此能力的边界,并被一种道德义务绑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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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抗议者在华盛顿广场张贴的标语。(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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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国内的“厕所革命”。(图:文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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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日报(文宣中国)发起的声援四通桥抗议的海报运动。(图:文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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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们制作的抗议海报。(图:文宣中国)

恐惧的感受如此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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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微博上的用户曾激动地流传着这句暗语。当我们看见了四通桥上一个普通人孤注一掷、以身殉道的决绝反抗时,我们也看到了自己的羞耻心,以及这个民族在历史加速的关口引颈待戮的耻辱。倘若终究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我们何堪于面对如此耻辱?

在今天万马齐喑的中国,他的发声堪称振聋发聩,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爆发的情绪、行动的勇气、自我牺牲的觉悟、对反抗高度的想象,还有基于理智的精心计划所创造出来的一种绝无仅有的可能性,一种突破现实的超现实。

谢谢他救赎过所有人的精神,让我们不至于就此沉沦。

“一个人的勇敢不应该没有回声。”活跃在Instagram上的反抗账号“公民日报”(CitizensdailyCN)在事发后立即呼吁,击中了人们的这种羞耻心。ta们带头发起了全球范围内的贴标语活动,倡议所有海外华人和留学生将四通桥的标语和声援口号用所在国的语言和中文一起打印出来,张贴在学校和街头。

公民日报能够接力并扩大行动并不意外。这个最初在telegram名叫“文宣中国”的社群成立于李文亮医生逝世之后,基于为李文亮呼吁而聚集起来的一群泛自由派年轻人,逐渐发展壮大。ta们借鉴香港抗争者的“文宣”方式,持续面向简中青年进行公民教育,宣传民主、自由、进步的理念,也一直紧跟时事并组织公共讨论。在近三年之后的10月12日李文亮生日这一天,ta们终于又迎来一次不辱使命的时刻。

这次的动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上千张海报席卷了全球三百多所高校,吸引了众多主流海外媒体的关注。借由这次行动的影响力,公民日报大大扩充了自己的社群,在线上建立起基于伦敦、纽约、多伦多、南加州、澳大利亚的telegram群组——“My Duty线上民主墙”,聚集起了当地关心母国命运,反对独裁、支持民主化的华人。

“所有海外华人和留学生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安全、民主和自由的网络空间。我们虽然没有站在同一个校园或同一个街道,并不知晓彼此真实身份,但这不妨碍我们充分交换信息,向彼此提供支持,打破原子化,重新联结起来。”——公民日报在介绍“My Duty线上民主墙”时写到。

公民日报并不是唯一在为这种“联结”而努力的青年团体。这些年,与中国扩张的民族主义和蔓延到西方校园的“爱国”留学生群体相对的是,海外很多泛自由倾向的年轻人也得以在一次次国内外的公共事件中被政治化,并走到了一起。仅仅是我参与到的,以纽约为核心的北美中国女权社群早已耕耘多年,她们在中国米兔运动和很多女权公共事件中均有贡献。疫情期间,我的朋友主导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与行动者社群,以回应海外中国青年政治参与的困境和机遇,培养新生的社运力量。在这次的贴标语活动中,ta们也很快做出了响应。

在大家一起复盘这次活动的经验时候,我们发现对于“恐惧”的感受是如此普遍和类似。在远离加州、纽约的进步氛围的城市,一些学生在自己的校园里感到孤立无援,惧怕传言中和中国大使馆有利益关系的CSSA(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势力。但即便“爱国”学生并不是成组织的,一个庞大而充满攻击性的国家机器仍然是其“背后灵”。

在荷兰瓦格宁根大学,一个名叫朱子豪的留学生十分有代表性。他高调录制手撕抗议海报的视频,宣称自己已向校方举报,而校方也积极介入调查,并移除所有“非法海报”。他甚至谎称,校领导认为此举严重违背“瓦大和荷兰政府价值观”,将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重处分”。这些直接从中国语境里照搬到西方校园的恐吓话术纵然荒谬,至少说明一些“小粉红”们完全自知且积极地充当着极权的爪牙。

与这些“爱国”学生大张旗鼓的气焰相比,想表达异议的学生们只能尽量保持低调和匿名,即便听见路过者对于海报的讨论,也难以上前对话,因此失去和周围人坦诚交流、普及理念、建立共情的机会。严格匿名的需求还会局限这些进步社群的发展,线上的自由讨论难以转化成线下的共同行动,而线下的活动也难以借由公开宣传形成破圈的影响力。

跨国的公共参与者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我们担心自己的反抗话语被西方保守派用来鼓动对中国人的歧视和排斥;也担心进步派们因为忌惮种族歧视和恐华症的帽子而轻视极权对我们的压迫。我们担心香港和台湾等中文社群难以理解我们受到的审查,简单将我们的恐惧与懦弱、保守画上等号;也担心在将自己进一步“敏感化”的涉足政治的过程中,会和周围的亲朋好友疏远、撕裂,留下无解的创伤。

可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凭什么预设这条路不会举步维艰呢?比起身在国内的泛自由主义者和沉默的大多数,我们掌握的自由和能动性已是极大的特权。甚至纵观中国社会,无论从民族、阶级还是成长时代来说,我们都充满了既得利益者的“原罪”,在更弱势更边缘的群体承受着不反抗或反抗的代价的时候,我们早已无地自容。

我们的恐惧和愧疚都是真实的,但是,如何把恐惧和愧疚向外导向对他人的共情和行动的动力,而非向内导向自轻自贱、自我放逐、回避和犬儒的心态,是我们每个人的功课。摆脱极权的驯服和毒化,本来就是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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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如火如荼的贴标语活动,在国内变成更加隐秘的“厕所革命”,抗议的标语被写在一间间没有监控的公共厕所里。随着二十大的召开,当局更是极力防范四通桥事件的影响。且不论因传播、谈论此事而大量炸号的“惯例”,我的微信联系人里就有两个人被警察“喝茶”。其中一人因参加了四通桥事件的telegram群组的讨论被查出身份,四个警察从天而降,当着其父母的面带走他,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审问。他的手机被翻阅,参与的所有“反贼”群组被记录,境外软件被删空,还写了保证书才得以回家。警察明确询问他对四通桥标语的疑似发起人彭立发的看法:“你觉得他做得对吗?”他只能回答:“不对。”另外一个人在被警察骚扰之后过于恐慌,无法回答我的询问,只是一遍遍重申“我爱党爱国爱人民”、“不会再发任何不合适的文字。”

长期以来,民众就是在这样细枝末节、无孔不入的审查和管控下生存的,连自己的话语和意志都被暴力殖民,这是何种无法言喻的疯狂和荒谬?

也许正是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一些评论对四通桥抗议“泼冷水”,对它在国内能够产生的作用持悲观和绝望的态度。网友歌嶋政治人鹿马的文章都认为,症结在于中国没有公民社会。在当局长年累月的打击和分化下,中国的公民社会已成一盘散沙,个体被原子化,无法集结成大规模的反抗运动,只能出现这些分散的、零星的抗争。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这样的个人抗争得不到更多人的响应和支持。四通桥勇士注定只能是一个“孤勇者”。

“这种孤立感是令个体感到绝望和看不到出口的根本原因。他们对同胞此起彼伏抗争也变得不冷不热,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反而有点麻木不仁。”(——《四通橋的呐喊 | 反常的不是反抗,而是我們自己》

我们当然要谨慎,是否将自己对现状的焦虑和绝望化为了对革命的浪漫想象;借由浓墨重彩地“渲染”一个英雄和一次行动召唤革命,却简化了人们对于现实的复杂性与社会变革的难度的理解。但是,现实固然是一个看不到出口的死循环,四通桥抗议却搅动了这一潭死水,打开了一点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这种“希望”并不基于自以为可以改变这一切——我想彭立发也不会天真到认为他的“罢工罢课罢免习近平”方案真的会实现,但他依然抱着必死之心去做了。他就是要用牺牲自己的极端方式去唤醒民众。

所以,重点不是为什么他落到了独自反抗的地步,而这一盘散沙的社会无法接住他;重点是这已经一盘散沙的社会和积弱成疾的民众,是否可能因它的拼死突围而觉醒、振奋和挣扎起来,从而给自己被绑定的命运造出更多变数。

“希望”正是来自于看到了反抗本身——若绝望来源于我们无法看见彼此。借用张洁平的一句话:“一切统治术都建基于此,动摇一切的种子,同样深埋于此。”

他已倾其所有让我们看见,我们必须停止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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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四通桥抗议也许会和之前的许多公共事件一样被深埋,被藏进人们记忆深处,像一颗种子在漫长的黑暗里等待复苏的那天。但是在海外,年轻一代的政治觉醒和广泛的社群联结,接住并发扬了我从彭立发身上看到的小小希望。这些年轻人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真正成果,ta们免于物质匮乏,见过多元世界,懂得共情弱者,不舍爱与自由,对社会正义充满热情。这份清新的希望,就像窒息已久的人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记得在丰县铁链女事件之后的一次对话中,我和女权活动家吕频说,最近两年我一直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铁链女之后,更让我觉得自己作为理性的公共参与者,能做的不多了。其实公民社会建设、制度建设、和平推动政治转型的窗口期早已过去,国内自由派的社群被打垮,思想也已式微,女权运动延续到现在已属不易。我相信以启蒙为基础的改革是对人最友好的途径,但当权力无恶不作,共情普通人的苦难积聚成了压倒一切的紧迫感,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理性不再正当。我有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吕频说,她早已有运动会失败的心理准备。现在就看惨烈的个体悲剧是否还能唤醒民众。她还说,安顿好自己的生活,维系住我们的社群,是我们能够做的,也是可持续抗争的基础。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对公民社会的想象,哪怕只能先寄望于留存在海外的火种。

恐惧一旦被跨越,就会转化为自我赋能

我和朋友的贴海报行动从黄昏持续到夜晚。离开的路上,我们发现了路边一个空白的布告栏,便决定在上面满满贴上一排标语。

也许是之前的顺利,她此时已经比较放松了。我们有条不紊地贴着,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已经有人站在身后默默地观望。

那人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上来搭讪,说自己是伊朗学生,最近也在组织伊朗人的抗议活动。他说:“我们跟你们的处境相似,我们应该互相联结。”

和他道别后,朋友说发现有人站在后面看的时候“吓死了。”

后来,这位伊朗学生邀请我们参加周末在市中心的伊朗人抗议集会,我特意做了几款海报,将中国和伊朗的抗争内容并置在一起,强调在反抗极权道路上跨国跨种族的团结。

当天朋友又叫了她的朋友来,于是在集会现场,我又认识了另外三个有共同价值观的中国学生。我们跟着伊朗人的大部队游行、喊口号,还一度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过程中很多伊朗人来对我们表示感谢。当伊朗学生上台发言的时,特意提到了在中国发生的事件,并感谢了“中国朋友”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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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青年声援伊朗抗议活动。(作者提供)

这是我第一次在温尼伯这个被我称为“流放之地”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社群”——这些已经政治觉醒并且有意愿参与政治的年轻人,就算只有五个,我也感到不再孤独了。他们都刚从国内“润”出来不久,大家确认过眼神后,就像找到组织的地下党一样熟络起来。

更令人欣慰的是,一起去贴海报时表现很恐惧的朋友变得非常积极,她不但用纸板帮我做了标语牌,主动和伊朗学生联络和保持沟通,并且把我们参加集会的照片、海报投稿到了公民日报。

果然,在公共参与的实践里,这种恐惧一旦被跨越,被克服,就会转化为自我赋能。

想到了社群里的朋友说的:“勇气是在实践中获得的,信任也是在联结和共同行动中生长出来的。 ”

南方周末|“冤案平反的象征”赵作海病逝:自由、钱与不安稳的晚年

15 May 2025 at 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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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4日,河南商丘,赵作海躺在垃圾集中站旁的沙发上小憩。(视觉中国 / 图)

赵作海的平反有一个偶然因素——亡者归来。他的遭遇“推进了中国命案制度的改进,不再强求‘命案必破’,理论上会减少很多冤假错案”。

11年牢狱生涯切断了赵作海的社会化过程,那笔赔偿款也没给他换来安稳。他在人前活成“冤案受害者”,在人后像一个在原地转圈的老头。

文|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诗娴 陈宇翊

责任编辑|谭畅

2025年3月24日凌晨,赵作海在河南商丘一家医院去世,终年73岁。他的遗体随后被运回老家柘城县赵楼村,埋在自家麦地里。下葬时,麦苗已长到齐膝盖高。

赵作海的叔叔赵振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赵作海的葬礼来了21桌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冷清。赵作海的四个儿女中,只有大儿子和闺女回村披麻戴孝,另外两个儿子没有出现。

15年前,他是中国最知名的冤案当事人之一。在无法确认死者是谁的情况下,他因为“杀人”被判死缓,入狱11年。直到“亡者归来”,他才被改判无罪。那是2010年全国关注的新闻,他成为冤案平反、法治进步的象征人物之一。

赵作海得到了65万元国家赔偿款和困难补助金,之后短短几年,这笔钱又以不同形式离他而去。前媒体人孙旭阳曾跟踪报道此案多年,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赵作海的公共符号价值与日常生活是剥离的,在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个突然发了一笔横财的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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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假错案的象征人物

1999年5月9日,赵作海被刑拘。那年,他47岁。自那日起,直到2010年5月9日被河南省高院宣告无罪,他在监狱中待了整整11年。出狱时,他58岁,短发全白。

赵作海是河南商丘柘城县老王集镇赵楼村人。1997年10月,同村村民赵振晌在与他发生冲突后失踪。两年后,一具无头尸体在村边被发现,警方认定尸体就是赵振晌,将赵作海列为犯罪嫌疑人。

那是一个证据链并不完整的案子。判决书称,两人均与一名叫甘花的女性发生关系,最终酿成情杀。据南方周末此前报道,判决书中描述,“赵作海与甘花通奸时被赵振晌撞见……赵振晌持刀将赵作海头面部砍伤……追赶到赵作海家院内”,“赵作海持刀将赵振晌杀死并将尸体肢解、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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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填入标题
作者:陈佳慧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
主题归类:赵作海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02年,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赵作海死刑,缓刑2年。两次减刑后,他的刑期被缩减为20年。在11年的牢狱中,他没有申诉,也没有喊冤。

直到2010年4月30日,“被害人”赵振晌突然回到村里,案件发生戏剧性反转。5月8日,河南省高院作出刑事再审判决:撤销该院刑事裁定和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宣告赵作海无罪。次日,赵作海被释放。

赵作海案引起全国性关注,被称为“河南版佘祥林案”。不少媒体开始关注刑讯逼供、超长羁押、命案必破等问题。他也成为冤假错案的象征人物之一。

赵作海短暂地成了“平反标本”和“维权品牌”。那段时间,他跟随“中国民告官网站”站长蔺文财四处走动,去过上海、成都、长春、昆明。不识字的赵作海有了新身份——公民维权代理人。

孙旭阳记得,第一次见到赵作海是在2010年10月初,那时赵作海已住进了政府给他新盖的房子。那天,有个来自柘城的苦主找上门,希望借着记者在场的机会,说说自己家祖坟被强拆的事。赵作海穿着西装,坐在堂屋的长椅上,对那人说:“你有啥冤屈,给我说说。”

孙旭阳认为,赵作海的平反有一个偶然因素——亡者归来。“赵作海的遭遇还是推进了中国命案制度的改进,不再强求‘命案必破’,理论上会减少很多冤假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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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款没换来安稳

离开监狱后的几年里,赵作海经历了一段短暂而混乱的生活。他得到了迟来的自由,也得到了65万元,这或是他一生中拥有过的最大一笔钱,那年他58岁。但他很快发现,生活中不只有官司,还有更复杂的人情、金钱问题。

最早的钱花在家庭上。他给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了几万元;不久后,大儿子又从他的存折上取走14万元,没有打招呼。赵作海说自己在监狱待了11年,和儿子感情生疏,平时见了也没什么话说。

2011年,赵作海与一位找他申冤的苦主李素兰领证结婚,因与儿媳不合,赵李夫妇搬离赵楼村,常年租住在商丘市。亲戚之间也因借钱问题闹僵,赵作海曾对媒体说:“借也闹僵,不借也闹僵,还不如不借。有几个钱我自己花着,不走亲戚了。”

赵振举说,他是主动不与赵作海来往的,因为对方在媒体上说给了他钱,但他并未收到钱,所以就不再来往了。赵振举称,他曾为侄子的冤案出过力,找媒体报道过。断交后,两人见面也不打招呼。

接下来的几年,赵作海先后陷入多个骗局。他曾参与过“西部大开发扶贫工程”,后来才知道是传销,被套进去17.5万元;他和李素兰开了家小旅馆,不到9个月旅馆倒闭,又赔了四五万;那之后,李素兰把剩下的钱投进了担保公司,没多久也没了。

他也曾尝试代理权健产品,2014年起,他开始吃权健的保健品、穿1068元一双的“保健鞋”、睡一万多元一张的“保健床垫”,喝1400元一盒的“发酵饮品”,直到2019年权健因传销被查封后,他仍然在吃。

赵作海有高血压、心脏病、脑梗塞,但他不吃西药。孙旭阳最后一次见到赵作海是在2015年春节前,李素兰告诉他,赵前两天得了脑梗,被送到医院,血压最高飙到220,但他不吃降压药,只听李素兰的吃一些保健品。

在孙旭阳看来,赵李二人是一个非常规的互相依存关系,李素兰处于主导地位,但是赵作海对李素兰也不完全信任,他把自己的钱看得挺死,有时候精神崩溃还会动手打李素兰。11年的牢狱生涯早已切断了赵作海的社会化过程,“他出狱后连手机都不知道是什么,又掌握了一大笔自身无法驾驭的钱财,各种遭遇几乎都是定数。”孙旭阳说。

身体变差了,钱也没了。商丘市中院给赵作海安排了抄水表的活,每月1800元。后来,商丘市梁园区法院给李素兰安排了清扫会议室的活,也是每月1800元。他们住的房子是商丘市中院帮他们租的三室两厅,水电费报销,每年房租1万元。

赵作海很少回村,一年回去两三趟,在家待一两天就走。赵振举记得,他最后一次回村是今年正月,那时候他已患病,肚子看上去有点肿,但不知道是什么病。

那笔赔偿款最终也没给赵作海换来安稳,他在人前活成了“冤案受害者”,在人后像一个在原地转圈的老头。

【CDT关注】柴静对话国共内战幸存者:“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

12 May 2025 at 18:27

近期两岸紧张局势再度引发关注,在台海战争的阴影笼罩下,柴静通过一期节目回望了一位九旬老兵的内战记忆,通过这段尘封于历史之中的深重苦难,引发了观众们对两岸未来的深入思考。

(节目简介)13岁时高秉涵从山东出发,走了14个月,上万公里,在厦门踩着尸体,登上了从大陆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2011年,央视没有人敢批准这个采访,柴静以个人身份去台湾拍摄。节目终于播出时她以为历史终结,内战已成过往。但是,14年后,90岁的高先生联系了她,讲述完整版本的内战往事,因为两岸正笼罩在又一场战争阴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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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柴静对话国共内战幸存者:“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
作者:柴静
发表日期:2025.5.12
来源:柴静
主题归类:国共内战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高秉涵先生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提醒人们战争并非遥远的教科书条目,而是与无数个体和家庭紧密相连的鲜活历史,其痛苦影响深远。他那句“政治是无情的,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是对当下所有人的沉重警示。

家庭悲剧与逃亡起点

1948年,13岁的高秉涵遵母命,在国共内战爆发时从山东逃亡。他的父亲因国民党身份被处决,更令人唏嘘的是,他的两位姐姐都是资深共产党党员,其中一人曾获毛泽东表扬。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场令一家人骨肉分离。母亲给他象征仇恨的血衣绳子,叮嘱”跟着帽檐有太阳的人走”,这成为他们最后一面。

战争下的军队瓦解与人性扭曲

高秉涵随着国民党军队撤退,亲身经历了军队的混乱和失序。北方部队南下后举步维艰,军纪败坏,随意抓捕平民充当挑夫。年仅13岁的他,曾以军法官身份亲手处决过试图逃跑的挑夫。部队还放火焚烧村庄,破坏水井。部队还焚烧村庄、破坏水井。逃亡路上充满恐惧与饥饿,他多次濒临死亡,支撑他的唯一信念是再见母亲,在极端环境下他也曾遇到过施以援手的解放军士兵。

登上末班船与台湾生活

经过14个月跋涉,高秉涵抵达厦门,踩着尸体登上最后一班驶往台湾的船。抵达台湾后,他睡在火车站长凳上,与野狗抢食垃圾。台湾岛屿涌入大量人口,资源紧张,高秉涵凭借母亲留下的初中肄业证明,他考入学校并最终成为军事法庭法官。

军法官的良心挣扎

在金门任法官期间,他首个案子是判处一名为看望病重母亲而擅自离队的士兵死刑。他内心痛苦,认为换成自己会逃得更快。尽管试图抗拒,但在上级命令下,他不得不执行,理由是“军人离阵脱逃者一律死,杀一儆百”。他在行刑前为士兵准备酒菜,并请求延迟几分钟行刑,希望让对方少受痛苦。这一经历让他深刻体会到政治和战争对人性的巨大压迫。

乡愁与归家之路

蒋介石去世后,老兵们反攻大陆的希望破灭。解严后,他们发起”想家”运动。高秉涵通过美国转寄信件回乡,却得知母亲已去世。1991年两岸开放探亲后,他终于回到老家,但已物是人非。他在档案馆找到了父亲被处决的档案,罪名是“国民党反动分子”,同批有被注“杀错了”的人。他认为父亲的死是历史革命的必然,没有个人仇恨。他拜访了被母亲怀疑是举报人的唐叔,展现了他超越个人恩怨的人性。

人性坚守与和平呼唤

高秉涵珍藏母亲遗物,并帮助台湾老兵将骨灰带回大陆安葬。他因亲历战争残酷而极度恐惧战争,深信”不战最好”。面对当前局势,他建议两岸应多交流,“因为咱们是兄弟”。。他认为个体不应依附权力,而应用行动去减少大时代下人的痛苦,要看到自己的责任,他对年轻一代寄予厚望。当被问及是否担心被贴上“统战”标签时,他表示自己展现的是人性,台湾养大了他,山东是他的根,两边都是他的母亲,“不放弃,永远不放弃”。

水瓶纪元|西安女护士家暴致死案:她在言语中沉默,在日记中求生

By: unknown
12 May 2025 at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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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西安女护士家暴致死案:她在言语中沉默,在日记中求生
作者:李铁锤
发表日期:2025.5.11
来源:水瓶纪元
主题归类:家庭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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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4年1月3日,董文卉在日记中写道:

“死过了,丧失意识的感觉,濒临死亡的滋味。恐惧、害怕、无助彷徨,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有家不可回。自由!自由!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成长了,面对同事的询问,轻然带过……身体的痛和伤疤时刻提醒着我。……遇见讨厌的人和危险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

施暴者是与她同居5年的男友师佳豪。

半年后的6月20日晚,西安灞桥区一处僻静十字路口的车内,师佳豪从主驾驶脚垫处取出一把40公分长的双刃匕首,捅向董文卉颈部,她因出血过多死亡。师佳豪用提前准备好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开车前往派出所自首。

经警方侦查证明,董文卉曾在车上向师佳豪提出分手。

这并非是一起单纯的激情杀人案件。在遇害前,董文卉经历了漫长的家暴,包括殴打、语言威胁和经济压迫。她曾试图求援但无果,无助感让她变得沉默寡言,转而试图通过书写日记、学习非暴力沟通,以期获得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脱。但暴力从不会因受害者自我反思而止步。

本不该由她一人来独力抵抗这场加害。

房间里的哭声

董文卉开始写日记是在一次流产之后。

2023年12月初,这一年董文卉30岁,她专程前往10公里外的医院接受药物流产,因为她本职是护士,因此刻意避开了自家工作单位,对家人更是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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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本职是护士,之前在西安市灞桥区唐都医院工作。(图_网络)

新年伊始,或许是想摆脱过去的阴霾,她在日记开头写下寄语:“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一天,多发朋友圈,多发抖音,给自己留一些美好的回忆。”然而事与愿违。新年的第三天,日记本上再次记录下了她被持刀威胁的恐惧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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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家的菜刀,母亲称女儿说过是师佳豪买的。(图_作者/摄)

2024年1月24日,她称自己被师佳豪勒脖子、拳脚相加,“项链也被扯断,顶着眼睛上的红斑、脖子上的伤,还要去上班……”这董文卉日记的最后一篇,但暴力没有因为她停止记录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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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24日,董文卉记录下最后一篇日记。(图_作者/摄)

2024年3月26日凌晨,刚过12点,董文卉罕见地给父亲董君强打了电话。早已入睡的董君强没有接到电话。他后来才意识到,那通电话是女儿发出的求救。

当天早上,董君强回电话问女儿要不要回家吃饭,她答应了。“她平时在医院有晚班,我们(一般)不叫她,怕打扰她休息。”那天,董文卉难得上午就回到家,但进门就戴着口罩,径直躲进了房间里。老两口在门外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她脖子上有伤,手腕上也有”,董君强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那是董文卉手腕上的一团淤青,另一张照片里,是白色的钢管折叠椅,“(手腕上)就是拿这个有靠背的椅子打的,椅子都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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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脖子上的淤青(图_抖音@董文卉姐姐)

在父母的追问下,董文卉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有一个已经同居五年的男友,昨晚动手打了她,并且还待在她自己买的小公寓里没走。

董君强和妻子、儿子当即带着董文卉回到公寓。在楼下,董文卉拦住气冲冲要上楼的弟弟,“她说,你不能上去,他啥事都能干出来”。董君强在楼下报警,董文卉给父亲指认了师佳豪。“那个恶魔当时就从电梯里出来,我第一次见他,都不认识。他当着派出所警察的面就说,‘这事你看咋办?’,一点都不惭愧。”

3月26日下午,董文卉和师佳豪去派出所做了笔录。但直到3个月后董文卉被杀害,家人们才重新了解到当天讯问的细节:师佳豪向警方承认,自己在3月25日晚用折叠凳和拳头殴打董文卉,扇她耳光,造成其全身多处淤青损伤。

笔录中还提到,董文卉此前也多次被殴打。2023年初,师佳豪曾用烟头烫伤她的胸口,留下了疤痕,原因只是他发现董文卉的抖音上有和他人互相访问、点赞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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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律师事务所提交给检察院的《律师意见书》。(图_抖音@董文卉的爸爸)

两次报警 施害者威胁撤案

报案那天,是董文卉父母第一次见到师佳豪。他留着光头,人很瘦,“站姿松松垮垮的,说话也流里流气,看着就不像好人”,董文卉的母亲马艳茹说道。

她几番盘问得知,师佳豪是咸阳永寿县老家隔壁村的,开货车营生,原本是给董文卉介绍相亲对象的中间人,和董文卉同龄,当时他已经结婚,还有两个儿子。“我女儿和介绍的男娃加上微信,聊了几天感觉不合适,就把人家删除了。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想把人家加回来,通过师佳豪问联系方式时,他就给挡住了。”

董文卉告诉父母,自己起初不知情,后来劝师佳豪不要离婚,但他不听。2019年11月,他搬进董文卉的家,和她同居至今。

报案当晚,师佳豪被留在派出所,董文卉回到家,父亲马上给她换了门锁,让她不要再和师佳豪有往来。第二天,董文卉却主动去撤了案。“师佳豪微信和她说,嫌给他留案底,威胁她把案子撤了”,马艳茹气愤地说。

在甘肃工作的姐姐董娜知道董文卉曾被师佳豪持刀威胁后,觉得事态严重,她尝试了加西安区号远程报警。但接警员说,“没有出事,他们管不了。”两次报警对师佳豪的震慑程度极为有限,这或许影响了董文卉后来的选择。

一个月后,董君强再次撞见师佳豪并发生冲突,他提出要报警,电话还没接通,就被董文卉劝住了。董君强指着当天的110通话记录回忆到,“她说等会要上晚班,去不了派出所,没打通就挂了。”

长期为受暴妇女提供援助的志愿社工林莫解释:“家暴受害者往往会陷入一种习得性无助,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对抗、逃离施暴者,只能顺从对方,这是受暴妇女比较常见的心理状态。”她表示,如果受害人之前的求助行为没有得到有效的反馈,比如报警后,师佳豪并没有受到惩罚,这会进一步加深她的无助感。经了解,除报警外,董文卉没有寻求过妇联、社工人士等介入帮助。

家人介入无果 “不结婚就你死我活”

那一次,董君强再次撞见师佳豪是个意外。他本以为女儿已经和这个危险的人断绝了联系。出于担心董文卉的安危,老两口和女儿见面比过去更频繁。

2024年5月6日,董君强和妻子临时想去看女儿,一上楼,看到楼道口有一地烟头,夫妻俩揣揣不安。进了女儿家,看到董文卉正在吃饭,而师佳豪正从房里的卫生间出来。董君强猜想:“就是他在外头蹲守,(才)抽下十几个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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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6日,董文卉家人拍下的师佳豪的身影。(图_网络)

看到对女儿施暴的人又来了家里,董君强气不打一处来。他下意识迁怒于女儿不争气,踢了董文卉一脚,逼她表明态度,要求她不再和师佳豪来往,但董文卉不说话。“她一直哭,我打了她,她哭着说‘谁都可以打我’,她想给楼上跳下去,(但是)她害怕的。”

师佳豪跪下拦着董君强,不让他打女儿,求夫妻俩允许他们在一起。董君强强硬的说:“除非我死了,只要我睁着眼睛,你俩绝不可能在一起。”师佳豪随即站起来,狠狠拽开董君强,他胳膊上也被拽得留下淤青。师佳豪用更强硬的语气告诉董家人,他非董文卉不娶,否则就你死我活。“我说你结过婚,你们不合适,他就说他已经离婚了,孩子他也不要,就要和我女儿结婚。”

父母这里走不通,师佳豪给在甘肃的姐姐董娜打电话,要求她劝父母同意两人结婚。“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他特别猖狂,说必须和我妹结婚,不然就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这句话对董文卉而言并不是单纯的“放狠话”。

马艳茹听女儿说过,师佳豪曾经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她,那是一把刀背格外厚实,用来剁肉骨头的老式菜刀。董文卉告诉母亲,刀是师佳豪买的,家里的墙上还有他砍下的四道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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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家墙面上留下的刀印(图_作者/摄)

施害者预谋行凶 曾“预告”有两把刀

董君强后来听亲戚提起,师佳豪父亲早就给董家人“预告”过有两把刀。

董文卉的姑姑告诉水瓶纪元,她和师佳豪父亲住在一个村,她丈夫还曾找师佳豪拉鱼苗。大约在2024年5月的某天,吃午饭时,师佳豪的父亲突然来她家里,对夫妻两人说,师佳豪准备了两把刀。“说完他就走了,我和我掌柜(丈夫)啥也没说。”

2025年3月1日,笔者走访师佳豪老家村庄,这里和董文卉家的村子隔一条国道,车程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师佳豪的父亲过年后已经搬去市里,村民邻里提起师佳豪讳莫如深,闲聊许久才捂着嘴说:“佳豪杀人了,在监狱里。”

熟悉师佳豪父亲的村民介绍,师佳豪家有兄弟两人,他是老大。父亲是本地农民,心脏不好,母亲在城里的火锅店打工,夫妻俩都60来岁。村里熟悉的人知道师佳豪去年因杀害女友入狱。“本来是给另一个男娃介绍(董文卉),后来佳豪和她好上了。那个女子是个医院的护士长,就是对面村的,在西安买了单元房,一个月挣一万多”,村民说。

行凶案发前,师佳豪靠开车拉货谋生,不常回家。村里人看来,他的生活不错,有过一个文静的老婆,“乖得很,是个文员”。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已经上二年级,小儿子在读幼儿园,两个孩子只差一两岁。2020年5月,他和前妻离婚,“他偷偷离的婚,家里人都管不了他,孩子现在是他媳妇在管”,知情村民说。

关于师佳豪的行凶动机,与师佳豪一家相识多年的村民猜测,师佳豪家人对董文卉似有怨气,认为儿子是为了她抛妻弃子离婚,后面她却不愿意和师佳豪结婚了。

水瓶纪元通过社交平台联系到师佳豪的弟弟,就其作案动机,两人是否存在其他经济纠纷,师佳豪是否曾告诉家人自己持刀威胁董文卉等情况提问,对方表示无可奉告。

父母接力守护 仍无力制止悲剧发生

从2024年5月6日,双方爆发激烈的冲突开始,董君强夫妇就守在女儿的小公寓里,偶尔还接送她上下班,以防师佳豪再来纠缠。董君强对那天动手打了女儿感到无法释怀,“她姐和她弟小时候都因为不好好学习挨过打,只有她,什么都优秀,一点不让人操心。他爸那天踢了她一脚,是第一次打她,他后悔得很。”马艳茹说。

过去,董文卉一休假就会回家,帮妈妈收拾家务,陪小外甥女萌萌玩。日记中她说:“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愉快的,尤其是萌萌回来后……想带娃去逛街,一起吃好吃的,一起创造一些美好的回忆。”她的抖音账号里,也有一大半是家人和外甥女的欢声笑语。马艳茹细细回想女儿的日常生活,“她工作不顺心,护士长有点打压她,准备职称论文有困难,回来都会给我讲。但(师佳豪)这个事,她一点都不给我们说。”

一家三口共处一室,董文卉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默,下了班就躺着看手机,偶尔说话也是让他们离开。

在这期间,董娜收到过妹妹突然发来的微信,询问她的工作单位,董娜没有多想就回复了具体信息,她后来才怀疑,手机对面的可能是师佳豪。“以前单位会登记信息,这些都发在家庭群里,不会私聊,我妹那是有记录的。他还问了我弟、我弟媳妇,一家人的情况他都了解的特别清楚。”

2024年6月19日,董君强夫妻又连续守了10天,暑假出去旅游的孙子晚上就要到家,两人下午便回去提前打扫。另一方面,跟女儿的沟通受挫,也让他们觉得在女儿的小公寓里闷得心烦。

悲剧发生在所有人都松懈的时刻。2024年6月20日晚上10点左右,董君强坐在沙发上,正在看儿媳和孙子的旅游照,突然接到了警方语焉不详的电话。他匆匆赶往派出所,警察告诉他,他的女儿被杀了。

“我当时就明白是师佳豪,他之前就在门口蹲过点!”董君强哭得嗓音嘶哑。案发后,董娜猜测,妹妹最后一段时日的沉默和回避,是为了维护家人的人身安全。她不敢再和家人朋友倾诉,也不敢一走了之。“她一个人走很简单,但他(师佳豪)知道我们一家人在哪,她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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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在家中为董文卉设置灵位。(图_抖音@董文卉的爸爸)

被忽略的经济控制 七成收入供给施害者

董文卉离世后,家人在她房间里找到日记本、平板电脑、被扯断的金项链,还有一本存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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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扯断的金项链(图_作者/摄)

董文卉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家人们都觉得她有能力有主见。2016年,从医学院毕业后,董文卉留在三甲医院当护士。“2018年她就自己在单位旁边买了个小房子,交了两万定金后才和我们说的。”母亲怕她给自己太大压力,本不支持她省吃俭用买房,但董文卉很快有了新的目标,还想换个更大的房子,所以一直在存钱。

马艳茹揪了下穿在腿上的睡裤说,“这是她没来得及取的快递,这裤子才十几块,她就这么节省的一个人”,说着擦了擦眼泪。

但让家人感到不对劲的是,董文卉的钱存在一本存取不方便的存折,和一家人从没听过的信用合作社的银行卡里,而不是另一张绑定了手机的常用银行卡。后来,他们翻阅董文卉平板电脑发现,2023年3月,她在小红书发帖纪念过“人生第一本存折”,帖子里还回复网友为什么用存折的疑问,她回答:“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知道了就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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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在社交平台晒存折,回复网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图_作者/摄)

董君强怀疑,女儿把钱藏起来,就是为了防着师佳豪。“他看我娃条件好,起了歪心思。她一个月收入能有一万多,公积金就有2400,每月还1100月供都用不完,她生活又节省。师佳豪一个拉车的,疫情的时候没活干,他哪来的钱生活?”

2024年5月6日,双方在董文卉家发生争执时,师佳豪曾声称自己付出太多,不能分开。董君强问他,女儿有没有花过他的钱,有的话都还给他,“他说没有花过”。

根据银行流水、转账记录,他们估算出董文卉收入和存款的差额,发现两人同居其间,董文卉约70%收入用于支付师佳豪的开销。代理律师欧阳一鹏在交给检察院的《律师意见书》中提出,这一事实符合《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中"利用经济控制实施虐待"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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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的家人估算她收入和存款的差额。(图_抖音@董文卉的爸爸)

董君强捏着女儿被扯断的金项链垂泪,这是董文卉嫌贵,犹豫了很久才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被反家暴安全网遗漏的人 受暴者自救更需他助

案发后,师佳豪以故意杀人罪被移送审查起诉。

代理律师表示,根据董文卉的报警记录、日记、银行流水等证据,师佳豪在同居期间对董文卉施加长期系统性家庭暴力,包括肢体暴力、精神暴力以及经济压迫,因此他向检方提出对“虐待罪”进行补充侦查的建议。

尽管师佳豪和董文卉之间并没有婚姻关系,但长期同居伴侣,属于《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中“家庭成员”范畴。他认为,杀害家庭成员属加重情节。最终爆发剥夺被害人生命的后果,是长期系统性家暴行为升级的结果。

而在最高人民法院中国应用法学研究所编写的《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审理指南》中,明确规定了身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和经济控制都属于家暴的类型。师佳豪对董文卉进行持刀威胁,言语恐吓要伤害董文卉及其家人等行为,符合精神暴力中“有意惊吓或恐吓受害者”之情形;“剥削、损害受害者的财产或收入”则属于经济控制的表现。

也许是仅有的报警求助的尝试未能改善董文卉的处境,她开始寻找另外的方式来抵抗和消化暴力对她的伤害。她曾在日记里留下自我鼓励的话语:“……我必须拯救自己,不再过这种被人拳脚相加猪狗不如的日子。”她告诉自己要好好生活,在日记中写道:“每天下班后做一顿晚饭,享受美食,洗碗、拖地、洗漱,这些都能让我沉浸其中,放空自己,活在当下,酷一点吧!”

董文卉家的书架上有一本《非暴力沟通》,留有许多她勾画阅读过的痕迹。日记本后面写了十多页的读书笔记,“(要用)思维来反抗,消除这种情绪上的痛苦。思维空白,爱、喜悦、短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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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家书架上的书籍《非暴力沟通》(图_作者/摄)

当家暴发生,没有来自公权力系统性的支持介入,受暴者仅依靠自我反思、向内寻求平静、向施暴者寻求和解的努力注定会化为泡影。无人知晓董文卉出于何种考量,决定坐上长期对自己施暴的男友的车。但在她的自我表达中,她一直坚持保护自己,远离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伤害的人,直到她的生命被剥夺。

日记的最后,她写到:“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人间水火……你只是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你才是最重要的!保持清醒、独立、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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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卉部分日记(图_作者/摄)

(应受访者要求,董君强、马艳茹、董娜、林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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