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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哭墙】八分半下架,我居然想到了您(8月1日-8月31日,2025年)

31 August 2025 at 12:00
CDT 档案卡
标题:八分半下架,我居然想到了您(8月1日-8月31日,2025年)
作者:中国数字时代
发表日期:2025.7.31
作者: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者
主题归类:中国哭墙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者按:2025年8月1日—8月31日,距离李文亮医生去世已1957—1987天。这位在武汉新冠疫情期间因为说出真话成为悲剧英雄的普通眼科医生并没有被民众遗忘,为公共安全与健康充当“吹哨人”成为他闪亮的墓志铭。在李文亮医生留下的微博的评论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写下日记”,“诸多双耳朵仍铭记着他吹出的悠长哨响”,网民们在这里和李文亮医生一起分享和倾诉自己的生活与命运。正如一位网名为“一朵默默绽放的花儿”的新浪网友所说:“李文亮微博成了‘互联网哭墙’,一个安放人们良心的地方。”

因为李文亮的微博随时可能被网络审查部门下令删除,中国数字时代对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网民留言每日片段精选备份,直到该微博账号被关闭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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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中国数字时代编辑摘自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区:

2025年8月1日—8月31日:

张张你要加油呀: 亮哥,很久没过来看你了,来跟你报告个好消息,我买房啦,住在自己的小窝里幸福感爆崩,每天都很开心,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啦

用户8001876998: 道长的节目被下架了 之前听他读大家给你的留言的时候曾经泪流满面~现在只留一声叹息~

Muse0718: 李医生第一次给您留言 道长八分185集说了很久关于你的故事 今天节目都下架了 我很难过 不知道去哪里找道长 就想给你说一说 谢谢您[心][心][心]

XYMT688: 八分半下架,我居然想到了您。没别的,就是想要说点什么。

-四喜丸子: 李医生 道长的播客被全平台下架了 又去重新听他的旧节目 特意翻到道长读您评论区留言的那期来听 李医生 您说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然而现在连这么温和的声音也容不下了

宇野Suki: 文亮,有个妇产科资深女医生跳楼了。[泪]这几天心里很不平静。

牛马老李: 河南妇产科一位非常优秀的邵医生跳楼以死明志[泪][泪][泪][泪],这个世道怎么了[泪][泪][泪]

张门永存: 老李 同为医护工作者 看到邵老师的以死明志真的是痛心万分 谁又能真的理解我们医护人员啊[泪][泪][泪][泪][泪]

Jiasunshines: 看到周口妇产科医生跳楼事件,真是意难平[泪]

是一个纸团: 邵晓蓓老师长期被恶意攻击去您那边了,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希望你们在那个世界一切都好是一个纸团: 邵晓蓓老师长期被恶意攻击去您那边了,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希望你们在那个世界一切都好

痴心王想不想: 李医生,河南的邵医生去看您了,怀柔的支书夫妻尹女士和蔡先生也去了。。。他们都是好人[泪]

Xavier2026: 今天特地去公园看看,已经有鲜花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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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杯芝士奥利奥: 李医生 我今年考上家乡城市的警察啦 好想你呀 我一定做一个超级超级正义的警察 超级超级好的人 和你一样。

誓做抢票小能手: 2025.8.8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来李医生这里[泪]

乒乒乓乓962464520: 李医生,最近接连几起校园霸凌、亮证姐、还有虐猫事件让我焦虑失眠,为什么有些人骨子里那么坏,这世界那么的不公平。人类相对于宇宙不过是一粒尘埃,却处处明争暗斗、相互攀比、战争战乱不断。我经常有种想法,就是来一场末日大审判,好的坏的、有钱的没钱的、有权没权的通通消失,还地球一片清净。

厚道芒果爱社会: 李医生,好多年过去了。周围还是那么令人窒息。

雾野的山茶: 李医生,刚刚下班。想起5月份去过一家店的粥挺好吃的于是过去了。去到目的地我才发现这家店已经倒闭了。。。[笑cry][笑cry][笑cry]

Alice2590: 李医生:梦秋至,思念深。 愿您一切都好,也愿您生活的空间,没有世间的酷暑,没有乱七八槽的纷扰,更没有隔段时间爆出的惊人大瓜……那样,正义感极强的您。就不会困惑……

杉栐芽衣: 李医生我很久没来了,上一次还是22年9月自己成为经历者被系统处理中,但是还想着考研去改变自己,试图找到人生的方向,结果三年后的今天我依旧那么迷茫。即使真的成为研究生了,看着别人的成功会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能力。24岁我依旧把自己活得像个小朋友,甚至一些焦虑不安就可以把我逼的崩溃大哭…

奇妙的和谐v: 偶然看到还有这么多人在李医生的帖子下面评论,好感动[泪]

正方形的椭圆: 你走之后,还是群魔乱舞,没有人学到教训[泪]

盈坡开了向日葵: 亮哥下午好啊,好久不见!我似乎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正为着毕业找工作的事情焦灼烦闷的时候。不过,现在我已经工作了,上班了将近九个月,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觉得理应告诉您一声,也告诉过去的那个自己,后面会慢慢变好的,坚持下来了。谢谢我的树洞[心]

从头学起de博客: 所谓“性别对立”说穿了其实就是底层互害。对不。老李。

蓝烁0127: 2025-8-24,想起李文亮,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来看他 一晃快过去6年了[泪]你在那边还能看到我们的留言吗

Emanuel_2020: 李叔,我又来看您了,突然想念您了,依旧无比思念。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变故,使我三观都重塑了。作为曾经的唯物者,如今投入了耶稣基督的怀抱。这段时间读了些圣经故事,对离别感到释怀了,曾经和古人一样很看重离别,认同一期一会的人生哲学。现在看来,人与人之间总会再见,要么在天国,要么在人间。

少年永远十七岁: 李医生,已经五年多了,生活早已恢复如常,只留下一段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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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都还记得吗: 老李,又来跟你说晚安啦,往下翻了许多网友的评论,发现大家各有心事,谢谢你的微博,老李,是大家的一个精神支柱,那天访谈她们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的微博不在了,我们这些人又该去哪里倾诉

w45023: 李医生,我今天返校了,研二生活正式开始了!祝我一切顺利吧!!!希望这学期能得心应手一点,立个小目标:在这学期结束回家过年之前第一篇小论文能接收,第二篇小论文可以完成初稿[奋笔疾书]

小刘吃点啥: 五年了李医生 大家一直都没忘记您

这个是可用昵称: 2025.08.27 今天出差第一次来武汉 路过医院 看着沿路风景 内心控制不住颤抖

肖尹希: 老李,最近我的生活进入平稳阶段,工作感情一切都顺利。下个月22号就30岁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很多事,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你也会替我感到开心吧[打call] 之前吐槽太多不开心的事,我想我也要跟你说说我开心的事。 你最近怎样呢??最近天气凉爽很多,感觉一切都很美好的感觉[心]

用户7413397532: 来看你了李医生。在这个太滥的社会我在努力的活着。

-陳長城-: 李医生 我又跟我想在一起一辈子的女孩子联系上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结婚,不会恋爱,可是那个人是她,我想跟她挽手过一辈子,两年前因为一些现实的原因导致我们分开,命运就像开了个玩笑,我们又相遇了,我很珍惜这次机会,希望修成正果的那天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心]

娃娃脸儿93106: 李医生,刚刚过了医师节。来看看你。很多人像我一样,把你的微博当成港湾。[抱抱][心]

开辟未来的永远是年轻的生命: 这么久了,原来这里每天还有人啊,你被大家一直惦记着,真好。疫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从高一到大学毕业,这些年对于我而言活着的感觉逐渐从压抑转为麻木了,告别高中灰暗的时光后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但是这个世界好像不是很好了,每天还是非常怀念过去……[月亮]

这是麦德居替: 聚焦于他人的丑闻,让自己的过错名正言顺。

可口不乐521: 李医生,上次跟你聊天还是六个月以前。时间过得飞快呀。还好吗?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媳妇生了,双胞胎男孩。替我感到高兴吧噢,对了,两个小朋友都转到新生儿科去了,其中一个法洛四联症,在用呼吸机。希望他们两兄弟能挺过来。祝福我们吧。下次给你留言可能要等到他们出院了。再来给你带来好消息。

用户7494830016: 恨无金刚力却菩萨心 自己过得一地鸡毛却见不得人间疾苦 或许只有感同身受才那样心疼 愿世界善待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祈祷][祈祷][祈祷]

世旭好像不会上篮: 老李,想你了,我突然发现我好久没来看你了,最近工作不顺利,生活不如意,来来回回的跳槽,没有感情,也不想搞,前女友谈恋爱了,哈哈哈哈,本来以为不会太有波澜,但是现在发现还是有一点点小触动,上班吧,各种赚不到钱,我都想送外卖去了,但是我啥时候能褪去我的长衫呢,哈哈虽然里面可能啥都没穿

麦兜也叫麦仲肥: 当妈三年半,很久没出过远门,最近来北京出差,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在德克士吃饭,突然想到你说德克士手枪腿是最好吃的……你好呀!再见!

长空高飞的名单: 早,李医生!合群是为了自保,孤独才是真正的自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927: 李医生,亏的扛不住了。在武汉跑网约车了,希望有一天能接到嫂子和孩子。我会好好跟嫂子鞠个躬。 向您致敬。

yy岁月柔的宝宝: 邵医生好可怜…请你抱抱她,对她说我们爱她[拜托]想她[拜托]有时候我真想做一名律师,专门保护这些可怜的善良的人…

小木晴子520: 亮哥,今天想起你,也想起沙白。我给她留了言,也想给你留言。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觉得你和沙白都是活出了自己气节的人。亮哥,无论此时你在哪里,都希望你还是活出你自己的样子而不悔![心]

一只无名小卒哒: 李医生 不一定非得大富大贵 无忧无虑的过完一生不也是很好么

 | 李文亮

CDS档案|新冠病毒事件总汇 

Before yesterdayMain stream

【404文库】坏姐姐来了|刘铭瑶之死

By: unknown
30 August 2025 at 02:50
CDT 档案卡
标题:刘铭瑶之死
作者:罗芊
发表日期:2025.8.28
来源:坏姐姐来了
主题归类:家庭暴力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5年8月21日晚至22日清晨,河北省沧州市孟村回族自治县,一位25岁的女孩去世了。

警方通报显示,犯罪嫌疑人是她的丈夫。经法医检验,她的死亡原因是“钝性外力作用致颅脑损伤”。这个案件还有一名犯罪嫌疑人,是被害人的婆婆,因“涉嫌帮助毁灭、伪造证据“被警方控制,两名嫌疑人目前均被刑事拘留。

从8月22日至今,“孟村伤妻致死案”在网络上引发了广泛讨论。一方面,因为暴力和犯罪发生在家庭内部,再次引发了人们关于“家暴”一词对“暴力”行为遮蔽性的讨论。另一方面,这位逝去的25岁女孩,几乎符合人们对“完美受害者”的所有想象,她人品端正,家世清白,相夫教子,隐忍克制,她曾在社交网络上写下,“只是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却依然免除不了遭逢厄运,被丈夫暴力致死。

她的过往人生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她难以离开屡有暴力行径的伴侣?一个女孩永远地消逝了,但那些关于暴力的讨论、法律边界的探讨,以及纪念的声音远未停止。


车到已死亡

死讯是8月22日清晨传来的。

那天,孟村回族自治县下着雷阵雨,这场初秋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多,7时36分,受害者父亲刘君接到电话,电话内容为,“你女儿在县医院急诊,你赶快过去,”电话内并未提及女儿已死亡。

等他赶到现场,女儿刘铭瑶脸部呈青紫色,有伤,经CT检测,脑部有出血,肿块,肺部受伤,腰部骨折,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刘铭瑶的弟弟刘恒随后也赶到了现场,他在医院见到了姐姐,头发散乱,额头、眼眶、脸颊都有青紫色的淤痕,嘴唇乌黑,嘴角破了,有血迹,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都不敢相信这是姐姐”。

一份来自急救中心的院前急诊病案记录显示,孟村县急救中心于8月22日7时8分接令,7点20分到达现场,患者刘铭瑶“呼吸心跳停止,时间不详,车到已死亡”。这份报告还显示,她头颅为畸形,双侧瞳孔散大固定,双眼眶、面部、四肢可见淤青,心电图示直线。

另一份医院于8月22日13时出具的报告显示,患者“蛛网膜下腔血液沉积、右颞、左顶头皮下血肿,肺淤血表现”。此外,患者“腰1—3右侧横突骨折愈合期”,这可以说明,受害人身上已有旧伤。

从见到女儿到打出报警电话,刘君花了13分钟。关于那天的记忆,因为过于痛苦也过于突然,刘家一家人都有些处于应激状态,晚上回到家里,至亲们坐在一起,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每一个人都慢慢说,一句一句说清楚,交叉印证,把当天所有时间节点一一记录。

他们自制了一张情况说明,时间精确到分钟:8:50左右刑警队人员到达县医院。9:04到达事发地楼底。9:30开锁人员到来,此时警方也获取到开锁密码。9:35左右,全体人员到达案发现场,进入现场取证。10:14警方取证完成。

受害者家属后来也进入了案发现场,拍摄留存证据:东南卧室床单留有血渍,床头墙面有数道新鲜利器划痕,地面有未被清理干净的血渍,在光线反射下,大面积清理血痕清晰可见。卫生间地面留有未理清干净血迹,东北卧室地面留有残存血渍。楼下垃圾桶,警方也进行了搜查,发现垃圾袋中有含有血迹的纸巾类物品。

一则电梯监控视频显示,8月21日晚,刘铭瑶与丈夫金昊还有儿子一家三口进入电梯回家,金昊光着上身,疑似醉酒,他一进电梯里就蹦了几下,并掏出手机查看,随后,刘铭瑶笑着和金昊说了句话,金昊又跳起来,抬起右手拍打刘铭瑶头部,前后两次。电梯到达所在楼层后,金昊走出电梯时脚步踉跄,因为站不稳,扶了电梯门对面的墙壁几秒后才站定。

另一则电梯监控则显示,8月22日清晨7点多,刘铭瑶躺在急救担架上,身上盖着白布。

关于那天发生的一切,弟弟刘恒很自责,在电话那头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姐当晚非常的痛苦,她还是没能熬过那个晚上。”

刘恒记得一个细节,姐姐的手指甲里全是白灰,他猜想,是她在挨打的时候往墙边躲避,拼命地想站起来逃生,墙壁上硬是被抠出一个长长的洞。

余生为你而来

刘铭瑶和金昊相识于学生时代,他们是高中同学,自由恋爱,高考后报志愿,刘铭瑶分数比金昊高,但为了能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她降分录取去了对方所在的学校。

这段恋情最初就没有受到女方家庭的认可,刘家人不太喜欢金昊,因为他的情绪不稳定。三年前,金昊就曾在县城广场与一位老者发生口角,随后和同伴一起殴打了那位丁姓老人。

据“我们视频”采访当事老人,金昊打人后,家人前往医院赔偿对方医药费,事后他的爷爷、爸爸带着他三人登门道歉,金吴骑着小车匆忙赶来,长辈怎么叫道歉也不张口,丁大爷的妻子评价,“他这个狂劲儿让人接受不了”。

但刘铭瑶依然选择和金昊结婚了。恋爱六年,从高中到大学毕业,21岁,他们就决定结婚,女方家人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因为女儿喜欢,他们拗不过,还是决定尊重女儿。

刘铭瑶生长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父母都有稳定工作,在县城也是体面的小康家庭,关于网传的金昊家经济情况很优越,家境远超刘家,弟弟刘恒否认了这一点,他说两家人之间“算是门当户对的那种”。金昊是当地检察院的劳务派遣人员,其父母都在当地医院工作。

正因为金昊在检察院工作,此案经沧州市公安局指定管辖,移交肃宁县公安局进一步侦办。

不难看出刘铭瑶对这段婚姻的憧憬——婚后第一天,这位新娘就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亲爱的金先生,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我们相识的第六年,也是我们携手走进小家的第一天。这一路兜兜转转,我们还是我们。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共同守护我们的小家,我可以为你分担烦恼,你可以成为我的依靠,有幸与你相爱,余生为你而来。初为人妻,请多多关照。

据刘家人了解,婚后金昊第一次暴力行为发生在2021年10月29日,而他们结婚的日期是2021年10月16日。也就是说,婚后不到两周,暴力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当时这桩暴力事件的处理办法是,在刘家人的见证下,金昊的母亲打了他,并承认自己“管教无方,儿子不是人”。事后回看,刘家人会觉得,女儿错过了拯救自己最好的时机。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宝宝。刘铭瑶非常爱孩子,弟弟刘恒说,“孩子是我姐姐的命根子”。

结婚4年不到,暴力在刘铭瑶的生活中反复发生。弟弟记得,姐姐很多次回来身上都带着伤,有时是眼角,有时是手臂,家里人问她,她会掩饰,“是自己撞的,是骑车摔伤的”。

有些真相只是身边人不忍戳穿而已。刘铭瑶去世后,她的一位朋友在社交平台上回忆:我恨我自己,早就发了端倪为什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以为的掩饰,其实我早已看穿,我为什么不再多问问你。我恨我自己!大夏天你穿着长袖来我家玩,身上的伤痕你跟我说是摔的,你那么爱面子,用尽力气想保持婚姻的体面,最终却是以这么不堪的结局人尽皆知……

另一位朋友也指出,金吴在婚姻中并非良配。一次,她和这对夫妻一起去旅行,早上起来,刘铭瑶给孩子洗脸刷牙穿衣服冲奶粉洗奶瓶,还要给金吴洗脏内裤,“让他去看热水好了吗,他说他很累不想动,他在沙发上刷一早上抖音他说他很累不想动”,而刘铭瑶没有一点怨言。

作为娘家人,刘家人很想劝刘铭瑶离婚,但她会说,舍不得孩子,他们也想直接找对方父母沟通,被刘铭瑶拦下,因为如果被金昊知道了这些,又会遭来新的暴力。

事实上,刘铭瑶一家都是非常温和的人。8月22日当天,在金昊母亲尚未被警方控制之前,刘铭瑶的至亲们曾与她有过一段长谈对峙,一段长达15分钟的视频记录显示,刘铭瑶母亲虽然悲痛万分,从头到尾没有对金吴母亲有过任何言语和肢体过激行为。

那天的对峙弟弟也在场,他甚至对金吴母亲还保留了对长辈的礼貌。在我与刘恒的通话中,他一直努力保持冷静克制的措辞,他不想称呼金昊为“姐夫”,也没有用更情绪化的用词,他称呼金昊为“犯罪嫌疑人”。

“念别人的好·修自己的心”

为什么不离开一个常有暴力行径的伴侣?这是很多人对于刘铭瑶的疑惑。

我看过几乎所有她的互联网痕迹,和她弟弟通了40多分钟电话,看到她朋友们的讲述,其实也只是冰山的一角,因为她不再能够亲口解答这些疑惑。所有的现有信息,都只是有限的呈现,而不是确凿的判断。我们只能试图拼凑她的过往,去理解她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刘铭瑶是一个很爱家的女孩,有一个小五岁的弟弟,但父母对他们从来没有重男轻女,女儿出嫁后,爸妈和弟弟依旧保留好她的房间,不堆放任何杂物,弟弟说,“我们基本每天都会墩姐姐房间的地,保持得很干净,我房间养了宠物有一些掉毛,姐姐房间一般比我的干净”。

每次许新年愿望,刘铭瑶几乎都是“希望家人健康”。她曾发动态说,“我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家人,很想珍惜每一刻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她会拍下爸爸妈妈走在前面的背影,配文:家人幸福健康就好。

或许是因为原生家庭很幸福,她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大学毕业后,她进入婚姻,对方希望她相夫教子,她就没有去找工作。很快,她就怀孕了,成了全职妈妈。

她很爱孩子。新生命确实带给了她幸福感,孩子刚出生时,她写道,“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溢满如此多的爱,直到我成为母亲的那一天。”孩子长大一点,会和她互动了,她会记得那些很美好的瞬间,“我那聪明又有点调皮的儿子,今天的风很大,早晨和儿子出去的时候,我的头发刮乱了,他一直不停地帮我整理头发”。

她不止一次在社交网络上对自己喊话,“不能老和孩子发脾气!记住!”,“少玩会手机,多陪会孩子”。她也从不吝啬对孩子表达爱意,“与其说我陪伴你,不如说你治愈我”,“我也因为有你而感觉到幸福”……

在她的叙述里,她几乎从不提及自己遭受的暴力与压力。从校服到婚纱,刘铭瑶很珍惜婚姻里微小的甜蜜日常。结婚后四个月,她拍摄了丈夫从市场出来两手都提着几袋子菜的背影,以及一桌做好的菜。再比如,一年冬天,她记录丈夫,昨天晚上喝多了但给她买了一大盒草莓回来。

如果说新婚时她不想离婚可能是因为爱情,有了孩子之后,她变得愈发难以离开。

她婚后一直没有收入。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妈妈会给她贴补,但她内心一直否定自己的价值,与丈夫的交流也显得不够有底气。朋友记得,有次一起吃饭,她很喜欢一条裤子,但是因为不想问丈夫要钱,不想看他脸色,就先不买有了孩子之后,找工作变得更难,因为想要多花时间陪在孩子身边,她曾找过一个馒头铺的工作,工作时间灵活,一小时10块钱,她觉得很不错,但丈夫不让她去,在微信里她这样对朋友解释,“我对象不让我去呢,他说我不嫌丢人”,并附上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她感觉自己很难改变外部环境,于是开始向内自我说服。这几年,她的社交网络常常像是一个女孩在自我安慰——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要有感恩的心;念别人的好,修自己的心;人啊,健康幸福就足够了;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所以会顺利的对吧;今日感慨:自从生完孩子两边妈妈有的出钱有的出力,感觉真的挺满足的,生活更应该多一些知足少一些责怪,我好幸福也很知足。

2023年7月5日,她发布微博,“他也为我们改变挺多的,不是吗?”

弟弟刘恒说,姐姐心里应该也是想过离婚的,但是她没有工作,害怕在孩子的抚养权上争不过男方,于是一次一次放弃。

更糟糕的情况发生在今年7月,刘铭瑶发现丈夫出轨,并将此事告诉了双方父母。离婚的事情明确地提上议程,男方表示,绝不会放弃抚养权,刘铭瑶很挣扎,7月24日,她在微博上写:思绪很乱。这也是她最后一条微博。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刘恒发现姐姐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怎么给家人发消息,家里人担心她,又不敢说太多,怕给她压力,“这个也是敏感话题,一聊的话她可能就不再说话了,因为她也很乱。她只是想要孩子,并不是想要那男的。”

亲人不放心,怕那个小家再爆发战争,怕刘铭瑶再受到伤害,到了晚上9点多钟,刘恒和妈妈经常去姐姐家楼下转转,看她家亮灯没,想知道姐姐在不在家。8月20日,他还去商场游乐区帮姐姐带了一下孩子,没想到过了两天,等来的竟然是姐姐的死讯。

“像开着上帝视角一样看着她的一生”

和刘恒通话的过程中,他一次都没有哭。他说,“我现在脑子是受惊的状态,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能用自己最坚强的那一面去面对,我非常希望我姐姐能够回来,但我没有办法让我姐姐回来了。”

他点开和姐姐的微信聊天框,发现最近几条姐姐都没有说她自己,“都是她在问我工作怎么样,工作得好不好”。

姐弟之间的感情很好,去年寒假,金昊开了一个火锅鸡餐厅,刘恒怕姐姐太辛苦,也跑去店里帮忙,点菜上菜,他虽然不喜欢金昊,但是为了姐姐,他愿意无偿劳动。

姐姐去世后的深夜,刘恒写了一长段和姐姐的回忆,那是一封写给姐姐的信。他说——

姐姐,我今天回咱家楼上,你的房间我一直都给你留着呢,你嫁出去的时候,我和咱爸妈每天都给你留着,每天把你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看你柜子的时候有好多大学的荣誉证书,我想你。

你还记得不?我那时候老胖了,我和你在家闹玩,你老爱记录我,还有咱妈咱爸。每次你回家我都可开心了,你肯定给我带好吃的了,我想你了姐姐。

你每次都是在我不开心的时候骑三轮带我出去玩,一开什么店铺,你都带我去吃,有时候自己都没吃过,都给我买。我穿睡衣,你说穿这么破干嘛,我说在家爱嘛紧(不要紧)的,你第二天就带我去盐百买了一身新衣服。还记得有一次我过生日,我一直都舍不得买一件衣服,你给我买了,你还瞒着我,我当时可开心。

你放心,家里人都在呢,我和咱妈每天晚上9点还去你楼下转一圈,看你家里开灯了没,你回家了吗?你总是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弟弟今天把衣服给你买回家了。你为啥丢下我们,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活,我们肯定给你讨回公道。

你在天堂找到奶奶了吗,安顿好了吗,缺什么给我托梦,不要担心家里,家里有我呢。

你回来陪陪我吧,姐姐。

仁义、善良,这是很多人对刘铭瑶的评价。许多朋友都在网络上写下对她的缅怀和回忆——

“你疼爱孩子超过你自己,你总是把别人放在前面,自己排在最后,你也答应过我,以后把自己看得最重要,你为什么没有做到!这两天不断地翻看手机相册里咱们的照片,咱们的聊天内容,还是无法接受你不在的事实”。

“瑶瑶,你知道吗?每当我想起你和我说你的愿望就是和孩子在一起,好好陪着孩子长大,除此没有任何愿望,我这几晚想起这句话我都会落泪,一个不成愿望的愿望,你从不要求,几乎没有过要求。”

就连当时她结婚时的婚庆工作人员都发帖,“她是我的新娘啊!真真切切的接触,相识相知,现在这么好的女孩真的很少,只能说有教养,善良又真诚。记得婚礼前一天,我们婚礼化妆师,跟拍录像都提前到达宾馆,她会给我们亲自送饭,时刻让朋友照顾我们,试问有多少新娘能把我们当成朋友去对待?因为你要结婚我认识了你,我很幸运,但是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可不要认识你,不要你结婚。”

许多人看完了她的社交网络,“像开着上帝视角一样看着她的一生”。

记得2021年的时候,她21岁,还对自己说,“你不一定非要长成玫瑰,你乐意的话,做茉莉,做雏菊,做向日葵,做无名小花,做千千万万”。

她还说,“我是市井小民,梦想是家人平安,嫁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文中刘君、刘恒为化名)

【404文库】正面连接|我在国企干“脏活”

28 August 2025 at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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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是真的为大家做了好事,还是已经在助纣为虐而不自知?

2023年,我研究生毕业,进入一所国企在家乡的省公司,任职于一个不用背负经营业绩指标的管理部门。这是一份在人们眼中“稳定、体面、不受累”的工作,是个铁饭碗。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份承诺一切的理想工作。两年之后,2025年,我裸辞了。

我初入国企工作的故事《一个国企文秘的职场修养》于8月25日发表,接下来是第二部分。

2024年9月,我在这家国企综合部新闻宣传岗已经工作超过一年。我认为自己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狗屁工作”,不产生什么实际价值。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手里握有权力,而我还可以使用手中的权力,影响其他同事的处境。

CDT 档案卡
标题:我在国企干“脏活”
作者:赵书信
发表日期:2025.8.28
来源: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
主题归类:国有企业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ysxt工作”与我的权力

事情要从“线上阵地意识形态管理工作”说起。所谓“线上阵地”,其实就是社交媒体账号。意识形态管理,就是要监控这些账号的内容。

简单来说,在社交媒体上,任何包含我司名称+我省地名的账号(比如,“N省A公司佳佳”、“C市A公司一枝花”、“N省A公司F市分公司908”、“xx市场北门A公司营业厅”、“西花园A公司营业厅”),无论是员工主动开设的,还是不知名人员以我司名义注册的,都要管理。

具体来说,对于公司部门注册运营的账号,我需要管理它们:1.是否存在内容上不符合规范之处,比如是否存在危害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内容;2.是否存在党旗、党徽、天安门等符号的误用。而对于不知名人员以我司名义开设的账号,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意识形态风险。

有趣的是,意识形态这四个字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风险,需要避讳。在各类文字表述中,除非是正式的制度文件,党建工作部永远称之为“ysxt工作”。

我至今记得这项工作如何落在我的头上。2023年11月的某天下午,党建工作部突然要求一众部门出席“各个阵地ysxt风险把控”会议。会议室里,党建工作部领导坐在会议桌首席,不等我的领导开口说话,就严肃发言:不管内外部,你们一定得严肃处理“不合规”的新媒体运营动作,定你们的制度!明确你们的管理举措!你们先把大棒挥起来!边说着,边在空中有力地把手一挥,做出一个抓握的手势。

这是党建工作部一贯的工作方式,作为牵头单位,他们有权力将本部门工作任务拆分至公司其他相关部门,再作为总负责人定期向各部门索要资料。

管理分三个步骤。首先是发现:去各大社交媒体人肉检索,有多少账号名字、头像、认证中带着我司名字,但却不属于我司官方账号。

其次是整改:对这些野生“风险”账号逐个私信沟通,告知对方不得随意使用我司名号,要求其限时更名或注销账号。倘若对方无回应,则向平台举报要求注销账号。

假如以上手段对某一账号均不奏效,那就要执行第三步,将该账号纳入台账(excel表格的体制内说法),然后“动态监管”起来。动态监管,既指多长时间内必须再去检查一次该账号是否发布内容。

我内心觉得这项工作荒谬至极,我们有什么权力管理毫无关系的人的社交媒体账号?但这项工作来自党建工作部,而党建考核和巡视巡察会影响全公司评分、荣誉,进而层层责任到人,影响员工绩效。我不得不按要求完成。

向上,我要对党建工作部及其他检查单位汇报,向下,我要带领各部门及地市分公司相关负责人落实工作。我的决策将直接决定各单位开展这项工作的高度和工作量。每次要求各单位向我上报材料时,我总是连连向对方表示歉意和感谢。

2024年一季度,D市分公司同事李姐打来电话向我请教,无法确定账号主身份,也无法与运营人员取得联系的账号,是否还需要动态监管?

我明白,她这不是请教,而是一种抱怨,毕竟我们已经按照这样的方式工作半年了,规则早已明确。因为愧疚,我对这样的情绪照单全收,同时安抚她:我理解大家的想法,但工作要求就是如此,我也被党建死死薅着。这不是假话,私下里,我的自嘲更加露骨,戏称自己为党建工作部的编外人员、下属部门,是“党建部的丫鬟”。

至于省公司各部门,态度则明显不耐。要不来材料是家常便饭,多问几次,相关负责人冷哼着反问,那人家就是不改名不注销咋办呢?第一次被问到时,我自觉心虚,不知如何回答。钉子碰多了,我也烦了,直接搬出党建:发现问题直接扣党建考核分,部门总经理带你去找党建部总经理,你自己看怎么处理吧。

每次统计各部门及分公司上报的表格时,最大的考验在于对上数目。理论上来说,当期账号总数=新增账号数+上一季度存量账号数,但实际统计中,上期账号总数+本期新增账号数与本期表格上账号总数对不上是常有的事,有时多一两个,有时又少一两个。我料定没有人会逐个对每期台账上的账号细节,便自己编上一两个账号,让账号数目看起来没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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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巡视巡察工作的开展,我糊弄这项工作的日子到了尽头——当初请教我的李姐,被巡察组检查出了意识形态风险问题:一个带着该公司名字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不在监测台账当中。我们部门收到了一份党建工作部发出的“风险提示单”。

邮件发到我的邮箱,也抄送给了我的领导玉珍姐。风险提示单最后说:“对于屡次发现同类问题,党建工作部将提请对综合部相关负责人进行约谈;对于自查督查问题整改不彻底、问题屡查屡犯等情况,党建工作部将对党组织书记提出问责建议。”

这句威胁激怒了玉珍姐,她迅速给党建工作部打去电话,厉声质问对方:你说要约谈我的领导,依据是什么?说什么‘屡次发现问题’,你自己想想这项工作每年有多少材料都是从我们这里出来的?你们这项工作做的也太形式主义了!她此前在那里任职,接电话的人是她原来的同事。

也不知对面同事如何回复,挂断这通电话后,玉珍姐紧接着将电话拨给任总——他现在是党建工作部副总经理,正分管关于意识形态相关工作,两人几乎等同于职务对调。玉珍姐的态度更加强硬,责怪任总办事太不讲究:去年你在综合部的时候,我什么时候给你们发过风险提示单?现在你连一句话没有,上来就说要约谈我领导?你们这项工作这么做合适吗!

我一贯知道玉珍姐在涉及自己工作责任划分时非常强硬,“厘清责任田”是她在工作中常向我强调的点,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

但她的怒火没有效果,党建工作部最后的说辞是,为什么巡察能发现,综合部却发现不了?事情最终只能向内,回到我头上。

玉珍姐帮我翻译巡察组的意思——他们认为我们没有真正下力气做这项工作。她指导我开展整改:

小赵你记着,这次整改,包括今后每季度开展这项工作,都必须以邮件发送工作要求,一定做到工作痕迹充分。另外,三季度的新闻信息通报里,对涉及到这类账号的地市点名批评,要他们狠狠重视!

玉珍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虚空中用力往前一戳,“狠狠重视”四字,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一般。

我从一些职场博主那里学习着,尽量把领导当合作伙伴,尤其是共同面对其他部门时。我抱怨道,那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好好做了这项工作?平台的搜索机制我们怎么能说得清啊,迪士尼都还允许人在网上带这三个字注册,咱们怎么管得住人家要注册个什么名字的账号啊……巡察组这不就是让人自证吗,这种工作哪里有尽头?

玉珍姐摆摆手,一如我答复地市分公司一般:现在工作形式如此,没办法。

我苦笑一声不再多说,打开办公软件,准备写整改举措计划。玉珍姐对此的指导是:给别人的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要给自己挖坑,一定要写能落实的。我想让kimi帮忙生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大模型讲清我的需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大模型能明白什么是“严谨而不给自己挖坑”的举措吗?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在整改中度过。条线整改自然需要所有相关人员配合,不想李姐竟在此时又和我“探讨”起来:非公司开设的账号是不是可以不纳管?

我实在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再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我因她工作不力已经触了霉头背上整改要求的当下。怒火涌上心头,我反问:这是哪里的依据?

她找出一段毫无关系的规章条文。我终于抛掉了在自己空间富有余裕时对基层执行者的体谅,语气冷硬地训斥道,为什么还向我提这个问题?这个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就算找不到是公司谁开的账号,只要带上你们公司的名字、能被搜出来就要纳管啊?做了这项工作这么久,这种基本的标准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对方一时也嗫嚅,我懒得多说一句,硬梆梆丢下一句“行了就这样吧”挂断电话。手机才往桌上一扔,我又感到后悔:因为自己被要求了,就用更严苛的标准给下位者加码,这不是平庸之恶又是什么?过去很多个时刻,我作为nobody,在这种逻辑下被要求遵守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规则,甚至遭受无妄之灾。而今,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小生态中平庸之恶的一环。

不断增殖的脏活

不久后,全公司的各项表格数据终于反馈到我手里,我马不停蹄在电脑上建起三个新文件夹,“零报告部门”、“官方账号排查”、“存在问题部门”,文件夹中分别建起台账,每个台账分为三个sheet:sheet1命名为“督查、自查及整改情况台账”,意在体现整改中的过程性动作;sheet2名叫“需动态监测的账号”;sheet3则是各部门的动态监测台账,按日期在每个账号下打对钩,表示该账号在监测中。

统计好总表后,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最新一期表格显示共有89个账号,然而上季度账号总数加上本期新增,竟然比本期账号总数少了十个。我不愿意相信,重新打开各单位上报的表格,复制、粘贴、下拉排序。重复两次,缺失的账号依然没有出现。我认命了,开始跟着kimi现学EXECL数据核对,再逐个和数据对不上的部门打去电话。

一个账号,三个账号,五个账号……到第九个账号时,我再次卡住了。此时已经下班一小时,我有些崩溃,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哀嚎着在椅子上靠下来。电话那头B分公司的同事约莫三十出头,平时沟通工作总是干脆地回复“我去办” “我去问”,此刻,她少有地犹豫:实在凑不上的话,我手头还有两个账号……

是什么样的账号?我稍微挺起后背。

头像带着我们的logo,但是名字上看不出来。B公司同事回答。

我几乎是从靠椅上一跃而起:发过来,我加到上季度的存量账号上去。终于够了!

眼见两张表格的数终于配平,我喜气洋洋地挂断电话,忍不住将两手紧紧握成拳在空中有力划过后向怀里一收,仿佛交响乐团指挥家的最后一舞。

事实证明,我高兴的太早了。第二天,玉珍姐想到了另一种办法体现我们的认真程度:在表格中补充每一个账号的开设时间、最近一次发布内容时间,以向领导证明,这些账号都是长期不更新的“无害”死号。

如果她的这项要求不是针对这项工作提出,不是在周五下班前提出,不是在我已经做完汇总整理之后才提出,我或许不会崩溃。但在当时,在我满怀期待以为可以送走这项脏活时,我的领导又教会我一个道理:脏活之脏,一部分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生命力顽强,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增殖。

我的情绪管理只够自己发出“嗯”的音节。才一坐回椅子上,我就觉得喉头已经梗住,眼泪滑出眼眶。我不想发出声音,一边用卫生纸胡乱吸自己的眼泪,一边在群里通知全省各位负责整改的同事再补充两列信息。

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变成常态化工作,纳入考核、巡察,再转化成风险提示单、督办单,最后落成自查排查、台账。只要我还在这个体系里,我就必须去面对和解决对方提出的问题。即便我不想解决,为了充分证明“责任不在我”,我也要花费极大的功夫。

而由于省公司各职能部门并不直接承担生产经营任务,因此他们不需要开设各类新媒体账号宣传业务,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排查整改工作几乎都落在地市分公司头上。我的一切动作都会切切实实变成基层单位的工作量,让原本已经身兼数职的分公司秘书也为这种狗屁工作反复奔波,夹缠不清。

做有必要做的工作,不要额外加码,让大家过得舒服,这件事有这么困难吗?我被愧疚、烦躁和无力感一起碾过。眼看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我要改变制度

十月,整改终于结束。十一月,党建工作部要对公司《阵地管理办法》进行修订,小利主任提醒我,这是重新划定责任的有利时机。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感受到“管理部门”权力何在。如果全公司涉及到这项工作的人都要按照我的指令来做事,那么我能为大家创造什么样的工作空间就至关重要。

现在,我必须为自己的条线站出来争夺边界。我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论证“综合部不对过往已产生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负责”,但这也很难,因为按照我司的做事原则,仅靠常识来论证是不够的,这是不担责、畏难情绪重的表现,我既需要援引本条线已经发布的制度,也需要研究出党建工作部的漏洞以及对我们不利的地方。

我调出所有相关文件,既看党建部发文,也向集团办公室请教这项工作在总部的划归与开展情况,并和其他省公司沟通。我把所有论据都用笔划好,贴上便签。随后开始为玉珍姐撰写上会材料。

这恐怕是我进公司之后对制度研究最认真的一次。而在撰写资料的过程里,我终于意识到这项工作最根本的荒谬之处:权力超过了自己的边界。一个公司的管理权力仅能对自己所属员工生效,把手伸到别人的田间地头,这种工作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于是我在初版资料中形成如下结论:

“根据集团公司相关责任划分,综合部对由公司各部门根据业务发展及品牌文化建设宣传需求开设的官方账号负有管理责任。对开设主体不明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按照“谁主管谁负责,谁使用谁负责,谁审批谁监管”的权责明确原则,综合部对该类账号及账号所有人无审批、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建议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整体沟通。”

玉珍姐对我的材料大致满意,但要求我将集团条线的分工挺在最前,既然集团办公室不负责非官方新媒体账号的排查整改,那么各省公司也不该承接党建工作部相关要求,于是汇报材料最终调整成两点:

1.请公司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党建工作部沟通,根据条线管理职责划分本省意识形态管理责任,落实意识形态管理职责,沟通管理工具,确保条线管理职责的一致性。

2.根据集团公司相关责任划分,综合部对本省公司官方账号负有备案监管责任。开设主体不明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综合部对该类账号及账号所有人无审批、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建议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党建工作部沟通相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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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员工,我能做的工作已经到此为止。我像家长送孩子进考场一般把我的领导送进会场。几个小时后,玉珍姐一踏进办公室门口便扬声喊我:小赵,和党建部说好了。”

我赶忙站起身来,只见她扬手将一叠上会材料往桌上一丢,宣告战果:以后该项工作按属地责任来划分,哪个地市出问题自己担责,省公司不再受连带责任一同整改。

玉珍姐进会场前,我已经想象到或许结果不会尽如我意,但没想到她带来的消息竟然和我的意图南辕北辙。我本想为整个条线撇清责任,让地市分公司减轻工作量,但从结果上却成了我撇清自己。那些向我汇报这项工作的人看到这条新规定会是什么表情?

我无法接受这项工作呈现出“我给下级单位甩锅”样子。向上的空间已经消失,如今要挽回这种局面,我只能从自己能够把握的部分入手——无论如何,我对本条线的工作执行方式仍有决定权。我决定自己修订条线内相关管理制度,将不利于我们管理的那一部分撇出去。

一开始,我想通过那些五花八门的账号特点入手。除了都带有我司名称,它们的另一个特点是粉丝量几乎都保持在个位数,即便发布内容,能够大范围传播的可能性也极低。我的提法相当保守:“粉丝数少于50,超一年未更新,视为无风险僵尸账号,不做专门监督。”

但这一点在小利主任环节就被否决了:不纳管对党建工作部来说就意味着工作有缺口,一定会遭到质疑。

我接受了主任的意见,决定回到问题的根本,让权力回到自己的边界:如果某账号经核实后不属于公司内部人员开设,则综合部无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这个想法最终落到书面,形成如下表达:

第十七条 规范新媒体账号排查机制。综合部牵头组织开展新媒体账号的排查清理,排查范围主要为公司官方新媒体账号、公司员工开设的与本公司相关的新媒体账号。对于排查发现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如确系公司员工开设,按照属地原则,谁使用谁负责、谁主管谁负责,对相关账号进行整改。

第十八条 加强条线新媒体账号管理。市场经营部作为渠道运营的归口管理部门,要建立对渠道人员在新媒体账号开设方面的管理机制,做到末梢穿透,闭环管理。

主任通过了这一版本,我得以向玉珍姐汇报这项修改工作,莹莹姐也被叫到旁边。玉珍姐盯着我,真诚地问:“小赵,我就是特别纳闷,为啥整治这么长时间了,老有要带咱们公司字样的账号,老是(需)要干掉?”

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了,每一次发现新增账号,玉珍姐都会愤愤地问,说了不让注册不让注册怎么还有人注册?!每逢此时,我的脑子里总是冒出考研知识点:新媒体的涌现性、节点化……走出考场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要再用它解释问题。但学术化的解释毫无意义,通常,我会直接回答:现在想注册账号有个手机号码就行啊,咱这名字也没申请专利……

现在,我已经理解了领导想要的是更具体的答案,于是语气笃定地回答:“主要是渠道商。”莹莹姐加强我的回答的可信度:“确实,那人家开的就是公司的代销店,也没有毛病啊。”

“对,所以上个季度和市场部沟通了,他们已经把这个要求写到了渠道的考评里面。发现渠道商擅自用公司名义开设渠道,一次扣一分。”

扣分是我和市场部渠道管理同事沟通后的结果。协商管理手段时,我给出的是“严肃处理”的模糊说法,市场部同事具体成两点,一是做好渠道的相关培训,二是用扣分管理渠道。评分将决定每家厅店能拿到的渠道费用,相当于他们只要开设了账号,就会少拿到钱。

我当然知道这种强力的管制和基层业务发展的需求是相悖的,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愧疚,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到党建工作部的这项工作本身。我只欣喜于终于找到一种真正有效的方式来防止无穷无尽的新增账号,让我带领的同事和这些脏活少一些纠缠。

玉珍姐说,“现在我们有关键一点要弄清,就是保证新增账号没有公司员工开设的,如果有,就要对他们点名通报。”

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真正的困难是我不可能干涉、管理任意一个人如何使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我懒得再委婉表达:“这个不能保证,领导。”

玉珍姐不满意:“那不行。”三个字极快地从嘴里跳出来。“为什么?渠道账号扔给市场,各地市账号也按属地原则处理,只有省公司的员工了,我们明确要求不许以职务身份注册账号,ta们明知故犯,岂不是我们管理失职?”

现在,我开始向领导解释,理论上来说,含我司名称的新媒体账号可能来自生活在这个地区、国家的任意一人。而“我们的权限只能到公司员工,不能到社会人员,如果一个账号不是我们公司员工注册的,那它就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管?”

“我现在明白你的想法了,因为党建工作部把责任撇到了我们头上,所以你想用这句话把地市的责任撇清,对不对?”玉珍姐依然不关注常识,而是回到她更熟悉的责任分配,点出我的心思。

“对。”我知道自己的汇报成功了。果然,对方接着回答:“行呢,咱们就这么和领导汇报,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小赵。”

“啊?”我从没上过领导的专题会,一听之下反倒吃惊,顺势和玉珍姐开起玩笑说害怕。玉珍姐笑了:“不用害怕,你觉得该这样做,那咱们就去和他们汇报。现在公司领导对这个东西的观念还特别紧张,只要我们是对的,哪怕被骂出来也不要紧,一遍遍地和他们说,慢慢的总会改变的。”

我第一次对周玉珍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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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制度的拟定到最终上会通过领导决策,又过了十余天。这中间,玉珍姐一度让我去掉“如确系本公司员工开设”这句话,我照做了,我猜想她觉得这句话甩锅意味太重,担心领导不满意。

但到递交上会资料的前一刻,我还是犹豫着又向她提出:“玉珍姐,那句话能不能不去掉?”我还是希望明确工作边界,让条线同事少做无用功。彼时办公室已经没有其他人,玉珍姐看着我,斟酌片刻后叹一口气,最终答应。她猜想领导也注意不到那句话。

我顿觉轻松,欢欢喜喜把那句话重新加回去。点击发送上会材料,然后关机,把充电器、眼镜等物件塞进背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楼。我的内心充盈一种满足感:我已经凭良心认真对待了自己的权力,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来为下级执行单位尽量创造了空间。

第二天上会,尽管我只是坐在最后一排听玉珍姐汇报,但还是板正地穿上了聚酯纤维面料的工装。然而几天后,玉珍姐与巡察办一名同事的争吵又让我陷入自我怀疑。

事情倒也不复杂。巡察办同事为把自己某项工作任务做的“好看”,要求我们科室制作相关台账。玉珍姐大怒,这件事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收场。事后,玉珍姐火气消退,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慰相关同事,喃喃地说,小周(巡察办同事)也是个认真的人,这也是为了工作。

我原本是看热闹,却猝不及防被“为了工作”这句话击中,回想到自己出台的制度。

我也是一个认真的人,我也是被某些人、某种制度、某种权力推搡着,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解决掉。可是到底是一坨混沌的屎更好,还是一坨条分缕析的屎更好?我到底是真的为大家做了好事,还是已经在助纣为虐还不自知而沾沾自喜?这到底是我的留下的遗产,还是我留下的遗害?

又一个视频

十二月是一年的收官时刻,重要的工作是年终总结,而其中更重要的部分,则是要让领导有感知地总结。对于综合部来说,在全公司年终会上播放的总结视频,就是一年一度的露脸时刻。年底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宣传片上。

到十二月中旬,这片子已经反复修改了两个月,玉珍姐依旧能发现不满的地方。又一版视频出炉,我们在会议室内逐帧拉片,玉珍姐举着手机,扶着眼镜,脖子前倾,看得专注。而我早已丧失看这个视频的欲望,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观察玉珍姐的表情。虽然观看过程中她一直皱着眉头,但假如她皱眉更深,往回缩一缩脖子,或者很快速、轻微地向一旁侧一下脸,都意味着她对正在看到的内容有所不满。此时我就要迅速回归视频内容,讲解这一段为何如此处理。

但我能够解说的只是我自己认知中的问题,还有一些问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的。比如此刻,玉珍姐突然敲击着屏幕按下暂停:这里!

我迅速排查雷点:画面呈现的是一名头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在机房,上镜人员穿着簇新的工装——露出了硕大的我司logo;表情专注、自然,体态舒展——规避了形象邋遢、精神气不足的问题。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明就里,保持安静等她说话。

玉珍姐在工作中一向需求明确,从不让下属猜测她的意图,这次也一样,她几乎没让我等待:low死了!怎么这么多戴安全帽的人?!公司领导都说了,我们是一个科技型公司,不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把这放上这么多,人还以为我们公司都是些工人呢!

我震惊了一瞬,愤怒的情绪很快变得分明:为什么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这些low的人把公司业务抬起来,她一个月过万的薪水从哪里来?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写下的狗屁材料在创造价值?

但我还是强忍愤怒解释:现在安全生产不是查的严吗?这些作业都要戴头盔的,工程师去现场也一样。

这也太多了!周玉珍的不满未减少分毫。我一心只想让她闭嘴,果断回复道:那去掉吧,不放了,我换镜头。

从会议室出来,周玉珍向左走回办公室,我则直直向右走向卫生间。尽管上班已经一年有余,我仍不敢太长时间离开工位去散心,只好在烦躁时一趟趟跑厕所。

拉开厕所门,随后直接松手,几秒钟后,“砰”的一声巨响在我身后传来,这是厕所门自己摔阖上的声音。我拉开厕所隔间门的手突然滞住了,想起自己从前总会扶住门把手无声地关上厕所门。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其他同事一样,任由这扇门在我身后摔在一起?哪怕中午大厅里办公的同事都已午休也不在意?

两周后,年终会宣传片终于进行到了新分管领导审议环节。玉珍姐、严总、严总的直属领导王总,都来到会场。因为公司年会将近,有部门正在会场排练节目。玉珍姐清退众人,并叮嘱我关上会议室门防止“泄密”。

王总在中间的位置坐下,严总、玉珍姐分立他两侧,我挨着玉珍姐站。片子播放完,奇迹般的,王总几乎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说黑底白字是他们那里死人用的颜色,换一个。玉珍姐笑着一口应下。随后,王总起身,我和玉珍姐交错间对视,几乎是本能地漾出一个松一口气的笑容,并悄悄一竖大拇指。这种表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但总之我已经能熟练运用。可是这种表演最终有什么意思?我心底里有些嘲讽自己地想着。

两天后,年终工作会开始。我照例提前一小时就到会场测试视频和PPT。测试结束,我站在当场,看着会场直播屏幕里自己的背影——抱着双臂,直直站着,仰起头看那块大屏,别人穿深色皮鞋高跟鞋,我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耐克空军一号,在屏幕上亮的扎眼。一个想法清晰地浮上心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会场了。”

收获的季节

十二月的忙碌伴随着一些令人振奋的回馈,冬天比秋天更像是收获的季节。比如单位发放的劳保用品积分到了将要清零的时候。

2023年,我第一次拿到这个积分时还不明白什么是劳保用品,但已经能够无师自通把它直译成“员工福利”(查过之后才知道“劳保用品是指保护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的人身安全与健康所必备的一种防御性装备”)。换算人民币,男职工每年劳保金2260元,女职工除了劳保用品积分外还多一项妇女卫生用品费,劳保金也比男职工多一千元。这项积分通过公司自主开发的平台发放,无法兑换现金,只能在平台内完成购买。平台通过接入京东为员工提供货源,商品类目从日用百货到衣服鞋帽。我对比过这些商品的价格,发现相比起京东,同一家店铺的同件商品,在劳保平台存在几十到几百不等的溢价。

在这种“不够市场”的交易场所中,溢价也是市场规律的一种表现。没有人因为会因为溢价放弃这个平台,怎么花积分最有性价比也是一门学问。拿到劳保积分的第一年,我将几千块都用于购买日用品。第二年,我意识到用不流通的货币置办“大件”才是最划算的,这也是办公室大多数人的策略:物业姐为自己和女儿一人选购一件波司登羽绒服,玉珍姐的外套、内搭和高跟鞋都齐齐换新,小利姐则和玉珍姐买了同款高跟鞋。我用三分之二的积分为自己和妈妈一人买了一件羽绒服,给自己买了双鞋子,用剩下的三分之一购置短缺的日用品。上班近两年,我再也没有用流通货币买过卫生巾、洗发水。整个十二月,公司楼下的快递柜一直爆满,快递员频频打电话要求科室同事下楼拿快递:“快递柜满了,你们公司前台不让放。”

更令人振奋的,则是按照财务做账的要求,年终奖必须在次年1月之前下发。一进十二月,大家都进入了一种等待年终奖的状态。每当我像个疯狂旋转的滚筒洗衣机一样被工作摆布时,也会想象自己的年终奖:不管是专题报道,还是二十五周年宣传视频,部门今年颇受领导褒扬的工作,我都极大参与并做出了看得见的成果,收入应该还可以吧。

十二月二十四号,临近下班,小利主任与我谈年终绩效评定时的说法,我的绩效等级评定为C,贡献度评为良好——据小利主任说这是“领导认可我的贡献”。

年终绩效奖金由岗级、绩效等级和贡献系数共同决定。而我对应的具体数值分别是:6、1、0.8。这三个数字到底如何使用后得出我的年终奖数额,我并不清楚,但我有非常朴素的认知:数字越大,奖金越多。我的岗级是6——公司最低岗级,这是短期不可更改的;绩效等级是1(等级为C)——每个科室能给到的A级(1.2)和B级(1.1)是有限的,作为入职一年的新人,绝不可能在涉及大额奖金分配时得到C以上等级;由此看来,贡献度系数是我唯一有望提升整体系数水平的机会。于是我问:“其他人的贡献度等级是什么呢?”

领导没有回答:“都有这么一个过程,也希望你客观看待,尽快成长。贡献系数上,领导还是给你评了一个良的。明年你要适应这种组织的方式,不光是工作质量,待人接物、给大家的感知,都很重要。也希望你在工作职责中提升自己的适应度。”

贡献系数则分三档,优秀为0.9,良好为0.8,一般则是0.75。领导如此认可我,我也不过多挣了0.05分,而我也未必是这0.05分的唯一获得者。小利主任让我有什么问题和意见都可以说,但我已然明白这是通知而非征询意见,心灰意冷之下,我只能阿Q地自我安慰:毕竟是三季度奖金加年终奖,应该不至于太惨。

十二月底的一个中午,我的幻想被彻底击碎了。这天,我匆匆加完班赶到食堂,一同吃饭的小伙伴问我奖金情况,我这才知道奖金已经发放。打开手机报出数目,三季度奖金加年终奖,总计3.8万。桌上五人都安静了片刻,半晌,市场部的同事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们部门真不是人啊……你这一年忙成这样给你这点儿,你不如来市场部算了。

闻言,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奖金在桌上六人中最低。我感到一种耻辱,这种耻辱在一季度被周玉珍戳着绩效条质问“难道你不想多要一点钱吗?”时也出现过。但我不能将这种痛苦和心碎表现出来,否则我将看起来更加可怜,也让我的朋友们为难。我只能装作懵懂地反问:啊?很低吗?你们呢你们呢?

追问之下,我才知道,我的奖金收入只有市场部同期入职同事的一半,就算在管理部门中,也比法务的同事少了近三分之一。而我后来得知,哪怕在部门内部,我的奖金和老员工也相差近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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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起,唯一支撑我的精神支柱也被抽走了,我勉强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一月十号,我手头的两项工作都快到了最后期限,我向玉珍姐提出诉求,是否可以暂时调整一下我手头的工作量,好让工作都能按时完成。

玉珍姐拒绝了:科室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你给集团填的那个宣传年终总结,那个工作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综合部的工作我全都做过,那些都用不了多少时间,你顺手就把它做完了。

“综合部所有工作我都做过”,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假设在她调离的六年间,所有工作要求都保持静态,这句话确实可能成立。而那项她认为“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工作,是集团公司在2023年对各省宣传工作提出的新考核项目——总计近三十细项,每一项都需列出全年明细并统计分数。

我知道她不可能响应我的诉求了。于是沉默坐下,拿起杯子灌一口水,上嘴唇和口腔内部迅速肿痛——我忘记了,这是一杯刚接的开水。疼痛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击溃了我,我抽出一张纸巾压在双眼上,失声痛哭起来。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了情绪,不巧玉珍姐站起身想向我安排工作,见我这副模样,她喊上我和文件姐,让我们一起到小会议室开会。

玉珍姐边拉开椅子边说:“小赵你现在说一下你这两天有啥着急的事。”见我两手空空,玉珍姐从自己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又从会议桌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给你纸,你写。”

我始料未及,第一反应是惊慌:这看起来岂不是像我在给同事甩活?但我已经骑虎难下。大脑一片混乱中,我拿过纸笔,边写,边计算自己每项工作的工作量及提交时间——七项主要工作,四项要在当周完成,而年会将近,我毫不意外被推出去表演节目,还要分出时间参与排练和演出。为了压抑情绪,说话间隙,我不断深深吸气。

“行,我知道了。我想着综合部这些工作我都干过,不会花很多时间。”玉珍姐迎接我的依然是这句话,“但既然你也提了,刚刚也确实列了,那就让别人配合你一下。配合你做完之后你再审核一下,然后再给我审核。总体上大家工作确实也都很忙,你自己有时候要是有委屈……”

“没有,我刚是不小心烫到自己了。”我感到羞耻,好像是自己的不成熟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只好快速打断她。

玉珍姐置若罔闻:“有时候也不能说坚强吧,就是自己克服一下。大家都很忙。按理说这次集团总经理来我们公司调研,跟拍我都该派你去,但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一是你手头事多,二是这个工作确实麻烦,要给各地市统一模板,材料一整理就是二十来页。你们大家的工作我以前都干过,我特别知道哪项工作要用多少时间。现在的工作现状就是这样的,现在也不是以前。你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和相关人员直接说,我相信大家肯定也会帮助你。”

我试图把事情掰到起点,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弱势和被动:“我本来只是说因为这几项工作的时间咬得紧,看能否有所调整,办公室大家不用说也帮我很多,我实在没想到你能整这么一个动静,领导。”

玉珍姐笑着,并不接我的话茬:“你嘛,在我们看来就像小妹妹一样,大家都会考虑你的整体情况的。”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玉珍姐,只是重复地在纸面上描画一个方块。玉珍姐见状先打发走了文件姐,开始单独和我谈心谈话:“你现在还是觉得压力大?”

我的笔画更加急促,笔尖透过纸张和桌面互相作用,发出“噌噌”的声音。对方显然不需要我回应,她做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坐到我身边来,继续诉说自己当年的不易、科室其他同事的辛劳,教我如何和同事进行协调,仿佛我才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我不再回应,直到严总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这场可笑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我从昏暗的会议室出来,觉得办公室的灯光更加刺眼。文件姐和物业姐关系一直亲厚,她们会怎么对我?如我所想,文件姐虽面上无事发生,但物业姐个性直、脾气急,那段日子在走廊见到我也如同没看见。但我已然无心在意同事关系。

未完待续

文中人物为化名

极昼工作室|社保“新规”落地前,小工厂老板的选择

28 August 2025 at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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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劳动争议案件适用法律问题的解释(二)》发布,针对竞业限制、混同用工、社会保险纠纷等问题统一法律适用标准。这一解释条例将于9月1日起实施。

消息发出后,迅速在各个社交平台成为热议话题。对于本就面临困境的小微企业老板来说,焦虑的情绪蔓延。有人打算降薪,试图提前规避风险。一家义乌箱包厂的老板反复衡量,最终决定关停他开了15年的工厂。

《人民日报》针对所谓“全民强制社保”话题发表评论文章,称对政策的误读、对公众的误导,有必要澄清辨明。

文丨殷盛琳

编辑丨王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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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社保“新规”落地前,小工厂老板的选择
作者:小昼
发表日期:2025.8.28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强制社保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立秋以来,浙江的高温并没有减退的意思,天气仍然闷热、潮湿。义乌一家日用品厂的空调、电风扇却和缝纫机、干燥剂自动包装机一起停止了运作。

几天前,51岁的工厂老板陈平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清退工人,关停工厂。8月初的“社保新规”是促成他作出选择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疫情以来这几年,厂子生意受到冲击,基本无法盈利,但总体还能持平。从去年下半年起,生意开始极速下行,到关停前算下来大概亏损60万元左右。

往年这个时候,工厂里的缝纫机从早到晚发出声响。花色繁复、种类各异的收纳箱日产量能达到15000个。他们承接全球客商订单,箱包经由工人之手生产、压平、包装,销往世界各地。现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原本陈平打算再“熬一熬”,但看到“新规”的消息,“感觉风险太大,没有熬的必要了。”

所谓新规,是指最高人民法院于8月1日发布的《关于审理劳动争议案件适用法律问题的解释(二)》。其中明确规定,用人单位与劳动者约定或者劳动者向用人单位承诺无需缴纳社保的,人民法院应认定该约定或承诺无效。用人单位未依法缴纳社保,劳动者请求解除劳动合同,要求用人单位支付经济补偿的,人民法院应予以支持。该规定将于9月1日起正式生效。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项从无到有的新规定。本次的司法解释只是对一些争议问题进行明确,统一司法裁量标准。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董克用在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说,将《解释二》理解为要实施“全民社保”是片面的。政策多年前就已经对企业强制缴纳职工社保作出规定,但因近些年小微企业的经营比较困难,实际并没有严格执行、深究。

即使如此,关于社保的规定就像投石入湖,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社交平台蔓延。对于陈平这样的小微企业、工厂老板来说,每个人都得在心里算下经济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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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打算关停工厂,把剩余的货物挪到小仓库。 讲述者供图

陈平这家义乌小工厂,之前的工人几乎都是“零工”,主要来自云贵川地区。“他们的流动性很强,可能这里做几个月就换,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做几个月。”陈平说,在此之前,大家维持一种用工默契:工厂包住宿,按件计费,不想做了可以随时结账走人,社保之类的不做缴纳。

这种做法也是当地小工厂的惯例。陈平说,像浙江的一些服装厂,三四百人很正常,能解决很多普通人的就业问题,但如果被工人集体举报或者强制补缴社保,对本就面临经营困难的小工厂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像缝纫工、包装工,一般工资在6000左右,缴社保肯定要给他降薪,你让工厂老板承担,是一分钱不愿意承担的,因为现在微小工厂赚钱很难。”

他也不愿意承担被举报的风险。“现在员工也是说不要社保呀,宁愿工资到手多一点,可以写保证书,但是谁敢去赌人性呢?”陈平说,他的一个朋友就是前车之鉴。朋友是开影楼的,一位摄影师当时和朋友谈好的工资是1万块一个月,不缴社保。做了两年,摄影师辞职了,工资结算很清楚。但过了没多久,朋友收到了律师函,对方告他没给缴纳社保,没给加班费。

作为老板,能在大小工厂林立的义乌维持15年生意,陈平倚仗的能力之一是风险管理。他担心,“现在政策一出,这种(维权的)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

江苏一家无纺布工厂的老板李可选择了更谨慎的做法。他把生意“分”给了工人,尽量缩减亏损,静待复苏时机。

他的工厂主要和医院合作,生产无纺布相关耗材。比如给灭菌器械进行包裹的无纺布制品,确保无菌,供手术室使用。

李可说,在整个行业里,他们所做的产品相对有技术壁垒,一般电商没人做这些东西,所以相对幸运地避开了行业恶性内卷。但疫情后,医院也在控制成本,不断在找更低价的产品,导致他们的订单被迫减少了近三分之二。

目前,为了减少支出,他只留了3个工人。一位是江苏本地人,另外两名是安徽来打工的。他们之前签了传统的劳务合同,计时收费,工资构成是:计时费+饭补+加班费+1000元社保补贴。

了解社保规定的消息后,他找几位工人商量,大家都想维持现状。两个安徽工人是农村户口,在老家缴纳了城乡居民医保,江苏本地工人以灵活就业身份参保。“后续社保(企业)必须要缴的话,对于我来说,每个月最多增加1500元的成本,一年也就是接近2万,但作为员工来说,他们少拿了1000补贴,肯定不太愿意。”

李可说,这几个老工人都是跟着他在厂子里工作了十来年的,大家都了解厂子的经营情况。两个安徽工人都50多岁了,马上都要抱孙子,“就是想在江苏多赚几年钱,攒一攒给孩子们,年纪大了就回农村,拿农村社保养老就行了。”

现在,他以尽量低亏损的形式维系厂子运转。成本除了人工费,还有1000平厂区房租、水电,全部加起来一年50万左右。由于订单少,他跟员工之间达成了一致,“作为企业负责人,我外面想办法找订单、报价,基本上以材料成本加上人工成本和5%利润的形式报价,房租成本不计算到产品(价格)里去了”,相当于工人赚人工钱,“我只提供场所和订单,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之后他打算缩小厂房面积,租一个500平左右的厂房,这样算下来,一年的亏损金额可以维持在10万。

他给自己的底线是亏损30万。在那之前,无论如何,实体厂子都不能关停,李可说。工厂象征着一种稳定感:只要有设备、有场地,就可以随时接单,就有止亏为盈的机会。“工厂一旦关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万一后面有新客户或者经济形势好转,产品做不出来也麻烦。”

李可说,社保“新规”的消息出来后,“每个工商户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对于他这种和工人比较熟悉的厂子来说,只要不是强制执行,都有余地。但有些小微企业的老板,选择将风险前置,提前规避。他听说有同行重新和员工签署合同,也将工资做了拆分,其中一部分改为社保补贴。因为按照《解释二》第十九条的规定,虽然约定无需缴纳社保无效,但用人单位依法为员工补缴社会保险费后,可以要求劳动者返还已支付的社会保险费补贴。就算最后被工人起诉了,“社保补贴”这笔钱还可以要回来。

在县城景区开奶茶加盟店的一位老板说,知道社保“新规”的消息后,她仔细算了下7月的账单:

4位全职员工月工资:16500元

2名兼职员工月工资:6000元

水电费用:4000元

缴纳社保前盈余:32000元-用人成本-水电费=5500元

缴纳社保后盈余:2000左右

她说自己目前能想到的应对之策是不再请兼职,再削减一名正式员工,为剩下的3位员工足额缴纳社保,但需要降薪300~500元。为了避免后续扯皮,她打算“快刀斩乱麻”。

不止小微企业老板,低收入劳动者们也有自己的账本。一位在广西做宠物洗护的打工者担心,如果老板真的按“新规”执行,她的月工资2600元,足额缴纳社保自己大概要缴400元,每个月要给上大学的儿子一个月1500元的生活费,自己就只有700块生活了,捉襟见肘。

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秘书长房连泉在2024年调研发现,城镇就业人口有8%处于“应保未保”状态,集中于灵活就业群体,以农村户口为主。他曾向《财新》分析,5000元(月薪)是他们参与社保的“经济门槛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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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义乌,工人将原材料加工成圣诞用品,准备发往欧美、东南亚等地区。 CFP

据不同的小微企业老板提到,大家对社保“新规”的顾虑,除了用人成本增加无法负担之外,还在于担忧相关部门是否会追缴社保并处罚金。

福建一家财务公司的会计小梅自8月以来接到了许多客户的咨询电话。大多是当地小企业、小工厂的老板,大家在网上刷短视频看到相关解读后,都很焦虑,问她该怎么办。一位工厂的中年老板在电话里哭泣,“一直说做不下去了,如果一旦按这个规定去实行的话,那就要注销了,不做了。”

她只能告诉对方,放平心态,该怎么做怎么做。“我只能把这个东西(规则)跟他讲明白,确实有这些规定,你们自己该怎么去协调,就是老板自己的事情了。”不过,按照经验,小梅说,这类政策在执行上会考量当地企业经营状况。

当地一些中小规模的鞋厂,几乎都是流动零工,没有为员工缴纳社保,大部分企业也是按照当地最低工资标准而不是规定的实际月薪作为社保缴纳基数。“按照我们这边当地的民情,没办法一板一眼地按照那个东西实行,(不然)企业做不下去。”

小梅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为当地一些客户企业记账、报税,服务的公司覆盖多个行业,餐饮、制造业、贸易类,很清楚当地企业的经营现状。她说,十几年前,生意好做的时候,社保、医保这一块,当地税务局会根据公司规模强制要求缴纳员工社保。但最近这几年,也没有真的执行下来,因为疫情以来,当地倒闭了很多小企业、小工厂。她们公司的业务量也因此下滑,“很多都不(继续)做了,因为他(客户)公司要注销了。”

针对网络上对政策的一些误读和情绪,《人民日报》近日刊发了评论文章,解释了政策出台的背景,并重申社保的重要性:不能只算眼前的和投入产出的经济账,不算长远的和一失万无的风险账。文章提到,扩大社保覆盖范围,增强社保缴纳刚性约束,确实会给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带来一定的成本压力,但这不是“规避社保”的理由。企业必须高度重视合规风险,跳出靠不缴社保降成本的灰色地带,在其他方面锻长板、练绝活,才能向产业链价值链中高端迈进。同时,也必须正视中小企业的现实经营压力,实打实帮企业解决问题、克服困难。

8月13日,义乌这家曾经辉煌的箱包厂正式清场了。老板陈平拍了照片留念,心绪复杂。之前热闹的车间变得空空荡荡,70多台缝纫机设备已经全部卖给了二手回收,买来时4000块左右的机器,到了清仓时被狠狠“宰”了一刀,最后一台机器被压到200块钱。现在设备都不好转卖,收二手设备的人说。

去年他给车间装了新的冷风机管道,花了3万多块,现在只能扔掉了,“没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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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顶上的冷风机是新装没多久的,陈平暂未找到回收二手商。讲述者供图

2010年,陈平36岁,考察了一番后,决定将工厂开在具有完整产业链,且营商环境和支持力度都很可观的义乌。从一开始只招了4个工人,到发展到100号人,只用了两年时间。“那个时代外贸生意好得很,国内各大批发市场也生意火爆”,他记得,那会儿工厂开发出好多新产品,卖给一批批发商,一批再卖给二批,再卖给各地经销商,大家都有钱赚。

但自从一些电商平台发展起来,中间商没有了,都走电商。行业陷入内卷,“只想着怎么把价格做得更低,怎么偷工减料。”这样的恶性循环导致的结果是没有赢家,陈平说,无论是工厂、电商都没多少利润,客户买到的很多也是垃圾货。当然,外部环境也不好,“即使有些国家进货量巨大,但是价格也压得很低。”

他想念那个线下市场还茂盛生长的年代。长沙高桥大市场、上海光彩大市场,到处都是顾客和生意人,人身处其中,很自然会相信生意以后越做越红火。

但近些年行业内卷,低价博弈,外部环境也频频冲击,关税、国际关系都在影响订单量。今年5月,由于印巴冲突,陈平厂里一批原本该运往印度的箱包无法出货,外贸公司只说让他们等消息,最后陈平只能低价转卖。社保的消息,让他有机会平静下来,仔细衡量得失,最终选择了关停工厂。

目前,他和剩下的几位工人打算将剩下的产品搬到租的小仓库去,等这批货慢慢清掉,这家做了15年的工厂就算彻底告别了。

陈平说,自己虽然有点感慨,但并不遗憾。十几年来,他勤奋努力,也赚到了一些钱,在义乌和老家各买了房子,安顿下来。现在关停后,整个人倒是轻松多了。

至于未来的计划,他还没有太清晰。陈平目前的想法是,做个一人公司。“找两个年龄50多岁已经退休的人员做工”,这样即使“新规”落地执行,也可以避开缴纳社保的成本。

(为保护讲述者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404文库】真实故事计划|凶手是同班同学

21 August 2025 at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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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起发生于中学生群体的杀人事件,震恸社会。

2025年7月6日,云南曲靖一名14岁男同学以送回家为名,放学路上试图性侵同班15岁女生,未遂后杀人。而在两个多月前的深圳,14岁的初中生潘某优也在自家单元楼门口遭同班同学钟某川连捅26刀,不幸身亡。

事后钟某川坦言,杀害潘某优是由于嫉妒她成绩优异。

杀害

2025年4月8日,14岁女孩潘某优在自家小区遇害的当晚,居民们得知的第一个故事,是由凶手讲述的。

晚上19点25分,一位母亲在小区业主群中发问:“刚我儿子救的那个小孩怎么样了?他手筋被割断,那人跑了。”在追问下,她讲出儿子的叙述:有人在小区持刀杀人。男孩听见“救命”,上前救人,因此负伤。凶手穿黑衣,行凶后离开。

“真是英雄少年,好人有好报。”群聊中,震惊与夸奖的消息一齐弹出。居民们质疑着保安、监控、有缺口的围墙,称赞男孩为“小英雄”。

在消息引爆群聊前的半小时,潘某优的母亲曾华(化名)在四楼的家中,的确听到楼下有人呼喊。“有人晕倒了!”声音来自一楼的一位邻居。她心里一紧:“不会是优优吧?”

曾华立即叫丈夫下楼,自己急忙去翻巧克力。她知道女儿潘某优有低血糖,担心是孩子饿了,晕倒在楼下。

夫妻俩一同赶到现场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泊。

借着邻居手机的照射灯,曾华看到,穿校服的女儿倒在楼外车道的斜坡上,距离单元楼不到5米,头朝下,血从头顶逆流,覆盖上身,眼睛翻白,瞳孔放大。

血泊盖住了沥青路上的白色转向箭头。尝试用邻居给的毛巾为女儿止血时,曾华发现,女儿的血已经流干了。

第二天下午,曾华从有关部门得知,凶手正是案发当晚被称为“小英雄”的那个男孩。

男孩名叫钟某川,15 岁,住在同一小区,和女儿就读于当地的同一所中学,是同班同学。女儿是被钟某川连用26刀刺杀而死。其中一刀扎进脖子的动脉,造成大量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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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潘某优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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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凶手是同班同学
作者:真实故事计划
发表日期:2025.8.21
来源: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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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在行凶后的第一时间,15岁男孩手上带血,回到家中。而后,人们听到了这个救人的故事。故事很快被调查拆穿。钟某川在当晚被捕。

曾华还得知,男孩在被捕后陈述了自己的杀人动机:他妒忌潘某优成绩好。

曾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女儿潘某优的确优秀。2010年,曾华和丈夫人到中年,经历过种种磨人的检查和治疗,才如愿生下一个女儿。他们视女儿为天赐的礼物。

女儿出生后,这份感激的心情与日俱增。在母亲眼中,潘某优“从小都不需要操心”,朴素、乖巧、秀气。小时候,潘某优每个月上六门课外班,弹钢琴,一共一万多元,花掉了王慧敏的所有工资。

14岁时的潘某优,已经长到1米65,人瘦,体重只有76斤,但五官大方,眼神灵动,脖子细长。母亲时常拍摄记录女儿日常的视频,画面中,潘某优缠着爸爸的手撒娇,活泼可爱。

在学校,初中老师对潘某优的印象和母亲一样,“安静乖巧,学习刻苦,是有上进心的好学生”。曾华还知道她与同学们关系融洽,课余时喜欢和伙伴以“兄弟”相称,俏皮又亲近。

曾华了解世情复杂。她预想过潘某优在学校会被男孩喜欢,所以故意不教女儿打扮,不希望女儿太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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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穿校服的潘某优,摘自微信视频号“潘予优妈妈”

“她从来没有怨言。”曾华反复说。无论是穿着打扮、补习班,还是父母安排的额外学习任务,女儿都接受。她的懂事,让曾华既心疼,又更加想给她更好的。

这样的女儿,曾华无法想象她有什么遭致巨大恶意的由头。

她反复思考男孩动机陈述中的那两字。妒忌就会杀人吗?妒忌能使一个未成年男孩向同班同学砍下26刀吗?

凶手

案发当晚,小区物业人员发现,钟某川一家连夜搬走,不知所踪。

曾华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钟某川,是在三年前,初中开学时。男孩一米七多的个子,身形瘦高,看上去内向。接触过钟某川的人,印象和母亲类似:他在人群中显得沉默寡言,有点平平无奇,“ 一般人不会特意注意到他。”

在班级集体照上,钟某川独自坐在班级的最左边,和一旁同学有道明显界限。所有人的身体和脸朝向一侧时,他朝向另一侧。眼睛眯着,有点吊梢眼。

据小区物业介绍,钟某川一家在2019年搬入这座小区,并在这购置了两套房。在曾华记忆中,钟某川一家的家境也不算差。男孩父亲在上海做IT相关工作,母亲在深圳本地从事财务,两人常年忙碌。

在学校老师的印象里,钟某川与周围人鲜少来往。男孩在学校成绩平平,全年级九百余名学生中,常排在七百名开外,升入高中难度较大。老师经常单独辅导他的功课。辅导时,他的反应显得有点木讷,除了轻声说“谢谢”,就是点点头。

一位老师看过钟某川的语文作文,“干巴巴,缺乏情感,能看懂。”满分 120 分,他的分数常年维持在 80 分上下,在校里属于B档。

相比之下,同班的潘某优成绩常在90分以上,属于A档。

老师很少看到两人交流。钟某川个子高,总坐在后排;潘某优则在前排。在曾华的印象中,女儿回家后,也从未提起过钟某川。

但一位老师曾在同学们的口中,听到过一个不一样的钟某川。这个平素看起来安静孤僻的男同学,在进入初二后,性格好似发生了变化,开始越发频繁地展现出恶意。

恶意从交往的细节中显露。一次课间,同学A不小心把水洒到钟某川桌上。A 看见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随即,钟某川把A的书包摔在地上,猛踩一脚。

同学A到老师处告状。钟某川得知后,在课间再次找到A。他死死掐住了A的脖子。班级同学见状,上前阻拦。直到数位同学一起拉开他,钟某川才停了手。受到惊吓的同学A,后来的一整天都不敢吃饭。同学们在转述时提及对钟某川行为的后怕,“再晚几分钟,那个同学可能就要窒息了。”

升入初二的钟某川,在同学眼中变得冷僻而充满敌意。对视时,有人常能捕捉到他恶狠狠的眼神。一次,有同学只是无意间冲他笑了笑,他便威胁说:“毕业时,我一定会杀了你。”

学校曾组织过心理调研,没有发现钟某川有明显问题。在老师的回忆中,钟某川的父母也极少参加家长会。

后来,曾华从另一个女同学B的父亲那,得知钟某川行凶前,和女儿最后一次相处的细节。

4月8日星期二晚上,学校放学后,潘某优和钟某川,以及女孩B一起,坐上这位父亲的车。

从初一开始,由于住址相近,潘某优与钟某川、钟某川姐姐和女孩B,四个小孩一起,由潘某优父亲、同学B父亲轮流接送。

那是一辆四座 SUV。通常,钟某川坐副驾驶,三个女孩挤在后排。初二时,钟某川姐姐升入市重点高中,车里只剩三个孩子。

出事的那天晚上,钟某川上车前,对女孩B的父亲喊了一声“叔叔好”,随即坐上副驾驶,再没有说话。从学校到小区,车程12分钟。

期间,在后排,潘某优小声对女孩 B 说:“物理没怎么考好,怕回去要被爸妈说。”女孩 B 安慰了她几句。男孩坐在副驾驶,全程沉默。

几分钟后,车从主干道右转上坡,驶入小区,入门后左转,停在上坡路的第一个分叉口处,女孩父亲放下三个孩子。

女孩B的家就在岔路前;潘某优和钟某川则需再走几米,从第二个岔口分开。

上坡路的尽头,潘某优从左侧绕去单元楼的正面。

短短的一段窄路,隐蔽无人,一边是一楼住户的窗户,一边是开粉花的灌木丛和小区外墙。

路上,二楼的一个男性住户在潘某优身前几步远,先于她推门进了楼。这时本该回到家的钟某川,突然从另一侧绕路出现,追上了快到家的潘某优。

4月8日晚上7点左右,小区1楼的住户王晓娟(化名)站在厨房,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几声闷响,像皮球落地。

王晓娟的窗户正对潘某优的单元楼前。她看向窗外,夜色中,好像一个男孩用手在“拍打”女孩。接着,她听见女孩喊:“救命!救命!”

她立刻朝窗外大喊:“你为什么打人?你不准打人!”声音震住男孩。他猛地又狠打两下,转身跑走。事后王晓娟才知道,天色灰暗,她没看清男孩手里的刀。

王晓娟急忙出家门追赶,绕过单元楼前的小路,看见他沿着下坡路跑远,身影很快消失。王晓娟追不上,叫人报了警。她重新跑回楼下,才看清血泊里的女孩——是邻居曾华的女儿。

她仰头向楼上大喊:“4楼的快下来,你女儿被打了!”

恶意

女儿死后,曾华想过很多个“如果”。

潘某优遇害那天,曾华比往常早回家了十分钟。前一天,她在网上买了一个空气炸锅。那晚下班回家,她拆了快递,满怀期待,计划晚上给女儿做炸排骨。邻居的那句呼喊,她误听为“有人晕倒了”。

“如果那天我晚十分钟回家。如果当时我守在阳台上眺望你回家。如果我就在楼下。”曾华想象,自己怎么做可以避开女儿如今的命运。这些“如果”一直追溯到三年前,和钟某川一家初识的那天。

女儿刚升初中时,学校在家长群中收集学生们的家庭住址。曾华发现,有个男孩和自家住在同一小区。

曾华主动联系上对方,在交谈中才得知,钟某川和潘某优早在小学,就做过三年的同班同学。但此前她从未听女儿提起过他。

正式开学前,钟某川的母亲提出,两家人住得近,自己有驾照,但不敢开车,想请潘某优的父亲顺路一并接送孩子。

曾华同意了。她想,只是多一个座位,没什么大不了。后来,为表示感谢,钟某川父母偶尔送来水果和腊肠,通常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口,按响门铃便离开了。

三年来,钟某川一直和潘某优乘同一辆车上下学。在得知凶手身份那天,曾华的第一反应是自责。如果自己三年前没有搭讪男孩母亲,如果自己没有顺势答应接送男孩,是不是就不会有女儿的如今?

与人方便的善因,招致最大的恶果。曾华始终不解:自己好心帮忙接送钟某川,为什么他却要向女儿下手?

对曾华来说,来之不易的潘某优曾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女儿出生后,她的全部生活围绕女儿。丈夫放弃打工,自己开了一家小模具工厂。收入虽然不多,但时间更自由,可以随时接送、陪伴女儿。

得知同小区的男孩和女儿同班时,曾华作为一个满怀爱意的母亲,向女儿的同学释放善意。也许,她还希望能成为女儿的模范,躬身行善。

曾华走不出哀恸。女儿好像仍停留在她的生活里,她不放手。仍有许多种女儿的联系方式供她使用,例如做梦、烧纸、遗物,还有她的旧手机、微信、同学录、抖音点赞。

登录女儿的微信,曾华看见同学们的消息,从出事后一两天的不可置信,到随后的缅怀。有一个同学在朋友圈玩游戏,点赞后得到发起人的一句印象评价。曾华忍不住用女儿的微信点了赞。

同学回复了她,“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女儿去世的第3个月,曾华连笑都不敢。忘记悲伤,于她像是背叛。最近她第一次微笑,是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律师,失神在幻想里:优优长大后也会这么美丽,在自己的工作中出色。

当面聊天的间隙,曾华突然说,“我女儿的手跟你一样,也是细细长长的。”她找出女儿的照片,“你看,是吧?又细又长,她真的很会长。”

她每天睡在女儿的房间,钻进她的蚊帐,抱着她的被子。那块薄被是女儿在幼儿园时就盖的,到中学,变成了每晚抱着入睡的情感寄托。王慧敏记得,有天女儿跟她炫耀说,“我有小被被,妈妈你没有。”现在,它变成妈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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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潘某优和母亲的搞怪照

从4月开始,曾华关注社会上的伤人案件。最近一条新闻格外令她难过:7月6日,云南曲靖,15岁的女孩被同村14岁男同学在放学回家途中杀害。她想,自己长大的80年代,孩子们很单纯,是不是今天的未成年,摄入信息多,心智早早就成熟了。

事发之后,曾华没再见过钟某川一家。有人传播,潘某优遇害,是因为与钟某川曾有恋爱关系。王慧敏坚决否认这种可能。在家中,她感觉女儿有任何事情都会和父母交代。即便有三年的接送往来,他们也从未听女儿提起过钟某川。她认为女儿优优和钟某川是两种人,在学校,两人坐得也远,更不会有什么交集。

曾华心中始终有一则善恶的衡量:初三的女孩、男孩,成绩的好坏,早夭和漫长人生…… 尽管只用“恶魔”和“恶魔家属”代指凶手,曾华不愿讲男孩的坏话,只说,“女儿在我心里,我真的想不到她哪里不好。”

曾华选择用传统的方式处理优优的身后事,放焰口、超度。

超度是为了消灭苦业。曾华希望,女儿去到另一个世界,不再疼痛。26刀之后,女儿毁了容,眼睛一直睁开着。女儿身受的痛苦,是曾华忘不掉的。对老家93岁的爷爷,曾华夫妇始终没敢开口女儿的近况。

女儿走后,曾华已不吃肉。小时候农村家里杀鸡,父母叫她抓着腿,然后把鸡脖子的毛拔掉,一刀割脖子放血。女儿身上的26刀中,也有一刀深深扎进脖子的动脉,造成大量失血。从此,每一块被杀生的肉,都好像是自己女儿的肉一样。

曾华和丈夫每天回家,都会经过女儿遇害处。8月的一晚,曾华出门,经过死亡现场,想起在4月春天,道旁草丛里有小鲜花开放。

此时,草地和车道都干净了。钟某川杀人后,他家从小区搬走。曾华不想搬家。她说,优优虽然在这里去世,但是她的记忆也都在这里。

有一晚,曾华又梦见优优。女儿说:“妈妈,你骗了我。”她很看重女儿托梦,女儿说冷,她就买新衣服烧过去。女儿说被骗了,骗什么了呢?

曾华想起来,她对女儿说过,“好好读书,现在辛苦十几年,以后有五六十年的生活享受。”生活并非简单的付出与回报。有时善有恶报,她和女儿都被骗了。

ELLEMEN睿士|赔钱的北京中产,和他卖不掉的燕郊房产

21 August 2025 at 19:12

8月上旬,北京突然宣布五环外购房不再受套数限制。这对很多来自北京购房者而言,意味着环京地带的吸引力进一步减弱。

隶属河北廊坊三河市的燕郊镇,是这种变化的直接承受者。距离北京中心地带(东三环CBD)仅35公里的小镇,在2010年前后迎来外来人口涌入,如今人口已逾百万。

燕郊曾被视为环京最有潜力的区域。2010年,北京房价上涨,燕郊的楼市也随之膨胀,住宅单价突破万元。2015年,北京城市副中心确定通州,大批投资客涌入,房价从年初的8000飙到3万多。2016到2017年,是燕郊楼市的最高点,临近2017年“317限购”出台前,个别楼盘已接近4万。那是一个人人都觉得“买了就会涨”的年代。

十年里,有人坚信“燕郊早晚要并入北京”,有人押宝“地铁很快就建成”的好消息,还有人笃定“房价还会继续翻倍”。这些传闻从售楼处流向朋友圈,真假难辨,却被买房人当作心理支撑。

对这里的很多人而言,燕郊有种“留在北京”的幻觉。也正是这种幻觉,把他们一步步推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卖不掉的房子,赔钱的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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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郊望向北京东三环中央商务区

CDT 档案卡
标题:赔钱的北京中产,和他卖不掉的燕郊房产
作者:你们的
发表日期:2025.8.21
来源:微信公众号“ELLEMEN睿士”
主题归类:房地产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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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Evan是燕郊最急切想迅速抛掉房产的一批人。

他是70后北京人,十年前拥有多套房子,几乎是那个时候“成功人士”的标配:“社会氛围不断提醒你,如果没多挣几套房,这辈子就算失败。”

2017年,他和哥哥抱着炒房的心态到燕郊考察,正好赶上楼市火热时期。

当时销售大厅里人山人海,北京的50后、60后甚至组团来三河、永清、张家口、唐山看盘。有一次Evan从燕郊小区门口坐814路公交上高速,半小时就到国贸的体验,让他开始坚信燕郊的未来。很快,他买下了福成四期的一套两居,66平米,总价180万。

同一年,他在珠海接着买下了一套总价235万的房子,“珠海气候舒服,以后没准可以养老用”。包括在北京五环外的自住房,他身上背着三套房子的贷款。

现在珠海的房子缩水70万元,唯一的安慰是出租后每月有3600元租金。相比之下,燕郊的房租只能拿到1000元。

房子没人买,焦虑也在累积,压力之下,他的投资判断开始出现失误。今年3月,他冒险加杠杆买了多支期权股票,结果一个月就赔了260万Evan不得不承认,时代确实变了。从去年开始,他所从事的钢琴教培行业开始崩盘,今年已经濒临清盘。钢琴代表高雅品味,象征社会地位,但是钢琴“不仅费钱,还费妈,还有多少人有钱、有心力去培养孩子弹钢琴?” 

Evan现在靠爬山和健身来缓解焦虑。他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年轻人抱怨“买房亏了八十万、一百万”,就会自嘲一样回复:“我赔两百万起步,股票还赔了两百多万。我说什么了。”

房价下跌,但北漂不想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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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燕郊的一处小区

80后东北女孩倩倩,2018年来到燕郊落户安家,很快无法适应去北京通勤的锉磨。刚开始,她的工作单位在东直门,每天从小区乘公交到国贸,再转地铁。后来单位搬到北京房山,她干脆每周一带着行李住在公司宿舍,直到周五才回燕郊。

不过倩倩选择继续留在燕郊。她当年八十万买的房子,挂牌价只剩二十多万,即便卖掉,也未必能收回当年的首付款。

她觉得损失几十万以后,小区里很多90后北漂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和精力“去倒腾别的房子”。

倩倩的处境,正好折射出燕郊的变化:留在这里的人被困的更深了。

最近两年,燕郊的处境更显微妙,本就低迷的二手房市场更加冷清。以往,房东还能指望北漂租客填满小区,如今因为“逃离一线”和通勤成本过高,空置率显著上升。

对很多留在燕郊的人而言,房子既卖不掉,也租不出去,不如留在这里。

2021年6月,北京市轨道交通22号线河北段在三河燕郊正式开工,将在燕郊设置的5座地铁站,这成了倩倩唯一的希望,但开通日期又延期到了2026年。

困在飘渺的安家梦里

燕郊买房,曾经成就了很多北漂夫妻的安家梦。

2016年,因为买不起北京的房子,文子和当时的未婚夫在河北香河买下一套170万的期房。考虑后续升值的可能性,她又在2017年入手了燕郊最有名的楼盘“首尔甜城”。

这是一套小产权公寓,51平米一居室毛坯房。她花80万全款拿下这套房子,那年,燕郊房价冲上高点,她坚信“离北京更近,总会有升值机会”。

到了2025年,这套房子的挂牌价是25万。在房市挂了三年,也无人接盘。而他们在河北香河买了那套总价170万元的房子,也在今年降价120万,以49万卖出。

同样是2016年,硕士毕业的蘑菇正和男友谈婚论嫁。她是北京人,男友来自山东,两人手头积蓄不多。结婚前夕,男友看中燕郊一套90平米的两居室,作为婚房,两人花120万元买下。

几年后,两人离婚。跟婚姻破碎一起来的,还有房价。蘑菇急着把这套房子卖掉变现,好不容易等到买主,约定以105万元成交。最后关头,买家觉得房子价格还没跌到底,选择了放弃。

北京放开五环外限购政策后几天,蘑菇下定决定再次降价卖房,“能卖就卖,差个几万不重要”。最终,她以93万的价格把房子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妻。

成交那天,北京下着暴雨,通过了进京检查站后,蘑菇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了。

“还有没有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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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郊一房产销售大厅里的地图

在燕郊生活通勤北京的这十几年里,文子慢慢发现地图上的三十多公里,现实中却是没完没了的奔波。

早高峰,检查站就能让人堵几个小时。特殊时期最长要排队三五个小时才能进城。2019年,北京对外地车实施进京证制度,每年最多84天,她和邻居们精心设计的拼车方案彻底泡汤。

朋友圈里充满“进京攻略”,有人买电动车骑到地铁口,再换乘地铁,可最后连电动车的路也堵得走不动。

2021年,频繁的封控彻底击垮了她。为了准时上班,她和丈夫不得不搬到东四环临时租房。房子在燕郊,人却被迫离开。可即便如此,燕郊的房子依然在那里,像一道锁,让他们无法抽身。

今年32岁的文子开始自问:曾经认同的那种生活,是否值得过?

燕郊生活的种种细节,也在不断侵蚀她的信心。每年夏天,暴雨几乎必然淹没街道。有一年水漫到胸口,她花十块钱坐铲车的车斗才过街。

她在燕郊医院看过一次牙,不满意,又特意跑到北京就诊。她担心父母老了,自己老了,是不是还得往北京跑?

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文子把手里的现金流攥得更紧了:“很想去云南旅居,或者去南方不同的小城感受一下, 还有没有别的人生。”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是文子想再拼一把的动力,她不想让他像自己一样,因为户口问题只能在河北参加高考。

文子甚至想过去天津买学区房,但那里房价已经炒到5-10万/平米。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十年后再说吧。”

人物|「妈妈为什么要打工」

By: unknown
18 August 2025 at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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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妈妈为什么要打工」
作者:人物
发表日期:2025.8.17
来源:人物
主题归类:词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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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过去的7月末,或许你看到了这则新闻——在山西省大同市天镇县,暴雨后的清晨,一辆中巴车被洪水冲走,车上14人,都是在附近大棚采摘辣椒的零工,多为中老年女性。

过去几年里,女性农民工在务工途中或工作中的意外屡有发生。它们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映照出一个庞大群体在城乡迁徙中的脆弱与辛劳。

而在今年春天的浙江采茶季,短视频平台也出现了大批来自中原地区的农村女工,她们几十人共居一间宿舍、喝冷水、吃馒头,随着农事的节律,如候鸟般在全国巡回打零工。

这些新闻,让我们一次次看见女性农民工群体。她们数量巨大,在艰苦的环境下工作,清晨出门,夜里归家。用极其艰苦的劳动,哺育儿女,贴补家用。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她们?妈妈为什么要打工?为什么如此急迫地挣钱?她们在焦虑什么?

王欧,或许是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之一。他是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的副教授,研究农民工及其家庭,已经超过十年,尤其关注女性农民工在城乡之间的处境。在江苏和广东的工业区、在广西和江西的乡村,他看到了农民工如何劳作,也看到了他们的孩子如何留守。他的另一个身份也很重要——他来自江西,出生于1985年,是曾经的留守儿童,一位女工的儿子。

平顶山叶县的冷藏车事故发生后,王欧心中郁结,写下了一篇题为《女性农民工的母职困境》的文章,他想要解释:为什么对这些农村女工来说,挣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这篇文章发表于今年7月,《人物》也因此找到王欧,想和他谈谈。

王欧观察到,最近十余年,在劳动力市场上,女性农民工的比例在上升。在照料工作之外,农村女性,也越来越成为家庭不可或缺的主要劳动力。为了挣钱,她们会在孩子出生几个月后就出门打工;做陪读妈妈时,她们也在打零工;中年时她们会进厂,做高强度的工作;到了老年,她们会做清洁工……她们的整个生命周期,都在随着家庭的需求而变化、换挡。

女性农民工对挣钱的强烈渴望,有大的背景。过去十多年,农民工家庭越来越深地嵌入了城乡结构的变化之中。土地城镇化的模式,从教育、住房、家庭生活等各个方面,给农民工家庭带来了压力,而这种压力,女工是最直接的承受者。

她们陷入个体自由与家庭责任、家庭照护与家庭生计的拉扯之中,有着急,有取舍,有纠结,还有不忍和眼泪。

以下是王欧的讲述: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女工的眼泪

我对女性农民工的关注,开始于十多年前的田野调查。让我从两个小故事说起。

2013年,我进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读博,第一年我们都在学校上课,要把学分修完。接下来就要找一个题目,开题、写论文。

说来也巧,2014年,我的导师参与了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课题,是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的项目。他知道我对劳工、农民工、城乡发展等等议题感兴趣,就让我做学生层面的负责人。那年暑假,我们去了研究的第一站,江苏昆山——留守儿童的父母打工的地方。昆山是苏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但经济很发达,经常排在全国县级市的首位。

在昆山,我们去了好多工业区,我们当时提出来,要调研那些把孩子留在老家的年轻工人,工业区管委会也很配合,帮我们找人。当然,工人都很忙,白班、晚班两班倒,我们的访问时间,要么是上午八九点,晚班工人刚下班,要么是傍晚,白班工人刚下班。当时也很奇怪,来参加我们调研的,大多数都是女工,是年轻的妈妈们。

我记得特别清楚,在一家电子厂,那天早上,我也是发问卷,我们的问卷都是A3纸对折,正反各两页,问题很简短,有很多空白。我是填问卷的督导,哎,我突然发现,有个女工,填完问卷没走,还在写,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边写边掉眼泪。我也不敢打扰她。

后来她写完了,我就问她,是不是我们的问卷设计得不好,有好多问题没问到,以至于她还要自己写?她说不是,我们的问卷设计得很好,问题都是她关心的。我们当时的问题大概是:你为什么出来打工?打工之后怎么跟小孩联系?联系的频率是多少?打电话主要讲什么?就问得很细。

她说,正因为填了这么多题目,把她压抑在心里的很多话激发出来了,她特别想说。但是小孩太小了,这些话无法跟孩子说,只能把它写下来。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整个过程都很激动。

等她一走,我就看她写的什么。哎呀,我心里特别难受,她一直在解释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要打工?她说,妈妈不是很狠心,不是不爱你,不是对你不好,我出去打工是不得已。我必须要出去,希望可以给你一个好的教育环境,让你将来不必像我们一样。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她说这些话的场景。她是安徽庐江人,胖胖的,扎个辫子,眼睛大大的,边写边掉泪。包括那批问卷,这么多年了,一直跟着我,现在放在老家的小书房里。

当时我刚开始学社会学,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这个场景对我的冲击非常大。

为什么呢?在那之前,在清华的课堂上,我接触到学界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研究,当然很多研究就是我的老师、师兄、师姐做的,他们对新生代农民工的判断是——短工化,新生代农民工会频繁换工作,一份工作干不满一年、半年甚至一个月。他们在劳动伦理方面退化了,不像上一代农民工吃苦耐劳,能忍受长时间的枯燥劳动。

在昆山接触一线工人之前,我脑子里都是这些研究和判断。但见到她们,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好多年轻女工,孩子刚出生就出去打工,没有见证孩子学说话、学走路,牺牲了非常珍贵的、陪伴孩子长大的时光。她们那么辛苦地加班、倒班,为了她们的小孩去劳作,一点时间都不愿意浪费,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那时候,我就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她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再提供第二个例子。昆山的调研之后,我又跑到农民工的老家,看到了另外那批留在家带孩子的女工。

在广西,我认识了一位女工。她是贵州人,嫁到广西,第一胎生了个儿子,第二胎又生了双胞胎儿子。公婆都70多岁了,带不了孩子,丈夫是建筑工,哪里有工程就去哪。所以她只能自己带孩子。我们做了好几次访谈,我就发现,她特别着急挣钱。

这种着急的表现是什么?双胞胎孩子才一岁多,她就想跟着同村的女工去打工。她老公当然不愿意,一直摁着她,说她出去了,孩子没人管。那年过完春节,她趁老公喝完酒心情比较好,就做他的工作。他就同意了,说你去吧,跟着同村人,去哪个城市、去哪个厂,反正也知道。

年过完了,大家要出门了,她也收拾了行李,到河对面的公交车站等公交,准备坐大巴去广东。等车的时候,她老公就知道了,骑摩托过来,把她扣住,不让走。他一个人拦可能还拦不住,后来公婆也来了,一边牵着大儿子,一边背着小儿子,孩子哭着说,「妈妈你别走,舍不得你」。她心一软,瘫坐在地上,「工也打不了了,又出去不了了」,这是她的原话。

当时他们夫妻吵架,她就说,自己在家也没事干,「你做点建筑工,一个人做,我们七个人吃,你做多少就吃多少,都吃完了」。当地很直接,就是这样去算账。

我在跟她接触的过程中,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留守女工,不是安心在农村留守,她们有非常急迫的挣钱打工的愿望。我也感受到她的纠结,她知道没人带孩子,一直在等孩子长大,一直在纠结,到底孩子多大,她能出门挣钱。

我还可以补充一句,这个村子的盖房标准是盖三层,她家还只盖了两层,你想她的经济压力有多大,自己结婚的房子还没盖完,还有三个孩子要读书、结婚,她能安心在老家留守吗?她的经济化取向,能不强烈吗?

我觉得,正是这些在田野中碰到的案例,促成我的思考,让我考虑女性农民工的经济面向,后面我写了一篇文章《家庭化与新生代农民工生活方式转型》,就讨论这些问题。

二代女工,相似与不同

我研究的所谓「新生代农民工」,是80后、90后甚至00后,而我们一般谈到的第一代农民工,是60后、70后。研究中我就发现,这两代女工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以结婚作为转折点,结婚前,两代女工的区别就很明显。

第一代女工,出门打工之后、结婚成家之前,比较「懂事」,挣点钱就寄回去给父母,支持哥哥结婚,支持兄弟姐妹读书,她打工还是出于「家庭取向」,是为了她的父系家庭;新生代女工,尤其是90后、00后,家庭目的变得很弱,挣到钱就自己花,买衣服、化妆品、逛街……当然也会给家里一点钱,尤其是逢年过节,但是是以礼物的形式给的,意义不一样。

我访谈新生代女工,真的,她们都说,从刚工作到结婚之前那段时间,是她们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谈到这一段,她们眼睛都是发亮的。她们会认识姐妹,发了工资之后,放了假,她们会先饱饱睡一觉,然后小姐妹就一起逛街,试衣服,试鞋子,买化妆品,做美甲,做发型……逛到脚都走不动了,还要走。真的是一段非常明亮的时间。

到了要谈恋爱、找对象,两代女工也很不一样。

第一代女工,也有自由恋爱的,但不多。我有个姨,就是在广东打工时谈了朋友,嫁到了湖南,但前提是我外公同意,他不同意,她是嫁不过去的。更多女工还是回家相亲结婚。我的另一个姨,打工的时候,有个浙江男孩对她特别好,但我外公不同意,他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个女儿,坚决不允许她嫁到外面。她后来就相亲,嫁到了隔壁村,后面也不是很幸福。

她们出门打工,当然会碰到单身男工,也可能会有浪漫关系。但她的父母、弟妹、老家的习俗和观念……对她的影响更大。她们也更容易听父亲的话,「弟弟妹妹要读书,家里还这么困难,你要懂事」,等等说辞,都是对未婚女孩的要求。

但新生代女工,家庭的约束就弱多了。现在的家庭不会让她们拿多少钱回家。她们之于家庭的独立性,也大大提高了。她在外面谈恋爱,要跟一个远距离、跨地域的人结婚,父母一般不会反对,反对也不会成功,我都看到过很多抗拒父母的案例。

这种差异背后,偏学理一点的解释就是,她们和乡土社会、和父权制家庭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等她们结了婚,有了宝宝,尤其是宝宝上小学之前,两代女工的区别也非常大。

第一代女工,生孩子之后,很多就会留在农村带孩子。当时隔代抚养没有这么盛行,农民工家庭对农业的依赖也更强,女工在留守期间普遍务农,学界对此有很多研究,叫「农业的女性化」。她们对小孩教育也没那么重视,不会专门陪读。小孩上了小学,她们又会出门打工。

但是新生代女工非常不一样。往往小孩出生没多久,她们就出门打工,孩子上小学了,她们再回来陪读。我在广西、江西看到的情况都是这样,孩子刚几个月,妈妈就出门挣钱了,孩子上了小学,就回来陪读,她们很重视学校教育。

当然,这个群体也会分层——那些经济条件相对好、能买房或租房陪读的人,才会回来。也有大量80后、90后女工,尽管重视教育,但没有这个经济条件,她们的小孩依然读村小、镇中心小学、乡镇中学。她们不需要陪读,就一直在外面挣钱。

所以特别不同的是,你读过去关于女工的研究,无论是潘毅老师的《中国女工》(出版于2007年),还是李静君老师的《性别与南中国的奇迹》(出版于1998年),她们写的都是单身女工。女工结婚成家之后,就回老家留守、育儿、搞农业,成为「38、61、99」部队(指农村留守的妇女、儿童、老人特殊群体)的一员。但今天的年轻女工,生子之后,反而是要出去打工。

所以有一次,我跟我一个学教育学、博士论文做儿童发展研究的同学聊起这个现象,她大为震惊——各种学术研究都表明,从怀孕到上学这段时间,对儿童发展至关重要,所谓「三岁看老」,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们要理解,女工的一生,都是随着家庭的需求而变。根据她们的经验,学校教育非常重要,可以帮助孩子向上流动。所以她们必须把握窗口期,在孩子出生后、上学前的几年,努力挣钱,争取在县城买房,孩子上小学之后,就回去陪读。

虽然不舍,虽然心碎,但她们必须舍弃陪孩子长大的时间。这是她们的理性选择。

妈妈,只有生产,没有生活

这些母亲背井离乡,远离孩子,她们是怎么生活的?我在文章里写过一段话,「她们力图通过更长时间、更加辛苦的劳作以及更加节俭、更加抑制的消费,最大程度地扩展母职的『经济』之维,以弥补经济母职的扩张对照料母职的侵蚀。」

怎么理解呢,我在那些工业区调研,我看到那些女工几乎都是,只有生产,没有生活。

你想,如果她是在富士康,每天早晚倒班,几乎没有休闲娱乐,都是在上班挣钱。遇到淡季,工厂单子不多,每月有一两天,她们会有点闲暇。怎么过呢,可能会先睡个好觉,睡到中午,弥补身体的消耗,醒来就刷刷手机。工友、老乡之间也会聚餐,但不再会像年轻时那样下馆子,而是在出租房里做饭,他们觉得这样更热闹,也更实惠。

当时我在深圳沙井工业区做调研,在城中村租房,我的邻居就是工人。我就看到他们在休息的时候,男性工人会喝很多啤酒,女性工人就一起做饭,她们会干很多活儿。

跟上一代女工相比,她们还是会为自己保留小小的空间,也会化妆,染头发,穿着也会在她们的审美领域,有一些追求。但是显然,会被压抑到一个很小的空间,不能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的心思、时间和金钱。她大量的时间都被劳作占据了,大量的钱,都被家庭拿走了。

当时我们做访谈,在那些出租房里,只要一聊到孩子,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没有不掉眼泪的。我现在还记得,在昆山,我遇到一对河南夫妻,在富士康下游的代工厂工作,跟我聊完,那个妈妈就拿着毛巾,情不自禁地掉眼泪。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很傻,我老问她们——每次跟小孩团聚之后又要离开,离开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会怎么跟小孩告别?她们说,都是等孩子出门玩的时候走,睡着的时候走,或者让爷爷奶奶把孩子抱走,小孩子发现妈妈不在了,就哇哇大哭。

我就发现,这些女工,她们无法面对这些创伤性的场面,会把情感隐藏起来,不能碰。她看起来很冷漠,跟孩子的关系没那么密切,跟孩子打电话,老问孩子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听爷爷奶奶话,感觉她好像一个工具人,就是想着挣钱,就是用经济来弥补孩子其他层面的缺失。

但实际上,她们一直在压抑自己,她不能表达对孩子的爱。因为表达了,她又做不到,她所处的环境和结构,也没有机会让她表达。所以她呈现出的状态,就是压抑和冷漠。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主题就是留守儿童父母的精神世界——他们其实有一个非常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表达,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情感。

上面我们谈的是出门在外的女工,还有一批在县里陪读的女工。她们的生存状态,我觉得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一个是「在家不在位」,一个是「在位难工作」。

「在位难工作」,就是当孩子还比较小,或是处于教育的关键期,那妈妈的重心就是陪孩子。但她们又有很大的经济压力,怎么办,只能去做那种时间弹性的工作,通常是计件工,时薪甚至不到10块钱。

我在江西南部,就看到很多妈妈在做计件工。那边离广东近,承接了一部分内迁的服装产业,县城里有很多小作坊。一个小作坊,三五台缝纫机,就把陪读妈妈召集起来,让她们分包某一个环节,计件拿工资。

她们怎么做事情呢?早上,她把孩子送到学校,就去小作坊车衣;到了中午,如果孩子的学校不提供午餐,她就要回去做饭,学校提供午餐的,她中午就吃自己带的饭,稍微午休一下;工作到下午三四点,接孩子放学、做晚饭、辅导作业,等孩子睡了,她们继续工作到八九点。

还有一点,服装行业有淡旺季,淡季还好,相对从容,旺季就很麻烦。老板要赶在出货期之前,把产品往广东运,这时候女工会非常忙,她们的应对方式就是——三五个女工,统一找个亲戚来帮忙,看一周甚至一个月小孩,以集体育儿的方式来应对。

另外一种就是「在家不在位」,孩子稍微大了点,女工想多挣点钱,就会进到本地的工厂。我调研过中年工厂妈妈,都是每天在流水线上劳作十几个小时。旺季时,每个月只休息一天甚至半天。她们想多挣点钱,就必然要牺牲陪伴孩子的时间,「陪」的环节,会打折扣。

由此您就能感觉到,她们的生活节奏之快,时间挤压之深,又要工作,又要顾孩子,其实她们不容易的。经济压力很大,没有所谓「从容不迫的陪读」。

我之前读过一些文章,有的说县城陪读女工爱打麻将、婚姻关系不稳定,有的仅仅关心这些妈妈怎么和学校互动,怎么报班,怎么教养孩子。前者让我很生气,后者我觉得视野太狭窄。他们没有看到,这些女工,她的家庭要进城,她背后的经济压力、家庭分工,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女工到底承受了什么。

城镇化如何形塑女工命运

女工承受的压力背后,有大的时代背景,那就是城镇化与土地财政的发展模式。

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大概起源于2016年,当时我有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工人是在城乡之间流动的,我要研究他们,不能只在他们的打工地,还要去农村,去他们的老家。

我去了江西和广西的两个县,要去农村,通常要在县城中转。当时在江西遂川,我受到的冲击就很大——县里建了非常多的商品房,马路很宽,酒店很新,跟城市差别不大嘛。当时我就很好奇,到底谁在买这些房子?我模糊地觉得,这个现象值得关注。

等我进了村,又看到了一些现象:村小基本没有了,小孩子读书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很小(甚至还没有课桌高)就去寄宿,要么就只能到县里或者教育发达的乡镇去读书。

在广西调研时我发现,镇上都已经有了房地产楼盘。当时为了省钱,我还借住在那些买房的农民工家里。他们都是老家在村里,为了孩子读书,在外面买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聊到:房子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为什么买,谁出的钱,还欠多少钱……

包括我自己的经历,我老家在江西永丰县,是一个南北狭长的县,有山。那几年我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老家村子的资源禀赋越差,人出去打工越早、越多,空得越快,出去买房的也越多。我家附近,那几年突然出现了很多说不同方言的人,都是从山里搬出来的。

大概是这些零零散散的调研、阅读与返乡经历,让我看到,中西部县城里建了很多房,而买房的主体就是农民工。我开始更自觉地了解这个现象,了解土地城镇化,了解这对农民工的家庭、小孩与女工来说,到底有什么影响。

首先,农民工买房的两个主要原因,一是结婚,在县里有房,那在婚姻市场的议价能力就会高一大截,尤其在偏远村庄更是如此;二是孩子读书。而且结婚和买房,这两件事是结合在一起的,买房结婚,那么很自然,孩子就可以读书。

这种城镇化生活,首先我们要承认,农民工在追求更好的生活。虽然他们不能在打工的地方实现城镇化,但可以离开村庄,在县城买房、定居,让小孩接受城镇的教育,对这些新生代农民工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飞跃。

但这种跨越,也带来了非常大的代价——买房要花很多钱,江西县城现在的房价,从六千到九千元不等,广西低一点,均价四五千。买个100多平米的房子,光毛坯房就是五十万,通常装修还要十几二十万。普遍情况是,买房会花光他们的积蓄,还会剩一半房贷,他们也可能不好找银行贷款,就会找亲戚借钱。因此,他们固然可以住进新房,但买房也会留下很多债务。

而且当他们到了县城,生活花费就会变得很高。吃的、用的都要买,县里的孩子,很多也会报培训班,会学才艺。我们就发现,县城孩子的抚养,也有中产化的趋势。县里无处不在的消费场所和消费机会,游乐场和商场,也会让花费变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些新生代农民工,尤其是陪读妈妈,她们的经济压力更大、生活支出更多、经济紧迫性更强。我认识的女工,有的在超市里卖东西,一个月1800块钱工资,都舍不得请一天假,背后就是这样的经济压力。

当然,更大的背景在于,在调研中我发现,在很多农村,建新房已经很困难,农民工被鼓励离开农村,到县里去买房。

在很多县城,好的教育资源都被转移到了新城区,老城区的实验小学、中学,资源越来越少,乡镇学校的老师和骨干,也不断被抽调到新城。

而这样的城镇化,最终加剧了女工的经济取向,加剧了她们在母职的不同方面的冲突。

女性的一生,如何嵌入家庭

我最近在关注所谓「女工的整个生命周期」,我们不能以切片的方式,去审视她们的生命,无论在什么年龄,她们都是嵌在家庭和地方社会里的。每个阶段,她的生命意义都在不断转换。

在我看来,她们的生命周期,有这么几个主要的转折点:

第一个转折点就是结婚成家、生养子女。结婚成家之前,她们是非常自由的,甚至完全可以像城市的女性一样,去安放自己的亲密关系和生活方式。但结婚生子之后,她们人生的意义和任务都变了,职业生涯也会有巨大的断裂。

第二个转折点,就是孩子上小学。孩子开始接受义务教育,随着县域城镇化以及教育资源的重新分配,女工群体会出现分化。家庭条件尚可的女工,会去县城陪读;但大量家庭条件弱一点的女工,顾不了孩子读书,就会一直打工。

第三个转折点,是孩子上高中或大学之后,教育基本定型了。这个阶段,女工的生活重心和家庭角色会发生很大变化——短短十来年,孩子会经历上大学、结婚、买房、给彩礼。尤其孩子如果考上大学,在城市定居,她们压力就更大了,要给孩子在城里买房,至少要付首付。

在这个窗口期,她们会重新成为一个「经济人」、「打工人」,要么出门打工,要么进县里加班很厉害的工厂。有男孩的家庭,女工的「经济化」取向会更强。就像我们在新闻里看到的女工们,明明有更轻松的工作可选,她们为什么选工时更长、待遇更高的工作?这是在这个阶段会发生的普遍现象。

接下来的转折点,是孩子结婚成家,有了孙辈。她们可能会去带小孩。但现在很多年轻妈妈会自己带孩子,那女工就要持续地打工、给钱,以金钱的方式来帮助孙辈。但在这个阶段,她们不会那么紧迫和焦虑了,因为她们会觉得,孙辈出生,「自己的人生任务完成了」。

这些阶段结束,女工就到了大龄,开始考虑养老问题。这个问题也非常紧迫,这一代女工,普遍没有社保,他们的孩子要么在城市背着房贷,要么是自顾不暇的农民工。而且她们普遍有个想法,叫「不想给子女添麻烦」,想自己搞定。

我这些年也在做大龄农民工研究。他们到了60岁甚至70岁,还在外面做工。我在江西回访时就发现,有个62岁的女工,因为她的公公卧床生病,她回了老家,照顾他直到离世。等后事一办完,她又跑到广东做清洁工。当时她给了我很大冲击,60多岁了,你都不能安度晚年,还要出去打工。她们是觉得,能够在外头干活挣钱的时间不多了,要抓住最后的尾巴。

那她们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就是做不动了,被城市劳动力市场淘汰了,她们就停下来,回到自己的村子,度过最后的时间。

纵观女工的整个生命周期,我会觉得,她们的生命,是嵌在家庭里面的,而且因为城镇化的趋势,这些转折变得更加锋利,她们承担的压力也更沉重——城镇化在普及,民办大学与职业学校在扩张,孩子要进入城市。所有这些都会传导到农民工家庭,传导到女工身上,让她调整自己生命周期的转折。

我们说了这么多女工,那男工呢,这个家庭里的父亲呢?我个人认为,父亲的角色比较单一,就是挣钱。如果我们把分析女工的框架,用来分析男工,那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就是结婚。结完婚,他就变成了一个「当家人」,一个挣钱的人。社会对他的期待,就是你把钱拿回来,这就行了,你就是一个好男人。

从单身工人到丈夫、父亲、爷爷,他们的角色,相对来讲都比较简单。他们很少承担照料义务,一般什么时候会参与呢,过年返乡的时候,或者建筑工在两个工期之间返乡,会参与一些所谓的「家庭照料」,但这种管理也很粗暴,我经常听到的就是「打一顿」,只有父亲能暴打孩子一顿。

至于这些家庭里的权力关系,总的来说,家里的户主还是男性,他常年在外挣钱,回到老家,还是家里的代表,权威还在。但家里日常小事的决策,包括钱怎么花,其实已经是女性做主。但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女性承担的责任也更大。

如果她在陪读,最后孩子不听话,没考上高中,那么丈夫会责怪她,她也会觉得自己没做好。在日常的照料和劳作之外,这会给她们带来额外的焦虑。但我们必须要知道,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母亲又能怎样帮助到孩子?或许更多要依赖的,是社会和学校教育。

我的母亲,也是女工

最后谈谈我作为研究者的感受吧。我做研究,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大多数人是出于职业或智性方面的兴趣,但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从自身经历出发。尤其是我们今天谈的母职和女工问题,跟我的经历直接相关。

我也曾经是留守儿童,生活在一个不那么幸福的家庭里。从很小开始,我就看到了所谓「母职的经济化」,看到了我妈妈在经济层面,对这个家庭的付出。

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首先说我父亲,他是我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备受疼爱,他在村子里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是个技术工,在村里也受欢迎。但他不是很着家,爱喝酒,喝完酒也爱打牌,挣的那点钱,自己胡乱就花光了。

而我妈妈,一辈子都是挣钱的人。在务农时期,她就是主力,我六七岁就跟着她下田,一直看到她很辛苦。农业是季节性的,不忙的时候,她也要干别的活。她去水泥厂扛过水泥,去石灰厂打过工,在工地上干过活。一般女性在工地上都是做小工,但她是做杂工,这是中老年男工干的活。所以你就知道,她一直都是重劳力。

我上初中之后,他们到广东打工,我爸爸不愿意进厂,就在那边开三轮,后来跟着我表哥,承包了一些工厂的废料处理工作。我妈妈更辛苦,她进过厂,做了好多年拾荒的工作。因为我爸爸的性格是那样,我妈妈总得跟着他、管住他,让他不把钱花光。

他们打工打了很多年,直到我和我弟弟大学毕业,中间他们还回家盖房子,也是我妈妈在总负责。

后来我父亲身体不好,因为爱喝酒,他变得很胖,50岁不到,血管就出了问题,偏瘫在家,我妈妈照顾他。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会出门做活,找那种凌晨、深夜干的活,这个点我父亲睡着了,不需要照顾,干完了,她就匆匆忙忙回家。那几年,是她最最不容易的时间。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妈妈的经济角色非常非常突出。她要挣钱,也要管我爸爸的钱,既要忙外面,也要忙里面。这一辈子,她都是以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凸显她「经济人」的角色。

这对我妈妈有什么影响呢?后来我弟弟有了孩子,她去帮忙带孩子,你就会发现,她很不适应,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她是典型的「干活的人」,这种照护工作,是她不熟悉的。所以她经常以那种命令的方式去带孩子,会骂小孩,恐吓小孩。她没有那种细心和耐心,也没有那么精致和讲究。所以直到现在,我妈妈生活在弟弟家里,矛盾一直都很多。

所以对我来说,因为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我母亲强烈的经济角色,她挣钱的辛苦,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她很难兼顾别的层面,母亲、妻子的层面,我都看在眼里。

这种经历也永远影响了我们的母子关系。我小时候也不是她带大的,是爷爷奶奶带的。她常年干重活,后来又在外面打工,我们之间的交流,尤其是情感方面的交流,其实没那么多。

但在做女工研究的过程中,我发现,我逐渐理解了我妈妈——她具备很多我们认为的「男性气质」,如果她不这样,那些活儿她干不下来。如果我不是做这个研究,不去访谈那些女工,可能我一辈子都不能理解她,没有机会去理解,我或许就成为社会上一个普通的养家的男人。

但正是这段经历,让我慢慢靠近她。在心底里,我也希望我自己的母亲读到我的这些研究。她为了家庭劳作一辈子,却没有与她的两个儿子建立起良好的情感关系。但是我其实非常想跟她讲,她的一个儿子,在以自己的调研、思考和写作,间接地理解她。

或许再过一些年,等我们都从容一些,我会给她写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口述史。

冷杉RECORD|超龄农民工,在零工市场「退而不休」

By: unknown
16 August 2025 at 02:18
CDT 档案卡
标题:超龄农民工,在零工市场「退而不休」
作者:徐爽
发表日期:2025.8.14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农民工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连续几日的暴雨后,14位零工消失在上工路上。

这是不久前的山西大同,2025年7月27日,一辆载有14人的中巴车在谷前堡镇附近因强降雨失联。救援队事后打捞出的10具遗体显示,遇难者均为前往摘辣椒的当地村民,大多是中老年女性零工。她们冒雨出发,只为挣一两百元贴补家用。

看到新闻后,王欧心情复杂。他想起一年前的河南平顶山叶县,一辆轻型厢式冷藏货车违规载人,导致因加班太晚而搭乘该车的8名女工遇难——连续两年,相似的悲剧背后,折射出太多农民工的脆弱与无奈。

王欧是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在过去十多年里,他持续在全国各地进行农民工群体的社会调研,尤其关注农村女工在城乡之间的处境。王欧也是第一代农民工的孩子,他经历过留守儿童的困境,很多农民工问题正是他身边亲友的日常。

近日,冷杉RECORD与王欧进行了一场长谈,我们聊到为什么类似事故会重复发生,为什么农村大龄女工成了最脆弱的劳动者——她们为何如此迫切地工作,退而不休?而她们所代表的超龄农民工群体,在社会保障、劳动权益与风险抵御上的系统性困境,又该如何被看见和破解?

以下是王欧的讲述:

她们为何迫切上工?

新闻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这些天我脑海里反复浮现调研遇到的女工,她们的焦虑和纠结,我也在想两次案件里的各种细节,它们为何重复发生?

要分析这两起事故,首先有个重要问题,为什么两次事件的伤亡者,大部分都是大龄女工?

因为农村的男性以及没有结婚的年轻女性,绝大多数都到沿海打工去了,尤其年轻女工,在制造业和服务业都更受欢迎。现在很多工厂招聘,基本都规定要三四十岁以下,大龄女工能在城市找到的工作有限,最多就是保洁和家政。

现在所谓的大龄女工,大部分都是“60后”“70后”,她们有的从来没出去打过工,有的早年短暂在外打工,生育后就得长期留守农村照顾老小,所以没办法去很远的地方打工,只能在附近做日结工。

我发现如今的农民工,挣钱的心态更加迫切,大龄女工尤其如此。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子女教育、租买房、结婚等家庭再生产的所有环节,成本都在快速提高,他们的经济压力比我父母那一代更大。

比如现在撤点并校后,很多孩子就要去乡镇上学,寄宿、托管、家长租房陪读,都要花钱,还有家庭为了上学在县城买房。义务教育如此,更不用说高中和大学,私立高中、民办本科的生源主体都是农家子弟,这些学校的学费比普通一本贵很多。

还有彩礼钱。在中西部的很多农村地区,可以不用给女孩子买房,但如果是男孩,家庭通常要出几十万的彩礼钱,分担后续结婚买房、教育等成本。

按照年龄算,大龄女工的小孩大多已读到高中、大学,或面临结婚买房。这个家庭的男性可能早出去挣钱了,提高家庭收入的压力都传导到这些女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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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龄女工在城市能找到的工作有限,多为保洁或家政

我在中西部调研时,遇到的农村大龄女性,只要还有力气干活的,就没有几个能安心在家里做留守妇女。农业的收益非常低,如果双季种水稻或小麦玉米,一亩地年收入大概只有1000多块钱,她得挣。

不过很多人还是会觉得农村女性不挣钱,女性对家庭的经济贡献是被遮蔽的。

我看到好多家庭的情况是,男性的收入都存起来,女性挣的钱用于家庭日常支出。有个采访对象和我说,一个人挣钱,3-4个人吃,那不会剩下什么。所以大龄女工的收入对于整个农民家庭来说不可或缺。

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连下几天暴雨,那些女工还那么迫切地甚至抱着一些侥幸心理出去工作。事实上,加工牛肉和摘辣椒可能已经算不错的工作,因为可以长时间持续工作,挣到更多的钱。

我接触到的大龄女工,她们都过的是一种极致节俭的生活。前年我和学生在江西的一个工业园调研,好多女工贴身穿的内衣内裤都是一两块钱买的,你可以想象那个质量肯定是最次的,甚至可能对身体有害。

这些女工花在自己身上的钱是非常少的,最多就是买点廉价衣服,简单做个头发,偶尔和一起上班的姐妹们聚个餐,通常也是发工资或逢年过节时,剩下大部分都寄回家。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工作机会对她们是非常重要的。

过去,中西部农村地区女性挣钱的机会非常少,一个家庭的话语权就是那个挣钱的男性。但现在,女性可以挣钱了,也就有了说话的底气。哪怕挣得有限,哪怕很多是花在子女和家庭上,但这也是她们自己挣的,独立挣的,她们可以和姐妹们去逛街、聚餐,而不需要征询丈夫的意见,她们在家庭、村庄的地位和话语权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只不过,光提供经济机会还不够,各方面的劳动保护也要跟上。

村镇零工,规范程度不如外卖骑手

这两起事件分别发生在河南平顶山和山西大同,均属于中西部的农村地区。而所涉及的牛肉加工、辣椒采摘等产业,也可归为近十年来中西部新兴的现代农业。

它们的用工方式大多属于非正规雇佣,不签劳动合同,不缴社保,没有法定节假日的概念,基本游离于劳动法的监管之外,其规范程度远不如沿海地区的工厂,甚至不如近年来备受关注的外卖骑手。这样的模式在中西部农村广泛存在。

招聘主要靠人传人:每个村子找一个中间人,通过其亲属网络和熟人关系进行招工。所以招到工人都是一串串的,他们上下班也是同村一起出发,同坐一辆车,或结伴骑电动车,与沿海地区截然不同。

我在昆山调研,看到当地工业园的企业会统一安排正规大巴接送工人上下班,很少听说出现交通事故。长三角、珠三角等沿海地区已经搞了三四十年的工业化,在用工正规化方面已摸索了许多年。

1993年,沿海地区的致丽玩具厂曾发生一场大火。资方觉得工人会偷窃原材料,因此把窗户和安全通道全部用铁条封死,三四层的厂房只留一个出口。火灾发生后,导致八十多名女工活活烧死在里面。这场大火间接推动了1995年劳动法的出台。

此后十多年里,法律人士、劳工研究的学者的关注,媒体的广泛报道,工人本身的意识觉醒和积极行动,以及跨国产业链上的国际压力等等,这些力量共同推动了沿海地区劳动条件的改善。但对现在的中西部地区,这样的因素很难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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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清扫作业的环卫工人

另一个原因是,经济学家蔡昉曾提出的,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的人口红利会在2010年前后逐渐消失,这也无形督促了当时沿海地区工厂对劳动者的保障。

中西部地区的发展相比沿海晚了至少十几年。2008年是一个节点,当时国家为了应对金融危机,加大基础设施投资,中西部地方政府拿到部分投资后,修建了铁路、高速公路,升级了水电网等基础设施,这才有了招商发展的条件。与此同时,沿海地区大量劳动密集型、污染密集型产业,以及城市中剩余的工商业资本,也陆续向中西部转移。

在我看来,无论是资方还是当地政府相关部门,还停留在如何更多地招商引资、服务地方产业发展上,用工规范尚未进入他们的治理视野。但是,如果对这类零工经济的劳动安全再不加以规制,那么下半年或明年再次出现类似问题,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几乎不存在的劳动纠纷

在中西部农村,农民工发生工伤后,往往不是按照法律法规来解决,而是依照当地的习俗来处理,其中还牵扯着各方势力的博弈和较量。

比如动用家族势力——家中在村里有多少兄弟?家族影响力如何?有没有亲戚或熟人是当官的?如果家中恰巧有身居官职的亲戚能说上话,可以利用这种关系向企业老板施压,赔偿相对会利索一些。但这毕竟是少数,多数普通百姓并没有什么当官的亲戚,能够调动的社会力量非常有限,因此更常见的做法是家里人到工厂门口静坐、围堵老板等。

他们很少会走正式途径,比如起诉或者劳动仲裁,因为要花钱,而且这意味着他们和企业、中间人之间的人情关系彻底破灭。一般不是非常严重的工伤,大家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我接触到的案例里,村干部、工业园管委会、乡政府的劳动或司法部门等,往往扮演调停者的角色,大多偏向资方或老板。因为企业的税收是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而地方官员的政绩主要考核的又是经济增长和招商引资的成效,一些政府部门或个人甚至可能与企业存在利益联系。所以一旦发生事故,工人往往处于极弱势的地位,能获得的赔偿微乎其微。

不过,像近年这两起极端事件则属于“重大安全事故”,当它们引发上级政府和全社会的关注,就会被地方政府以另一种方式处理——有人承担责任,花一大笔钱赔偿。

除了显性的工伤,过去的讨论中,隐性工伤常被忽视。

比如我在江西某县调研时,见过一位在大米加工厂扛包的男工人,每天从早扛到晚,忽然有一天他的腰无法动弹了,一动就剧痛。他认为这是在米厂长期劳作积累的,但厂方老板和村里一些人却觉得是他自己身体不好导致的。最终这位工人没有得到工伤鉴定,只获得了一点点象征性的赔偿。

另一个案例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前些年,她在老家的印染厂工作,厂里招了不少本地的大龄女工,其中有一道工序是在沸水中加入染料和化学试剂,再在池子里清洗布料。事实上,这些染料和试剂都有慢性毒害,企业为了规避工伤责任,采取“老员工工作满5年就辞退,再换一批新员工”的做法。

我认为在工伤问题上,中西部农村地区最需要的是制度化的建设,这在大城市已经较为普及。我在北京接触过许多建筑行业的工伤案例,不少公益律师机构会帮助工人提起诉讼,政府的司法部门也建立了完善的司法流程体系,能够迅速响应。然而,县里面几乎不存在普通的劳动纠纷。

晚年困局

大龄农民工之所以持续从事强度大、风险高的零工,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微薄的养老金无法维持生活,只能“退而不休”。各种调查数据显示,农民工的参保率普遍非常低,即使参保,他们的医保相较于城镇职工,无论在报销比例还是覆盖范围上都存在较大差距。养老和医疗,已成为当前大龄农民工普遍面临的问题。

当然,大龄女工可能更加脆弱。因为她们的职业生涯更断裂,为了兼顾家庭,总是来来回回进出劳动力市场,结果是,绝大部分的大龄女工都没有累计到15年的社保,甚至因为长期打零工,从未有过社保。

在我调研的几个中西部地区,老一代女工通常生2-3个小孩,我接触的好几位女工生育完没有好好休息就去干农活,结果落下病根。此外,她们长期从事底层甚至重体力劳动,也容易积累疾病。

随着年龄增长,她们的医疗支出往往比城市女性更多,但能获得的医疗资源却相当有限。通常处理态度是,小病不怎么管,一旦去看病,往往已是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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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中牟县的一个村卫生所

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例这样的情况。有位老太太不到60岁就去世了。她丈夫早逝,她早年在家种地,把两个儿子辛苦拉扯大,又帮忙照顾孙子。后来小儿子在县里开餐馆,她又去帮忙买菜、切菜、洗碗,什么活儿都做,以至于餐馆都不用雇人。其间老太太多次肚子痛,但总是忍着,直到两年前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肠癌晚期,从确诊到去世,仅一个多月。

这位女人的一生几乎都在为家人劳作,却连看病的机会都没有。

另一个现实问题,是这些零工的晚年照护问题,特别是大龄女工。女性寿命通常比男性更长,她们大多居住在丈夫所在的村庄里。随着年轻一代跨省务工和婚姻的增加,村里的年轻人逐渐离开,在外地打工、陪读,而她的丈夫可能已经过世,谁来照顾她呢?

对于农村人来说,家庭作为照顾的机构已经解体了,有一部分人会进养老院,通常是很低端的服务,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如果一个老人进了养老院,会加速生命的终结。

而对于留守家中的老人,很多只有基本的物质照顾,没有任何情感交流,老人也难谈有什么尊严。我还听说一位农村独居的老太太,家人好几天都联系不上,最后只能找村干部上门,结果发现老太太走了好几天。常言道“人走三天,要入土为安”,这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才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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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晚年独居的农村女性

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的人,但到了晚年,身边却没有人照顾自己。

这些大龄女工,在她们有劳动能力的时候,挣的钱全都贡献给家庭和子女了,积蓄十分有限。有的虽有意识为自己养老存钱,但很少能落实到行动上,因为她们还是深深嵌在家庭结构中,即使六十多岁了,还在带孙子,儿子家庭有大额支出,仍然需要资助。这是一种惯性使然,越落后的地方,越根深蒂固。

还有些大龄女工,选择去县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做个清洁工挣钱,目的就是为自己积累一点养老的资金,可能都不到十几二十万。而这样的数额,在她们晚年如果生一场病,或者需要长期用药时,根本不够应对。

医疗资源的下沉是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现在农村推行的一些医疗体检,常常流于形式化,乡村医生大多只是填表、量血压,几乎没有实质性效果。

这些老年人如何有尊严地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认为也应该纳入乡村振兴的内容之一。

新生代 新问题

现在学术界研究农民工群体的人很少。像我这样出身于农民工家庭的人,在精英高校里更是越来越少。我在清华的师弟师妹,大多来自大城市,家庭条件也都不一般。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日常接触的人群往往会影响他的研究方向,但随着学术阶层的逐渐固化,许多学者已经很难接触到农民工群体,自然也难以真正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我和弟弟都曾是留守儿童,我初中开始父母就外出打工,我弟弟更是从小学就与父母分离,他们关系疏远,冲突很多。很多农民工家庭都是这样,父母长期在外,无法了解孩子成长,也缺少日常沟通陪伴,最终亲子之间逐渐无话可说,每次打电话聊两句就挂断。

我早年间和我妈妈没什么话可讲,我一路读书、工作、结婚、买房,家里也没提供什么支持。我是开始做农民工研究后,才和妈妈交流多了,也更能理解她。我们聊她的工友和亲戚,聊村里的事情,我前面提到的很多案例,都是她告诉我的。

但她至今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研究,她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今天这样的讨论,她更在意我能挣多少钱,读完博为什么没去当个官。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自己在做的事情,这是我最纠结的问题。我在想,明年出版的博士论文上,一定要写上“献给我的妈妈”。

我觉得情感问题在新一代女工身上更加严重。比起上代人,她们更追逐自由恋爱,视孩子为爱的结晶。但孩子出生后,她们又不得不和孩子分离,甚至因为经济压力,分离得更早,我见过很多生完孩子三四个月就又出去打工的,很多女工都有很大的情感创伤。事实上,新生代女工投入的情感更多,受到的冲击也更大。

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我怕新生代农民工还是会重复上一代的老路子,甚至面临更多的问题。

第一代农民工是去工厂里拧螺丝,建筑工地搬砖。现在随着产业更新换代,新生代农民工涌向一些低端服务业,以及外卖、快递、网约车行业。可是据我2021年在武汉针对外卖员和骑手的研究数据,无论是社保缴纳比例,还是工作和家庭的稳定性,他们甚至不如制造业的工人。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职业阶梯更局限了。在建筑业、制造业做久了,可以成为熟练工、低级管理员,甚至包工头、小老板,但在平台经济之下,平台把它能掌控的东西都长在模型里,长在管理层里,把发现的新的可能性都收编进去了。

略有改善的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开放了异地中考,一些农民工子女可以在一个地方持续接受完整的教育。以前农民工工作了一辈子也无法在城市买房,现在新生代农民工虽然也不能,但至少能为了子女教育在县城买房。因此,新生代面临的经济压力更大,对孩子的投入更多。

我在武汉和麻城交界地调研,跟踪的28个行政村里,如今只剩下3所小学了。这导致新一代的留守儿童从小学甚至幼儿园起,就要去乡镇读书。

我当时看到那些寄宿学校的小孩子特别心酸,那么小的一个人,就要自己打饭,自己洗碗,提一个桶去洗澡、洗衣服。澡堂是露天的,只有一堵墙,用木板建个小隔间,房顶都没有,冬天也那样洗。

现在农民工子女的留守形式发生很大变化,在没有家庭和村庄的保护下,这些年幼的孩子如何能拥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我们的基层政府和教育机构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新生代农民工与农村和农业的关系越来越远,这里不仅潜藏着上一代农民工养老照护的危机,更多年后,这一代农民工自己的养老怎么办?如果他们的养老资源、社保这些问题仍不改变,就算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可能老年还得回到农村,依赖农村那个熟人社会的互相支撑。

你看东亚的国家,日本、韩国、新加坡,以及中国的香港、台湾地区,他们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用一代人就完成了。可是我们大陆第二代农民工,现在又卡在城乡之间,面临重复的问题,依然在代际循环。

如果他们未来又回到农村,和他们父辈那样,那就太悲哀了。

新世相|当你在搜索栏输入“朱令”,会得到一个寥寥数行的故事

14 August 2025 at 03:00
CDT 档案卡
标题:当你在搜索栏输入“朱令”,会得到一个寥寥数行的故事
作者:佚名
发表日期:2025.8.12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世相”
主题归类:朱令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昨天,朱令的骨灰被正式安葬。

讣告来自她的父母,“爱女已入土为安,特此公告”。

这个名字上次被提起是两年前的冬至夜。中毒28年后,50岁的朱令过世。

当你在搜索栏输入“朱令”,会得到一个寥寥数行的故事——

清华大学化学系92级学生朱令,在1994年冬和1995年春至少两次摄入致死剂量重金属铊盐,因误诊时间过长,造成不可逆的巨大损害,终身残疾。北京警方认定有投毒犯罪事实发生,因证据不足,案件至今仍未侦破。

短短字符下,悲剧漫长,人生苦寒。

虽然已经太晚了,但我想好好送一送朱令。

我想打捞一些闪光碎片,希望每个关心朱令的人回望这28年时能想起,在人性之恶外,故事的另一边,有人竭力维持住了人的尊严,美,和不屈的意志。

朱令爱听央广文艺频道的《海阳现场秀》,听节目时会笑出来。

朱令最喜欢的植物叫马齿苋,样貌普通,具向阳性,别名“死不了”。

一位学妹回忆朱令练习走路的场景:“先由护工抱她站起来,站稳后,她抬脚站上一个转盘,两只脚都站上去后,大家要扶着她把转盘转到她背对着机器的位置,将她的身体绑好。这中间,她的脚要使劲蹬住,用全身发力往前顶屁股,直到站起来。她的腿那么细,整个过程都在拼尽全力。她运动时,我看到的是生命之美。”

护工会叫朱令“小美”,知道她爱美。朱令听了就乐,但又拒绝,“我是朱令令,不是小美”。

朱令爱吃饺子,冬至离开那天,朱令父母招呼大家吃了饺子,是朱令最爱的茴香馅。

朱令最爱甜食,因为有糖尿病,父母会先给她喂降糖药。父亲吴承之说,“晒着太阳吃饭是令令最快乐的事了”。

每年都会有人为朱令过生日。33岁时志愿者围着她唱生日快乐歌,有人观察到朱令跟唱的口型是:Happy birthday to me。

汶川地震时,妈妈朱明新用朱令的名字捐了钱,想告诉大家,朱令仍“有感情、有尊严地活着”。

遗体告别那天,殡仪馆回荡着古琴曲《广陵散》,这是朱令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的曲目。

当天到场人数超150人,有亲属、旧友,还有和逝者并不相识的人。

在一部朱令纪录片的结尾,校友们合唱,“但愿你会记得,永远地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朱令有个姐姐,吴今,会跳芭蕾,会弹钢琴,曾是北京市崇文区理科状元,在1989年4月的春游里,不幸失足坠崖身亡。

昨天讣告里有这样一句话:“感谢公墓方关照,能够与姐姐吴今相伴。”

她们都不孤单。

没药花园|朱令昨日安葬

14 August 2025 at 01:01

昨天中午正在外面开车时,收到朱令父母吴叔叔和朱阿姨分别发来的消息,告知当日朱令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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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令)

8月12日,朱令被安葬于北京市万安公墓金区忠组0006号,姐姐吴今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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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朱令昨日安葬
作者:wapi
发表日期:2025.8.12
来源:微信公众号“没药花园”
主题归类: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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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发来一封信,见下:

各位关心令令的朋友:

朱令的骨灰今日安葬,受场地等诸多因素所限,仅邀请20多位亲朋参加葬礼。爱女已入土为安,特此公告。

感谢救助基金以及海内外所有捐助者的帮助。

感激公墓方关照,能够与姐姐吴今相伴。

感恩国内外各界爱心人士的关心和付出:亲朋挚友们为了帮助查找病因发起了首次网上救助行动;医护工作者们数十年如一日参与救治与护理;广大校友和志愿者们自始至终地陪伴;公安干警们为了侦破工作恪尽职守缜密追凶;几十位全国人大代表和

政协委员为了推动案件进程鼎力相助联名提案;律师和记者们为了真相仗义执言。

如此大爱的情怀义举我们永志不忘!

爱女虽已安葬,但沉冤须昭雪!我们将一如既往追凶,无论天涯海角!

吴承之 朱明新

于2025年8月12日

因为很多人又问起在哪儿看这个案子的详细经过,所以再发一下链接。让我们记住朱令!

朱令中毒案(一):案情篇(1992-1995)

朱令中毒案(二):破案篇(1995-1998)

朱令中毒案(三)人物篇(2005-2013)

朱令中毒案(四)分析篇

朱令中毒案(五)2018年论文解读

朱令中毒案(六)终结篇

剥洋葱people|缝纫机与透析机:尿毒症工厂里的生存实验

13 August 2025 at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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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来说,最务实的生存法则是,“可以病,不能病态,也不能太病。”他反复把这句话解释给新来的年轻人:“我们是有病,但不能病恹恹躺平,肾坏了脑子没坏;也得照顾好身体,身体是本钱,本钱没了,都是白玩。”

文丨新京报记者 吴瑜 实习生 罗丽娟

编辑 丨陈晓舒

校对 丨赵琳

老裁缝终于坐回缝纫机前,生计和尊严都回来了。

两年前,听说广州有服装厂专收尿毒症病人,待业多年的43岁尿毒症病人张顺,从江西老家赶来。没带什么行李,除了三支缝纫用的旧锥子。

厂里都知道来了个“狠人”——早七点多到,晚十点多才走。揽最多的货,布料把缝纫机桌面铺满,剩下的堆在腿上。踏板“踩到飞起”,“下一件永远要比上一件快。”再后来,他要和“普工组”的健康工人争货单,比试工作量。

“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让咱们病人过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张顺一直记着员工大会上,主管说过的话。

这家“收留”尿毒症患者的工厂,其实是广州城郊的一家民营透析中心开的。二三层是透析室,四层就是服装厂。尿毒症工人——最大的60岁、最小的18岁,每日上上下下,把服装厂里挣到的钱用来交透析费,透析完的身体再继续投入工作。

在广州这不是个例。3年来,边打工边透析的外地尿毒症病人,占据数十家民营透析中心近半数床位。他们在这座城市,开辟出以工养医的生存路径,也过上抱团取暖的集体生活。

但这不仅仅是尿毒症病人希望以更“体面”的方式生存的故事。

根据中国肾脏疾病数据系统统计,截至2024年底,我国有超200万尿毒症病人,其中大陆地区透析患者总数达118.3万例,年新增患者约2万人。大量乡镇县城尿毒症病人,仍面临着就业、就医和经济上的困境。

在广州这个生态圈里,民营透析中心和病人彼此依存。一方面,民营透析中心提供的食宿、就业、补贴等福利,为病人提供生存空间;另一方面,靠福利吸引来的病人,又为透析中心带来医疗营收。

与此同时,这个生态圈也处在规则的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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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半,张顺在加班。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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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缝纫机与透析机:尿毒症工厂里的生存实验
作者:剥洋葱
发表日期:2025.8.13
来源:微信公众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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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与工人 

距离广州市中心20公里,一家五层民营透析中心临街坐落,日晒雨淋后,招牌褪成灰蓝色,在往来的车流中并不打眼。每个清晨,一群尿毒症工人簇拥着钻进这栋楼,天黑,又四散消失在背后的握手楼群中。

楼内运转着一个精密的医疗工业系统——四层是服装厂,58名尿毒症工人在此工作,日产能最高可达两千件;二三层是透析室,50台透析机并列排开,可供200人轮班透析;一楼是理疗室,为病人提供推拿按摩服务。电梯入口,挂着街道办事处颁发的“爱心工厂”证书,上面写着“帮助病人回归社会”。

餐饮、手工、医疗耗材组装,广州几家民营透析中心提供的就业类型各异。张顺所在的服装厂,开办得早,规模较大,在圈里小有名气。

每早八点半,四楼工厂里,随着缝纫机的声音吱吱呀呀响起,58双黑瘦的手忙碌起来。技术好的车裤子,细心的剪线头,眼力好的查货,年纪大的打扫地面的废布条,最后熨烫、打包。这天,共产出1000多条裤子。工人们比画着过大的裤腰,猜测,这批货最终要发往海外。

除了速度慢,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工厂的特殊。

每一双劳作的手臂上,用于透析的血管丘陵一般凸起;零星的水杯里混着蛋白粉,防止手脚抽筋耽误干活;头部车间里,十几名健康的熟练工人带动产量,近九成肾友工人堆积在尾部,干技术门槛低的碎活,他们围坐在一张方形大桌子边,穿腰带,钉扣子,挂吊牌,货不够分时,“把活儿让点儿给家里有小孩的”,大多只拿底薪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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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毒症病人透析中,枕边备着速效救心丸、防止低血糖的彩虹糖。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中午十二点,张顺乘电梯下到三楼透析室,从工人变成病人。为了确保每个工种都不缺人,工人们分早中晚三个批次离岗透析。

透析室里,透析机通过两根针连接他的身体,血液经过一个针眼流入小拇指粗的透析管,透析机代替衰竭的肾脏,把体内淤积的水分混带毒素甩出,最后干净的血液再从另一个针眼输回身体。除了换肾,这是尿毒症病人维持生命的主要方式,血液透析。通常一周三次,一次四小时,直到生命终结。

“存不到钱,但能养活自己”,工厂包吃住的情况下,叠加每月400元的“控水奖金”,工人们的工资能基本覆盖医疗和生活支出。

作为“劳模”,张顺收入最高,月平均工资在4500元左右。近三个月,除去透析费、药费和生活费,结余下的1000多元,他都用来打营养针,238元一针,相当于缝600条裤脚的工钱,一星期一针,“打完有力气继续挣钱。”

得病前,张顺在沿海各地的制衣厂打工,用几十年劳作,换来县城的一套房;得病后,他又在各地辗转求医,积蓄、工作、婚姻,连同残存的排尿能力一起流失。最后,需要终身透析的他,困在老家,坐吃山空。

与张顺一样,工友们的面目是相似的。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的乡镇或县城郊区,年龄大多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经济能力不足以支持换肾,需要终身透析。时间拉长一些,他们曾经从事各行各业,用当外卖员、长途车司机、装修工人、流水线工人的收入,支撑起一个家庭的运转,得病后,被劳动市场淘汰,面临经济压力。他们希望自力更生,不做家人的负累。

具体来说,钱是一点一点流走的。

透析前的漫长时间里,“死马当活马医”的钱,已经让一些家庭掏光家底。慢性肾脏病分为五期,不可逆地向前发展,周期慢的长达20年。

2012年,血液透析被纳入大病医保,大部分地区报销比例提升至九成左右,极大减轻了尿毒症患者的负担。但是,透析自付部分、并发症、用药、交通、在透析中心附近租房等费用叠加,对于失去收入来源的病人,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光是血液透析的自付部分,不同省市县、不同医保类型,报销程度都不同,患者的医疗负担也因此相差较大。一些地区的透析费仅能报销七成左右,患者每年需自付3万-4万元。部分地区设有报销上限,超出部分需患者自行承担。一位湖南籍工人透露,老家每月报销限额在4000元左右,额度经常不够用,“后来,我不得已把每周3次透析改为2周5次,每月仍要自付2000多元。”这笔支出,几乎相当于这个农村家庭整月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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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考勤表,标注着工人离岗透析的时间点。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生计和尊严

来广州之前,工人们怀揣着一堆求职不得的经历。

偏见、比常人差的体力、被透析耽误的工时、雇主怕出意外担责等,使他们的就业之路困难重重。于是他们隐藏身份,带袖套、穿长袖,“小偷一样”工作,最后纸还是没包住火;许多基层公立医院,只在白天开放透析,工作和透析时间冲突,病人们选择上夜班,连续几个月通宵,“身体遭不住了”;有人干脆做日结搬运工,用工时段灵活,但手臂上透析用的血管,因用力过猛堵塞了。

最后,他们退回到一方床位上。

关于老家的生活,工人们多多少少描述过这样的画面——日子长在两张床上,一张床在家,床边窗户紧闭,白天黑夜,风晴雪雨,生活没什么分别;另一张床在医院,“黑麻麻的病人钉在越来越挤的透析室”,直到病人一波波被更替。

连接两张床的,是一辆风雨无阻,每周三次往返“续命”的电动车。由于基层医疗资源覆盖不足,在偏远地区,有的电动车需要跋涉到市级医院。根据国家卫健委2025年发布的数据,目前,全国仍有72个常住人口超过10万的县,公立综合县医院不具备血液透析服务能力。

于是,经年累月,与钱一起丧失的,还有尊严和体面。

他们或许还能活很久,但因疾病,很多生的权利提前丧失了,不仅是婚姻、社会关系,还有工作机会,这些和病痛一样难以承受。

张顺就曾面临这种处境。离异、无业,儿子尚未迈入社会。邻居眼里,当年意气风发的老裁缝,变成了总穿长袖衬衫的无业游民,没人知道,长袖下面是越来越密集的针眼,像给往后人生打出的一串省略号。

他想去大城市打工挣钱,但医保报销是个问题。“异地就医”手续繁杂,高额垫付费用难以承担。另一种思路,放弃老家医保,购买大城市的医保,也难办——“五险一金成套下来得一千多元”,更重要的是,得在当地有正经工作,打零工不算。

2021年,生活像是开了一道口。

那年9月,国家医保局在全国启动5种门诊慢特病治疗费用跨省直接结算试点,尿毒症透析是其中一种,相关费用的实时报销在各地逐渐普及。

不久后的2022年1月,广东省率先开放灵活就业人员参加医保的户籍限制,这意味着,在广东打零工的尿毒症病人,如果来自医保报销程度低的地区,可选择在广东就地参加职工医保,且不与其他险种挂钩。3年后的2025年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发文提出,全面取消在就业地参加医保的户籍限制,以推动参保公平,目前部分地区仍有居住证等条件限制。

两项医保政策的开放,让作为“试验田”的广州,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参保就医的地域和身份限制,透析病人得以前来谋生。

“黑麻麻的,浑身中药味,甚至没有去考察透析室,直接杀到车间试缝纫机。”老员工都记得当年张顺冲进工厂,着急挣钱的样子。“我只想努力挣钱,比之前过得好。”

隔天在宿舍醒来,“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握手楼群,窗户挨着窗户,天没亮,稀稀拉拉的声响就钻进耳朵,接着晚归人的脚步声的,是清洁工、外卖员、工厂工人电动车滴滴的启动声。他起床上班,走在这群人中——得病前他是其中一员,现在,他“回归正常人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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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在工作。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张顺对桌的邱秀兰,比他晚一拨儿到。

邱秀兰今年35岁,因病被雇主辞退后,她在云南家中“躺了”5年,靠在电子厂工作的丈夫供养自己和两个小孩。“大部分尿毒症家庭,婚姻都不会持久的”,丈夫有了新的感情,她不反抗,“我什么价值都提供不了”,何况,每月总归是要管他伸手要钱。

丈夫不同意邱秀兰外出打工,“别累死在外面。”“我宁愿累死,也不要病死”,临行前,她给院里安上监控,想孩子时能看上一眼。然后,在一个清晨的狗吠声中悄悄出了门。

在工厂里,她一步步学技术,一年内成为车间主力,第一个月赚的3600元,除去医疗和日常开支,她把剩下的寄给老家的孩子,另一笔攒下的钱用来张罗公公的葬礼。丈夫照常不联系她,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她能养活自己。

当生活趋向平稳后,她把更多的年轻女性同乡带出来。

18岁的叶晓敏是其中之一,她是县城医院里年龄最小的尿毒症病人,辍学后,没机会迈入社会。父母都是务工人员,收入并不高,她还有两个正上学的兄妹。因为家住得偏远,母亲不得不在县城医院附近租房照顾她。透析费和租房费,给家里带来很大压力。

压力还来自对未来的迷茫。“我年纪小,每次进透析室,其他病人都用可怜的眼神看我,好像能看穿我的一生。”县城小社会里,她避着人走路,大部分时间沤在出租屋里,就这样过了三年。“我不甘心一辈子这样。”当地医院的透析群里,她加上邱秀兰的微信。

叶晓敏爱学习,能吃苦,一进厂就要求去头部车间学技术活。邱秀兰教她用缝纫机,从走直线、打圈,再到打边。她还用剩余的布料给叶晓敏缝了坐垫,“坐着不累”,厂里发的1000元介绍费,邱秀兰也“分享”给叶晓敏一半。很快叶晓敏学会了车整条裤子。

她们彼此陪伴,挨着床位透析,又一起上班,自食其力付医药费。

10平方米的宿舍里,她们和另一位云南老乡合住,两张上下铺的床,多出的床位码满药,窗台上晾着粉格子样式的枕巾,那是用厂里的废弃布料缝制的。下班后的夜晚,微风顺着楼群间的缝隙吹进来,满屋都是洗衣粉的味道。

像窗台上被拼接晾起的布料,三个被疾病磨损的身体,在这个能够到的“最宽广”的地方,重建起“体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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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秀兰和叶晓敏在工作。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老板的生意

“我开厂的目的很简单,通过帮助他们,增加病人数量。”五楼办公室里,兼任透析中心老板和服装厂厂长的贺军坐在监视器前。他按动遥控器,屏幕里十三个画面依次切换,工厂和透析室尽收眼底。

2017年,为缓解公立医院床位压力,推进分级诊疗,原国家卫计委正式允许社会资本进入透析领域,也是那一年,贺军从公立医院提前退休,创办了这家民营血液透析中心。据中国非公医疗机构协会统计数据,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共有独立透析中心611家,约占全国透析服务机构总量的十分之一。其中,广东是全国独立透析中心数量最多的省份,占96家。

但分级诊疗效果仍难以实现。“本地人更信赖公立医院,公立医院依然一床难求,民营透析中心大量机器闲置。”于是,多家民营透析中心通过发放福利吸引客源。所谓的福利包括,包吃住、安排就业、发补贴等,补贴金额从几百到小几千元不等,“不提供住宿和就业的,补贴高一些。”

激烈竞争下,一些民营透析中心还会通过中介触达外地客源,这些“透析头子”在短视频平台发布广告,对接外地尿毒症病人,有时还负责去车站接人、安顿食宿和介绍工作。当病人透满三个月,他们从透析中心处按人头拿介绍费,金额在百元到千元不等。

凭借商人的敏锐和冒险精神,2022年,看准尿毒症病人就业难的痛点,贺军在透析室楼上办起制衣厂,帮助病人以工养医。此后,靠安排就业吸引来的透析患者,占据了客源总数的大半,一度萧条的透析中心得以起死回生。

其实,工厂本身难以盈利。工人们戏称,下楼透析才是“体现价值”的时候。

“价值”可以量化为数字。据2025年7月15日实施的《广东省医疗保障局关于公布泌尿系统透析类医疗服务价格项目的通知》,“血液透析费”项目的全省最高限价为每次390元,各地市据此合理制定具体价格。不考虑用药和其他治疗项目,如果按每周血液透析3次计算,月人均血液透析费用约为4000元到5000元。医保报销的九成左右费用,通过医保经办机构拨付给透析中心。

“单人月毛利润在2000元左右。”贺军说。“毛利润”指从医疗上赚到的钱,减服装厂“贴出去的钱”。

“终究不是慈善,我能提供的很有限”,晚上十点,五楼办公室里,监视器的蓝光打在贺军脸上,屏幕一角,张顺佝着身子加班,夹在缝纫机上的小夜灯,把他的脸映得黑亮。贺军坦率地说,“只能是给他一个好身体,再给一个工作机会,让他能回归社会,自食其力。”因为担心出意外,他通常等到张顺下班才离开。

这样的生态圈里,民营透析中心和病人是彼此依存的。一方面,民营透析中心提供的食宿、就业、补贴等福利,为病人提供生存空间;另一方面,靠福利吸引来的病人,又为透析中心带来医疗营收。

也正因为这样的福利,使这个生态圈始终处在规则的灰色地带。这背后,是一个争议已久的话题——发放福利是否合规?一些外省案例中,已有类似行为被有关部门叫停整改。

有律师认为,发福利不仅涉及不正当竞争,也可能属于医保基金的不合理使用。有业内人士抱怨,个别透析中心每月补贴高达两千元,类似“花钱买病人”。但也有律师称,民营透析中心“让利”患者,属于市场行为,不该被过多干涉。总之,“不能在明面上说”的福利,给圈里人带来隐隐的不安全感。

“什么规则,没有规则,规则就是活下去”,缝纫机边,张顺快速输出,语速和针脚一样密。他听说过类似传言,比起老板,他更担心工厂的存续。厂里缺货源,发不出工资的那个月,他借给贺军数万元维持运转。他想在这里干一辈子。

而贺军则更希望得到一些政策扶持,比如,有关部门能提供一栋廉租房,作为病人的宿舍。有律师表示,目前法律上没有专门针对尿毒症病人的用工规范,如果给企业以雇佣残疾人一样的政策优惠,或许能提高雇佣积极性。

“如果这样的就业模式,能从广州推广出去,我们找工作就没这么难了。”一位工人病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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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部车间里,尿毒症工人在剪线头。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扳命”

“在这里没有失落感,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从第一批尿毒症病人来到广州,已经过去近五年。他们早就把自己连根拔起,一些人离家前,把户口本从父母处分割出来,怕出事后连累家人。

在这片开辟出的领地上,尿毒症病人建立起自己的语言体系,健康人叫“正常人”,健康的工人叫“普工”,而病人间互称“肾友”,一些病友继而发展成情侣,圈里叫“透析搭子”。分散在不同透析中心的老乡会彼此惦记,“隔段时间就打个电话,就怕人消失了。”

日子是共同过的。下班路上,小瓶冰镇矿泉水一个传一个,轮着喝一瓶;宿舍里,一人生病,其他人帮着送医院;钱被借来借去,肾友来来往往,有的去了别的透析中心,有的后来去世,这些钱不一定都还得上。张顺赚到的钱,请肾友吃过饭,帮回家探亲的肾友报销过飞机票。赚得最多的那个月,他捐出去1000元,街道颁发的爱心证书至今放在每日通勤的公文包里,把包的四个角撑得周正。

与老家相比,唯一没变的是眼前的死亡风险。毕竟,透龄、肤色和手臂上针孔的密度,年轮一样呈现着剩余生命的刻度。

从医学上来说,年轻尿毒症病人的生存期,通常为5年到20年,受年龄、病情等因素影响,部分可达20年以上。根据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肾脏病透析专业委员会统计数据,截至2020年,我国透析患者平均年龄为56.9岁。

风险的形式是具体的。透析过程中出现的低血压、肌肉痉挛、低血糖等情况,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重则危及生命。张顺透析时不睡觉,“怕出意外醒不来”;一位透龄长的病人手里攥着速效救心丸,四小时透析过程中,他不断地睡过去,醒来后又在枕头缝里翻找药瓶,“这药跟钱似的,可以不用,但得有心里才踏实”;“扳命”,病床上一位贵州患者用方言形容透析,这个词原意指离开水的鱼拼命摆动尾巴。

这里的确出现过死亡的案例:高龄病人透析后晕倒死亡了;清晨宿舍里,工人被发现时已经不幸离世。作为“高危”群体,他们的死因难定。家属来闹,工厂赔钱,遗体被领走,之后的事大家不愿多讨论。直到一切恢复如常,传言湮灭在工厂机器的运作声中。

即便是这样的风险,大家也都选择用集体主义的方式应对。

两年前,病人们自发成立互助基金,每月一发工资,就往里面存十块钱。起初只有厂里员工参与,后来逐渐扩展到外面的透析中心,甚至是线上的肾友微信群。发起人张永宏记过一笔账,先后有上百位病友参与互助,最多的时候,基金里有过8000元。它让贫血的女孩输上了血,也救过返工路上出车祸的肾友,“没这笔钱,人就没了。”

每逢生日,病友一起庆祝又活过一年。“老东北”“桂林仔”“云南妹”……围坐一圈,用厂里发的两百元生日奖金吃饭喝酒。祝酒词里,大家心照不宣,不谈因疾病而雷同的过去,更不兴聊未来,活在当下的日子里,日常琐碎才是下酒料。酒桌上,脸色乌黑,五官的界限都因此模糊起来的,是透龄长的,他们放得开、喝得多,给年轻人斟酒时,手里的酒瓶被慎重地掂来掂去,倒倒停停,“他们路还长,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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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完一天的工作,晚上八点,透析床位上叶晓敏打着哈欠,邻床邱秀兰已熟睡。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对于年轻的工友,人生的确有更多可能性。

“从透析的第一天,我就没有打算透析一辈子。”叶晓敏非常肯定地说。18岁的她,大概率会活过厂里年老的工人;或者,按照她的预设,活到医学进步,治愈疾病,“换不起人肾,换个猪肾也行”,但这是一项遥远的技术,称为“异体猪肾移植”,目前全球仅实验三例,均未完全成功;当然,最理想的状况是,活到攒够钱换肾,那才是透析圈里所谓的“终极上岸”。目前,受制于数十万元的费用和受限的肾源,我国超200万名尿毒症患者中,每年能完成肾移植手术的仅5000例。

透析室里,年轻的工人隔床平躺,聊起对未来的规划,关于遥远的医疗技术,关于换肾的价格,关于如何挣更多的钱,关于病好后和“正常人”一样恋爱、结婚。有时有人聊到血压升高,透析机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目前的工作,是支撑这些“可能性”的支点。

厂里35岁以下的肾友占了三分之一,初中、技校、大学辍学的都有,许多人在这里才第一次迈入社会。他们大多进入头部车间学技术活儿,干得上心,总拿全勤奖,在各个车间里当上小组长。

透龄长的,没这些念想,工作只为维生。日复一日,他们围在尾部的大方桌边干碎活儿,平均工资不超过2000元,基本抵消开支。午休时间,大桌子变成床,他们直直躺着,睡得踏实,像一排搁浅的鱼。即便底薪连降三次,直到没有,也有人继续待着。他们或许做过其他尝试,发现活路不多,于是不再折腾。

命运无力逆转,不妨舒坦活一日算一日,“不当家里负累就成。”

在这样的尾部车间,工人流动率极高,据贺军统计,来来往往有过百来人,大部分不超3个月就离开,通常,他们在提供不同福利的透析中心间试探、流转。

张顺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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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析室门口的储物间,工人离岗透析时,把物品存放在里面。柜门上的人名换了一波又一波。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对于他来说,最务实的生存法则是,“可以病,不能病态,也不能太病。”他反复把这句话解释给新来的年轻人:“我们是有病,但不能病恹恹躺平,肾坏了脑子没坏;也得照顾好身体,身体是本钱,本钱没了,都是白玩。”

靠着这样的法则,他过上自足的生活。去年挣了四万多元,攒下两万,打营养针和住院,都没愁过钱;旧宿舍又黑又暗,他自费800元住进大单间,有两扇大窗户,握手楼间距近,阳光照不进屋里,但“有窗户才像人住的地方”。总有外面的透析中心打来电话挖人,他不为所动,“不想像商品一样被换来换去”,稳定才是安全感。

顺利的话,人生将这样有序地运转下去。就像床边桌上,永远码着药片、枸杞、眼药水、矿泉水、创可贴,生活就围绕这些物件展开。

早起,来一片药“抗病毒”;一把枸杞明目,再滴上眼药水,尿毒症影响视力,可他“靠眼力挣钱”;塞进包里的矿泉水,是两天的饮水量,一口都多不得;最后,用创可贴把胳膊上的针孔盖严实,“房东看到不敢租给你的。”

做好这些准备工作,他出门上班,新的一天,周而复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顺、邱秀兰、叶晓敏、贺军为化名)

南风窗|“可以不穿裙子了”,空姐原来这么无奈

12 August 2025 at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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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永舟

编辑 | 吴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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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山东航空推出了新制服“青未了”,新制服供女性空乘自选裤装或过膝裙,高跟鞋也被更轻便的平底鞋代替。

改换制服的本质,是将安全、实用与效率前置,而非审美。相较于裙装与高跟鞋,平底鞋和裤装可以降低颠簸摔伤风险、方便乘务员处理紧急情况,提高服务效率。接受采访的女性空乘人员告诉南风窗,这种职业精神,正是她们进入这一行业时的期待与自我要求。

在这之前,大众印象中的女性乘务人员,大多穿着高跟鞋、齐膝裙和丝袜。7月,做过空姐的脱口秀演员嘻哈曾在一档节目里表达困惑:“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空姐)在那么复杂的高空环境下工作,还要穿短裙、丝袜、高跟鞋,就不能穿裤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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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可以不穿裙子了”,空姐原来这么无奈
作者:永舟
发表日期:2025.8.12
来源:微信公众号“南风窗”
主题归类:女性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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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演员嘻哈在节目中表示对丝袜作用的疑惑

当飞机遇到紧急情况需要撤离时,空乘所穿着的丝袜因为材质问题很容易起火。嘻哈的一名乘务长朋友,因为在撤离时腿部没有衣物保护,从滑梯上下来后,膝盖和腿都受伤。嘻哈在脱口秀上说:“如果那时候她有一条裤子,她就不会这样子。”

这段脱口秀讲完后,嘻哈以几乎满分的票数,战胜了上一年脱口秀冠军付航,夺得冠军。观众对这段脱口秀的认可,折射的是公众长期以来对女性空乘人员因着装问题而影响机舱工作效率甚至是人身安全的担忧。

在长久的呼吁下,2024年12月7日,中国民用航空局发布的《客舱运行管理》中首次明确规定:“在飞机滑行开始至飞机到达目的地旅客下机结束,客舱乘务员不应穿高跟鞋。”

如今,“空姐可以不穿裙子”的相关改制,在近几年内被不少航空公司推行。今年7月,春秋航空规定,女性乘务员在整个值勤期都可以穿着符合标准的自购黑色平底鞋。2024年8月,湖南航空公司全面开始推行乘务员穿平底鞋执行航班。相关负责人曾回应媒体,这一举措是为员工“减负”,新举措下,乘务员航班全程不用再穿高跟鞋,包括进退场、上下客梯、走廊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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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湖南航空公司发文始推行乘务员穿平底鞋执行航班 / 图源:湖南航空之家

空乘人员是一项兼顾安全与礼仪的职业,自20世纪三十年代诞生以来,该职业随着各国航空业的发展与定位,不断在服务功能、安全技能与礼仪等多方面进行平衡调整。随着社会观念的进步,对实用性的考量,在各行各业也许都会被愈加重视,空乘人员亦不例外。

1 岔开腿和走稳路的需求

2017年,刚成为一名空乘人员时,郭凡收到了航司发的制服:一套大红色的西装式套裙,一片式的高开叉制短裙,长度在膝盖以上,裙子下面只能穿统一发的丝袜。高跟鞋则是6~7厘米的坡跟,上班的时候,空姐需要从进入航站楼就需要穿着它,包括前往机舱、接待、送客等一系列流程。

上了飞机后,郭凡可以换下平底鞋。于是,她每天出门工作带的行李箱里,时刻备着除了一双平底鞋,以及一双多余的丝袜,后者是为了身上那双被划破后有得更换。

其实当时公司也发了裤装,但完全用不着。工作期间,无论冬夏,空姐们都只能穿裙装。“着装规定是统一的”。

在做空姐的日子里,郭凡还是逐渐养成了这套服装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习惯,比如坐下前捋一下裙摆以防走光,在工作时下意识不会做太大的动作。她平时其实不爱穿高跟鞋,郭凡的身高有170厘米以上,踩在超过5厘米的鞋上就会感觉重心太高,相较于其他个子稍矮的女生更容易摔倒。

登机并不一定都走廊桥,有时需要乘客从航站楼搭摆渡车到飞机旁边,空乘人员要走有别于乘客的另一座舷梯,梯面并不是平整的,而是布满了不锈钢的锯齿状凸起和空隙,这一设计可以加大摩擦力,防止人踩上去时滑倒。但身为空姐,夏允需要穿高跟鞋上下,“很容易重心不稳,人容易摇晃,鞋子也会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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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乘人员登机的梯面更不平整 / 图源:pexels

航司发给夏允的高跟鞋本来是5厘米,约莫在前两年,夏允忽然发现,选择制服的系统上多了一款3厘米的粗跟,目前,空姐可以选择5厘米和3厘米两种,“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平底,”夏允说。

每次执行飞行任务前,空姐需要在机场附近的办公基地开准备会。从这个会开始,夏允就得穿上高跟鞋,直到飞机起飞,才能换上平底鞋。穿久了,脚底会出汗发滑,夏允需要自己准备吸汗的鞋垫。

有一次下暴雨,按照惯例,空姐可以在雨天换成平底鞋,但那天登机前,没有任何明确告知,乘务长忽然要求大家换回了高跟鞋。夏允和同行的空姐只好集体穿着高跟鞋,在大雨中坐中巴车从航站楼出发登机,“好几个(空姐)同事都在下车时滑倒了”。

夏允当空姐九年,她所在航司发的制服裙长度在膝盖以上,背后微微开衩。“虽然(制服的)设计不会很暴露,但我们平时的工作不像那些办公室的文职只需要坐着”,频繁的走动、弯腰等动作,都会带来走光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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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姐的日常工作需要频繁的走动、弯腰等动作 /《欢迎光临》剧照

乘务员的座椅与乘客座椅面对面,夏允必须全程保持挺直腰背,并拢双腿,“如果走光会很尴尬”。起飞20分钟、下降30分钟,加起来近一个小时,这期间她的整个身体都得紧绷着。

夏允拿到手的制服分为“夏、秋、冬”三套服装,冬装是有裤子的,在冬天,穿什么是乘务长来决定的,“只要乘务长说,今天可以穿裤子,我们就可以穿裤子”。

但在春秋两季,全国各地温差较大,比如从上海飞到东北,在上海还算合适的服装,到了东北就会变得寒冷难耐。迎客的时候,夏允需要打开舱门,站在门口,“前舱的那两个人会一直发抖”。冬天的时候,几乎每次飞东北航线,夏允都会感冒。

但为了保证空乘在飞行中的服务质量,空姐不能随便吃感冒药,如果身体不舒服,需要先报备航医,接受身体检查,然后再吃药。哪怕身体不适,也不能停止飞行,请假需要去三甲医院开有效证明,拿到医生给出的专业证明,再去给航医、直管领导依次审批。

除了着装,空姐的发型、指甲颜色甚至是眼影颜色都有统一规定,在郭凡她们公司,“穿红色制服就要画暖色调化妆,蓝色制服就要画冷色调的妆”。如果被查到妆容不合适,乘务长可能会要求空姐这次不起飞。在入职培训的时候,郭凡就受到了专门的化妆式样培训,而同样是空乘人员,空少的仪容要求,就只是“干净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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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姐的指甲、眼影颜色和发型都有统一规定 /《向风而行》剧照

每天出门上班前,发型、妆容加在一起需要花掉郭凡至少半小时时间。

入行这些年来,夏允脸上的妆容经历了几番变动。有一段时间,公司对女性空乘人员的腮红色泽程度提出了相当具体且“严苛”的要求,“必须要看得出来,但又不能太明显”。她们不理解花时间在这些细节上的意义,却不得不照做。

2 “安全培训时穿的是连体服”

在空乘行业待了2年后,郭凡离职了。当网络上开始热议空姐的制服问题时,她想起八年前入职时接受的安全培训,“无论是跳滑梯还是逃生模拟,我们穿的都是那身紧紧护住全身的连体服,而不是裙子。”

飞机需要迫降时,空姐需要组织乘客紧急撤离,从准备物资到与地面联络,从开舱门到引导旅客疏散、跳滑机。每一个过程都可能需要大动作,甚至需要跑、跳。“管理秩序的时候很容易产生混乱、拥挤,对空乘的脑力和体力都是考验”。

如果飞机在水上降落会更麻烦,虽然有救生衣,入职时也会培训游泳,但短裙的束缚,会让游泳撤离变得更困难。

撤离前,空姐还需要做的一项工作,即提醒机上的女性乘客去掉身上的丝袜、发夹,防止着火或受伤。当然,她们自己也需要在最终撤离前脱下丝袜和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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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实验中点燃的丝袜 / 图源:杭州日报

演员嘻哈在脱口秀里提到了自己一位空姐朋友的经历,一次在国外遇到发动机着火,那名空姐在90秒内成功撤离了所有乘客,自己却在脱掉丝袜后,由于没有裤子的保护,从滑梯上下来后,“整个膝盖全部烂掉”。

这套服饰是符合国际礼仪标准的,“但它只考虑到礼仪的部分,没有考虑到空乘这个行业的特殊性,除了礼仪作用,还有一部分安全需要。”郭凡说。

夏允也记得,自己在9年前接受入职培训时,“训练服就是一套运动服,但实际到了工作中,是需要穿着制服处理紧急情况的。”

自入行那一天起,夏允就从公司与培训那里得知,空姐这份工作包含“服务”与“安全”两大部分的功能要求。但真正入行后,她发现,服务的成分几乎占据全部。

安全领域可能涉及无数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在地面就可能有旅客的充电宝起火,“空姐需要迅速跑去拿灭火器、转移疏散旅客、维持秩序等等”。飞机滑行和加速离地阶段,还可能遇到引擎故障、撞击等意外情况,空姐需要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如果需要组织旅客疏散,空姐要从机上放出滑梯,这个过程伴随着飞机起火、冒烟的可能性。而在疏散前,空姐第一时间需要做的,是“脱掉高跟鞋和丝袜,光脚撤离”,高跟鞋容易把滑梯刮破,丝袜则容易导致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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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航空的机上撤离风险提示 / 图源:海南航空

夏允亲身经历过一起机上紧急医疗事件。飞行途中,一位旅客忽然失去意识,刚起飞就在机上晕厥了。夏允和乘务长在一位医护乘客的辅助下,全程跪地对旅客进行抢救,包括使用氧气瓶、揉搓手心等等。

虽然拉上了帘子,没有太多人观看,但操作时还是会感到动作上的掣肘,直到飞机落地后把旅客送去医院,夏允和乘务长整整跪了两个小时,两个膝盖都淤青了。

真正遇到紧急情况的概率其实并不大,从业9年,夏允遇到过最紧急的也不过类似起飞前的充电宝发热,“发热就有潜在的起火风险”。作为一名乘务人员,她必须时刻保持预警,自己随时可能在某一天需要穿着短裙、高跟鞋参与处理意外和救援。

除了正常飞行任务,航空公司会定期组织空乘人员进行安全培训和演练,以检验他们在紧急情况下的应对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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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空公司会组织空乘人员进行安全培训和演练 /《活在当下》剧照

夏允她们公司就要求每两年去一次总部复训,演练项目通常包括模拟火灾、紧急疏散、气象异常等紧急情况,空姐需要穿连体运动服,进行跳滑梯、跳泳池、水上撤离、拿灭火瓶灭火等动作。

此外,每个季度公司还会组织模拟演练,“就是在自己公司模拟舱,穿制服,演练内容差不多也是那些安全课题。”不过,相较于在总部模拟舱里演练,在公司内部的练习是“以学为主”,“模拟舱很小,就那么几排,主要是一些无实物的口述流程,”夏允说,“主要是让我们对安全流程始终是熟悉的,不那么需要真的跑跳。”因此,穿制服的影响倒也不大。

在成为空乘人员那一刻起,对安全技能的强调,是这份职业带给他们的一份自我定位。而无论是服务还是急救技能,建立在学习和训练之上的专业性,一定超过穿着、妆容带来的观赏性。

3 被舍弃的非必要性

在民航史上,对空姐穿着女性化特征明显服装的早期规定有一定时代原因。20世纪30年代,美国波音航空公司首次招聘空中乘务员,当时,大部分飞机乘客都是高端消费人群,因此,空姐的女性化穿着,成为吸引这部分消费者再次乘坐飞机的商业元素之一。到了50-60年代,美国航司甚至会对空姐的应聘要求对年龄、体重,非婚等作出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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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5月,25岁的艾伦·丘奇在从奥克兰飞往芝加哥的航班上担任世界上第一位空姐。她和另外七名单身女性组成了“最初的八名”空姐

如今,飞机更多作为一种便民的交通工具,而非用于享受或彰显服务的奢侈消费。乘客对空乘人员的服务要求,也在乘坐飞机平民化、日常化的趋势下,倾向于更实用的功能。就像高铁上的乘务员,不论男女,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障列车秩序与乘客安全。

但在主导礼仪功能的裙装,不仅会给正常工作带来一些不便,还容易给不怀好意之人可乘之机。郭凡在工作时遇到过乘客偷拍,“(乘客)将手机放地上,打开摄像头”,空姐走过的时候,就可以拍到她们的裙底。所幸偷拍行为被另一名乘客发现,及时阻止。

类似的场景夏允也遇到过。更常见的情况,是直接对她动手动脚,“比如我送一杯水,(乘客)会连带着摸一把我的手,发餐的时候会直接触碰我的腰”。然而,由于机舱工作环境特殊,以及航司相关制度的缺失,她们大多只能忍气吞声。

回想起来,初进入空姐行业的时候,郭凡对这份职业的成就感来源,是自己在处理安全事故的专业。平时遇到大事的概率不大,但飞行全程的安全问题无小事,比如在飞机上发现乘客在使用充电宝、发现旅客在厕所里偷偷抽烟,“有时候烟雾报警器不敏感”,这些郭凡都经历过。阻止隐患的细微改变,都能给她带来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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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过程中有许多需要处理的安全事故 /《快乐飞行》剧照

但她发现外界对空姐这一职业群体的印象似乎并非如此。有男性乘客想问她要电话号码,“大部分乘务员都遇到过”。辞职后,郭凡在自己的社交平台透露过曾经做空姐的经历,后台会涌入网友目的不纯的询问。时间久了,由于空乘人员权益保护相关机制的匮乏,以及来自外界的刻板印象,她逐渐心生失望,于是离开了这一行。

前段时间,“建议换裤装”的话题开始发酵后,郭凡在与以前的同事吃饭时提到了这事,但郭凡发现她们其实不太在乎,“因为不太相信一张意见卡能推动制度改变”,无力感扑面而来。

夏允曾以为空姐是一项专业度很强的职业,但入职多年来,她逐渐发现,这是一份对外“服务业”,对内高度军事化管理的职业。她感受到,真正的掣肘或许还不在于服装,而是在于基层空乘人员话语权的微弱。

乘务长随时随地的一句话,都可以更改和决定她们穿什么。即便在具体工作过程中遇到不便的情况,也很难向上反映,“所有权限都在乘务长那里,我们感受到冷了、不方便了,却无权决定自己穿什么、化什么妆。”

哪怕穿了裤装,但陈苹曾经工作过的航空公司还是要求女性空乘人员需要穿修身的白衬衫和戴丝巾,白衬衫的衣襟容易沾到刚化好的妆,丝巾缠在脖子上,天热的时候很容易出汗,但陈苹必须保证丝巾的角在一个固定的形状里,这使得整个人从头到脖子必须保持平直和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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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保持丝巾的角在一个固定的形状里,整个人必须从头到脖子保持平直和持稳 /《活在当下》剧照

陈苹也很不喜欢公司要求的盘发,为了让发型在十几个小时内保持稳定,她会往头发里固定很多小发夹,有时候戴久了,头皮被扎得生痛,由于每次都要喷发胶,于是不得不每天洗头。这种固定发型也导致她无法烫发、染发,卷发可能会让她在盘发上花费更久的时间,变相拉长工作时间。

相比每天上班前为了化妆、盘发花费时间,她们更愿意将时间用在提高机舱工作的效率与安全性上。如果真的有一天,用得上她们培训所学的安全与急救技能,她们希望,“至少在那种时候能有选择的权利。”

(本文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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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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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错关212天获赔15万,“不够律师费一半”

11 August 2025 at 15:02

法院认为,本案中未存在

侵犯当事人财产权的情形

7月10日,民企老板范海生收到了沈阳高新区法院作出的国家赔偿决定书。法院决定赔偿范海生人身自由赔偿金100810.24元,精神损害抚慰金5万元,以作为其被错误羁押212天的补偿。

范海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一赔偿金额与其申请的数额相差甚远,“这几年打官司的律师费就花了30多万元,赔偿款不到律师费一半”。

据范海生介绍,8月7日,其代理律师向沈阳中院提交了国家赔偿复议申请书,请求法院支持其提出的1000万元财产损失赔偿及20万元精神损害抚慰金的申请诉求。

2021年3月25日,时任北京中科普金特种材料技术发展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董事长的范海生,在其位于北京市西城区的家中被沈阳市公安局干警带走。随后他因涉嫌假冒专利罪于当日被刑事拘留,同年4月21日被批准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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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错关212天获赔15万,“不够律师费一半”
作者:陈威敬
发表日期:2025.8.11
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国新闻周刊”
主题归类:冤假错案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报警方为沈阳融荣公司的负责人,双方因一款由中科院金属所授权的不锈钢产品专利发生异地纠纷。该公司于2020年5月22日向沈阳市公安局报案,公安机关当日立案。

2021年10月22日,范海生被沈阳高新区法院采取取保候审措施。一年后,措施变更为监视居住。

2022年12月28日,沈阳高新区法院一审判决范海生犯假冒专利罪,单处罚金35万元。判决书中提到,案件审理中,法院建议公诉机关对北京中科普金公司追加起诉,公诉机关《复函》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证实北京中科普金公司涉嫌单位犯罪。

范海生上诉后,2023年7月24日,沈阳中院以原审判决部分事实不清为由,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重审。

2024年6月27日,沈阳高新区检察院作出《撤回起诉决定书》,理由是“案情变化”。同日,沈阳高新区法院准予撤回起诉。

2024年7月24日,沈阳高新区检察院作出《不予起诉决定书》。至此,本案暂告段落,范海生也重获自由。从刑拘之日起至被取保候审,范海生被羁押212天。

2025年4月28日,范海生向沈阳高新区法院申请国家赔偿,包括人身自由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以及财产损失共计1029.8万余元。

两个多月后,沈阳高新区法院作出赔偿决定。法院认为,本案中,范海生因涉嫌假冒专利罪被提起公诉,高新区法院以其犯假冒专利罪,单处罚金35万元。该案重审期间,公诉机关撤回起诉,并作出不起诉决定书,范海生有权获得国家赔偿。

法院称,在刑事诉讼中,从侦查、逮捕到审判,是证据要求的由低到高的过程,也是赔偿归责原则由宽到严即违法归责到结果归责的过程,虽然高新区法院未对范海生作出逮捕,一审也未判处限制范海生人身自由的实刑,但根据上述规定,适用后置吸收原则,应由高新区法院作为赔偿义务机关对范海生被羁押期间遭受的损害承担国家赔偿责任。

关于人身自由赔偿金,沈阳高新区法院依据最高人民法院最新发布的计算标准,按每日475.52元核算,合计100810.24元。

关于精神损害赔偿,赔偿决定书中提到,根据相关规定,无罪或者终止追究刑事责任的人被羁押六个月以上,属于致人精神损害,造成严重后果的情形。精神损害抚慰金一般应当在人身自由赔偿金、生命健康赔偿金总额的百分之五十以下(包括本数)酌定。

法院称,综合考虑范海生的羁押时间、纠错过程、当地生活水平等因素,精神损害抚慰金酌情确定为5万元,此外应当在范海生住所地所在社区为范海生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

法院认为,关于范海生提出的财产损失1000万元,因未对范海生实施侵犯财产权的行为,范海生的该项主张没有法律依据,决定不予支持。

记者:陈威敬

编辑:胡克非

运营编辑:肖冉

【404文库】好有道|江油案正义你为什么总是迟到?能不能在自己桌子上刻个“早”字?

9 August 2025 at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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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江油案正义你为什么总是迟到?能不能在自己桌子上刻个“早”字?
作者:太后也行
发表日期:2025.8.8
来源:微信公众号“好有道”
主题归类:四川江油市民声援被霸凌少女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7月22日,四川江油的三个小太妹,把一个14岁女孩拖至某废弃的楼房内,持续进行了4个小时的殴打,诸位可以找来视频看一下,极其残忍。

被打的女孩说爸爸会报警,施暴的小太妹边打边叫嚣出一句名言:你以为我们怕?又不是没进去(指警局)过?!没有20分钟就出来了。

8月4日,警情通报出来了。对于三个违法行为人:

刘某甲处行政拘留十三日,罚款一千元;

彭某某处行政拘留十日,罚款八百元;

刘某乙因未满十四周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十二条之规定,对刘某乙不予行政处罚,责令监护人严加管教。

这期间网络上有传言说施暴者的父母为高官,很快当地警方出面辟谣:三名施暴者的父母有的无业,有的是售货员、外卖员。

关于这事,我看到网友们的意见都是觉得判得太轻了,呼吁《未成年人保护法》真正保护“该被保护的未成年人”。

法律修订需要审慎,咱说了不算,我想说点别的。

一、受害人7月22日报警,警方的通报8月4日才出来。关于为什么间隔这么久,也有记者采访了警方,警方给出的回应是:1.牵涉多人,经多方查找,待涉案人员8月2日全部到案后进行询问。2.伤情鉴定在8月3日才出。

相当数量的单位一方面人员和机构庞大冗杂,另一方面真正干活时人手短缺。当然没人干活的根本原因还是不够重视。施暴的三个小太妹和被打的女孩一看就都是底层家庭的孩子,公事公办,无需特事特办。

虽然经历了半个月,但也没耽误最后给这三个小太妹该给的判决,据江油警方,对于这三个的处罚决定,已经“属于“从重”。这点大家还是可以相信,对于这种家庭的孩子,没有包庇的必要。

但半个月的时间,能发生什么呢?

那则关于施暴者父母是高官的谣言都跑遍半个地球了,真相还在家穿鞋。

谣言就是一堆鸡毛,吹口气就能漫天飞舞,而有关部门只会在后面跟着小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不信谣不传谣。

话说正义它怎么总是迟到?就不能给自己的桌子上刻个“早”字?

二、青少年霸凌现象非常普遍,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专门列举了常见的霸凌形式,以及什么样的青少年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但那篇文章被莫名嘎掉了,懒得再写。一句话概括下就是:只要你“特殊”,就可能被霸凌。

而青少年们界定“特殊”的标准,是与成人不同的:胖、丑、慢、穷……都是理由,但还远不够:长得好看、出手阔绰、来自外乡、是个网红……也是被霸凌的原因。

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家里做生意的,条件中等偏上,长得还挺好。有个特点就是:习惯道歉。比如两人在公共场合发生碰撞,她一定是主动低头道歉的那个,无论是非。就这么一个“有礼貌”的孩子,读了初中后,被班里女生言语攻击、组团孤立……初二时因抑郁休学。

有学者说,我们很多中国人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还有一个土匪。这个土匪就是游民文化。

游民文化包括:强烈的反社会性、在社会斗争中,最具主动攻击性、注重拉帮结派、鄙视道德伦理。

比如一些我们经常听到的: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些“金句”从来都不在主流文化中,但一直扎根在游民文化里。许多的乱象,或许可以从这里找到解释。

【404文库】冷杉RECORD|成为幸存者的十年

By: unknown
8 August 2025 at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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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成为幸存者的十年
作者:高敏
发表日期:2025.8.7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天津爆炸事故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第一次见到张梦凡时,央视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眼睛周围的皮肤,看上去特别薄。后来才知道,那是擦眼泪擦出来的。镜头前的张梦凡从不落泪,实在控制不住,就低着头一言不发。透过反光玻璃,可以看到那张憋得通红,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红了的眼眶。可再一抬眼,他又变回那个平静的讲述者。

那次采访,距离2015年8月12日的爆炸,过去不足20天。

当晚,天津港发生了一场由危化品引发的爆炸,张梦凡所在的八大街中队是距现场最近的消防队。中队26名消防员接了任务,开着4辆车冲去现场,张梦凡因为胯骨骨折在养伤,由战斗员转去做通讯员,留在中队。那天出任务的战友,8人牺牲,18人不同程度烧伤。

21岁的张梦凡成了最幸运的那个。

爆炸在现场留下了比半个足球场还大的深坑,和波及周围百余米的焦土,也在张梦凡心里留下一片废墟。在湖北孝感老家,他特地留出一个衣柜,存放当时的消防服、军装、走访战友家属的100多张车票,以及两张纸——那晚的派警单,和一张写有8位战友名字与电话的A4纸。这些年每到休假,他除了回老家,就是去天津、河南等地“探亲”——这是8位已故战友的家乡。探望和照顾他们的家人,是张梦凡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救赎方式。

十年后再面对媒体,张梦凡语气平静,没有了那张因痛苦而憋到扭曲的脸。两三年前,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因为听到伤感音乐而崩溃,也不会在午睡醒来发现天已经黑透时,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他似乎好了起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这是他从未期待过的。

而这也是我们想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们无意塑造一个悲情英雄,或是挖掘一场灾难的余烬。我们更关心的是,一个幸存者,如何在漫长的十年里,处理幸存带来的愧疚、责任,与自我拉扯。张梦凡说,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牵绊,依然与那场爆炸紧紧相连。

因为他不想遗忘,也害怕他们被遗忘。

那朵蘑菇云

最近几年,张梦凡一直“漂”在路上——名义上在成都工作,实际上一大半时间都在酒店度过。作为一家传媒公司的外联制片,他习惯了拎包就走的生活。即便回到成都,也是住酒店。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两身换洗衣物、一双拖鞋、一个洗漱包、一支温度计、几份工作文件,可以轻松塞进一个双肩背包,和一个登机箱。

这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部队待一辈子,生活在集体中,受严格管理。直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看到那朵十几米高的蘑菇云腾空而起——提起爆炸,这是最先闪到回张梦凡大脑里的画面。

除了这朵仿若灾难片画面的蘑菇云,那晚还有些不同寻常的迹象:接近夜里11点,张梦凡在睡梦中被天边火红的亮光照醒,他还以为天亮了;派警单上的火情信息很模糊,既不知道确切的着火点,也不知道什么物质着了火——入伍5年,他第一次见到信息这么模糊的任务单。

张梦凡将派警单交给火场文书訾青海,一分钟后,大家整装集合,乘着4辆消防车冲了出去。8月初,张梦凡在一次跑步训练中摔倒,造成大腿错位、胯骨骨折,于是当天晚上,他的工作是留在值班室,打开通讯设备,将前方情况上报给支队。

但那一晚,手台里异常安静,无人应答。

第一次爆炸发生时,玻璃被震得直晃,张梦凡本能地往外跑,想起手台和手机没带,就又返回了值班室。再次出门时,第二次爆炸来了,他躲在二楼楼道里,天花板和玻璃全部被震碎,在他身后飞溅起来,玻璃直直扎进墙里。

跑出营区,张梦凡看到天空正升起一朵蘑菇云。

他心里凉了半截,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火灾。他想冲进现场,去找战友。这时,中队门口的马路边聚起了匆忙逃生出来的居民,有人只穿着内衣内裤,有人崩溃大喊,有人拉着他哭着不放手。

安抚好居民,已经是凌晨三点。张梦凡回到中队,不停地给每个现场人员打电话,但直到接近天亮,始终无人应答。

据“8·12”特大火灾爆炸事故调查报告显示,发生爆炸的瑞海公司仓库,系违规获得经营资质,不具备储存危险品、爆炸品的资格。张梦凡曾对媒体回忆,爆炸前一个多月,中队每星期都会去辖区内的储存危化品的单位进行实战演习,也绘制过这些厂区的图纸,精确到消防栓的位置,但瑞海公司并不属于他们的辖区范围。

这场爆炸中,共有99名消防员牺牲,超过了2005—2014年我国消防员死亡数量总和。而距离现场最近,最早到达现场的八大街中队,当晚无一人归队,最终8人牺牲,18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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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烈士陵园

不顾领导反对,张梦凡坚持留在了严重损毁的中队。他想守着这座孤岛,等着战友们的消息,也怕家属过来找不到人。

楼道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张梦凡以为是战友回来了,冲出去一看,是战友梁仕磊的家属。梁仕磊是代理中队长,爆炸前已经跟队里请好了假,说是8月份要去领结婚证。

家在天津的家属陆续赶来,不时有哭声传出。一位父亲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抽着烟;一位母亲外表看起来极其镇静,但从内到外透露出极致的悲伤——这是战友刘程的母亲。张梦凡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已经死了。

訾青海是河南周口人。家人开了六七个小时车赶到天津。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张梦凡只能说战友去执勤了,得等消息。訾青海的父母坐不住,就跟着志愿者,去收治伤员的医院挨个找人。最终,他们等来了儿子遇难的消息。

新兵头两年不能回家,而訾青海还有20天就两年期满,到时候他可以选择退伍或者转士官继续留队。

辨认战友的遗体,比劝慰家属更揪心。经历了爆炸的尸体多有残缺,需要一起生活多年的战友反复辨认。那段时间,张梦凡白天协助搜救人员辨认,晚上守在电话前,等着接家属电话。为了发动更多力量找人,他建了一个收集“8·12”事故线索的QQ群,每天有上百人申请入群,大家分享着搜罗自线上线下的救援信息。

第一个确认牺牲的是杨钢。按照要求,所有战士的物品都要封存起来,不能乱动。张梦凡违背了命令,拿着扫帚进了杨钢的宿舍,帮他清理了床上的玻璃碴子。杨钢曾将家乡的咖啡豆带来天津,种在中队的院子里。

张梦凡每天都去给咖啡豆浇水,幼嫩的小苗在爆炸不到半个月后开出了第一朵花。

那段时间,张梦凡变得比以往都勇敢。他从小内向,和人说话时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形容自己永远是班里的最差生,胆小、懦弱、老实。在中队,他也总是待在不起眼的角落,等着队友主动发起活动。而爆炸后,他独自留守中队,接待家属和志愿者,应对各路媒体,收集信息寻找失联者,整理队友遗物,彷佛一下挣脱了从前的躯壳,强大起来。

张梦凡记得,当时有一位上海小学生给中队汇来50元钱,附言“向您们亲切慰问,敬礼”。他随即开通了微博,将此前和战友相处的点滴,牺牲战友的照片和社交媒体信息,以及自己絮絮叨叨的随想和梦境,都分享在网上。

他希望更多人知道并记住八大街中队的兄弟们。

“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没过多久,就有网友在评论区这样说——这加重了张梦凡作为幸存者的隐秘愧疚。甚至还有人认为他在利用战友炒作。2019年接受采访时,张梦凡曾透露,那些质疑的声音,让当时刚满20岁的他一时想不开。

幸存者

活着让张梦凡感到愧疚。

他后悔没能一起去现场,即使这对结果并不会有多大改变;他至今都会设想,如果当初能够预料到事故,哪怕承担再大责任,他都不会把派警单递给战友,“还是想让他们活着”。

但他几乎不在人前袒露自己的情绪,十年前面对媒体时就是这样。一开始他会强忍着,然后偷偷背过身去抹泪;反复讲述多了,也便逐渐麻木,像台机器一样作答。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尽情释放。

大爆炸后,张梦凡得过抑郁症。最近几年他才开始跟人吐露这件事,此前除了心理医生,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父母。治疗是偷偷进行的,钱是在支付宝借的。

事故发生后,有专业的心理医生被到派到他所在的中队,定期为大家做疏导。临走时,医生留了联系方式,但张梦凡从没主动寻求过帮助。他怕麻烦别人,也怕家人担心,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我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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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凡的退伍军人优待证

8位战友的追悼会,张梦凡一场也没落。有一次,同一天在同一个殡仪馆参加了三场。他觉得讽刺,“好像上班一样”。

一次参加完追悼会回程的车上,他没忍住,哭了出来——这是他极其少有的在外人面前崩溃的时刻。2015年“十一”期间,已经出院的战友们回中队聚过一次,大伙儿给已故战友摆了餐具和酒。有人聊起爆炸当晚,张梦凡低着头,突然冒出一句,“兄弟们走得太冤了”,随后不受控地大哭起来。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和战友们训练、玩闹的日子。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但根本控制不住。爆炸后的第三天,他梦见了杨钢——那是第一个被确认牺牲的战友。他想跟杨钢说话,但对方只是在旁边看着,并不理他。20多天后的一次午睡,他梦到了刘程、杨钢、訾青海等几个已经牺牲的战友。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醒来,但全身动弹不得。终于费了很大劲醒来后,他又后悔了——他想多梦一会儿,再看他们几眼。

之后一两年,战友们总会出现在梦里。张梦凡挣扎着醒来,恍神儿间回到现实,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了。他想着,不如也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又会强迫自己赶紧想想父母,克制这种冲动。

救赎

关于幸存的愧疚,很多人劝张梦凡没必要,但他就是走不出这个状态。

他决定把生活重心放在战友身上。他在2015年年底退伍,离开了原本打算待一辈子的部队,最大的动因是想去探望8位已故战友的家人。

“有人牺牲了,有人受了伤,一辈子带着残缺,只有我一点儿事没有。”尽管很多人宽慰他,但他总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他必须要去探望那些家属,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需要什么帮助。他觉得,只有这一页真正翻过去,自己才能开始新生活。

这是他最想做也最害怕做的事。此前接受《冷暖人生》采访时,他说自己心里其实特别紧张,“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担心战友的家属见到我,会情绪很激动地问我:为什么你活下来了,我的儿子却牺牲了?”他在手机里存好了要带给每个战友亲属的照片,拿着他们的花名册,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一趟旅程的花费是他从支付宝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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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凡在高铁站

最先去的是杨钢家。他家在重庆忠县的大山里,火车转大巴再换摩托车,张梦凡走了12个小时才到。杨钢父母见到他,没有一句质问,甚至没有陌生感。他们接他回家,给他做杨钢最爱吃的菜。父母将杨钢的墓立在每天上下班必经的山坡上,每次骑摩托车路过,都会按按喇叭,跟儿子打招呼。

在天津,他陪中队长梁仕磊的父亲喝酒,陪刘程的单亲母亲一起处理儿子的后事;在湖南永州,他收获了第一条好消息——战友蔡家远43岁的母亲通过做试管,怀上了新生命。

张梦凡最后去的是訾青海家。訾青海是他在队里最亲近的小弟,住同一个宿舍,值同一个班。訾青海的父母当时状态很差——母亲郭献珍几乎闭门不出,周围人都知道她家孩子不在了,她怕被人关心,任何关心都会让她难过。她每天躲在家里哭,哭到眼睛疼。

张梦凡来了,看着眼前这个跟儿子性格同样温顺的男孩,她总觉得儿子回来了。夫妻俩心疼他,带他出去吃好吃的,去新乡郊区的凤凰山逛,也劝他看开点。平时老两口难过的时候,也会去凤凰山看看风景。

花了近一年时间,张梦凡走遍了8位战友的家,多了8对父母。父母们都把他当自家孩子,知道他退伍了没收入,非要塞给他钱,他坚持不要。这种彼此间的羁绊,在爆炸第二天就有迹可循——当时,一张微信截图在网上流传,昵称为“刘世嵻”的消防员告诉朋友,“我回不来,我爸就是你爸”,还说战友刚子“走了,牺牲了”。“刚子”指的就是杨钢。

重建

张梦凡的父母起初并不支持他探望家属的计划。他们担心他会不断被拉回痛苦中,陷入崩溃。但张梦凡执拗,只要自己认定的事,谁劝也没用。

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当他走到家属身边,聊起已故的战友,彼此都能得到些安慰。他见证了破碎家庭里长出的新希望,这反过来也治愈了他。

2016年,到訾青海家“探亲”时,张梦凡告诉郭献珍,说蔡家远的母亲通过试管,成功怀孕。郭献珍萌生了同样的想法。訾青海虽然有个姐姐,但“养到20岁的孩子,突然不见了”的痛苦还是无法承受。为了让自己能往前走,她决定再生一个。

求医之路很艰难——她当时47岁,做过结扎。新乡一家医院为她手术打通了输卵管,治疗了几个月依然无法怀孕,再去郑州检查,医生说她只有5%的怀孕概率。

在北京,公立大医院一听她的年龄,直接拒绝。

站在医院外的天桥上,郭献珍想跳下去。恰巧一位相识的记者打来电话,说是帮他们找到了当年“六旬失独母亲郭敏生龙凤胎”新闻的当事人,对方推荐了北京的一家私立医院。夫妻俩多次往返北京,吃药、检查、住院,花光了家里几十万积蓄,郭献珍终于在2017年7月怀上了双胞胎。他们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希望。

2018年3月,郭献珍剖腹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取名“圣恩”和“浩恩”,平时唤作“大宝”和“小宝”。张梦凡特地赶去医院,透过监视器看到了这对新生儿。

但很快,网上有人质疑他们大龄产子,言语恶毒。张梦凡罕见地在微博上发了火,怼了回去。战友已经不在了,他容不得对他们家属的任何侮辱。这触到了他的底线。

张梦凡一直和家属们保持着联系,尤其和訾青海家。郭献珍性格开朗,有事会给他打电话商量,有好消息了也第一时间通知他。今年7月,手里的项目一结束,张梦凡就赶到新乡。郭献珍见到他,小跑着过来拥抱,两个孩子也立刻缠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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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凡去訾青海家“探亲”,陪两个孩子玩

郭献珍告诉张梦凡,养育孩子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得多。她和丈夫訾付长年纪都大了,平时只能找朋友帮忙。老两口的时间表也全围着孩子转:做早饭,送上学,辅导作业,一人负责一个。老师要求孩子们在学校说普通话,也鼓励家长在家说普通话。郭献珍就跟着短视频学发音。

为了陪孩子更久一点,夫妻俩每天坚持锻炼。訾付长定期会将头发染黑,郭献珍则格外注意拾掇自己。碰到有人问她是不是孩子奶奶时,她就当没听到。要是问起,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孩子,她就只说,“俺结婚晚”。

这七年,他们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两个孩子身上,一天都没有和孩子分开过。孩子们不知道有个哥哥,郭献珍计划着,等孩子长大几岁,再告诉他们。他们把訾青海的烈士证,和他儿时常看的几本书,装在他在部队用的绿色布包中,收在家里最高的柜子里。

大家坐在一起,难免提起訾青海。郭献珍感性,总忍不住掉眼泪;訾付长则把头别过去,长久地沉默,眼里满是血丝。但这种沉默又总会被孩子们的欢笑声和打闹声迅速打破。

曾经的伤口正在长出新的血肉。郭献珍告诉我们,也不断提醒自己,“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活着的人还得要活,是不是?”

最近几年,郭献珍夫妇和张梦凡都发现,对方笑容越来越多了。张梦凡其实不喜欢小孩,过年回老家都尽量躲着家族里的小辈,但每次到了訾青海家,总是不自觉地笑起来——咧着嘴的那种,然后坐在地上陪孩子们玩整整一个下午。

对抗遗忘

张梦凡似乎好了起来。

爆炸发生后的头两年,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被问到对未来最大的期待,总说“希望家属们能生活下去”。他说当时满脑子只想着战友和家属们,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眼看战友家属们都在走出阴霾,他也尝试着重建自己的生活。

他在网上找过心理医生。给医生打电话时,他不是倾诉痛苦,而是直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遏制自己想要轻生的念头。医生给了一些建议——吃药和去广阔的地方,张梦凡吃了一两个月的药就不想再吃,之后他选择了去全国各地旅行。

在丽江古城,客栈院子里有个天井,他就躺在天井下的躺椅上,看天上的云。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一下午。放空的感觉让他舒服,他为此又续住了一天,继续发呆。就这么在各种安静又开阔的环境里走走停停了差不多一年,张梦凡没那么想死了。

网上的言论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他说自己更在乎留下来的人——战友的家属们。跟家属们接触的这些年,他意识到幸存也是一种幸运,这种幸运意味着他要承担更多责任。

2024年,他恋爱了,有了从未期待过的“自己的生活”。女朋友是个在武汉工作的山东姑娘。今年7月,在新乡一见面,他就告诉訾青海的父母,说自己谈对象了,下次会带着女朋友来看他们,还说打算明年结婚。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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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张梦凡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遗忘可能是中国的国情,只要热度过去,大众很快便会遗忘”。他发现,爆炸刚发生时每天上百人活跃的QQ群,第二年就没什么人说话了,几乎成了“死群”;2019年,有网友在他的微博下留言,惊讶于4年前竟然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故;日常生活里,偶尔提到那场爆炸,他意识到,很多人并不知道。

为了对抗这种集体性遗忘,每次国内出现重大火灾事故的新闻,他都要转发。有拍火警的电影上映时,他会不遗余力宣传。每年8月12日,他也一定要发微博:一周年时他连发三条微博纪念,两周年则在留言区回复大家想问的问题……评论区的互动越来越少,他微博的字数也越来越少。2024年,只留下了“九周年”三个字。

他也还保留着一些部队里的习惯——他喜欢逛超市,因为在中队时,一休假放风,大家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去超市扫荡泡面和零食。他从来守时,总会在约定时间提前出现。那是作为消防员的肌肉记忆:接到命令后,无论在做什么,都要在一分钟之内穿上战斗服上车。

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也留在了从前。那时候手机上交,大家就在最有限的条件下找最简单的快乐:在地上画方格,捡石子下棋;或是扫落叶时,随手捡起几片叶子,玩“拔根儿”。

每年8月12日,张梦凡都尽量回天津一趟。原本的大坑早已被填平,建成了广场,杨钢的咖啡豆在那年秋天枯萎了,原本的位置被立了块纪念牌。即便不能在那天赶回天津,他也会找一个路口,给战友们烧烧纸——别墅、消防车、手机、平板、金元宝,每人来一套。

家属们也在用各种方式对抗遗忘。

訾青海的骨灰送回周口时,父母选择将他葬在周口市商水县的烈士陵园。他们想着,如果葬在老家的祖坟,几代人过去,就没人记得了。而进了陵园,总会有人去祭奠他。

他们还把孩子的遗物寄去了天津,存放在纪念馆。

訾青海留下的照片很少。新兵入伍的头两年不能回家,但第一年过完年,夫妇俩实在太想儿子了,就带着女儿一起开车去了天津。一家人在天津逛了两天,拍下一张合影。他们特地将照片带回老家,打算冲印放大,但却在冲印店意外丢失了。

那是他们见到訾青海的最后一面。

失去儿子后,郭献珍就梦到过他两回。一次是在部队,訾青海练出了一身肌肉,手撑着地,脚倒立着挂在单杠上。她拍了拍他,说我儿子太棒了,他对她笑了一下。梦醒了。

还有一次,她梦到了儿子的照片,也是笑了一下,突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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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献珍看儿子以前照片

有时想儿子了,她会偷偷打开电脑看他的照片,或者偷偷打他的电话——尽管知道无人应答。她说自己只想问他一句,“青海你咋不让我梦见你?我还想看看你。”

张梦凡也越来越少梦到战友了,有些记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他知道遗忘是人类的本能,但至少目前,他还能一口气说出刻在骨子里的那8个名字,他们是“指导员李洪喜,中队长梁仕磊,排长唐子懿,刘程、蔡家远、杨刚、成圆、訾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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