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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连接|一个国企文秘的职场修养

By: unknown
6 September 2025 at 01:25
CDT 档案卡
标题:一个国企文秘的职场修养
作者:赵书信
发表日期:2025.8.24
来源:正面连接
主题归类:国有企业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3年,我研究生毕业,进入一所国企在家乡的省公司,任职于一个不用背负经营业绩指标的管理部门。2024年,智联招聘大学生就业力报告显示,48%的应届毕业生将国企作为就业首选。这意味着,在1179万应届毕业生中,有565.92万人期待进入国企工作。单看数据,我只需要保持呼吸,就已经赢得了几百万同龄人的羡慕。

2023年7月,我入职,开始享受国企无微不至的便利,每天跟着同事们挑选食堂制作的麻辣虾尾、砂锅、米线等半成品,在办公室的冰箱里存水果、熟食,在微波炉里热早餐,几乎把公司当成了家。但很快,工作从最初的简单重复,变得繁琐、荒诞,甚至让我感到耻辱。我开始思考,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这样工作一辈子?

两年之后,2025年,我放弃了这份在人们眼中“稳定、体面、不受累”的工作,选择裸辞。

工作的两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国企”究竟意味着什么。显然这不是一份承诺一切的理想工作。在这里,存在着生产经营、发展壮大之外的另一种目的。这种目的是如此抽象,谁也无法给它一个精准的阐释,但同时又是如此具体,你能从长期处在这套系统的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中,看到它的痕迹。系统要求了具体的人,而具体的人又反过来形成了“国企”的动作。

我尝试记录下这套系统的痕迹在我眼前浮现的过程。根据编辑部的建议,我在国企的故事会分三篇发表,这是第一部分(CDT编注:第二部分点击此处)。在进入这家国企的第一年里,我从一个旁观荒诞剧的看客,逐渐成了荒诞剧的演员本身。演员会有自己的想法吗?

国企员工的一天

2023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进入一所垄断性国企在家乡的省公司上班。我被分配到综合部新闻文秘室,算上我,科室共有五人,我的主要工作是在内网系统里发布内宣新闻稿。

我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八点一刻到九点之前,是我缩在自己工位上悄悄化妆的时间。我会一边化妆一边装模作样看看电脑,时不时撩起眼珠子观察一下周围工位的同事们有没有站起来的动向。(入职一个月后我不再化妆了。)

九点之后,我开始工作,主要内容是审核发布各部门和地市分公司的内宣新闻。每天需要处理的新闻稿件基本稳定在10篇以内,处理这些工作显然用不上一天时间。只有赶上节假日,稿件数会浮动到十几二十多篇。

我谨记着已经工作的朋友传授的上班技巧,无论手里活多活少,都不能太快交付。为了防止表现出自己处理那些稿子太快,我会刻意把编辑好的新闻稿存在草稿箱里,每隔几小时点击一次发布。其余时间,我煞有介事盯着电脑,其实只是在看自己下载好的电子书、公众号文章,摸鱼突然回神时,就猛地乱点鼠标一通假装自己好像很忙碌。如果有时露出傻笑,则可能是在和朋友发消息。

中午通常是十二点下班,但十一点四十五的时候,大家就会自动从工位上起身。这时,莹莹姐会招呼我一声:“走小赵,吃饭走。”莹莹姐三十出头,皮肤白皙,额头光洁,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对我格外热情,向别人介绍我为“新来的大宝贝。”所有人的分工中我也只对她的职责有认知:新闻宣传。我们同岗位。

饭后,我拉开工位上的床,宛如昏迷一般迅速睡去。下午两点半,我醒来,有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我恍惚地把下巴搁在桌面上醒神,直到同事突然响起的键盘敲击声将我唤醒,于是重复上午的动作。

下午五点多钟,我会再消失个二十分钟左右,参加一项 “捡外卖” 活动。单位食堂每天会准备可以外带的餐品,通常包含馒头花卷一类的主食,鸡排春卷一类的小吃,以及麻辣虾尾、砂锅、米线一类的半成品,供员工选购。每天早上,在外卖系统里抢外卖也是一项颇具竞争性的活动,紧俏的外卖如莲花菜包子、虾尾总是很快一扫而空。五点后,系统停止选购,没有抢上或者忘记抢外卖的同事就会下楼去捡漏,看看有哪些是未被订购或被取消预定的。第一次向我发出捡外卖邀请的人仍是莹莹姐。无论是否有捡外卖的需求,能站起来上下楼活动活动、打发下班前最后一小时的时光显然都是美事一桩,所以我总会跟着下到二楼食堂一趟。

有时捡外卖也可替换成“买水果”。国企的周边衍生物之一是小商贩。不需要什么特别高深的关系,顺着大楼外围的保安、保洁、会议服务人员,沾亲带故,再由这些人衔接上一两个大楼里的工作接口人,消息就有了进入楼里的通道。

品质和方便是这里最重要的两道敲门砖,好的东西,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也可以比市场价高,楼里的人不大在乎,更用不着比价,总是能负担得起。除此以外,触手可得是最好的。2023年秋天的某一天起,一位出现在楼下的小贩满足了这两个需求。小贩是个门牙黑洞洞的老爷爷,他主要卖两种水果:小番茄和草莓。前者一年四季供应,草莓则春天上新。他常带着壮年的儿子送水果,父子俩总是开上一辆破旧的银色小三轮车直接到公司楼下。

为了买小贩的水果,公司有个专门的微信群,群主已经不可考,最开始建起来是因为买小番茄,因此群名就叫【xx公司总部小番茄】。群里有人反反复复催问“小番茄来了吗?”或者“草莓今天来吗?”小贩在群里的备注简单粗暴:菜农。有时群里催急了,菜农就扔一条语音:“正给你们摘呢。”再问什么时候来,回答又前言不搭后语:“最迟四点多,最早四点多”。

菜农一来,莹莹姐也问我要不要去买。我想起朋友说过小小的草莓更好吃,太大的草莓是打了膨大剂,凭自己很难找到这样便利可靠的货源,便欣然答应。才出了货梯,就闻到芬芳草莓香气。转出走廊,一撮撮中年同事,每人手里拎着几篮草莓,脸上挂着一种无差别的、喜气洋洋的表情。那种表情我后来见过很多次,中秋节发米面油的时候,春节前到公司超市成箱成箱拿年货的时候。那是一种没有理由不满意、不开心,进而无意识的、生理性的笑容。

我也那样高兴着,小跑步到小贩的车前。围着一辆旧旧的银色三轮,和办公室的姐姐一起嗅草莓,挑选草莓,享受14块一盒的内部价。再拎着草莓回到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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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时间来到下午五点五十八分,手机充电器从插座拔出的声音渐次响起——办公室的同事们已经收拾完毕准备下班。我雀跃起来,跟着拔下充电器,插销离开插孔的钝响听在耳中充满快感。谁最先收好东西,便说“我去按电梯。”其实不过是出门前礼貌的一声招呼。随后,大家放轻脚步,观察四下无领导后迅速闪身到电梯间。一天的工作宣告结束。

同事们自有如此行事的理由——出于服务领导之便,综合部位于整栋大楼的顶层15楼,与公司一、二把手共享一层办公空间。我们所在的小办公室与公司一把手办公室正对着,一把手常会直接走进来下达工作指令,或者索要某项工作的材料。

小办公室里一共有8个人,我所在的新闻文秘室4人,部门其他科室4人。 在这个员工平均年龄超42岁的部门,我们这8人属于中坚力量。

偶尔,我会去到其他楼层的工区,气味在此时变得有存在感。以5楼或11楼为例,踏入工区首先闻到的是臭味。臭味与臭味则又有分别,11楼烟臭味重,5楼则更像夏天男生宿舍的汗臭脚臭味。我无从分析气味产生的客观原因,只从楼层同事的特征揣测。11楼聚集着跑工程的同事,多为中年男性,而5楼以数智业务为主,同事年龄大多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

另一个气味存在感显著的地方是厕所。11楼的厕所散发着真正的厕所味,蹲坑的边沿也会残留秽物。这些信号明确提醒到访者:这并不是一个很干净的地方。

而这些我都鲜少在15楼体验到。我所在的办公室,有时散发着水果的清香,更多时候没有气味。15楼的女厕所则总是散发着一股芳香,无论何时进入,总能保证有干净的坑位可上。

入职几个月后,我逐渐发现15楼小办公室的更多好处。办公室有一位经理负责物资管理,某天,她突然搞来一台全新的微波炉放在我们办公室里,就在我身后的位置。不久后,负责物业和保安管理的同事清理仓库时又发现一台小冰箱。从此,我过上了每天在冰箱里存水果、熟食,在微波炉里热早餐的生活,如同在家一般。

办公室里年龄最大的同事马姐,女儿只比我小三岁。上班时间,马姐常常会突然发问:“小赵在不?”

“哎,在呢马姐。”我应上一声。

“哎呦这个娃娃咋一点点声音都没有的。我还当你不在呢!”

“哪有哇马姐!我有声音,你没听见!”每逢此时,我都仿佛在家里和大姨撒娇一般回应一句。

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现在,来谈谈我的主要工作:发布内宣新闻稿。

那些稿子本身很简单,是最不新奇的企业内部新闻。无非关于今天哪位领导开了会,哪个部门开展了工会活动,哪个部门又进行了员工培训,或者哪个部门的某项工作又取得了进展。比如,工会活动的内容大致遵循“开展依据-活动现场-表忠心”的套路展开,领导调研则按照“行程概述-现场走访-领导讲话-表忠心”的结构组织。

我的工作也很简单:点开工单、下载附件、打开word文档、检查是否有错字语病,随后复制粘贴进新闻发布后台,加上图片,整理排版,点击发布。

新闻刊发在公司内部系统最显著的位置,公司级领导也常常浏览,甚至会评论新闻稿件,内宣新闻因此成为各部门展示自己的重要窗口。

头几个月,我常遇到不满我对稿件审核标准的人打来电话。第一通来自地市分公司的某位同事:我们那篇员工关爱的稿子为什么不能发?

我点开对方说的那篇稿子,一共两段。第一段讲的是分公司某位领导带着几箱饮料去县区慰问员工,提出鼓励。第二段是员工们很受鼓舞,表示一定再接再厉。一张图片插在文字中间。领导站中间,几个员工排在两边,面前摆着几箱冰红茶、娃哈哈。八月的大太阳底下,每个人都觑着眼、皱着眉,呲出笑来。

我告知对方,原因是新闻性不足,内容也比较单薄。对方声音尖利:可是之前都是这么发的啊,怎么现在又不能发了?

我感到对方难缠,皱起眉头向对方提建议:如果特别想发,可以再修改一下,挖掘一些好的故事。

对方妥协了。那是她第一次和我打电话,尽管不熟悉我,但这位同事明白现在规则掌握在我手里。第二次她再和我对接,说话风格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语气亲热喊我“北鼻”。我表面上则若无其事地接受了对方这种调整,心下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和对方对抗式交流了。

当然,也有人不愿妥协。有一次,财务部一位主任提来一篇工会活动稿件,文章的主要内容就是把活动中的游戏规则罗列一遍。我耐心写上修改建议后退回,这位主任照旧打来电话,我把修改建议重复一遍,对方应是。半小时后,我的直属领导——综合部副总经理任总打电话给莹莹姐,询问财务部的稿子是怎么回事。

我很谨慎,退稿前总会先问莹莹姐的意见。接到电话的莹莹姐向任总表示:确实发不了,小赵也和他们说了怎么修改了,他们没修改。并向任总展示稿件原稿。

对方“告领导”的做法让我意外,这和哭喊着告老师的小学生有什么区别?莹莹姐挂断电话,我忍不住这样向她吐槽,她软语说:就是的,让他们改也不改,我们新闻发布有自己的规定,我们就按规定执行。

莹莹姐还传授给我几种对方无法反驳的拒稿说辞,比如领导出席的一般性会议不发布是出于“八规”管理要求,党建类的稿子不发布是应党建部意识形态把控的要求,工会活动的稿子严加审核是因为内容新闻性不足,防止过度同质化影响领导观感。

几个月后,这种电话终于变少。我开始领略发布内宣新闻这项工作真正的技术含量:1.把握每一层级领导的名讳以及合适的位置;2.展示领导的良好形象。

一份新闻稿,若每位领导都在场,首先要严格按照其位置高低排列名字,一二把手是最好确认的,随后几位分管领导的位次却并无书面明文规定,这种情况下往往需要从大会通知或印发的文件中寻找参照。不同领导拥有不同的头衔,党内职务排在最前面,到底是党组、党委还是党支部,需要格外注意。

除了头衔,领导拥有的动词也不相同,如果是公司内部领导班子集体出席的会议,往往是二把手“主持”、总经理“出席并讲话”,其余副总经理及纪委书记“列席”(这里还需特别注意,只能说领导“发表讲话”,而绝不能说领导“发表重要讲话”)。

其次,领导的位置高低也是相对的。倘若是省政府或集团公司来了领导,自然是政府、集团领导名字在前,负责主接待的公司领导在后(通常是公司一把手),其他陪同的分管领导一律甩到文章末尾,用“xx副总经理陪同接待”一带而过。

我不是党员,甚至连团员都不是,上学时没做过学生干部,对我而言,这是一套完全陌生的规则体系。我没有明确的操作指南,全靠从过去的新闻稿里找参照,如果有些问题新闻稿不能覆盖,便向公司发布的文件中找答案。通常,党建工作部与综合部(新闻文秘室)发布的文件最可靠,作为“专门干这个”的部门,这些细节不允许出错。

第二类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是展示领导良好形象,主要指领导图片的拍摄和把控。

每当公司领导在办公楼内有接待活动,我就要负责拍照,为此,我总结过做好这项工作必备的几点要素。脑子要快,走位要活,同时还要具备信念感——“出图高于一切”,唯有如此,才能支撑摄影师站在所有领导与来访嘉宾正侧面。但同时,外形气质上,摄影师最好低调、没有存在感,站在那里也如同不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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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姐很擅长这项工作,一次我和她一同拍摄,只见她脚步轻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一个跨步就能精准站在合适的位置,拍照时她总是微微收敛下巴专注盯着相机,一旦确定有可用的图片立马放低相机稍微躬身退步出场。我全力地模仿莹莹姐,把工装和相机当我的隐身斗篷,几番后心态也逐渐平稳下来。

内宣稿件里照片的把控也很重要。领导笑的太亲切、幅度太大不能放,领导表情太严肃、太疲惫也不能放,领导弯腰、驼背、头前伸、跷二郎腿或视觉上手垂落裆部的照片当然更不能放。

有一次,公司一把手到地市调研,被某些情况触怒,现场训了人。我对研讨现场的情况并不知情,处理稿件时只觉得领导表情有些严肃。不想这张图片竟然招来公司二把手关注,二把手的意见经过了几道曲折才传达到我的耳朵里:“领导明明都那么不高兴了,这种照片你们也放?”闻讯,我一边阿Q地安慰自己“反正没骂到我头上”,一边赶紧撤下那条新闻。

新难题:如何让自己显得忙碌

上班几个月后,我发现“显得自己十分忙碌”是比做工作更有难度的事情。而这件高难度的事情,我最终没能完成。

2023年12月20日,下午三点多钟,我突然接到任总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挂断电话,我赶忙从厕所出来,奔回办公室抄上笔记本往领导办公室赶去。任总笑着招呼我坐——这位80后副总经理总是如此谦和地微笑着,眼角绽开几道鱼尾纹。随后,他眼神落在桌面上,似乎在思考:“是这样的,刚刚刘总来找我,说她分管的几个科室里头,马姐工作任务太重,想把咱们部报账的工作交给你干,她认为你也是新人,需要在各项工作内容中锻炼。”

刘总与任总平级,是综合部另一位副总经理,分管部门另外两个科室。我意识到谈话的内容似乎并不简单,语气飘忽地“嗯”一声作为回应,开始无意识地按动圆珠笔屁股上的按钮。

任总显然早已想好对策:两个科室各自报账。顿了顿,他继续说:“但是这个事情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因为刘总就觉得新员工嘛,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也是啥都干。”

我皱起眉头,挺了挺自己勾着的背,眼睛却只盯着笔记本上的白页看。我应该说什么?大拇指继续碾着圆珠笔屁股发出细碎响声,我语速缓慢地开口了:“嗯……我觉得报账这件事上,我和您的想法是一致的,还是干自己职责内的事情。然后……意思就是马姐那块搞不过来了吗?”

任总对我的问题一带而过,很快将讨论拉回到我们科室。他好像是担心我:“之后刘总可能也会单独找你,到时你可以告诉她你手头的工作,新闻信息的审核,舆情,或者文件……怎么说呢……”领导声音越说越小。我从鼻子里叹一口气。领导沉默了三五秒:“就是怎么说呢,可能在他们眼里你工作量不够。”

我尴尬地笑了,领导也跟着笑了:“就是你不能给人这种感觉。或者你干活怎么能让人知道。你毕业后直接来的省公司,他们当时进公司都是先到分公司,什么都干,就比较苦,承担的确实比较大吧。”

这不是任总第一次表达我“承担不够”的想法,第一次谈话时,我甚至没有理解领导的意图,第二次谈话后,我开始思考自己面临的情况,在笔记本上罗列了一页我能观察到的、新闻宣传岗位的工作量:且不论怎样才算“承担够多”,我目前手头所有的工作都由莹莹姐分配,即便我想要主动承担,看起来也毫无通路。

但这无疑是领导表达最强烈的一次,我意识到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只会点头,要抓住机会表明自己的问题。这场谈话进行了四十分钟左右。从任总办公室离开,我意识到必须行动起来给自己找活儿了。没费很大力气,我想到了一个点子:趁着年底办工作会的时候策划一期工作会幕后筹备vlog。这既符合任总一直以来想要提升部门在公司口碑的需求,又能赚取部门同事一些好感。

拍保洁为大会现场做清洁时,负责物业管理的同事站在一旁,突然凑近我用一种自己人的语气悄声说:俺们这些人一直干的都是些脏活,谁逑管你做啥了?现在这个机会正好让大家都看看,要我说,把什么保洁大姐扫厕所的都拍上才更好呢! 

就是的!这都是我们的工作!我笑着应和。

年底工作会之后没多久,我的直属领导换了,任总被调走,新来的领导叫周玉珍,来自党建工作部。她四十出头,每天全妆上班,长发松松从脑后结成一条辫子搭在肩膀一侧,发尾总是缀着与衣服色彩相呼应的绑带。

办公室同事称新领导为玉珍姐——因为她总经理助理的职位还不够资格成为“玉珍总”,自然也无法享受独立办公室,只好与我们在同一办公室办公。玉珍姐上任第一天,就找我单独谈话。她与我沟通职责分工问题,“沉淀 ”“担当” “积累”是那场谈话的高频词。我不做他想,只当是新领导上任的例行动作。但之后三到五月,玉珍姐保持着一月同我谈话两到三次的频率。

谈话随时可能触发。新员工考评打分结果出来,她与我谈心:“我们新闻文秘室每个人都要像一根柱子一样顶起来,科室每个人都很辛苦了,你是新人,更应该给自己多加压。”安排我出差的间隙,她也要抓住机会谈一场:“工作不仅要赶着往前做,还应该主动做。你要靠前谋划你的工作。你是新人,现在正是你沉淀的时候,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我们当年进公司的时候真是啥都得干,我也是走了很多弯路,我真的特别希望有人能像这样和我说这些话。”

小会议室成了我和她除办公室外最容易同时出现的场景。每次她说出那句“小赵,走咱俩出去一下”,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夹起笔记本自觉地尾随她走进那间会议室。进了会议室,她一手拍开灯,一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我则掩上门,转身,在昏暗的光线里,拉开和她隔一个位置的椅子。

几番谈话后,我对玉珍姐要说的话已经完全有预期,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睛,在她需要回应的时候 “嗯” 上一声。直到四月下旬的某一天,一季度员工绩效考评结果出来了,按照规定,领导需要请员工确认。手掌宽的绩效工资条摊在桌上,玉珍姐用手指戳着我的C等级,问我:“难道你不想拿B吗?你好好干,多多承担,绩效上去了,到手的钱多了,自己也高兴是不是?”

这好像是一个我不得不回答的问句,我只好含混着回答:“是,我也觉得拿B好。”对方因为这句话更加燃起激情,声音又拔高几分:“对啊!成绩干上去了,大家都高兴对不对?还是要多承担!你看像莹莹那样,她现在任务真的很重,我们科室现在情况真的非常紧张,我来综合部也是带着自己的工作来的,我实在没办法再帮大家分担,我们每个人都要像一根柱子一样,能挑起大梁,独当一面。”

我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抬起的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盯着她涂了大红色口红的嘴巴一张一合。终于,在她安静的间隙,我由衷困惑地发问道:“到底怎么样才算承担够多呢?交给我的工作,我没有一件是不干的,现在外宣新闻权限还没有向我开放,我没有合作的记者资源,但我看到好的线索也会编辑好交给莹莹姐,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才叫承担够多?”

玉珍姐大概没想到我会反问,愣了一下,手指重重往桌上一点发出啪嗒声响:“好!你要这么说,那我今天就把外宣的权限给你打开,你来负责这一部分,可不可以?”

我不想全盘接手外宣工作,对于没有投放渠道的我来说这项工作是完不成的kpi,但“没有渠道资源”又成为了对方论点的支持,玉珍姐大声地下了结论:“所以说要你跟着莹莹多干多学!”

这之后大约一周左右,我突然接到莹莹姐打来的电话,让我第二天接待一位电视台记者到地市分公司采访。我一边殷勤接下别人递来的工作,一边唯恐领导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四月底到五月中旬,我密集出差,期间白天参加培训,晚上处理各项工作,发内宣新闻、改外宣稿子,做节日策划。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们部门每年都会和一些央级媒体以及行业垂直媒体签合同,稿件由这些平台负责发布即可。除了一两个本地官媒报社记者需要从我们这里拿一些素材以外,更多的外宣工作人脉资源积累,实际与公司拨付的宣传费直接挂钩。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态轻松许多。编辑外宣稿件也算是相对令我感到舒适的工作。但处理了约十篇稿子后,我发现自己被一套陈旧的语言系统支配了。

比如某部门给某政府单位打造一个监控平台,安装摄像头并加上AI分析功能,业务部门就会将事件描述成“数智赋能某某领域精准监管”,对项目具体内容则一带而过。我不得不为此打电话反复确认这项工作的原理及亮点,但就算明白了项目的原理(及水份),竟然也找不到 “数智赋能”之外的其他语言。不仅如此,对接几次后,我发现当地官媒记者也钟爱这种表述,带着“数智赋能” 这类字眼的稿子总是会更快被采纳,我猜想这也与报社内部编委的偏好有关。

除了“数智赋能”,“打通链路”“构建生态”,也是常见词汇。所谓“构建生态”是指有两个及以上的相关项目,“打通链路”则指两个项目之间在工作过程中相互衔接。我尽量通过回归事实来拒绝这些高深莫测又笼统含糊的词语,在标题里写明公司做了一件怎样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总结出,偏向基础设施建设、实体项目建设的部门提交的素材往往更容易达到这个标准,因为工作内容必须落到实处,不含水分且容易量化。

直到某一天我重看人物杂志2021年发布的《互联网大厂的黑话困局》,才意识到,原来这些让我难以超脱的语言,早在2015年就已经在大厂中流行。而如今,它们充斥在我的四周。新闻稿甚至称得上黑话含量低的领域,在向领导得到汇报中,“以XXX赋能某某某场景”“以XXX为抓手深化某某某工作”“打通某某链路,加强某某感知”“构建某某生态,打造某某体验”这类句式更加泛滥。平日同事交流工作,也爱说“颗粒度还不够细”“拉齐一下进度”。

新领导也改变了办公室氛围。从她搬来小办公室的那天起,家长里短的闲谈和捡外卖活动都消失了,更不会有人在五点五十八分拿起包走向电梯。每一个人都默契地延后了自己离开办公室的时间。

莹莹姐恐怕是唯一的例外,她依旧在六点后准点拔下手机充电器,只是走得更加悄无声息。我后来观察到,衣服的放置地点是她“无痕”下班的关键。冬天厚重的外套,莹莹姐总是挂在办公室进门的衣架上,因此每次下班她都像“暂时离开工位”一样走到门口,再拿下衣服飘然离去。我想效仿,但挂架上还盛着马姐、物业姐、文件姐的大衣,已经没有新加入一支衣架的空间。

线下阵地的意识形态检查

我的直属领导周玉珍之前任职的党建工作部,在我司一直属于强势部门。这除了与大环境相关,也与集团公司整体考核办法挂钩。按照集团规定,生产经营相关的各项考核,不盈利的省公司没有参加评优的资格,而党建考核是个例外。由于我司仍处在亏损阶段,党建考核就成了将领导送上集团公司表彰大会领奖台唯一可能。(2023年我司确实在集团党建考核中取得优秀成绩,这块奖牌也成了2024年我工作中常常涉及的热点。)

在考核的指挥棒下,其他省份在集团党建考核中的目标是“不出错”,而我司的目标却是“要出彩”。为做好管理,就涉及到党建工作部每年很重要的一项工作:省公司党建考核。

省公司党建考核工作采取部门互查的方式。刚入职不久时,我、莹莹姐以及一位巡察工作办公室的男同事陈哥,就曾被党建工作部抽调,到各地市检查“线下阵地”是否符合“意识形态”规范。

所谓“线下阵地”,通俗来说就是地市分公司的企业文化宣传栏、宣传墙及各种海报,下属营业厅也在检查范围之内。而至于规范具体有哪些要求,很遗憾,出发前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具体的检查标准。

每到一地,我们双脚才踏下车就有人急急忙忙来迎接我们,虽然接待的人口中亲热地寒暄 “来了”“路上辛苦了”这些话,但面上却是掩不住的不安,因不安又更生出几分谄媚,笑容仿佛是扯在脸皮上。我看到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同事如此客气又敬畏地伴在我身侧,又始终落后我半个身位,只觉得手足无措,谁对我笑,我便也对谁抿着嘴笑,边笑边微微点头,试图通过表达友善让对方对我的态度自然一点。但对方显然无法因此放松下来,毕竟他们怕的是我所代行的、由党建考核赋予的权力,而非我本人。地市分公司平均每月都要迎接至少一次来自省公司的检查,他们比当时的我更清楚检查的实际情况。而一旦检查没有标准,会发现什么问题也就无从想象了。

我的年轻和友善没让迎检同事放松,倒是让她们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主导这场检查的人。不再有人环绕我周围,我乐得清闲,一个人缀在检查队伍的后面。这家分公司有一间位于办公楼院外街面上的营业厅,我们的检查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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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一面墙或者通告栏边,我就学着莹莹姐和陈哥的样子仰头看。由于事前没得到任何检查标准,因此实际检查中,陈哥和莹莹姐也只能凭自己理解来查找问题,比如对领袖的称呼、中央各项会议、文件中涉及的专有名词表述是否正确,重要时间节点是否有误等等。

没有哪个地市分公司会在经历了数场检查后还犯下这类“政治性错误”。但陈哥坚信一个道理:对于检查问题的人来说,“无问题”也是一种大问题。没有问题,就要扩大检查问题的范围。我们检查完营业厅后,步入院内办公楼。玄关处右手边便设有一个公告栏,一行人驻足沉默地打量着,陈哥盯着其中一张寡白的打印纸半晌,突然说:你们这个xxx他的党费交这个数?

地市同事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后回答:嗯,是啊。

陈哥露出一种质疑的笑容:不可能!他都什么职级了?怎么是这个数啊?这肯定交少了!

地市同事将信将疑地回答:没有吧,他的职级就是这个呀。

陈哥见地市同事还坚持自己的主张,断然地把手一挥:咋可能呢?你们这肯定有问题!

迎检单位是不能直接与检查组理论或争执的,因为一旦把握不好分寸就会沦为“态度不端正”,某种程度上,态度问题将直接影响检查结果的走向,于是这位同事最终决定息事宁人,承诺之后让相关人员再核对。

陈哥大体满意了。我们离开这个公告栏,爬上二楼。二楼大厅处,有一张企业文化立牌海报,陈哥又走向这张海报,这次他的话说的倒是更快: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海报了呀?这公司广告语都换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摆着?

我看着那张海报,印的是集团公司统一的slogan。海报或许是几年前的,但slogan并没有变化。然而地市同事大概是因为海报落款时间的原因自觉被捏住了把柄,也不敢争辩,直接喊人把海报收下去。

陈哥点点头,我们继续向里走,走廊里有一面墙用作企业文化宣传,贴着很多照片,我看到这类墙面就自觉停下,装模作样开始“检查”。但陈哥又发现了问题:这个照片墙,怎么老总的照片一张没有,副总的照片这么多?

陪同的同事又赶紧点头应是:对对,主要是去年X总来我们这儿多……

陈哥不依不饶:那也不行啊,还有这宣传手册,这都是前任一把手在的时候的,现在老大都换了你们还看这个?

就算是我,也能分辨出 “没有现任大领导的照片”和意识形态规范并没有什么冲突。我盯着陈哥的背影,他年届四十,身材宽短,油腻的头发盖在头皮上,行动间双手背在身后,更挺出大肚腩来。迎检同事说话或打招呼,他一概不怎么搭理,只把眼光往说话人的方向一转,从鼻腔里哼上一声作为回应。但他自己说话又毫无征兆,往往盯着一面墙看着看着,突然语气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随行迎检同事常常听不清,便只得急急忙忙凑近他身边。

我们一路检查了员工休息室的宣传墙、各办公室墙面上的内容。最终没能在这家分公司再发现任何问题。走吧。陈哥说出这句话时,我从陪同接待的同事脸上看到了今天自见面起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一行人返身上车,我照例走在最后,这时迎检的同事突然快走两步,和我挨着肩,悄声问道,我们那个旧海报,算问题吗?

在我看来,这当然不是问题,但我无法保证其他人的想法,于是向这位同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说,这个我们之后讨论一下。

关上车门,陈哥从副驾驶上扭过脸来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手里捏着用来记问题的文件夹,摇头回答。

那就把那个旧海报记上。总不能一个问题都没有吧?陈哥边说边回过头,将身体向后一送,舒适地靠下休息了。

欢送会

2024年4月,莹莹姐陷入了神秘的忙碌,她与我们的直属领导周玉珍一会儿谈到找照片,一会儿又商讨什么音乐,我听出一个大概,好像是在做一个电子相册。音乐反复几次没能通过,莹莹姐嗔怪地向周玉珍抱怨:哎呀,他到底想要个什么音乐呀!

她们指的是严总——新来的部门领导,周玉珍的直属上司。严总因为对音乐的不满光临我们办公室,表达意见:内容没啥问题,背景音乐“催情”一点!

那一瞬间,为了抑制自己的爆笑,我不得不用右手紧紧按着嘴巴。周玉珍不可置信的声音在我右后方莹莹姐工位上响起:催情一点?

严总肯定地回答,对,催情一点!

但我没想到这场活动里还有需要我参与的部分。四月底的一天,莹莹姐突然叫我,小赵,下午四点半欢送领导,我们两一起到1401拍照。

1401会议室常用来举办合作签约仪式、召开公司级领导决策会。我们要欢送的是一位资深的公司级二把手。为了安置公司各部门领导,会议室里的小桌全被替换成椅子,每边挤挤挨挨地各摆两排,算上公司领导,平时容纳二十几人的会议室生生装下将近五十人。

作为合格的摄像或者文秘,比领导提前到达会场是基本要求。我端着相机,先是坐着,随后听到外面有动静又赶紧站起来。不久,各部门领导到场,按名签坐好,没有人高声说话。我在会议室的一角站好,紧盯着门口,从公司领导一只脚跨进这间会议室的门起,我的快门就要动起来。

十几分钟后,公司一把手缓缓步入会议室,他边朝里走,边回身让人,紧接着退休领导露面了。短短三十秒里,会议室先由低语嗡鸣声转为鸦雀无声,紧接着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直持续到所有领导都入座方才结束。

严总负责主持会议,他拿着话筒站起身来,还没说两句话,已经哽咽了三次,勉强说完“综合部特意为齐总(退休领导)制作了一个纪念相册,并邀请在座领导过目”后,他坐下来,摘下眼镜擦眼睛。

周玉珍按下播放键,那首“催情”的旋律在拥挤的会议室内响起。我一会儿看看视频,一会儿看看众人反应。不多时,会议桌上有位我不认识的女领导开始抹眼泪,再过一会儿,两排座椅间也传来啜泣声。我一边举起相机按快门,一边怀疑:这眼泪到底是不是真的?领导只是退休又不是死了。

片子播完,严总情绪也整理好了,欢送会进入领导发言环节。现任一把手第一个发言,随后退休领导回应,紧接着,其他公司级副总也一一发言。直到此时我才理解这种在我看来用力过猛、粗糙滥制的煽情电子相册到底有什么意义——在座诸位公司级领导,发言时无一不提到一句“感谢综合部”。

那场欢送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场所有领导都逐个发言,会议结束时已近六点。这是退休领导此生最后一次下班,公司派出的车辆将准时送领导回家,一群人浩浩荡荡下楼。我和莹莹姐自然比大部队更快到达一楼,为大合照提前做好准备。

六点一到,早已准备好的司机师傅将车缓缓驶到大楼正面,退休领导一只胳膊抱着大捧鲜花,另一只胳膊频频向大家挥手,直到退步至车边,他才转身钻进车里。在那里,严总早就为他打开了车门。

一个急难险重的任务

四五月份在反复的谈心谈话和我急迫地出活自证中流过去,六月,玉珍姐对我经手的外宣工作提出表扬。谈话开始变少,我们度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时光。

七月中旬,一个周五的下午,时间马上到六点,玉珍姐快步走进办公室,语气焦躁地叫我们开会。下班开急会,准没好事情。果不其然,她告诉我们,七月底开半年工作会的那天,恰好是公司成立二十五周年,严总让我们科室做一个纪念视频,在大会一开头播放。这时距离开会只有10天了。

啊?会议室里没有人贸然搭腔,只发出一些表达惊讶的语气词,好让玉珍姐的话能够继续往下。

玉珍姐不看大家,皱着眉头盯着桌面,继续说,严总这个人真是的!我都和他说了,还有十天了,我们就这几个人,这怎么来得及?

而后,她举起左手在脸颊旁边挥了两下,仿佛那里有只苍蝇:唉说不通!反正现在就是我们得做这么一个片子。

“说不通”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尽管玉珍姐表现得怒气冲冲,但我猜想实际沟通中她也不过抱怨了一两句领导要求来得太急而已。领导的命令不能违抗,只能温和、微弱质疑,最主要的是,质疑几乎都是无效的,必须落实。无论那些要求多么紧急,多么繁琐,多么不讲科学,最终会归结成“急难险重”四个字,而克服“急难险重”是一个员工必须要做的。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说话。玉珍姐继续发言,我觉得我们这个片子的目的肯定是要感动大家,可以体现一下公司二十五年发展的历程,形式可以新一些,大家有什么想法?

有片刻时间,我真的以为“新的形式”是指真正像制作一支广告片一样,拍摄、剪辑,但接下来的往来讨论很快让我回归现实。大家挨个发言,但基本无人超出玉珍姐的思路框架:既然是二十五周年,可以选取公司成立二十五周年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图片和时间节点,做成宣传片。和往常一样,所谓宣传片,不过是图片套上AE模板,再配上旁白和音乐,形成一种视频感。我坐在会议室下首位置,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关键词,接着被玉珍姐点名——小赵,这次的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可以吗?

我环顾四周,其他在座同事都低着头,玉珍姐则直直盯着我。我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但同时也明白,这次纪念片对领导来说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政治任务”,这就意味着我不必独自承担一切。于是我清清嗓子,答应下来。

玉珍姐欣慰地笑了,说,好!这次真的是急难险重的任务,你放心,我们都会支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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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我的电脑里拷进十几G的图片资料,桌面上垒起高高一摞过去的纪念册,并嘱咐一直合作的广告公司为这部纪念片的剪辑留出时间。整个周末,我都在做图片整理和资料梳理工作。

第二周,玉珍姐对我的资料梳理成果表示了肯定,但不满意我的视频文案思路,让莹莹姐重写一版,同时,她提出图片的修改要求:

已经落马的官员领导首先剔除,场景重复的图片也不要,人不好看没有“精气神”的也不能要。内容增补方面,25年来历任领导班子都必须有合照一张,现任领导班子年轻时的照片则最好人人有份;素材不能全是过去的照片,必须体现公司的发展和定位的变化;成果当然来之不易,但还要表明这得益于公司全员的共同奋斗……

我按照她的要求,向各部门四处征集询问补足素材。要体现是全员奋斗的成果,就要多放普通员工,但普通员工太多则淹没领导。几次沟通后我揣摩出办法:多放过去的员工和现在的领导。实在需要一些近年来工作场景的图片,就联系一线人员现场摆拍。

历史资料基本梳理完毕后,体现 “现在的发展水平”是要补充的关键信息。歌功颂德的事情无论如何夸张都不为过,而由谁歌颂显著影响最终效果。玉珍姐让我拎出当年内获得重要奖项的团队拍庆祝视频。于是,相关同事们接到我的通知,从不同工区赶到我所在的办公楼,在平日休闲会客的中厅里站成一排,一边大喊“齐心协力、斗志昂扬,二十五周年快乐!”一边手握成拳胳膊有力地向下一划。

准备好旁白台词,按照台词内容逐字逐句对照好要照片顺序之后,制作环节就交给了三方公司,一个大约有十来个员工的广告工作室。素材交付的第二天,玉珍姐带着我和莹莹姐专门驱车前往广告公司,专程给剪辑师讲片子的站位及重要性。

第一版片子周六发来,我微信发给领导,玉珍姐很快回复:太丑了!太土了!边框太粗、模板不大气、没有科技感是她主要不满的地方。

我和她一起去广告公司现场沟通。边框太粗、颜色太俗是最好解决的问题。丑的颜色可一律替换成我司logo主色,边框太粗也可缩窄。至于所谓科技感,就是在实拍的画面上加上蓝色网状、光子、粒子特效,营造出一种万物互联的炫酷感觉。但“不大气”就是一个需要结合段落语境来解决的问题了。比如在第一段,当台词内容是高举党的旗帜、感谢集团公司指导以及回忆历任领导班子的坚强带领时,把模板做出“没有模板感”(即没有明确边框)就是大气;但到了第二段,回忆公司业务发展历程时,带有明显边框的模板又无伤大雅。

就这样,片子改到第三版,玉珍姐大体满意,将内容呈给部门领导严总看。由于时间紧张,再加之担心严总无限制地提要求影响进度,玉珍姐向严总建议,请公司级分管副总一同审阅,严总接受了。

审片现场果然不出玉珍姐所料,提建议以公司副总经理——严总的直属领导为主。但等公司副总经理离场后,严总终于还是提出自己的要求。那些要求堪称朴素,但又最为麻烦。他要求我们做片子的目的非常纯粹,就是让领导高兴。如何让领导高兴?严总的理解更加简单:多放领导照片。

“把领导单人的照片放上几张”指的是多放公司一把手、二把手及我们部门分管领导的照片。有些公司领导照片的处理则微妙几分。比如分管市场部的副总,据亲身为这两位领导写过某项工作汇报材料的市场部同事说,这位领导与一把手的工作思路常有出入,他的照片既不能放的多,也不能不放。

反复多看两遍片子,严总突然又出声:“书记的照片怎么才一张?也再多放几张!”书记是从外省调来的领导,她的照片再多一些,也不影响其他领导的看法。

一句旁白能对应的照片数量是有限度的,如果增加太多张照片,画面就会因图片闪现过快令人眩晕。而领导的照片要出现,也需要符合语境,否则谄媚的意图就体现的太露骨。玉珍姐是文秘出身的领导,对叙事的整体性有追求,她似嗔怪似玩笑地说道:“哎呀严总!不能那么放!我们这个片子是为了公司整体25周年,又不是领导宣传片,放多了我就怕不合适!”

严总与玉珍姐二人早就共事过,他们自有一套相处模式,听到这番反对,严总也不恼,只是把脸转到一边:“哼。啥不合适,你就是政治站位不够。”

玉珍姐哈哈大笑,“哎呦严总,你又批评我!我们早就知道您的要求,你看这每个领导年轻的、现在的照片都放了!结果还说我站位不够呢!”说着她含笑看向我,似乎要寻求某种认同,我便也赶紧赔笑。

然而玉珍姐的劝阻终究没起什么作用,“加照片”成了严总贯穿始终的修改要求,直到大会召开头一天晚上九点,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布置会场,我在试片子调适设备,他独自一人双手抱胸,赌气似的坐在一边,要求我“再加两张一把手照片”。

在一轮轮追加的、逢迎力度再大一点的修改要求中,审美是最先需要被抛弃的东西,它不会让我获得认可,反而成了让领导觉得“你不够聪明”的累赘。

大会前一天下午,严总突然说片尾“不够大气”,我不得不到广告公司和剪辑师一起挑选模板。模板库翻过近十页,有一款模板吸引了我:深蓝的天空、巍峨的雪山、急促铿锵仿佛下一秒我军就要开拔前线的BGM,以及伴着“轰隆”音效如同炸弹一般向画面正中心袭来的字幕,我一拍大腿,就用这个!

剪辑师蹙起眉头,嘴角向下撇着,眼睛不看我:啊?这行吗?这风格完全搭不上啊,这肯定过不了。而且人家这个效果好看是因为字少,你们这么多字,折行了也不好看啊……

我读书时做过广告实习,那一瞬间我仿佛从剪辑师脸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诚如他所言,片子上一段讲的还是公司如何关爱员工,大家如何一同携手向未来,下一段就进入激昂战斗的音乐画面,两种氛围完全无法融洽衔接。但在原脚本中,片子本来在员工关爱与“携手向未来”之后就该结束。无论是战斗风格的特效,还是这个特效所要承载的喊口号表决心台词内容,都诞生自领导意愿。既然如此,领导的标准就是这一段的标准,字幕一定要大,出字幕一定要加上哐哐的特效凸显力度,至于折不折行、有没有排版根本不重要。

我笃定地告诉他:就选这个,肯定能过。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玉珍姐发来消息:“严总觉得这个效果很好。”紧接着她又追加一句:“一定要把这个音乐也用上。”

我长舒一口气,同时意识到,揣摩领导意图、迎合领导心意,这些我以为自己永远学不会也不愿意学的东西,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已经全部执行了起来。片子终于定稿已经是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给朋友发去消息:“我的片子终于做完了。”

朋友:“哇怎么样,给我看看!”

“不可能给你看的,这东西不能给我任何一个朋友看,这是我一辈子的污点。”

“像专业的记者那样”

第二天,我负责会场拍摄,这项工作考验一个人如何能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但又不至于偷感太重。但我没想到还有意料之外的任务。拍摄到一半,本来负责给公司一把手翻PPT的小利姐,突然站起来走到主席台旁侧,不伦不类地举起手机。

现在称呼小利主任或许更加合适,不久前,她刚刚从我的同事升级成了科室三级副经理——公司最低级别的领导。对应公务员体系,类似办公室主任。

我莫名其妙,但没当回事,继续自己的拍摄。等我拍摄到主席台旁边,小利主任招呼住我,向我传达严总意思:去拍显示各分会场实时画面的电视屏,会后要抽查他们的会场纪律。

我觉得搞笑,但还是听令行事。分会场几乎每个人都没有听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每天都开会,当然什么会对大家都不再重要,但在高层看来这就是不严肃会风会纪。

地市分会场都是通过视频接入大会现场,要看分会场,只能拍电子屏幕。屏幕设在领导主席台对面,我便在主席台旁找了个角落。拍了一分钟,一回头小利主任又招呼我,再次向我传达:去拍我们现在的会场。

她边说边划拉手机,我瞥到严总发给她的几条消息:

笨。

像专业的记者那样,弓着身子拍。

别被人注意。

“像专业记者那样” ,耻辱感瞬间涌上我心头,我想到这些满脑子只知道向上负责、只有形式主义的国企领导对“专业记者”的定义,想着自己如今做着不伦不类的工作,在写企业软文里找一种“从事文字工作”的欺骗感,把一些注水项目说成推动区域经济发展、服务当地群众需求。我笨拙又疲惫地被这些毫无意义的、相互监视的、形式主义的工作驱赶着,一边想,人耐受度的底线到底在哪里?我的精神好像一张被反复揉皱的白纸,越来越软烂、越来越毛边,只靠纸浆的纤维维持着大概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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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做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成这一个想法。我站直身体,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经过大大小小的领导,从会场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莹莹姐正坐在那里。我对她说,严总让拍会场纪律,我也不知道他是个啥意思,要不你去拍一下吧莹莹姐。

莹莹姐没有提问也没有拒绝,她笑眯眯地接过我手里的相机,语气温和地回应:他又搞啥呢嘛,行呢我去看看。

我在最后一排坐下,看着科室同事们围绕着这个会场忙碌,仿佛在看一出舞台剧,思绪飘到很远。小利主任仍在主席台左侧的小桌子边为领导翻PPT。她几乎和谁都能以一种“自己人”的姿态聊起天来。那种“自己人”的表现方式是很统一的:对方或许因为等领导、或者工作需要而来到她的工位旁,两人先是语调正常地寒暄抱怨两句最近的工作,随后,声音猛地低下去,像小鱼潜入了水面之下,潜行一段之后又若无其事地露出水面,回归正常音量,话题已经是新的一个了。 

平日里在走廊或者门口与她迎面碰上时,她的笑几乎像龇牙咧嘴。嘴巴平平拉开,嘴唇吊起来,苹果肌跟着上移,将两只眼睛挤成眯缝状态。我想起某个早上,严总来到我们办公室布置工作,提到她时说道,小利,马上你身份就变了,说话做事更要注意知道不知道?

我坐在小利主任身后,听到这话恍惚间还以为是后宫里哪位妃子新晋了位份,抬头去看,只见她探着颈,微微低着头,下巴往里收着,好像是有无形的重物压在她的颈背上,嘴角抿出一个笑。

大概是因为“身份变了”,那段时间她也格外热衷教我一些职场生存之道,比如如果有人要突破我的工作原则,我一定要通过正当的手段给对方制造难度,让对方知道想要从我这里突破没那么顺畅。再比如和玉珍姐沟通做半年工作会PPT时,我不应该说“今年做的简单一点”,因为玉珍姐并不知道我去年做片子的“颗粒度”,在玉珍姐听起来这话就仿佛我在怠慢工作,当然也是怠慢新到综合部的领导本人。

一开始我充满感激地接受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识别出她“调教”我的意图。十一点,我从街边影印店打印完明天要用的会议资料,看到严总在群里发通知要求大家第二天提前一小时到单位。这条消息对我、甚至是我的科室没有意义,我们只可能比领导要求的时间到的更早。我因此没有回复“收到”。然而第二天醒来,我看到小利主任消息,她截图了那条通知,说“这种时候,还得整整齐齐到位哈”。她也是当晚我们科室内唯一回复的同事。

我想起她对我说“让领导欠你东西是件好事”,想到她生病后宁愿午休时在工位睡觉到三点也不肯请假回家休息。在我看来,这些行为除了作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姿态以外,达不成任何实际性目的,是完全没必要的苦情。而她竟然还想把那些我觉得不屑的做事方法灌输给我。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必须让她知道我不是对一切照单全收的傻白甜。我没回复这条消息。

而就像这场大会中给领导翻PPT一样,综合部的秘书好像永远伴在领导旁侧某个边角位置上,低眉敛目,随时接应,或者准备随时消失,像古代侍立皇帝身侧的太监。无论是否属于综合部的职责范围,公司领导只要有需要,就会推门进来要东西。当然,他们也会对科室有所表示。比如小长假前,公司二把手曾突然走进办公室让我们提前几小时放假;公司举办美食节活动时,领导们为了体现“关爱员工”要挨桌向员工敬酒(员工喝的都是饮料),到我们科室这一桌,二把手总会说,哎呦这几位可是要好好敬一敬。

然而实际上,无论领导如何口头肯定,人员的配置和奖金的分配才真正体现出一个部门的重要性。部门奖金等级评定,综合部永远是最低一级,文秘室也无法在绩效考评中多拥有几个评A的名额。没有人会在表面表达对综合部的蔑视,但私下里,某位市场条线下属单位的三级经理,在得知我以校招生身份进入综合部后,不屑地向他的下属说:年纪轻轻就去综合部这种养老部门,没出息。与此同时,作为不直接产出经营效益的部门,综合部长期人手紧缺,最严重时,一位领导带着两个同事完成三个岗位的日常工作、检查考核和办会要求。

所有新的、旧的事情一齐涌上心头,看着莹莹姐得体地逡巡拍摄会场纪律,看着小利主任继续端坐在主席台一侧翻片子,看着玉珍姐站在会场中段的侧边位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锁定主席台,仿佛机警的犬类一样一边凝神谛听一边准备随时响应领导需求,我的精神逐渐飘离了会场,漫无目的地思索着: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这样工作一辈子?用尽手段在领导面前表现,实际上是像个胀气的河豚吞下所有的不合理要求,日复一日做着没有任何价值的片子、写着注水的企业软广、永远“稳中向好、一片大好”的材料,在春来秋去里到了三十、四十、五十岁。浪费了仅有一次的人生?深谙职场智慧的小利主任又得到了什么呢?如今终于在一个总共五人的科室里做副经理吗?更别提其中玉珍姐明明与她同期入职,但级别还高出她一级。

我看着她们的样子,想着,如果我努力的终点也不过是这些东西,那这种努力真的毫无必要。

和我萧条的心境相比,公司25周年纪念活动可谓鲜花着锦。公司食堂、物业、后勤都在综合部管辖范围之内,为了庆祝25周年,新闻文秘室负责做片子,这是会场内的工作,而服务支撑室则要在公司食堂切蛋糕、大摆火锅宴,这是会场外的排面。食堂设在二楼,员工先到,随后公司领导班子露面,在二楼正厅入口处为大家切二十五周年纪念蛋糕。

我仍要为领导拍照,这是我见过公司领导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也是我在公司两年最出片的一次。返图之后,严总看到照片,竟然满意到在支部拍纪念照时专门逡巡到我身边来。

他清一清嗓子,偏过头来低声问我,照片是你拍的?我点头应是。严总点点头,皱着眉放着脸,眼神不看我,说,拍得好,继续努力。说完这句话后便快步走进部门其他员工中间去。

这是严总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如果我是一个有野心在这家公司继续往上爬的人,那也可以将25周年庆的胜利理解成自己的大获全胜。公司领导对我牵头做的片子非常满意,当天下午便叮嘱要将片子给全省每个公司都传达到,玉珍姐在我身旁挨个给各地市领导打电话传达一把手的意思。而当时我正赶着剪辑25周年庆现场纪念视频。还没剪完,人力资源部为公司员工发放的1000元25周年感谢金又到账了,小利主任说是因为我的片子。虽然我从来没有看得起那纪念片,但那一刻我还是选择相信这种说法:我司共计在职员工2700名,无论如何,我是为广大员工累计创造了270万收益的女人。

当天晚上九点多,我终于结束了视频剪辑工作,与玉珍姐同乘一部电梯下楼。电梯里,她对我大加夸赞:小赵这次真的辛苦了!主要是这次的片子不仅是领导满意,主要是好多公司的老员工看了都特别感动,都给我发消息,你看,咱们就是要做这样的工作!只要工作做到位,大家都能感觉到用心!你还这么年轻,你好好干,这在以后都是沉淀。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她,实际上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回事。尽管我们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工单里有一项是“加班申请”,但大概从没有人提过这个工单。法务部与我同期入职的同事曾提过一次,结果是被他的部门总经理单独叫进办公室训斥:可以调休,但别让加班申请“这个东西”再出现在她眼前。

我自然没有勇气给领导提加班申请,但为了制作这支宣传片,我已经连续两个周末没有休息,也很少按时下班。要提调休,就要趁现在。眼看着电梯已经到了七楼附近,我终于顾不得再拖拖拉拉,在接完玉珍姐的话茬之后赶紧跟上一句:对了玉珍姐,我下周能不能调休一下。

玉珍姐的溢美之词刚刚结束,听闻这句话之后,笑容仿佛踩了急刹车却依然撞上前车屁股一般,来不及收回,和错愕的情绪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嘴角还在上扬,但眼中笑意已经退去、眉头皱起的复杂表情:啊?呃,可以啊,你想调几天?

三天吧。我看着她的表情,最终说出这个数字。

未完待续

文中人物为化名

Yesterday — 5 September 2025Main stream

字节跳动通报:100人被辞退 八人移交司法

5 September 2025 at 11:50

字节跳动通报披露员工违规行为,今年第二季度辞退100名员工,八人移交司法机关。

中国互联网大厂今年来持续加强内部文化建设和反腐力度。综合《羊城晚班》和澎湃新闻报道,字节跳动企业纪律与职业道德委员会星期四(9月4日)发布中国大陆地区2025年3号通报,披露二季度员工违规处理情况。

通报显示,共有100名员工因触犯公司红线被辞退,其中18人因涉刑事犯罪、恶意损害公司利益等严重情节被实名通报,八人涉嫌刑事犯罪已移交司法机关,同步行业联盟并取消期权。

通报提及,有10名违规参与外部付费访谈的员工,因违反公司《员工行为准则》和信息安全制度,而受到公司处罚。

字节跳动提醒员工,外部咨询公司会以“专家访谈”“行业研究”等名义,通过脉脉、领英、小红书等平台发起有偿访谈邀约,以获取公司保密信息,“为保护公司信息及数据安全,守护自己的职业生涯,请拒绝此类邀约。”

在“其他违规”的通报中,一名李姓员工在离职后因多次编造、散播损害公司和员工声誉的不实信息,除了被实名通报、同步阳光诚信联盟及企业反舞弊联盟外,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通报中还提到一则离职员工的案例。李姓员工在离职后多次恶意攻击侮辱公司和前同事,包括“捏造在职员工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发表对公司员工的侮辱性言论,虚构事实攻击公司招聘用人标准,捏造公司及员工侵犯其个人隐私等”,除了被实名通报、同步阳光诚信联盟及企业反舞弊联盟外,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小红书2025年盈利预计增长200%至30亿美元

5 September 2025 at 11:16

中国社交媒体巨头小红书今年盈利有望增长至30亿美元(38.62亿新元),意味着公司商业化获得突破,并有望公开上市。

据彭博社,知情人士透露,小红书近期向投资者更新了上述最新预测。而公司去年的盈利约10亿美元。

小红书的盈利预估比Pinterest公司去年的盈利高出约50%,并远超尚未实现年度盈利的Snap公司。

小红书拥有3亿月活跃用户,忠实用户群体将其视为日常新闻与娱乐的来源。彭博社此前报道,这家总部位于上海的初创企业在近期交易中估值已飙升至310亿美元。

今年初,在字节跳动旗下TikTok面临在美国被禁之际,小红书作为替代产品在美国引起关注。它被广泛认为是中国版“Instagram”,公司也在沿着类似路径扩张。除了广告销售外,小红书应用还通过与阿里巴巴集团和京东集团的合作加强电商业务。

小红书方面未回复邮件置评请求。

尽管用户增长亮眼,投资者一度曾对小红书的盈利能力存有疑虑。然而,过去几年中,小红书上线了新功能,让网红可通过直播或短视频带货,模式类似于TikTok。

小红书的投资方包括红杉中国、阿里巴巴等知名机构,它也是少数仍保持私有状态的中国互联网领军企业之一。

Before yesterdayMain stream

中国多家公司全员带薪放假看九三阅兵

3 September 2025 at 12:20

中国多家公司宣布星期三(9月3日)停止工作,准许员工带薪休假观看九三阅兵,其中一些公司还统一组织9月18日观看抗日电影《731》,有的公司在阅兵当天准备了烤全羊等佳肴。

综合红星新闻和极目新闻星期二(9月2日)报道,辽宁鞍山紫玉激光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受访时说,此次九三阅兵意义重大,公司部分产品涉及军用领域,特意安排员工放假半天观看阅兵,希望借此增强大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让大家意识到自身工作的重要价值。

总部位于湖南省浏阳市的金磨坊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工作人员受访时说,公司内部会一起组织观看纪念大会,此前一直有这个传统。

兰州一城管家家政服务有限公司星期一(9月1日)通知称,所有员工9月3日休假一天在家观看大阅兵,并组织9月18日观看抗日电影《731》,由公司统一购票。

公司负责人星期二证实说,这次安排的放假是带薪休假,观影也都是公司统一购票。

报道说,从8月初开始,就有不少企业通过公司的官方账号发布了9月3日放假观看阅兵的通知,放假时间从半天到一天不等。

东莞市智灏达电子有限公司8月25日发布通知称,为铭记历史,缅怀先烈,珍惜和平,公司决定9月3日放假一天,以便大家观看九三阅兵。公司也将买票组织看电影《731》,所有人准时参加。

广东彩立德科技公司表示,公司决定9月3日放假一天,组织大家观看阅兵,并准备了烤全羊等佳肴。公司方面表示,当天不扣工资算作正常上班,但必须全员出勤。

通知写道:“让我们停下忙碌的脚步,静下心来缅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回顾先辈们为了国家独立、民族解放所作出的巨大牺牲和卓越贡献,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今天的和平来之不易。”

【404文库】正面连接|我在国企干“脏活”

28 August 2025 at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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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是真的为大家做了好事,还是已经在助纣为虐而不自知?

2023年,我研究生毕业,进入一所国企在家乡的省公司,任职于一个不用背负经营业绩指标的管理部门。这是一份在人们眼中“稳定、体面、不受累”的工作,是个铁饭碗。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份承诺一切的理想工作。两年之后,2025年,我裸辞了。

我初入国企工作的故事《一个国企文秘的职场修养》于8月25日发表,接下来是第二部分。

2024年9月,我在这家国企综合部新闻宣传岗已经工作超过一年。我认为自己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狗屁工作”,不产生什么实际价值。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手里握有权力,而我还可以使用手中的权力,影响其他同事的处境。

CDT 档案卡
标题:我在国企干“脏活”
作者:赵书信
发表日期:2025.8.28
来源: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
主题归类:国有企业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ysxt工作”与我的权力

事情要从“线上阵地意识形态管理工作”说起。所谓“线上阵地”,其实就是社交媒体账号。意识形态管理,就是要监控这些账号的内容。

简单来说,在社交媒体上,任何包含我司名称+我省地名的账号(比如,“N省A公司佳佳”、“C市A公司一枝花”、“N省A公司F市分公司908”、“xx市场北门A公司营业厅”、“西花园A公司营业厅”),无论是员工主动开设的,还是不知名人员以我司名义注册的,都要管理。

具体来说,对于公司部门注册运营的账号,我需要管理它们:1.是否存在内容上不符合规范之处,比如是否存在危害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内容;2.是否存在党旗、党徽、天安门等符号的误用。而对于不知名人员以我司名义开设的账号,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意识形态风险。

有趣的是,意识形态这四个字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风险,需要避讳。在各类文字表述中,除非是正式的制度文件,党建工作部永远称之为“ysxt工作”。

我至今记得这项工作如何落在我的头上。2023年11月的某天下午,党建工作部突然要求一众部门出席“各个阵地ysxt风险把控”会议。会议室里,党建工作部领导坐在会议桌首席,不等我的领导开口说话,就严肃发言:不管内外部,你们一定得严肃处理“不合规”的新媒体运营动作,定你们的制度!明确你们的管理举措!你们先把大棒挥起来!边说着,边在空中有力地把手一挥,做出一个抓握的手势。

这是党建工作部一贯的工作方式,作为牵头单位,他们有权力将本部门工作任务拆分至公司其他相关部门,再作为总负责人定期向各部门索要资料。

管理分三个步骤。首先是发现:去各大社交媒体人肉检索,有多少账号名字、头像、认证中带着我司名字,但却不属于我司官方账号。

其次是整改:对这些野生“风险”账号逐个私信沟通,告知对方不得随意使用我司名号,要求其限时更名或注销账号。倘若对方无回应,则向平台举报要求注销账号。

假如以上手段对某一账号均不奏效,那就要执行第三步,将该账号纳入台账(excel表格的体制内说法),然后“动态监管”起来。动态监管,既指多长时间内必须再去检查一次该账号是否发布内容。

我内心觉得这项工作荒谬至极,我们有什么权力管理毫无关系的人的社交媒体账号?但这项工作来自党建工作部,而党建考核和巡视巡察会影响全公司评分、荣誉,进而层层责任到人,影响员工绩效。我不得不按要求完成。

向上,我要对党建工作部及其他检查单位汇报,向下,我要带领各部门及地市分公司相关负责人落实工作。我的决策将直接决定各单位开展这项工作的高度和工作量。每次要求各单位向我上报材料时,我总是连连向对方表示歉意和感谢。

2024年一季度,D市分公司同事李姐打来电话向我请教,无法确定账号主身份,也无法与运营人员取得联系的账号,是否还需要动态监管?

我明白,她这不是请教,而是一种抱怨,毕竟我们已经按照这样的方式工作半年了,规则早已明确。因为愧疚,我对这样的情绪照单全收,同时安抚她:我理解大家的想法,但工作要求就是如此,我也被党建死死薅着。这不是假话,私下里,我的自嘲更加露骨,戏称自己为党建工作部的编外人员、下属部门,是“党建部的丫鬟”。

至于省公司各部门,态度则明显不耐。要不来材料是家常便饭,多问几次,相关负责人冷哼着反问,那人家就是不改名不注销咋办呢?第一次被问到时,我自觉心虚,不知如何回答。钉子碰多了,我也烦了,直接搬出党建:发现问题直接扣党建考核分,部门总经理带你去找党建部总经理,你自己看怎么处理吧。

每次统计各部门及分公司上报的表格时,最大的考验在于对上数目。理论上来说,当期账号总数=新增账号数+上一季度存量账号数,但实际统计中,上期账号总数+本期新增账号数与本期表格上账号总数对不上是常有的事,有时多一两个,有时又少一两个。我料定没有人会逐个对每期台账上的账号细节,便自己编上一两个账号,让账号数目看起来没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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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巡视巡察工作的开展,我糊弄这项工作的日子到了尽头——当初请教我的李姐,被巡察组检查出了意识形态风险问题:一个带着该公司名字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不在监测台账当中。我们部门收到了一份党建工作部发出的“风险提示单”。

邮件发到我的邮箱,也抄送给了我的领导玉珍姐。风险提示单最后说:“对于屡次发现同类问题,党建工作部将提请对综合部相关负责人进行约谈;对于自查督查问题整改不彻底、问题屡查屡犯等情况,党建工作部将对党组织书记提出问责建议。”

这句威胁激怒了玉珍姐,她迅速给党建工作部打去电话,厉声质问对方:你说要约谈我的领导,依据是什么?说什么‘屡次发现问题’,你自己想想这项工作每年有多少材料都是从我们这里出来的?你们这项工作做的也太形式主义了!她此前在那里任职,接电话的人是她原来的同事。

也不知对面同事如何回复,挂断这通电话后,玉珍姐紧接着将电话拨给任总——他现在是党建工作部副总经理,正分管关于意识形态相关工作,两人几乎等同于职务对调。玉珍姐的态度更加强硬,责怪任总办事太不讲究:去年你在综合部的时候,我什么时候给你们发过风险提示单?现在你连一句话没有,上来就说要约谈我领导?你们这项工作这么做合适吗!

我一贯知道玉珍姐在涉及自己工作责任划分时非常强硬,“厘清责任田”是她在工作中常向我强调的点,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

但她的怒火没有效果,党建工作部最后的说辞是,为什么巡察能发现,综合部却发现不了?事情最终只能向内,回到我头上。

玉珍姐帮我翻译巡察组的意思——他们认为我们没有真正下力气做这项工作。她指导我开展整改:

小赵你记着,这次整改,包括今后每季度开展这项工作,都必须以邮件发送工作要求,一定做到工作痕迹充分。另外,三季度的新闻信息通报里,对涉及到这类账号的地市点名批评,要他们狠狠重视!

玉珍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虚空中用力往前一戳,“狠狠重视”四字,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一般。

我从一些职场博主那里学习着,尽量把领导当合作伙伴,尤其是共同面对其他部门时。我抱怨道,那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好好做了这项工作?平台的搜索机制我们怎么能说得清啊,迪士尼都还允许人在网上带这三个字注册,咱们怎么管得住人家要注册个什么名字的账号啊……巡察组这不就是让人自证吗,这种工作哪里有尽头?

玉珍姐摆摆手,一如我答复地市分公司一般:现在工作形式如此,没办法。

我苦笑一声不再多说,打开办公软件,准备写整改举措计划。玉珍姐对此的指导是:给别人的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要给自己挖坑,一定要写能落实的。我想让kimi帮忙生成,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大模型讲清我的需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大模型能明白什么是“严谨而不给自己挖坑”的举措吗?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在整改中度过。条线整改自然需要所有相关人员配合,不想李姐竟在此时又和我“探讨”起来:非公司开设的账号是不是可以不纳管?

我实在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再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我因她工作不力已经触了霉头背上整改要求的当下。怒火涌上心头,我反问:这是哪里的依据?

她找出一段毫无关系的规章条文。我终于抛掉了在自己空间富有余裕时对基层执行者的体谅,语气冷硬地训斥道,为什么还向我提这个问题?这个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就算找不到是公司谁开的账号,只要带上你们公司的名字、能被搜出来就要纳管啊?做了这项工作这么久,这种基本的标准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对方一时也嗫嚅,我懒得多说一句,硬梆梆丢下一句“行了就这样吧”挂断电话。手机才往桌上一扔,我又感到后悔:因为自己被要求了,就用更严苛的标准给下位者加码,这不是平庸之恶又是什么?过去很多个时刻,我作为nobody,在这种逻辑下被要求遵守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规则,甚至遭受无妄之灾。而今,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小生态中平庸之恶的一环。

不断增殖的脏活

不久后,全公司的各项表格数据终于反馈到我手里,我马不停蹄在电脑上建起三个新文件夹,“零报告部门”、“官方账号排查”、“存在问题部门”,文件夹中分别建起台账,每个台账分为三个sheet:sheet1命名为“督查、自查及整改情况台账”,意在体现整改中的过程性动作;sheet2名叫“需动态监测的账号”;sheet3则是各部门的动态监测台账,按日期在每个账号下打对钩,表示该账号在监测中。

统计好总表后,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最新一期表格显示共有89个账号,然而上季度账号总数加上本期新增,竟然比本期账号总数少了十个。我不愿意相信,重新打开各单位上报的表格,复制、粘贴、下拉排序。重复两次,缺失的账号依然没有出现。我认命了,开始跟着kimi现学EXECL数据核对,再逐个和数据对不上的部门打去电话。

一个账号,三个账号,五个账号……到第九个账号时,我再次卡住了。此时已经下班一小时,我有些崩溃,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哀嚎着在椅子上靠下来。电话那头B分公司的同事约莫三十出头,平时沟通工作总是干脆地回复“我去办” “我去问”,此刻,她少有地犹豫:实在凑不上的话,我手头还有两个账号……

是什么样的账号?我稍微挺起后背。

头像带着我们的logo,但是名字上看不出来。B公司同事回答。

我几乎是从靠椅上一跃而起:发过来,我加到上季度的存量账号上去。终于够了!

眼见两张表格的数终于配平,我喜气洋洋地挂断电话,忍不住将两手紧紧握成拳在空中有力划过后向怀里一收,仿佛交响乐团指挥家的最后一舞。

事实证明,我高兴的太早了。第二天,玉珍姐想到了另一种办法体现我们的认真程度:在表格中补充每一个账号的开设时间、最近一次发布内容时间,以向领导证明,这些账号都是长期不更新的“无害”死号。

如果她的这项要求不是针对这项工作提出,不是在周五下班前提出,不是在我已经做完汇总整理之后才提出,我或许不会崩溃。但在当时,在我满怀期待以为可以送走这项脏活时,我的领导又教会我一个道理:脏活之脏,一部分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生命力顽强,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增殖。

我的情绪管理只够自己发出“嗯”的音节。才一坐回椅子上,我就觉得喉头已经梗住,眼泪滑出眼眶。我不想发出声音,一边用卫生纸胡乱吸自己的眼泪,一边在群里通知全省各位负责整改的同事再补充两列信息。

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变成常态化工作,纳入考核、巡察,再转化成风险提示单、督办单,最后落成自查排查、台账。只要我还在这个体系里,我就必须去面对和解决对方提出的问题。即便我不想解决,为了充分证明“责任不在我”,我也要花费极大的功夫。

而由于省公司各职能部门并不直接承担生产经营任务,因此他们不需要开设各类新媒体账号宣传业务,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排查整改工作几乎都落在地市分公司头上。我的一切动作都会切切实实变成基层单位的工作量,让原本已经身兼数职的分公司秘书也为这种狗屁工作反复奔波,夹缠不清。

做有必要做的工作,不要额外加码,让大家过得舒服,这件事有这么困难吗?我被愧疚、烦躁和无力感一起碾过。眼看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我要改变制度

十月,整改终于结束。十一月,党建工作部要对公司《阵地管理办法》进行修订,小利主任提醒我,这是重新划定责任的有利时机。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感受到“管理部门”权力何在。如果全公司涉及到这项工作的人都要按照我的指令来做事,那么我能为大家创造什么样的工作空间就至关重要。

现在,我必须为自己的条线站出来争夺边界。我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论证“综合部不对过往已产生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负责”,但这也很难,因为按照我司的做事原则,仅靠常识来论证是不够的,这是不担责、畏难情绪重的表现,我既需要援引本条线已经发布的制度,也需要研究出党建工作部的漏洞以及对我们不利的地方。

我调出所有相关文件,既看党建部发文,也向集团办公室请教这项工作在总部的划归与开展情况,并和其他省公司沟通。我把所有论据都用笔划好,贴上便签。随后开始为玉珍姐撰写上会材料。

这恐怕是我进公司之后对制度研究最认真的一次。而在撰写资料的过程里,我终于意识到这项工作最根本的荒谬之处:权力超过了自己的边界。一个公司的管理权力仅能对自己所属员工生效,把手伸到别人的田间地头,这种工作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于是我在初版资料中形成如下结论:

“根据集团公司相关责任划分,综合部对由公司各部门根据业务发展及品牌文化建设宣传需求开设的官方账号负有管理责任。对开设主体不明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按照“谁主管谁负责,谁使用谁负责,谁审批谁监管”的权责明确原则,综合部对该类账号及账号所有人无审批、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建议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整体沟通。”

玉珍姐对我的材料大致满意,但要求我将集团条线的分工挺在最前,既然集团办公室不负责非官方新媒体账号的排查整改,那么各省公司也不该承接党建工作部相关要求,于是汇报材料最终调整成两点:

1.请公司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党建工作部沟通,根据条线管理职责划分本省意识形态管理责任,落实意识形态管理职责,沟通管理工具,确保条线管理职责的一致性。

2.根据集团公司相关责任划分,综合部对本省公司官方账号负有备案监管责任。开设主体不明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综合部对该类账号及账号所有人无审批、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建议党建工作部与集团公司党建工作部沟通相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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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员工,我能做的工作已经到此为止。我像家长送孩子进考场一般把我的领导送进会场。几个小时后,玉珍姐一踏进办公室门口便扬声喊我:小赵,和党建部说好了。”

我赶忙站起身来,只见她扬手将一叠上会材料往桌上一丢,宣告战果:以后该项工作按属地责任来划分,哪个地市出问题自己担责,省公司不再受连带责任一同整改。

玉珍姐进会场前,我已经想象到或许结果不会尽如我意,但没想到她带来的消息竟然和我的意图南辕北辙。我本想为整个条线撇清责任,让地市分公司减轻工作量,但从结果上却成了我撇清自己。那些向我汇报这项工作的人看到这条新规定会是什么表情?

我无法接受这项工作呈现出“我给下级单位甩锅”样子。向上的空间已经消失,如今要挽回这种局面,我只能从自己能够把握的部分入手——无论如何,我对本条线的工作执行方式仍有决定权。我决定自己修订条线内相关管理制度,将不利于我们管理的那一部分撇出去。

一开始,我想通过那些五花八门的账号特点入手。除了都带有我司名称,它们的另一个特点是粉丝量几乎都保持在个位数,即便发布内容,能够大范围传播的可能性也极低。我的提法相当保守:“粉丝数少于50,超一年未更新,视为无风险僵尸账号,不做专门监督。”

但这一点在小利主任环节就被否决了:不纳管对党建工作部来说就意味着工作有缺口,一定会遭到质疑。

我接受了主任的意见,决定回到问题的根本,让权力回到自己的边界:如果某账号经核实后不属于公司内部人员开设,则综合部无管理权限,不负管理责任。这个想法最终落到书面,形成如下表达:

第十七条 规范新媒体账号排查机制。综合部牵头组织开展新媒体账号的排查清理,排查范围主要为公司官方新媒体账号、公司员工开设的与本公司相关的新媒体账号。对于排查发现的非官方新媒体账号,如确系公司员工开设,按照属地原则,谁使用谁负责、谁主管谁负责,对相关账号进行整改。

第十八条 加强条线新媒体账号管理。市场经营部作为渠道运营的归口管理部门,要建立对渠道人员在新媒体账号开设方面的管理机制,做到末梢穿透,闭环管理。

主任通过了这一版本,我得以向玉珍姐汇报这项修改工作,莹莹姐也被叫到旁边。玉珍姐盯着我,真诚地问:“小赵,我就是特别纳闷,为啥整治这么长时间了,老有要带咱们公司字样的账号,老是(需)要干掉?”

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了,每一次发现新增账号,玉珍姐都会愤愤地问,说了不让注册不让注册怎么还有人注册?!每逢此时,我的脑子里总是冒出考研知识点:新媒体的涌现性、节点化……走出考场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要再用它解释问题。但学术化的解释毫无意义,通常,我会直接回答:现在想注册账号有个手机号码就行啊,咱这名字也没申请专利……

现在,我已经理解了领导想要的是更具体的答案,于是语气笃定地回答:“主要是渠道商。”莹莹姐加强我的回答的可信度:“确实,那人家开的就是公司的代销店,也没有毛病啊。”

“对,所以上个季度和市场部沟通了,他们已经把这个要求写到了渠道的考评里面。发现渠道商擅自用公司名义开设渠道,一次扣一分。”

扣分是我和市场部渠道管理同事沟通后的结果。协商管理手段时,我给出的是“严肃处理”的模糊说法,市场部同事具体成两点,一是做好渠道的相关培训,二是用扣分管理渠道。评分将决定每家厅店能拿到的渠道费用,相当于他们只要开设了账号,就会少拿到钱。

我当然知道这种强力的管制和基层业务发展的需求是相悖的,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愧疚,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到党建工作部的这项工作本身。我只欣喜于终于找到一种真正有效的方式来防止无穷无尽的新增账号,让我带领的同事和这些脏活少一些纠缠。

玉珍姐说,“现在我们有关键一点要弄清,就是保证新增账号没有公司员工开设的,如果有,就要对他们点名通报。”

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真正的困难是我不可能干涉、管理任意一个人如何使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我懒得再委婉表达:“这个不能保证,领导。”

玉珍姐不满意:“那不行。”三个字极快地从嘴里跳出来。“为什么?渠道账号扔给市场,各地市账号也按属地原则处理,只有省公司的员工了,我们明确要求不许以职务身份注册账号,ta们明知故犯,岂不是我们管理失职?”

现在,我开始向领导解释,理论上来说,含我司名称的新媒体账号可能来自生活在这个地区、国家的任意一人。而“我们的权限只能到公司员工,不能到社会人员,如果一个账号不是我们公司员工注册的,那它就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管?”

“我现在明白你的想法了,因为党建工作部把责任撇到了我们头上,所以你想用这句话把地市的责任撇清,对不对?”玉珍姐依然不关注常识,而是回到她更熟悉的责任分配,点出我的心思。

“对。”我知道自己的汇报成功了。果然,对方接着回答:“行呢,咱们就这么和领导汇报,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小赵。”

“啊?”我从没上过领导的专题会,一听之下反倒吃惊,顺势和玉珍姐开起玩笑说害怕。玉珍姐笑了:“不用害怕,你觉得该这样做,那咱们就去和他们汇报。现在公司领导对这个东西的观念还特别紧张,只要我们是对的,哪怕被骂出来也不要紧,一遍遍地和他们说,慢慢的总会改变的。”

我第一次对周玉珍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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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制度的拟定到最终上会通过领导决策,又过了十余天。这中间,玉珍姐一度让我去掉“如确系本公司员工开设”这句话,我照做了,我猜想她觉得这句话甩锅意味太重,担心领导不满意。

但到递交上会资料的前一刻,我还是犹豫着又向她提出:“玉珍姐,那句话能不能不去掉?”我还是希望明确工作边界,让条线同事少做无用功。彼时办公室已经没有其他人,玉珍姐看着我,斟酌片刻后叹一口气,最终答应。她猜想领导也注意不到那句话。

我顿觉轻松,欢欢喜喜把那句话重新加回去。点击发送上会材料,然后关机,把充电器、眼镜等物件塞进背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楼。我的内心充盈一种满足感:我已经凭良心认真对待了自己的权力,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来为下级执行单位尽量创造了空间。

第二天上会,尽管我只是坐在最后一排听玉珍姐汇报,但还是板正地穿上了聚酯纤维面料的工装。然而几天后,玉珍姐与巡察办一名同事的争吵又让我陷入自我怀疑。

事情倒也不复杂。巡察办同事为把自己某项工作任务做的“好看”,要求我们科室制作相关台账。玉珍姐大怒,这件事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收场。事后,玉珍姐火气消退,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慰相关同事,喃喃地说,小周(巡察办同事)也是个认真的人,这也是为了工作。

我原本是看热闹,却猝不及防被“为了工作”这句话击中,回想到自己出台的制度。

我也是一个认真的人,我也是被某些人、某种制度、某种权力推搡着,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解决掉。可是到底是一坨混沌的屎更好,还是一坨条分缕析的屎更好?我到底是真的为大家做了好事,还是已经在助纣为虐还不自知而沾沾自喜?这到底是我的留下的遗产,还是我留下的遗害?

又一个视频

十二月是一年的收官时刻,重要的工作是年终总结,而其中更重要的部分,则是要让领导有感知地总结。对于综合部来说,在全公司年终会上播放的总结视频,就是一年一度的露脸时刻。年底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宣传片上。

到十二月中旬,这片子已经反复修改了两个月,玉珍姐依旧能发现不满的地方。又一版视频出炉,我们在会议室内逐帧拉片,玉珍姐举着手机,扶着眼镜,脖子前倾,看得专注。而我早已丧失看这个视频的欲望,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观察玉珍姐的表情。虽然观看过程中她一直皱着眉头,但假如她皱眉更深,往回缩一缩脖子,或者很快速、轻微地向一旁侧一下脸,都意味着她对正在看到的内容有所不满。此时我就要迅速回归视频内容,讲解这一段为何如此处理。

但我能够解说的只是我自己认知中的问题,还有一些问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的。比如此刻,玉珍姐突然敲击着屏幕按下暂停:这里!

我迅速排查雷点:画面呈现的是一名头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在机房,上镜人员穿着簇新的工装——露出了硕大的我司logo;表情专注、自然,体态舒展——规避了形象邋遢、精神气不足的问题。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明就里,保持安静等她说话。

玉珍姐在工作中一向需求明确,从不让下属猜测她的意图,这次也一样,她几乎没让我等待:low死了!怎么这么多戴安全帽的人?!公司领导都说了,我们是一个科技型公司,不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把这放上这么多,人还以为我们公司都是些工人呢!

我震惊了一瞬,愤怒的情绪很快变得分明:为什么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这些low的人把公司业务抬起来,她一个月过万的薪水从哪里来?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写下的狗屁材料在创造价值?

但我还是强忍愤怒解释:现在安全生产不是查的严吗?这些作业都要戴头盔的,工程师去现场也一样。

这也太多了!周玉珍的不满未减少分毫。我一心只想让她闭嘴,果断回复道:那去掉吧,不放了,我换镜头。

从会议室出来,周玉珍向左走回办公室,我则直直向右走向卫生间。尽管上班已经一年有余,我仍不敢太长时间离开工位去散心,只好在烦躁时一趟趟跑厕所。

拉开厕所门,随后直接松手,几秒钟后,“砰”的一声巨响在我身后传来,这是厕所门自己摔阖上的声音。我拉开厕所隔间门的手突然滞住了,想起自己从前总会扶住门把手无声地关上厕所门。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其他同事一样,任由这扇门在我身后摔在一起?哪怕中午大厅里办公的同事都已午休也不在意?

两周后,年终会宣传片终于进行到了新分管领导审议环节。玉珍姐、严总、严总的直属领导王总,都来到会场。因为公司年会将近,有部门正在会场排练节目。玉珍姐清退众人,并叮嘱我关上会议室门防止“泄密”。

王总在中间的位置坐下,严总、玉珍姐分立他两侧,我挨着玉珍姐站。片子播放完,奇迹般的,王总几乎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说黑底白字是他们那里死人用的颜色,换一个。玉珍姐笑着一口应下。随后,王总起身,我和玉珍姐交错间对视,几乎是本能地漾出一个松一口气的笑容,并悄悄一竖大拇指。这种表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但总之我已经能熟练运用。可是这种表演最终有什么意思?我心底里有些嘲讽自己地想着。

两天后,年终工作会开始。我照例提前一小时就到会场测试视频和PPT。测试结束,我站在当场,看着会场直播屏幕里自己的背影——抱着双臂,直直站着,仰起头看那块大屏,别人穿深色皮鞋高跟鞋,我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耐克空军一号,在屏幕上亮的扎眼。一个想法清晰地浮上心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会场了。”

收获的季节

十二月的忙碌伴随着一些令人振奋的回馈,冬天比秋天更像是收获的季节。比如单位发放的劳保用品积分到了将要清零的时候。

2023年,我第一次拿到这个积分时还不明白什么是劳保用品,但已经能够无师自通把它直译成“员工福利”(查过之后才知道“劳保用品是指保护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的人身安全与健康所必备的一种防御性装备”)。换算人民币,男职工每年劳保金2260元,女职工除了劳保用品积分外还多一项妇女卫生用品费,劳保金也比男职工多一千元。这项积分通过公司自主开发的平台发放,无法兑换现金,只能在平台内完成购买。平台通过接入京东为员工提供货源,商品类目从日用百货到衣服鞋帽。我对比过这些商品的价格,发现相比起京东,同一家店铺的同件商品,在劳保平台存在几十到几百不等的溢价。

在这种“不够市场”的交易场所中,溢价也是市场规律的一种表现。没有人因为会因为溢价放弃这个平台,怎么花积分最有性价比也是一门学问。拿到劳保积分的第一年,我将几千块都用于购买日用品。第二年,我意识到用不流通的货币置办“大件”才是最划算的,这也是办公室大多数人的策略:物业姐为自己和女儿一人选购一件波司登羽绒服,玉珍姐的外套、内搭和高跟鞋都齐齐换新,小利姐则和玉珍姐买了同款高跟鞋。我用三分之二的积分为自己和妈妈一人买了一件羽绒服,给自己买了双鞋子,用剩下的三分之一购置短缺的日用品。上班近两年,我再也没有用流通货币买过卫生巾、洗发水。整个十二月,公司楼下的快递柜一直爆满,快递员频频打电话要求科室同事下楼拿快递:“快递柜满了,你们公司前台不让放。”

更令人振奋的,则是按照财务做账的要求,年终奖必须在次年1月之前下发。一进十二月,大家都进入了一种等待年终奖的状态。每当我像个疯狂旋转的滚筒洗衣机一样被工作摆布时,也会想象自己的年终奖:不管是专题报道,还是二十五周年宣传视频,部门今年颇受领导褒扬的工作,我都极大参与并做出了看得见的成果,收入应该还可以吧。

十二月二十四号,临近下班,小利主任与我谈年终绩效评定时的说法,我的绩效等级评定为C,贡献度评为良好——据小利主任说这是“领导认可我的贡献”。

年终绩效奖金由岗级、绩效等级和贡献系数共同决定。而我对应的具体数值分别是:6、1、0.8。这三个数字到底如何使用后得出我的年终奖数额,我并不清楚,但我有非常朴素的认知:数字越大,奖金越多。我的岗级是6——公司最低岗级,这是短期不可更改的;绩效等级是1(等级为C)——每个科室能给到的A级(1.2)和B级(1.1)是有限的,作为入职一年的新人,绝不可能在涉及大额奖金分配时得到C以上等级;由此看来,贡献度系数是我唯一有望提升整体系数水平的机会。于是我问:“其他人的贡献度等级是什么呢?”

领导没有回答:“都有这么一个过程,也希望你客观看待,尽快成长。贡献系数上,领导还是给你评了一个良的。明年你要适应这种组织的方式,不光是工作质量,待人接物、给大家的感知,都很重要。也希望你在工作职责中提升自己的适应度。”

贡献系数则分三档,优秀为0.9,良好为0.8,一般则是0.75。领导如此认可我,我也不过多挣了0.05分,而我也未必是这0.05分的唯一获得者。小利主任让我有什么问题和意见都可以说,但我已然明白这是通知而非征询意见,心灰意冷之下,我只能阿Q地自我安慰:毕竟是三季度奖金加年终奖,应该不至于太惨。

十二月底的一个中午,我的幻想被彻底击碎了。这天,我匆匆加完班赶到食堂,一同吃饭的小伙伴问我奖金情况,我这才知道奖金已经发放。打开手机报出数目,三季度奖金加年终奖,总计3.8万。桌上五人都安静了片刻,半晌,市场部的同事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们部门真不是人啊……你这一年忙成这样给你这点儿,你不如来市场部算了。

闻言,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奖金在桌上六人中最低。我感到一种耻辱,这种耻辱在一季度被周玉珍戳着绩效条质问“难道你不想多要一点钱吗?”时也出现过。但我不能将这种痛苦和心碎表现出来,否则我将看起来更加可怜,也让我的朋友们为难。我只能装作懵懂地反问:啊?很低吗?你们呢你们呢?

追问之下,我才知道,我的奖金收入只有市场部同期入职同事的一半,就算在管理部门中,也比法务的同事少了近三分之一。而我后来得知,哪怕在部门内部,我的奖金和老员工也相差近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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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起,唯一支撑我的精神支柱也被抽走了,我勉强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一月十号,我手头的两项工作都快到了最后期限,我向玉珍姐提出诉求,是否可以暂时调整一下我手头的工作量,好让工作都能按时完成。

玉珍姐拒绝了:科室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你给集团填的那个宣传年终总结,那个工作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综合部的工作我全都做过,那些都用不了多少时间,你顺手就把它做完了。

“综合部所有工作我都做过”,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假设在她调离的六年间,所有工作要求都保持静态,这句话确实可能成立。而那项她认为“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工作,是集团公司在2023年对各省宣传工作提出的新考核项目——总计近三十细项,每一项都需列出全年明细并统计分数。

我知道她不可能响应我的诉求了。于是沉默坐下,拿起杯子灌一口水,上嘴唇和口腔内部迅速肿痛——我忘记了,这是一杯刚接的开水。疼痛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击溃了我,我抽出一张纸巾压在双眼上,失声痛哭起来。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了情绪,不巧玉珍姐站起身想向我安排工作,见我这副模样,她喊上我和文件姐,让我们一起到小会议室开会。

玉珍姐边拉开椅子边说:“小赵你现在说一下你这两天有啥着急的事。”见我两手空空,玉珍姐从自己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又从会议桌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给你纸,你写。”

我始料未及,第一反应是惊慌:这看起来岂不是像我在给同事甩活?但我已经骑虎难下。大脑一片混乱中,我拿过纸笔,边写,边计算自己每项工作的工作量及提交时间——七项主要工作,四项要在当周完成,而年会将近,我毫不意外被推出去表演节目,还要分出时间参与排练和演出。为了压抑情绪,说话间隙,我不断深深吸气。

“行,我知道了。我想着综合部这些工作我都干过,不会花很多时间。”玉珍姐迎接我的依然是这句话,“但既然你也提了,刚刚也确实列了,那就让别人配合你一下。配合你做完之后你再审核一下,然后再给我审核。总体上大家工作确实也都很忙,你自己有时候要是有委屈……”

“没有,我刚是不小心烫到自己了。”我感到羞耻,好像是自己的不成熟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只好快速打断她。

玉珍姐置若罔闻:“有时候也不能说坚强吧,就是自己克服一下。大家都很忙。按理说这次集团总经理来我们公司调研,跟拍我都该派你去,但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一是你手头事多,二是这个工作确实麻烦,要给各地市统一模板,材料一整理就是二十来页。你们大家的工作我以前都干过,我特别知道哪项工作要用多少时间。现在的工作现状就是这样的,现在也不是以前。你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和相关人员直接说,我相信大家肯定也会帮助你。”

我试图把事情掰到起点,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弱势和被动:“我本来只是说因为这几项工作的时间咬得紧,看能否有所调整,办公室大家不用说也帮我很多,我实在没想到你能整这么一个动静,领导。”

玉珍姐笑着,并不接我的话茬:“你嘛,在我们看来就像小妹妹一样,大家都会考虑你的整体情况的。”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玉珍姐,只是重复地在纸面上描画一个方块。玉珍姐见状先打发走了文件姐,开始单独和我谈心谈话:“你现在还是觉得压力大?”

我的笔画更加急促,笔尖透过纸张和桌面互相作用,发出“噌噌”的声音。对方显然不需要我回应,她做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坐到我身边来,继续诉说自己当年的不易、科室其他同事的辛劳,教我如何和同事进行协调,仿佛我才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我不再回应,直到严总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这场可笑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我从昏暗的会议室出来,觉得办公室的灯光更加刺眼。文件姐和物业姐关系一直亲厚,她们会怎么对我?如我所想,文件姐虽面上无事发生,但物业姐个性直、脾气急,那段日子在走廊见到我也如同没看见。但我已然无心在意同事关系。

未完待续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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