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实验室|除了是曾孝濂的妻子,张赞英还是她自己

张赞英,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中国顶尖的博物画家曾孝濂的妻子。去年9月,在视频访谈节目《十三邀》,曾孝濂获得了极高的人气,而出乎意料地,他的妻子张赞英第一次被卷入舆论漩涡的中心,她与主持人许知远的一段对谈出圈了。当她谈起自己的婚姻与一生,谈起岁月的蹉跎与不甘,她掩面而泣。
许知远:您觉得曾老师他身上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张赞英:我除了喜欢他的画以外,我觉得他没有什么可吸引我的(笑)。
许知远:那下辈子碰到曾老师还跟他过吗?
张赞英:不过,绝对不过。你说我这辈子困在这个地方,我想走哪儿走不了,就困死在这个地方了。
这段27分钟的访谈,意外踩中了观众的情绪,引发前所未有的讨论热度。一开始是网友惊喜于一位女性的勇敢表达,舆论发酵之下,很快撕裂成无数立场。张赞英被扣上“家庭妇女”“米虫”“失去自我”的帽子,网友怒其不争,曾孝濂则是“吸血虫”。一些人将她的眼泪和对于岁月蹉跎的指控,全数指向婚姻,特别是她的丈夫曾孝濂。除了善意的关注,坚硬的正义感,当下的年轻人已经很难理解老一辈的婚姻模式。
如何理解这段维系了57年的婚姻?故事开始于动荡的年代,两个边缘人的相依相靠,他们用自己的小家抗衡世界的崩塌。后来情况慢慢变好,画家暮年成名,她退居家庭,作为画家背后的妻子。
他和她的婚姻稳固,称得上相濡以沫,但张赞英的眼泪和遗憾也是真的。对于丈夫曾孝濂,参与完成的126册墨绿封皮《中国植物志》绘图和数不清的植物画是他一生的注脚,而张赞英呢?除了自己的工作,她年复一年承担着“第二份班”——家务,照料家人。作为职业女性和妻子的困境,几乎贯穿她这一生。
当我们以张赞英为第一视角回望这一切,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努力与无力,那些将她抛入命运低谷的力量和观念,以及时代的蹉跎。如果夫妻之间,注定一方付出更多,那么两个人的结合就像一场博弈。但事实当然不只是这样,完满难有,遗憾常在,走过漫长的岁月,最后剩下的都是关于陪伴的细节。
画家的妻子
张赞英今年80岁了,在傍晚的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简称“昆明植物所”),你很可能偶遇她,正出神地盯着一棵树,一片叶子,抑或一朵刚开的花,身旁是她的丈夫曾孝濂。张赞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灰白发微卷,一张苹果脸圆圆的,戴一幅银框眼镜,颇有知识分子风范。她个子不高,讲话中气十足,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
不时有路人认出二老,上前打招呼,多是昆明植物所的后辈、学生,还有来参观的游客,慕名而来的年轻画家。去年《十三邀》节目播出后,经常有人先认出“张老师”了。往往张赞英还未反应过来,陌生的面孔已经雀跃着小跑过来,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语速飞快地表达,“太喜欢您了,您就像我的妈妈和奶奶,她们……”
张赞英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眼神含笑,耐心、温柔地听完,说,谢谢你的喜欢。她遇到过最热情的粉丝,是一位中年男人,问她,“我可以喊你一声妈妈吗?”这吓了她一跳,连忙摆手,语无伦次地拒绝。
更多是困惑,张赞英自觉和年轻的观众间隔了大半个世纪,跨越时间的鸿沟,“我不知道,我哪点影响到他们了”。
而谈起一度甚嚣尘上的网络舆论,“这是天大的误会。”张赞英说,她想解释,却无从说起。她请后辈帮着注册账户,署名“张赞英”,在评论区留言,她解释,自己有工作,而非“家庭妇女”,她的眼泪也并非因丈夫而起,而是那个时代。她打字很慢,经常写完一大段发送后,淹没在了海量评论里,就像一滴水投入大海。
还有很多人鼓励她“出走”,离开这段婚姻,推荐她去看“勇敢出走的苏敏阿姨”。她真的去搜了,“但是我没有被家暴,也没有失去自我,我要出走去哪里?”她很不解。那段时间,她每天看评论到深夜,直到眼睛干疼,视线变得模糊才放下平板。
刷到有意思的帖子,张赞英读给正在画画的丈夫,有的是骂曾孝濂的,“你不就是一个画画的嘛,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吗?”曾孝濂听完哈哈大笑,继续手里的画。还有很多长文章分析两人权力关系,牺牲与付出,曾孝濂听得入神,末了点评道,“写得很认真,像写了篇论文。”丈夫的反应宽慰了她。
张赞英在曾孝濂画展上
舆论最盛的那段时期,正值曾孝濂的自传出版,张赞英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一波一波的人认出我”。一位老同事将链接分享到退休职工群里,没有人多说什么,但她知道,她成为了很多人的话题。
长年与曾孝濂合作的出版社编辑联系张赞英,想给她出一本回忆录,讲一讲她和丈夫这一生。张赞英本来没有动心, “我这一生的经历有必要写下来吗?这一生太普通了。”
编辑试图说服她,“你之前的话成了一把攻击曾老师的矛,刺向他。”这句话让张赞英上了心,她问及丈夫对他的影响,曾孝濂摆摆手,他说,不必介怀。张赞英却始终放不下,她难得失眠了,感受到舆论的失控,甚至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舆论汹涌,人言可畏,这是两位八旬老人经历的一次深刻的互联网教育。
两个边缘人
去年和今年,都有人问她,你是丈夫的附属品吗?张赞英苦笑,“我不觉得我是附属品(笑)”。
张赞英18岁只身来到昆明植物园,那是1963年。植物园还不向公众开放,属于昆明植物所,为科研服务。
她是植物园的工人,也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外省人”。张赞英出生在1945年的北京,父亲是一家公私合营企业经理,1957年反右运动,她的父亲被错划为右派。1959年,昆明军区国防文工团为筹拍电影《勐垅沙》招募文艺兵,在北京招人,上初二的她通过了考试,来了昆明。在部队待了短短一年,因为阑尾炎手术后感染引发肠粘连,无法练功和文艺汇演,她被调去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当了播音员,三年后机构精简,她被分配到了昆明植物所。
年轻时的张赞英在植物园劳动
张赞英的工作从磨镰刀开始,割草、挑担、挖地、施肥、还要拉车。尖刀草的根扎得很深,割不断,几锄头挖下去,才能挖断缠绕的根系。一天下来,体力到了极限,只剩麻木的感觉。下了工,她得仔仔细细洗手指缝里的泥土,双手总有血口。长期劳作,她的手指关节都变形了,双手粗粝,肩膀被扁担磨破,血与脓粘在衣服上。
最磨人的是挑粪。一车一车的大粪运来,她和工人们一起用桶挑到林子,浇在一条条的树塘里,给茶花树施肥。老师傅直接舀起大粪泼到土堆上,喊她筛土,土和着粪扬起来,呛得简直喘不上气。她戴上口罩,老师傅骂她娇气,说要汇报给组织。
她经常一个人待着,因为身份敏感以及身上洗不去的大粪的味道。“我不希望这种臭味让别人闻到,让别人感觉到讨厌。”这几乎是关乎自尊的逃避。植物园里工人大都来自周边农村,说云南方言,她听不懂,也没人与她说话。
直到遇到另一个独行者曾孝濂。他是云南人,比她大六岁,高中毕业后,因为父亲牵涉历史问题没能进入大学,1958年被当时的副所长、植物学家蔡希陶破格招录进昆明植物所,分配到绘图组做见习员,半工半读,学习植物科学画。
在昆明植物所,他们都是边缘人,曾孝濂自称“自由的群众”,没有组织,更没有几个朋友。“我是以所为家,他也是以所为家。”张赞英说。
那是一个沉默的年代。只有在曾孝濂工作的标本馆和单人宿舍,没有三六九等的成分,他们不谈出身与家庭,难得能放松、自由地交谈,喝一杯白开水。
但“武斗”兴起了,昆明植物所的山上不时传来爆炸的声音。出于安全考虑,所里允许职工回家暂避。研究所人去楼空,张赞英匆忙回了北京,曾孝濂作为植物画师,还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出差,完成代号“523”的特别国家任务,寻找治疗疟疾的中草药。
张赞英记着曾孝濂无家可回,她留了一封信,写下北京家里的地址,还有一句,“必要时可以去找我。”很快,曾孝濂任务提前结束,他坐火车去了北京,一个多月后,得到张赞英家里默许,俩人返回昆明,决定结婚。
“没有想过更多的事情,只是为了互相照应。”张赞英回忆。
1968年3月25日,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他们和所里另外两对年轻同事步行到山下公社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来回走了三个多小时。所里仓促腾出一间空宿舍,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两人的行李卷凑在一起。曾孝濂托人买了点可可粉和白糖,同事来祝贺,就给客人冲上一杯。
1968年,张赞英和曾孝濂在北京
没有世俗意义上新婚的喜悦与甜蜜,政治运动很快再次波及到她和丈夫。1969年开春,曾孝濂被下令写检讨,张赞英成为批斗对象,她当时怀孕四个多月。
张赞英记得,批斗会在昆明植物园会议室开,她被要求检举丈夫和几位同事的言行。一屋子人批斗她,她先是被要求跪到桌子上,等她从桌子上下来,造反派里一位大姐突然起身狠狠地踢了她的肚子。旁边人拉住她提醒,她(张赞英)有娃娃了。踢她肚子的人说,“有娃娃咋了,生下来还不是个黑崽子。”
张赞英痛得蜷缩起来,那几个人见状放过了她。张赞英缓过来,没有回宿舍,而是往山下黑龙潭走,原本打算跳湖。“太受侮辱。”张赞英说,但一想到孩子,“孩子无罪无错,我一死,一切就都说不清了。”她就这样坐在湖边,一直到天黑,曾孝濂找来,两人恍若劫后余生。
后来经历先兆流产保胎,生产时缺氧难产,孩子生下来全身青紫,落下手抖的毛病。张赞英无法不想到肚子被踢的那个下午。在《十三邀》里,也是提及此事,她流下眼泪。
曾孝濂还是不时被批判,被要求写检查。开春天冷,张赞英背着孩子在植物园四处走,冻僵了才回到屋里,暖和了又出去,留给他清静的空间。形势缓和后,她扛着锄头去劳动,被一株不认识的花吸引,它的花很亮,花瓣很薄,就像蝴蝶的翅膀。守门的老师傅告诉她,这是罂粟。张赞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它不是特意为我开的,但我依然被它的美感染。”
她给自己提要求,要认识园区里的植物,包括杂草,“干植物园这个工作,不认识植物不行的呀。”后来每次路过门房,老师傅都会考她,“你认识几种植物了?”“今天见到了辣子草。”张赞英回他,辣子草的学名是牛膝菊。
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里,她熟识了园区里很多植物,最主要就是茶花。她从不认为时代的车轮将止步于此。
直到1978年冬天,张赞英孕期被踢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所里通知她,要对踢她肚子的人记大过处分,希望她在大会上发言,“这件事情就算了了”。张赞英当时在北京林学院林业系读书,给丈夫写信,她不想回来,她不能原谅这个人。
曾孝濂回信,踢她肚子的那个人,丈夫因工作意外去世,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也不容易,受了处分,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我问起这段历史,曾孝濂说,在历史潮流面前,每个人只是一粒沙子,沧海一粟,那时代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熬过来了。”他也这样劝慰妻子,“从自己内心来说,我们是仰不负天,俯不负人,自自在在,坦坦荡荡的就行。”
张赞英收到信,没有正面回答他。这是他们对于时代问题唯一的分歧。张赞英说,她理解丈夫,同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这件事留下的伤痛太具体了,她无法忘记,无法原谅。
家务真真就是无效劳动
在一次西双版纳做讲座时,年轻女生们将困惑抛给张赞英,她们和伴侣主要的矛盾都发生在家务上,“谁都不愿意做”。“家务真真就是无效劳动。”张赞英说,“没有人想干,那没办法,就得我干。”
结婚后,她和丈夫住在所里的宿舍,门外一条长长的走廊,做饭都在走廊里,一开始烧柴,后来烧煤。门对着门住着同事,稍微大点声说话,隔壁、对面都能听见。宿舍外有三个水龙头,供一栋楼的人淘米洗菜、洗衣服,早晚都得排队,上厕所得走到坡下。
不能画画的日子,曾孝濂自学做家具。他去村里买木板,自己设计,打了衣柜、沙发、板凳,一张吃饭桌和一张书桌,张赞英就在吃饭桌旁补衣服。那时植物园外只有山林,入夜后一片黑寂,零星有几盏村里人家的灯。“文革”结束后,儿子上初中了,他们才从集体宿舍,搬到昆明植物所旁边家属院一套两室一厅。
这是他们工作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但两人的感受并不一样。
年轻时,曾孝濂一度以为人生不再有任何可能性,直到收到昆明植物所的录取通知书。绘画是他的工作,也不仅仅是工作,他痴迷于钻研画法,哪怕“文革”期间工作暂停,也从未真正撂下画笔。
“他没有下班时间的。”张赞英说,而她同样没有下班时间,回家还有“第二轮班”——她主动揽过去绝大部分的家务,照料孩子。“我的工作可以搁一搁,他的(工作)是不能够耽搁的。”
这是两人婚姻里的默契与共识,尽可能保证曾孝濂画画的时间。
张赞英日复一日做着那些家务。上午和下午劳动中间能休息半个钟头,她快走回家,赶回去劈点柴火,烧火备菜煮饭,走的时候熄火,一下班,饭已经焖熟了。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光是安排一家人吃饭的事情,就足够费脑细胞了。粮食是定量的大米混着蚕豆、玉米和面粉,敞开吃肯定是不够的,她得盘算着怎么才能撑过这个月。
周日也不得闲。儿子写作业,曾孝濂要画画,她一大早上得去赶集采买。等到下午四点,他们都忙完了,一家人上山,丈夫写生,儿子认认植物。张赞英想着在山上找点柴火,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家里的事情。
她每一天都过得兵荒马乱。可哪怕这样,她依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如人”,她佩服所里其他的妻子们,家里家外一手抓,干活利索,有条不紊, “太能干了”。
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循环往复。那个时代的夫妻好像都是这样过的,“男主外,女主内”。一进家门,家务事就自动归家里的女人了。
世俗的偏见是很难打破的。张赞英记得,有一天清晨在公共洗漱的地方,她和当时所里一位男领导打了个照面,平时早上去厕所倒痰盂的总是女人们。他特意赶早,提着一个痰盂过来,见到张赞英才尴尬地笑了笑,张赞英也笑笑。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位领导倒痰盂了,“男的做点家务事,好像觉得不太好意思。”
尽管大家似乎都忽视了,女人同样要上班。
张赞英每年也要去野外出差,那时,曾孝濂就接过家务。等她回来,一进家门,俩人打上照面,孩子被照顾得还不错,只是曾孝濂夹起画册就往外走,“家里的事情还给你了。”他要把这段耽误的时间,找补回来。
生活的惯性一直持续到了2025年。张赞英难免操心更多,性子更急,显得絮絮叨叨,而曾孝濂很少回嘴,有条不紊。
张赞英有时来气,数落一旁气定神闲的丈夫,喝完水能不能把杯子、餐具顺手收到厨房?喊他吃饭更是要喊好几次,他才从画纸里抬头。
“她会发点牢骚,骂我(加班)不回家,孩子有什么事我都不管,她忙不过来了。”曾孝濂也笑,“我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惹她不快,保证会注意一点。”可就连数落他,张赞英也一刻不停地在收拾,扫地,抹桌子,归置餐具。曾孝濂静静看了忙忙叨叨的老伴一会儿,“她心软,(事情)说了就过了。”
职业女性
我在昆明那几天,正是茶花园盛开的时节,张赞英每天领着我去散步,一路上不同品种的茶花,有的还是花骨朵,有的已经开得极盛。每一株茶花都不同,颜色、花型还有气味,云南最常见的山茶花在园子最里边,种了一大片。她从红花油茶、茶梅、“恨天高”和粉色“童子面”讲到她和同事去广西引种金花茶。
摄影师提议她摘一朵茶花别在耳旁,张赞英吓了一跳,摆手,“千万不能随意摘,太伤植物,有些好几年才能够开一朵花,特别是‘恨天高’,这枝子开了这朵花以后,它就不再开了,可惜了呀。”
汹涌舆论里,最刺痛张赞英就是“附属品”和“米虫”两个词,这几乎全然否定了她的一生。
张赞英走路很快,特别是在她做膝关节手术之前,这是多年野外工作留下的职业习惯。研究所人事处张全星回忆,2019年第一次见到张赞英,她完全不像一个七旬老人,“老太太风风火火就走过去,上一秒在花坛边蹲下看花,下一秒就起身走了,利落得很。”
在茶花组,每年冬天到来年3月,张赞英去山里,做授粉、杂交,跟着当地村民学爬树,采集花粉。野生茶花多开在云贵川的大山里头,溪水边,走路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她背个筐,放上小锄头和标签牌,带瓶水,有时候带个馒头。挖完花苗再走三四个小时回到村里公社,累得两条腿都抬不起来。那时所里经费不足,她有时和组长夏丽芳研究员搭伴,有时一个人。在野外,碰到什么都害怕,担心野兽,也担心陌生人。还碰到过毒蛇,她的手指头被咬,变成紫黑颜色,整个胳膊都肿了。卫生所在山脚下,走路要半个小时,她果断冲下山,心慌得厉害。
张赞英在做山茶花授粉
她的工作以年为单位,一旦管理不当,嫁接苗说死了就死了。实践多了,她愈发觉得自己对于培育茶花的理论知识太少了,工作很吃力。
1976年,张赞英偶然听所里办公室的人说,北京林学院支援三线建设搬到昆明,这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所里有两个名额。当时昆明植物所建了加工厂,很多工人更愿意占个编制。听到张赞英想去读书,丈夫曾孝濂第一反应是劝她,不要去了,孩子才7岁,马上要上小学。
张赞英摇头,她告诉丈夫,“我一定要去读书,只要所里能让我去。”她的语气坚定,曾孝濂没再反对。
录取到北京林学院林业系,张赞英32岁了。第一年在昆明远郊笔架山上课,离昆明植物所五六十公里,孩子就留给曾孝濂了。张赞英这一届班里二十多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她们都克服了极大的困难才来到这间教室。
张赞英在北京林学院
张赞英自觉底子较差,只能笨鸟先飞。晚上没课,班里组织去附近部队医院看电影,张赞英从来不去,留在教室看书。
最后一学年,北京林学院搬回了北京,张赞英必须去北京上课。曾孝濂作为随队绘图员,大半年都在野外驻扎,张赞英只能带着孩子一起去北京,孩子跟着姥姥,在北京读了一年书。在北林的遗传育种实验室和无菌操作室,她经常是最后离开的人。
毕业时,林学院的老师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可以留校继续做科研。张赞英很动心,写信问丈夫的意见。
“研究所(昆明植物所)对我们有恩,到了需要我们的时候,应该为所里服务。”他回信里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张赞英知道丈夫是对的,虽然感性上,她多希望留在北京林学院,这个机会太难得了。那时很多同学都单方面毁约,原单位也无从追究。
张赞英又回了昆明。“我们那个时候强调个人要服从集体。”张赞英说,回来后她的处境尴尬,茶花园已经建起来了,但没什么经费做新的课题,研究所经营困难,有一段时间工人工资都发不出了,只是维持着茶花的常规育种。
1987年,茶花组推荐张赞英去日本东京学习,为期一年。她在日本接触到当时比较先进的细胞组培方式,设备珍贵,时间紧迫,她夜里有时宿舍都不回,两个凳子一搭,就睡在教研室里。但回国后,因为没有足够的课题经费和设备支持,她没能延续在日本做的“攻克远缘杂交成活率”的课题。
1987-1988年,张赞英在日本东京学习
上大学、去东京,这是唯二的两次她主动将自己从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抽离出来,试图只为自己活。但由于现实因素的掣肘,可能也有运气的成分,她在事业上始终拓展艰难,总是碰壁。
相比之下,丈夫曾孝濂则越来越忙碌,作为绘图组组长,接连参与《中国植物志》《中国西藏植物志》《云南植物志》等重要工作,去一次野外长达数月。上世纪80年代,他还担任中国植物学会植物画专业委员会主任,行政事务愈发繁忙。
于是,张赞英更多收束自己,回归家庭,似乎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我在工作上很难取得成果,那是我自身的问题。相比较起来,他要做的事情更有目标,更有意义,也有了成绩,那我就成全他。”张赞英说。
退休前还有一个小插曲,中国科学院首次在50年代入职的低学历员工中,破格晋升正高职人员,几十年来只有这一次。曾孝濂当时是副高职称,而昆明植物所已经内定了三个人选。张赞英听到消息,一个人去找人事处询问。
“谁告诉你的,这事是保密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报考。”人事处这么回她。
“那就让大家评嘛。”张赞英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没有灰心,反而鼓励丈夫,“你试一试,不管怎么样,不要放弃这个机会,多少年才有一次机会。”
曾孝濂所在的植物分类研究室几位研究员也鼓励他,他终于鼓起勇气报考。
他们争到了。答辩那天,台下许多同事为曾孝濂鼓掌,张赞英高兴地眼角泛泪,她太知道一切来之不易了。两周后评审结果出来,曾孝濂被正式授予正高职高级工程师职称,这是历届评职称罕见的事。
而同一年,张赞英参加副研究员的职称评定,她没能入选。职称评定要求逐年变得严格,学历和论文数量成为硬性要求。张赞英心里知道,作为一个没有高学历基础的人,她的起点太低,走得太慢,只能遗憾画一个句号。她的职称停留在助理研究员。
她没能找到可以奉献一生的事业,像丈夫曾孝濂那样。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枷锁,他挣脱了,她没有。
1998年,张赞英53岁,提前和丈夫一起退休了。
牺牲与成全
现实里,夫妻之间一般是“谁的工作多以谁为主”,科研单位尤其如此。
虽然,大部分退让的是妻子。“自愿也好,被迫也好,没有办法的。”张赞英说,她有时也感觉委屈,结婚后,“事情都是我的,我的事情还是我的。”
曾孝濂当然清楚,“我们之间不用说那些安慰的话,她是以我为主,她要管家,保证我能画画,她的下班时间全部被我占了,所以她的事业永远差一点儿。”曾孝濂说,这是没办法回避和轻描淡写的事实, “因为她管了我嘛,我永远欠她的债。”
“所以我告诉你,我一事无成。”张赞英将头转向了窗外,我们坐在昆明植物所山顶草木百兼馆的咖啡馆里,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外不时有年轻的面孔抱着书经过,那样的青春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夫妻之间,注定有一方要付出更多,那婚姻就更像一场博弈。如果女人不肯“退让”呢?张赞英在同事李恒身上见到过,那意味着更多的决心,以及打碎一些什么。
张赞英说,昆明植物所里,李恒与丈夫王今维是个特例。王今维是高级工程师,名校毕业,受植物学家蔡希陶先生邀请,负责昆明植物园的规划设计,大家叫他“王工”。他待人温和,“很有才的一个人,温文尔雅,我们在干活时碰到,大家笑一笑。”
但李恒才是两人中学术成就更大的那一个,可以说成就斐然,特别是在人生的后半程。1961年,32岁的李恒随丈夫王今维从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调任昆明植物所,从俄语翻译转向植物学。44岁她才发表了第一篇论文,此后半生,她出版了44部专著,发现了100多个植物新种,被国际天南星学会授予最高奖“H.W.Schott奖”。她也是当之无愧的工作狂,每年都会出野外考察超过100天,直至晚年都未停下。
李恒和曾孝濂
曾经学生问过李恒,她是不是真的对植物分类学感兴趣?她回答,在他们那个动荡的年代,能有份工作,有给吃饭,已经不错了,她没想那么多,更多是择一事而终一生。张赞英也是这样的,她先来到昆明植物园茶花组,才爱上茶花,研究茶花,可在学术的成就上,她的“效果总是达不到”。
“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像别人一样系统地上学,读个学位,申请到课题,认真工作,有所建树,我也想走自己的路。”张赞英说。
李恒和王今维夫妇,和所有其他夫妻相处模式都不同。大家经常能见到王今维采买食物、做饭和做家务,一下班就匆匆赶去食堂打饭。他们育有一双儿女,也多由丈夫照顾。
“我们的社会好像习惯了女人管家,反过来男人顾家顾得多,很多人的眼光就显得不是那么真诚。”张赞英从不参与评价友人的婚姻,外人很难真正了解夫妻之间的事。
人们似乎更容易同情女科学家背后的男人。张赞英回忆,大家提起王今维,“他全力成全了李恒”。
张赞英记得有几次,王今维突然来找曾孝濂,满脸疲色。见他来了,曾孝濂放下画笔。他们都热爱书法,常常一起写字,聊上几句。这一次,没聊几句,他就在沙发椅上沉沉睡去。“他说家里事多,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张赞英二人没再多问什么,也没叫醒他,让他睡了一个多钟头。
后来王今维住院,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当时正是李恒去云南独龙江科考前夕。李恒当时已经61岁,筹备了快两年,科考机会轻易不会再有,她连遗书都提前写好了。李恒最终选择去了独龙江,留一双儿女照顾父亲。
这样的选择在当时无疑是惊涛骇浪。
对于李恒的选择,曾孝濂意外地有些理解,“我经常说,她就是个亡命徒,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她可以不要命。”
2019年,已经90岁的李恒找过来,请曾孝濂帮她画一幅滇重楼的标本图,她正在写一篇关于重楼属植物的文章想投给《自然》杂志。当时曾孝濂正要去北京做肺部肿瘤的手术。
一见面,没有探望病情的关心,也没有任何忌讳,李恒直奔主题,“我有个东西,你得赶紧给我画”。
现场的其他人都惊讶的不得了,但曾孝濂二话没说,接过资料。他们是同类中人。在北京手术前两天,他完成了画作,快递给了在昆明等待的友人。
画家和他的妻子
曾孝濂成名时快60岁了,昆明植物所绘图组已经撤销,没有工作与行政杂事打扰,他进入了“随心画画”的阶段。国家邮政局请他创作一系列邮票,其中三套获得了最佳邮票奖,《中国鸟》在国际上获奖。
他的名气外溢到了植物科研圈外。邮局特意从外单位拉了一根电话线到他们当时的住处,安了楼里第一台电话。之后,曾孝濂的两本画册《云南花鸟》和《花叶》在互联网时代走红,名声愈盛。聊到成名后,曾孝濂讲了自己的感受,“我们作为普通人,有的人能实现理想,有的人不能实现,我实现了一部分,是我和张赞英共同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成绩)。”
而退休后,张赞英还是被世俗生活绊住了。她再次回到北京,儿子一家定居在这里,孙子出生后,张赞英就去带孙子。
当她推着婴儿车在小区散步时,还是有些失落。小区里很多来带孩子的老人,聚在一起唠嗑儿,打牌,跳跳广场舞,怡然自得。但张赞英不会打牌,又对家长里短的谈话敬而远之,她常常推着孙子去看植物。
张赞英和曾孝濂在北京照顾孙子时合影
丈夫则在昆明的家中专心画画,两人每天通个电话,聊上半个小时。有一回丈夫在电话那头说,他去参加了一个活动,“人家让我发个言,我张不开口了,该怎么说话,不会了。”他一个人在家待着,整日说不了几句话。
张赞英有点担心,每天电话里嘱咐他,“画画久了下楼走走”“你再自己练习练习说话”“有活动的话还是去参加”。
分隔两地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曾孝濂也去了北京,两人在北京待了14年,又一起回了昆明。之后的岁月里,随着丈夫名声愈显,两人的角色愈发固定了,固定在“画家和他的妻子”。曾孝濂不卖画,所有的画只画一幅,他打下的草稿,张赞英都会妥善整理,一张纸上只要是丈夫写的字,她绝不自己做主毁掉。
“我们在家庭里有自己的角色,各司其职,生活里的事情听我的,他从不会不尊重我。”张赞英说。
曾孝濂以一种苦修式的状态绘画,每天超过十二个小时。早上张赞英醒来,丈夫已经坐在窗边画画。有时清晨五六点,有时四点钟,他就睡不着了。等一起吃过早饭,曾孝濂继续坐回窗边,一直到中午吃饭,张赞英提醒几次,他才能从画里缓缓抬头,仿佛回过神来。
他一直画到傍晚,如果没错过食堂的饭点,他就去食堂打点菜回来。饭后如果张赞英的腿不疼,他们总要在园区走上一小圈,否则曾孝濂的运动手表,会在深夜提醒他,“今天你只走了30步”。
要是张赞英腿疼,他们就待在宿舍。“一个人走没劲。”曾孝濂说。晚上回来,曾孝濂又回到了画里,张赞英则要处理俩人的家务,洗衣服和准备第二天的早饭,然后才有时间,回复手机上的消息。很大一部分消息,都是帮曾孝濂回复的,他不大想花时间在这上头,交由张赞英处理。她用手写,食指在iPad屏幕上画出笔画,缓慢而得体地打出一长段文字回复。
张赞英还是半个“家庭医生”。分好药,提醒丈夫吃药,她当作工作一般严谨对待,定上闹钟。这两年,曾孝濂经历了两三次轻微的脑梗,突然间说话大舌头了,心慌得厉害,站都站不起来,张赞英赶紧拉上他去医院。散步时偶尔碰到昆植所卫生室的医生,她会抓紧问问丈夫这几天的情况,“他夜里还是睡不好,安眠药要不要换一换?”
曾经有一位艺术家的妻子同她抱怨,下辈子绝不跟艺术家结婚了,“太苦,也太孤独了”。
张赞英能够理解这份孤独,但不是从自己,而是从丈夫的角度理解的。画画需要心静,心一咯噔,线碰一块儿,这张画就废了。为了画画,丈夫放弃了许多世俗生活的享受。“他这一生很可怜的,没什么爱好,不爱吃不爱穿,吃不好睡不好,给什么是什么,从来不挑剔,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张赞英说。聊天时,她很少主动谈起自己。
我问张赞英,那你的爱好呢?
张赞英想了一会儿,“茶花吧,我喜欢植物。”
一起老去
我在昆明的那段时间,正在展出曾孝濂的展览“雨林来信”,张赞英邀请我和文工团三位老战友一起去看展,她给我们送了很多曾孝濂的画册周边。
那几天下午,我们从昆明植物所山脚走到山顶去喝咖啡,山坡很长,每当我停下来问张赞英,她都说,“还能走”。她拎的包很重,一路将几本丈夫的画册送给同事、后辈学生,甚至门卫、保洁。她说,两位退休老人住在所里,给大家带来太多叨扰和麻烦了。
今年是他们搬回所里的第5年,曾孝濂86岁了,愈发感觉“时间不够用”。他记挂着自己的热带雨林,他要画100幅,还差一半,他还有太多想画的主题,一辈子也画不完。
可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们都很清楚。
“我没有想过陪他回来,或者我要专门去照顾他。”张赞英说,“实际上我们是平等的,他在这里边工作、生活,我也在这里生活,做自己的事情。”
在昆明植物所青年人才公寓,进门窗边一张小方桌,一盆紫色的兜兰开得正好。这是张赞英去参加昆明花展带回来的,后来她接待几波拜访丈夫的人搁置了,兜兰养在塑料瓶里,一直没空移栽,倒是开得极好。桌旁的电饭煲咕嘟冒着热气,公寓没有厨房,她平时简单焖个米饭,炖个汤。
公寓不大,一眼就能看完,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一张乒乓球台占据了屋子中心,这是曾孝濂画画的工作台,堆满了画笔、纸和书。一天里,除了画笔摩擦纸上的声音,屋子里总是很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动静。窗外正对着一棵大槭树,常年郁郁葱葱。
张赞英给我讲老伴新闹的笑话:前几天,他去园子里找植物,出门得急,路上遇到学生看着他笑,原来他穿着一只皮鞋,一只运动鞋。昨天他又记错了研究所新春团拜会的时间,提前一天带着她走到大礼堂,俩人对着空空的礼堂面面相觑。
末了,张赞英感慨,他只对画上的事情较真儿。
每个季节,两人一定要搭伴出去几趟,收集素材。别人是到处旅游,她和丈夫去哪里,都是看植物,看生态,回来后曾孝濂⼊迷地投⼊创作。
曾孝濂多年的愿望是画胡杨林,新疆太远,俩人就坐车上内蒙额济纳旗去看。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写生,70多岁时去爬了北京野长城,去看了壶口瀑布,和柬埔寨的吴哥窟,又到美国看红杉,澳洲看桉树,常去西双版纳,为了看热带雨林、寄生花和望天树。
对于植物,张赞英有自己的感受。望天树足有二十层楼高,看向远处郁郁葱葱,在它之下,张赞英看到了龙脑香、四树木、罗望子和大榕树,天地辽阔。寄生花难得一见,曾孝濂趴在地上观察,时间久了腿软,站不起身,张赞英使劲拽着他起来。
2024年,张赞英与曾孝濂在西双版纳看寄生花
这些年,他们太习惯彼此的陪伴了。有时张赞英进城办事了,下午还没回来,曾孝濂完全不记得妻子的叮嘱——吃午饭、吃药和站起来活动。等他缓过神来已经下午三点,他给妻子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赶公交车呢,不和你说了。”电话那头,张赞英没说几句就挂断了。反而是曾孝濂有些无奈,“我对她有依赖,我不知道她对我有没有依赖?”要是天黑了妻子还没回,他走去公交站等她。有一次下雨,他在路边水坑处绊倒,人没大事,但摔了个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张赞英回来看见狼狈的丈夫,着急又心疼,叮嘱他下次千万不要来接,太晚了她自己打车回来,但丈夫还是会等在那里。
这十年,他们真正感觉和对方一起老了。2015年,张赞英查出肺癌早期,切除了一叶肺。2019年,曾孝濂确诊肺癌中期,做了手术,少了两叶肺。他们的身体都换过几个零件,如同两台机器在老化。
2022年一天夜里,人事处张全星接到曾孝濂电话,“张老师在卫生间摔倒了。”这是张赞英做了左膝膝关节置换手术的第二天。他赶到公寓,曾孝濂已经把妻子抱到床上,打了120,张赞英的左手腕骨头摔骨折,骨头折成了Z字形凸出来。“不知道曾老师怎么突然这么大力气抱得动的,两个老人一起摔倒可不得了。”张全星回忆。
忙到夜里一点多钟,张全星开车将二老送到医院急诊,两个医生检查、拉伸张赞英的手腕,矫正骨头,他听到老太太重重的呼吸,神情忍耐,但一句疼都没喊。反倒是曾孝濂,站在门边,心疼地脸都发白,“复位过程不敢看”,但他也不离开,就站在张赞英能够看到的地方。
张赞英能忍。她的腰疼了十几年,发作的时候不能躺,不能坐,她就硬扛,后来每天都要吃两种止疼药,效果却越来越弱。如今她的膝盖附近有积液,经常疼得厉害,腕部也是,时常麻木伴随疼痛。
2018年她去医院确诊腰椎滑脱症,做了手术植入了四枚螺钉。膝盖也是一直细微的疼着,直到2022年秋天,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她才在昆明的医院做了左膝膝关节置换术,2023年又做了右膝膝关节置换术,双膝都置换人工关节。
张赞英手术的日子,曾孝濂停掉了画画,在医院守着。在手术室外,他翻手机里的植物资料照片,打发等待的时间,也静下心。出院后回家,张赞英躺着修养,曾孝濂就在旁边画画。他给老伴约法三章,言辞严肃,“好好躺着,有事叫我,站起来必须叫我搀扶。”
现在晾收衣服、跑腿拿重物都是他的事儿,一看到老伴在柜子上层翻找,他就停下工作帮忙。夜里十点多,到了妻子睡觉的时间,埋头画画的曾孝濂听到动静,马上抬起头,问张赞英,腿还疼吗,要不要敷个药膏?
“她管我一辈子,我管她一阵子。”曾孝濂说。
除了画画,曾孝濂平时万事不上心,但他也有心细的时候。有一次,张赞英参加文工团老战友聚会回来,心情失落,说起老战友们打扮时髦,烫了头发,涂着口红,生活丰富多彩,飞往各地旅行。那天妻子站在画桌对面,纠结地问他,自己脸上长了斑和皱纹,有没有很难看?
这次曾孝濂停下画笔,端详了她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她,“我们年轻时候都不讲究,现在年纪大了嘛,也没什么。”这件事他记在了心里。后来负责给他出版自传的特邀编辑可可过来,曾孝濂特意问她,有没有适合老伴的祛斑产品。
关于他们这一生的往事,张赞英手写了几张便签,她拿给我看,最后她是这么写的,“这一辈子酸甜苦辣都尝遍了,烦我是他,累我是他,知我是他,疼我也是他。我们一同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老了更是谁也离不开谁,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前走了,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离开昆明的前一天,张赞英和我说起早上刚发生的趣事。平常她起床时,丈夫已经坐在窗边画画。但那天早上6点多了,丈夫还在隔壁床上沉沉睡着。张赞英一下完全清醒,不顾膝盖疼痛,跨下床到丈夫身边探了探鼻息,过了几秒心才落下来。曾孝濂却被她惊醒,诧异地问,老婆子,你干嘛?张赞英回他,我看看你还有没有气儿。
张赞英说,他们从未真正谈论过死亡的话题。只是两个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今晚睡下明早就天各一方,那些关于自我的得失,在人生尽头都变淡了,遗憾仍有,但陪伴已经足够珍贵。
曾孝濂没有说什么,轻轻拍了拍老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