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这正是我期待的旅行
![]()
这个粤北小县城没有火车站。要坐火车,我得先想办法搭车去韶关。
这正是我期待的旅行。就像是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困在云深处,慢慢地走出群山,搭上一辆慢吞吞的车,永无止境地驶向远方,没有目的地,不用为结果而紧张,不会令任何人失望。
像从前那样慢。
傍晚时抵达韶关城。韶关城看起来很旧,闻起来很干净。城内有三条江,来自湖南的武江和来自江西的浈江,在市中心交汇后,改名为北江,北江继续南下,最终汇入珠江水系。傍晚时分,江面生雾,雨点零零星星落了下来。沿着江边散步时,不断见到纪念张九龄的设施,就是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那个人。韶关城南有南华寺,是慧能升坛讲法的地方。
作者:徐潜川
发表日期:2025.12.10
来源: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
主题归类:记忆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第二天午后,我赶到韶关站,等待一列从广州驶来的火车。七月的韶关站月台上,烈日炙烤着金属和水泥。列车缓缓驶来,墨绿色底漆上,上下两条明黄色的线条,延伸到视线尽头。
卧铺车厢里很整洁,白色的被套有消毒水的味道,床头有个按钮,说是调节气温的,但和我见过的都不同,我研究了好久,都不知道怎么用。车窗正上方,是一个短剧APP广告,写着“免费看剧一百年!”好大口气。一百年前,电视机都还没发明呢。车厢外的走廊里,有复杂气味,仿佛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被压缩了,打包存储在这个狭长的通道里。这些气味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暑假,我被塞在绿皮火车上,去北京看望爸妈。那列火车上,肉体贴着肉体,扑鼻而来的浓郁气味,在安徽农村长大的我闻所未闻,每次呼吸都要鼓足勇气。
这列火车行程3400公里,20个小时到北京,路线是:先出骑田岭,然后一路往北,经两湖两河,到达北京。这样的列车,如今看起来衰老迟缓,关节硬化,但在从前,我小时候,像来自远方的风,像少年一样飞驰。
在起伏节律中,火车向北,慢慢驶离市区,向韶关北部行进。我坐在车厢里,重读了一位朋友从看守所寄出的信件。她在信中说:
你在广州吃了啥?有没有多吃几口,把我的份额也吃了。你在广州吃了啥?有没有多吃几口,把我的份额也吃了。
我最近早餐迷上了喝奶茶,50毫升红茶,50毫升牛奶,配上面包,有自由的味道。
她在玩味金圣叹的故事,但我却想起慧能。慧能避难时,和猎人们在一起住了十五年,每到吃饭的时候,以菜寄煮肉锅,说自己吃的是肉边菜。肉边菜,是佛法的味道吗?不知道我的朋友在监狱里,有没有菜边肉可以吃。
去年盛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这位朋友的生日。会见结束后,在看守所门口榕树下,我驻足了很久,头顶上榕小蜂正忙个不停。后来,她被转去女子监狱。在转去监狱之前,她写信对我说:
你了解监狱的生活吗?我很忐忑,怕太手残了,赚不够生活费。也没有手艺活,肯定是个拖油瓶。得找个不那么靠手艺和体力的工种,原来看守所也是个舒适圈。你了解监狱的生活吗?我很忐忑,怕太手残了,赚不够生活费。也没有手艺活,肯定是个拖油瓶。得找个不那么靠手艺和体力的工种,原来看守所也是个舒适圈。
信件的背面,是她手绘的简笔画,有植物,也有小动物,线条简洁,笔触自然而有力。
我酝酿着给她的回信。
这次来广州,是为了另一起案件,从广州到韶关,一路上吃了很多美味。恰逢又近你的生日,我就想顺便去看看你的父亲。那个案子的当事人家属驱车几个小时,载我从广州来到这个粤北小县城,你的老家。
这里是客家人聚集地,群山环抱,也有一条江水,她父亲非常自豪地对我说,这是供给香港的水源。她父亲将我领到家里坐下,然后回到桌上,和亲戚朋友们继续打麻将。他们打着麻将,说着客家话,我茫然坐着,不确定什么样的行止合乎礼节。麻将打了两个小时,他对我说,去吃饭。于是开车载我出了县城,在群山中开了半个小时,在一个村庄停下。他说,去捞鱼。于是我们去了山下村落中的鱼塘,捞了一条大鲢鱼。他说这个鱼塘是他和朋友承包的,自己养的鱼。
我不喜欢吃鲢鱼。但那天在粤北群山中,我吃了平生最美味的鲢鱼。三道菜,鲢鱼炖豆腐,清蒸鲢鱼,炸鲢鱼,居然都好吃。而且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座上十几个人,都说客家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勉强插几句话,也无人回应。大家也都没有喝酒。
我想说,你老家山里,也有很多美味,尤其是鲢鱼。
这次来到岭南,也是因为一封信。一个女孩,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手写了一封信,让办案人员带出来给家属,聘请我作为辩护律师。许多年前,她曾经委托过我做她家人的辩护律师,案件有惊无险。许多年过去了,她自己被指居,也想到来委托我。再后来,她也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她家属开车送我去这个粤北小县城,你的老家。一路上,我都感到幸福。亲爱的你,一定也曾感受到过这样的幸福,脑袋里失去了全部抽象事物,没有理论,没有概念,没有集体,这样空空如也的幸福。
我觉得你在监狱里,也能照顾好自己和狱友。我自己的老家附近,有全省最大的监狱,当地人叫做白湖农场,是1953年以后围湖造田而成。在那里面服刑的犯人,是要种地的,春夏之交,也是要双抢。小时候,我从白湖农场的外围走过,也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下田干活的人。
我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在一家新闻机构做记者,利用工作便利,曾经收集过许多监狱来信。曾有一封信中说:
最想念蒸蛋和酒酿圆子的味道。还记得从前在烈日下钓鱼,随身带着的啤酒。
那时我还去监狱里采访犯人。有一次,我去重庆走马九龙监狱里采访,这里关着一些被定罪的干部。在家属的帮助下,我通过亲属帮扶教育通道,见了一位服刑的前高官。我们在一张普通的桌子前见的面,没有铁窗隔开,交谈的时候他甚至还可以抽烟,我带着纸和笔做记录,也没有被狱警阻挡。我随着带着两盒二十来块钱的软云烟,递给这位当事人,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官员,眼睛盯着狱警,见对方摆了摆手,只好慢慢把那两盒烟从桌上推回我这一侧,说不用啦,不用啦,叼在嘴里的纸烟,掉下一截长长的烟灰,只剩下很短的一截,他又用力吸了一口。
想到这里,我走到车厢连接处。在这样的火车上,车厢连接处,是被允许抽烟的地方。在我抽烟的日子里,我就站在这里抽烟。车厢连接处,摇晃的幅度得比车厢更大一些。窗外树影掠过,雨水打过,手中的纸烟摇摇晃晃,似乎一切都可以原谅,甚至都可以原谅自己。
火车,正在穿越隧道,要过骑田岭了。骑城岭,是五岭的一部分,与大庾岭、越城岭、都庞岭和萌渚岭一起,分割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
穿越五岭往返南北的人,我首先想到的,是慧能。望着外面忽明忽暗的山岭,我想象着慧能曾经走过的路。那时蜀道难,岭南道也难。三十多岁的慧能不识字,下决定走完这一千公里,北上求法。他步行至韶关,翻过大庾岭向赣州,然后沿赣江乘船向东北直抵长江,最后过长江抵达黄梅。他走了一千多公里,来到黄梅,只是被安排在作坊舂米,做免费苦力。
宗宝的记载中说,弘忍悄悄来到作坊,看见慧能舂米,问他说米熟没有,慧能说,米早熟了,只是还需要筛。弘忍用禅杖在地上打了三下就走了。慧能懂了,当夜三更,去找弘忍,受禅宗衣钵。许多年后,这段故事成为《西游记》的一部分,被演绎成孙悟空向菩提老祖求法的情节。
慧能在黄梅只待了九个月,又仓皇逃离,翻山越岭,回到岭南。余生,他再也没有出岭南。蛰伏十年后,他在韶关南华寺升坛讲法,自述了前半生的旅途,被记录在《坛经》中。
因为慧能,我在上火车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南华寺。南华寺在韶关市郊,仍然保存着据传是武皇御赐的袈裟和圣旨,称赞了慧能入大乘之顿教,声誉四海。去年我在洛阳开庭,和朋友去看了龙门石窟。据说以武皇为原型而造的卢舍那大佛,端坐在在整个石窟的制高点,俯视众生。容颜俊美,千年不改。在她的时代,佛经被用来作为女子称帝合法性的来源,“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造佛建寺也成为政治活动的一部分。在给慧能的圣旨上,她的头衔就是“天册金轮圣皇帝”。
她的诏书,也不止一次下给慧能的竞争对手,神秀。在慧能的旅途中,神秀是为了衬托慧能才被记录的人物,作为被顿教批判的渐教人物。当年慧能逃回岭南,神秀则北上,几年之后为武皇所闻,诏请入宫,惊艳两京,门徒无数。而慧能却一直留在岭南,与中央王朝隔着崇山峻岭。他的寺院,讲求见性即佛之外,还自己开垦土地,自己种植粮食。
经历了政权更迭和绵延战火后,渐顿之争分出胜负,农禅被留了下来。
在他的旅途中,慧能是否会想起玄奘?慧能比玄奘晚生三十多年,他开始寻求佛法的旅途时,玄奘已经过世。玄奘西行的旅途,译经的事业,想必有所耳闻。可是,中央政府比沙漠和雪山都凶险多了。玄奘死后,未译完的佛经被全部封存,译经团队当场解散,唯识宗也随之湮灭。
然而,没人会忘记玄奘和他走过的路。我忍不住想,对你我来说,慧能和玄奘的旅途,就是他们求得的佛法。
躺在卧铺上,我想起作为辩护律师,我曾经代理过的一些出家人。在贺兰山下,我遇见了一棵树,遗世独立。这棵树曾经住在一个寺院中,寺院里有许多僧人和信徒。2017年结夏安居期间,这里的僧人和居士全部被拘留,后来流散四方,寺院也被夷为平地,只剩下这棵树,它的一侧是一望无边的贺兰草原,另外一侧是凭空拔地而起的贺兰山脉,但它无视这一切,自顾自迎风舒展着身体。
我还曾经和同事多次上五台山。当事人的教职人员资格证,来自五台山一家历史悠久的寺院,我叩门求见,沙弥打开大门,我说明来意,是为了求证。沙弥叫来方丈,方丈不等我说完,和我说:这事复杂得很,不能帮我。我说,这是不是佛法?他冷笑,叫沙弥赶紧关上大门。傍晚时分,五台山大风起,山风清冷。当天我在回去的车上,听到同乘的尼僧说,许多年前,她曾经在终南山遇见一位得到的道士,可以步行走上天庭。
当天晚上,我梦见一个青衣道士,信步走入天庭,淹没在一片白光中。
也许这就是虚云也曾经走过的路。在南华寺,我又见到虚云舍利塔。九十年前,虚云曾经造访南华,复建寺院,主持了十几年。这些年,我总在旅行中遇见虚云。陕西终南山,江西云居山,山西五台山,我在哪里遇见禅宗,就在哪里遇见虚云。他一生旅行,留下那么多足迹。
我想起我上次乘坐这样的火车,是新冠疫情期间,去山西永修县云居山,那是虚云足迹的终点。在那里,我遇见很多年轻人,渴望进入寺院修行,为此忍受着从林外都不能相提并论的等差秩序。他们也相信神灵的奇迹和佛陀的神通。住在山上的日子里,在寺院的鼓声响起之前,我在云居山上无所事事地瞎走,脑子里空空如也,随处都是僧人种下的庄稼和茶树,期间萤火虫漫山遍野,足以和月光媲美,似乎可以照亮整个夜晚。
火车已经睡熟了。鼾声和铁轨的声音天然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不曾被分开过。在这声响中,我写完了回信。
等我回北京,我就去邮局,用挂号信寄给她。寄往监狱的挂号信很慢,比从前还要慢。在这封信的末尾,我对朋友说:
我读初中时,村里离学校有十几里路,每天都要走夜路上学。那时我没有坐过火车,没有见过群山,也没有见过江河。在月光和树影的静默中,在长夜未尽的光线里,我沉默地一直走,无所事事,空空如也,感到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