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记者协会终于发声了。
他们义正辞严,措辞恳切,为湖南那台在履职时被当场砸成一地碎片的摄像机鸣不平。
声明稿里的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对新闻采访权受到粗暴侵犯的痛心,以及对施暴者必须被严惩的坚定立场。
这份声明,让许多奔波在一线的记者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和体面:
组织还在,还在看着我们。
但这股暖意,又让人觉得五味杂陈,甚至有点寒意倒灌。

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2025年6月10日,《北京青年报》深度调查部的记者李东,因为一篇根本就没能发表出来的稿子,被河北石家庄警方跨越数百公里:
从老家带走,一度失联。
那时候,整个行业风平浪静,除了在几个私下的媒体人群里激起过一阵恐慌的涟漪,再无声响。没见到记协发出任何声音,仿佛那个消失的记者,只是数字世界里一个闪烁后熄灭的像素点。
一边是“哐当”一声的粉身碎骨,天下皆知;一边是无声无息的人间蒸发,噤若寒蝉。为何前者能获得官方认证的“心疼”,而后者只能在同行们私下的祈祷中度过危机?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一“响”与一“默”的巨大差异里。
让我们先回到那个有声响的现场。那个声音足够响亮,响亮到足以穿透一切隔阂,直接抵达所有人的耳膜。
2025年7月15日上午,湖南风芒新闻的那台摄像机,正在忠实地履行它的职责。它的CMOS传感器和镜头组,构成了一只冰冷而客观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湖南丰旭线缆公司的老板,谢远陪先生。
彼时彼刻,谢老板正襟危坐,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地阐述着自己朴素的法治观念。
他对记者们说,你们这些消费者,还有你们这些记者,怀疑我的电缆有问题,没关系:
有异议,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对法律程序的尊重。为了进一步让大家放心,他还对着镜头,反复强调了一个他认为的核心事实:
我们所有的产品,都是合格的。
“合格”这两个字,吐字清晰,铿锵有力。它成了这台摄像机生命中录下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谢老板似乎对刚刚自己提议的“法律途径”瞬间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他找到了一个他认为更直接、更高效的解决方案。
他突然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
一把从记者手中夺过了这台摄像机。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快到操作它的记者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后,他将这台价值五万块的专业设备高高举过头顶,像举起一柄审判的战斧:
猛地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它的生命和它的外壳一起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塑料、金属、镜片和电路板,混杂着一家“高新技术企业”的尊严,铺了一地。
它“死”得非常惨烈。
它的“殉职”,并非偶然。事件的引信,由一位普通的长沙市民刘先生点燃。他觉得从丰旭公司买来的电缆,尺寸总感觉不对劲。他没有选择去跟商家大吵大闹,而是选择了一种更文明的方式——
他把电缆样品,悄悄寄到了西安的国家电线电缆质量监督检验中心:
做了个检测。
检测报告的结果,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丰旭公司官网那些金光闪闪的认证标志上。报告显示,这批电缆,别说达到国家标准:
就连丰旭自己向外公布的企业标准,都远远没有达到。
于是,刘先生喊上了潇湘晨报和几家电视台的记者,想去丰旭公司讨个说法。这才有了这台摄像机在采访现场的“殉职”。
干掉这台摄像机之后,谢老板的怒火并没熄灭。他又冲向它的同事们,以雷霆之势,掰掉了另一台机器的遮光罩:
砸碎了一个收音麦克风的液晶屏幕。
一名试图阻拦的摄像小哥,在冲突中眼镜被打碎,身上的T恤被撕烂:
牙龈出了血。
警察赶到时,它已经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零件,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作为“物证”被收走。
杀死它的谢老板,身份很不一般。
他的湖南丰旭线缆有限公司,官网上写着是“集研发、生产、销售于一体的综合性高科技企业”,年产值过亿,还光荣地通过了CCC、ISO9001、CE、ROHS等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国际国内认证。
头衔也很多:
“高新技术企业”。
在工商系统里,谢老板名下还有一家公司,叫“湖南川普光电线缆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它的“死亡”,让这位头衔众多的谢老板,陷入了一道法律的多选题。芙蓉律所的陈平凡律师,热心地帮他划了几个重点:
A选项:民事赔偿。它的身价五万块,照价赔。受伤记者的眼镜、衣服、医药费、误工费,一分钱不能少。
B选项:行政处罚。《治安管理处罚法》伺候,拘留罚款套餐正在路上。
C选项:《刑法》第275条,故意毁坏财物罪。相关的司法解释清清楚楚地写着,毁坏公私财物五万元以上,就属于“数额巨大”。
它的“尸检报告”价值正好五万。这意味着,谢老板的刑事责任,几乎是板上钉钉:
最高可以判三年。
事情发酵得很快,因为证据确凿,画面惊心。当天下午,潇湘晨报的电话就响了。
一个自称是“川普光电”法务的人打来电话,没提一句赔偿,没说一句道歉,而是理直气壮地:
要求报社删掉关于摄像机“死亡”的新闻。
理由非常正当:
侵犯了我们公司的名誉权和形象权。
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新闻消失了,这台死去的摄像机就能从水泥地上奇迹般地自己爬起来,自动拼装好,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它终究是死了。
它用自己的粉身碎骨,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深度报道。它让所有人看到,当一家“高新技术企业”宣称自己的产品“全部合格”时,心里可能并没有那么足的底气。
你看,当暴力足够赤裸和公开时,当施暴者是一个有明确身份、有固定资产的企业主时,当他的行为被高清镜头完整记录下来时,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摄像机的“哐当”一声,像一声发令枪,启动了一套高效的社会反应和执法程序。有视频,有碎片,有伤者,有清晰的法律条文,有愤怒的公众舆论。这是一个完美的、可以被精准打击的靶子:
所以,中国记协的声明来得及时。
谴责这种行为,是安全的,是站在法治和文明的一边,是在维护整个行业的体面。这是一道送分题。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拨回一个月前,去探寻那场无声的风波。
那里的故事,没有“哐当”的巨响,没有飞溅的碎片,只有一部突然关机的手机,和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北京青年报》的记者李东,是一个眼里有光、心里有火的年轻人。他此前揭露冤案的报道,曾直接促成当事人的昭雪。他相信记者这个职业的价值。
他关注的是河北石家庄的一桩旧案。
五年前,2019年10月,一个叫刘东林的40岁男子,在被警方采取“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措施期间:
离奇死亡。
监视居住的地点,不是在他家里,而是在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旁边的银河宾馆。对于他的死因,警方仅用了五个字来定性:
“肺栓塞病亡”。
没有尸检,没有深入调查,遗体就被迅速火化。
然而,刘东林的多名工友后来控诉,他们在同一个宾馆被关押期间,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包括但不限于殴打、用擀面杖碾压小腿,以及手摇发电机电击等酷刑。
其中一位工友回忆,2019年10月8日清晨,他听见刘东林被带出房间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便归于寂静。不久,他们就被告知:
刘东林死了。
事后,在一位身兼河北省政法委特聘专家与公安局法律顾问双重身份的李某峰律师的“协调”下,刘东林的家属被迫接受了一份“私了”协议:
公安方面支付45万元“救济款”。
家属则承诺对死亡原因及执法过程不再提出任何异议。
刘东林的父亲刘安忠,一个朴实的河北老人,虽然无奈签下了协议,但丧子之痛和内心的怀疑,让他在此后数年间,持续向石家庄和河北省的有关部门举报控告,要求查明真相。但他的申诉,几乎全部石沉大海。
直到2024年5月,济南时报旗下的媒体“新黄河”,由记者刘成伟刊发了一篇深度报道《命案“私了”:“指居”死亡之谜》,首次将此案的诸多疑点暴露于公众视野。
这篇报道,让刘家看到了希望。2024年5月下旬,最高人民检察院甚至派员约见了刘家的代理律师,并表示最高检检察长应勇对此案:
非常关注。
刘家的核心诉求,是将案件移送管辖至河北省外办理,以避免地方保护。
然而,好景不长。几天后,最高检的态度突然冷却。工作人员开始用“不清楚案情”、“依法依规办理”等套话来搪塞。刘安忠老人感叹,这是压案和平息舆情的套路。
石家庄当局对真相的追问,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紧张。他们成立了所谓的:
“5·11专案组”。
但其工作重点,并非调查五年前的命案真相,而是绘制了一张:
针对所有追问真相的人的“嫌疑人”名单。
2025年6月10日,这张名单上的人,开始被逐个“点名”。
当天一早,记者李东被当地警方带走,理由是接受石家庄公安机关的:
异地传唤。
李东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只匆匆给同事发出一条信息报平安,随后电话关机:
与外界彻底失联。
你看,这事的吊诡之处就来了。
砸摄像机的谢老板,是因为一句“产品合格”心虚,当场诉诸原始暴力。他的行为模式,是“我说不赢你,就砸了你的工具”。
而石家庄的“专案组”呢?他们面对的,是一篇根本不存在于公众视野的报道。他们的行动,不是因为李东“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想说什么”,或者说:
“曾经想过要说什么”。
谢老板砸的是一台有形的摄像机。而“专案组”,想砸碎的是一种无形的监督,一种刨根问底的精神。
李东的失联,在记者圈和朋友圈里掀起了短暂的、剧烈的恐慌。因为刘东林本人就死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期间,人们有理由担心李东也被置于类似的秘密关押环境,处境极其危险。
刘东林的父亲刘安忠,在当天发布的公开求救信中,发出了悲愤的呐喊:一篇没能发出来的报道,最终把记者自己送进了本该被报道揭露的地方。
这被舆论形容为2025年中国新闻界最黑色的幽默。
幸运的是,在被带走数小时后,李东并未遭到长期关押。当晚,他已经安全返回北京。
但他不是空手而归的。他成了一个不情愿的信使,带回了一句来自“专案组”的口信威胁,要他转达给刘东林案的代理律师刘佳佳,以及刊发报道的新黄河记者刘成伟:
下一个,就是你;再下一个是新黄河调查记者刘成伟。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重新审视中国记协的那份声明了。
砸摄像机的谢老板,被刑事拘留了。而让记者失联、并捎回赤裸裸威胁的“专案组”,却毫发无伤,继续运作。他们的“围猎式”行动,还在继续。
这张由“5·11专案组”织就的大网,正以令人不寒而栗的效率悄然收紧,目标明确地罩向每一个敢于触碰刘东林案的人。
这绝非孤立的点对点打击,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首当其冲的,是为刘家提供法律支撑的支点——代理律师刘佳佳:
一顶“妨害作证”的帽子不由分说地扣了上来。
在原案尚未正式立案的情况下,这个罪名显得尤为刺眼,而那只无形的、监听的耳朵,也从此贴近了她的生活。
紧接着,舆论的传声筒也被列入打击范围,一份内部的嫌疑人名单上,赫然写着包括李东和刘成伟在内的四名记者的名字,他们手中的笔,随时可能被定义为“犯罪集团”的凶器。
这场围猎甚至下沉到了最草根的层面,那对曾热心帮助刘家搜集证据的石家庄本地父子,也未能幸免,他们先后被以“寻衅滋事”和“妨害作证”这两个熟悉的口袋罪名秘密关押。
整个行动的脉络清晰得令人发指——就是要将律师、记者、民间声援者全部打成一个“犯罪团伙”。
通过这种打包构陷的方式,让追问真相的人:
自己先变成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你看,这就是区别。
砸摄像机的谢老板,是一个可以被法律精准打击的个体。他的行为,是对新闻采访权的外部物理攻击。他的动机,是为了掩盖自己企业产品不合格的商业问题。整个事件的性质,清晰明了,黑白分明。
而李东的遭遇,是来自一个强大的、可以跨省执法的内部系统的精准打击。这不是攻击,这是“传唤”,是“调查”,是“依法办案”。它的动机,是为了:
掩盖一桩可能涉及公职人员刑讯逼供致人死亡的命案。
中国记协可以义正辞严地谴责谢老板,因为这是站在法治的高地上,谴责一个违反了明文法规的公民:
这是在履行职责,而且没有任何风险。
当施暴者是一个满身贴满认证的假冒“高科技”老板时,他是脆弱的。
当施暴者是一个手握执法权、以“专案”为名的机构时,它是坚硬的,甚至是不可言说的。
一台摄像机被摔碎,损失的是五万块钱和一个新闻现场。它的声音很响,但它的问题很好解决:
它的死亡,反而成就了它的使命。
一个记者被失联,损失的是什么?是一个家庭几个小时的煎熬,是一个行业信心的动摇:
是一个社会本应拥有的、知道真相的权利被悄然剥夺。
它的声音很轻,轻到你若不仔细去听,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种沉默,远比一万台摄像机被砸碎的声音,更让人心惊。
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恐惧,往往不是来自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嚣,而是来自那些面无表情的、程序化的、让你无处申诉的压制。
李宇琛
写于2025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