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假如他还活着
大约十年前的清明时节,我跟好友去沈阳为早逝的同学苗强扫墓。在北大读研究生时,我们住在46楼。班里十几个同学,他才华最高,八十年初上大学的时候,就发表诗歌。
那时候,北大比较开放。我们宿舍四个人中,只有一个有本科学位。苗强念过本科,但没拿到毕业证。他是在兰州大学中文系念的本科。毕业前,他把系里的团支部书记打了一顿,下手重了一点,学校要严肃处理。虽然没有开除学籍,但不给毕业证了。
二十一年前的早春,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德克萨斯漂泊。不久,他生前出版的诗集《沉重的睡眠》获得了艾青诗歌奖。
苗强比我大两岁,是老大哥。他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上研究生前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很多事情,包括教授交代要做的事,我往往先看他怎么做,再自己去做。他酒量很大,喝半瓶二锅头还能下楼行走,抽烟也不少。
刚入学的时候,六四过去不久,上面通过一位教授压下来,让我们写文章,批判李泽厚,说他是文化界的黑手。虽然那时候,还没见过李泽厚老师,但我们几个都是念李老师的书成长起来的,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写。记得苗强说,这种东西,写了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教授催了两遍,我们磨洋工,最后也没有一个人写。教授也放弃了。
很多年以后,在科罗拉多李泽厚老师家见到他,说起这件事。他一笑置之,说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当局把他当成黑手,他并没怎么参与六四。中国学界恩恩怨怨,有才华的人往往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在那代学者中,李泽厚老师才华出众,成就也出众,成为一些不甘平庸的平庸之辈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借政治风口做文章。可能是这吧。
那时候,北大研究生宿舍是夜晚十点半熄灯。苗强很用功。全楼熄灯后,他经常点上蜡烛,看书写作到深夜。我们曾一起在烛光下翻译叶芝的诗剧《The Shadowy Waters》——《幽暗之水》。我由英文译成中文,他再推敲润色,逐字逐句修改。那时候没有电脑,在方格子稿纸上划的纵横交错,改了好几遍,终于读起来像诗了。
那是个关于爱情和命运的神秘故事。海面笼罩在“不朽、温和而高傲的阴影”中,这是追逐超越尘世的爱情,必经的“幽暗之水”。两艘漂流在幽暗水域的船;一段不知道何处能靠岸的航程。“幽暗之水”也是“睡眠之水”,蕴含的神秘力量,可以意会,难以言传。诗中有几句说:“那些劈开睡眠之水的人,能让喋喋不休的舌头,变得跟石头一样沉重,他们的智慧一半在于沉默”。
毕业的时候,译稿被人民文学一位编辑拿走,就没了下文。后来兴趣有变,也不再过问了。多年后,在苗强的诗中,读到《幽暗之水》中熟悉的意象。叶芝是我们共同喜欢的诗人,他诗中的很多意象塑造了我们的感性。
那时候,我也喜欢帕斯捷纳克和艾伦·坡。读帕斯捷纳克的《人与事》,就是从苗强那里拿的。那天黄昏,我说要回老家,问他有什么书适合在火车上看。他从一堆书中翻出一本《人与事》,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