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虐女魔咒:恐怖片为何令人毛骨悚然?|万圣节特刊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作为恐怖片爱好者,在万圣节的夜晚关上灯、窝在沙发上看一部恐怖电影绝对是极致刺激的娱乐享受。可是今年万圣节前夕,当我打开收藏已久的恐怖片单想要挑一部来看时,却忽然感到兴致阑珊。千篇一律的题材、单一的故事走向、堆叠的恐怖元素...这些都让人几乎看一眼电影简介就能猜出结局、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回想近几年的高分恐怖片,真正能吸引我眼球的好像少之又少。这究竟是因为恐怖片的制作水准变低了,还是我对惊悚元素的承受阈值变高了?又或者:这段时间里我观影体验的变化其实源于性别意识的增强?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把前几年看过的经典恐怖片分成了三类,分别是鬼屋疑影类、西方宗教类和心理恐怖类。在分析了这些电影的叙事手法和故事情节后,问题的答案也随之浮出水面——原来那些光怪陆离的“恐怖元素”无一不流露出浓重的厌女情绪,或是将她们塑造成没有灵魂、只受恐惧支配的提线木偶,或是将女性的苦难和伤疤以鲜血淋漓的形态展示给观众。不论哪种手段,都十分令人作呕,也难怪我再也无法从中体验到快乐。
所以,在这封信里,我会从情节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分析恐怖片那些装神弄鬼的“技巧”下隐含的厌女色彩,并尝试探讨这个问题:恐怖片到底为何让我们毛骨悚然?
1、闹鬼房屋里的疯女人:失权的傀儡与恶毒的荡妇
闹鬼的房屋可谓是恐怖片经久不衰的题材,恐怖大师温子仁的很多影片都是围绕鬼屋拉开序幕的。而曾经对其作品深深着迷的我也发现了这些电影在氛围铺垫和情节设定上的厌女套路。不同于大部分电影,鬼屋恐怖片里女性角色的戏份往往不少,镜头也总是聚焦于女角色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情绪变化。然而,把女性作为故事的“核心”并不等于爱女。作为恐惧的载体,鬼屋类恐怖片中的女性只不过是导演用来渲染气氛、调动情绪的工具: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随着夜幕降临邪灵降至,恐怖音效配上特写镜头下女性放大的瞳孔和紧张的神情——电影主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观众沉浸在恐怖氛围之中,像女主角一样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以温子仁的《招魂》系列为例,片中捉鬼夫妇的“职能”设定就非常引人深思:男主是降妖除魔的驱魔师,负责对抗恶魔、稳定人心,给人的感觉是安全可靠的;而女主角则是通灵师、能够和恶魔对话,因而经常被邪灵偷袭、恐吓。因为能看见鬼,女主角经常被突然出现的鬼魂吓得魂不附体,而电影也伴随着女主角的连连惊叫和恶鬼的狂笑声进入了高潮。
恐怖片为什么喜欢让女主角撞鬼?这主要缘于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弱化和歧视。男权社会让男性享有更高的权力和地位,也正因如此,他们在影视作品中往往以强大有力、不可侵犯的形象出现。这样的权力加持让恐怖片中的男性拥有镇压邪祟的 “阳刚之气”,使鬼怪恶魔不敢造次,也能让观众产生心理上的安全感;而相比之下,在社会上处于劣势地位的女性则沦为了恐怖片中“天然”的受害者——她们总是被塑造成胆小无力、没有安全感的弱者形象,呈现出脆弱、无助、歇斯底里的特质。
而且,现实生活中女性越是困苦不堪、孤立无援,她们在恐怖片中就越容易被恶魔“选中”,所以鬼屋恐怖故事多半发生在带小孩的单亲妈妈(或父亲常年不在家)身上。底层女性的生存空间总是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她们的苦难也往往被人误解或漠视。所以,当恐怖片的导演将镜头对准这些举步艰难的女性时,观众会情不自禁地代入其中,感受到最真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除了无助的受害者外,鬼屋恐怖片还热衷于塑造外表美丽但内心狠毒的蛇蝎美人。这类女性角色往往充当故事的反派,她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还可能掌握某种巫术。作为大BOSS,她们会在前期小心蛰伏、迷惑人心,最终在男性放松警惕时揭下面具、露出嗜血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置于死地。例如,《死寂》中操纵全局的恶毒继母就是典型的蛇蝎美人。电影结尾男主角发现自己的父亲被女巫做成了人皮木偶时声嘶力竭的尖叫足以印证父权社会对幻想中“女妖”的恐惧——男人害怕女性利用美色和巫术操控、迷惑自己,夺走财富和权力,使他们落得人财两空的结局。这样的恶女形象表面上跳出了受害者的框架,实际却依旧饱含父权对女性满满的恶意。正因为男性不相信女性有和他们正面角逐的能力,才会忌惮蛇蝎美人这样以性为武器、用歪门邪道对付男人的毒妇,而这何尝不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失权的另一种变体?
2、拜男厌女的宗教邪典:惨死的女巫与失贞的少女
西方宗教恐怖片中的女性往往遭受父权和神权的双重压迫,其中最典型的题材就是中世纪的猎巫运动。以《寂静岭》、《无名女尸》为代表,这类电影往往以女巫的身世之谜为悬念展开,把女性在猎巫运动中遭受的非人折磨当作卖点。他们用窥探猎奇的方式将那段女性惨遭蹂躏、迫害的屈辱历史炮制成了一场令人作呕的“血腥盛宴”。在观看这些影片时,我常常感到如鲠在喉,仿佛自己正和片中的女巫一样被男权社会凝视、审判——在这里,女性的苦难变成了低成本的消遣,供人咀嚼品味、玩赏亵渎。
可能有人会说,女巫题材的恐怖片明明是爽片啊,因为这些女主角最终都会彻底黑化、然后杀掉所有迫害她的人,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真女巫。可是在我看来,女巫复仇不过是一种自毁式的抗争,这样的结局不仅不够“爽”反而透露出无尽的悲凉:这些女性经受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种种折磨,她们被剥夺了一切希望和可能性,在绝望麻木中逐渐疯魔,最终被邪恶力量操控、通过献祭自己来报复整个世界。可是,男人的恐惧换不来女性被夺走的权力,她们将愤怒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余下的却只有腥风血雨过后失权者们绝望的哀鸣。
五百年前的猎巫运动剥夺了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这一点也在另一类驱魔题材的恐怖片中得到了体现(参见《我们,都是烧不死的女巫的后代》)。在《驱魔人》中,被恶魔附身的少女当众拿起尖刀插入自己的下体,这是恶魔撒旦渎神的方式——毁掉女性的贞洁。魔鬼为了挑衅上帝会毁掉基督教的圣器,包括亵渎神像、折断十字架、打破圣杯等。同时,基督教认为处女的身体是最圣洁、不可侵犯的,因此玷污少女也成了魔鬼和上帝较量时的常用手段……被抹杀了独立人格的女性就如教会的所有物一样被供奉在圣坛上,这无疑是对女性极致的物化,也体现了父权制下西方宗教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和控制,由此衍生出的贞洁观更催生了男权审判女性的圣娼二元论——皈依上帝(父权/教会/男性)的女人就是纯洁的圣女,而被恶魔染指(不受规训/不信宗教/不守贞洁)的女人则沦为荡妇,只能戴着名为“原罪”的枷锁接受父权的惩罚。
3、照进现实的恐怖怪谈:婚姻里的恶魔与含怨的新娘
最后我想谈一谈最能给观众造成难以磨灭的恐惧的「心理恐怖」类影片。以《闪灵》为代表,这种恐怖片虽然往往没有大量血腥暴力的镜头,也不会利用宗教邪典烘托恐怖氛围,但它却能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认知冲击。它们通常从一个平常的生活片段切入,一步步让观众陷入恐怖漩涡之中、在虚构和现实的混乱重叠当中越来越细思极恐。婚姻家庭是这类恐怖片惯用的素材——在「家庭」这个被人们称为“幸福港湾”的地方,父权社会早已筑起了一座隐形的牢笼将女性困于其中、任由她们被吃人的巨兽生吞活剥。在心理恐怖片中,婚姻中的男性会在自身邪念的控制下彻底展露内心的阴暗面,最终变成不人不鬼的恶魔、将妻子当作自己的猎杀对象。
例如在影片《闪灵》中,郁郁不得志的男作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酗酒,而他的妻子温蒂不仅要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操持家务,还要承受他的负面情绪和无端指责。最终,有邪气的房子让丈夫彻底变成了恶魔。他家暴孩子、精神控制妻子,最终甚至在邪灵的操纵下举起斧头追杀她们。《闪灵》里最经典的一幕就是失控的杰克从被砍碎的半张房门外露出狰狞可怕的面孔。温蒂惊恐的尖叫和斧头破门的巨响足以让我们对杀妻案、家暴案受害者们的窒息和绝望感同身受。不平等的制度和厌女的大环境就是滋生恶意的温床,一代代男性趋之若鹜地成为男权忠实的拥趸、无时无刻不在捍卫婚姻这座囚困女人一生的牢笼。
其实,《闪灵》曾一度是我心中恐怖片的Top 1,直到我偶然得知女主角谢莉·杜瓦尔在拍摄过程中曾遭到全剧组的精神虐待。为了让谢莉演出近乎崩溃的感觉,导演斯坦利命令整个团队孤立她,还经常借故挑刺、当众辱骂,并且不允许任何人同情她。在长期的精神折磨下,谢莉每天都处于高度紧张、身心俱疲的状态,这也给她留下了长久的心理创伤,并最终患上了抑郁症和被迫害妄想症。谢莉的出色表演成就了《闪灵》,让这部电影的男导演和男主角享尽了追捧和荣誉,然而这位在剧组遭受欺凌折磨的女性却无人问津。戏外谢莉的悲惨经历与影片中温蒂的绝望遥相呼应,也和现实中女性被威逼压榨却无处申诉的悲惨命运相互交织,将残酷的真相呈现在我们眼前:真实世界中女性所面临的困境,竟比恐怖片中的虚构情节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闪灵》虽然全片压抑,但到底还是在结尾留了一线希望:妻子最终反杀丈夫、逃出生天,隐喻了美国民权运动和女性主义浪潮中保守派白人男权的穷途末路。而相比之下,东亚恐怖片倒是将对女性的压迫贯彻到底了,她们总是被迫害至死,即使报仇也只能是死后的事情了。例如《咒怨》中,伽椰子只因被丈夫怀疑偷情就被残忍杀害。香港经典恐怖片《山村老尸》中,楚人美因被丈夫诬陷通奸惨遭村民杀害,死不瞑目的她在三天之内几乎杀光了村里所有人。现实中女性挥刀杀人也大多是因为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参见《赞美or歧视:女人不会是杀人犯?》),而电影中的女性总是饱受男权迫害,未及反抗便被剥夺生命。她们死后的复仇既是对父权沉痛的控诉,也是对女性面对结构性压迫时往往无能为力的现实的影射。
结语
恐怖片最让人恐惧的往往不在血腥画面或惊悚音效,而在于引导观众深入主角的世界,窥探她们的不幸、咀嚼她们的无助和孤立。然而,与其做一个猎奇的旁观者,我们更应该站在受害者身边替她们质问: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们?为何圣体崇拜与猎巫运动总是针对女性?为何温蒂再努力也逃不出婚姻的魔咒?为何伽椰子会被那么轻易地杀死?
写到这里,我不禁恍然大悟:恐怖片中的女性根本没有真正的人格和灵魂,她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依照设定好的剧本重复着被恐吓、禁锢、凌虐的命运;而真正的加害者却如同影片中的邪恶力量一般,居高临下地以观看女性受虐、陨命为乐。所以,作为女性观众,我们不应仅仅停留在恐怖画面的冲击感中,更要透过银幕洞察背后深藏的不公与偏见。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我们要勇敢地激发内心的力量,去质疑、批判、行动,让女性的声音在真实世界中得到应有的回响和尊重。
就此搁笔,期待下一次和大家见面!
陌生女人2号*
二〇二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万圣节
*本文由陌生女人2号主笔,陌生女人1号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