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儿、是母亲、是祖母
如果人生是长夜,照亮漫漫人生路的又是什么呢?我想,那一定是爱。
——崔恩荣《明亮的夜晚》
祝生于春日的王嗣珠女士健康快乐。你将人生的智慧写进具体的生活,将平凡的日子过成诗。我无时无刻不被你启发着,鼓舞着。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你生命的延续,我感到无比骄傲。
——你的朋友、孙女,陌生女人4号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最近我在练习人生教练对话,希望能通过专业服务帮助更多女性重建主体性,获得丰盛的人生。我发现很多姐妹在探索人生愿景时会遇见各种限制性的信念,这些信念常常源于母亲甚至祖母。但同时,我们前进的动力、决心与勇气也常常来自于这些了不起的女性。总之,母女关系、祖孙关系似乎是女性自我探索中绕不开的话题。
在一次跨代际疗愈分享会上,一位来自旧金山的心理咨询师说:“在了解我与母亲和祖母共同的人生体验中,我找到了爱和自己。”然而,每当我想要穿过代际的鸿沟、走进母亲和祖母的世界时,却总是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害怕自己的主体性被削弱、担心被“亲情”束缚,为无法回报她们的牺牲而愧疚。但尽管如此,最后占上风的往往依然是埋藏于心底的思念和深切的爱——母亲和祖母对生活的热爱无时无刻不启发着我,是她们用自己的双手构建了我最初的精神家园。
所以,虽然心中五味杂陈,我还是鼓起勇气开启了这场连接三代女性的疗愈之旅。一个家庭不同姓氏的三个女人生长在同一片文化土壤中,在不同的年代成为了女儿、母亲、祖母。其中有不甘与心酸,也有幸福和释然。为什么如此相爱的我们总是互相埋怨?我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充满矛盾、无法自洽?父权社会如何塑造了我们之间“拧巴”的关系?母女和祖孙又该如何跨越代际的鸿沟,寻回最本真、纯粹的爱?
1、作为女儿和孙女:爱何以沦为“枷锁”?
童年时期,母亲与祖母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她们的关爱给我们安全感,也塑造了我们最初的安全感和世界观。于是,我们理所当然地将她们看作无所不能的存在。这份深厚的情感纽带使女儿对母亲与祖母产生了高度的依赖,让我们形成了近似「共生」的关系。
人生旅途中,母亲和祖母就像范本一样潜移默化地教导我们“如何做一个好「女人」”。她们教会女儿坚强善良、建立边界、不畏困难;也提醒她们要乖巧懂事、内敛自持、无私奉献。出于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女儿就像一块海绵,毫无保留地接受女性长辈的影响,并无条件地爱着她们、努力满足她们的期待。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女儿逐渐意识到,母亲和祖母并非完美无缺。当我们走出人生最初的“精神家园”,进入学校与社会、接触到更多元的女性形象和价值观,我们就会开始渴望独立、想要追求自我价值,因此对长辈的人生选择产生了诸多质疑和批判。
“女儿总是母亲最严苛的审判者”——许多女性的第一次顿悟就源于对母亲的反叛。当她们看到母亲和祖母日复一日地承担无偿家务劳动、为了支持男性亲属打拼事业而放弃自己的社交生活和梦想,甚至默默忍受家庭暴力,那个心目中如战士般无所不能的英雌形象可能会在瞬间崩塌。在觉醒的女儿看来,母亲和祖母是如此平庸甚至软弱。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母亲“心甘情愿”接受家庭的束缚感到痛心,也怨怪母亲和祖母为什么不能勇敢反抗、为小辈女性撑起一片真正的天。
然而,女儿们不明白的是,「逃离」总是困难重重,不是每个母亲都有出走的资本。而且,母亲对出走的犹豫可能不仅出于“畏惧”,更源于对家庭成员真诚的爱。父权社会常常将再生产的责任从社会层面转移到家庭内部,尤其家庭中的女性身上。因此,当家人希望在事业上有所发展时,母亲往往会主动承担更多家庭责任以支持对方追求自己的理想,而母亲支持的对象也可能包括女儿(例如帮女儿带孩子)。
这种责任的转移会加剧母女之间的矛盾,使女儿在追求个人目标时被愧疚感缠绕。爱反思的东亚女儿们时刻不敢忘记,自己拥有今天的生活少不了女性长辈的托举。所以,虽然很多女儿的心早已飞向远方,她们却依然会在权衡之后选择压下对自由的渴望,放弃前程以减少母亲的负担,甚至和母亲一起背着原生家庭挣扎前行。
或者,她们也可能狠下心“斩断亲缘”,甚至和母亲站在对立面,成为那个剥削母亲的恶人。总之,和父权社会下的所有女性关系一样,母女关系也很可能演变成一场「零和游戏」。你的自由,总是要以我的「自由」为代价。
更糟糕的是,在这种“零和博弈”中,真正的罪魁祸首——父亲和丈夫——往往会在轻车熟路地扮演起「隐形操控者」的角色。对女儿,他们常用“你妈都是为了你才这么辛苦”的话语来进行情感勒索,让女儿从小到大都沉浸在愧疚感中、进而忘记一切的源头其实在于不公平的家庭分工。
对妻子,他们教训对方“我妈是为了帮你才一把年纪还要操持家务”,用女人间的「婆媳矛盾」掩饰男人对女人的「性别剥削」,从而美美隐身、坐收渔利。而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吸起母亲、妻子、乃至姐姐的血来倒是毫不客气,很少因为剥削自己的女性亲属而感到自责,或是担心自己“不够独立”。
不过,鸡贼的男性也不总是这样疾言厉色。作为父权社会最忠诚的跟班儿,他们真是不能更懂“胡萝卜加大棒”的驭人术了。男人总是用轻飘飘的一句「妈妈真伟大」抵消女性数十年的“吃苦耐劳”,而这恰恰是一种最用心险恶的“捧杀”——他们对女人牺牲个人利益的选择大加“赞赏”却不给予任何实际补偿。男人动动嘴皮子就轻松逃避了给予女人物质回报的责任,自然也就否定了女性劳动的巨大价值。不知不觉间,女性的独立人格被抹杀,她们把「单方面供血」当成了「爱的供养」、哪怕榨干自己全部心力也甘之如饴。
但爱难道不应该是双向、互惠的吗?真正的爱源于真诚与平等,理解和共情,虽然看似平凡质朴,却终究难掩其赤诚热烈的本色。「爱」应该让被爱者感到安全、舒适,让给予者感到欣喜、满足。因此,忍耐不是爱,控制不是爱,牺牲更不是爱。不出于本心的过度付出可能是父权教化下的本能、习惯、是一种自我感动甚至情感勒索,却唯独不会是爱。
因此,尽管觉醒后的女儿依然深爱母亲和祖母,却难以再心安理得地感恩她们的「伟大」。看透剥削的我们开始追问,这样的「伟大」究竟由谁定义,又是谁在从中获利?
2、作为母亲:我把梦想托付给你,也把未竟的人生系于你身
19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出台后,大部分母亲都怀揣着满满的期许、迎接那个独一无二的小生命。许多母亲把女儿看作自己未竟梦想的延续,渴望通过女儿的成功来弥补人生的遗憾。她们希望女儿不再重复自己的命运,而是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在《苦尽柑来遇见你》中,爱纯因为与男友私奔而被高中退学,后来又因婚姻和生育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但她始终期望女儿金明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当金明提出自己有机会去日本留学时,爱纯宁愿卖掉母亲留下的房子,也要托举女儿奔赴远方。
然而,这份深沉的爱也有可能演变成对女儿生活的过度干预。妈妈常以“为你好”为由否定和干涉女儿的决定,希望她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踏上「正常且正确」的人生道路。母亲一心想让女儿“幸福”,却经常忽视价值观的代际差异。在她们眼中,理想的人生脚本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但对成长于新世纪的女儿而言,这样的模式早已不是唯一的选择。
在经济下行的时代,“体面稳定”的工作变得难以企及,互联网的普及也让女儿看到了婚姻与育儿之外更多元的人生可能。在这个女性主义浪潮兴起的时代,“女人离不开男人”、“生个孩子人生才完整”的规训不再是完美生活的范本,而恰恰是女权主义者要批判和摒弃的“精神糟粕”。
此外,国家统计局人口普查显示,1982至2020年间我国15-65岁劳动年龄人口中,女性劳动参与率从77%下降到55%。由此可知,近几十年间越来越多的母亲选择退出职场、成为家庭主妇。失去公共角色的她们更容易陷入父权家庭的泥潭:丈夫的长期缺席、社会对女性家务劳动的忽视无时无刻不在贬低她们的自我价值。于是,在家庭和社会中都严重失权的她们只能将女儿看做唯一的精神支柱。
因此,女儿经常不得不充当承载母亲负面情绪的容器:听她们无休止地倒苦水、安抚她们的情绪,还要为她们“出谋划策”,而这也是女孩常比男孩早熟的原因之一。甚至在某些家庭中,女儿还要充当“丈夫”的角色、去弥补母亲渴望却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爱和关怀。这种错位乃至畸形的情感连结使得母女关系变得异常“拧巴”、甚至爱恨交织。
与此同时,母亲们也在女儿身上寻找自我认同。母亲希望女儿作出和自己曾经一样的选择,因为只有这样,自己的人生才不会看起来像是一个“错误”。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中,上野千鹤子提到,在她三十多岁仍未婚未育时,母亲曾对她说:“有男人却不结婚生子,难道你要否定我的人生吗?”
漫画家田房永子也曾写道,她的母亲并不是想控制她的人生,而是“为了得到认可才拼命挣扎”。那些充满攻击性的话语、控制欲强的行为其实来源于母亲内心深处的焦虑感——正是因为被家庭和社会“除名”,她们才会将孩子视为自己的“影子”或者“作品”,期盼孩子「走自己的老路却依然能成功」。这样,母亲的人生价值也就得到了证明。
其实也许每位母亲在女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都许下过一个朴实的心愿:“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份简单的期许逐渐膨胀、变质——她们希望女儿成绩优异、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希望她能看遍世界、见多识广,又希望她能常回家陪伴自己、成年后依然把母亲当成生活的重心...这样饱含爱意却又无比沉重的期许消耗着母亲的心力,也让女儿感到疲惫、窒息,甚至想要逃离。
可是,满怀期待的母亲和背负期望的女儿都应该记得,最初那个质朴、真挚的愿望才是爱最纯粹的模样。
3、作为祖母:先是母亲,再是自己
对祖母而言,养育孙辈是一次重返旧途的旅程。与母女关系相比,这份跨代关系少了些冲突与期望,多了些温柔和宽容。有时候,正是那一层自然的距离让爱变得更加轻盈。就像《明亮的夜晚》中,智妍搬到偏远小镇与祖母同住。尽管祖母与女儿关系并不亲密,却仍然以温柔又略带疏离的态度接纳了孙女,两代女性由此建立起了互敬、互惠的情感联结。
我小时候曾和奶奶一起生活。她记得我喜欢的饭菜,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搬新家时,她还专门为我留了一个房间,挂上我儿时最喜欢的粉色碎花窗帘。考大学那年,她陪我在外地租房。因为心疼我没日没夜地学习,她每次出门散步总会带回我最喜欢的蛋卷。她也是第一个知道我被大学录取的人。虽然看不懂录取通知书上的英文,却还是抱着我哭了,激动地说:“真的辛苦了。”
奶奶是家里最懂我的那个人。她总能看透我坚强外表下的疲惫和委屈,理解我的倔强与不甘;她夸我努力、聪明,却也不忘提醒我:“要记得给自己放个假。”我常在自己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我们都拥有细腻的情感和鲜活的记忆——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唤醒彼此共同的回忆,重现那年那月那日的温度、气味和感觉。
小时候她常对我说:“我们是好朋友。”现在我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即使如今我们相隔整个太平洋,我仍会每周坚持和这位“远方的朋友”通话。有时我不禁想,如果我早出生五十年,或她晚出生五十年,我们一定会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祖母那一代人生于二战后,经历了物质短缺、教育匮乏的年代。对当时的女性而言,家务劳动和养育儿女可能是唯一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她们勤劳、节俭、对自己格外严苛。到了今天,这种习惯常常被年轻人误解为“没苦硬吃”。但这种选择背后,其实承载着一个时代特有的价值观念。祖母从小被教育:“个人主义是自私的”、“自我”不该存在,于是“儿孙享福就是我的福气”便成了她们的人生信条。
很多祖母害怕生病,并不只是因为身体痛苦,而是担心自己成为儿女的“负担”。这是她们在父权和时代规训下将自我彻底工具化的结果:认为自己一旦对家庭不再“有用”,就会彻底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做饭、带娃、洗衣、打点亲戚,照顾邻里……这些都是她们赋予自己的价值,也折射出了她们被轻视、打压的心酸过往。
祖母的一生如同一条既定的轨道:年轻时住在父亲家,后来住在丈夫家,最后又来到儿子的家。她从未真正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她不懂什么是女权,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成为“大女主”。可她感受到的幸福却是具象而实在的:孙女的一个拥抱、孩子渐渐增长的身高、邻里间的一句寒暄都能带给她快乐和满足。祖母的自我价值不在于反叛和对抗,而是深嵌于使自己与她人、生活、自然紧密相连的关系网络之间。
她的生活是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厚重。正所谓“平常心是道”。在晨光暮色之间、在日复一日的照料和陪伴里、在菜市的喧嚣声和厨房的烟火气中,不知不觉间,她早已用一种古朴的智慧编织出了一个不张扬却温热无比的世界。
结语
三代女人,成长于截然不同的时代,手握不一样的人生剧本,却都在积极地探索生命、感受真情。祖母的爱像一条河,流得缓慢又固执,却让人觉得安稳宁静;母亲的爱像风,急切而强烈,偶尔束缚我的自由,却终究会为我指明前进的方向;女儿的爱像雾,初起时模糊,直到长大后真正“看见”家中的女性,才渐渐变的清澈明朗。
我们曾抗拒母亲和祖母身上的“缺点”,却在某天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继承了这些特质;我们想要离开她们的控制,却又在羽翼逐渐丰满后禁不住回望。在父权社会的轨道中,我们在彼此身上看见自己:是祖母,是母亲,也是女儿。三代女性因爱共生,因共同的困境紧紧相连。而正是在这种命运轮回般的连结中,我们从彼此身上找到了疗愈的可能。
就此搁笔,期待下一次和大家见面!
陌生女人4号 林犀*
二〇二五年四月二十八日
*本文由陌生女人4号主笔,陌生女人1号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