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权主义十要、十不要(一)
不要复制,而要超越。
——陌生女人1号 兔姐
亲爱的媎妹:
见字如面!
前段时间我写了一封信批判部分互联网“激进”女权是假激进真保守、假解放真极权,发布之后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不过除了上来就扣帽子辱骂我们的评论以外,其实还是有一些有益的批评的(见《从还有明天出发,谈谈什么是真正的激进》)。
于是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分歧,为什么有些人如此激烈地表示反对?后来想到,可能还是由于我们这里的性别平等状况实在太差了。所以我发文说“不要指责和审判女人”、“女人不是只有变强才配获得自由,自由应该是天赋人权”等等,很多人才会警铃大作。或者说,我们国家的女性真的太容易滑落了,甚至只要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所以大家才对“尊重女人的决定/相信女性能自主选择”这种话十分警惕、很害怕我是在鼓吹“向下的自由”,因为真的有太多男人以「自由」之名引诱女人走进陷阱,然后敲骨吸髓了。
(我之前在豆瓣发过一个讲《芭比》为什么在国内水土不服的帖子也有讨论到这一点)。
而很多本土女权主义者如此急切地催促女性用个体行动反抗结构性压迫(主要是通过“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进行消极抵抗),大概也是因为现实确实水深火热,而制度性的改变也实在有点无望。也正因如此,她们可能把我的观点——不要把责任归咎于个体、忽视结构压迫——理解成了“鼓励个体彻底躺平”,所以才这么愤怒?......这样看来,我那篇文章激起的情绪/观点其实也是时代和环境的产物。
不过呢,尽管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反对我观点的人(可能)的立场,且在批判美役和异性恋方面我们的观点有所重合,但我依然无法认同她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我认为,「强迫个体对抗结构」的解法最多只能让女性暂时摆脱部分压迫,却终究无法带来系统性的变革。
而且,在“逼迫”其她女人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反抗时,一些本土女权主义者开始分裂女性群体并实施“多数人”的暴政,而某些看似反叛的路其实是不过对父权的镜像复制。这类做法与其说是Radical(彻底的、根治的),倒不如说是Aggressive(有攻击性的)——判断一个人是否激进的标准应该在于她和权力的关系,而不是骂人(包括骂“婚女”、“弱女”)时言辞激烈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现实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不认可某些自称“激女”的人的行为,并不代表我就要给男人“接三胎男宝”了。。🚬(这是默认“激女”必然最正确,反对者就一定是男权了?另外,女性应该拥有生育自主权,所以不应该用这种话侮辱女人,不过大家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就好...)
换言之,在我看来,在「放任女性滑落并成为彻头彻尾的父权受害者」和「鉴定伥鬼和媚男女、审判女人的行为是否女权,以及通过辱骂“弱女”逼迫女人向上」之外,还有第三条路可选——也就是我的女权主义十要、十不要。
1. 要诚实揭露异性恋父权对女性的剥削,但反对用“婚驴”、“虜”、“伥鬼”等词语分化和羞辱女性。
异性婚恋对女性的制度性剥削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也曾写过很多文章批判异性恋父权,这里就不赘述了(见《婚礼如何体现性别不平等?》、《彩礼是物化女性吗?》、《恋爱脑根治指南》等)。
的确,恋爱脑的女性更容易对男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受害时依旧自我欺骗、下意识美化异性恋浪漫关系,最终结果则很可能是掉进一个又一个男权陷阱。
可是,常常感到“缺爱”并非女性的错,而是系统性失权的结果——女性自出生起就在家庭和社会遭到全方位的打压、极度缺乏自信和安全感,而浪漫爱在此刻趁虚而入,让女人误以为自己能从男人那里获得自己渴望已久的温情。正是因为长期缺乏支持和尊重,女性才会为了异性恋里的一点点“蜜糖”吞下砒霜。
因此,要想破除异性恋父权对女性的剥削,我们必须从根本上重建女人的支持系统,而不是辱骂由于各种原因顺应了社会主流结构的女性,或是简单粗暴地将她们开除女籍,通过「和受害女性割席」完成自保(这和理性探讨已婚和单身女性之间客观存在的矛盾是两码事)。
例如前段时间发生的小谢被家暴事件,很多女性在网上表示“婚女”的事情与自己无关,认为单女没必要“淌混水”、替“叛徒”争权。更有甚者用“婚驴”、“伥鬼”等字眼辱骂受害者。她们好像认为,只要不沾男➕和已婚朋友绝交➕对婚女权益不管不问,女人就不会受害。可是现实真是如此吗?

在我看来,与「在父权结构中陷得更深的的女性」割席并非女权主义,而是“独善其身主义”。更可悲的是,这还是一条注定失败的“独善其身”之路。
“单女”无法通过和婚女割席保全自己。这是因为女性利益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整体。除非离群索居,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逃脱父权社会的伤害。
女人当然有独善其身的权利,但我反对将“独善其身”等同于“女性主义”。女权主义者不应该将任何一个女人开除女籍,剥夺她受到共情和帮助的机会。
对同伴变得宽容,就是从意识到我们命运相连的那一刻开始。无尽的远方,无数的女人,都与我有关。我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
当我看到被家暴的妻子,我看到的不是投敌的“叛徒”,而是和我一样曾遭受过性别暴力的女人。
当我看到被家人“吸血”却不愿断亲的女大学生,我看到的不是活该被欺负的“软柿子”,而是系统性厌女下渴望温情的孩子。
当我看到带年幼的男孩进卫生间的女人,我看到的不是“挤压单女生存空间”的“伥鬼”,而是因丈夫缺位、丧偶式育儿无比疲惫却依然在努力生活的母亲。
还有,我不会和男人结婚,但我和姐姐都是辛苦工作才能赚一点工资的女性劳工;我不想生育,可我和妈妈都是在父系家庭中受过轻视的个体;我不会做家庭主妇应聘“妈妈岗”,但我也一样要面对职业零工化、职场女性边缘化的严峻现实。我们都是在父权的围追堵截中依旧活出了自己人生的战士。我生活里的任何一点不如意,都不是另一个女人的错。

女权从来都是集体的运动,她不应成为个人主义的极致发挥。在为全体女性争取权利的过程中,我们要弥合而非撕裂,尽量求同而非排异。毕竟,女人间的不同不应成为加剧对立的借口,而应该是无尽创造力的来源、是伟大变革的起点。
P.s. 最后想说一点,我理解强调“单女”是为了反抗“单身女性的污名化”,有一定进步意义,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词。因为无论我们是否已婚/在恋爱,我们怎么可能是“单”的呢?人永远处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脱离了和世界的关系,“我”将不复存在。所以我认为“单女/婚女”的划分依然是在加固异性恋父权以婚姻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且再一次贯彻了「分类/分化女性、挑起内部争端,从而让真正的压迫者美美隐身」的父权逻辑。私以为,真正具有颠覆性的行动不是在结构内和压迫者“对打”,而是彻底打碎这个以「婚否」为基础的分类系统。
由于篇幅限制,我在这封信中只阐述了《十要十不要》的第一条,余下内容及结语会在下封信里和大家分享。感谢姐妹们的关注!☺️
陌生女人1号 兔姐
二〇二五年六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