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河流,去上岸还是来溯溪?
我唯一一双运动鞋去年在游荡世界中穿坏了,这双鞋买于2015年。当时我大学刚刚毕业,月薪到手三千多,住在北京的望京西园小区月租1500的一间房子里,小区里到处是韩国餐厅,街上都是小摊贩,卖水果卖炒饼也有卖鞋子的。我当时就在其中摊贩之一,买了一双轻便无比的运动鞋,每次穿上它我都更愿意出门了。
(在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还穿着它)
然后就是这样一双买了快10年的鞋子在游荡世界跋山涉水之后坏了,为了买一双鞋继承它的“大统”,我常常在出门的时候看别人脚上的鞋子。有一天就在欧洲最便宜的大巴车flixbus上走下来了一群露营徒步回来的年轻人,我立刻定睛来看,想着她们的鞋子肯定又轻便又舒服。结果一看,鞋子还非常好看。我偷偷拍了一下鞋子的脚后跟,上网搜图,知道了这个鞋子品牌keen.看了这个品牌好几双鞋,我还发给一位朋友说好适合她,结果她说她已经拥有了两双这个品牌的鞋子,出门徒步爬山溯溪都非常方便。
于是我就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有一种鞋子叫做溯溪鞋,还因此去看了好多溯溪的视频,看视频的时候就觉得溯溪也太好了!
我小时候在乡村就经常夏天和伙伴在河里趟水,我们皖北的河真的相当浑浊,河水是土黄色,穿的鞋湿了回家可能还会被骂,可是那也让我们快乐!
要是穿着不会湿滑的溯溪鞋夏日去山间清澈沁凉的的溪水里趟一趟呢?那不是人间顶级乐事吗?我在家里畅想了很久。尽管溯溪鞋太贵,我还是没有舍得买。但是有了有朝一日能去溯溪的希望,在荷兰猛然热起来的夏日,就能让我感受到快意和清凉。
也是在这突如其来的热到升腾夏日傍晚,我突然想起来另一个最近10年中文世界频频出现的词汇:上岸。
找工作,考研,考公,考编,甚至任何一场考试,都可以被冠名为“上岸”。
仿佛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河流当中。
上了岸有什么呢:确定性。哪怕是短暂的确定性。甚至哪怕是痛苦的确定性。
我常常看到大家说,上岸前因为不确定性迷茫痛苦焦虑地想死。上岸后则因为确定的痛苦而生不如死。毕竟上岸后就要读研或者上班。
哪一天最开心呢?知道自己会成功上岸的那一天。
在知道可以上岸的那一天,和真正上岸的那一天,这中间的时间,充满了快乐,希望和平静。
而在这个区间之外,几乎都是痛苦。在河里趟着的时候的痛苦,走上岸在陆地上行走同样痛苦。无论是大地还是河流都弥漫着痛苦。
我一直是一个无法抑制的solution-seeker:一看到广泛存在的存在的痛苦,我就忍不住想为消弭这些痛苦找一个解决方案。
于是我有一个突发奇想:倘若已经身在河流了,要不我们把它当做是来溯溪呢?
这样在河流当中的时候,就不必如此痛苦了。你的唯一目标就不是那个上了之后也还会痛苦的岸了。你在河流当中也有溯溪的乐趣。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都要在河流中行走一段时间,从来只在岸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你仔细想那些一生都只在岸上(确定性)中的行走的人,那种人生就更是恐怖非常了。这意味着它们的人生也从未有过期盼和希望。
不确定性的河流,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趟一趟。
而且早趟比晚趟好,越晚趟越不敢趟,就只能死守一个让自己痛苦的岸了。以及把趟河当做来溯溪,比盯着岸把趟河当劫难折磨好。
我发现我的这个突发奇想,对我自己相当有效用。就在我想完的当下,我对当下不确定生活的焦虑,得到了巨大的缓释:我此刻正在我人生的溪流中溯溪冒险呢!这不就是我小时候最想过的生活吗!
(在全世界最宽的河流拉普拉塔河前)
这就是我经常胡思乱想会得到aha moment(啊哈时刻)和mini enlightenment(迷你开悟).而且我发现,好多事情,我一旦可以视觉化地想明白(溯溪和趟河的视觉化效果可太强了),我的烦恼就不再能如此困扰我了,我的行为也会随之放松,选择也会变得流畅。
恰巧我在乱想关于岸和河流时,打开了一本书,书里开头正在讲一个关于“开悟”(enlightenment)的故事。
一个乞丐在路边坐了30年,向路人乞讨。一个路人经过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你屁股下面坐着的是什么呢?” 乞丐说:“只是一个旧箱子,过去30年我一直坐在上面。”
路人问:“那你有打开过箱子吗?”
乞丐说:“没有,打开有什么用,里面什么都没有。”
路人坚持劝乞丐打开箱子看看。
结果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乞丐充满了惊奇和狂喜:箱子里装满了金子。
我理解这个故事的隐喻是:当你觉得自己贫乏,困窘,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只能向上天祈祷时诉诸于玄学时,要先看看自己是否遮蔽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比如上天给每个人的礼物:gift,也是你的天赋之所在。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没有愿意去探索自己的箱子,看看自己真的擅长什么,热爱什么。而是和所有人一起向外祈求一份微薄的,仅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口粮。
我知道很多正处在焦虑和生存危机中的人,看到这样的故事可能会火冒三丈:真实的人生不是这些想教你些什么的寓言故事,打开自己所有的箱子也没有金子,问自己有没有掉斧子的绝对是诈骗。人不会因为打开箱子或者诚实就得到报偿。活着已经够累了,上岸已经够难了,就别拿狗屁虚假故事来试图教我一些什么了!
的确,在一个争相上岸的社会环境当中,试图想让大家问问自己脚下究竟踩着怎样的土地,自己喜不喜欢这条溪流的水质,温度,河流中的水草,溪水冲刷脚趾的感受,更喜爱河流两岸哪一处的风光,可能都会因为“不接地气”而招致反感和谩骂。
从在河中挣扎着上岸,和溯溪,好像中间也隔着阶级。前者是无产者的痛苦挣扎,后者是中产阶级的休闲娱乐。
但是这世界的河流始终存在,它不会因为我们是痛苦还是欢愉,是无产者还是中产抑或权贵,就能消失。我们对河流的消费方式(这么说实在是有些不太尊重河流)当然取决于我们的阶级,我们能否买得起溯溪鞋,买得起房车帐篷,也会影响我们和河流的关系。无论是真实的河流还是隐喻的河流:因为大家也认为更有钱的人对不确定性的风险承受等级更高。
但是倘若不和任何它者比较,因为无论怎么比,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眼前的河流。
现在情况是:你就是眼睁睁面对着眼前的河流了,你的心中有自己真的想去的岸吗?你现在挣扎着要去的岸是为了逃避在河流中不确定的痛苦吗?
倘若没有想去的岸,目前挣扎着要去的岸也只是逃避不确定性的痛苦,除了满怀焦虑地辗转腾挪并向上天祈求早日上岸成功,还有其它的活法吗?有能真正减轻痛苦的方法吗?
当我还是一个乡村小孩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岸必须要抵达。我只想在河流里趟水,让虽然浑浊但清凉的河水流淌过我的小腿和脚趾,和伙伴们一起手牵着手拿着树枝往前探去:尽量别让自己滑到,也别误入深坑。
当我长大了,这世界确定性的岸就零星几个,倘若不想在河里趟,就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已经过了好几个独木桥,然后桥通往的几个岸我要么自己试了要么采访了去了别的岸的人,最后我发现这些岸真是每一个都苦不堪言,而且更可怕的是:越确定的岸越苦海无涯。越走上最确定岸的人,越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于是我积攒了勇气重新朝河里走去,在河流中的日子坦诚地讲有时候不确定性齐发,再冷静的人也难不焦虑,生活在某一段河流,简直像按了葫芦起了瓢。我之前和自己说的是:焦虑是精神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是我想要自由必须进行的trade off(交换)。
可是在最近这两个月不确定性井喷时(后面会发一篇文章讲有多惊人),在这个夏日从灼热到清凉的傍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转变了思路:我是来人生的河流溯溪的。
就在我趟河的这几年,我真是发现了自己这个“小乞丐”箱子里一个又一个的财宝,这是我一直在岸上绝无可能发现的东西,人在岸上忙着用忙碌生活逃避和遮蔽自己,很难去想自己是否有箱子,箱子里有什么。趟河时候真是不得不想。
而今天我决定对面前的河流,以一种溯溪的态度来面对,不确定性不再是自由的代价,焦虑不再是不确定性必然的副产品。它们也可以是溯溪的乐趣本身。
李小龙有一句话:be water,my friend.它被非常多艺术家和哲学家引用。老子的也有一句话“上善若水”,也总被很多故作高深的男的引用。我坦白说,我一直不太真正理解这两句话,当然“适应变化,无我无执,柔中带刚”这些字面的引申义我可以理解,但是它们这个“水”不是我的真知识,更不是那些引用它的男性们的真知识。
但是我今天想到溯溪和上岸时,我突然从感官上理解了它一点点。拥抱不确定性这个口号,说800遍也很难有人能真正做到。但今天这条河,我是来穿河上岸的,还是来溯溪探索的,我今天就可以决定。
我光是想象溯溪的河水和我的脚,我就有了答案和决断。
所以离be water和上善若水的顶级开悟(enlightenment)怕还是很遥远,但是我今天感觉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水边。
这是我今天打开箱子寻到的宝藏。
Open your box now, my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