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闫丽梦开始惊慌失措。她向丈夫坦白自己一直与王保持联系,并恳求他一起移居美国。她说她觉得王定刚在美国拥有强大人脉,既能保护她的安全,又能为他们安排工作。
佩雷拉告诉妻子,他愿意搬去美国,但希望等找到好大学的稳定工作再行动。当闫丽梦坚持立即离开时,他感到十分恼火,认为王定刚在操纵她,为自己的目的利用她。
在一份书面声明中,王定刚表示,闫丽梦是出于自己对安全风险的判断前往美国的。
“不存在任何‘催促’或诱导,”他写道。“我提供的所有帮助纯属人道主义且基于原则——而非所谓的‘政治利益’,那与我的工作毫无关系。”
通话后的几天里,闫丽梦一直心悸不已。佩雷拉劝她去看医生,检查心悸问题,还尽量安抚鼓励她,但似乎没什么用。
总体而言,佩雷拉说,闫丽梦的情绪波动很大。她的昵称叫悠悠就是因为她“情绪起伏很大”(此处悠悠是指上下摆动的悠悠球。——译注)。(而他的昵称叫宾果则是因为他每次跟她打招呼都非常热情,跟一只小狗一样。)而当时也绝非正常时期。除了疫情,香港的民主抗争者也刚经历了长达数月的镇压,有些人失踪了,王定刚警告闫丽梦,她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在他们吵架后不久,佩雷拉回到家,看到了黑板上最后的留言。
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了。
福克斯新闻的明星
闫丽梦于4月抵达纽约,此时纽约已经处于停摆状态,街头一片寂静,只有警笛的鸣响。起初,她还与丈夫和父母保持着联系,让他们放心,说她很安全,而且有律师和政府的保护。她越来越相信是中国军方制造并释放了病毒,于是她开始鼓动佩雷拉来美国找她。
但他和她的父母却恳求她重新考虑。
“我们需要真正的专家帮忙解读那些数据,”佩雷拉通过WhatsApp向她解释。“这会毁了你的名誉,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相信你了。”
赵女士回忆说,有一天,闫丽梦告诉父母,有一件“非常大的事”正在进行中。
她再次听到女儿的声音时,是在福克斯新闻上,闫丽梦向全世界介绍了自己。
佩雷拉曾短暂赶到纽约,但为时已晚。闫丽梦已经不愿再见他。那年7月之后,她再也没有和父母或丈夫说过话。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闫丽梦受到了保守派媒体以及像鲁道夫·朱利安尼这样的知名共和党人的认可,后者甚至在家中与她合影。
郭文贵与史蒂夫·班农。 Don Emmert/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到2020年4月,特朗普和他的盟友——其中许多人急于对抗中国——开始推动新冠病毒来自实验室的说法,尽管没有提供任何证据。
对他们而言,闫丽梦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她是一名有资历的科学家,曾在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的实验室工作,该实验室拥有一批世界顶级的病毒学家。(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这批顶尖病毒学家并不包括闫丽梦。)
班农表示,在确信闫丽梦已经准备好公开露面后,他开始协助策划她在福克斯新闻的亮相。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政治议程,”他说。“她有点书呆子气。”
《纽约时报》获取的文件显示,2020年7月31日,与郭文贵有关联的一个基金会同意每月向闫丽梦支付1万美元,以支持她“揭露中共及全球各地腐败行为的共同使命”。
武汉病毒研究所。多年来,外界一直在争论新冠病毒是否从这座位于中国武汉的研究实验室泄漏。 Hector Retamal/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班农表示,他还尽可能让特朗普的多位顾问与她会面,特别是彼得·纳瓦罗——特朗普的长期亲信、著名的对华强硬派、现任白宫贸易顾问——以及当时的白宫顾问史蒂文·哈特菲尔,直到最近他还在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担任高级职位。
“福奇那群人对她不屑一顾,但我们确保白宫的人清楚怎么回事,”班农说。
纳瓦罗表示,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闫丽梦。哈特菲尔和郭文贵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身在海外的佩雷拉和赵女士曾急切地联系那些似乎围绕在闫丽梦身边的人,但从未得到过回应。
相反,班农、郭文贵等人利用他们的媒体渠道放大了一种说法,称佩雷拉想伤害他的妻子。
“从今以后,她会忘记父母的眼泪和丈夫的威胁,”郭文贵对他的追随者们说。
为了支持她的生物武器说,闫丽梦于9月在一个没有同行评议的开放网站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随后,她在塔克·卡尔森的福克斯新闻节目中亮相,自信地将该报告作为证据,声称新冠病毒“并非来自自然界”。
闫丽梦在9月接受塔克·卡尔森节目的采访,在线点击量至少达到880万。 Fox News 这篇论文断言,病毒令人费解的特征只能被解释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设计使然,相关说法立即遭到主流科学界的全面批驳。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研究人员逐条反驳,指出闫丽梦的关键论点存在缺陷和误读,并且该报告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来支持其关于掩盖行动的笼统指控。
闫丽梦曾供职的香港大学也发表声明 ,澄清她只是经验有限的博士后研究员。 看着妻子的专业声誉毁于一旦,佩雷拉感到十分痛苦。过去了数年,他仍无法说服自己去读那篇论文,宁愿保留心中那个雄心勃勃、才华横溢的科学家的记忆。
关于病毒是源于实验室泄漏还是动物传人的争论持续至今。美国情报机构在这个问题上仍然存在分歧 。但即便是倾向于实验室泄漏说的科学家当中,也几乎没有人认为病毒是被故意释放的。与此同时,中国则对新冠始于武汉的说法予以反驳。 2021年,佩雷拉搬到美国继续寻妻,至今仍在努力。就在几个月前,他再次尝试直接联系闫丽梦,向一个与她相关的邮箱发去邮件。
他写道:“我想和闫丽梦博士谈谈,因为有人向她说谎诋毁我,企图控制她。我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和中国/香港/美国任何意图伤害她的人合作。”
但和以前一样,没有回音。
佩雷拉说,他已经接受闫丽梦可能不想继续维持这段婚姻的事实。但在确认她平安之前,他无法安心。
“我希望她能获得自由,因为她不是在一个真正重视自由的社会中长大的,”他说。“只有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才能继续往前走。”
藏匿
事实是,闫丽梦并没有失踪。她只是藏匿了起来。
她说,她之所以同意接受采访,是为了让更多人关注她的工作,但她只愿确认自己在美国的某个地方,因为她认为仍然有许多人在试图找到她。当得知《纽约时报》采访了她的丈夫和母亲后,她极为愤怒。
“五年多来,中共一直利用我的父母和马亨作为诱饵,试图引我回国,实施一场‘完美犯罪’——掩盖病毒真相,逃避责任,”她在声明中写道。这里的马亨是她对佩雷拉的称呼。
在视频采访中,闫丽梦表示,自己从小深受中国政府高压威权体制的影响。对她而言,前往香港从事研究工作以及与一位非华裔男性结婚,都意味着一种逃离。
她对自己疫情前人生的描述,与丈夫和母亲的叙述基本一致。是的,童年确实“非常快乐”。是的,她曾认为佩雷拉是“灵魂伴侣”。
她说自己之所以放弃眼科,是因为想在一个能够帮助更多人的领域成为顶尖专家。梦寐以求的实验室职位原本像梦想成真,但当自己的导师忽视她对病毒的担忧时,这个梦想破碎了。
王定刚(左)是一位YouTube主播,经常批评中国政府,右边为经常跟他搭档主持的安红。2020年1月,王定刚突然将注意力转向武汉暴发的新冠疫情。 YouTube 在闫丽梦仍居香港时协助制作的首个YouTube节目中,王定刚称她为“世界顶尖的冠状病毒专家”,并透露她曾告知:中国声称“没有证据表明人传人”是假的。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中国政府承认病毒具有传染性,不久武汉封城。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个YouTube节目促使了政府的承认——当时也有其他中国科学家警告 病毒可能具有人传人能力——但闫丽梦将这一时机解读为一种召唤,促使她继续行动。 “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如果现在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做点什么来阻止这场灾难,”闫丽梦说。
她表示,佩雷拉对王定刚的不信任,以及他拒绝逃往美国,都让她大为震惊,她开始怀疑丈夫是否也想让她闭嘴。
“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说。
当佩雷拉为她做了番茄炒蛋并提议去海边散心时,她已陷入恐慌状态。他是不是想毒死她、绑架她?
她说,正是在那时,她告诉王定刚自己已经准备好离开。她说,是他帮她联系上郭文贵,而与郭文贵相关的一个基金会支付了她的机票。
闫丽梦表示,当时她对班农及其他帮助她的人的政治背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相信她,并承诺会保障她的安全。
家人不懈寻找她的努力反而强化了她的判断——重新联系会使她处于危险之中。
“我想念他们,”闫丽梦在谈到父母时说。“但对我来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除非整个政府被推翻。”
闫丽梦在美国的生活并没有达到她初到时所抱有的期望。
2021年特朗普卸任后,白宫官员的会面邀约逐渐减少。黄金时段的电视露面机会也消失了。最初帮助支付开支的私人捐助也停止了。
到2021年7月,闫丽梦和王定刚疏远了郭文贵,而资助她的基金会也停止付钱给她。那时郭文贵的法律麻烦越来越大,并于2024年7月在纽约因诈骗数千名网络追随者而被定罪。
闫丽梦曾梦想在美国大学工作,甚至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实验室。但她说,这已不可能,因为她必须继续躲藏。她希望离婚,但在法律文件上填写住址会暴露她的所在地。
由于无法工作,她每天都在协助王定刚做节目,她称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我之所以还能基本维持生存,只是因为王先生提供了无条件的人道支持,”她说。
她对中国政府正在监视她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
2023年,她和王定刚表示,他们在美国纽约东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的刑事起诉书 中被列为受害者。那份诉状指控中国公安部一个精英行动小组的数十名成员实施跨国镇压计划,目标针对美国居民。所有被告均未对这些指控作出回应,案件仍在审理中。 报复行动可能至今仍未停止。今年早些时候,谷歌发邮件告诉她,她很可能是一次国家支持的黑客攻击的目标,对方试图窃取她的邮箱密码。
这些事件让闫丽梦更加确信自己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也更加坚定永不再与家人或丈夫联系的决心。
她的所有行为“完全源自我自己的独立决定、个人信念和专业判断”,她在近期的一封邮件中写道。“任何将这些行为歪曲为‘受指使’、‘被控制’或‘被操纵’的尝试,不仅与事实不符,而且完全呼应了中共长期以来针对我的虚假宣传。”
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的一位发言人表示,他不了解闫丽梦的情况,但中国政府反对“任何人将病毒溯源问题政治化、武器化,或甩锅的做法”。
佩雷拉依然决心保护妻子,哪怕是让她免受自身伤害。
他和闫丽梦的父母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放弃一段充满爱的婚姻、亲密的家庭和一份备受尊敬的科研事业。他们想知道,她是否可能是在焦虑的状态下做出了草率的决定,而如今又因为自尊,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或者,她离开以来这些年的隔绝生活——身边只有支持她理论的人——是否让她脱离了现实?
但闫丽梦坚持认为,她如今身处的现实正是她唯一想要的。
在一次视频通话中,她坐在办公椅上,身后贴着写有“接受错失的喜悦”的海报。两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在她腿边嬉戏。当被问及是否怀念旧日生活时,她只是淡淡回应:“那都是前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