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何清涟:芬华已逝,余芳长存——悼念好友李江琳女士
历史学家、杰出的当代西藏史学家李江琳女士辞世,作为她生命中最后十余年的密友,心中伤痛,无以言表。
1956年前出生的中国人,几乎算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代,这个共和国所经历的一切磨难,几乎都化为我们这代人的苦难与创伤。人类历史上,有的人是将他们的伤痛化为哲学,有的人是将他们的富足化为哲学。我与江琳虽然出身截然不同,她来自红色家庭,我出生于中医世家,但在文革之后都经历了停课闹革命、上山下乡,也都是通过文革后恢复高考改变了人生命运。当我们在20多岁之时进入大学之时,社会化过程已经完成,因此注定都只能将自己的伤痛化为哲学,尽管专业不同,但在学术求真上却并无二致。
江琳与我相识多年,但真正的交往却是从她搬到宾州后开始,其时,她思想上转为保守主义,现实中经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认识了与她相守人生后半段、相依为命的丁一夫先生。在他的支持与帮助下,对西藏问题的关注厚积薄发,进入了学术研究的井喷时期,佳作迭出,包括《1959:拉萨!——达赖喇嘛如何出走》(2010年)、《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2012年)、《藏区秘行》(2014年)、《重生的观音:第三个西藏的故事》(2017年)、《智慧之海,达赖喇嘛与当代科学家的对话》(2018年,与丁一夫合著)、《一生三世:格尔登仁波切回忆录》(2021年)。
中国曾有一段西藏热,但多是游记类著作,极满足了汉地读者对西藏景地、人文的好奇心。也有一些官方著作与回忆录谈及1959年“西藏平叛”这段历史,但因为立场先行,只能算是官方表述。与之相比,江琳的书分量颇为厚重。这厚重感,一是源于历史本身的悲惨与沉重;二是缘于书写者的艰辛付出。自2004年她在法拉盛图书馆主持汉西藏文化交流会之后,她就立志要研究这段被沉埋的历史。其时,亲历1959之后西藏痛史的各阶层人士还有人健在,为了不错过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2007年以后的十余年中,她几乎每年都要走访印度达兰萨拉。期间她在夫君老丁的陪伴之下,走访了色拉寺和尼泊尔流亡藏人居住地,采访300多人。积攒了大量一手资料后,为了有足够的研究时间,在自己手无余钱的情况下,于2009年辞去在图书馆的稳定工作,专心从事西藏史的研究写作,为国际西藏史学界贡献了数本功力扎实、直面历史真实的著作。
中国历史学源远流长,能列入良史的著作要求有三,史识、史德、史才。江琳所著《1959:拉萨!——达赖喇嘛如何出走》(Tibet in Agony: Lhasa 1959)、《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When the Iron Bird Flies | China’s Secret War in Tibet)这两本,足称“良史”。在西藏史研究领域当中,只要涉及这段历史,将成为两本无法绕过的界碑式著作。作为一位学者,一生能够留下这类著作,当无遗憾。这两本书,已经分别由哈佛大学出版社与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
西藏史我在国内就已经有所涉猎,无论是官史还是达兰萨拉版本,都曾读过,读后总觉得是同一事件两种述说,难称信史。我认真研读过江琳这两本著作,仅从史料方面来说,她已经做到这个领域前人所未达之境界:既有她数年“抢救”的历史记忆,又有中共翔实的文献资料,还有世界西藏史研究方面的记载。同一事件的述说,她比对过多种版本之后,在此基础上分析研究,得出结论。只要不带偏见,在读过她的书之后,很自然地就会被她的书说服。如果说王力雄的《天葬:西藏的命运》是将西藏问题带入中文世界,那么李江琳的《1959:拉萨!——达赖喇嘛如何出走》、《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为世界呈现的则这这段历史的真实面貌,让读者明白了西藏问题的冤孽结究竟如何结成。
在研究方法上,我与她足称知音。她曾说过,“我研究西藏,发现我们的研究方法相同,都是先从资料的全面搜集入手,比对后,再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得出结论,这与我们两人都有过历史专业训练有关”。我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因为我对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问题,也是先重在资料的全面搜集,哪怕是对中国对美贸易顺差这么一个不容易出歧见的问题,我也会参考中美两国相关数据,在文中做出说明,其余复杂一点的数据比对,当然更是不嫌劳烦。也正因此,我们相互能够理解对方研究的价值何在。
近年来,在西藏史研究告一段落之后,鉴于对美国左祸横行之害,她开始阅读大量“1968人”的回忆录与著作,并做了不少笔记,希望将“体制内新长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这一过程梳理清楚,在此基础上做分析研究,对美国左祸形成溯源。我着重于研究近十余年的美国左祸,因此,颇多共同语言,在推上就美国进步主义危害的互动,为部分推友所熟知。不过,这只是她的一个阶段性研究目标,更长远的研究是对中共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她搜集到不少资料,准备在十年之内慢慢研究。
江琳是位追求生活质量的人,特别愿意与朋友分享一切美好物事。当她离开纽约的喧嚣搬到宾州的Arlington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独立的小花园。交换花草及养植心得,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两家的种植区分别是Zone 6的A区与B区,适宜种植的物种有很多相同,互赠的结果是两家不少花草相同,比如芍药、蓝木槿、腊梅、玫瑰、丁香、薰衣草等,区别是她重“色”,园中花团锦簇,煞是好看;我重香味,无香的花不种。我家新居是从无到有,种下两株红梅,她家已经无地种树,近几年红梅花开,如果她正巧在开花时节来我家,少不得折梅而归。我们的共同愿望是:远离城市,在郊区半隐,做自己喜欢的学术研究,闲来养花弄草,烹制美食,丰富生活,逢节假日相聚,以飨亲友。她用芍药花瓣做的糕点,精致美观,品后齿颊留香。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江琳从2023年8月初迁居千里之外的乔治亚州,为搬家整整劳累了几个月,待收拾完新居的树林与花草,已经精疲力竭,终于在12月份开始生病,经医生确诊是癌症且是晚期。2024年这一年,是她与老丁人生最艰难的一年。我基本每周与她通信,一道经历希望、失望、再求治、再看到希望的情绪波折。11月25日接到她的来信,谈及病情之后附上这句“此生还算圆满幸运精彩,有爱我的丈夫,有亲密的朋友,无悔无憾”。闻听此语,顿觉她可能病情恶化,我打算抽出时间在节日期间去看她。12月4日,她在来信中写道“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最后见面时我的样子,所以,我们今生不会再见了。你和晓农一定要好好生活,适当的时候完全退休,不要太关注时事世事”。最后这句简单的话,内蕴实在太过丰富。由于美国进步主义左祸横行,世界巨变,在美国的华人家庭,宛如再经历一次中国文革时期的观点分裂。我们这辈人经历过中国毛泽东时代身份政治与高压政治的痛苦折磨,来到美国奋斗,安身立命之余,晚年但求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侍花弄草的一份闲适,但时代波涛汹涌,惊云密布,只要真正关心美国国运及世界未来,心情轻松者实在不多。12月24日平安夜终于传来她离世的消息,我与晓农、北明郑义伉俪及纽约张菁等几位老友,只能远行千里为她送别。回到家中,处处见她多年来馈赠的盆栽及各种物品,睹物思人,难免伤情。
江琳,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愿你还归道山,从此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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