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每人每月发1.7万元、向富豪征收遗产税,该国人民都拒绝了


当地时间11月30日,瑞士在公投中以78%对22%的压倒性多数否决了旨在对超级富豪征收50%遗产税的提案。
这项由瑞士极左翼青年社会主义者党发起的提案,原计划对超过5000万瑞士法郎(约合4.4亿元人民币)的遗产与赠与资产引入50%的联邦税,并将所得收入专项用于气候相关支出(包括建筑节能改造、新能源开发等)。公投前,瑞士联邦政府、商业团体和高净值人士就已普遍提出反对态度,警告其可能损害瑞士作为国际财富中心的吸引力。
有人或许会觉得奇怪:有钱人反对这事儿很正常,可提案若落实,仅仅涉及大约2500名瑞士富人,只占该国人口的0.03%,而这次公投的投票率为43%。公投结果如此悬殊,说明绝大多数普通人也不看好这事儿。
在那些崇尚“劫富济贫”的人眼中,对富人课以重税理所应当且正义,虽然提案称这部分税收会专项用于气候相关支出,但富人能把它扛起来,普通人未来就不会有类似征收,政府财政支出也能省下来一部分并用之于民,怎么瑞士人就不乐意呢?
越是缺乏商业传统的地方就越仇富,这是因为一旦缺乏商业传统,富人的发家之路与权力牵扯不清的可能性就大增,普通人因为这些灰色地带的遮蔽,对真正商业体系、契约精神的认知程度也很低,两方面互相作用,就会产生对富人的敌视。但在瑞士,这种现象并不存在。
瑞士人反对向富人征收50%的高额遗产税,当然有利益因素的考量。目前全球经济体对富豪群体的税收政策存在分化,比如阿联酋的迪拜和阿布扎比,还有新加坡等都以税收优惠和宽松监管吸引富人。其中新加坡通过修订《所得税法》下的税收豁免计划,为单一家族办公室(SFO)提供管理财富和投资收益的税收激励,迪拜也通过税收优惠实现人口的迅速增长。南欧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家则倾向于加大富人的税负。博弈无处不在,今年法国社会党就曾提出对净资产超过1亿欧元的个人征收2%的最低税率,但法国议会于10月否决此方案,其后还推翻了对超过1000万欧元财富征收3%税收的另一份提案。
采用宽松政策吸引富人,当然是看中了富人的钱袋子。在这方面,瑞士一向是“行家”。就算对金融毫不熟悉的人,也在影视剧里见识过“瑞士银行”的出镜频率,美剧里的富豪、港剧里的大鳄,在瑞士银行有账户简直就是标配。可以说,瑞士是无数离岸资产的合法温床,堪称“避险天堂”。
数据显示,瑞士每百万居民拥有超过九位亿万富翁,这一密度是西欧国家平均水平的五倍,瑞士最富有的300位居民总财富高达8500亿瑞士法郎。能够成为富人聚集地,正是因为政策。外国富人在瑞士可享受特殊税收条款,允许在未完全披露所有资产的情况下完成纳税。2023年,瑞士税收占国内GDP的比例,在经合组织(OECD)38个成员国中仅排第31位。
如果向富人征收50%高额遗产税的提案真的在公投中通过,会带来一连串负面效果:很多准备来瑞士的富人可能会转向宽松的阿联酋与新加坡,目前身在瑞士的富人可能会选择移居他国,毕竟有钱人的流动更容易,有无数办法优化税务问题。
这就很可能出现一个结果:这头在富人身上多收了点税,那头一群富人直接选择走人,原先的大笔财产税直接归零,失去的很可能与新增的抵消,甚至造成瑞士整体税收下降。瑞士联邦委员会测算显示,若按此提案征税,理论上可获25-50亿瑞士法郎收入。但以目前制度,在瑞士大多数州,财产税税率采用累进式,资产越多,税率就越高,瑞士最富的10%群体已贡献总财产税的86%之多。如果顶级富豪出现离境潮,瑞士的财产税损失显而易见。
所以,公投结果一出来,有瑞士金融业人士就盛赞“瑞士人的常识占了上风”,瑞士的商业中心地位和声誉也得以保全。
利益考量并非全部,瑞士人的理性也并非仅此一次。
说起公投,很多人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民粹”,认为不靠谱。但作为世界上最爱公投的国家,瑞士和“民粹”二字并不沾边,反而诠释着何为理性。
瑞士有直接民主的传统,“联邦民众倡议”制度保障任何瑞士公民都拥有发起意图修改法律的全民公投权利,前提是要在18个月内攒够至少10万个有效签名。瑞士人口数量为800多万,10万签名的门槛不算高,因此每年都起码有几次全民公投。只要多数人投出赞成票,并且多数州为赞成方,达到了双重多数标准,就可成功修订法律。
公投门槛这么低,肯定有人会担心滥用,觉得瑞士会天下大乱,但这显然低估了瑞士人的普遍理性。
公投的定义是指公民就被提议之事案,表明赞成与否时所举行之投票,是一种直接民主制。与广泛使用的代议制相比,公投处于补充地位,但一旦动用,所谋多为大事要事。
瑞士人是公投先行者,早在19世纪中期就已开始尝试全民公投,从1848年至今已经进行过六百多次公投,超过世界上其他所有国家公投次数的总和。
许多人对公投的反感,是因为他们认为公投会形成“多数人的暴政”,形同闹剧。历史上也确实出现过值得深深警惕的全民公投,比如希特勒就喜欢这一套。1936年,希特勒将国会改选与“恢复民族荣耀及国家主权”的公投一并举行,投票率高达99%,纳粹党获得了98.8%的支持率。1938年,希特勒又以全民公投方式并吞奥地利,支持率达到99.08%,有人正是就此得出“公投制造民粹”的结论。
也许正因为希特勒的阴影,在自由主义底蕴深厚的英国,二战后曾有不少反对公投之声。如1945年,首相丘吉尔提出针对是否继续战时联合政府举行全民公决,工党领袖克艾德礼明确反对,认为全民公决违反英国民主传统,是专制可利用的工具,后来的撒切尔夫人同样如此认为。
但这种判断偷换了概念,即将“全民公投”等同于“独裁者控制下的全民公投”。但实际上,宪政制度下的公投,即使有政党政治左右,即使也有舆论引导,但充其量是一种潜移默化式的诱导,不具有强制性。
而且,不应低估宪政制度下的民众智商,也不能滥用“民粹”一词。
2016年,瑞士曾有一次公投引发热议,主题是“无条件基本收入”,即针对瑞士政府是否每月给瑞士成年人发放2500瑞士法郎(当时约合1.7万元人民币)、给儿童发放625瑞士法郎(约合4000多元人民币)这一问题进行公投,最终76.9%的选民对该项提案说不,26个州也全部表示反对。
这个结果在许多中国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政府每个月给你白发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大多数瑞士人都表示拒绝,这是不是疯了?
这甚至不是瑞士人第一次拒绝“馅饼”。2012年,瑞士人以67%的反对率拒绝将原本4周的带薪假期提高至6周,2014年,瑞士人以76%的反对率否决了每小时22瑞士法郎的最低工资标准。反对者们认为,无论最低工资标准、延长带薪假期还是直接发钱,都会腐蚀年轻人,使之丧失学习与工作的动力,不利于社会的长久发展。
按照某些人对“民粹”的理解,上述几个公投理应获得超高支持率才是。可瑞士人的选择一点也不“民粹”,觉悟之高实在让人感慨。这显然与国民素质和公投传统有关,频繁公投多少磨练了瑞士人的责任感和眼界,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瑞士并非历史上最早进行公投的地方,历史公认的首次公投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阿维尼翁公投,在当时的15.3万名投票者中,超过10万人支持阿维尼翁脱离教皇控制,同时并入法国。后来,美国总统威尔逊正是基于阿维尼翁公投所创造的“独立公投”概念,在一战后提出“民族自决”。
同样在瑞士产生公投之前的还有1845年的德克萨斯公投,公投结果为德克萨斯脱离墨西哥,加入美国。1846年,非洲大陆上的利比里亚发起独立公投,52%的投票者选择独立。
如今以高福利著称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也是热衷公投的地区。1905年,瑞典-挪威举行解体公投,以99.95%的惊人支持率实现解体,诞生了瑞典和挪威这两个独立国家。作为独立国家的瑞典,1922年以来曾发起六次公投,议题涵盖禁酒、改变驾驶方向、以政府税收资助退休金、核能发电、加入欧盟和采用欧元等。不过瑞典的公投为咨询性质,不具约束力,议会也未必按完全按照投票结果制订政策。1944年,冰岛举行独立公投,支持率同样达到了惊人的99.5%。
二战后,亚非拉大陆的独立公投屡见不鲜,如1958年的几内亚公投、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公投、1964年的津巴布韦公投、1970年的巴林公投等,支持率都极高。但最有意思的公投来自于欧洲,而且与英国有关。1964年,“地中海心脏”马耳他举行独立公投,但独立支持率仅为54.5%,可算是险胜,这是因为马耳他的前宗主国是英国,民众担心离开英国后自己会变穷。
进入90年代后,因为东欧剧变、巴尔干硝烟,独立公投此起彼伏。如前苏联的各加盟共和国便相继举行独立公投并成为独立国家,仅1991年便诞生了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爱沙尼亚、格鲁吉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乌克兰、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新生国家。同年的斯洛文尼亚独立公投也开启了前南斯拉夫解体的序幕。
此后,分离主义的独立公投越来越多。1980年和1995年,魁北克两次举行公投,决定是否脱离加拿大独立,均未成功。1991年和2014年,克里米亚地区两次举行全民公投,决定地区归属。2008年,巴斯克地区独立公投。该公投被西班牙政府阻止并取消。
如果从历史上公投的频密度和具体效果来看,将之视为“相对多数人的暴政”实在站不住脚。有人将公投的坏处归结为“谁也不能确定自己能赢”,可这个理由只需一句话就能推翻——“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一定有道理”。
之前英国的脱欧公投就是个例子,当时结果公布后,我听到不少这样的说法:“连英国这种民主积淀如此深厚、国民素质相对较高的国家,搞起公投来都得到了一个人们不想看到的结果,可见公投绝不等于民主,甚至成为多数人的暴政。如果在民粹主义盛行的国家,公投后果更会不堪设想”,并认为“民主绝不是简单的一人一票,公投这种‘极端民主’行不通”。
这些说法都假设了一个前提,即“留欧好,脱欧不好”,所以公投的结果肯定有问题,进而推导出公投不是真正的民主,也不适合地球。这种预设立场的思维方式显然缺乏逻辑,而且“民粹主义”这一概念的使用也似是而非。
在英国脱欧公投前夕,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当一个国家的人民可以通过投票表达自己的意愿时,被嘲笑的肯定不应该是他们。”所谓公投,就是以全体民众的判断力来决定国家大事,结果或可商榷,但过程确实不该被嘲笑。
在英国脱欧一事中,“素质论”是反对意见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他们认为普通民众没有能力权衡利弊,无法胜任公投,尤其是像退欧这种关乎政治、经济、事关国家命运的议题,根本不应该让缺乏专业知识的民众来决定。但从公投历史来看,这显然是多余的担心。
关于这一点,英国前财长克拉克算是个反面教材。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公投从未解决过任何问题,除非是在一个强大的独裁者例如墨索里尼或拿破仑的支持下。”这个说法不但抹杀了历史上各种公投的意义,还将公投与民主对立,其潜台词就是“如果公投的结果没有预先决定,那么公投便是有毒的”,其荒谬性显而易见。
虽然法国大革命时的阿维尼翁公投是公认的史上首次公投,但公投雏形早在古希腊时期便已出现。被视为民主典范的雅典民主制度,其实就是直接民主形式。它由公民大会、500人议事会和陪审法庭等机构组成。公民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一年召开40次,年满20岁的男性公民都有权参加,可自由发言,展开辩论,然后进行表决。在小国寡民的雅典城邦时代,这种制度的好处显而易见。
但也有人认为,恰恰是直接民主形式导致了雅典帝国的覆灭。当雅典城邦成为雅典帝国后,国家实际事务繁多,直接民主形式无法适应这种发展,反而造成了灾难性后果。比如失败的西西里远征就是野心家煽动民众,利用公民大会所促成,这场失败也成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转折点,导致帝国崩溃。也正因此,美国“宪法之父”、第四任总统詹姆斯·麦迪逊曾声称“即使每个雅典公民都是苏格拉底,雅典公民大会仍将是一群暴民。”这句话也常被喜欢把“民粹”二字挂在嘴边的人士所使用。
可是,一个帝国的覆灭往往是多种因素叠加的结果。如果从政治角度分析,以公民大会为代表的直接民主形式当然有其局限,但更致命的问题是雅典帝国并没有及时发展国家管理的专业机构。换言之,公民大会既是决策者,又是执行者,与现代政治的差距恰恰在此。
现代文明社会的直接民主,与古希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有着足够丰富的支撑与配套。这种支撑来自宪政和施行已久的间接民主——代议制民主,至于配套,现代国家的各种事务机构已臻完善,具有相对稳定的执行力。在这种情况下,以公投弥补代议制的缺陷,已有足够土壤。比如最热衷公投的瑞士,在国家制度上就相当完善,它有两院制的联邦议会,国民院(下院)代表人民,联邦院(上院)代表瑞士26个州。公投这一直接民主手段,始终与代议制民主相结合。从历史来看,早在1848年首次公投之前,瑞士就已有悠久的“露天议会”历史。也正是因为这种传统,使得人们十分担忧的“多数人暴政”没有出现,反而能始终以妥协和共识为底线。
关于公投,有一种思维差别值得注意:一些人认为,当面对大事时,领导者乃至政府、国会就应该挺身而出,如果他们将决定权交给民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但在另一部分人看来,领导者乃至政府、国会在无法代表民众的情况下擅自决定,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也会使得决策缺乏正当性,此时最需要的便是还权于民。
也有人认为,频繁公投是民众对于精英政治的失望,代议制也将走进死胡同。但如果明白公投是代议制的有效补充,就不会同意这种将公投与代议制直接对立的思维。
特别要指出的是,瑞士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仍然坚守自由主义的国家之一。公投作为瑞士人的常用手段,其实是对国家控制的一种消解。在这背后,是对市场经济的坚守和对自由的捍卫。
(本文部分首发于《周末画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