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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洋葱people|被造谣“十万彩礼做女友”女生:我不是货架上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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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被造谣“十万彩礼做女友”女生:我不是货架上的商品
作者:剥洋葱people
发表日期:2024.10.31
来源:微信公众号“剥洋葱people”
主题归类:女性主义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许诗婷说,盗图博主的主页里不仅有她们的合照,还有其他女生的照片,文字同样是关于“几万彩礼、你选哪个”。她看到女生像货架上被标价的商品,被挑选、评价。

这是一场特殊的毕业旅行。

照片中的六个女孩来自同一个宿舍,她们精心打扮,笑容甜美。在毕业五年后,终于等来之前没有成行的旅行。女孩许诗婷把这美好的时刻分享在社交媒体上。

很快,她发现合照被盗用了。一个拥有30多万粉丝的短视频博主将其配乐做成视频,并附上文字“彩礼都是10万,你会选哪个做女朋友?”视频下的评论更是不堪入目。

许诗婷和舍友们联合起来私信博主要求删除,不仅没得到道歉和删帖,反而被拉黑。直到许诗婷报警,博主才表示,“作品已删除,请不要打扰我。”而被造谣的照片已扩散至多个平台。

女孩们被激怒,决定用法律手段维权。

2024年9月19日,广州互联网法院判定盗图博主侵害许诗婷和舍友的肖像权和名誉权,判决博主出具书面道歉信,并赔偿财产损失12000元。

许诗婷说,盗图博主的主页里不仅有她们的合照,还有其他女生的照片,文字同样是关于“几万彩礼、你选哪个”。她看到女生像货架上被标价的商品,被挑选、评价。

坚持维权,因为她要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造谣不是零成本,而是违法的。“我要通过打官司震慑那些造谣、搬运的人,做了坏事不是删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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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盗用合照描述为“收10万彩礼的六姐妹”。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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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盗用的毕业旅行照

女孩们是广州一所高校2014级的学生。2018年毕业时,她们原本计划着一起毕业旅行,但其中一个舍友家里有突发情况,只能暂时搁置。之后又遇到疫情,旅行计划便一直拖延下来。

许诗婷曾经在社交媒体记录过她们的友谊,照片里女孩们在KTV唱歌、在餐厅庆生、在学校操场比“耶”、在公园露营等,配文写着“六个性格不同的女生,一个宿舍、一起上学、一起生活”。

2023年9月,她们终于腾出了一个周末,来完成这场未竟的毕业旅行。旅行目的地是广西柳州,女孩们短暂逃离工作和生存压力,漫步在柳州街头,吃了正宗的螺蛳粉、鸭脚煲,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

2023年9月17日,在柳州龙潭公园的湖边,六个女孩穿着精心搭配的衣裙,记录下了这一刻的美好。

9月28日,许诗婷把柳州旅行的风景和美食照片分享在社交网络,合照放在首图。帖子里写着,“属于我们的毕业旅行,跟好朋友旅游真的可以带来无限快乐,期待下次的共同出游。”

许诗婷说自己是社交网络的“重度使用者”,她喜欢把日常生活记录下来。从小学起她就在QQ空间里发动态,后来用微博记录心情,有时候翻回去看十几年前发的内容,会觉得很好笑,“可以看到自己的成长。”

社交媒体是许诗婷获取快乐的一个重要的方式,她自认为是一个“宅女”,希望即使不出门,也可以和别人交流。她会在社交网络上分享日常穿搭、古装旗袍写真,也会分享看展、首饰衣物、探店旅行,甚至养生经验。她在小红书上有上万粉丝,能通过网友的互动评论了解某个地方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

许诗婷说,有时在私密的朋友圈发一些内容,朋友们并没有共鸣,不会讨论、回复。但如果发在其他公开的社交媒体上,总会有“get到你的意思”的网友参与评论互动,所以她很喜欢在这类社交媒体上分享心情和想法。

她有时也会收到搭讪或评头品足的私信和评论,在柳州合照的帖子下方,有一些“变味”的评论,有人说“全要”“不贪心,戴眼镜的就可以了”“我要左三”……

许诗婷没在意,她认为网上的互动良莠不齐,总有人说负面的话,没必要理睬。只要不回复,就无法造成进一步影响。

“感觉自己像个商品”

“进一步”的影响还是在许诗婷不知道的角落里发生了。

2023年10月17日,正在上班的许诗婷收到一网友的私信,“有人盗你图,发了抖音。”在网友发来的截图中,一个名叫“商业大佬”的短视频博主在六人合照上配文,“彩礼都是10万,你会选哪个做女朋友?”

许诗婷进入短视频平台搜索看到,该博主的IP在广西,有33.1万粉丝。他在2023年10月17日盗用合照并配乐做成视频,截图显示,视频已经有1.1万个点赞,2.6万个评论。评论大多粗俗,“我从不挑食,给我哪个我要哪个。”“六十万全部打包。”“60w我全娶了,不忍心让她们姐妹分开。”

许诗婷感到震惊,“我们这么美好的照片,被造谣成这样,真的好离谱。”

而在这个博主的主页上,许诗婷看到,有其他年轻女生的照片被配文,“本人26岁彩礼18.8万,你们愿意娶我吗?”在一张四个女孩的合照上,她们的头顶被分别标记“ABCD”,配文“彩礼都是8万8,你选择哪一个?”另有两个女孩跳舞的视频被配文,“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我尽量满足你,说吧,你想要啥?”并打上“完美身材”的话题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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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图博主多次盗用合照并造谣,主页里还有其他女生照片,配文同样与彩礼有关。受访者供图

许诗婷通过私信和评论联系该博主,说明六人合照里是她本人和朋友,要求他立刻删掉视频。

但到了周末,许诗婷打开短视频软件一看,博主竟然又连发了多次合照,这次他在合照上标注“一姐、二姐、三姐……六姐”,年龄标注从20岁至24岁不等。配文“六姐妹彩礼都是十万,你会喜欢哪一个做老婆?”视频文案是,“我们六姐妹都想结婚了,你愿意给我个稳定的家吗?”有的视频评论量和点赞量上千。

不仅如此,博主把粉丝聊天群的群头像也设置成她们六人的合照。许诗婷看到之前的私信对方没有回复,她再继续私信时,发现已被拉黑,留言也已被删除。

很快,女孩们发现,影响不断扩大,照片和造谣的信息已经蔓延开来,“就像蟑螂繁衍一样。”

女孩梁蕊是合照中穿黑衣服、戴眼镜的女生,她看到视频的评论区里博主回复网友,“都是认真找男朋友。”有网友说,“必须选眼镜。”该博主回复,“她是做老师的。”

自己的职业被凭空捏造成老师,甚至还有更过分的评论,梁蕊既生气又憋屈,“感觉自己像个商品被明码标价,还被评头论足。”

为了不影响工作和生活状态,她选择屏蔽与此相关的内容。但谣言已经从网络蔓延到她的现实生活,上班时,有同事脸上笑嘻嘻地,用八卦和嘲讽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在网上征婚?”梁蕊感到被冒犯和不尊重。

被盗用的照片在其他平台被搬运、二次传播,许诗婷收到很多网友发来的截图,有不熟的朋友问她,“你要10万彩礼结婚?这么多……我朋友想结婚。”许诗婷解释,“那个不是我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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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看到网上照片后,问许诗婷是不是要10万彩礼结婚。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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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打扰我”

2023年10月21日,女孩们开始维权。她们分别私信博主,没有得到回复,又涌进博主粉丝群里发声明,“此人搬运我小红书图片盗图造谣,涉及图中本人及其朋友,已准备写起诉信告此账户和此群,注意不要被诈骗,此账户非本人。”

二十分钟后,博主开启群成员禁言,半小时后,群聊被解散。她们又在平台上举报视频侵权,“盗用图片并配侮辱性文字,而且获得1万点赞,已经构成侵犯肖像权。”但投诉反馈显示,“根据现有材料,平台无法判定被投诉内容涉嫌侵权或你是合格的权利人,请补充更多材料投诉,以便平台进一步定位核查。”

接连维权都不成功,盗图博主依旧是不理不睬的态度,许诗婷“气炸了”。她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了解情况后表示,视频没有造成实质伤害不能立案,建议走法律途径维权。

许诗婷用小号私信博主表示已经报警,博主才开始回应她,“不好意思,我删除了。”他称图片是从一个搜索引擎用户的帖子中搬运的。

许诗婷对博主此前“无视、拉黑”的行为不满,她告诉对方,“我一开始好声好气跟你说,还要拉黑我。别以为删了就可以了,都是有记录的。”

博主回复,“作品已删除,请不要打扰我。”许诗婷觉得荒谬,“是你打扰到我们六个。”博主说,“人家(我)已经删了,你何必还为难人家(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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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诗婷维权过程中,盗图博主称“作品已删除,请不要打扰我。”受访者供图

“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问题。”许诗婷被激怒了。她说,几年前实习时,她被一个男同事偷拍了一张穿皮衣的照片,发在一个仅有男同事的群聊里,并且发表了侮辱性的评价。群里相熟的男同事把这件事偷偷告诉她,许诗婷觉得恼怒又无能为力,“就算把偷拍的人拉出来骂一顿,又能怎么样呢?”

但这一次,许诗婷不想继续沉默,她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博主连道歉的态度都没有,这触及了她的底线。另一个坚持维权的理由是,许诗婷认为,合照被盗用是因她而起,她有一定的责任。

许诗婷把起诉的想法告诉宿舍群的女孩们,得到了大部分舍友的支持。

女孩蒋帆说,她们试图在各个平台举报搬运盗用照片的帖子时,发现大多数的举报都没有效果,少数举报成功也只反馈会通知博主删除,没有任何对盗图博主的处罚措施。

而她们却陷在繁琐的举报、申诉流程里。蒋帆心情烦闷,她也萌生想法,有没有更有力的手段能震慑这些盗图的人?看到许诗婷提出起诉,蒋帆立刻响应表示支持。

但女孩梁蕊的态度则比较消极。她回忆,许诗婷咨询律师后,律师建议六人联合参与诉讼比许诗婷一人起诉的成功率更高,虽然许诗婷提出可以先垫付律师费。但如果官司败诉,5000元的律师费需要平摊。

梁蕊刚被裁员,经济压力很大,找新工作已经让她心力交瘁。面对不知要付出多少时间、精力,结果还未知的诉讼,她退缩了。最终,六个女孩中,四人联合起来起诉盗图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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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动摇维权的决心

许诗婷也没有想到,维权的过程如此艰难。

起初,她在网上寻找起诉的攻略和教程,打算自行研究。但她打开“广州互联网法院”小程序填写信息时发现,对案情的描述,她不知道要写多清晰。博主具体违反了哪条法律,她也不知道怎么填写。博主的个人信息,也无从知晓。

在咨询多个律师后,她聘请了广东智洋凯成律师事务所王梦婷律师。王梦婷告诉她,博主的行为侵犯了她们的名誉权和肖像权,建议她们要尽可能多搜集盗图流传到各个平台的证据,证明博主盗图、造谣行为产生的恶劣影响。

她们手中有博主盗图的截图和录屏,但图片被扩散在其他平台上的证据并不好收集。好在很多网友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支持,在许诗婷的维权帖子下面,收到很多网友在其他平台搜集的截图证据以及鼓励,“网友让我们一定不能气馁。”

许诗婷说,委托律师后,省去了她们很多精力,但依然有文件需要四人集体签字。共三次签字,她和舍友们分别从广州的各区聚集在一起,路程上至少需要一小时。

许诗婷听过舍友的抱怨,“又要签名,都这么久还没有结果,不想弄了。”她能理解舍友的心情,从起诉维权开始,被告卢某某就没回应过。许诗婷从律师那里了解到,法院给卢某某打电话、发短信都联系不到,导致法院公告和送达用了很长时间。

由于卢某某不配合,原定5月的开庭拖到6月5日,卢某某未到庭参加诉讼。

“如果不是我们坚持维权,(盗图)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许诗婷说,因为维权,有媒体联系她们进行报道,帮助她们澄清谣言。2023年11月6日,短视频平台才将盗图博主的账号封禁,视频清空。而被封号的前几天,盗图博主还一直在发视频,将商品挂橱窗。

2024年9月18日,她们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广州互联网法院认定,卢某某在未经原告授权的情况下,发布案涉视频,将四原告及其他两位案外人的合照描述为“六姐妹”,虚构事实。卢某某将10万彩礼与四原告相关联,诱导网友评论四原告,引发网络用户作“出价”“挑选”等评价,多家平台发布相关报道,引起广大用户热议,部分用户作出负面评价。

广州互联网法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条、第一千条等规定,判决卢某某侵害了四原告的肖像权和名誉权。法院要求卢某某于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五日内,出具书面道歉信向原告赔礼道歉,并赔偿财产损失1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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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们向短视频平台举报,但平台反馈“无法判定被投诉内容涉嫌侵权或你是合格的权利人”。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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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法不是“零成本”

许诗婷把好消息发在网上,许多网友替她们感到开心,“支持你,让坏人们的造谣成本更高一点,让姐妹们可以更开心自在地生活,无畏谣言。”

王梦婷律师说,虽然维权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胜诉判决表明,网络并非法外之地,每一个网络参与者都要对自己在网络世界的行为负责。在蒋帆看来,虽然赔偿的数额不大,但心理上的胜利更让她振奋。“这次胜诉的意义让我感受到,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6个人,背后站着法律与正义。”

许诗婷说,之前在网上看过“粉色头发女孩被网暴自杀案”,觉得非常可惜。事实上,事情刚发生时,女孩们也曾陷入过自我怀疑、指责和争吵中。

在宿舍群聊里,舍友们埋怨过许诗婷未经允许发布合照。舍友们觉得,合照要经过每个人同意后才能发,不能个人私自发上网络。

照片被盗用后,也有舍友认为,是不是因为最初许诗婷对帖子下的“变味”评论没有制止,才导致有更多博主去盗用、传播。甚至有舍友说,以后不想跟许诗婷一起玩了,就算出去玩也不跟她拍照。

女孩们还陷入了“受害者有罪论”的思维里,视频评论中有人讨论、评价她们的身材,她们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穿着有问题?”“裙子太短了?”许诗婷说,有舍友甚至想把合照中穿的衣服丢掉,“觉得好脏。”

蒋帆说,事情刚发生时,她有一种不安全感,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再乱发照片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她的家人也叮嘱,别在社交媒体发图片或视频,“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不怕吗?”

直到冷静下来,她们才想通,她们的衣着很正常并不暴露,问题不是出在她们身上,而是盗图的人。胜诉后,也有一些网友在许诗婷分享维权经历的帖子下方留言指出,这不是她们的错,盗图、造谣的人才应该反省、害怕。

许诗婷将收集证据、平台举报、找律师代理的维权过程整理出来置顶在社交网络的主页上,希望给更多想维权却不知该怎么做的人提供指导。她想告诉更多人,遇到这种事可以反击,“千万不要想不开。”她希望让更多人知道,盗图、造谣是违法行为,而且不是零成本,“要震慑那些造谣、搬运的人,做了坏事不是删掉就行。”

距离法院作出判决结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卢某某依旧没有履行道歉和赔偿,后续许诗婷和舍友准备申请强制执行。

女孩们的情谊没有因此改变。“我们平常相处也是闹闹哄哄,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没心没肺的。”蒋帆说,大家认识快10年了,是像家人一样的朋友,密不可分。争吵的时刻、感动的瞬间、笑中带泪的回忆,都是漫长时光里共同经历的,这份友谊难能可贵。

蒋帆期待着,拿到赔偿后六人第一时间去吃顿美食庆祝,等到大家都赚到旅游经费,再一起结伴出游,拍美美的照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许诗婷、梁蕊、蒋帆均为化名)

极昼工作室|整顿职场后,这些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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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整顿职场后,这些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了
作者:极昼工作室
发表日期:2024.10.16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打工人
主题归类:劳动法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入职第一天被辞退、到手的offer被撤销、 面试屡屡碰壁,拒绝录用的理由仅仅是求职者发起过劳动仲裁。劳动仲裁成为求职污点, 这是很多求职者正面临的困境。当在职场上遭遇违法辞退、欠薪,劳动仲裁,为了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选择,却让他们背上了职场 “案底”,不断带来新的难题。

文|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到手的offer,丢了

24岁的邹玉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被认为有“犯罪”嫌疑,不是在警察局或法庭上,而是在办公室里。

这是今年9月邹玉才开始的新工作,在深圳一家电商公司担任运营。经过几天试岗,9月24日上午她刚跟公司签署完劳动合同,下午就被叫进了人事经理的办公室。

“你过去有没有什么经历是需要跟我分享的?”

一上来对方就抛出一个让邹玉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被进一步提示后,她才知道自己的“背景”资料存在异常。入职前她按要求上交了体检、无犯罪证明和征信材料等。现在人事经理却告诉她,在公司针对入职员工例行的背景调查中,发现她名下有一条“犯罪不良记录”。他们不清楚具体情况,希望邹玉能坦诚,到底隐瞒了什么“犯罪”经历。

邹玉懵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另外,如果自己真的有罪,为什么能在官方政务渠道顺利开出无犯罪证明?

“犯罪”事由不能明确,邹玉被告知需要暂时停职,等公司调查核实后再作安排。那天下午她结束工作后照例打卡下班,走出办公室不到半小时,就发现自己被移出了企业钉钉。

连续数天邹玉都陷入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不停复盘,试图找到答案——是自己闯红灯被电子眼抓拍了?还是因为那次跟人吵架?越想越觉得荒唐,这些年自己甚至没跟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事情在几天后终于明朗。所谓的“犯罪不良”记录其实是她跟前公司的劳动纠纷。几个月前,她被上家公司以表现不佳为由辞退并拒付赔偿金,她通过劳动仲裁才拿到了两个月工资补偿。

邹玉说,这段经历她并非有意隐瞒,她认为跟当前的工作内容无关,而且面试过程中也没有被问及。但就在仲裁记录被核实后不久,人事部门的同事正式发来辞退通知,“有过劳动仲裁记录的,公司有规定都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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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核实存在仲裁记录后,邹玉在微信上收到了人事部门的辞退通知。讲述者供图

邹玉从没想过那段经历会成为找工作的绊脚石。不是因为工作能力不足或存在道德瑕疵、而是因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被否定,这让很多有类似经历的求职者感到委屈又无可奈何。

制造行业的珂珂也遇到了一样的难题。今年8月,她正在进行新工作洽谈的最后环节,几轮面试和体检都已经通过,offer也发到了邮箱,只剩最后的背景调查——这个环节由用人企业委托的第三方背调公司进行,没多久她就接到背调公司打来的电话,“你名下是不是有个诉讼?”

当时珂珂和前司的劳动纠纷刚进行完一审。那家公司拖欠她两个月工资未发,后来又在毫无通知的情况下突然裁员,并以经营困难为由拒绝赔偿,无奈之下,珂珂联合被裁的30多位员工发起了集体诉讼。

那通电话之后,珂珂才隐约意识到,仲裁可能对自己的新工作有影响,她主动联络了HR告知。当时对方只是告诉她需要“内部报备一下”,但两天后,她便被通知offer撤销。

珂珂工作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意外,她三天后就要去新公司上班了,眼下除了默默接受,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他们的 offer里有一则条款,如果(公司)了解到的情况跟你提供的信息不符,公司有权撤销。”珂珂说。

毫不夸张地说,劳动仲裁经历已经成为一个显著的求职“污点”,对一些求职者来说,它更像甩不掉的职场“案底”,伴随的影响可能是漫长且未知的。小七也是在一次背景调查后丢了眼看就要到手的offer,对方给出的拒绝理由是四年前的一份仲裁记录,那次劳动纠纷发生在她大学毕业后不久,也是因为欠薪。她觉得又惊讶又可笑,“不是他说,我都完全忘了这件事。”

作为仲裁的胜诉方,她把当年劳动纠纷的仲裁书、聊天记录、赔偿的转账记录通通找了出来,想跟HR解释原委,遗憾的是,它们没能帮她扭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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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也因为四年前的仲裁记录丢了快到手的offer。讲述者供图

企业的“渔网”

如果把求职看作一场闯关游戏,像邹玉、珂珂这样有仲裁记录的候选人,往往很难通关企业的背景调查环节,他们会被调查员残酷地判予“红灯”,提前出局。

红灯,这是背调机构给用人企业的一种风险警示,当针对候选人的调查内容以报告形式呈现给用人企业,其中绿、蓝、黄、红四种警示灯将被用来判定个人资料的真实程度,绿色表示无异常,蓝色轻微异常,黄色中度异常,红色严重异常。

“蓝灯和黄灯还有争取的空间,红灯候选人(offer)大概率没戏。”陈安,一个从业八年的背调员分析道。他把自己和所在行业称为“渔网”,负责帮企业筛选人才,把控用人的法律和经济风险。

职场对有仲裁记录的员工容忍度极低,在陈安所在的行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具体来说,陈安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核查候选人资料,有两种常用的渠道,一方面调查员会通过访谈相关证明人,来核实候选人的工作履历和工作表现;另一种被称为客观数据验证,核实候选人的学历学位、职业资格证书,排查他们是否有诉讼、网贷等风险——这部分内容背调公司通常交给合作的数据商,如果劳动纠纷从仲裁庭走到法院程序,进入民事诉讼的范畴时,只需要输入候选人的一串身份证号码,就能从数据库中查到。

两种调查方式互为补充,即便是通过庭前调解化解的劳动纠纷,也很难逃过调查员的追踪。

只要仲裁过的候选人,陈安“一律打红灯。”当然他也指出,背调公司只做警示,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企业方。

当一份带有仲裁记录的背调报告传到自己手里,对西南地区某互联网公司的HR卫盈盈来说,不管该候选人跟岗位匹配度多高,都意味着需要重新评估了。

为什么选择仲裁?她希望候选人提供充分的证明材料来还原当时的背景及原因。

用卫盈盈的话说,这个举动的目的主要是筛掉“瞎搞事情”的员工。卫盈盈的公司实行全员背调,来来往往的背调档案里,她经常注意到一些存在连续仲裁记录的求职者。另外,“员工自己想离职,却通过一些非正常手段逼公司去把自己裁掉拿到这笔钱”,在卫盈盈的公司也不少见。因此,只有企业认定的合理仲裁诉求,例如讨要欠薪而维权,他们才会特批录用。

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标准,同样是互联网公司的HR张益全介绍了他们公司常采用的两种策略,如果查询到过往的仲裁记录——职级高的员工一律不予录用;基层员工的录用标准相对宽容,人事部门会和用人的业务部门沟通,隐性的劳动风险能不能接受?还要不要录用?“说白了就是这个员工是不是足够优秀,不然为什么要为他走特批程序?”

大部分时候,人事部门会比业务部门更敏感,几位HR解释,这是因为产生的劳动纠纷通常由人事部处理,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也最直接。

“处理不好(劳动纠纷)老板会怀疑我们的能力,也会觉得我们日常没有做好员工沟通、关怀以及培训等工作(导致了仲裁)”,林玲是南方某一线城市酒店行业的HR,公司员工的背调通常由她直接负责,她会通过各大平台找到对应酒店的人事部做背调。

评估有仲裁记录的员工时,林玲所在的公司有一套近乎苛刻的招录标准。“除了拖欠工资达到数月,其他仲裁原因被采纳的都不多”,林玲说,“而且如果只是晚发了一两个月就仲裁公司,(候选人)肯定不会被考虑,被拖欠了半年左右的话,基本没问题”。另一类常见的仲裁原因,“讨要加班工资”也会被他们视为敏感,“除非我们自己公司对加班工资有很严格的把控,不然也会担心以后被员工用同样的理由仲裁”。

尽管评估细则上有所不同,但大部分HR的顾虑都是相似的,即为企业避险。张益全在人事领域从业十余年,曾供职于不同规模的公司,在他看来,不管是小型企业、还是体系完备的上市公司,都很难做到完全合规,遇到纠纷时,企业更倾向跟员工用沟通协商的方式解决,诉诸法律对公司的形象和利益都有损害。因此,有“前科”的员工往往意味着一种潜在风险。

公司对员工的透明度要求越来越高,背调越来越下沉和全员化,这是背调员陈安近年来的强烈感受。以前入职背调都是针对高管,现在很多小型公司的普通岗位,包括快递小哥、外卖员和滴滴司机等也需要背调。前不久他妻子刚生产完,他们请了一位住家月嫂,家政公司也把一份月嫂的背调报告摆在了他们夫妻俩面前。

当前的就业环境也加剧了这种趋势。多位HR提到,近年来随着就业环境越来越内卷,人才大量过剩,当一个岗位的候选人数众多,HR直接用有无仲裁记录为标准筛掉一批人,“很节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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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争议仲裁庭。讲述者供图

正义的“回旋镖”

回过头来看,小七觉得自己四年前仲裁公司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可能年轻吧,刚出社会,不怕麻烦,就要一口气(跟不公平)磕到底。”

当年她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找工作,没有任何经验,找到一家夫妻作坊式的小店,底薪1000来块。她工作了一年多,底薪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节假日加班不另计工资。当因为打卡不合规被老板口头辞退时,她都觉得能接受。没想到临走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工资还要被克扣,她选择了仲裁。

那是一段艰难的维权,小七说。虽然仲裁庭支持了她的诉求,老板却想方设法拖延、拒绝赔偿。被逼无奈,她把裁决书的内容提前录制,带着音响去工作室循环播放。老板恼羞成怒,不但抢走了她的音响,双方差点发生肢体冲突,警察也来到现场调解。后来老板不服裁决选择上诉,历时两年多,她才最终拿到违法解雇的赔偿金以及拖欠的工资。

她一直坚持自己做了正确的事。离职后,不时有同事找来跟她打听如何维权,她听说,老板克扣工资的情况还在不断发生。

那个决定的影响在四年后显现。找工作被歧视后,她把自己的经历分享到了社交平台,引来很多相似经历的人的讨论。评论区里,她当年的仲裁决定也被网友戏称为“正义的回旋镖”,“迟早被砸中”。

过去的决定无法改变,如果相似的事再发生在自己身上,小七说她大概率没勇气做出同样的选择了,“尽量规避(仲裁)吧”。

事实上,从法律规范来看,“如果仅仅因为劳动者曾有仲裁记录,就取消offer或解除劳动合同,是不合法的”,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陈春阳介绍,“可能构成不合理就业歧视。”

陈春阳建议,面对违法解除劳动合同或撤回offer,劳动者可以通过联系劳动监察部门或发起劳动仲裁,向用人单位主张赔偿金。如果劳动者认为自己遭到了就业歧视,也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

但她也提到,实务中更可能出现的是劳动者吃哑巴亏的情况,因为企业通常在背调后才会发放offer,拒绝求职者时可能也不会正式告知理由。入职后以仲裁记录本身为由解除的,如果公司的规章制度中有类似诚信规定,套用公司规章制度违反诚信原则来解约,员工获得支持的可能性也不高。

取证难、代价高,大部分遭歧视的求职者几乎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维权。在微信上收到正式被辞退的信息时,邹玉很久都没说话,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公司开具解除劳动合同证明书。后来她得到了两天的工资作为赔偿,拿到的证明书上写着她“自愿离职”。

仲裁的“污点”会一直伴随自己吗?丢了offer的小七现在仍感到忐忑不安。为了尽可能避免那段经历的影响,小七曾打电话到当时法院,希望能申请诉讼记录不公开,但没有获得支持——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劳动争议产生后,只有通过调解达成和解协议的一般不公开;仲裁阶段可协议不公开、或特定事项(涉及国家秘密、商业秘密和个人隐私)不得公开;像小七这样进入法院审理的案件,判决结果均一律需要公开。目前在裁判文书网公开查阅,或依法向法院提出申请查阅能查到生效判决信息。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背调机构获取信息的方式并非通过官方的公开渠道。背调员陈安透露,现在市场上的大部分背调公司都有专门合作的数据商,即便公开的查询渠道有些会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姓名,甚至当事人成功申请了不公开的仲裁案件,数据商们也能精准获取个人的诉讼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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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间的文件档案 IC photo

陈安一直觉得这是行业不合理的地方,“这些数据库的数据来自哪里?哪些数据可以展现、不可以展现,是不是应该有个标准?”

“我自己作为从业人员,如果有一天我自己跟公司闹到仲裁,我也逃不掉(被查询和歧视)。”在陈安看来,想要真正有效解决因劳动仲裁引发的就业歧视问题,只能寄希望于数据的规范化管理。

从用人企业的角度,多位HR也承认歧视“几乎难以避免”,很难给出有效建议。

而与此同时,“仲裁污点”的影响还在不断扩大,已经成了一些用人单位的威慑手段。因为项目提成被屡次拖延,一位员工跟老板提出辞职,并明确表达了仲裁意向。离开前老板再三提醒,“你考虑清楚,如果仲裁,以后去国企、事业单位肯定影响不好。”

颇具戏剧化的转折也发生在HR林玲身上。因为和公司产生了一些纠纷,林玲说自己被公司逼迫自行离职,并遭到“背调”威胁,“人事圈就这么大,到时候别人(背调)问就一句话的事”。

“见识了无良企业恶心人的程度,我那些因为劳动仲裁记录不想用人的理论一瞬间破碎了。”林玲说。和公司僵持了一段时间,因为缺乏公司违法辞退的证据,也担心仲裁留下“污点”,她最终妥协自行离职。

日后在自己的职能范围内,“多从员工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是那段经历后林玲给自己的告诫。至于现在,她和几位“污点”求职者一样,更紧迫的任务都是,找到工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被讨薪人群弄倒的亲子自行车

昨天下午,朋友发了张照片给我。画面里是我常去的那个咖啡馆所在的大楼,外面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一群来讨薪、维权的苦命人。

晚上从舞蹈室回到家里,我想起这事,就跟咖啡店的老板聊了几句。整个店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也很无奈。他在现场发了晚上的照片给我看,从画面里可以感受到,无论是他、咖啡师、人群都很无奈。

直到今天回公司,中午吃饭路过,我才意识到,原来被波及的不只是他们。这其中,也包括我。

我有每次停车都拍照记录的习惯

这是我周五停自行车的位置。我工作日都会把车停在他们店门口,周五停在这里之后,周末两天车都在这里静静待着,直到我周一晚上来骑它回宿舍。今天中午我找不到它了。

它没在周五照片里的这个位置。

我在附近来回走了三遍,非常疑惑:不可能有人偷这辆车吧?图啥啊?直到我想起昨天的事情,于是扩大了搜索范围。终于在不远处一堆电动车包围的地上,看到了我倒下的单车。

它身上被缠了一条警戒线,篮子里有两支空水瓶,半残的车铃也完全断了。

我突然想到昨晚 DY(店老板)给我的照片,心想没准能看到我的单车是如何参与了昨夜的事件。果然,作为一辆单车,在人群聚集的场合中,往往被作为隔离带使用:

我多少有一点点生气:何故迁怒于我的无辜小车?

但气不过三秒,又觉得很好笑:自行车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这样的命运吧?不是被人骑,就是当作围栏,或者焚烧和打砸的对象。起码,这群苦命人没有把我的车高高举起,砸个稀巴烂。它只是掉了链子,躺在地上;和前一个周末一样,被人推倒了,躺在地上。区别是,上一次脚架变形了,这一次没有。

一夜之后,随着一场大雨,除了两张照片和我躺在地上的车,还有什么能证明这一切发生过吗?

咖啡师杠杠上午发来一张照片,是店外的装饰植物,一棵全身金属但被许多人挤变形、掉光了叶子的假植物。我说,幸好它是假的,真植物肯定早就断气了。

她说他们走了之后,玻璃上全是人的指纹。但这些曾经发生过的证据,早已被她和小蒙擦干净了。开门做生意要保持整洁,但指纹的存在不利于社会经济。

这是一件「小事」,不被传播的事,但它不会被忘记。

一系列变化的传导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倍受影响的不会只有当事人,还有每一个「与此无关」的路人、小车、植物和玻璃。此时有一点点庆幸作为非真社会性动物的人类,可以选择一定程度的远离,而不是真社会性动物的蚂蚁那样,只有全或零。

众生皆苦,何时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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