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曠野裡的自行車
距離九月四號已經過去十四天,除了那天傍晚六點零幾時,我抱著小柒哭了幾分鐘,直到上週五零點左右,我才終於第二次哭出來。在《單車》的旋律裡,在跟著哼唱的情緒裡,在那些模糊又清晰的記憶裡,抽泣著把這些天積攢的情緒慢慢釋放了一些些。
我很難形容那些複雜混合的感覺,它們彷彿一陣一陣的海浪:我就站在沙灘浪邊,潮水一次次慢慢地湧上來,包圍我,退去時拉著我往深處走,腳下的沙子一次次被抽空,明明站在地上,卻如同失重一般無法站立。
我無法說出「我很想他」這樣的話。
想念嗎?想。
責怪嗎?也有。
內疚麼?有些。
後悔嗎?沒有。
我已經在盡我最大的努力做好每一次了,在阿爺阿嬤和爸爸的靈位前,我可以說我是問心無愧的。某一個守夜的晚上,我跟筱烨這麼說。但無論我怎麼做,都會被人說我做得不夠,做得不好,說我不孝。你回來得太少了,帶小柒回來得太少了,你看他就是為了等小柒,不然怎麼會剛回來就嚥氣,諸如此類。我應該承受這些麼?筱烨應該承受這些麼?她們是妹妹,一定是非常傷心的,但我就不傷心麼?我是兒子就理應被這樣指指點點麼?她們不懂。她們從來不知道我這三十多年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走過來的,她們也不知道我從小到大有多麼羨慕弟弟妹妹們那溫暖的花房。
但這已不重要了,父母沒做好的部分,我會努力在我這裡終結掉,不讓小柒體會我所經歷的那些事。我對父親的情緒太複雜,我愛他,也埋怨他,我敬畏他,也可憐他,在漸漸緩慢下來的呼吸中,他沒有疼痛地結束了這一生,對於一個癌症病人來說已經是萬幸了。可我仍然在一陣陣的海浪當中,無法跨出離開沙灘的腳步。
「我只是想保護你」
回到深圳的第一晚,在負一樓等電梯的間隙裡,我和小柒聊起他記憶中那次糟糕的經歷。
那大概是三年前?我其實記不清準確的時間點了,大概就是他四歲左右的時候。具體他做了什麼事我也不記得了,當時我們都挺生氣他做的事,說也說不聽,一氣之下我突然就有了想揍他一頓的衝動。但是,那一刻我還保有一部分理智,我很清楚我不能真的動手打他,我不能像我的爸爸打我那樣打小柒,我不能讓自己成為那樣的爸爸,那樣的人。於是,我靠著怒氣中僅存的理智,把他從椅子上抱起來,放在了雙人沙發上。
「放在沙發上」是我給怒氣的出口,但也因為是怒氣與理性的撕扯,放下去那一刻的力量始終還是大了,以至於小柒直到現在還會因為那次「被扔到沙發上」的經歷而害怕。
我說:「小柒,爸爸當時是想保護你的,我不想成為我爸爸那樣。我不想像他拿棍子打我那樣對待你,但那時候我真的控制不住,我不想打你,放到沙發是對你的保護,那時候是爸爸不對,但我真的盡力了。」
我不確定小柒能否理解這些,但那一天,他的呼吸停下來之後,我抱著小柒哭時,他知道那一刻發生了什麼。他抱著我的手臂,拍拍我,點點頭。他沒有說話。但我能感受到,他那麼溫柔,那麼溫暖,這是我所不具備的品質,我很高興。
金黃田野裡的兩輛自行車
如果仔細回憶的話,關於父親的畫面,其實有很多。和我媽相比,他才是那個主內的人;儘管真正主內的人,其實是阿嬤。他其實不那麼像一個照顧全家人的大家長,更像一個年長的大哥,一個依舊生活在老母親保護下的大花公雞。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是母親和我在一起的數十上百倍,但當我想起他時,能立刻回憶起來的畫面,其實只有三個:
小學低年級的某一夜,我高燒不退,他半夜背著我去醫院,我迷迷糊糊間,只能看見歪歪斜斜的路燈和熟悉的門診部,以及他寬厚的背部。這件事我根本記不住任何細節了,但因為後來我寫過一篇關於父親的作文,因此我還多少留有一些記憶的畫面,而此時的所有記憶,其實來自我寫的那篇作文。至於那個晚上,我能回憶起來的只有漆黑的夜和晃動的路燈。
另一件,是一次暴力事件。大概是小學六年級時,某一次我做錯了事,又或者是我對阿嬤說了很過分的話,我不記得了,總之他當時暴怒的樣子嚇到我了,於是我躲進了我的房間,把房門反鎖上,躲起來。他像颱風一樣拍打我的房門,我躲在門後面,非常害怕,直到他一腳踹爆了房門。他反舉著雞毛掃,用棍子那一端抽打我,這種泣不成聲的抽打從我記事起,一直持續到初一。這一次,大概是最後一次,我哭得幾乎昏厥,發不出一點聲音,呼吸困難,是在阿嬤的制止下才結束的。
他本來就不怎麼跟我說話,那次之後,我們之間的話就更少了。
在我的回憶裡,與父親的對話極少。除了高考之後那一次,我在幾個姑丈面前於他爭辯,說我多麼想被關注,甚至故意把日記本擺在桌面上,希望他和媽媽能偷看一下,多瞭解我在想什麼,但你們從不與我談論任何心事。此後,再沒有別的大段對話的回憶了。
可我依然有一段溫暖的畫面,直到今天,也是我確信他愛我的證據之一:
初中時某一個週末的下午,我和他各自騎著自行車,在金黃色的陽光中,穿行在金黃色的稻田之中。那是一條筆直的鄉間柏油馬路,自右下向左上延伸,我們並排著,在又高又直的兩列白樺樹中,並行前進。
其實,在廣東不會有這樣的畫面。真實的場景裡,應該是一連串小片的綠油油的稻田。但也許是那樣的回憶對我來說太珍貴了,於是我的大腦自動美化了那個畫面:一個類似無人機視角的鳥瞰的暖色調的俯拍畫面,一個能救我於水火之中的金黃色的畫面。
每每想到這個畫面,《單車》的旋律就會響起。
「你就像一棵小樹苗」
可如果我只記得他做得不好的部分,只記得那些傷害我的記憶,那是不公平的。
關於時間的概念,是他通過言傳身教交給我的。關於守時,關於長期的時間觀念,是在一次次他的遵守時間約定之中,在長達數年幫助我收集煙盒、火柴盒、包裝袋當中,緩慢而紮實地建立起來的。我從來不會因為一時三刻的得失而慌張,其實是得益於他的收藏習慣。他收藏紙幣、硬幣、郵票,我跟著收藏各種包裝,都是需要耐心和等待的事情,久而久之,就體會到了時間維度被拉長之後的視野。
我知道時間是連續的綿長的,因此才會有這個博客;綿長而流動的時間會塑造出物件和歷史的輪廓,也會雕刻出一個人的樣子,因此我有嘗試新事物的勇氣與好奇心;漫長的路途中不需要帶走所有東西,紀錄就是最好的篩選,放下我不想帶去未來的記憶,在文字裡刻下我認為是好的內核,通過文章、視頻的紀錄,一點一點塑造未來的自己。
這是我最珍貴的品質,是他帶給我的。
當他不再用雞毛掃打我的時候,說過一番話:「你就像是一株小樹苗,爸爸不會干涉你怎麼長。只有你長歪的時候,我才會扶一下。但你想長成什麼樣子,是你自己決定的。」
其實我那時就不氣他打我了,但心中還是很害怕,還是有隔閡。
這番話如果放到今天的社交網絡上,一定會有人說這是他在 PUA 我,或者說這是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的洗腦話術。可是,這樣惡毒的揣測,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一個成年人,如果不能判斷什麼是愛,不會分辨一段關係中複雜的構成因素,不知道人事物就是複雜的,那他就枉顧了這一生。
若他在天有靈,會為我感到驕傲嗎?
「你這是灌水」
我原以為,我們的告別會是無聲的,平和的。
在他離開前的兩天,媽媽回家裡去拿一些東西,那個下午,就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有些無所適從,因為自打離家上大學後,我就幾乎沒有跟他獨處的經驗了。更何況,是他躺在我面前,無法自理的獨處。
我有一些害怕,不是怕他,不是怕照顧他,是怕照顧不好他。
前些年阿嬤走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裡,我常常覺得是不是自己害死了她。在那段剛畢業的時光裡,我大概每年會去一趟香港,幫阿嬤買一種心臟病的藥。後來,時不時會看到一些報導或者社交媒體上的說法,說一些藥店會把假藥賣給我們這些內地過去的人,把數量有限的真藥留給本地人。於是,阿嬤後來因為心臟病的藥引發腎臟的問題,進而導致更嚴重的情況直到離世,我都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我買到假藥了?
理智上,我可以寬慰自己說,不是你,不要這樣想。
但情感上,我忍不住,她就是我的天,我做不到。
所以,那天下午,我爸在那麼虛弱的情況下,從嘴裡擠出一句:“斌斌,你會不會接尿?”我其實有點欣慰和緊張。欣慰在於,我覺得只要還能吃點粥,能排尿,就還不算太糟糕,還有希望;緊張是在於,我媽在這裡照顧他那麼久,都是她處理吃喝拉撒,我還沒嘗試過,萬一我沒做好呢?
但沒有別人,能不能做好我都必須做。
我一個人翻動一米七五的他,幫他翻身;關上門,揭開被子,幫他接尿。我不知道我完成得算不算好,但那天下午,他尿了兩次,每次各兩百毫升,我第一次覺得尿是這樣好的東西。
每次接完,我都會問他要不要喝水,他都說要。第一次餵了四個杯蓋的量,他就不喝了;第二次他一直說沒喝夠,最終喝了七蓋的量。但也是第二次的時候,一方面他的聲音很虛弱,我聽不清他說什麼,另一方面也是有點急,想他多喝一點,所以餵的節奏快了一些。他中途停下來,用一種我很熟悉的抱怨的語氣說了一句:
「你這不是喝水,是灌水。」
我愣了一會兒。
這是他意識還清醒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後面兩天,他都再沒有說過話,絕大部分時候都在昏迷和發燒。直到小柒和筱烨趕到,聽見孫子喊他,激動得點了兩下頭,不到十分鐘,我眼見著他呼吸節奏減緩,胸口動靜的幅度減輕,直到一點起伏也沒有了。
最後一句話,是說我沒做好。
我當時是愣住了十來秒,一邊覺得是我著急了,得再慢一點,一邊又不忿,為什麼這時候了還是這樣的語氣?同時又覺得,算了,算了,我不重要。十幾秒內閃過很多念頭,有鞭打的聲音,也有金黃的陽光,最後我吞了一下口水,接著放慢速度,餵了後面兩三杯。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是坐在旁邊,看著他。
後來的某個瞬間,大概是第二次喝水到媽媽回到醫院之間的某個瞬間,他很努力地抬起頭看著我。他只有一隻眼睛睜著,但直直地看著我。我該說些什麼?沒事的,會好的?我說不出來這樣的話,因為醫生已經叫我們抓緊時間安排後事了,我不能騙他。我只能看著他,讓他能看到我也在看他。
那一刻,我感覺他在和我告別。
大家都很喜歡他
他人很好。這是來自驢友們對他的印象。
葬禮那天,除了海南和廣州的親人們,還來了一群平時和他出去玩的驢友們。說起他,大家都是一副熱情、飽滿、聲淚俱下的樣子,彷彿他們才是他的孩子。我多少有點妒忌這幫人,只是一起玩耍吃喝的人而已,為什麼能把眼哭腫?他平時和你們的關係是有多好?
為什麼他把笑臉都給了你們,卻留一張黑臉給我?
我一邊遞過香去,一邊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事,很困惑。
在下葬後的屬於我們家庭的聚餐上,三地的親人們在把酒言歡,說著接下來的安排,一杯接一杯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對我說著「阿斌啊,以後就靠你了」和「多回來海南啊」這些話。這個場面在爺爺和阿嬤過世時,也是如此,不要悲傷,要歡樂,是這樣的。對面桌上坐著廣南、廣星、阿坤三位叔叔,他們是我爸發小,送殯儀館那晚他們也在,他們在這桌上,是很合理的。但另一桌,整整一桌人,都是驢友,我們總共四桌,他們有一桌。
我很高興他們來送他了,但我還是困惑。
陳剛叔叔跟我爸那麼熟,我零九年初來深圳時,還在他家暫住了一晚,第一間出租屋也是他幫忙安排的。這樣交情的朋友,難過哭泣很好理解,可驢友們跟完了從殯儀館到墓地直到家宴的全程,散席時還在哭。他們流的眼淚,比我為阿嬤、爺爺、我爸流的加起來再乘以一百還要多。你們真的就那麼愛他麼?
我感覺自己被套在了一個真空的試管裡。
情緒到底是消失了,還是我感受不到了?我分辨不了。你們為之哭成淚人的他,最近一次對我笑,是我在手機上給他的遺照修圖時。那是大姑丈從我結婚時的合照中扣出來的。我平靜地、小心地、仔細地處理他臉上的痘印和眼鏡上的反光,調整曲線,以便讓他的臉部的光線更明亮,和背景之間的層次拉得更開。
那張笑臉,永遠定格在相框裡了。
閻羅的判詞
中國人常說,死者為大。
在任何場合裡,似乎離去的人,無論生前如何,悼詞裡都是一些美好的品質。正如那天的那一篇模板,他偉岸,為家庭撐起一片天,照顧好所有的家人,但十殿閻羅的判詞會怎麼寫?我們都不得而知。對我而言,他確實是半個好爸爸。五十年後,小柒會怎麼寫我?我希望至少能做到是 0.6 個好爸爸,至少是 0.51 個。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但我會盡力不要留給他什麼遺憾,不會覺得有什麼虧欠和不公。
那晚,跟著鐵床推上山坡時,我媽摔了一跤,胸椎第十節壓縮性骨折,現在在醫院四樓躺著靜養。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風中的打火機,擦不出火,點不著一根香。
十多年前的一隻籤裡說,我,六親無靠,大器晚成。
可我只希望: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