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果》是一部2001年出版小说,2012年改编动画的日本深夜卡通。
我则在2022年的今天以“当代人”视点看完,最大的“违和感”,便是剧中的主角普遍没有手机。
你们难道没有手机吗?
Do you guys not have phones?
《冰果》出版小说的2001年席卷全球的还是诺基亚;
《冰果》改编卡通的2012年智能手机刚刚普及市场。
“行动电话”作为大人手里的新鲜工具,对千禧年初在计算机课学习”网上冲浪“的“小镇做题家”而言,就是可远观而不敢亵玩的“高科技”。
在手机俨然变成人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2022年重看《冰果》,这“没有手机”带来的时代差也让人梦回了2000-2010年间那个“喊人靠吼找人靠走”的学生时代。
而有趣的是,剧中相当多的交流正是因为人们“没有手机”才得以成立:
比如料理大赛的紧急关头,对周遭向来莫不关心的男主,为了文艺部的胜利居然主动当着全校学生在窗台大声呼唤同伴名字并帮忙,哪怕这是100%让自己出糗的丢人奇行。
——这是没有手机“打个电话”的时代才能设计的情节,男主的外冷内热由此展现。
又比如猜谜大赛中,因忙于文化祭而无法现场观战的学生一边看守自家社团店铺,一边听着校内广播”转播“谜题,一边和比赛中的同学一起烧脑纠结答案。
——这是没有手机“查下wiki”的时代才能触发的联系,哪怕没有亲临赛场,学生却在为同一个问题而共同烦恼,“众人被广播联系在一起”的归属感就此产生。
再或者为了调查一个旧新闻,男女主特地绕远跑去图书馆调报纸存档。
——这是没有手机“Google一下”的时代才能合理的剧情,平日奉行节能主义的懒散男主一反常态为弄清一件小事不惜大费周章,其心境变化和反常原因正是集刻画的重点。
以至于影片十分自然且无比怀念的出现了以下乌龙展开:
当男女主被孤男寡女关进仓库,又碍于女主是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不能大声呼救招人误会时——
女主:“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打手机求救就行了!”
男主:“原来如此确实靠谱,那么您请。”
女主:“但我没有手机!”
男主:“我也没有哎↘”
而本集的核心内容,便是男主如何在种种限制下绞尽脑汁向特定同伴(基友)传递“加密的”求救信号,并在密室中和女主触发“密室回”喜闻乐见的“青春”事件。
到了最终回,没有手机的男主干脆拿起手写的简陋地图,像寻宝一样找到女主所在,并在途中路过满开的大樱花树。
而这颗在男主找路途中作为”地标“被引出的樱花树,不仅是随后推理解谜的关键,更是结局男女主将情感藏于心底,没有表白却胜似表白,在樱花下情愫迸发的主要舞台。
——如果掏出手机地图导航,或许男主径直就以最短路径达到了目的地,樱花树的存在意义也就减弱数分。
可以说《冰果》的几乎大半的情节都因“不便”而触发,故事又因“不便”而推进,各个角色尤其男主细腻的心境变化,就在这为克服“不便”而采取的种种“反常”行动中体现。
而《冰果》作为一个“无人遇害”的推理作品,“没有手机”这一便利道具而造成获取信息的不便,和在这不便中传达信息产生的时间差,共同构成了剧中“推理”缜密逻辑的一部分。
也正因如此,以“这个10年”的角度看这部背景在“上个10年”的推理作品,“没有手机”的违和感才会如此强烈。
——冰果的故事很难发生在2022年地球人“机不离手”的“便利”现在。
享受“不便”吧
不足を楽しむ
——但冰果的背景却不是凭空想象,古典部的故事只是碰巧发生在了十年前那个”充满不便”又真实存在的过去。
只是短短十年的世界变化之快恍若隔世,以至于10年后捡起《冰果》重看产生了“认知失调”般的奇妙观感:
手机是极其便利的。
它无限扩大了个人能力,手机在手人人都是“百科全书”和“找路能手”,大量需要面谈解决的事只需要一个语音。
在手机早已普及的今天,不可能出现《冰果》中只因懂一些粗浅杂学就以“数据库”自居的基友,亦不会出现《春物》中大老师对雪之下的博学发出“Yukipedia”的感叹。
手机是没有浪漫的。
人正因为“无能”,有自身能力的极限,才会寻求他人的力量补足,也就有了人与人的交流,有了相识和邂逅。
手机在扩大个人能力的同时,也很大程度抹掉了近距离“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的必要,把人与人的交流变成了更加数据和冰冷的东西。
距离遥远的人们被手机拉近,距离相近的人们却被手机拉远,以至于挤在同一室内,人们都能在埋头刷屏的”个人世界“中度过一天。
——冰果背景学校中千奇百怪的“社团活动”或许都无从谈起。
当然了,我并不是想“批斗”手机。
而是手机作为最能代表这个数字时代无数便利工具的集大成者,将它引申为了代表“现代便利技术“本身的一个意向。
手机和它的同僚们以“Connecting People”为目的诞生,却跟着其他“现代化便利工具”一起,越进化越让人与人的距离拉远。
就像另一部电视剧《ハイポジ 1986年、二度目の青春。》描绘的情节:
穿越回上世纪80年代的男主,遇到了午休时独自听磁带的初恋。
女主决定向男主分享音乐并递出一边耳塞,正因为有线耳机有“线”这一束缚,两人才得以在分享音乐时强制拉近距离 ,双方因突然拉近而姿态紧绷的青涩感油然而生。
这是蓝牙耳机永远触发不了的浪漫情节。
——便利的蓝牙耳机虽摆脱了“线的束缚”,却也失去了因“束缚”而不经意诞生的浪漫。
——更让地球人的主流手机永远失去了3.5mm耳机孔。
所以。
——享受“不便”吧。
“露营的醍醐味就在于”享受不足,对吧?”
总结出如此金句的是Youtube的露营小哥,在他频道内绝大多数“露营“视频,都像极了”露宿“。
- 打火机就能点燃的火堆非要搓打火石钻木;
- 走几步就能到民宿的地方非要搭帐篷野营;
- 便利店就能解决的一餐非要去堤坝钓鱼;
- 忘带筷子已然成了”保留节目“,以至于做完饭菜准备开吃才狼狈的满地找树枝现削。
当他挑战用纸箱和铝箔在冬季山中过夜时,Homeless的街友露宿感简直溢出了屏幕。
但毫无疑问观众和他本人全都乐在其中,他的粉丝和播放量从我发现他起便指数增长,甚至成了我订阅的youtuber里最速出书的MVP选手。
不便带来了挑战和意外,露营享受的正是这些”计划外“的“非日常”。
就连1500円不含税的普通泡面,在经历迷路捡柴生火和寒冷后吃起来都比什么都香。
——“享受不便”不仅露营的本质,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所以”露宿“小哥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无数观众醍醐灌顶,以至连我都难忘至今。
《孤独のグルメ》拍了九季,五郎叔也依然选择在市区街头如无头苍蝇般徒步寻找饭馆,而隔壁某美食片早在第一话就为了”便利”直接点开”食べログ“看起了“大众点评”。
——在填饱肚子的焦急中寻找食物,走进一家凭直觉锁定的随机小店,吃到了超出预期的美味而获得满足,因不便而产生的美食邂逅构成了《孤独的美食家》让人百看不厌的独特风格,一次次”不期而遇“亦展现五郎作为独身主义者是如何自由无束的享受生活。
《名建築で昼食を》里喜欢街拍大叔,最爱的就是清晨漫无目的在无人小径散步。
——带上最少的物品,告别便利的交通,凭着自身双脚走街串巷,在不便和不知前往何方中探险,而偶遇藏在市井角落一闪即逝决定性瞬间,又或者发现平稳安宁的野趣小路,便是属于探险者的宝藏。
相信每一位扫街爱好者都对此感同身受。
过去的美好时光
The Good Old Days
《冰果》则是属于旧时代的回忆,旧时代的青春,旧时代的浪漫。
这一切回忆,青春和浪漫,皆因旧时代的“不便”而产生,又因新时代的“便利”而消亡。
”在现代享受不足“和“怀念充满不便的过去”当然不是《冰果》想表达的本意,它只是在它诞生的年代,刻画了当时的人——而过去稀松平常的交流沟通,现在却显得弥足珍贵。
毫无疑问,完整度过旧时代又完整见证信息化的我在看完《冰果》后,只希望《冰果》的故事能永远继续下去。
——希望节能型男主继续为了满足好奇心妖怪,对着那些鸡毛蒜皮的谜团琐事大搞”推理“。
——希望那个生活不便,却因不便而充满人情;节奏缓慢,却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时代能永远延续。
正能量选手当然会说这种“怀念过去”只是“对回忆的过度美化”。
但我绝对拒绝用“比过去更进步”来形容2012年后这个逐渐充斥战争,对立,监控,审查,天灾,瘟疫,到了2022年只剩下犹如坐上脱轨列车般加速窒息感的现在。
现在固然更加“便利”,而为了获得这赛博朋克式的“便利”,我们将心脏交给魔鬼,付出了包括但不限于“隐私”的,太多生而为人不应失去的东西。
历史的车轮并不总是滚滚向前。
——“现在”的时代反倒更像《冰果》剧中发掘的那个更加过去的“过去”。
我在悲鸣。
影片标题“冰果”的双关含义,是曾经的牺牲者对那个更老“过去”的沉重注脚。
“你要变强,否则就会被他人当作‘牺牲’的活祭,连惨叫都无法发出。”
已故之人留下的警告可谓悲怆,亦何尝不适用于当今?
所以。
——《冰果》最触动我的,不是影片着力表达并完美展现的青涩暗恋和青春烦恼,而是由叙事风貌勾起的对过去的怀念,对千禧年初的乡愁。
我无比怀念那个和表哥漫无目的在音像店翻找影碟,租回家中一家人围坐在大脑袋彩电前,抱着宠物狗看《功夫》枪版DVD讨论今晚吃什么的平常下午。
生活固然贫穷不便,但大家都在。
只剩乡愁
そして誰もいなくなった。
日语对“乡愁”的定义和中文略有不同。
除”怀念故土“的基本含义外,日语的“郷愁”不再局限于“土地”,而是引申到了“时代”:
——对过去事物和时代的怀念,亦是另一种位面的乡愁。
我们之所以怀念故土显然不是怀念位于地球某个特定经纬度区间的陆地板块,而怀念曾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伴随我们度过一生中最重要时光的人和事。
——叫卖的吆喝,市井的风貌,饮食的偏味,方言的口音,乡愁的本质正是怀念这些来自过去,无比熟悉,却不在身边的遥远“记忆”。
Little Birds Can Remember / 雛は忘れない
这一引申无疑是悲哀的。
背井离乡终有还日——
——已然过去的美好时光,却再也无法回去。
时间总是将人扔上由一个时代驶向另一个时代的旅行车,又对离乡者开出冰冷的单程票;
哪怕对这关于推理和青春的故事何其不舍,始于《冰果》的《古典部》物语也早已完结。
留下时代的异邦人,只剩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