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五年的时间,我女儿没有户口。她在这个社会系统里是不存在的。
我有一个女儿,11年前,我未婚生下了她。2013年,生育还不被鼓励,最初我办不了准生证,孩子也上不了户口。在我女儿生命的前五年,她是一个在社会系统里不存在的人。最终我不得不以假结婚的方式,让她摆脱“黑户”的身份。
最近几年,生育率下降,政策开始支持、奖励生育。在广东、陕西、安徽、四川等地,一位女性只需要提交身份证或户口本,就可以完成生育登记,不再需要结婚证。我的那些与政策对抗的经历,成了一段大概不会重演的历史,只属于计划生育时期的困境。
我想讲讲我的故事,这可能是一个关于争权的故事,与男人争权,与政策争权。同时这也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我和我的女儿相遇的故事。
我会当一个未婚妈妈
那多酷呀
2012年年底,我的月经推迟了一周没来。凭借模糊的直觉,我想我可能怀孕了。
当时我和男友刚交往了四个月,处于感情非常不稳定的阶段。我在附近的小医院做了妊娠尿检,证实了我的直觉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我记得当时被喜悦击中了,“我太厉害了,我能当妈妈了”。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是母亲,有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分裂中的受精卵,或一个几毫米的胚胎——正在我身体里。那是个周末,我回家后,就坐在卧室里晒太阳,觉得自己身体老金贵了。然后慢慢细品那股喜悦。我当时就决定要生这个孩子了。
确认怀孕后,我给男友发了个短信,说我有事要说。他等了十分钟后才回,问什么事。我说我怀孕了。他又等了十分钟,回:竟有预感。我们竟然没有接着讨论下去,约好见面聊。
我们下班约在餐厅。气氛当然不像平常一样自然,他的表情让人难以判断。等到菜上来后,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打算怎么办?”
当时,我的确没有细想,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也许我以为男人都会像电影里一样,欢欣鼓舞,喊:“太好了,我要当爸爸啦!”
事实证明,不是。他表情凝重,开始艰难地表述,大意是,他不喜欢孩子。他上一段婚姻有孩子,他一直觉得,他对孩子的爱不足够到对他终生负责,也终归会伤害到他。其次,他不相信婚姻。这个我们讨论过的,他是不可能跟我结婚的。
我有一瞬间是很失望的。但也就是一瞬间。结论很快浮现了:我会当一个未婚妈妈。
那多酷呀。
是的,我觉得很酷。我甚至觉得,我就该是个未婚妈妈,不按理出牌,挑战世俗,睥睨父权。去你的婚姻,去你的三口之家,令人窒息和无趣的庸常。我是个现代女性,像《老友记》的瑞秋,“you can be as involved as you want”-——这就是我大致对他说的意思,完全是照着老友记来的。
他嗫嚅着说,他还是希望我去做人工流产。说话时,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拂袖而去。
“我有这个权利!
这是我的身体!”
我并非痴迷孩子的人。十多年前,正是“剩女”这个叫法盛行之时。我被叫做剩女、三高女(高学历、高收入、高龄)。适龄婚育在当时还是主流观念,但我并没有受很大影响,我从来没有认为结婚和生孩子是人生必选项。我曾在23岁时不慎怀孕,我知道的第一时间就想打掉,因为太年轻了,不想结婚。当时没有无痛人流,手术极其疼痛。我打完胎出来,和当时的男友一起去看电影,《爱情麻辣烫》。里面有一个场景,徐静蕾的角色抱着老公欣喜若狂地喊:“我们要有孩子啦!”我在电影院里一下子大哭起来。
为什么我在38岁怀孕时,坚决要生下来?可能是生物学因素,受到体内倒计时的时钟催促。38岁不生,我这辈子可能就再也没法体验当母亲的感受了。可能是因为两年前,我的父母相继患病离世,让我感觉很孤独。我从小成绩优异,被父母认定是两个孩子中“留一个在身边陪伴,放一个在外面闯荡”的后者。17岁我考上大学就离家了,在上海工作,去北京工作,去澳洲留学,再回到上海定居。我的生命里,在父母身边占17年,独居占了21年。而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伴侣,和我重建一个家庭,就像我父母的家一样有欢笑,有美食,有狗子追着我们姐妹俩奔跑,有盛开的杜鹃花和花荫下的金鱼。
父母去世,尤其母亲去世后,我常常沿着早晨空荡荡的淮海路走路去上班,走着走着就哭出来。自由的魅力和独立的欢欣,在被享用20年后,开始变得不那么摧枯拉朽了。相反,在某些深夜,在周日无事可做的下午,孤独变得非常尖锐。
第一次和男友谈崩后,我们陷入了无止境的争吵。争吵的内容大同小异,翻来覆去。基本的争执点在于,他觉得生孩子需要两个人同意,他不要这个孩子,我就没有权利生下来。我觉得你简直不是个男人,不把怀孕的爱人照顾起来不说,我自己生,你还有脸跟我吵。
在我们的争吵到达最高潮时,他咆哮:“你没有这个权利!我有一票否决权!”,我咆哮:“我有这个权利!这是我的身体!”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我是对的。
受精卵落在子宫后,母亲只需用身体承载,一个生命就会诞生。生命的主体性,会随着孩子越长大,越凸显。现在我女儿11岁了,她的样貌跟我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她的学渣体质,则完全颠覆了我的学霸基因。她还是个超级社牛,几乎全小区的孩子,都认识我家以及我们的狗。她是小红书和抖音原住民,制作的视频总有上百的点赞评论。纪伯伦说:“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流产她杀死她,失去和这样一个独特生命相遇的机会,这个悲痛是母亲的;生下她养育她,为这个生命负起保驾护航的责任,这个重担也是母亲的。这个决定,只有母亲来做。11年后的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生育权是属于女性的。
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独自抚养,承担难以承担的艰辛。
和制度第一次正面遭遇:
准生证难题
我在医院妇产科,拿到尿检阳性报告的第一秒,整个人还是懵的,甚至不太确定“阳性”是什么意思。我拿着报告单,回到诊室,挤到后面的病人和医生之间,陪着笑小声询问。医生一边忙着写病历,一边用大到冲出诊室的音量喊:“怀孕了呀!”她啪地把病历往边上一推:“你走妇科还是产科?”我又不明白了。她继续大声说:“你生不生?!生就是产科,不生去妇科!”。她这时候才抬起眼来看着我,我被她一看,无地自容,嘟囔着说我考虑考虑,赶紧穿过女人们的眼光逃出诊室。
这么大的事,医生并不认为你需要时间考虑。
要生孩子,首先需要结婚证,凭它才能回户口所在地办准生证,有了准生证,才能在医院建卡,建小档。这第一道关卡,对我来说就有如铜墙铁壁。
直到今天,在网上搜索,仍然查不到明确的未婚生育合法化讯息。2016年1月1日,全国放开二胎政策并取消准生证制度,代之以生育登记制度,但细则仍然显示,需要持结婚证登记。只有四川省走在前面。2023年2月15日起施行,由四川省卫健委发布的新版《四川省生育登记服务管理办法》,取消了对登记对象是否结婚的限制条件。这消息一发布,依然引发了网上大量反对的声音,很多人认为这个规定给二奶打开了方便之门。
未婚生育不犯法但违法,违反了《婚姻法》和《计划生育法》。也有些说法将之列为违规。当然,事实上未婚生育也一直在发生,每个母亲大约都有不一样的原因或苦衷,也有不一样的解决方法或神通。
假结婚是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但也很难操作。任素汐演过一部电影《寻汉计》,就是讲一个和前夫睡出孩子的女人,到处找人假结婚的故事。她首先找的是前夫,前夫已婚,不肯离婚再跟她假结婚。事实上,我也厚着脸皮,打电话找过前男友。他听清来意后,委婉地说,早几个月就没问题,但是他现在已有交往对象,他很喜欢和在意她,也是奔着结婚去的。也就是婉拒了。电影里面,任素汐还找炮友,想春风一度后,就赖上他。我想,我连真正的孩子父亲都赖不上。“是男人就要负责”,这是上一辈的观念了吧。
后来,朋友还帮我找过婚托。我决心做未婚妈妈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的姐姐和好闺蜜们。无一例外地,她们都说:“好!生!支持你!”其中有一位好朋友在本地有点办法,很快给我找来一位婚托/中间人,收费3万,1万作为介绍费,2万给跟我结婚的人。“人家也不能白帮你,对吧!”那个中间人说。
他很快给我一份男性资料,还附有身份照片,62岁,本地人。只要我答应,出钱,马上可以领证。
这时,我一路考学做白领的乖乖女价值观占了上风,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跟一个陌生、丑陋、在现实中和我没有任何交集的男人,违法地成为合法夫妻。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最后是钱帮我度过了这第一道难关。我上网找到一家外资医院,不需要什么证,从产检到生产,费用大概十万出头。好在我的工作在此之前一直很顺利,我也薄有积累。我拿出存折,去这家外资医院,充了一张十万的金卡,成为了他们的贵宾。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非公立医院。看诊是预约制的,每次去之前,要提前打电话约好时间,还会收到短信再次提醒。医院前台笑脸相迎,确认名字后,把你带到软包卡座的等候区,并问你需要喝什么。很快里面的护士出来,把你带进一间一对一的诊室,掩上门。医生同样微笑着,详细询问你的怀孕状况,但绝不会涉及个人隐私。我害怕的结婚与否等问题,一个也没被提到。
在等候区,我看到妆容精致的少妇,由拎爱马仕包包的婆婆陪着,带孩子来体检;也看到年轻的孕妇,由穿戴时尚略略漫不经心的丈夫陪着来产检。自从知道怀孕后,我的心里一直兵荒马乱,直到现在,在粉红粉蓝色装饰的私立医院等候区,在安静舒适和暗香浮动中,我第一次感觉到身心安泰,被尊重被照顾。而我,几乎和四周这些女性们,一样幸运。
开始几次产检比较顺利。我只需定期预约,去医院,等候5分钟,然后进入芳香洁净的单人卫生间,锁上门,收集一管尿液。然后医生会拿着检验结果报告,例行询问孕期情况,并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对健康的孕妇来说,产检简单到有点例行公事的感觉。
后来,也许是我独自去产检的次数多了,医生开始软言提醒我最好带爸爸来,比如,这个月B超可以看到宝宝样子了哦,等等。尤其到了五个月大排畸的时候,医生反复强调,万一出现问题,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决定的。医生说的当然很有道理,只是我无法照办而已。我就用“好的好的”来敷衍,或者用“他没有时间”来搪塞。
到了孕晚期,不知道是医生意识到了我的情况,还是政策开始收紧,医生从拐弯抹角,到越来越挑明,最后直接摊牌了,问我要结婚证。我也就摊牌了,说我没有。医生为难地顿了顿,推心置腹地劝我在生产前解决这个问题。她说,法律上来说,哪怕在生产前一天拿到结婚证,都不算非婚生育。否则,就难办了,医院也难办,上边风声越来越紧,在严查我这种情况,她们也没办法。
我一边唯唯诺诺地答应,一边也是束手无策。但我当时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外资私立,拿钱办事,应该是辖外之地吧?
之后每次产检,医生都会提这事,我都说在办在努力。就这样扯皮到了预产期。
生了
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是在升职跳槽到新公司后的第三个月怀孕的。入职时已经有HR向我抱怨,说我部门养着两个产后请长病假的女员工。
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忙完一个大项目后,新来的HR找我谈话。她说,公司经过一年的考察,觉得我的能力还是不胜任,尤其这次比稿没有拿到,所以决定辞退我。当然,“跟你怀孕没有关系啊!我们也看到,你在怀孕期间还比稿加班,很努力,我们是认可的。”
她接着说,老板非常仁义,你可以提出一定的补偿,你月份这么大了嘛,身为女人我也不忍心的。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当然,你这种情况,属于非婚生育,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公司本来是一分钱不必赔的。”我听懂了,意思是叫我不要狮子大开口。我没说过我是未婚怀孕,但似乎全世界都知道。
临近预产期,我的产科医生忽然休假了。她在最后一次产检时(或倒数最后第二次,我记不太清了),告知我这个消息。大概看我脸色变了,她安慰我说,会有有经验的医生帮我接生,我的资料也都已转给她。其实,当时我心里产生了阴谋论的想法,觉得她是想借休假逃避接诊我的责任,但我无从证实,也不敢提出异议。我什么都没说。
2013年一个40度高温的夏夜,晚上10点,我的羊水破了。我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打电话叫了一辆120。然后拿出早就整理好的待产包,等着。120很快到了,我躺在车上,害怕得手一直在发抖,根本停不下来。我用颤抖的手,先拨通了一对离我最近的好朋友夫妇的电话,他们表示马上赶去医院和我会合。然后我拨通了我姐的电话,我姐住在南京,她说马上订定最早一班高铁车票。之后,我打了孩子爸爸的电话。没人接听。十分钟后他打回来了,我也告诉了他。然后,我就安安静静地独自发着抖。
120把我送到之前产检的私立医院的产房,因为是半夜了,里面没什么人。护士为我做了简单的检查,说我已经“in labour”。原来,刚才在120上开始的隐隐作痛,已经是阵痛了。
朋友夫妻赶到了,我要进产房,我觉得不宜让他们陪伴,就感谢了他们,让他们赶紧回家。
我独自在产房,按护士指令,脱掉裤子,像条赤裸裸的大鲸鱼,躺在一张一次性尿布上。但我终于不抖了,因为已经把自己交到了专业人士的手上。护士说刚刚开到1指,按我的年龄,还早着呢。她在我身上盖了张床单,就出去了。
阵痛渐渐变得厉害起来。孩子父亲来了,尴尬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哀嚎、捶打床栏杆。护士进来看了一次,说可以通知负责无痛分娩的麻醉师了,然后又出去了。从头到尾,在第一产程中,护士在我身边只待了几分钟。
麻醉师一小时后才到。护士检查,说我已经开到八指。我在肚子剧痛中,又在脊椎注射了剧痛的麻药。打麻药时孩子父亲有没有签字同意、麻醉师和护士说了什么,我是痛得一概不知了。我也顾不得脸面了,只是放声哭喊。然后剧痛就减弱了,麻药起了作用。床被折叠成大约90度角,我改为坐姿,开始了第二产程。
我把孩子父亲遣走,让他去产房外等待。他既无用,又何必把我最丑的时刻给他看。没想到,第二产程比第一产程更痛苦。想象一下吧,你要在巨痛袭来的时候,不是遵从本能蜷缩起来,反而要使尽毕生力气。我一直虚弱地向护士哭求,说“我不行了”,护士乐呵呵地责骂:“都这么说的!现在不行也得行啊!要不给你推出去剖腹产?”话糙理不糙,两个半小时的“1,2,3,push”后,一个护士说:“哎?好像好久没喊‘我不行了’”,另一个笑着说:“喊不动了!”
总共十小时产程后,我生下了我女儿。产后的多巴胺还是内啡肽汹涌席卷全身,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天亮了,挣扎了一晚的我,大口吃着医院给的牛奶包子粥。然后,我的姐姐到了,月嫂到了,朋友们陆续都到了。
和制度第二次交锋:
户口难题
我女儿生下来51厘米,6.5斤,健康正常。我没想到的是,生产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2013年的政策规定是,非婚生子女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然后随母落户。我打听过,社会抚养费各地不同,在当年的上海大概是两万块钱。我拿得出这笔钱,但是对有些更困难的未婚妈妈来说,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缴纳社会抚养费后,未婚妈妈实质上不会得到任何社会提供的抚养帮助。相反,未婚妈妈被剥夺了所有合法生育享受的津贴和补助,如生育保险和带薪产假。直到2021年7月20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公布,取消了社会抚养费等制约措施。
问题出在户口上。我的户口一直在原籍,留学回国之后,我在上海工作交金十几年,政策上户口可以迁入上海,但是我又懒又怕麻烦,一直没有办理。现在有了孩子,考虑到将来读书等一系列事情,我就想把户口迁进来。
迁户口材料在我怀孕五个月时交上去,然后开始了审批等待。填资料时有“未婚/已婚”选项,也有“有孩/无孩”选项,我想按照事实,就是填未婚、无孩。
没想到,审批等得遥遥无期,一直到我生产前一刻才拿到批文。那时我身子笨重,胎儿压迫坐骨神经,每走一步都疼,哪有精力去跑几个地方办理。我想批文在手,等生完再去办,也不着急。
出了月子,我找了一天去政府大厅办理,人山人海中,我看见一个桌牌上写着红色的警告,大意是,若瞒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等违法行为,后果自负。我心里一咯噔,想了想,未婚生子算违反计划生育吗?应该不算吧,又不是生二胎。再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光今天就排队了这么久,就赶紧办完吧。
事后回想,我糊涂吗?非常。鸡贼吗?有的。我后来发现,当你完全合理、合规、合法地生活,办事是很顺遂的。社会不断地升级,体系变得更简单更惠民,前提是你是一个良民。我并没有意见,中国这么多人,良民尚且没有照顾周全,我这种挑战社会伦理纲常的人,不被照顾也是应该的。你不能既挑战游戏规则,又要获得遵守规则的好处。
接下去的十几天里,我在公安局、档案局、派出所之间跑了几趟,把户口正式落在了上海。此时,距离我孩子出生,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我这时再去给孩子上户口,问题就来了:我的孩子,出生在我落户上海之前,意味着她必须落户在我的原籍。而我的原籍,已经没有了,我的户籍在上海。
我要求把我退回原籍,让我女儿也落户在原籍。这样虽然没有上海户口,但比没户口要好上百倍。但是对不起,没有“退回”户籍这个说法,我要回原籍,需要遵守原籍的人才引进规定:35岁以下,3年以上社保。38岁的我,不可能符合了。
我要求把孩子落在现在的上海户口,对不起,不可能。她出生在我的户口出现之前。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死局。
后来在困境中,朋友甚至帮我画起了思维导图:
假设1,我当初在办理户口迁移材料上写“有孩”,会如何?这个假设马上被否定了,因为那样的话,需要填写这个孩子的姓名性别户籍等所有资料,而那时孩子还没出生呢。
假设2,我在女儿出生后,先把她的户口落在原籍,再随我户口一起迁移,会如何?结论也是不行,因为随迁是对合法婚姻状态下的子女配偶适用的,对违反计划生育法的人,大概率不适用。
假设3,我的落户先于女儿出生,会如何?我们推断,可能行。虽然严格追查的话,我在落户过程中已经违反了计划生育法,但是,公安引进人才系统和派出所上户口系统,不一定能密切配合至此。我女儿也许还有机会。
但无论如何,假设都只是假设了。
一个大活孩子
还能上不了户口?
最开始我想的办法是托关系找人。我不能写下具体情况,因为涉及到很多好心帮忙的朋友。每一个朋友听说我的困境,都信心满满:一个大活孩子,还能上不了户口?我来帮忙!最后都铩羽而归。
努力持续了好几年的时间。每次我重燃希望去赴约,向新的中间人介绍我的情况,再听他们分析和提出方案,千恩万谢后,等待。最终希望破灭,发现这条路又无法走通。
朋友A在我辖区的派出所有关系,就由熟人把窗口两位办事员一起约出来,由我请客,希望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事情谈妥了,办完后再私下酬谢。饭桌上我先说明情况,办事员们说回去问一下。几天后两位明确答复,不可以这样操作。户口本上既然有我落户的时间,如果再加上我女儿的出生日期,问题是最昭然若揭的。万一查下来,经手的谁都跑不掉。
后来一位公务员朋友B告诉我,不如走上一级的公安局系统。他指导我写份了两页的陈情书。我写完给他看,他笑了。然后他花了两个小时,逐字逐句指导我重写了一份。可惜我没有留下备份,这份陈情书的措辞、语气,都有微妙而严格的把控,是我此前和此后都不会的。陈情书的内容是我未婚生育和落户的来龙去脉,然后承认我的错误,着重强调目前孩子没有户口的困难,希望能网开一面,特事特办。但是后来,区公安局的人让朋友B转告我,因为涉及到计划生育这条“红线”,这事无人敢办。
我也托朋友C走过更上层的路,希望通过“上面的人给句话”,大事化小。朋友C暗示我准备好至少三十万。我正在发愁拿不出这么多钱,还好,回复来了。显然,上面的人并不想为了这点钱丢了乌纱帽。
朋友D建议我可以办假出生证,把我女儿的出生时间,提早到我的落户时间之前。这条违法之路已经走到了一半,朋友告诉我,出生证有很严格的防伪系统。造假证的没有来找我要钱。过了阵子,我过意不去想联系他给一部分钱,他的号码已经查无此人了。
我的女儿
有五年的时间,我女儿没有户口。她在这个社会系统里是不存在的。她只存在于我的世界里,也像一般孩子一样见风长大,壮实,磨人,可爱,并不像一个不存在的虚空。
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一张出生证。这也是我争取来的,医院本来拒绝发放,后来让我写了一个声明,说孩子没有父亲,一切是我的个人行为,和医院无关。出生证上面父亲一栏是空着的。
我的女儿不像其他婴儿,从怀孕起就被昭告天下,然后降生、满月、百日,迎来无数次庆祝。她是悄悄来到我的世界的,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我父母已不在,在上海我的亲戚只有一位姑妈和几个表姐。自从显怀,我就找借口不去姑妈家了。后来表姐的女儿结婚,我只好豁出去,抱着10个月大的女儿出席婚宴,接受全体亲戚的目光洗礼。但不知出于惊讶还是体面,并没有人趋前询问我。他们都悄悄私底下问我姐去了。至于邻居、老师、同学父母等等,看见我一个人带娃,似乎会天然认定我是离异身份,礼貌地避而不问。
女儿大约5个月大时,我在朋友圈公开晒起娃来,每次都能得到八九十个评论点赞。我知道,这是朋友、同事、前同事、老板,所有好心的人们,在传达他们的善意,给我支持和鼓励。我倾向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只记得这些。
总之,我未婚生育一个没户口的女儿,听起来是个极端的困境,真的在实际中,就也还好。
在她的婴儿期,用得到户口的事,只有打疫苗。普通婴儿在社区医院就可以建立一个疫苗本,由政府提供免费接种。这样的公共福利,我根本不敢想像。还好,有在私立医院自费打疫苗这个选择。如此,她也能拥有一个由上海市统一发放的疫苗接种本。
稍大以后,遇到的问题就是旅行。一旦需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她就走出了我的私人领域,曝光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空白。幸运的是,2周岁以内的婴幼儿,坐飞机只需要出生证,而坐火车则不需要证件。
我的女儿非常难带,坐汽车曾创下连续哭号5小时的纪录。2周岁前,我带她去了一次三亚,她在飞机上哭闹了全程。虽然当时没有人抗议,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引起纠纷,我还是觉得非常折磨人。
2周岁后,飞机就带不上去了,我们坐过两三次火车。因为没有证件,不能给她买座位票,我只能一直把她抱在膝盖上。她的体重和哭闹的能量,都随着年纪成倍增长,我更少带她旅行了。我原来是一个热爱旅行的人,一个没有证件的,又很难带的婴儿,让我在好几年内被困在了原地。
我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迪士尼乐园,因为没有证件,买不了票。水族馆也只在她的低幼期去过几次。但这些问题,似乎都不大。
女儿总体很健康,是个很有主意的小人儿,说话古灵精怪。我视她为平等,她反向视之,觉得还可以高我一等。家里既然除了阿姨再没他人,她就是一家之主。她对我发号施令,“你给我上班去!”我几乎怀疑她是我妈转世。当然,“我爱你”这类甜口,她也是张口就来的。
我第一次当母亲,不会什么术,只能主打以诚相待。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好,就干脆说实话。比如,“我们不能去迪斯尼,因为买票需要户口”,当然她也听不懂。不和爸爸一起住这件事,我也跟她解释过,她坦然接受,没有提出过异议(我和她的生父一直有来往,处在各种关系中。他有付抚养费和定期探视,尽到生物学父亲的责任甚至有所超越,这是另说)。带她出去聚会、应酬、上班时,感觉她更喜欢男性一些。这本也算正常,但看她扑到别人爸爸身上时,我多少心里还是有一丝惨然。
做一个单亲妈妈是什么体验?
女儿两个月大的时候,我拿到的公司赔偿金用得差不多了,我开始留心找工作。
先找到了一些freelancer的活,需要时而出去开会。我成了背奶妈妈,带着吸奶器、奶瓶、保温冰袋一大包,每5个小时找个小房间,躲进去锁门吸奶。家里交给我的月嫂,她是个极好的人,聪明善良、手脚麻利、有着朴素而高尚的价值观。她有一对成年儿女,女儿是个弃婴,在大冷天被扔在她门口,当时她已经有儿子了,村里人都劝她不要收养,但她不忍心。“她也是个人啊,是条命啊!”她说。
我用月嫂的工资把她留下来,成为我的育儿合作伙伴。也试过换更便宜的育儿嫂,但是我女儿彻夜嚎哭,只认她一个。
找工作并不顺利。我陆续面试了很多家公司,有些面试结束后,面试官会突然问“你女儿多大了?”。我所在的是个很小的圈子,和我非婚怀孕的事一样,我不说,自有人说。直到一年后,我才找到了正职工作。
我所在的行业,加起班来就不是996而已,到凌晨3点也不稀奇。有时我3点多回到家,累得坐在地板上就睡着了。而我女儿是铁定5点会醒的。
我坚持每天5点起床陪她,直到9点离开去上班。我一天陪她的时间,就这4个小时。我在客厅和她搭积木,读绘本,玩随便什么傻游戏,也去小区和附近的公园,捡树叶、抓西瓜虫、玩滑梯和跷跷板。
周末阿姨休息一天,我全力顶上,补偿一周陪伴的缺失。即使阿姨在,我也会抢着给女儿洗澡、喂饭。我像父亲一样工作,也像母亲一样育儿,在大概五年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睡觉超过四五个小时。
外地不方便去,还好上海有最好的博物馆、美术馆、动物园、公园、音乐节……我带她逛了个遍,去过无数次。我也和几个朋友家庭周末自驾游。别的家庭有分工,爸爸开车、游泳,妈妈负责喂饭、午睡、洗澡;而我就是一人全包。有一次,爸爸们突然纷纷把自家娃扛到肩上,我想不能让女儿感觉异样啊,只好以100斤之躯,勉强扛起了45斤的她。
都说前三年最难带,因为我女儿是个高需求宝宝,这个难带的时间,就延长到了前五六年。她是个睡渣,哄睡需要抱着走1个小时以上。有时刚睡着,她就马上醒来,令我崩溃。她三岁后就不睡午觉,我因此失去了最重要的喘息时间。她醒着时也非常粘人,即使在游乐场玩,也必须由我陪着。小区里,游乐场边坐满了看手机的妈妈们,只有我一个,总是在场子里跑的。
我身边很少有真正的未婚妈妈。从社会新闻上,我可以看到一些同类,她们更多来自底层,极端如把两个孩子关在房间里饿死的乐燕。我关注了一个公众号,是帮助独抚母亲的公益组织办的“一个母亲”,也有互加微信。“一个母亲”的报道里,有和我类似遭遇的女性,分手后发现怀孕,或怀孕后男友跑路,但是坚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在她们的讲述里,我发现只要有父母协助,生活都还过得去。在我这里,是长期月嫂代替了父母的作用。辛苦是一定的,这是我们为选择付出的代价。
有时我在朋友圈记录和吐槽女儿的言行,比如她热爱顶嘴,我让她穿凉鞋,她就说要穿“热鞋”;我骂她不要自作主张,她就结结巴巴骂我不要自作多情。偶尔,“一个母亲”会留言善意提醒,让我注意女儿的心理问题。
不排除是我无知,但是扪心自问,我真得觉得她没有问题。大家对单亲这件事过虑了。孩子对所谓“完整家庭”没有执念,甚至没有概念。有执念的是大人自己。
当然我是比较幸运的,除了受到制度的影响,并没有和贫穷等其他困境正面相遇。而我的孩子,首先她有我的爱。其次她毕竟受“非婚生子女享有和婚生子女平等的权利”的明文法律保护。依照法律,生父是必须付抚养费的。抚养费不是给妈妈的补偿,而是孩子应得的合法权益。最后,她也始终被“孩子是无辜的”这个民间的朴素善意善待。我们的社会在进步中,身边的人们并没有停留在一个充满歧视的落后状态,至少在我的体验中是这样的。
和制度第三次对垒:
入园难题
但到了女儿要上幼儿园时,问题就变得很严重了。
那是2016年,现在我们知道,出生率的大拐点之年。受全面两孩政策影响,2016年全国新出生婴儿数增至1846万人。此后,出生人口开始逐年下降,2017年到2023年分别为1764.8、1523、1465、1202、1062、956、902万。冲击波总是滞后的。
2016年,还没人担心低出生率。一大波赶在2012年生的龙宝宝,以及没赶得及生在了2013年的蛇宝宝,都在这年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名额变得非常紧俏。
我们小区对口的公办幼儿园,我当然想都别想了。我甚至偷偷在附近的市级示范幼儿园门口逡巡,羡慕着每一个有上海户口的孩子,直到被保安赶走。而我最觊觎的,是一家连锁的台资幼儿园,叫吉的堡。每天它黄色的校车停在我们小区门口,年轻的老师用英语打着招呼,笑容满面地接孩子们上车。有一天我壮起胆,去吉的堡打听。我找到负责招生的老师,陪笑说明我女儿没有户口的情况,老师打断了我:“不行不行!”她挥了挥手,没有抬头,“我们只收上海户口的!”
我还试过一个国外慈善机构办的幼儿园。户口不是问题,但幼儿园因为办得非常成功,成为很多家长争抢的目标,需要面试入学。那天,我给两岁半的女儿穿了一件小西装,领她来到面试地点。面试流程非常正规严肃,大家填完表格后,屏息静气在走廊排队,等待被叫到。我们等了足足半天,我女儿被两名含笑的老外带走,我被拦在门外。我远远看过去,听见老师用英语问她,“Is elephant big or small?”我女儿木无反应。她两岁半,没学过一句英语,刚走出一见陌生人就哭的怕生期。老师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很多老外以为只要自己讲得够大声,够慢,所有人都能听懂英语。然后我女儿拿到一堆拼图,被要求坐下来拼,她坐下来了,两条腿顺势瘫在地上,不敢移动成舒服的姿势。最后,面试结束了,我们回家等待结果。一周后,我收到一条“资质中等,不予录取”的通知。
最后,我在网上找到一家地处外环外,新开的私立幼儿园,打电话过去说明了情况,园长爽快地说没有大问题,明天是开放日,让我带孩子去就行。我忐忑地带女儿去了,看见园长时,我女儿正在爬攀爬架,叫她过来打招呼,她忸怩不肯,我急得几乎要扯她。园长制止了我。她轻松地说,没事的,孩子都这样。
不知为何,直到今天,我写到此处,眼泪仍快要夺眶而出。一路上有很多慷慨的,善解人意的人,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心。雨果幼儿园周园长,给了我没有户口的女儿三年美好的童年时光,我永远在心底感谢她。
尾声
从那时直到现在,未婚生育从未真正放开,但是政策一直在变化。继2016年取消准生证、入户入学与生育脱钩的规定后,大概到2018年,我在微博上注意到,新的政策出台,孩子只需要有和父亲的亲子鉴定,无需结婚证,也可以随父亲落户了。
孩子父亲爽快答应配合。谁知到了派出所窗口,答复还是“不行”。我俩妥协了,领了结婚证,并且在一年后离婚。兜了一大圈,最后我还是走了假结婚这条路,只不过是和孩子生父。
我女儿终于在5岁的时候,把户口落在了她生父的户口本上。至此,一番磨难就基本结束了。
与此同时,社会悄悄地转了方向。政府一直在鼓励生育,但个体尤其女性,越来越不愿生育。我历经磨难,反而变成了一个鼓励生育者。要好的朋友嘲笑我:你是自己在屎坑里,就想把别人也拉进来吧!这位朋友是单身族,视生养孩子为畏途,这似乎是当下的政治正确。
我很难说服他,也很难说服任何人。我只是一个母亲,在生命中的十一个年头,拿出一些时光,一些杀不死我的磨难,一些难忘的可供回忆的经历,换来了160cm亭亭玉立,会忍着足尖疼痛练习芭蕾,也会偷偷藏起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和我血肉相关的另一个生命而已。
这种“拥有”感是如此的强烈,足够照亮我们平均长达80-100年的孤独余生。我想学《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讲述者,在讲完整个故事时说——
This story has a 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