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国内，特朗普总统正下令对其政治对手展开调查，并寻求以各种新颖的方式使用行政权力，毁掉那些批评他的人的生活——哪怕这些人只是对他略有微词。

在国外，特朗普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既往不咎。即便“既往”涉及企图暗杀他或与基地组织合作的行为。

在第二任期首次重大外事访问期间，特朗普通过一系列演讲和即兴发言向中东听众表示，为了和平与利益，他愿意放下过去。

“我从不相信有永远的敌人，”特朗普周二在利雅得的沙美投资论坛上发表演讲时说，“我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

他关于“永远的敌人”的表态与他向伊朗示好有关，伊朗政府被指控在他卸任后策划暗杀他。（伊朗对此予以否认。）但不久后，在同一场演讲中，特朗普抛出了更令人意外的橄榄枝。

他宣布将解除对叙利亚的制裁，为这个因数十年镇压、内战、恐怖主义及在国际孤立下加剧的贫困而满目疮痍的国家提供经济生命线。

“制裁是残酷且致命的，在当时确实起到了重要的，真的很重要的作用，”特朗普谈及叙利亚时称，“但现在，是他们闪耀的时候了。”

次日上午，特朗普在利雅得会见了叙利亚新任总统艾哈迈德·沙拉。沙拉曾领导去年12月推翻独裁者巴沙尔·阿萨德的反叛联盟，一度与基地组织关系密切，他的这个反叛武装被美国政府列为恐怖组织（美国已撤销对他的1000万美元的逮捕悬赏）。美叙两国领导人上一次会晤还是在25年前。

特朗普表示，在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和土耳其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两位他钦佩的威权领导人——的敦促下，他已承诺解除对叙利亚的制裁。与他们交谈后，他一夜之间扭转了美叙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敌对状态。

鉴于特朗普对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俄罗斯总统普京等强人领袖的赞赏，这并不令人意外。他已向这些领导人明确表示，他将减少对他们事务的干涉，更愿意将他们侵犯公民人权的行为视为“强硬”和“聪明”的领导人的应有之举，从而予以谅解。

他会针对过去的政治对手；他的第一届政府中那些被他视为“不忠”的成员；雇佣过曾调查他的人员的律师事务所；被他斥为“觉醒派”的大学；报道内容令他反感的新闻机构；撰写批评性评论文章和书籍的作者；以及只是在实事求是地表示2020年大选未因大规模舞弊被“窃取”的前网络安全和基础设施安全局局长克里斯·克雷布斯。

他还将矛头对准前拜登政府官员，撤销了他们的安全许可，并示意他希望司法部能做出评估，看看是否能推翻拜登总统为保护家人免受特朗普政府潜在起诉而提前做出的赦免。

白宫未就本文置评。

特朗普将于周五结束在海湾地区的最后一天行程，周四他在阿布扎比受到盛情款待，并被授予该国最高平民荣誉。

在国外时，特朗普更宽容的一面显露无遗。他早已放下与卡塔尔的分歧——他在第一任期曾称卡塔尔是“级别极高的恐怖主义资助者”。周三，他称卡塔尔的埃米尔塔米姆·本·哈马德·阿勒萨尼为老朋友，并公开感谢卡塔尔赠送他一架价值4亿美元的豪华喷气式飞机，以取代“空军一号”。与特朗普本周访问的其他海湾国家一样，卡塔尔也与特朗普家族有商业往来。

特朗普对伊朗的态度让一些顾问惊讶于他轻易放下了曾经极深的个人恩怨。去年，华盛顿联邦大陪审团起诉了与伊朗革命卫队相关的一个网络间谍部门的三名成员，指控他们针对政客、官员和记者发动广泛攻击，导致特朗普竞选团队被黑客入侵。伊朗否认这些指控。

大选后期，顾问们常私下猜测，若特朗普胜选，伊朗会对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他们提到，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曾毫不犹豫地下令击毙位高权重的伊朗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少将。

但自第二任期开始以来，特朗普一直极不情愿与伊朗发生冲突。迄今为止，他顶住了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强力施压，没有让美国参与轰炸伊朗核设施的行动。

特朗普表示希望达成协议，并授权特使史蒂夫·维特科夫与伊朗谈判，阻止其发展核武器。尽管他明确表示不排除谈判失败后动用武力，但顾问称他愿尽一切可能避免与伊朗开战，认为那对美国将是灾难性的。

“我愿意终结过去的冲突，为更美好、更稳定的世界打造新的伙伴关系，即便我们的分歧可能非常深——显然，与伊朗的情况就是如此，”特朗普周二在利雅得的商业论坛上表示。

他还说：“事实上，美国一些最亲密的朋友，曾与我们的祖辈打过仗，如今却成了我们的朋友和盟友。”

周三晚，特朗普站在多哈卢塞尔宫一间华丽餐厅的主桌前，恳请与伊朗政府关系密切的卡塔尔埃米尔帮助他找到解决核僵局的和平方案。

“我希望你能帮我处理伊朗问题，”特朗普对身旁的埃米尔说，“因为局势很危险，我们想做正确的事。我们想做可能拯救数百万人生命的事，因为这类事情一旦开始，就会失控。”

特朗普及其高级官员有时对与伊朗达成协议的条件说法不一。目前尚不清楚双方在细节上接近达成共识的程度，但特朗普对外交努力的认真态度，已让美国和以色列在伊朗问题上的鹰派感到不安。

在大谈没有永远的敌人、世界和平、共同富裕的同时，特朗普也暗示了其宽宏大量的底线。在从利雅得飞往多哈的“空军一号”上，总统向德黑兰发出了一个暗藏杀机的讯息。

“希望他们能做出正确决定，因为无论如何都会有事情发生，”他说，“他们不能拥有核武器。所以我们要么友好解决，要么非常不友好地解决，而后者可是不会舒服的。”

当特朗普总统在沙特阿拉伯一个豪华宴会厅的讲台上宣布，美国将不再进行国家构建和干预，这个超级大国不再“对你们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时，台下观众爆发出热烈掌声。

这番言论实质上否定了美国数十年的中东政策，呼应了从摩洛哥到阿曼的咖啡馆和会客厅里长期流传的不满情绪。

“到头来，所谓的国家构建者毁掉的国家远比他们建设的多，”特朗普周二在沙特首都利雅得的一个投资会议上发表的长篇演讲中说，"而那些干预主义者干涉的是他们根本不了解的复杂社会。

他敦促中东地区人民“以自己的方式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他演讲的反应通过手机屏幕迅速传遍中东各地。在这个地区，美国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记忆——以及近期美国支持以色列在濒临饥荒的加沙发动愈发残酷的战争——已深植公众意识，遭到各国君主主义者和异见人士的一致谴责。

沙特学者苏丹·阿拉默开玩笑说，特朗普的言论听起来像是出自20世纪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弗朗茨·法农之口——这位思想家曾著述殖民压迫的动态逻辑。当特朗普宣布将解除对饱受战争蹂躏的叙利亚的制裁，“以给予他们追求伟大的机会”时，叙利亚网民纷纷转发庆祝表情包。

在也门——另一个深陷战争并受到美国制裁的国家——阿卜杜勒拉蒂夫·穆罕默德对美国的干预表示不满的同时，但似乎也认同特朗普的国家主权观念。

“特朗普有什么资格赦免、解除或实施对一个国家的制裁？”穆罕默德说，“但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

特朗普的演讲开启了他对沙特、卡塔尔和阿联酋三个海湾阿拉伯富国为期四天的访问。此行主要聚焦商业协议，包括这三个海湾国家承诺向美国投资逾1万亿美元。

但他在利雅得的演讲表明，此行还有更广泛的外交抱负。他表示“热切希望”沙特能像阿联酋和巴林那样承认以色列。（沙特官员表示，只有在巴勒斯坦建国后才会承认以色列）。他说他非常希望与伊朗达成核协议，还说自己“从不相信有永远的敌人”。

周三，他会见了叙利亚新任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这位前圣战分子领导的叛军联盟推翻了残暴的强人巴沙尔·阿萨德。特朗普与沙拉及沙特王储的合影震动了中东乃至世界。

“老兄，这种事情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也门餐厅的经理穆罕默德说。

特朗普的这场有时显得漫无目的的演讲持续了40多分钟。

在伊斯兰教发源地沙特，他刻意回避了自己此前“伊斯兰教憎恨我们”、“《古兰经》传递了一些非常负面的信息”等言论，而是盛赞沙特的历史传承。

他在沙特民众面前展现的友好姿态与拜登对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冷淡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作为沙特事实上的统治者，萨勒曼曾主导对也门长达数年的轰炸行动，并大规模镇压异见人士。拜登访问沙特时曾表示，他告诉王储，自己认为王储应对2018年杀害并肢解《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贾迈勒·卡舒吉一事负责。

而特朗普却盛赞阿拉伯半岛和王储，称后者是“了不起的人”。

“近年来，太多美国总统深陷一种观念，认为我们的职责是审视外国领导人的灵魂，并利用美国的政策伸张正义，惩戒他们的罪孽，”特朗普说道。

这番言论让一些阿拉伯人担心，美国可能停止就人权问题施压的前景会对他们的国家带来什么影响。

易卜拉欣·阿尔马迪的75岁父亲是美沙双重国籍，因在社交媒体发表批评性言论在沙特被捕，虽已获释但仍不得离境。在接受采访时，阿尔马迪表示，他曾希望特朗普在访问期间向沙特官员提及父亲的案件，并联系特朗普政府官员未果。他认为，之前的美国政府会就这种侵犯人权的行为向沙特官员施压。

“他们把我父亲的案件当一般案件处理，这是不正常的，”他在谈及特朗普政府时说。

白宫发言人未回答总统或其助手是否曾向沙特官员提及人权问题。当被问及演讲的反响时，发言人安娜·凯利称：“总统的演讲获得了广泛好评。”

流亡海外的沙特反对党成员阿卜杜拉·阿拉乌德是一名被囚禁在沙特的著名神职人员的儿子，他称这场演讲是为穆罕默德王储打造的公关噱头。

他还说，特朗普在称赞中东“是本地区的人民自己建起来的”时，听众席却坐着很多外国富豪，而且“面前站着一位残酷压制所有异见的威权领导人”。

在利雅得的宴会厅里，特朗普受到了听众的起立鼓掌。

“特朗普总统的演讲实际上相当重要，”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本·法尔汉亲王在周三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并说它体现了一种“伙伴关系和相互尊重的态度”。

任华盛顿智库新线研究所高级常驻研究员的阿拉默在接受采访时指出，特朗普的演讲所涉及的主题“通常是与左派和反帝国主义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的”。

阿拉默说：“这在某种意义上令人惊讶，因为我们作为阿拉伯人，过去一直是美国说教和干预的对象；但如果我们考虑到海湾地区和美国的新右翼民粹主义运动从左派和社会主义者那里借用了其中的一些说辞，并将其重新用于推进保守的世界观，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埃及著名人权律师内加德·埃尔-博拉伊表示，鉴于特朗普此次来沙特主要是为了谈投资，他不愿对其演讲过度解读。

但在埃尔-博拉伊看来，特朗普只是坦诚地说出了历任美国总统真正关心的问题——美国利益——无论前任总统们如何用人权和民主话语包装其议程。

“美国优先考虑自身的利益，”他说，“特朗普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在他所有演讲中都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