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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工作室|县城心理咨询室,打捞“问题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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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心理资源广泛分布的城市,县域地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心理服务的空白地带。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心理咨询师选择来到县城,开设起当地的第一间心理咨询室。

这些隐藏在住宅区、农田旁的空间里,接纳最多的是迷茫的小城少年,也不乏焦虑的父母和濒临崩溃的中年人。它就像一面镜子, 慢慢映照出县城里,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和被忽视的心理需求。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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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有了第一家心理咨询室

升学季一到,这些日子,宋祎禛的电话比往常频繁得多。电话那头,是焦虑的学生和家长:有的高三考生,备考期间频繁心慌,身体僵硬、呼吸急促;有的家长则为孩子的失眠多梦、白天注意力不集中而忧心忡忡。

作为河南洛阳宜阳县为数不多的心理咨询师,每年的升学季都是宋祎禛最忙的时候。考试压力集中爆发,极易成为压垮青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失控的孩子由家长带着,从周边乡镇赶来求助。

她的咨询室设在县城一个僻静小区的高层住宅里,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被改造成两间咨询室和一间游戏治疗室。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她和来访的孩子面对面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下,不一会儿,一旁垃圾篓里,用过的纸巾隆成小山。

几年前,宋祎禛还是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因为兴趣接触了心理学,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辞职创业,开了这家心理咨询室,也是县里第一家。当时她没想到,这份在县城看似冷门的工作,背后竟藏着如此迫切的需求。

忙碌的时候,她一周要接待七八个来访者,九成以上是未成年人——校园欺凌,游戏成瘾,厌学,休学……每次300元的咨询费用,在县城不算便宜,成年人有了心理问题往往能扛就扛,舍不得花这个钱;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尤其“孩子不想上学”这件事,在很多家庭眼里是“天大的事”,拖不得。

县城里长期被忽视的心理需求,数据中也有迹可循。2024年初,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地图》显示,四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正在经历心理问题,而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无论是抑郁、焦虑、孤独,还是网络依赖,情况可能更糟。

宋祎禛不是唯一一个选择在县城做心理咨询的,在广东清远阳山县,胡立玲也在去年开设了当地第一家心理咨询室。

阳山曾是省级贫困县,县城不大,从北到南骑车穿过只需十五分钟,她的咨询室开在县郊,周边成片的农田环绕。楼下赶集的人群热热闹闹,有的来访者上门时,顺手拎着大集上买来的酸奶或几串葡萄,串门一样,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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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玲的咨询室,窗外是成片的农田。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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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县城心理咨询室,打捞“问题少年”
作者:极昼工作室
发表日期:2025.6.12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中国教育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在这里,心理咨询仍是个新鲜事物,很多人并不了解它到底是做什么的。最初听说她要开咨询室,家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你要接‘疯子’?”

这样的误解在咨询室里也不少见。一些心理健康、但家长认为需要“管教”的孩子也会被送来,成绩不好、尿床、性格磨蹭……哪怕只是抽了根烟,都足以引发一次“心理干预”。家长期待心理咨询师能像老师一样,给孩子们“好好上上课,开导开导”。

还有一些人干脆把心理咨询当成了医生看诊。孩子情绪崩溃了,家长打来电话问:“吃点什么镇静药好?”医院里没能治好的重度脑瘫孩子,被家属送来,指望心理咨询“能管点用”。但他们不知道,心理咨询不具备治疗能力。

除了孩子,咨询室往来最多的还有妈妈们,县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依旧普遍,她们常常坐立不安,屋里来回走动。一些留守儿童家庭,陪伴的常是爷爷奶奶,讲着浓重的方言,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

在江西吉安市安福县做了三年心理咨询后,戴卫平发现了县城来访者和城市的明显不同。他曾是上海某三甲医院心理科的咨询师,有13年心理临床经验,2021年辞职回到家乡,开设独立的心理工作室。

在上海,他接触到的青少年多是因亲子关系紧张、原生家庭创伤等问题而来;回到县城后,他发现,困扰孩子们的更多是校园人际关系、网络成瘾和繁重的学业压力。每年开学季和升学季,咨询室的来访明显增多,他听过太多孩子的诉苦,“读书太难了,我怎么努力,成绩都上不去”,“每次听默写,老师问问题我就发抖”。

在他看来,这是因为县城长期以来只用成绩评判孩子,读书也容易被当成通往“出路”的唯一跳板。

每到年底,外来务工人员返乡,戴卫平在上海最清闲的时候,如今成了他最忙的阶段之一——人们回到县城,家庭成员距离拉近,最考验亲密关系,问成绩、问工作、催婚催育,平时被搁置的矛盾集中爆发。

今年的除夕他也没能闲下来。晚饭刚吃完没多久,就急匆匆赶往工作室。两个原本约在几天后的来访者临时联系他,情况紧急,一天都不能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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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卫平所在的安福县。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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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个孩子是在同一周内陆续出现的。今年春天,他们先后来到戴卫平的咨询室,都是十来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坐下,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道细密的、新旧交错的伤痕。即便从业十余年,这一幕依然让戴卫平觉得触目惊心。

戴卫平说,县城条件落后、心理健康知识滞后,来访者往往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化,除了轻微的情绪困扰,相当一部分人情况已经很严重。因为在这里,无论是孩子还是成人,情绪问题在初期常被简单归结为“作”“没事找事”。长期拖延、忽视之下,很容易发展成极端。

胡立玲所在的阳山县,她常常把这里称作“心理学的荒漠”。在她2023年成立心理工作室之前,当地县医院多年来连心理(精神)科都没有。

胡立玲一直记得那个最早的来访者,她的心理咨询室还没正式营业时,她刚在一个县交流群里发了自我介绍,立马就有一位母亲联系了她。听她描述完孩子的状况后,胡立玲意识到,孩子的问题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有明显的心理异常,只是一直被忽视、被误解,到这时,孩子的情况已经恶化到疑似精神分裂的地步。

她没能见到那个孩子,对方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心理咨询的范畴,她只能建议家长尽快送孩子去专业医院接受治疗。

但这些提议被家长拒绝了。他们担心,孩子一旦被确诊为重度精神疾病,信息将被上报备案,“孩子未来就完了”。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孩子终有一天会自己“走出来”。

后来的两年里,胡立玲在咨询室见到了更多有着严重心理困扰的孩子。本该活泼的年纪,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一般,眼神空洞,语速极慢,说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在那些微弱的呼救声中,她发现了一个沉重又隐秘的现象:许多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背后,藏着更深的伤痛——性骚扰或性侵的创伤。这些伤害往往发生在孩子年幼时,家长们看护不到位,孩子年幼又不具备判断能力,直到进入青春期,意识萌发,心理问题也随之爆发。

这些受害者几乎都是女孩,事发时大多不满14岁,有的甚至还不到10岁,施害者中有些也是刚进入青春期的未成年男孩。因为事发时间久远,证据难以留存,想要追责几乎无从下手。这让胡立玲和那些陪伴前来的家长一样,都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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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玲所在的阳山县,曾经是省级贫困县。讲述者供图

类似的个案,戴卫平也遇到过不少。孩子们的讲述中,侵害大多与“熟人”有关:远房亲戚,补习老师,或是因父母不在身边、托付照看的“熟人”。正因为彼此熟识,这些关系成了隐秘伤害的掩护。

事实上,即便男孩也不意味着能免于性侵害,往往更加隐蔽,也更容易被忽视。宋祎禛曾接待过一位男孩,年幼时遭遇成年女性猥亵。事后他试图将经历告诉父母,却被轻描淡写地忽视了。

这段经历在男孩心里埋藏了近十年,当他因为其他心理困扰前来咨询,才在深入交流中重新触及那个被封存的创伤。他至今没有得到父母的重视和回应,只因为他是个男孩,他们觉得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在一个男孩身上发生呢。

在和男孩的沟通中,宋祎禛感到唯一慰藉的是,他的内心依然善良。宋祎禛记得,男孩多次在咨询中表达,希望自己的经历能引起更多人对男孩性侵问题的关注。甚至当自己的表妹或其他伙伴可能面临类似风险时,他也会用自己的经历作为提醒。

然而,一个无法忽视的现实是,对许多孩子而言,那些创伤可能会伴随他们很久。几位咨询师都注意到,不少来访者即使已经成年,工作了,结婚了,内心依然缺乏安全感,难以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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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卫平在进行沙盘讲解。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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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室之外的战场

对县城咨询师来说,很多时候,“咨询”并不只发生在那间小小的咨询室中。县城心理资源紧缺,问题来源复杂,往往要求他们不能只扮演“咨询师”,还得临时充当着社工、调解员、临时救助者的角色。

心理咨询室刚起步时,宋祎禛曾接到一次特殊的求助:一位家长希望她能“上门看看孩子”——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长期不出门、不说话,整天窝在屋里,家人束手无策。

宋祎禛一开始有些为难,按照心理咨询专业伦理,通常不提供上门服务。有效的心理咨询依赖于来访者的主动意愿和可控的环境。这两个前提一旦缺失,咨询师再有技巧也难以发挥作用。

但家长一遍遍发来请求,语气焦急。宋祎禛动摇了,想着即便无法正式咨询,也至少作为心理工作者,去确认一下孩子的状态。

当她走进那个房间,眼前的情景让她愣住了。男孩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长时间没洗,已经有些发灰了,像团乱糟糟的鸟窝。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异味。

那是一次“完全失败的咨询”,宋祎禛如今说。她尝试和男孩搭话,但对方仅仅是偏头看了她一眼。各种办法都没能帮她找到沟通的入口,最终她只能失望离开。

在县城执业的心理咨询师,很多都经历过专业规范和现实处境之间来回拉扯。城乡执业环境的差异,戴卫平也花了不少时间去适应。在上海的三甲医院工作时,来访者问题相对集中且明确,多为严重的心理障碍。咨询是阶段性的,来访、结束、告别,每一次会谈都清晰有界,双方关系严格限定在专业时间内,不会延伸到生活。

回到县城后,戴卫平发现,“很多设置在县城都显得过于理想”。像宋祎禛一样,他也经常接到上门求助,有时还是来自妇联等机构的紧急求援。此外,县城边界感模糊,他出门散步都可能遇见自己的来访者,也没少拒绝熟人上门——心理学伦理准则中,咨询师应尽量避免与来访者产生双重关系,以防干扰判断,影响中立性。

为了应对各种各样的求助需求,戴卫平回乡后开始系统考取相关资格证,除了已有的心理治疗师和婚姻家庭咨询师资格,他又取得了中级社工证。社工身份让他能更合法、灵活地进入家庭、深入社区,哪怕是在田间地头,也能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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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城后,戴卫平考取了社工证等各类资格证书。讲述者供图

至于宋祎禛,随着业务逐渐成熟,她也在摸索一套适合县城环境的平衡方式。

家人习惯她的职业身份后,连孩子都常常“介入”。从小学开始,孩子就常把朋友带回家,一脸正经地对她说:“妈妈,我觉得你该跟他聊聊。”

她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小学男孩,留守儿童。父母离婚后,他被留给爷爷奶奶照顾,在学校里,他是老师眼里的“不良少年”。但在宋祎禛看来,他聪明、敏感,只不过内心伤痕累累。那孩子曾讲起,有一次父亲生气时,竟把他带到山顶丢下,独自驾车离开。因为不想回家,被带到宋祎禛家之前,他抱着一床被子,在楼顶一堆废弃物中蜷缩了一夜。

出于伦理限制,宋祎禛无法为他提供正式的心理咨询,既涉及双重关系,也缺少监护人在场。她只能以朋友、长辈的身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疏导。她相信,倾听和陪伴,本身也具备疗愈力量。

宋祎禛说,像这样的留守儿童,在实际工作中很难真正进入心理咨询流程。父母常年在外,照顾他们的祖辈既缺心理意识,也缺乏带孩子寻求帮助的能力。

这些孩子,往往要等到具备自主能力后,比如上了初、高中,才会鼓起勇气独自来求助。她在咨询室里见过他们——没有预约,情绪已经绷到极限,推门直入,流着眼泪,有的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朋友陪伴。

“那样的状态,我不可能视而不见。”宋祎禛会先做基础的情绪安抚。这些孩子大多经济困难,无法收费,也难以按正式流程开展咨询。但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陪伴和疏导,也能帮他们卸下一点压力。等到情绪稍有缓和,如果孩子愿意再来,她才会尝试引导他们联系监护人,建立正式的咨访关系。

宋祎禛知道,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这样的机会仍是可遇不可求。去年,她主动进入县城一所小学给孩子上团体辅导课,还陪伴一些“问题孩子”做了一整个学期的一对一咨询。比起在咨询室里等人来敲门,她更愿意往前走一步,尽早靠近孩子们,让他们知道,有人愿意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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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禛走进乡镇学校上心理课。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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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抵达的

“咨询一共要做几次?”这是县城心理咨询室里最常被问到的问题。

不少来访者带着急切的期待,“聊几次就好”,“最好一次见效”。尤其是那些因心理问题而休学的学生——他们是县城咨询室中最常见的来访群体。焦虑的家长们总希望孩子尽快“回归正轨”。一旦复学,咨询也随之中止。

“心理咨询不是吃药打针,不能一上来就见效”,宋祎禛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建立信任关系,再共同厘清问题,最后探索应对方案。“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时间和耐心。三五次只是起步,一二十次很常见,几十次甚至上百次也并不少见。”

可复学就意味着问题彻底解决了吗?几位咨询师都提到,复学只是阶段性成果,真正重要的是帮助孩子修复内在困扰,恢复稳定、健康的状态。否则,那些被压下去的问题只是“延时地雷”,一旦遇上导火索,随时可能以更激烈、更极端的方式爆发。

陕西渭南大荔县的心理咨询师贺晓萌至今仍记得那个让她心疼、却又无能为力的来访者。那个孩子是主动找来向她求援的,初见时孩子心理问题还不算严重,贺晓萌试图联系家长,但并没有得到对方重视——孩子成绩不错,在他们看来,花钱做心理咨询没什么必要。

一年半后,孩子再次出现在她的心理咨询室时,情况已经恶化许多。这一次,父母终于同意让他接受咨询。但过程始终断断续续的,只要状态稍有起色,能够恢复日常学习,咨询就会被暂停。

贺晓萌最后一次接到孩子的信息,是他从精神病院发来的,孩子的心理问题愈发糟糕、反复,父母也对他失去了耐心,最终走向失控的地步。

县城家长对孩子情绪的忽视,在宋祎禛看来,并非出于冷漠,而是不懂得如何回应。“很多80年代以前的一代人,普遍缺少情感养育的经验,(遇到问题)只能看见对错,看不见情绪。”

其实,包括宋祎禛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疏忽了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她成长在一个控制感极强的县城家庭,母亲严厉,父亲脾气暴躁。为了避免冲突,她早早学会察言观色,做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高考志愿是父母帮她填的,妇产科医生的工作也是遵从了父母意志。被推着走的生活一直持续到30岁,她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迷茫和焦虑,发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列被别人设定轨道的列车。当她把这些困扰向身边人倾诉,并没得到理解,连丈夫也认为她是“闲得没事瞎想”。

这些困惑与痛苦,成了宋祎禛走近心理学的起点。她自学了心理学,后来辞去做了八年的妇产科医生的工作,转行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宋祎禛说,这是她四十多年来为自己的人生做过的最重要的选择。之所以选择在县城创业,是因为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只不过,县城主动寻求心理帮助的成年人仍然是极少数。受生活水平和消费观念的影响,大多数成年人只有在情绪濒临崩溃、实在“扛不住了”时,才会走进咨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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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祎禛的心理咨询室一角。图源讲述者

那位患有恐惧症的女性来访者,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刚坐完月子,穿着睡衣走进咨询室,头发油腻打结,皮肤上蒙着一层黑垢——不是因为邋遢,而是她害怕水。整个产后月子,她一次澡也没洗过。

她害怕的不只是水,连小猫小狗都能引发她的惊恐反应。生育之后,这些症状明显加剧,严重影响了她的日常生活,丈夫最终也选择离婚。

考虑到她的经济状况,那次咨询宋祎禛并未收费。只对她的恐惧情绪进行了初步的安抚和干预。其实,她的状况需要长期支持和深入处理。但得知收费标准后,女人没有再回来。

这是许多心理咨询师都觉得无力的部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往往也最难承担起心理咨询的费用。

现实的限制也压缩着这些心理咨询师的生存空间。戴卫平来到县城后,将咨询费从在上海时的1100元降到300元,对家庭困难的来访者,只象征性收取费用。即便如此,系统、持续地接受心理咨询,对很多家庭来说仍是一笔沉重的开销。

三年前,他从医院辞职,决定回老家执业时,身边同行都劝他慎重。那时他快五十岁了,厌倦了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他其实挺喜欢在县城的这几年,日子平平静静,有了充裕的个人时间,能陪伴家人,闲暇时还能打理菜园子。虽然线下来访不稳定,靠线上咨询也能维持工作室的运营。

只是到了今年,情况变得更难了。经济不景气,戴卫平听到不少外地同行关门的消息。3月,他把工作室从县城搬到了附近的地级市吉安,这里离家不远,还能辐射更多乡镇,也意味着更多的客源。心理健康观念的普及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还想坚持坚持,等待改变慢慢发生。

凤凰网财经|神药滞销,谁偷走了中年男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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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国产“伟哥”(枸橼酸西地那非片)曾凭借价格优势和市场需求迅速崛起,成为抗ED药物市场的重要力量。

然而,随着市场竞争加剧、消费观念转变以及社会趋势的变化,这一行业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多家含有“枸橼酸西地那非片”的上市公司在一季度集团出现业绩失速,龙头企业白云山更是营收净利双下滑、库存高企,曾经的“明星产品”如今陷入滞销困境。

一、国产“伟哥”,严重滞销

曾被誉为“国产伟哥”代名词的枸橼酸西地那非片(西地那非仿制药),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市场寒冬。国内多家龙头企业业绩集体承压,库存积压问题凸显。

在白云山2024年年报中,公司披露“金戈”销量8785万片的成绩单,相当于日均24.07万片,较2023年每天少卖3.6万片。

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库存激增了近50%,达2420.11万片,抵得上白云山“金戈”一个多季度的销量了。对于库存的增加,白云山解释是,该产品竞品数量持续增加,市场竞争激烈,加之调整促销政策所致。

今年一季度,虽然白云山没有具体披露金戈产品的销量情况,但从其业绩数据或许也能看出些许公司经营在持续下滑的窘境,一季度营收减少4.73亿元,同比下滑2.06%,而去年同期公司营收同比增长6.09%,归母净利润也是从去年同期的上涨转而下滑。

除了白云山,含“枸橼酸西地那非片”的上市公司在今年也集体出现了业绩下滑的情况。科伦药业2025年一季度营收同比暴跌29.42%至43.9亿元,净利润骤降43.07%至6.6亿元;泰恩康2024年净利润同比下滑32.45%至1.08亿元,2025年一季度净利润再降30.62%至3154万元,营收净利双下滑之际,公司存货激增25.41%。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拓新药业身上,2024年公司营收腰斩至4.22亿元,净利润亏损1988万元。而常山药业曾宣称“中国ED患者1.4亿人”,而这几年公司业绩大不如前,2025年一季度营收同比下滑12.10%至2.59亿元,西地那非亦未能扛起增长大旗,比起“1.4亿患者”,常山药业可能更加需要西地那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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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神药滞销,谁偷走了中年男人的“快乐”?
作者:公司研究院
发表日期:2025.6.12
来源: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财经”
主题归类:性萧条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二、为何卖不动了

含“枸橼酸西地那非片”上市公司业绩集体失速,这一市场态势的逆转并非偶然,而是多重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

白云山在财报中明确指出,金戈去年销量下滑、库存高企的核心诱因,在于“竞品数量持续井喷式增长,市场竞争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检索国家药监局数据库可见,当前国内已有91款不同规格(20mg、50mg、100mg等)与剂型(普通片、口崩片、干混悬剂等)的西地那非类药物获批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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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扬子江药业、齐鲁制药、修正药业、海王生物等一众药企纷纷抢滩入局,形成“扎堆涌入”的行业景象。

药企密集进场的直接影响,是价格战的愈演愈烈。

2018年齐鲁制药的“千威”上市时,单片定价仅9.9元,远低于原研药万艾可与金戈;2020年第三批国家集采中,千威以2.08元/片的价格中标,而金戈与辉瑞则遗憾出局。

截至2023年上半年,“千威”在公立医院的市场份额已接近万艾可的两倍,曾经占据院内优势地位的金戈,销售额则呈持续下滑态势。

院外市场同样面临挑战。曾经高高在上的原研药万艾可,如今也开始主动调整价格策略:在电商平台上,50mg规格产品最大优惠后单价约29.8元,降幅超50%。

尽管价格仍比金戈高出60%以上,但凭借更强的品牌认可度,万艾可正直接冲击金戈的市场基本盘,现实中药店门口“万艾可到货”的醒目告示,便是市场格局变动的直观体现。

而消费者健康观念的革新也在深刻重塑市场生态。

他达拉非、伐地那非、阿伐那非等抗ED药物凭借药效持久、安全性高及良好的药物代谢特性迅速崛起,展现出强劲的市场潜力。以他达拉非为例,其具备剂量更低、半衰期更长、作用持续时间久,且不受高脂饮食与饮酒影响等显著优势,在商业化推进与消费者教育层面,正逐步挤压西地那非的市场空间。

甚至,部分人群已不再过度依赖药物,而是优先通过运动、饮食调节等非药物方式改善身体机能,这种趋势进一步加速了市场格局的迭代。

更为关键的是,无论中年人还是年轻人,性生活正在减少。北大和复旦调查显示“95后”仅50%每周有性生活,这种需求的下滑一定程度上也在冲击伟哥类药物市场。

而这场变局的本质,是医药行业从“专利保护期红利”向“充分竞争时代”的必然过渡。竞品爆发式增长打破市场垄断,技术迭代推动品类升级,消费观念变迁重塑需求结构,而社会趋势则从底层重构了市场容量。

国产伟哥销量的下滑,不过是这一宏大转型中最具象的注脚——在政策、资本、技术与消费心理的多重角力下,任何固守传统优势的市场参与者,都可能在行业生态的剧烈嬗变中,成为被时代浪潮重新定义的存在。

水瓶纪元|“清仓”取代“清零”:方舱时代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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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万顷沙方舱鸟瞰图。(图/受访者提供)

2022年11月中旬,广州南沙万顷沙方舱医院在12天内拔地而起,作为当时“动态清零”政策下的抗疫堡垒。两年后,它却悄然变身为一个“小商品市场”,成批出售曾用于隔离的集装箱、各类家电和生活物资。曾经的“防疫阵地”如今正被清仓出货,记忆与现实交叠,一处特殊时期的城市“遗迹”,在一张张成交单据中渐渐隐没。

四月中旬开始,地处广州市郊、距广州塔60公里的南沙万顷沙方舱(南沙健康驿站)悄然生变。

在新冠疫情最为严重的2022年,这里是广州市最大,也是最后一座投入使用的方舱医院。

据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网站资料,其用地面积达81万余平方米,相当于两个天安门广场;《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整体支出绩效自评报告》则显示,南沙健康驿站(以下统称“南沙方舱”)当年共移交床位81552张,占方舱医院与隔离点移交床位总和的57.8%以上。

而今,在闲置逾两年后,南沙方舱被当地人冠上了“小商品市场”之名。高德地图上也出现了相应的标记——南沙方舱1号销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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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1号销售处的“商品展厅”。(图 林一/摄)

4月29日,一条写着“南沙1号地块方舱销售处”的红色横幅高挂在方舱临街入口处。顺着销售处往内,一排排高过半米、原用于盛装医疗废弃物的黄色垃圾桶落满了灰尘;一个拆空的单体方舱被改成商品展厅,分类堆放着空调、落地扇、被褥、桌椅等各类家电和生活用品;林立的厢式隔离屋仍保留着完整架构——单间隔断配有洗漱设施等,几乎全新,有些甚至连保护膜也未撕开,部分厢体上写着“已定”“已卖完”等字样。

南沙方舱周边多为务农的本地村民和外地务工者。因价廉物美,这一“小商品市场”在当地口口相传,成为附近居民“捡漏”之地。

年近五十的黄国清原是南沙蕉农,千禧年后专职跑出租车,见证了南沙方舱的兴建和闲置。他记得,“市场”一开业就是“甩卖”和“清仓”:一把几乎全新的折叠椅10块钱,放在外面正常运营的店铺售价得20元;其他商品如热水壶、风扇等,价格也只是外面的三分之一。

4月底时,黄国清曾花了几天时间去淘货。他回忆,清仓现场混乱,买者与看热闹的村民混在一处,“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他趁乱拿了不少衣架、牙杯和消毒液,顺手塞在垃圾桶里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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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一位负责物品销售的工作人员正在休息。(图 林一/摄)

南沙万顷沙方舱或许只是缩影。

2022年,毒力弱但传染性强的奥密克戎毒株在中国境内引发了新一轮新冠疫情。在“动态清零”政策指引下,各地迅速上马方舱医院等政府应急工程。尽管目前尚无权威统计2022年全国兴建了多少座方舱医院,但其数量之多及耗资之巨,从广州一地的数据可窥一斑——据《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决算》,广州当年共建设广州方舱医院、南沙健康驿站等11个方舱医院和隔离点,当年度相应基建支出为近18亿元。

随着2022年12月中国放开疫情管控,作为曾经“疫情歼灭战”主力的方舱和隔离点,无一例外地面临拆除、转型或改造的命运,多地政府还将其摆上了拍卖台。从武汉疫情时期的“抗疫堡垒”、到2022年令人抗拒的集中隔离场所,再到闲置两年成为城市“遗迹”,方舱承载着的,不仅是民众对新冠时期的复杂情感和对公共财政使用的关切,更是那段逐渐隐入尘烟的集体记忆。

最后的突建

在黄国清印象中,南沙方舱所在地原是一片滩涂农田,多用于香蕉种植,边上还有不少荒芜地和闲置鱼塘。因为土壤含水量高,当地人时而会不经意间一脚陷入淤泥。

它其实并不符合方舱选址地标准。根据2022年8月国家卫健委等三部门发布的《方舱医院设计导则(试行)》,方舱选址应选取:地形较平坦、有利于排水、空气流通,地质条件良好,市政设施完备的地区。

2022年11月中旬后,原本寂静的滩涂农田变得喧闹——装载水泥的罐车、运送建材的货车反复碾压着道路;空置的农田上,工人们和大型吊机几乎昼夜未停。

“从来没这么闹过”,黄国清说。

南沙方舱医院的兴建,再次展现了“中国速度”。财新网、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官网等多家网站公开资料显示,南沙方舱医院自11月14日动工,至少9000名建设者在项目一线战斗,700余台施工机械全面投入建设;11月25日,南沙方舱全面建成并交付,历时仅1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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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清仓”取代“清零”:方舱时代隐入尘烟
作者:林一 秦海龙
发表日期:2025.6.10
来源:微信公众号“水瓶纪元”
主题归类: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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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一家从事工程设备租售的公司是11月14日进场施工的企业之一。其负责人赵清回忆,他们派出了一支工程队,在现场不分昼夜地赶工。而此前,南沙方舱施工总承包公司中建四局下属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已与他联系,租赁了总价200多万元的器械,包括勾机、推土机、泥头车等。由于当时工程的筹备和建设紧急,他的企业未与之签订合同,而是议定按照结算清单支付工程款。

另一家负责工人调配的劳务分包企业负责人王权也对“争分夺秒”抢建南沙方舱印象深刻。为赶进度,他的50余名工人24小时两班倒,干了一周多,总收入为30.4万元。为避免农工的薪资拖欠,在总包单位要求下,王权签下了一份工人工资承诺书,先行垫付了所有施工人员的薪资。

“总之就是很急,上面的要求就是要快”,王权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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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南沙方舱的部分厢式隔离屋已被预定或售完。(图 林一/摄)

因为时间紧急,相关政府部门在审批流程上给这一政府应急工程开了绿灯。广州南沙区万顷沙镇一位不愿具名的镇政府工作人员表示,方舱建设绕过了镇一级部门,土地手续没有走完就先行开工。

然而,在南沙方舱建设上,政府内部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一位曾负责广州疾控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表示,万顷沙方舱建设的申报大抵是在11月前,(上级)已经批复建设,然而,“当时广州已经有了至少7个方舱项目,是否还需要万顷沙这样‘超大型’方舱,其实很多人都不敢下决定。毕竟在当时情况下,任何东西都不如防疫,没人敢公开说话。”

广州某三甲医院医护人员徐清如后来在一次会议上得到的消息是,因为此前上海封城造成的影响,“上面”害怕疫情会在华南地区扩散,所以要早做准备,这才有了万顷沙方舱项目。她回忆,当时不论是对于施工方还是医护,领导们下的都是“死命令”,不能让疫情扩散,不能出问题。

时年31岁的徐清如曾支援过武汉、湖南、上海的疫情防控工作。2022年被短暂派往万顷沙方舱参与病患治疗。对于“问题”是什么,她自认说不清楚。她只记得,从11月中旬开始,自己像个陀螺,不停地在方舱里重复、旋转,有时候像“打仗”一样。

公开资料显示,广州自2022年10月22日以来出现了新一轮疫情。广州海珠区11月9日在写给广大市民的一封信中称,“(这)是广州抗疫3年以来最复杂、最严峻的疫情”。截至当年11月16日,据广州市卫健委副主任张屹通报,广州市新增8761例新冠病毒本土感染者。

而此前一月,从10月10日至11月15日,《人民日报》曾连续发表署名为“仲音”的评论员文章,强调“动态清零”可持续、必须坚定不移地贯彻、“集中力量打好重点地区疫情歼灭战”。期间,11月11日,国务院曾发布优化疫情防控二十条措施;响应这一政策,石家庄等地政府一度放开疫情管控,包括取消常态化核酸检测,但数日后又恢复执行原防疫政策。同年11月22日南方网的报道中,用“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来强调对方舱建设的基本原则。

大投入与少病患

2022年11月28日,南沙万顷沙方舱迎来了首批隔离人员。作为医护人员,徐清如及其同事,也从南沙大岗方舱转移至万顷沙。

徐清如进入万顷沙方舱后的第一反应是“大”。“以往的方舱从头到尾床位巡视下来,大多情况下不超过一小时;但这里,如果是一个人巡场,得花上小半天。”

可与“大”相比,万顷沙方舱实际病患并不多。徐清如说,她在万顷沙待了不到一周,见到的病患不超过千人。

徐清如记得当时和同事有过讨论。尽管官方通报“疫情严峻”,但医护人员看到的多是轻症患者,从专业角度判断,居家服药7至10天便能大致痊愈。

徐清如回忆,她和同事们私下都觉得,疫情已经到了一个节点,很可能快要放开,“但谁也没想到,12月疫情就放开了”。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公布新冠病毒防疫措施“新十条”,其中包括“无症状感染者和轻型病例一般采取居家隔离”,以及“不再对跨地区流动人员查核酸阴性证明和健康码”。

投入使用仅10天的南沙万顷沙方舱,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

在徐清如印象里,疫情管控放开后,方舱里面的人像“疯了”一样。“大家大包小包的都不要了,就想着要回家。还有很多临时召集来的‘大白’,一下子失业了。大家好像都乱了套,东西都乱扔,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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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部,单间隔离房还保留着完整洗漱设施,如今堆放着各类生活用品。(图 林一/摄)

徐清如说,类似的场景她只在高考结束那天见过,“就跟你视频里看到的那种丢书的画面一样”。

徐清如于12月10日前后才正式收拾东西离开万顷沙方舱。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生活依旧如陀螺般旋转。疫情管控突然“放开”后,包括广州在内,各地医疗机构应对不及,一些老年患者病情恶化,白肺、酮症酸中毒、心脏病等问题在各类人群中大量出现,医院压力陡增,甚至出现了医疗挤兑。徐清如回忆,直至2023年春节后,疫情有了结束的迹象,自己才回到原来“做一休一”的节奏里。

黄国清能够回想起来的是,疫情宣布放开后的几天,南沙万顷沙方舱打车的人明显多了,多数是往广州市里跑,也有些人前往深圳和东莞。以往他一天最多能挣三四百元,那段时期最多一天挣了近1200元。

南沙方舱医院很快人去楼空,留下了各类杂物和生活垃圾。一些项目施工资料、票据和合同评审表等,甚至也被随意丢弃在地。一份落款时间为2022年12月1日、主题是“南沙健康驿站1号地块集成卫浴施工后质量维修事宜”的工程联系函上写着:“已施工完成的卫浴存在大量卫浴漏水、高低不平、损坏、无法通水、管道堵塞等情况,导致迟迟无法验收,致使严重影响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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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丢弃的南沙方舱项目施工资料及票据等。(图 林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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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纪元在现场拾到的工程联系函。(图 秦海龙/摄)

水瓶纪元在现场拾取的另一份中建四局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合同评审通用表则显示,南沙方舱项目为政府应急工程,建设单位为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委托(中建)四局承建。“根据最新合同谈判”,南沙方舱项目总投资从20亿元修订为19亿元(不含医疗设施设备、卫生用品等医疗物资)。其中,1号地块施工承包合同额为85327.67万元,预付款60%,竣工结算至97%,3%为质保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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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被随意丢弃的合同评审表。(图 林一/摄)

这份合同评审通用表上并无公章。

目前,官方并未完全披露南沙方舱的实际投入。但两份政府公开文件提供了相关数据。其中,《2022年度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决算》显示,当年广州为建设南沙健康驿站等11个方舱医院和隔离点支出近18亿元,若以南沙方舱移交床位数所占比例来推断,则南沙方舱项目支出约10亿元;《2025年广州市重点公共建设项目管理中心部门预算》亦载明,广州南沙健康驿站已完成合同结算,2025年为此支出4.321亿元。

不过,根据赵清和王权的说法,当初参与南沙方舱建设的企业,不少尚未收到工程余款。

赵清说,自己的企业还有约40%款项未结清,中建四局也没有任何实质性解释,“我们就只能打电话、发信息催。”

王权更是陷入讨薪无门的困境。在南沙万顷沙方舱项目上,他已自行垫付了20多万元工人工资,另外上家还有30%多的余款尚未结算。王权没有合同,对接人也在2024年年中离职,拿回自己的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何以“再利用”

南沙万顷沙方舱再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已是两年零五个月后。

2025年4月15日,广州产权交易所公布了三份成交结果公告。然而,公告中项目名称语焉不详,只写着“一号/二号/三号地块打包箱物资一批”,成交价分别为4067万元、4565万元和1742万元。6月5日,该所一位工作人员确认了这三处地块即南沙方舱1号至3号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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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产权交易所公布的南沙方舱1号至3号地块交易标的明细。(图/资料图片)

马鹤自称是南沙方舱1号销售点的“负责人”,系安徽君赫集装箱有限公司员工。他说,公司通过拍卖竞得一号地块处置权后,他顺势来到广州,帮老板出清这批“疫情资产”。

4月末的一个中午,马鹤送走几辆货运板车后说:“这样的方舱简易房,一共8000间,3800元一个,很多被订走,5月中差不多就会卖完。五一节后,上海的昆山方舱也要启动,卖完今年就(赚)够了。”

马鹤桌面上的“账单”显示,单个集装箱隔离屋成交价3300元至3700元不等。如果附带屋内的风扇、床椅等物资,还会酌情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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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鹤摊在桌上的“账本”记录了集装箱出售情况。(图 秦海龙/摄)

马鹤提供的一份采购合同显示,安徽君赫集装箱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8月,法人为王建林。据天眼查,该企业曾于2024年11月4日与2025年4月28日分别中标安徽原尚湖隔离点一批二手物资设备和海南东方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整体打包转让的一批防疫物资。天眼查上并无该企业中标南沙方舱1号地块相关物资的信息。

与马鹤交谈时,他还展示了一条署名为“老板 王建林”的朋友圈——“南沙方舱正在销售,欢迎各位老板问价。”

社交媒体上,如马鹤这般的“方舱卖家”不在少数。

一位自称来自中品集成房屋科技有限公司的卖家也说有1号方舱的销售权。他表示,公司一共回收了约2000个方舱,4月14日开始出售,预计5月卖完,售价为6800元(包含广东省内运费)。

闲置数年的南沙方舱,以另一种身份登台,成为少数人的生财之道。

然而,关于闲置方舱的后续处置,其实自2023年起网上就传出不少讨论。

当年8月,有人曾建议河北宁晋县政府将方舱医院改造为养老机构。但因其选址不符合养老机构建设的相关要求、建筑结构的抗震设计等安全指标不达标、消防设施和适老化改造难度大,当地政府委托专家考察评估后否决了这一提议。

成功案例是北京朝阳区的金盏七彩家园方舱。2023年10月,该方舱被改成月租1200元且配备独立卫浴的“七彩家园”保障性租赁住房。

另一案例出现在香港。今年4月,《香港01》报道称,启德方舱医院将变身为青年发展设施,包括“青年驿站”旅舍和青年文化艺术交流空间等。“青年驿站”租约为期5年,中标者需自负盈亏,预计今年10月前可投入服务。

不过,即便将方舱改建养老院、青年公寓与青年驿站等,收回投资亦存在一定难度。

从全国范围看,方舱医院项目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中央和地方财政资金,以及地方政府专项债。据《南方周末》2022年12月17日报道,全国至少有45个城市发行了178个“方舱债”,涉及项目总金额近400亿元。

网上一份编制时间为2022年10月的(山东泰安市)《泰山区方舱医院和方舱隔离点项目实施方案》显示,该项目预计发行专项债券8900万元,占投资总额的近80%。

项目如何盈利?这份文件指出,方舱医院通过与高校及医疗机构合作,作为其研学基地,收取场地使用费用;在非疫情期间,可以通过将项目相关的医疗检验仪器设备向医养中心、体检中心等医疗机构出租实现收益;集中隔离点通过与医疗科技企业合作,出租给医疗科技企业作为其仓储基地实现收益。

不过,水瓶纪元并未查到泰山区方舱医院和方舱隔离点后续用途变化情况。

一位省级设计院的总工程师说,关于方舱的回收和处置,政府部门与相关建设单位在处置遗留问题时,会优先考量处置时长和资本回收数额。

“长线投资会牵涉到太多部门的协同,以及账目上的来回,相比起来速度慢且容易陷入再次的投入浪费”,这位不愿具名的总工程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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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清仓”中的南沙方舱。(图 秦海龙/摄)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舱进行分类处置和拍卖,成为多地政府部门的现实选择。

不过,在拍卖市场,需求不足、拍品定价过高、拍品吸引力不够或市场环境不佳等因素均可能造成流拍。广东东莞生态园健康中心项目曾经历四次流拍;江西赣州市方舱医院、广东汕头市河浦健康驿站,则在流拍后调降了挂牌底价。

对众多散客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如同黄国清所说,“这里物美价廉,买点日用品很实惠”。

遗忘与记住

王权如今感叹,自己踩错了时间节点。

他说,2020年10月前后他曾参与一些小型方舱建设,赚到了不少钱。而在万顷沙方舱项目上,他自觉余款已经没了希望,能做的只有遗忘。

“就像现在你走出去和别人说方舱,有多少人还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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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方舱内部,拆后待售的热水器与散落杂物。(图 林一/摄)

尽管事隔两年,徐清如却无法忘记那些由方舱和病患组成的疫情图景。

在她看来,“方舱”两个字像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紧密相接的房间或是床位,白得发亮的防护服,以及被她从铺位上缓慢抬升起来的枯瘦手臂和连接着的针头与输液管——其尽头可能是疾病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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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开始拆除售卖的南沙方舱内部。(图 受访者提供)

作为医护,她见过生死,也知道不少方舱内的乱象。她说,现在想起来,疾病是一方面,另一面则是已被覆盖掉的记忆。

2023年中,她所在医院贴放照片的荣誉墙换了新貌,徐清如和同事支援方舱的留影被揭去。一段时间过后,她在网上搜方舱、疫情相关的关键词,发现很多内容已经消失,甚至连她手机里收藏的视频报道,有些点开后也会无法显示。

她感慨说,方舱建筑可以被拆开和转移,但很多与疫情相关的人已被时间拴住。她身边有人因为疫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身体抵抗力大不如前,出现了糖尿病、心悸等病症。

她脑中还会出现一帧画面。那是2022年末医疗挤兑时,一位躺在病床上的尿毒症老人——一双枯瘦的手,其中一只手腕上贴着几道医用胶带,老人皮肤几乎已经贴在骨头上。她还记得家属在急诊抢救的蓝色遮帘外的哭声,也记得老人离世时手臂下垂的动作。

“它(方舱)像是一个记忆的容器”,徐清如说。但她知道,记忆是有差异的,“有人会记得,有人会忘记”,她愿意做前者。

5月末,广州连日大雨,万顷沙方舱售卖仍在推进中,但方舱表面的铁墙已结出新的雨痕——它们曾是疾病与生命的防线,如今沦为一处地图标记。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人物|遭遇职场性侵后,她的两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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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遭遇职场性侵后,她的两场战斗
作者:程静之
发表日期:2025.6.8
来源:人物
主题归类: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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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丽丽是一位在汽车行业打拼17年的职业女性,她的职场路径原本走得顺遂,换过三家公司,从一名普通销售一路往上,临近40岁换到新公司担任销售总监。但在2023年9月,一次去杭州出差的过程中,她和公司老板王某共赴一场酒局,被劝酒后醉到「不省人事」,之后在酒店遭遇了王某的性侵。

崔丽丽说,最开始也感受到害怕、绝望、羞耻等等情绪,最难受的是,因为醉得太厉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遭遇了性侵,也慌张到忘了保留身上、衣服上的生物证据。直到事发三天后,她想起一些被王某猥亵的画面,告诉丈夫梁靖宽,「自己可能被欺负了」。梁靖宽保持了冷静,提示她可以查监控,崔丽丽慢慢恢复理智,咨询律师如何取证,也很快返回事发酒店调取监控。

接下来,在丈夫梁靖宽的鼓励下,崔丽丽报警立案成功,且办案检察官侦查到另一份关键证据,弥补了她记忆模糊的部分,最终以「强奸罪」对王某提起诉讼。2024年4月2日,事发过去七个月,法院以「强奸罪」判决了王某4年有期徒刑。

但崔丽丽的战斗并没有结束。

和许多遭受职场性侵害的人一样,她患上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向公司请病假,而公司不仅不认,还停发她的工资,停用OA系统和邮箱,移出工作群,最终以严重旷工为由将她开除。她曾经信任的同事,大多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崔丽丽说,但她相信,个体是有主动性的,不会轻易被体系吞噬。她继续查找法规,发现《工伤保险条例》有一条对自己适用。被开除那一天,她去人社中心申报了工伤,尽管要把伤口重复撕开,但她坚持战斗,最终历时8个月,12次系统治疗,两次专家会诊与鉴定,成功认定了工伤。这也是第一次女性遭遇职场性侵害之后,能用新的法规维护自己的权益。

战斗的另一面,是精神难以弥合的创伤。今年1月元旦过后,崔丽丽一早去车站接我,她个子小小的,围了一条厚围巾,敏感地捕捉路人看她的眼神。事发后,她被噩梦折磨,不敢独自出门,更做不到回归职场。

梁靖宽一直陪着她,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他还和丽丽一起看专业的书籍、电影,理解病情,也试着理解女性的心理和处境。「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

第一次接受采访,崔丽丽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她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她希望在采访中不断接受和正视自己,也希望给亲友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留在家里没有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靖宽也通过报道重新理解妻子,「不要低估一个人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

工伤认定之后,崔丽丽接着准备打劳动仲裁,这一次她没有请律师,而是自己收集证据上了战场。她说自己不是法律人士,输了不丢人,「但要赢,就想赢得漂亮一点。」过了一个冬天,又到一年春天,今年4月1日的早晨,她再次发来消息,「仲裁结果出来了」,后面跟着奋斗的表情符号。她又赢得了一次胜利。

以下,是崔丽丽和梁靖宽的讲述——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拼凑的真相

崔丽丽

事情的真相,我刚开始其实不记得了,是后来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最清楚的记忆,是2023年9月24日,凌晨4点多,我不知道怎么就醒来了,带着一点醉意,看到房间里还开着灯。我第一感觉是很奇怪,因为我睡觉从来不开灯,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布局和我的房间不一样,标准间的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我很吃惊地坐起来,结果发现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衣服都杂乱地扔在地板上。

我当时直接就懵了,不知道因为羞耻还是害怕,一边下意识穿衣服,一边就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声响太大,把王某吵醒了。他突然过来拉住我,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思考,就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刷了几次房卡都打不开,我只好去一楼找前台,但走到电梯间才发现,自己慌张到连鞋子都忘了穿。

我去杭州出差都住那家酒店,跟前台比较熟了,感到那个样子太丢人,只好又折回去敲王某房间的门,想把鞋穿上。当时还是很迷糊的状态,我回到自己房间趴着就睡着了,直到8点多钟才彻底清醒,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王某房间没有穿衣服醒来,就第一次去找王某对质,想找他问个明白。

那是王某第一次对我撒谎。他说我喝多了,打车送我回来,发现我的房门打不开才去了他的房间,后来我又吐在衣服上,他才脱了我的衣服。那次对话,我对王某还使用「您」这个字眼,始终没直接问出口他是不是性侵了我,王某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天下午回了天津,而我留在杭州继续工作。

那时候我已经有应激反应了,整个人变得特别恍惚,有一次和客户见面,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还有一次过红绿灯,也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后来心理咨询师告诉我,这是一种「解离」反应,是人在面对不可承受的压力时,大脑把身体和周围环境隔离开的自我保护。

那时候,我感到最难受和最困惑的,是对发生了什么根本想不起来。我逼着自己从头捋一遍:9月23日晚上,我和王某约客户谈合作,想着要跟别人聊正事,最好别喝太多酒,我本身也不擅长喝酒,就订了一家日料餐厅,点了一瓶清酒稍微助兴。客户来之前,王某说今天一定要喝美了把对方拿下,王某平时酒量很好,但那天开场一个多小时,就发微信跟我说,「你陪着多喝点,我快不行了」,过后又补充,「这酒后劲挺大的」。

我想老板可能喝不惯清酒,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就陪了几杯。到11点左右,我开始感到晕乎,赶快去结了账,提醒他们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没想到回来后,桌上又多了两瓶酒,王某一直劝我敬客户一杯,把我弄得下不来台,我就又陪了几杯,之后彻底醉倒趴在桌子上,整个人就断片了。

之后更多的记忆,我都没有了。直到三天后,再次在重要的商务应酬上见到王某,一些被猥亵的画面就想了起来。我冲到卫生间,哆嗦得不行,但因为职业素养还是强撑到了应酬结束,回到酒店后,我坐在床上,靠着墙,坐了一整晚,精神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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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事发第四天,我才打电话跟先生讲,自己可能被人欺负了。先生让我赶快买票回天津,见面后他也很生气,说我为什么不赶快查监控?为什么不赶快报警?我才第一次回过神来可以看监控。那时候刚好碰上国庆节,我和先生按计划要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但我实在等不到假期结束,就先咨询了律师怎么取证,之后一个人去了杭州调取监控。

酒店经理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助我的女性,监控一般不能给客人看,但她帮我支招,说可以先报一个丢东西的警,看看监控到底录下了什么。后来在警方的陪同下,我才第一次在视频里比较完整地拼凑出当天的情况:

回到酒店我已经是昏迷不醒,王某原先说是背我回来,但其实是抱着我,在电梯里就实施了猥亵,之后经过我房间也根本没有停留,直接进了他房间。到了凌晨4点多,我从王某房间出来的状态原本也忘了,那时候才看到,我光着脚,走得摇摇晃晃,衬衫也穿得乱七八糟,刷不开房门之后,瘫坐在地上就哭了。

我一边看,一边哆嗦得全身发抖。因为提前咨询过律师,我知道生物证据肯定采不到了,唯一的实物证据就是监控,一个月后会被新的视频覆盖,我就请酒店经理一定要把这些监控全部复制保存下来。她让我放心,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我。

10月3日那天,我还向酒店保安、打扫阿姨录音取了证。原来,事发的晚上,前台小妹担心我被抱回来,就让保安帮忙一起搀扶上楼,但被王某拒绝了。前台小妹又留意到监控里王某把我弄进房间,让保安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最后,她再次给王某房间打电话,问是否需要帮助,王某说「不用」挂了电话,她没办法再坚持,只好交代保安巡逻时多留意那个房间。

问完这些,我错过了当天回天津最后的航班,不得不在杭州停留一晚,就选了一个离事发酒店30公里的地方住下。当时天已经发黑了,我突然觉得城市变得很恐怖,周边人也很恐怖,看到路上一位秃顶男性迎面走来,一下子想到王某,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从来没有那么脆弱过,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不敢回,就在酒店大厅里坐着发呆。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给一位在杭州的女性朋友打电话,接通之后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哭。

那位朋友什么都没多问,立马来找我,和电影里的画面完全不一样,知道原委后,她不是和我抱头痛哭,而是特别冷静地说,「丽丽,咱们把你监控看到的,能想起来的,再好好盘一盘。」我一下子被她的冷静和理智镇住了,就在酒店里找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我一边说,她一边写,写完以后,我们俩基本上断定,不管有没有被性侵,强制猥亵肯定是有了。

接着,我们又把职场的工作方法拿出来,策划用什么话术再找王某对质,如果对方承认性侵,话要怎么说,如果不承认,又要怎么说,把可能性A、可能性B都写出来,尽量多问出一些话,多收集一些证据。

我们对着草稿演练了两遍,一直搞到凌晨3点多。但那时候,我对于是否报警还是有一些挣扎,我会思考报警的代价是什么,我先生能承受吗?我的父母、他的父母能承受吗?我女儿才11岁,她知道了要怎么办?还有我的职业,汽车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闹开了我怎么面对同行,之后找工作公司做背调怎么办?

朋友听了这些顾虑,她的回应非常打动我。她说,「你要是能报警,我全力支持你,但是如果你做不到,我也理解你,我懂你。」

梁靖宽

9月27号早上,听到丽丽打来那个电话,我的感受挺复杂的。我记得丽丽当时是例假最后一两天,所以她说「被欺负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反复跟她确认才知道是真的。丽丽在电话里一直哭,整个人就傻掉了,其实我也挺懵的,当然还有愤怒,那时候脾气就上来了,怪罪她怎么不及时报警,要赶快报警。

但问题是,丽丽对许多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我也感到奇怪,丽丽虽然酒量不好,但她对事业很负责,不可能让自己在客户面前失态,而且喝了那么几杯就醉成那样,我是有过其他怀疑的,但当时用过的餐具都清理掉了,也没办法再追查什么,只好让她买最快的一班高铁回家,我们再一块儿商量商量。

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查监控。后面一两天,丽丽也恢复理智了,找了做律师的高中同学咨询,后来一个人去杭州看监控,期间我们是一直联系的,丽丽说东西都查清楚了,但是具体查到什么,她没说,也没发给我看。我听出了她的犹豫,就想当天赶紧过去处理这件事,但丽丽坚持先回家再说,还说有人陪着她,让我不用担心。

后来,我才知道丽丽的很多顾虑,家人、朋友、事业,生活里还上有老下有小,现在经济又不景气,所以她承担的心理压力非常大。但我当时没有想过这一层,对报警也没有过动摇,因为这是犯罪,坏人犯罪难道还要逍遥法外吗?丽丽害怕承受外界的一些声音,但我从来不会被这些观点绑架,也告诉丽丽说,对她有看法的人才是病态的,我们干嘛要去理会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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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关键证据

崔丽丽

10月6日开工第一天,我特地拿了一支录音笔,带着犹豫和纠结去了公司。在王某办公室,我像之前演练过的那样,开始一个个提问,想着他哪怕撒谎露出破绽,破绽或许也是一种证据。但没想到,王某不仅不承认性侵和猥亵,还说我「不知好歹」,言外之意是他没嫌弃我就不错了。我被彻底击碎了,瞪着王某的眼睛咆哮,立马就去杭州报警。

我先生特别支持我,这次报案是他陪我一起去的。他特别理智,让我把关键点提前写下来,以防报案时太过激动疏漏了什么。

去事发酒店的路上,我都是雄心壮志的,但剩下最后一个红绿灯,我突然腿一软,走不了路了,就开始哭。10月份的杭州其实特别美,但那天的蓝天和白云在眼里都是灰色的。我拽着先生的手说,我太怂了,连走进那个酒店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先生拉着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说没事儿,别着急,不想去咱们今天可以不去。我感到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懦弱,憋了一股劲儿,突然把眼泪擦掉说,「老公,咱们走。」

到了酒店,110电话很快接通了,但我光张嘴发不出声音。我先生就接过电话,说我媳妇在哪个酒店被强奸了,要求你们马上出警。

警方的行动很快,五分钟之后,来了一辆小轿车跟一辆中巴车,把酒店戒严了,我和先生去了警察局录口供,接着又去医院采集身上是否还有王某的DNA。整个过程都很顺畅,录口供的警察是位特别好的男性,不会强迫我作答,也没有提问让我感到不舒适的问题,在我哭的时候还会安慰我;采DNA的医生也说,没事儿不疼的,然后说,「咱们没有错」。

警方告诉我一般7天能立案,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让我回天津耐心等一等。一直到10月27日下午5点左右,我突然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语气特别严肃地告诉我立案了,我整个人就激动地从沙发上溜到了地板上。

在醉酒类性侵案件中,往往要证明被害人醉酒到了什么程度,这点在我的案子里没有任何质疑,监控和相关证言都很明确,我已经严重到「不省人事」的状态。检察官最初遇到的难点是,采集不到DNA,光靠我模糊的记忆,指控「强奸罪」肯定不够。但办案检察官特别负责,一帧一帧地细致看监控,看到我进王某房间约半个小时之后,隔壁房客突然打开了门,在王某房门口徘徊了几分钟,还有掏出手机的动作。

检察官凭直觉感觉到,那名房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拿手机是不是录了音?那天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还下着特别大的雨,但检察官生怕这条线索断了,立刻跑去酒店,在警方的配合下排查房客,没想到那位客人还在酒店里住着。

那名房客告诉检察官,因为酒店隔音比较差,他先在房间里听到很大的动静,还有女性迷迷糊糊反抗的声音,之后在门口听得更清楚了,就用手机录了大概2分钟。这段录音成了指控「强奸罪」的关键证据。我记得特别清楚,2023年11月11日,检察官给我打来电话,声音特别兴奋地说,崔丽丽你知道吗?我找到了非常关键的证据,王某已经实实在在被抓起来,不怕给他定不了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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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9日,梁靖宽陪崔丽丽去杭州报警,他走在前面,崔丽丽拍了他的背影留念。

去战斗

崔丽丽

报案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一直做噩梦。

可能是事发之后,我曾回去王某的房间找鞋,就做了各种找鞋子的梦:要么在一片漆黑中找鞋,要么在大雨中跑着找鞋,而且梦里的鞋子特别具体,有时候是运动鞋,有时候是拖鞋……我总是害怕得从梦里惊醒,醒了以后就觉得很不真实,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这个境地。

我做销售17年了,发生这件事,真的是把我过往十几年的职场信念完全推翻了,把我对于人的认知和信任也完全推翻了。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完全不讲什么喝酒拉客户。记得27岁那一年,我第一次出国去谈业务,后面又带团队出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拉个箱子就走了,觉得哪里都很安全。第二份工作,老板是一位和我同岁的男性,出去见客户都直接说,丽丽是女孩子,她不能喝酒你们照顾一点。所以在以前的环境里,销售虽然要应对很多酒局,但大家都特别保护我。

但这家公司的酒文化特别重,王某经常向我灌输,我的领导虽然是一名女性,但很多业务都是她喝酒喝来的。公司聚餐的时候,王某也会劝下属喝酒,下属就下意识地服从老板的指令。包括这一次,其实最开始我对自己是有怨恨的,为什么不强硬拒绝王某,但我根本没想到会喝到那么醉。我想过提防客户,但从没想过提防自己的老板。

我真的是信念崩塌了,在医院里检查出抑郁,变得不敢出门,就喜欢在家里楼上一间小书房里待着。先生担心我自我封闭,经常招呼我出来看电视,或者陪女儿下一盘围棋,但我甚至不愿意亲近他和孩子,觉得一个人在小房间才安全。

因为担心我的精神状态,我先生转为半工作状态,每天守着我,承接了很多我的负面情绪。那时候,我跟他已经分开睡了,有一天夜里,我又从噩梦里惊醒,怎么也睡不着,外套都没穿就跑下楼,那天晚上下了点雪,薄薄一层铺在地上,我就坐在雪地里发呆。

可能是听到开门的响动,我先生追着我下了楼,以为我产生了不好的念头。他的情绪第一次变得激动,说我难道为了一个畜生要把自己毁了吗?这么活不下去,有想过他吗?有想过孩子吗?他一直抚摸我的背,帮我平复下来。

我确实被先生的关心,还有那晚的一段话激励到了。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颓废,案件还要经过一个很长的拉锯战,我想起码要有一个好的身体、好的状态去战斗,慢慢开始恢复运动,在房间里一个人也是查资料,看别人的求助帖和经验帖,有的会抄写下来,有的截图保存在电脑里,学到了很多法律知识。

案子开庭前,王某还可以走一个「求谅解」的环节,检察官说可以见一见王某的家人,王某太太是公司出纳,拒绝了和我会面,公司二股东和我的直属领导就作为代表,但一见面也不是道歉,而是为王某哭穷,然后提出一笔赔偿。我一听就不想谈了,对方看我态度这么坚决,干脆不要我的谅解,翻供打无罪辩护,不承认强奸,甚至说我主动倒贴。

得知王某拒不认罪,我的精神又崩溃了,有一天去接孩子,走到楼下就失神摔倒了,造成左手粉碎性骨折。那时案件马上开庭,按照我的本意,即便绷带吊着胳膊也要去参加庭审,但先生怕我情绪激动,最后就全权交给律师和检察官处理。

庭上的争辩很激烈,王某坚持陈述,我到公司一年没有业绩,担心被开除才主动勾引。检察官辩护说,这个逻辑不通,既然是想讨要好处,为什么一个女性连工作、职业生涯都不管不顾,最后也要讨一个说法?一般强奸罪是3到10年的刑期,检察官提出判6年,最后法院判决了4年,连带民事赔偿诊断焦虑、抑郁、失眠的医疗费用3000元。

庭审前,让我没想到的是,法官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他知道我遭受很大的精神打击,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工作,但根据国家关于性侵案的法律规定,除了未成年人,没办法支持成年女性的精神赔偿诉求。他最后鼓励我说,案件结束之后,可以打劳动仲裁继续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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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梁靖宽

这一年多我也学会换位思考,照顾丽丽的心情。我们去医院治疗,心理咨询师会给她推荐一些电影和书籍,我就跟她一起看,比如有一部电影讲在911事件中失去家人的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得极端和自闭。我了解了疾病,但说实话,学习了一段时间,丽丽的状态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丽丽自己睡觉,每天噩梦缠身,刚惊醒时不认识我了,哭着往外推我,我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说别怕,要等个一两分钟,她才能清醒过来,我就守在她旁边,等她睡着了,给她盖好被再走开。她还总是晚上跑出去,我害怕她想不开,睡眠变得很浅,留意着她的动静,甚至有时候幻听,也会突然跑上去再看她一眼。

白天状态更不行了,就好像掉进一个漩涡里,什么事也干不了。我拼命想把她往外拉,说要不咱们听相声去,看电影去,唱歌去,还有我们之前没事就带着孩子去玩的一些项目,她都拒绝了。后来她胳膊又伤了,那时候我压力也很大,每天送孩子,接孩子,做饭,打扫卫生,带她去看病,还有工作的事儿,还要跟律师沟通一块儿复盘,已经没有时间去感受自己的感受了。

我特别想扩大她的世界,让她感知到生活的很多面,有时候去单位,会把有意思的事儿发给她,有时候中午来不及回家吃,就把午餐拍个照片发给她,想要逗她开心,逗她笑。但在案件进行过程中,她有天大的委屈,正义没得到伸张,根本就笑不起来。

最大的支持,就是陪她一起战斗。后来案件开庭,丽丽受了伤还特别想去现场,我不同意,害怕她和王某接触越多,越是会勾起不好的回忆。但我仔细问过检察官,两次庭审,王某状态特别不一样,第一次非常嚣张,拒不认罪,第二次临近宣判,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像皮球泄了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伤口就此弥合。在我眼中,丽丽真的是一个特别真诚、特别友善的人,无论谁和她接触,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微不至和热情。但我和她都预料不到,那些她曾经真诚对待的公司同事,有一天会从背后狠狠敲打她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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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不完美受害人》

敌人

崔丽丽

从事发到案件在2024年4月2日判决,我逐渐感知到,站出来指证老板,实际上敌人不仅是一个王某,而是一个公司,一整个权力体系。

公司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我的直属领导。同为女性,她最开始特别共情我,但是很快态度就变了。最开始我去杭州报警,在OA系统上请假,理由是「出差期间遭受重大侵害」,直属领导为了不扩大影响,让我改成「处理私事」,我不认同「私事」这个说法,审批就一直没有通过。

王某还没有被批捕时,我都是在微信上跟直属领导请病假,她原本是一个我很信任、很尊重的人,有一次聊天,就跟她说会拿出比开发业务更大的决心把王某绳之以法。没一会儿,话就传到了王某那里,他直接把我踢出管理群,停用了我的OA和邮箱。接着,直属领导又把我踢出股东群、部门群等等群聊。在录口供环节,她更是完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证词都是说我的工作能力不行。

王某被批捕后,公司的投资人也开始行动。当时公司正在面临上市,他担心王某被判刑会影响上市,一天晚上11点多给我发来信息,说一家公司老板都是最难的,老板倒下,200多人的饭碗都受影响,让我要以大局为重。我没回复这条信息,凌晨1点多,他就又发来一条,说资本圈都是利益至上,他会介入进来,让我拭目以待。

期间,公司怕被指控打击报复,没有直接开除我,但也没再给我发过工资。直到去年4月18日,人力资源部长约我见面,从包里拿出一份解除合同通知书,说我只是在微信上请假,后面还中断过一段时间,属于严重旷工,以违反公司制度为由将我直接开除。我最开始没明白,案子4月2号就判了,为什么拖延到18号才开除我,也是最近才回过神来,因为他们担心我不满4年刑期提出上诉,而18号刚好过了上诉的最后期限。

这些事不断冲击着我。其实最早加入这家公司时,我已经三十八九岁了,大家都说,女性的职业生涯比较短暂,我虽然一直不认可,但也会觉得,这家公司可能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了。那时候,我对这个选择做了很多考量,觉得公司有一定技术积累,想要拓展业务板块,又想要上市,而我有资深的市场经验,可施展的空间很大,值得为之再努力打拼几年。我那么认真地考虑和对待公司,但公司那么容易地把员工抛弃,那种反差感是很大的。

在公司里,我也是一个小股东,如果被扣上违反公司制度的帽子,股权就会被公司0元回购,相当于所有损失都是我自己承担。我感到极度的不平等,甚至是被职场霸凌。我先生劝慰我说,别人只是打一份工,不用跟他们谈道德,因为道德是比法律更高一层的要求,但经历这种背刺,我依然会感到很恐怖、很受伤。

我不想那么轻易被打倒,个体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一个体系吞噬。和人力资源部长见完面那天,我就直接去了人社中心申报工伤。我知道那将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提供证明,把我的遭遇再给别人叙述很多遍,但我必须去战斗,我觉得那是一场维护过往17年职业生涯的战斗,也是一场对过往40年人生的努力和付出负责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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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工伤时,崔丽丽准备的证据

在这之前,职场性侵害造成的精神伤害,没有工伤认定的先例可循,但我查找到,《工伤保险条例》里明确提到,员工因公外出期间发生意外或者受到伤害的,应当认定工伤。我觉得这一条对自己适用,但麻烦的是,人社中心说必须在他们指定的安定医院经过12次系统治疗,之后由几位专家会诊,才能开具正式的精神诊断书,证明我的工伤。

那时候,我才开始去安定医院的精神科门诊做检查,不光是抑郁、焦虑,还查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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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9日,崔丽丽经过天津市安定医院专家会诊,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

还有一段波折,是三位专家第一次对我会诊时,发现我是事发第七个月才来到安定医院,要求我把前面三甲医院的治疗证明补给人社中心,再去预约二次鉴定。我当时就崩溃了,感到太折磨人了。专家说流程必须要走,不过他们告诉我,他们倾向于保护劳动者,因此会尽快安排二次鉴定,不让我再等待那么长时间。

就这样,一直到2024年12月3日,距离申报过去七八个月,我的工伤最终得到了认定。人社局先是电话通知了我结果,又将认定书邮寄到了家附近的邮局。

那天,我先生开车带我去取,刚开始我心里还很平静,但打开邮件之后,先生让我从头到尾读一遍给他听,读到结论那一段,我就有点哽咽住了,再到「崔丽丽同志」这几个字,我开始控制不住掉眼泪,就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位国家公民,一个劳动者,再次被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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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伤认定结果。

「崔丽丽」不是一个化名,一个马赛克

崔丽丽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伊藤诗织写的《黑箱:日本之耻》,讲她被知名记者也是熟人性侵,5年之后再去事发酒店,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崩溃了。她还写过一本书《裸泳》,讲去拜访韩国慰安妇,见到老婆婆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自己被性侵的事实?那些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可能要到你死了才能忘记。」

看到这句话我非常感同身受,除非我的生命结束了,或者失忆了,要不怎么可能会忘记?有时候,我骑着动感单车,会突然想到被侵害的场景,还会把自己带入当时无助、绝望的感受,就会出现喉咙被卡住、喘不上来气的躯体反应。我也变得不敢一个人坐高铁,不敢一个人住酒店,更不敢像以前一样见同行跑业务,医生说这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2024年6月,办案检察官把我的经历写成报道,发表在检察院内部期刊杂志上,他告诉我说,我的经历不是个案,发表出来可以展现一些力量,让更多女性反对职场性骚扰。检察官的话格局很大,一下子把我点醒,那时候就想要接受媒体采访,用更大的声量把经历说出来,也是不断正视和接受自己,找回跟社会链接的自信。

第一次接受报道,我就考虑好要用真实姓名。我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既然要发声,我想「崔丽丽」就要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站出来,而不是一个化名,接受视频采访时脸上也不是一个马赛克。我不再怕先生之外的家人和熟人看到,恰恰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最直接的回应,为什么我留在家里没有再出去工作,消失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做这件事的家庭支撑是很重要的。我的先生很尊重我接受采访,其中一次访谈还给他很大的冲击。其实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时,他只是责怪我为什么不赶快报警,但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我的感受。看过访谈之后,他才说我是多么有勇气,在应激状态下还能坚持工作好几天,把任务完成,再思考这件事一步一步怎么处理,之前他从来没体会到这一层不容易。

我的母亲虽然是上一辈的女性,但知道我的遭遇后,没有一句责怪,第一反应是心疼,然后说,「只要你认为做得对的,妈妈都会支持你。」母亲非常坚韧,她早年经历过丈夫去世,带着一个男孩改嫁;中年又经历丧子,那个男孩在10岁时溺水没有了;前两年,我的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失去第二任丈夫,人生的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我在她身上也收获了很多力量。

最后是我11岁的女儿,不久前也知道了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让她过早接触社会的恶,期末开家长会时,就想回避让她爸爸去。但女儿坚持要我去,我就趁这个机会跟她解释了性侵害,也简单给她看了我的访谈报道,说去家长会怕老师和同学家长用有色眼镜看她。没想到女儿说,妈妈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老师才不会那么幼稚。

后来我就去了家长会,明显感觉有家长认出我了,大家都挺友好的,有人主动打招呼,有人还挎着我的胳膊说,之前很少见我开家长会,应该歇一歇,不要因为工作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羞耻,反而感觉之前的很多担心是多余了。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是自己给自己预设了很多障碍,才不敢探头往前走。我担心过邻居知道了该怎么办,也想过之后出门是不是要戴着口罩了?我先生说,你是病毒吗,是不是想太多了?其实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我的事情会像过眼云烟一样过去,除了有跟我相似遭遇的人会记得,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崔丽丽」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坦然地想,我现在也能和老公出门去买买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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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梁靖宽

丽丽说的《黑箱:日本之耻》,我也看了,也确实看到了女性职场的一些不容易。可能之前没想过这些,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现阶段的许多职场人都是经过高等教育出来的,这种粗俗、低级的犯罪不应该有人犯,所以确实也挺毁我三观的。

丽丽说不可能忘记,我是能理解的,不是说伤害有多大,而是侮辱性极强,这是耻辱,一个人怎么会忘掉耻辱?丽丽又是一个特别要强、在事业上有追求的人,其实在我们结婚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出差,一个月有10天在家就不错了,作为家属我一直支持她,不管她想在职场走得多高,只要她开心就好。我们家里请了保姆,就把家务、接送孩子这些事情安排好,我和她的工作都能有更大的空间。

但现在,丽丽在家里出不去,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的精神状态。我还看了伊藤诗织的纪录片,她已经能够和闺蜜出去喝个小酒了,丽丽以前喜欢喝点红酒,现在是滴酒不沾,而且也不跟好朋友见面,我就希望她什么时候能够像伊藤诗织一样,再往外走一些就好了。

我知道这急不来,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次去医院做完治疗,丽丽都是很崩溃地出来,我刚开始很担心,后来查了一些资料,明白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治疗过程。回家路上,她的状态很累了,我就把车座椅放平让她躺下,把车开稳当,慢慢带她回家。丽丽告诉过我,其实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安慰,但是有一个人陪着,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书里不会教我做这些,我是凭着对丽丽的了解和观察学会了怎么陪伴她。

看完伊藤诗织的书,也看了检察官的报道,丽丽的想法是要站出来,也可以为这个群体发声,我一开始觉得她想得有点大,但是她的一些报道发出去以后,已经有超过20位女性给她发过私信,有的说看了她的访谈,才获得了去报警的力量;有的向她求助,有什么有效收集证据的办法;还有一些女性是被性侵很多年了,没有报警,也没跟家人讲述过,但那根刺就一直扎在了心里。我确实觉得,丽丽很坚毅,也感觉到,不要低估一个人说话的声量,也不要低估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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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纪录片《黑箱日记》

海河边的歌曲

崔丽丽

我曾经看到一个报道里说,人的身体大概是你最能控制的一个东西了,而性侵害是对身体这种最根本的控制权和边界感都非常大的摧毁,所以对一个人的伤害才会这么大。为了重新获得对身体的控制感和力量感,我恢复了每周3~4次的锻炼,最喜欢打拳击,在一次又一次的力量突破中,也会感到自我在重建。尤其我有PTSD的躯体症状,练完拳击就会感觉浑身通透,晚上也能睡得着觉了。

我也在努力恢复独立,有一次坐高铁去北京做访谈,坚持不要先生陪同。前一晚我还害怕得打退堂鼓,但第二天进了高铁站和预想不一样,车站很清静,我心里也很平静。但转到北京地铁看见密集的人群,难受劲儿又上来了,我是个犟种,想起来上次来北京,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风衣跑业务,那个时候可以自信满满、意气风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就逼着自己进了车厢,最后也到了目的地。

开启新工作还不那么容易。其实2024年6月,有一位同行朋友找到我,说身边正好缺少一位有资深市场经验的伙伴,但我考虑到还没法像以前那样去见客户,就拒绝了那份工作邀请。心理咨询师非常想帮我从人际背叛和伤害中走出来,目前在做「想象暴露治疗」,比如让我不断想象和客户约见的工作场景,在想象层面一步步克服恐惧,但我每次到了客户楼下,还是会打车逃走和退缩,所以还需要时间去突破自己。

12月23日,我提交了劳动仲裁申请,仲裁委员会告诉我,科长会亲自办理这个案子,就等着1月21日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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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23日,崔丽丽在天津津南区劳动仲裁委申请劳动仲裁

知道消息时,我又一次哽咽地哭了。原来我考虑过请律师,但后来想了想,既然要重建,我索性就自己来打这场官司,自己整理了208页的证据。我想自己不是法律人士,万一输了不丢人,但要是赢了,就想赢得漂亮一点。

今年3月25日,我拿到了仲裁结果,许多诉求再次得到司法支持,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公司被判决支付停工留薪期工资、在职期间周六工作加班费、带薪年休假工资等等,还有一些小的赔偿项目,共计111多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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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5日,崔丽丽在劳动仲裁委领取裁决书

那天,先生陪我一起去的劳动仲裁委,取完判决书回来就傍晚了,我们接上孩子,一家三口去了最喜欢的一家新疆餐厅,吃了椒麻鸡火锅,还点了最喜欢的鲜奶茶。新疆妹妹在面前表演舞蹈,那个姑娘大概十八九岁,跳得非常开心。我看着看着,突然就流泪了。先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只是真的感觉太好了。」

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其实充满了消磨,充满了对恶意的认识,日常生活重建很不容易,但我还在努力往前走。

今年5月,那位在杭州帮助过我的女性朋友特意来天津看我,到家里陪了我一个下午。她真的是一个「大女主」,在公司已经做到总经理级别了,我鼓励她,说你好好在这个行业发展,把我没有完成的梦想全部替我完成,我永远回不去那个职场了。

晚上,她邀请我出去走走,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和朋友出门了。我们去了海河边,坐了游轮和「天津之眼」摩天轮,看到码头边上有驻唱,又聊起彼此喜欢的歌曲,我们都喜欢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她说,不如现在就唱,打开手机K歌软件,我们在海河边完整唱了一曲。结束之后,我们还特地拍了一张合影,记录那个特别美好的晚上。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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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崔丽丽和朋友在「天津之眼」前。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梁靖宽采用了化名。)

冰川思享号|有一种“颠沛流离”,叫哈佛女孩蒋雨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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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有一种“颠沛流离”,叫哈佛女孩蒋雨融
作者:关不羽
发表日期:2025.6.5
来源:冰川思享号
主题归类:蒋雨融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新晋哈佛女孩蒋雨融的口碑犹如过山车,印证了那句老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公众人物的光环虽好,也得把握得住。

01 因缘际会的幸运儿

看蒋雨融的哈佛演讲,脑海中蹦出的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五道杠少年”。无论是满满的正能量、字正腔圆的政治正确,还是自我感动的优秀演技,都如出一辙。这“大不敬”的反应让我感到有点惶恐,检讨自己唐突天才。直到朋友群里有“太空洞了”、“都是陈词滥调”的嘀咕声,才有了吾道不孤的安心。

蒋雨融的表现到底是啥档次,是可以“同款”对比的。美国高校毕业季,这类演讲是很多的,网上不难查到。还有哈佛历届优秀生的演讲,也有留影,有兴趣的尽可以去找来看看。

喜欢拯救全人类之类宏大叙事的布道风,蒋雨融的表演可能会很对胃口,而我更喜欢更有人味儿、讲人话的。比如哥大华裔优秀生安德鲁·杨,他搞怪风的演讲可以全程笑着看完,不用正襟危坐、捏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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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杨发表毕业演讲(图/视频截图)

口味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或许个人观感不足为定论。但语言表达的硬伤总是有点说不过去的。蒋同学高二出国一路名校的履历,也算是在英语环境中浸淫多年,依然有很明显的“Chinglish”味儿。她是怎么做到“乡音不改”的,着实让人好奇。

总之,平心而论,蒋雨融的表现算不上出彩。如果不是中美关系、特朗普政府和哈佛之间的龃龉的大背景,蒋雨融的演讲不过是哈佛漫长校史中很不起眼的一幕。甚至可以说,没有时代大背景的加持,哈佛优秀毕业生代表的讲席未必轮得到她。

蒋同学是幸运的,时代给了她在中美两国舆论场“人前显圣”的机会。遗憾的是,她没有把握好。其中有她的个人因素,也有时代风向转换的不可抗力。

02 成也哈佛,败也哈佛

来自美国的争议,多半是因为后者。哈佛作为“白左”重镇,在意识形态高度撕裂的今日美国,自然是舆论的焦点。美国大众没有领略过“五道杠少年”的风采,但是对蒋同学的调调也早就耳朵生茧。

要是搁在十多年前,这套大爱无疆、拯救全人类的说辞还算新鲜热乎,土拉八几、没见过啥世面的美国大众还能抱着“不明觉厉”的敬畏之心。经历了十余年的沧海桑田,这些曾经时髦的议题设置不香了。现实不一定是“真理”的最好导师,但一定是谎言的强力粉碎机。

哈佛精英们高谈阔论“可持续发展”的宏大未来,美国大众却在面对难以为继的卑微现实。哈佛精英们念兹在兹的动物福利,美国大众却在惦记明天早餐的鸡蛋。在超市货架上昂贵的有机绿色标签,在大众眼中与几百年前贵族老爷们的宝石冠冕一样晃眼。

当哈佛精英们为坦桑尼亚、蒙古的民生凋敝潸然落泪,美国大众感受到的却是被忽视、被践踏的傲慢。当哈佛精英们不断拔高“企业社会责任”的调门,美国大众却发现就业岗位在不断消失。

一再失望的美国大众终于幡然醒悟。他们发现困扰自己生活的,不是玄而又玄的气候变化,更不是世界地图上某个陌生地名的饥荒,而是战争、瘟疫、经济衰退的“老三篇”。大众面对的现实和哈佛精英的“理想”之间的巨大张力,足以把曾经的膜拜化为了当下的愤怒情绪。

对此,哈佛精英们束手无策。设置新议题的“老调子”已经唱完了,那些困扰人类千百年的“老问题”一个也没解决。面对大众的愤怒情绪,他们只剩下“民粹主义泛滥”的高声呵斥,全然意识不到这是辜负大众期待的反噬。

于是,他们困守在自己的信息茧房中,正如蒋雨融依然沉浸在四万师生起立鼓掌、“美版抖音”的“大受欢迎”。

蒋雨融的倾情表演,是一代哈佛精英丧失现实感的独白,是哈佛成功地把她和她的同学培养成了年轻的遗老遗少。蒋雨融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天降舞台是她的幸运,拿错了剧本是她的不幸,却不是她的错。

把中文互联网上的“天胡”弄成“天糊”,蒋同学是应该找找自身的原因。作为哈佛公共管理-国际发展方向的硕士,蒋同学的“头铁”让人惊讶。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还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自信?

03 “董小姐风波”的干扰

蒋同学最初在中文互联网的亮相还是挺正面的。虽说这些年“逢美必反”蔚然成风,但是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离岸自豪”也是深有群众基础。

此前很多哈佛中国留学生都曾是国内教育圈的励志典型。蒋同学的登场时机也很好,这边也在声讨特朗普的对华政策、留学生政策,和哈佛同仇敌忾。

因此,蒋同学的演讲视频刚出炉时,国内舆论场还是沿着“为国争光”的既定方向走。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董小姐风波”未平,算是意料之外的干扰。

其实,这点意外本来也不算事。毕竟两件事的性质大为不同。董小姐是“出口转内销”,走的是国内公立学府的后门,占了国内精英职业资源的坑。每一步都扎在特权掠夺国内公共资源的痛点上,惹众怒是当然的。

而蒋同学读的哈佛是美国私立大学,招谁不招谁、用什么标准招,和中国普罗大众真没半毛钱关系。即便蒋同学是用了其父任职的“绿发会”的人脉资源入学的,又如何呢?这点女凭父贵的“社会资本”,还是可以容忍的。

至于说哈佛昂贵学费、国际志愿者镀金之类的经济账,谁也不能逼着蒋同学晒账单。

当然,这账要是按照“地球村”、“全人类”的高标准来算,就是另一回事了。“地球村”的优质教育资源都是属于全人类的,蒋同学抄近路进哈佛,说不定就是断了某个坦桑尼亚少年俊杰的上升道路,岂不是罪在“全人类”?

咱是厚道人,且收了“全人类”降维打击的神通,还是就事论事。本来这事的槽点无非是蒋同学进哈佛的敲门砖,不至于闹得那么大,折腾几天也就过去了。奈何蒋同学极不明智的连番回应越描越黑,连“路人缘”也败光了。

她看到的世界只属于她自己

如果说美国公众反感的是蒋同学身后的哈佛,那么中国公众反感的是蒋同学得了便宜还卖乖。蒋同学为了自己的完美人设,用力过猛了。

为了撇清“绿发会”的资源加持,她不仅自曝父母离异,还要强调和其父“恩断义绝”。可是,她的推荐信、她的国际志愿者身份、绿发会官网恭喜她入学哈佛的官宣都摆在那儿。这哪里是“恩断义绝”?分明是为孩子成长的每一步都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还有,蒋同学对“颠沛流离”的理解,也刷新了国人的认知。从北京搬到青岛,竟成了“颠沛流离”的痛苦记忆了?让那些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的留守儿童情何以堪。国内顶流、国际知名的宜居城市青岛,竟然配不上我们的骄女?蒋同学哈佛成名后,青岛媒体几乎是第一时间正面报道的,被“颠沛流离”暴击,很冤。

最倒霉的,当属她的初中母校。这所当地排名前十的一流学校,竟成了她笔下的“民工子弟学校”,是和菜场小贩家孩子为伍的人生低谷,还给她留下了校园霸凌的人生阴影。且不说霸凌事件的真实性,作为一个爱满全球的国际支援者,话里话外却是对底层同学的鄙夷。蒋同学爱满全球的人设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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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雨融发表的澄清声明(图/网络)

立人设没问题,既然立了,那就贯彻始终。须知“装”是一辈子的事,所以要有技巧。对初中时代“落难公主”的自我认知,完全可以用温情脉脉、充满同情和爱心的叙事方式书写出来嘛。那些身在曼哈顿豪宅、心系加沙废墟的哈佛前辈提供了很多范文,蒋同学竟没学会,属实是对不起哈佛的悉心培育。

总之,面对网上的质疑,蒋同学很头铁地一一回复,字里行间透露了“我命由我不由爹”的自信。这的确是中国“新天龙人”的普遍特点——他们是很真诚地认为,集众美于一身的人生赛道是理所应当的。

哈佛教会了蒋同学平等、自由、爱心的大词,却教不会他们“二代”应有的自觉。哈佛著名校友、三代培养出个土包子的小布什,开口闭口都是先谢上帝再谢爹,坦坦荡荡,美国人民也没多大反感。小布什跑到前线劳军,和大头兵一起排队打饭憨头憨脑的样子,还挺讨喜的。

其实,大众对这种“爹是英雄儿好汉”的先发优势是有很高的忍耐度的,这是一种经济理性。3亿多美国人,4到8年出个总统,没有子承父业的小布什,极大概率也轮不到我,没啥看不开的。更不用说在各方面的耐受度都远超美国糙汉的中国大众了。咱们连县城“婆罗门”都忍了,跑到大洋彼岸的“哈二代”能算事吗?

可是,蒋同学非得了便宜还卖乖,竭力撇清却越描越黑,还不忘居高临下地教化众生大谈理想,着实让人大倒胃口。于是乎小事化大,“蒋小姐”享受到了“董小姐”的同等待遇。窟窿也越捅越大了,竟不知如何收场。

哎,这倒让我有点同情蒋主任了。有女如此,真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欠她的。说蒋同学是智商欠费吧,人家是有哈佛、杜克背书的,智商应该是在线的。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一切来得太轻易,导致了认知能力的退化。他们真诚地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或许,这才是蒋同学最大的不幸,她看到的世界只属于她自己。这也是一种“精英病”,是蒋同学唯一的真诚,却和左右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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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杉RECORD|如此陪读12年:毛坦厂的妈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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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如此陪读12年:毛坦厂的妈妈们
作者:戚厚磊
发表日期:2025.6.5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高考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毛坦厂的妈妈们,衣柜里总挂着几件旗袍。

因为这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高考第一天要穿绿,一路绿灯,最后一天要穿黄,一路辉煌。

高考前夕,她们便会换上这些旗袍,目送孩子乘上尾号666的大巴车——后者通常由属马的司机开,家里还温着糕和粽子,寓意步步高升,一举高中。

这里是安徽六安的毛坦厂中学,一个“老百姓孩子上大学的阶梯”,其周边聚集了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学生,和他们身后的家长——在外打工的爸爸,和1.2万名来此陪读的妈妈。

她们大多来自最底层的农村,没有工作,没有自我,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空间,就和这座昼夜都被精密安排的小镇一样,一切都围绕着高考和孩子生存。鲜有人看到付出背后,她们的委屈和心酸,人们只会说: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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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陪读妈妈陪孩子吃午饭,这是一天中少有的团聚时刻

邵华无数次经历过这个过程。2013年开始,35岁的她放弃居无定所的打工生活,陪伴刚上初中的儿子来到毛坦厂安定下来,成为镇上最年轻的陪读妈妈。她希望儿子好好读书,不要延续她们这代人的命运。

陪读这些年,她的身份几经变化:家庭妇女、打工厂妹、小卖铺老板、保险业务员,唯一没放下的就是陪读妈妈这个身份。后来,邵华开始在当地帮助托管那些家长无暇陪读的考生,12年来,她已是700多个孩子的陪读妈妈。

尽管看似又回到围着孩子团团转的日子,但邵华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过去她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高考这些她也不懂,但这些年,她开始学着用事业去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她首先是她自己,那是传统意义上买菜做饭照顾老公孩子之外,更重要的事情。

高考即将拉开序幕,以下是邵华的口述:

不要重走我的路

从我到毛坦厂做陪读妈妈开始,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了。

之前,我只想着毛坦厂是一个让我们农村孩子读书的好地方。因为毛坦厂大部分学生还是来自农村,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的孩子,在这里读书、高考是唯一一个可以走出大山的机会。所以我们这边很多人对毛坦厂都很敬仰。

我的老家离毛坦厂很近。那个年代,我们这边的人没读书就出门打工,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重走我这样的人生路,我希望他好好读书,读一个好的大学。

那时因为我们没有什么文化,初中都没有毕业,只能打一些零工,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地方,所以儿子平均一年就要转一次学,小学六年差不多上过5所学校,我们想着这样对孩子影响肯定很大,全家就决定回来了。

那时家庭压力确实比较大。我在2010年生了一场病,后来就没有上班,为了回来买房,我们借了好几十万,但为了孩子,我们想着还是要刻苦。家里面有两个房间,租出去可以有一点房租,然后我自己打点零工,保持我和儿子的开销,老公在外挣钱还账。

第一年来毛坦厂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每天可以干吗,也没有梦想,就有一种从天亮就盼着天黑的感觉,很迷茫。

但我这个人其实也有点闲不住,一开始打打零工,这里的服装厂比较多,我会领一些衣服回来加工。后来在一个姐姐的建议下,我搞了一个小卖部,开始只卖孩子们喝的矿泉水和方便面,后来因为附近有个工地,我就开始卖大米、卖啤酒、卖工具,一下就感觉自己有个事情在做了,也能体现一点价值了。我并不是一个人纯粹在这里闲着,好像也找到了一点生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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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坦厂中学

再后来,我又去了保险公司做业务员。培训的时候,看到一些五六十岁的老阿姨讲自己年薪百万,我才发现原来女性还可以这样。我感觉我的思维好像改变了——我不是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我一样可以拥有职场,一样可以在别人面前体现我的价值、我的能力。我慢慢就有了一种冲动:我也想有自己的梦想,也想干一件事情。

那个时候我因为刚入职场,感觉整天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很努力,有时在家里面拖地,我都要听一些学习资料,感觉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我之前都把老公和孩子放在第一位,因为我的“工作”就是烧饭、洗衣服、把他们照顾好,没有想过以事业为中心。做了业务以后,我开始把工作放在首位。

当时我在业务方面做得非常好,但家里还有五六个孩子——有我自己的,也有帮别人带的,我也会纠结要不要放弃事业,安心在家带孩子。当时我们公司的管理人员就跟我讲:你的业务这么好,可以请一个阿姨帮你带孩子,你出去挣钱,然后给她付工资,不也一样的吗?

我听了她的话。就这样坚持了4年时间,到2019年,我儿子高中毕业,当时我还是想放弃带孩子,但还是有很多家长找我,这让我觉得原来帮人家带孩子也是一种价值。我想儿子毕业了,我也没有啥牵绊的了,要做就把规模做大,所以我就去租了二十几间房子,和一个老乡一起做了陪读妈妈。

“怎么这么矫情?”

我们毛坦厂镇上估计有一万二三的陪读妈妈,陪读爸爸很少。我老公平时也不回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因为大家会衡量谁能为家庭创造更高的价值,这样的人留在家里面打工,价值少一点的人则会来陪读。

我们很多陪读妈妈都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村,大部分女性的观念都是那种奉献型的,不像大城市职场里面的女性可以追求自我。很多女性其实很少有自我,都是为家庭、为孩子、为老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她们奉献了自己,不会去想自己去成长、为自己考虑什么的。包括我以前也是。

很多人以为陪读可能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其实陪读是很辛苦的。

毛坦厂的人群很单一,学生占一半,剩下的人里,陪读家长占3/4,还有1/4是本镇居民、做生意的和学校教职工。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学校在生存,包括时间。孩子上学早,放学晚,整个时间都是碎片化的,你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所有的生活节点都要围着孩子转——孩子6点起床,我们5:00、最晚5:30就得起床,晚上要等孩子全部都回到房间安静了,才可以出门、休息。

而且孩子学业压力也很大,他们有的时候自己焦虑,就会向陪读妈妈去发泄。家长也觉得很委屈,可又能向谁去说?如果是理解的老公还好一点,不理解的就会说:“你又不上班,天天就带个孩子,怎么还这么矫情?”

虽然大部分的家长已经有所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人认为陪读带孩子在家烧饭,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才能体现你的价值。到现在,还有一些陪读妈妈在伸手向老公要钱的时候会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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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妈妈给女儿送午饭

很多家庭为了培养孩子,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但不是每个家庭都很富裕。通常来说,这边一年的花销是普通农民工差不多一年的收入。大环境好的话,爸爸在工地上干活挣一年的钱,就可以养活学生和陪读妈妈。所以可能一个父亲在外面打工已经很吃力了,就容易感觉钱怎么又没有了。

如果陪读妈妈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和理解,其实是很委屈很压抑的,这种痛苦没有人去倾诉,没有地方宣泄,有的时候就会抑郁。

有的妈妈还好,陪读的同时学学家政,等孩子毕业了,就出去找个家政公司上班。也有的妈妈回家之后,又跟着老公去工地上干一些活。但特别是从小学初中就一直陪着的妈妈,很多陪完就迷茫了。

这是陪读妈妈非常痛苦的一个阶段:孩子陪毕业了,突然发现自己“失业”了,这么多年陪着孩子与社会的接触很少,又没有一技之长,再重返职场也到了一定的年龄了,真的很多家长都不习惯。

说得难听点,很多人依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性,最大的作用就是成为妈妈、照顾孩子,现在孩子突然不能照顾,感觉不被需要,可能心里会承受不住。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妈妈甚至还想陪孩子上大学,因为她感觉自己就像退休了一样,突然之间自己没有价值了。

这样的妈妈挺好的

这些年来,我应该照顾了七八百个孩子了。

以前每一届孩子走的时候,我都哭得跟泪人似的,就是我儿子上大学我都没哭过。那是因为我们对他们付出了很多,也知道他们很不容易,所以才会这么不舍。

其实我们作为陪读妈妈是一个生意,是一种工作,但朝夕相处的一年里,他们开心、伤心、迷茫的时候,都是我们陪着他,就会在情感上付出很多。

有时候我觉得,在这些孩子面前我才像个妈,天天看他们有没有穿够衣服,天冷了要加件外套,今天要下雨要带上雨伞,对我自己的孩子,我感觉我们之间只是朋友。

以前我们学校有红榜,三年我没有去学校看过红榜。高考那天,我也没有去学校门口送大巴车,就把行李箱给他送到宾馆,然后就回去了。

孩子高三的时候,班主任说他太瘦了,让我搞点好的给他吃,我就觉得天天有肉吃有菜吃不就行了吗?但现在,我看这么多家长天天水果不断,各种吃的不断。

我有时候跟我儿子讲,我感觉自己以前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都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他说我这样的妈妈挺好,他也不希望妈妈为了孩子,变成了没有自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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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华没有成为失去自我的妈妈

我记得当时我做保险的时候,他上高一,那时他就特别支持我,让我好好学好好干。孩子高二的时候,班主任跟他沟通,意思是让我不要再去做业务了,也不要帮忙带别的孩子了,怕影响他的成绩。儿子回来跟我讲的时候,我说如果觉得对你有影响,我可以不做,但儿子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俩各自干好自己的事就好。

我一直觉得挺欣慰的,我的孩子还是希望我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不是希望我做那种围着家庭转,围着孩子转,围着锅台转的妈妈,所以我也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这一份事业其实也相当于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我也是一点一点教它成长起来的。

放过孩子,放过自己

2022年开始,随着托管规模慢慢做大,我就把重心放在托管上面,保险也就慢慢放下了。

全职做陪读妈妈之后,可以说我的人生价值重新有了一个定义。以前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现在我是孩子们的邵妈妈,相对来说人生价值已经跟以前不在一条线上面。加上被很多家长认可、需要,我本身也喜欢跟孩子打交道,这些都是让我做下去的动力。

现在找我来托管的主要有三类家庭。有的是自己做生意,他们觉得损失一个人来陪读的代价肯定比找我们更大。第二类是单亲家庭,如果陪读就没人挣钱了。还有一类是高中三年都由妈妈来陪,但母子关系一塌糊涂,两个一见面就掐那种,大人想让孩子改变一下,孩子也希望能够逃脱父母的控制,所以就选择来托管。其实很多孩子是愿意读书的,只是不愿意被家长太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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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陪读妈妈们通常要等孩子睡下才能休息

现在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值都比较高,很多父母几乎把一生都奉献给孩子了,一心只想儿女生活得好,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也没有想到除了物质,孩子需要精神上的滋养。这种爱对孩子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压力,一种束缚。

很多孩子到这儿来第一个月时,我们要一边哄家长一边哄孩子。有的家长天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要我们随时给他发视频,还有的父亲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没有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了,始终感觉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要是一天没看到、没照顾就不放心。这需要我们不断开导安慰,慢慢让亲子分离。

我现在经常会跟父母讲,我们父母需要做自己,也让孩子做快乐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梦想、人生遗憾嫁接在孩子的身上。我们生活在工业时代,孩子们现在生活在AI时代、智能时代,他们需要有一个个性化的发展,所以请放过孩子,也放过你自己,何苦?

我觉得中国的教育已经在改革了,可能未来10年20年以后,孩子们就可以真的快乐地做自己了。只是这一代父母的观念还没有改变。

改变的意义

其实对我来说,高不高考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学渣,也没想过考什么大学,但对我们家庭来说确实改变很大。

以前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跟他灌输一种理念,我们要么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要么学不好,那就好好学个技术,有个一技之长,能够养活自己,以后能够撑起一个家就行了。

我觉得高考对于我儿子来讲,意味着他可以真正有能力去选择走出这座大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发展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可以去追求他自己的人生梦想。如果没有高考,没有考上上海的985大学,只是高中毕业,他可能还会生活在农村,或者是生活在小县城,可能还是会延续着我们的命运——打苦工。

虽然他在上海压力也很大,但心理上总感觉跟我们在工地上干着苦力活不一样。而且在农村,你家出了个大学生,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别人的眼里,你的家族肯定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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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华和远在上海读研的儿子视频通话

虽然我认为一个人只要有能力,什么时候觉醒都不迟,但是这个时代这么卷,你不卷也得卷,只有通过读书,通过高考,才有机会让你走进大企业、大公司,走向这种公务员岗位,或者是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所以在社会价值层面,我觉得一个家庭如果想要改变命运的话,确实还是需要通过高考这条路径。有资本的家庭不用说,他可以有很多路径,但是我们普通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真的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很多人都说,孩子来毛坦厂只看到涨成绩,但我感觉其实还会让孩子多了许多人生的历练、真正的成长,这种改变的意义我觉得远大于分数本身。

很多毕了业的孩子都非常怀念毛坦厂。虽然在这里学习也很辛苦很累,但是他们感觉到很充实——学习就行,不用考虑其他问题,但读了大学,走上工作岗位,就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只做一件事情了。

对我来说,看着孩子们在成长,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在成长。我从来没有后悔成为陪读妈妈,只是过几年我可能又想做下一个事业,比如通过自媒体去做家庭教育,去改变这些家庭的亲子关系,让更多的妈妈知道该怎么去做。

【404文库】凤凰网|拼爹进哈佛,演讲假大空?蒋雨融独家回应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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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拼爹进哈佛,演讲假大空?蒋雨融独家回应质疑
作者:凤凰网
发表日期:2025.6.6
来源:凤凰网
主题归类:蒋雨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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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5岁的中国青岛女孩蒋雨融,现居在距离哈佛大学步行15分钟左右的合租房里。说起目前的处境,她坦言,不知道自己近日在社交媒体上掀起的波澜,是否会引起美国当局注意。“我现在能做的是在家里不要穿得破破烂烂,以免被(移民执法局)上门抓的时候显得太难看。”她半开玩笑说道。

作为哈佛400年校史上首位登上毕业讲台的中国女生,当地时间5月29日那天,蒋雨融看到了台下4万多名师生的鼓掌欢呼,她说自己当时“感受到了全哈佛的鼓励和祝福”。

一天之后,情况急转直下,互联网上出现了大量对她的负面评论乃至谩骂。有人说她的演讲“通篇谎言”,有人说是“道德表演”“假大空,高高在上,带着浓浓的‘圣母’气息”,还有人说她“一因为‘中国’,而因为‘女生’”、是哈佛向特朗普传递信息的“工具人”。围绕演讲争议很快演变成针对她个人海啸般的“人肉”,她的英语口音被嘲笑,还被质疑拼爹、履历造假……

争议的焦点之一来自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绿发会”)曾发布的一条与蒋雨融相关的内容。据历史截图显示,时任副理事长兼秘书长的周晋峰推荐了长期志愿者蒋雨融进入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其父亲蒋志明对此表示感谢。另据百度百科显示,蒋志明目前担任中国绿发会绿色未来科技发展基金的执行主任。诸多线索让网友猜测:蒋雨融进哈佛是走了绿发会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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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据蒋雨融表示,她的确曾在绿发会担任志愿者,绿发会也确实为她出具过申请哈佛的推荐信,但最后“没有用上”。至于父亲,也没有拿过绿发会的工资。

“现在推特上保守派的媒体说她是哈佛精心推出来的中国间谍,2W点赞8K转发,要求把她吊销签证驱逐了;国内铺天盖地的喷子说她是海外走狗、白左圣母、豪门败类……”蒋雨融的男朋友在朋友圈里如此形容她的腹背受敌。

很多朋友劝她“算了”,但她选择了在中文世界的微博、小红书、抖音、微信视频号开启个人账号,表示“我们偏要去和那些人对峙”,而且“不会关评论”。

在蒋雨融看来,这是对公共话语空间的争取:网上“劣质流量很多”,“如果你相信你是在发该发的声音,做正确的事情,那么就去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争取”。

但她也渐渐意识到,站出来发声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甚至意味着背叛——这些天,母亲第一次从微博上得知了她被霸凌,给她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这样写,你让我和弟弟、我们家里人怎么办?你这样是放弃了我和弟弟……”

即便她说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很好的精神状态,对网上的恶评也多是感觉“这太好笑了”,但谈到不得不在社交媒体上以揭开隐私为代价,澄清包括爸爸和绿发会的关系、升学经历、家庭背景、生活创伤时,她感觉到煎熬。

演讲后的几天,蒋雨融说自己像过了漫长的好几年,她逐个阅读演讲视频下的评论,浏览社交媒体上的谩骂或者鼓励她的私信,和毕业的同学告别,与关系要好的哲学教授夫妇划船,回忆起初中时被霸凌的细节依然会蜷缩在床上止不住哭泣。

以下是她对凤凰网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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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演讲结束的第二天,负面评论排山倒海,到现在一共四五天,我感觉可能过了好几年。

国内这边有成千上万追着攻击我的私信,说我是海外走狗、白左圣母、豪门败类……你能想到的最恶劣最肮脏的辱骂都在私信里,无法想象中文所有肮脏下流的语句都在那里,语言可以多么有创意的恶毒。

每天微博私信弹出来的新消息都是99+,大部分你不用点开,前面几个字骂的直接略过去了。如果是鼓励的就看一看,一般基本上都是男朋友先看,人肉过滤一下,有意思的再和我说。网友还在人肉我的男朋友,但他倒不担心,他普通家庭出身,用了十几年的社交账号也都保持开放,觉得我们两人坦荡、无所谓。

不一样的社交媒体平台,对我的演讲评价完全不同。TikTok上我的演讲视频非常火,可能几十万点赞, 下面的评论基本都是正向的。

说我是中国间谍,问我机票什么时候回中国,说国际学生就不应该来美国,这些骂声主要集中在YouTube和X上。X有一个保守派的喉舌媒体,就说我和国内挂钩,是哈佛和国内一起扶持上去的间谍,要求把我吊销签证驱逐出境,2W点赞8K转发,这太好笑了。

这段时间我也接受了世界各地十多家媒体的采访。作为一个中国学生,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声机会。之前我接受的第一家是美联社的采访,视频里有两个老头在后面打架那个。我当时清楚听到了后面在打架,很吵,已经打了有一阵,但是又在采访,记者也没有叫停,我就继续努力集中精神回答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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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雨融接受美联社采访视频截图背后有两名男子打架倒地

两个老头其实是在下国际象棋,下着下着就打起来了,是很滑稽很普通的纷争,结果就在我讲到humanity rises and falls(人类同起同落)的一瞬间他们倒下了。

当天晚上视频就出来了,火了,评论区让我和男朋友笑了一个下午。我明明很吃力在集中注意力回答采访,结果各种人各种解读,说“你看她嘴里讲着国际发展、人类命运这种大道理,其实连身边的人打架都不知道”,油管还有人评论说“这就是美国社会现状”。

虽然看到很多骂声,我也收到了无数的正面鼓励的私信,之前一个同学是理工男,后来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说这是他很久没有感受到的纯粹人文主义关怀。每天LinkedIn上我也收到全世界的私信,非洲、尼德兰、印度、新西兰、泰国、新加坡的……在现在全球化逐渐消退的时候,很多人心中还是和我一样有很美好的想法。

好多私信很长,我记得一个非洲大哥写了整整一大屏幕,看了一下真不是GPT写的,都是自己很用心写的。非洲大哥在我们国家中南大学读博士,他说自己在非洲读的本科,又去北京读了对外经贸硕士,他说为我成为第一个在哈佛毕业典礼演讲的中国女性感到骄傲,他喜欢我引用的诗句,也因为我的演讲哭泣,也请我不要因为负面评论感觉难过。他说这是the best ever commencement speech(史上最好的毕业演讲),还在后面加了爱心表情。

我觉得“假大空”的批评,某种意义上不是对于我文本的批评,而是射了一种社会情绪。现在是一个大家对于宏大叙事非常疲惫的时代,他们可能听了非常多这样的话,感到失望或者愤怒,结果这个时候我振臂一呼,说,不要忘记了人与人之间是互相联系的,就像在废墟里面炫耀你还活着的一个状态。

这两天除了媒体采访、看私信之外,我们也和喜欢的哲学教授一家去玩了帆船,教授的妻子是一个吹长笛的音乐家,我们还说她可以带上长笛。学哲学的看得挺开的,都觉得这是人生旅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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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曾经和我说,做完演讲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move on继续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把它变成进入公共讨论空间的契机。我想了想说我选择后者,我觉得这个舆论环境需要仍然相信着全球化理想、相信着人类休戚与共的人带去新的希望。

说实话,我之前也经历了非常多内心挣扎。我不太愿意再谈霸凌,伤痕太深,一提到我还是会大哭,在看问题提纲的时候我就崩溃了,在床上蜷成一团哭了一个多小时,本来以为这些事情早就抛在后面了。支撑我说出来的动力是,早一刻说,就早一刻有同样经历的人能看到,也许就能被鼓舞到。

从小我父母就分居,他们很早就离婚了。最开始的时候,爸爸在成都工作,后来他抛下我和妈妈,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她没有工作,爸爸给点钱但对家里基本不管不问。妈妈负担不起原来的房租,我就经历了几次搬家、转学。每换一次学校,我作为一个不会说成都话的外地小孩就是一个异类,会被孤立。

初中的时候我就搬家回青岛,进入65中,十几年前那是一个子弟学校。我在这个班级里面成绩还可以,前五吧。班上同学的家庭条件会差一点。我们班是一个很坏的班,比如有男生突然第二天就光头了,是因为他之前一直在外面被修理、被打,欺负他的那个人说你如果剃了光头,我就放过你。还有人上着课突然站起来要和老师掰手腕,也有人把女生拖进男厕所,蛮多这种事情的。

霸凌我的是校外的人,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发生的。班上有个男生喜欢我,他经常混社会,校外一个女生喜欢他。可是我和那男生没有半毛钱关系,混社会的女孩儿就嫉妒,放学在学校门口和她的太妹朋友们堵我。她们不会非常明显地把我架出去,就簇拥着说我们去聊一聊,把我架到人很少的地方,然后扒我的衣服、打我。总共三四次,很大的肉体和精神痛苦。那几个女生的名字我至今都还记得,但我不愿意公开她们的名字,因为我不想她们经历我所经历的人肉和网暴。

回家洗澡的时候我会把浴室门锁上,不让妈妈进来,怕她看见我身上有淤青和伤痕。妈妈对我的爱是给吃给住,但我在外面受了伤害、回家明显是状态不对的,妈妈看不出来。我和妈妈讲过,希望多一点关心,还没有说因为什么的时候,她就说,我养你养出罪来了是吧?当时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想要求助的,结果被怼回去了。我记得是在阳台上面,当时我说那我就这样跳下去算了吧。

后来放学我就不敢回家,躲在学校厕所里面等到天黑,觉得那些人堵不着我就会走,我才敢悄悄回家。妈妈问为什么这么晚,就回答老师多补习,或者吃麻辣烫了。

我发微博以后,妈妈第一次知道我被霸凌。她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是,这样写,你让我和弟弟、我们家里人怎么办?你这样是放弃了我和弟弟,然后说妈妈给你磕头了,不要写。当时我整个人就崩溃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知道我十几年前在外面遭受了这些,她一直觉得我在学校挺好的。

后来我很努力读书,考上一个很好的高中。我会打拳击,从高中开始就练习,就是因为初中被霸凌了之后想要保护自己。我在肯尼迪学院开设了一个拳击俱乐部,每周会带着同学们练拳击,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女生同学愿意加入。关于女性处境,我也参加相关学习小组,学习遇到霸凌和性骚扰该怎么去介入,因为很多情况下,这种事情发生的背后是一个系统性缺失,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事情就会被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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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雨融带哈佛的同学练拳击入门

演讲后,我在微博上写了自己遭受过霸凌的经历。后来有同样经历的小孩儿和家长给我发私信。最新一条是小红书上,一个13岁小男孩的妈妈发的私信。小孩在学校被5个比他高大的男生长期霸凌一学期,就在操场边上。家长过了一学期才知道,尝试着和欺负孩子的对方家长沟通,和老师去沟通,结果换来的是,之后那几个学生更加肆无忌惮地霸凌那个小男孩儿。

现在那个小男孩儿已经休学在家了,才13岁。他妈妈看到了我微博的内容,把演讲和声明都给小男孩看,小男孩说我现在就是他的人生偶像。那个妈妈说很感激也很心疼我。我当时正在回忆自己被霸凌的事情,已经哭得不行了,但还是发了几条语音回复,想给小男孩一些勇气和鼓励。

我非常矛盾,如果要出来发声,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放弃我的隐私,讲霸凌要把自己的伤疤重新再掀开一遍。这里同时也有一个所谓“背叛”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学校(青岛65中)出来接受了采访,如果我再出来说霸凌的话,相当于和它们的说法是不相符的。

我一方面想对自己保持诚实,另一方面说出来意味着我背叛中学。我本来可以过着很安稳的生活,但这意味着错过在公共空间发声的机会,而且我会担心,如果我沉默,相当于默许和同谋,挺煎熬的。非常多两难的决定,仿佛是要在一个错和更错的选项中间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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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像我爸爸也是,如果我想要更细地讲述家庭环境,怎么成长,也是要去放弃我的父亲。我大学之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渐渐缓和了,爸爸就回归家庭了。我现在还有了一个弟弟,慢慢在和解,与此同时爸爸其实一直在对这个家提供经济支持,妈妈又和他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我又和妈妈感情是连在一起的,为了所有人都好,我想修复一下父女关系。

初中的时候,爸爸对我们很不好,会酗酒,甚至有一次我拿着刀在厨房对着他,保护妈妈,怕妈妈再次受伤。但他们现在依然在一起。他们关系非常复杂。

弟弟小我很多。爸爸时不时回家,出现一下。到了大学之后爸爸回归家庭,拍一个家庭照,就是网上他们人肉出来的那一张4人照片,很卑鄙,我弟弟还是一个小朋友。但你仔细看那张照片会发现,爸爸其实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

我的父母,他们一次我的毕业典礼都没有来过,这次哈佛毕业典礼演讲这么大一个事情,同学们的爸妈都是从世界各地专门飞来看的。为了看我演讲,好朋友都专门从欧洲提前飞美国。我爸妈连视频都没有打给我。

我提了一下毕业典礼要演讲,但妈妈说,弟弟要上学,要照顾弟弟。甚至也没有尝试能不能给弟弟请个假,一起来看姐姐演讲。父母目前的经济状况是可以负担签证和来美国的费用的,虽然机票有点贵,但不会说成为考虑不来的阻碍。他们知道哈佛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所以我爸很荣耀,会把offer发出去,把它当成一个炫耀的奖杯,你看我的女儿上哈佛了,你看我的女儿要在哈佛演讲,但他们不在意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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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以后的第二天中午,视频评论里就有截图说绿会的事情。但这个事情坦坦荡荡的,没任何问题,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实习推荐信,过了半天,莫名其妙、越闹越大。

绿会说要发个声明,我不想再公开回应。爸爸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有很多的社会情怀,公德很好,私德很差。爸爸过去工作离职拿到一笔补偿金,连着自己的积蓄捐了好像100万给绿会。捐这么多钱不是因为他真有钱得不行,而只是因为他愿意捐很大一笔钱给一个公益组织,他想行很多善,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对家庭的各种不堪。绿会给了爸爸一个荣誉头衔,属于志愿形式,他既没有拿过绿会的工资,也不是国家公职人员。

我大学的时候,爸爸应该是想弥补过去对我的亏欠,说他也在里面做事,你要不要也来申请实习,父女可以多一点接触。于是大学四年我就一直在那里实习,做了很多工作,负责文件翻译和会议协助,他们出具了一个推荐信,这种推荐信是所有实习生都可以拿到的,但最后申请哈佛因为上交推荐信数量有限制,就没有用上。(注:关于蒋雨融向哈佛大学提交的申请材料中是否有来自绿发会的推荐信,凤凰网已邮件向哈佛方求证,目前暂无正式回复)

后来绿会从爸爸那里听说我上哈佛了,还问他要了offer,爸爸就把这当作一个值得炫耀的奖杯转发过去,发了一个微博。非要强行发这样一个东西,我也不好说那你把它撤下吧,就很驳人面子,当时也觉得其实没什么,结果现在就搞成这样。

但无论小学、中学怎么样,我的确是靠家里的钱在海外读了本科,这已经比绝大部分家庭要优渥很多了,我也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家庭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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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英国和美国念本科4年是爸爸负担的。但一路走来我堂堂正正,没有弄虚作假,进哈佛也没有走后门。但和我初中很多同学相比,我的家里确实能提供更多的物质支持,让我接触更广阔的世界。这些差距是真实存在的。

但我想在经济上迅速和家里脱钩,因为老是被威胁要断生活费。我本科去了他们不想我去的学校,选了他们不想我去的专业。我的专业是政治哲学经济学,他们觉得是一个很难去找工作、一个不切实际的专业,就非常反对。之前父母想让我去伦敦政经LSE,然后我想去华威大学,父母就用断生活费威胁我,后来我转学去美国杜克,父母又断生活费,让我回国,不要上学了。不过他们本科没有断过,但总是会把这个事挂在嘴边,所以我一旦开始工作就想迅速摆脱经济上对父母的依赖。

很多人质疑我只工作三四年,是不是真的可以负担这么高昂的研究生学费,但他们不知道当时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瑞士信贷银行工作的时候,我租的那个小破屋子一个月400块美元租金,没有夸张。我的钱除了一个月400块房租,还有伙食费之外,其他都存起来。

那是一个糟糕的社区,门口经常会有奇怪的人晃来晃去,甚至半夜来骗我开门,问要不要我把垃圾给他,他可以替我扔垃圾,问自己的车坏了,能不能出来帮他看看怎么回事。当我拒绝开门,外面的人也不会再去敲邻居的门寻求帮助,而是直接走掉了。

那个社区可以给我提供非常廉价的网络,因为那个社区属于一个贫困街区,政府会补贴网费。那个社区里面,周围是一栋栋砖房,一个一个小屋子连着,屋子是个小开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冰箱。我一般不太在家,疫情期间一直在家的时候很痛苦,因为没有办法出门。

在哈佛读书的生活其实也是穷困潦倒、非常拮据。在这里我所有的家具都是捡的,本科生学院开学前会有一些旧的、破的家具清出来堆在宿舍外面准备被收走,我们就会把这些东西推回自己的房间。学校也经常会有免费的午餐,就是开什么会议,结束之后给宾客提供的饭菜没吃完,我就会去蹭那些剩下的午餐,这样就不用自己去食堂买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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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哈佛刚开学时蒋雨融从学校杂物堆里捡来椅子和垃圾桶推回家

食堂买饭是按斤称的,如果要去食堂吃我们就会带一份白米饭,因为白米饭最压秤了,只去食堂买肉和菜。有次我们去超市买东西,回家的时候纸袋破了,一加仑的牛奶摔裂了,不断在漏,牛奶要3.4美元一桶,我们就努力地想喝掉它。后来回到车上把几瓶矿泉水倒了来装牛奶,这样可以省一点牛奶。

实际上我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来自于发展中国家。经常同学聚会时有人脱下鞋子,发现袜子上有洞,然后大家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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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没有太注意毕业演讲这件事,快毕业的时候课业繁重,其实我看漏了邮件。但3月有一天经过学校的走廊看到一个申请毕业演讲的海报,我才去报名的,那天离截止时间只有24个小时了,当天晚上我本来和同学约饭了,结果全部都推掉,花了一个晚上写演讲初稿,这个初稿和终稿看起来差别挺大的,比较粗糙。

一共有三轮筛选,第一轮是提交个人材料,然后两轮面试。3月份是提交材料的的最终期限,最后定下来是4月初。硕博生都可以申请,每年会有大概三四百个同学参加申请。邮件不会告诉你需要达到什么样的要求,演讲有什么标准,也不会要求学生讲什么主题、怎么样写稿子,但历届毕业演讲学生的话题,他们在学校的表现和成就,学校也都会留意。

学校也会开设和演讲有关的信息分享会,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主题最能和观众产生共鸣,告诉我们学校不太想看到全程都是“我怎么怎么样”的故事,而是希望演讲内容是可以和整个社群或者是学校围墙之外的人产生共鸣。

即便是4月初定下我演讲,稿子也还是在一轮一轮修改。我的演讲标题原来是《守护我们的人性》,发在了校报上,后来实际讲的时候改成了《我们的人性》。

演讲那天,从台下走到台上这段距离,我听到了同学和老师的欢呼。男朋友是我人生里最大的拉拉队长,他跟我的同学说我的家人不会来我的毕业典礼,所以希望他们在我上台的时候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这样我的父母在视频里面也可以听到。全校4万多人,我可以很清楚听到他们的欢呼我自己的名字,从肯尼迪学院的角落里面传过来。学院同学每个人是手拿了一个蓝色的地球仪的,因为我们来自世界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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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的哈佛毕业典礼上肯尼迪学院学生起立举起地球仪喊着蒋雨融的名字

我讲完下去的时候感觉有点疲惫,因为情感上有点大起大落。当时男朋友就和我说,你可能只能戴墨镜、帽子才能回家了,因为每走一步就会有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和家长来祝贺几句,走回家15分钟的路可能走了快两个小时。那一刻感觉就是挺被这个社群爱着的,蛮神奇的经验。祝贺我的人是各种各样的人,完全不同的学院、不同的肤色、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我收了好多好多的花,一捧一捧的,很沉很沉。当时是我男朋友在后面抱着花,手臂差一点抽筋。

我对自己的稿子是非常满意的,每一句都言之有物,不然也不会在全世界范围里面有这样多的共鸣。如果只是一个空空的文本,没有灵魂的话,是没有办法获得到现在这样影响的。

后来我们和哲学教授讨论过演讲引发的争议,他很心痛,眼泪都要掉下来。有人在评论里问,为什么不为被遣返的留学生发声、不为反战发声、不为中美关税战停止发声。最一开始落笔的时候,我就希望演讲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所以我不会对某一个具体的事件去进行对话。现在各种各样的媒体找我,很多人能够产生共鸣,也侧面说明了,稿子其实也在和这个时代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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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之前,其实我有预料到会有质疑、攻击的声音,只是没有想到是这样铺天盖地的。最开始预料到攻击更多来自美国这边,尤其是保守党这边,像MAGA群体(指支持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其政治理念的群体,其核心口号为"让美国再次伟大")。因为演讲内容讲的是国际化视角的全球化叙事,整个立场是和哈佛完全相符的。说实话,某种意义上我还是挺想要MAGA能够听到,把他们囊括到我的观众里来,虽然我知道很难。我当时写的时候想说我怎么能够去团结越来越多的人,而不是要把不同意见的人分离和异化出去。

对我来讲,稿子某种意义是我个人在文学上面的野心。当时斟酌的时候,感觉如果要加具体的事件、具体的人,可能会去异化很多人,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我觉得在毕业典礼上我最终的理想是把所有人都unite起来。

说到理想化这个事情,我觉得毕业典礼上还不理想化,你什么时候理想化?如果要去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措施,我本来也是政府学院的,我就去写一篇论文了。其实在做这个演讲之前,我特意找了两个愤世嫉俗的同学,在他们面前试讲了一次,他们也觉得很好。我是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的。

我的稿子最开始用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全球化。这个和洗衣机有关的故事里本来还可以塞更多的国家,我在MPAID国际发展这个研究生项目里其实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大,77位同学们来自32个不同的国家。

说实话,我来肯尼迪学院之前都不一定能够掰着手指头说出来32个国家和它们的首都,但是现在的话,我都可以了。班上同学关系很紧密,第一年所有的课每个人都要从早到晚坐在一起,还会一起出去玩,大家很了解彼此。

我们班上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是真的想要为人类做贡献的那种。演讲里面出现的那个从坦桑尼亚打电话给我的泰国同学,毕业以后要回泰国,今天要告别,他在告别的时候哭了。他最近哭了好几次,一个是听我演讲哭了,一个是想到未来的人生规划又哭了。那个同学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之前在麦肯锡工作,后来读书,他的理想一直是去帮助泰国的农业,因为泰国农民有非常多非常高的负债,他想回去帮助泰国农民在价值链上面往上走,但这种工作就意味着工资很低。他毕业时还有另外一个offer,是在百事可乐做高管,收入很好。他一直纠结去哪一边工作。最后他还是选择去做那个帮助农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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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雨融演讲中,从坦桑尼亚给她打电话的泰国同学

实际上我的研究方向除了哲学之外,也是要解决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蒙古的电力改革。当时我是在蒙古总理办公室,当地很多发电站是从苏联时期继承的。苏联解体,蒙古也自由化市场化了之后,没有加太多的发电站,但是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用电的需求越来越增加,出现了电力短缺,目前缺口是21%,主要依赖俄罗斯和中国的进口。但是当俄罗斯要提高电价,它们没有可以去谈判的能力,所以电价提高了,当地的通货膨胀也会提高。我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是怎么把蒙古的电力市场从设计架构上开始调整,把现在的单一购买者制度转成一个半市场化的形式,让市场的结构更加透明、吸引外资。

写作演讲稿的过程,其实是我对过去两年学习和思考的一个总结。比如,我和哲学教授一直在上一对一的课,他最后花了半个多学期带着我去读蒙田。蒙田是15世纪法国思想家,我一开始还不太能够理解,他是一个行文非常散漫、想到哪里写哪里、喜欢反复修改自己文章的人。那个学期世界在极速变化,战争(比如印巴冲突),特朗普政府和高校的冲突,我才开始慢慢理解蒙田。他活在一个充满着暴力、瘟疫、宗教战争的时代,人们毫无理由互相杀来杀去。他总是在表达,当你生活在一个非常混乱、充满着冲突的世界,怎么去守护好自己的人性,这后来成了我的演讲主题。我们这个时代,某种程度上是有些类似的,在这个世界都在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都会被身份和立场拉扯。

毕业典礼的前一周,我正好是在巴尔干半岛的北马其顿访问,差点回不来。当时我们正好在北马其顿的奥赫里德湖旁边,第二天要去见副总理。准备点晚餐的时候,突然收到消息说哈佛哈佛大学的学生和学者交流活动的身份认证被取消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国际学生的合法身份没有了,起码是有风险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是被选作毕业演讲代表了,我非常想回学校,很焦虑,但当时正在点菜,我又想赶快查一查这个湖里什么鱼是最好吃的。这很搞笑、有点荒谬,在一个动荡的时刻,人还是本能去守住自己的生活,不去让政策变化影响得一团糟。

我暂时回应得差不多了,关于霸凌和家庭情况,对于个人和家庭内部而言都是非常复杂,很难几笔就讲清楚的。这次的事情可能是个契机,演讲后的第五天,爸爸妈妈从崩溃直到开始反思之前对于家庭的伤害。爸爸在家人群里发了很长几段语音,他说,“爸爸在这里诚心向你表示道歉,对爸爸年轻时对你成长过程中的缺位真诚地忏悔和道歉……还有妈妈,我也请求你原谅我过去年轻时候做得不好的事情……”

爸爸现在又开始想要弥补我和妈妈……我感觉更复杂了。

【404文库】三联生活周刊|海棠作者被异地传唤:耽美作品涉罪的边界与争议

CDT 档案卡
标题:海棠作者被异地传唤:耽美作品涉罪的边界与争议
作者:李晓洁、曹泓
发表日期:2025.6.6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归类:海棠文学城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今年3月底,甘肃省兰州市多个区的公安局,开始去往国内多个城市,以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传唤、拘留一批海棠网上的网文作者。海棠网是一个设立在中国台湾的成人文学网站,内容以言情、耽美为主,作者可以自由设置付费或收费。一些作品的部分章节尺度较大,涉及性描写。

这并不是海棠网作者第一次涉案。2024年6到8月,安徽绩溪县公安局以同样的罪名,跨省抓捕50多位海棠网作者。这些作者靠写文或打赏,获利金额大多在10万到50多万元之间,最高一位头部作者获利184万元。大多数作者很快就在当年12月底被判实刑或缓刑,定罪后退回获利金额、并处以一倍罚金,每个成年作者都留下了刑事案底。

今年,相似的异地抓捕再次发生,但涉事作者的获利金额大大降低。本刊记者接触到的几位作者,最高获利金额约两万元人民币,最低获利0元。涉事作者包括不少在校大学生,有学生在公安侦查阶段,尚未进入检察院公诉的情况下,已被学校取消研究生拟录取资格。

这一事件近日也在互联网引发广泛讨论,讨论的聚焦点包括:没有获利,以及获利金额极低的网文作者是否有罪?如何认定淫秽物品以及由谁来认定?淫秽物品具体的获利金额、点击量如何计算?以及20多年前针对电子淫秽物品的司法解释,是否还适用于如今的社会?

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曹泓

异地传唤

今年四月初的一天,上午十一点半,温禾还没起床,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听到合租的室友去开了门,接着,温禾卧室的门被敲响,7、8个人出现在眼前。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知道自己办了什么事吗?”温禾对本刊记者回忆,他们出示证件亮明便衣警察的身份后,一位男性直接问。

“大概知道”。温禾回答。

对话没持续多久,很快,这些人让温禾带上自己的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跟他们去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当时什么心情也没有,就是茫然。”温禾回忆。

温禾住在重庆。她后来知道,这些警察中,有两男一女是从兰州过来的,也是任务的主要执行者,其余则是重庆当地负责协助的警察。兰州警方异地传唤温禾,是因为她过去几年在一个名为“海棠文学城”(下文简称海棠网)的网站上写了几部小说,被兰州公安认定为“淫秽物品”,因而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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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时光》剧照

根据公开资料,海棠网成立于2015年,隶属中国台湾龙马文化出版社,服务器也设在当地,是一个面向成年人的网络文学平台。打开网站,首页第一行就提醒“本网为限制级网站,未成年者不可阅览”。类型包括言情、玄幻、耽美(男男恋爱向)、百合(女女恋爱向)等。因为海棠网不对内容做审查编辑,不设太多创作限制,所以平台上会出现不少大尺度、成人向的内容。其中,耽美小说是平台上比较火的一个分类,作者和读者绝大多数是女性,读者通常称作者为“太太”。

温禾是海棠网的“太太”之一,今年刚满20岁。她大约三年前开始在海棠更文,内容以言情、耽美为主。今年4月初,温禾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传言,称今年1月开始,兰州警方开始对海棠网上的作者、作品等信息进行取证,并在3月底行动,进行异地传唤、抓捕。温禾一开始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自去年6月“那件事”发生后,她早就在海棠断更,转向中国大陆的网文平台,开始写符合大陆平台规范的言情小说。

海棠作者都知道的“那件事”,是指2024年6月开始,安徽绩溪公安机关异地传唤、抓捕海棠网作者。据媒体报道,去年6到8月,安徽绩溪以“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传唤、抓捕了50多位海棠网作者,有部分作者被判刑。这些作者全部是网站上的付费作者,读者需要充值海棠币才能阅读他们的文章,1海棠币等于1台币,付费收益,作者和平台五五分成,要求作者单次最低提现300元起步。

温禾告诉我,几乎每个海棠作者都知道去年这件事,但去年被抓捕的作者,在平台提现的人民币似乎都超过5万元,最高一位头部作者“云间”(笔名),提现金额大约184万人民币,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之后,不少提现金额较低的“小透明”作者以为风波结束,选择继续在海棠网站更新、提现。直到今年,他们发现兰州公安开始抓捕作者后,状况有了些变化。

首先,这次被传唤、抓捕的作者,提现金额明显偏少。温禾提现了上万元人民币,算是她自己了解的作者中数额较大的。本刊记者接触到的几位海棠作者,一位只提现了400元人民币;另一位虽然是付费作者,但从未提现过海棠币,仅仅使用赚来的海棠币支付其他作者写作的、需要付费的文章;还有一位是免费作者,她的文章无需付费就能观看,但有读者打赏她海棠币,也被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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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你平安》剧照

其次,这次抓捕并非仅仅针对耽美小说作者。一位作者告诉我,她去年开始在海棠写作异性恋言情小说,“剧情免费、床戏付费,我的四本言情小说,主角都是成年人异性恋,且无血缘关系,没有涉及任何不合法人设或情节,我也没有提现过。”以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她也被兰州警方传唤。

另外,去年,所有海棠作者的案件基本都由安徽绩溪县公安局立案侦查,而今年,根据本刊记者的采访,至少有兰州市城关分局、新区分局、森林分局、红古分局等地,分别参与了海棠作者异地抓捕行动。一位作者告诉我,今年被捕的作者数量也远超去年的50多位——重庆、四川、广东、福建、江苏等地的作者都被传唤,其中包含不少在校学生。

安徽绩溪、甘肃兰州,为什么是这两个城市的警方在异地传唤、抓捕海棠作者?

上海德禾翰通(成都)律师事务所的汤弘扬律师长期关注此案件,去年他为部分海棠网头部网文作者进行过辩护,本次也给一些作者提供了法律咨询。他告诉本刊记者,“按法律规定,对一个案件,犯罪行为地和犯罪结果地的警方都有管辖权,而针对互联网上传播的犯罪,有一条特别的规定是,只要是通过互联网能够传播到的地方,都是犯罪结果地。比如某人今天发了一条涉嫌犯罪的社交信息,任何一个城市的人看到了,这些城市依法都属于是犯罪结果地。”汤弘扬说,具体到海棠网站的案件,安徽绩溪和甘肃兰州,如果有当地读者读到相关作品并举报,当地公安机关就可以开启对案件的调查和跨省传唤。

实际上,兰州警方在异地传唤海棠作者的同时,也在本地传唤海棠读者作为证人。我们联系到一位兰州本地读者,她是一名在读本科生,同样是四月初,她接到一个私人电话,自称警察。她起初以为是诈骗,挂掉电话后又接到带有110号码的座机电话。“这下相信了吧?”对方要求她当天晚上去附近派出所做笔录,要了解她看海棠文章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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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剧照

按这位读者的说法,她在笔录结束后,看到警方的问题里有“耽美百合全是色情内容”,“作者规定必须收费”等表述,她要求在自己的笔录上针对这些说法做修改。“我不知道什么是sq小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一定是有一个鉴定标准,我不想空口认定。”而且,平台上也有作者不收费。不过,根据这位读者的回忆,她的修改要求并没有被采纳,她最终还是按警方要求笔录上签了字。

耽美小说

温禾四月初第一次做的笔录,从中午接近12:00开始,到傍晚6、7点结束。结束后,她当晚交了2000元取保候审。一个多月后,她接到兰州警方的电话,通知她去兰州再做一次笔录。温禾即将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手头只有几百块。她后来筹到大约1000元路费,第一次坐飞机去了兰州,返程则坐的火车硬卧。

这一次,警方明确告知她,过去几年,她在海棠上获得的流水,以及几本小说所有章节的点击量(即阅读量)。温禾说,这个数据她自己之前也没有仔细算过。这一次,她第二次被询问是否有男朋友了。之后,警方说案件侦查结束,将移交当地检察院,让温禾等消息。

跟温禾一样,很多海棠网作者都经历了相似的异地传唤,并自费去兰州做二次笔录。同样地,很多涉事作者也都是从小学或初中开始看网文,慢慢接触到耽美小说的。“看过耽美后,再也不想看异性恋小说了。”一位作者这样说。

在海棠网上,很少有耽美小说会完全避开性描写,且描写的幅度也在发生变化。一位写了两三年耽美的作者告诉我,她刚进入海棠时,发现平台上的文章,一般是随着人物和情节的铺垫,慢慢出现性描写。去年,她接到一位读者付费约稿,按读者的要求写了一篇更大尺度,性描写更露骨的文章。发表后,她发现这种风格的文章,似乎更容易被关注、被推送到每日更新的榜单中。有时,她觉得小说中不必包含这么多性描写,但考虑到流量,偶尔会不自觉地多写一些性内容。

为什么喜欢耽美?我问了每一个作者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都很相似——因为那是纯粹的幻想,而非现实。这种纯粹,不是指主角毫无情感经历,而是故事中的主角都是男性,她们不会轻易代入自己的女性社会性别。“因为一旦代入,你就会考虑到真实处境,可能涉及物质、暴力、不公,等等,总会有一种被裹挟的不舒适、不放松感。但看耽美,可以抛弃很多这类因素,沉浸在主角的感情世界里。”

另一个现实是,过去二十多年,虽然大陆网文市场的总体规模在逐渐壮大,但随着各种净网行动、扫黄打非等行动,耽美题材小说在大陆逐渐收缩,甚至渐渐变成“纯爱”小说。不仅耽美,内地各类网文也越来越偏向纯粹的感情向,“脖子以下不能写”是行业内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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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之路》剧照

很多读者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投入海棠网的阅读和写作当中的。多位作者告诉我,在海棠写文,一方面内容没有限制,另一方面,平台对作者的约束也相对“松散”,可以自主选择成为读者还是作者,是付费还是免费,甚至可以针对不同章节设置是否收费,没有编辑审改稿件,章节更新不限字数和时间,很容易吸引新作者。

温禾告诉我,自己家境普通,不富裕,也不算贫困。家里还有个哥哥,两人从小住在奶奶家,是留守儿童。“哥哥从小就欺负我,随手就打我一下,我跟大人说,也没人真的管他。”哥哥初中辍学,几年前家人给他买了房子和车子,办好了婚礼,“车子加油的钱都是爸妈给”。温禾学历更高,但她提到,自己高三压力大,得了抑郁症,需要吃药,每月买药大约要1000元,家人会经常说贵。

如今温禾在离老家很远的重庆读大学,很少跟家人联系,每月生活费1500元。有一次她跟家人提起,自己写网文赚了一点钱,家人第二个月就没再给她生活费,后来“靠我卖惨,才又给我的。”温禾说,现实生活中,她不太愿意与人交往,话很少,在海棠,她可以建造自己想要的人物、对话,一整个世界。虽然在海棠网的收入不多,但对温禾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经济补充。

除了温禾,我们接触的作者中,设定文章付费的作者基本是高校学生,有几百到两万元左右的提现。另外两位有工作,有稳定收入的作者,要么没提现过,要么干脆是免费写文。一位今年读大四的作者提到,大陆女频网文平台上的读者相对沉默,发表意见的对作者的批判也比较多,海棠网上的读者则大都是正面的反馈,“有很高的情绪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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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有两位在校作者都刚刚经历过考研,她们告诉我,她们会在考研的同期更新文章,发泄压力。“我需要更激烈的表达,在文里加上自己的价值观、爱情观,在发泄情绪的同时,携带一些我的个人意志。纯粹的文字输出,对我来说很幸福。写完之后会很舒服。”

其中一位不愿具名的作者告诉我,她今年研究生复试通过后,收到了拟录取通知。但自从兰州警方到学校宿舍传唤她后,没过两天,学校已取消她的拟录取资格,依据是《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中“触犯国家法律,构成刑事犯罪,学校可以给予开除学籍处分”。但事实上,这个作者的案子尚未结束侦查,不能定义为“构成刑事犯罪”。

悬而未决的标准:点击量、获利与量刑

5月底,温禾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兰州某区检察院工作人员,传唤她去签“审查起诉告知书”。她再次自费去了兰州。那天,她在检察院见到至少三四个海棠网作者进入起诉程序,其中包括免费写文的作者。她们也是今年较早进入起诉程序的作者。

跟去年安徽绩溪判决的海棠作者案件相比,她们在获利金额、点击量、传播度上都低了不止一个量级。因为没有相似的已判决参考标准,大家都不知道,今年将被如何量刑。

在去年,根据海棠头部作者“云间”亲属在网络上公开的判决书,“云间”在2018年2月至2024年6月,在海棠网发布38部小说,其中37部经公安局审定为淫秽物品,非法获利184万余元。云间的辩护律师认为,海棠网上的内容按章节付费,不同的章节内容不同,不涉黄章节的收入应该从获利中除去。最终,法院认为“每部小说的各章节人物、剧情均有连贯性,每个章节都是淫秽小说的组成部分,均能吸引读者,故不应按章节计算获利。”

杭州允道律所的律师叶斌和他的团队,在去年8月代理了4位安徽绩溪公安异地抓捕的海棠网作者。他告诉本刊,去年他们代理的作者,涉案金额从二十几万到四十多万不等,在绩溪县公安局出具鉴定书后,同样是按涉黄作品数量和整本书的获利金额被量刑的。

叶斌还提到,“去年并没有计算点击量,因为获利数字本来就很大了。”叶斌指的“大”,参照的是最高人民法院、检察院在2004年发布的《关于办理利用互联网、移动通讯终端、声讯台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信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该解释规定,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刊物两百件以上,实际被点击数达到一万次以上,违法所得一万元以上,即可认定为淫秽物品牟利罪。数量或数额达到规定标准五倍以上的,应当认定为“情节严重”,可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达到规定标准二十五倍以上的,认定为“情节特别严重”,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考虑到获利金额,叶斌为他的当事人们做了轻罪辩护,突出作者们的从犯特点。最终法院判定,几位作者都要退赃,同时缴纳一倍罚金,同时每人被判了不同年限的缓刑。

但今年被传唤的作者,部分并未获利,一位没有提现过金额的付费作者就告诉本刊,她在被传唤那天做了12小时笔录。“对方明确告诉我,不管是清水部分(不涉及床戏描写)、含床戏描写的部分,所有章节都会加在一起算点击量。”根据她的了解,点击量10万大约是一个的分界线,“听说第一批被叫去兰州的作者,点击量占比基本较重,都在10万以上,即使免费写文,也有因为点击量上了10万被传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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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搜》剧照

但兰州警方用何种计算方式给作者定罪?关注本案的汤弘扬律师告诉我,他和同行都还没看到确定的鉴定意见文书和审查起诉阶段文件,所以不能断定。假如真以点击量来计算的话,在他看来,会出现新的争议点,“点击量的争议在于,是否能够甄别出‘实际点击数’,因为这其中会包括人为多次点击、刷数据等情况,实际点击数该怎么界定,谁来界定,这个本案目前还不明确。”汤弘扬说。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思考当下的互联网环境,是否还要依据21年前的司法解释去定罪?如今,一万点击量就满足定罪条件的法律规定是否合理?

“刑法是对一个人进行法律处罚最重的方式,所以刑法上一直有个原则,能不用刑法就尽量不用刑法,刑法能往后退一步的情形下,就尽量不要往前冲,这也可理解为‘刑法的谦抑性’特点。”汤弘扬说,目前一些案子即使已经刑事立案,后续也可以考虑不起诉。不起诉中,有一项分类为“相对不起诉”,“就是虽然构成罪名,但由于情节轻微,危害不大,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不予起诉,以免留下犯罪记录。”汤弘扬认为,如今兰州警方抓捕的部分海棠作者还没毕业,文章传播度不高,获利轻微,社会危害有限,依法完全可以适用相对不起诉。“更重要的,是要尽快推动修法更新。”

从兰州回来后,温禾委托一名律师为她辩护,“想少判一点。”她找到了一份兼职,每天能赚6、70元,也借到了一些钱,希望能凑够即将到来的罚金。直到现在,温禾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向他们求助。一方面,她说自己跟家人关系疏离;另一方面,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还是会想在他们那保持一个好的形象,我自己也可以解决问题”。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除了叶斌、汤弘扬律师外,皆为化名)

【404文库】财新|北京三中院一执行助理法官外逃,巨额执行款被转至境外

CDT编者按:财新网原文已被404,有网友截图存档于推特,中国数字时代编辑进行了图文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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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五一”假期刚结束,一个惊人消息在北京法律圈流传:“北京三中院出了个大瓜,执行助理法官卷走了几个亿的执行款,跑日本了。”

财新获悉,“五一”前夕,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下称“北京三中院”)确有法官外逃。此人名叫白彬,山西忻州人,90后。2014年夏,其进入北京三中院执行局,案发前任执行助理法官。

白彬本科就读于北京某大学法学院,大学时代属于比较优秀的学生。2014年7月17日,时任该校法学院院长在2014届毕业典礼的讲话中,除表扬八位博士生和71名硕士生,专门提及这届本科生表现尤其优异,读研率50%,司考通过率40%多,远高于全国18%平均值,“直接参加工作的同学单位也很好……白彬去新成立的第三中院。有这样的培养成绩,我作为院长真的很高兴。”

该讲话以“怕你们忍不住会骄傲”为题,分别刊登于该校法学院和中国法学会官网。白彬事发后至记者发稿,中国法学会官网的文章仍在,只是已删去“白彬去新成立的第三中院”。北京三中院官网目前也搜索不到白彬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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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北京三中院一执行助理法官外逃,巨额执行款被转至境外
作者:财新
发表日期:2025.6.4
来源:财新
主题归类:外逃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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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述消息灵通人士称,年初白彬向北京三中院提出辞职,至案发时尚未获准。白彬外逃早有准备,不仅钱款悉数转移国外,已获希腊国籍。事发系因其女友向闺蜜炫耀,隐私外泄,被人举报。白彬获知后,“五一”前全家出逃日本,目前人在哪里尚不得知。

关于涉案金额,坊间有几种说法,有的说1.3亿元,还有的说2亿元左右,更有说接近3亿元。

多名受访者表示,白彬转至境外的巨款,来自某个或多个非法集资诈骗案的执行款。

执行款是指当事人依据生效的法律文书申请法院执行的涉案款(物),它包括赔偿款、物、违约金、偿还借款、诉讼费、评估费、鉴定费等各项费用。

因被执行人需要向法院支付执行款,由法院代为转交胜诉方。而对于执行款的管理没有统一的规则,各级法院基本都是通过设立执行款账户来收取执行款。有意无意拖欠执行款(物)给付的情况常有发生。

2005年夏,天津海事法院曾发生一起财务人员挪用、贪污1.2亿余元执行款大案(参见财新网《程伟案中案》《程伟案开庭》)。程伟案的发生暴露了天津海事法院内部失控、监管失灵,也凸显了法院执行款管理制度的缺失。

2006年6月,最高法院发布《关于执行款物管理工作的规定(试行)》(下称《试行规定》),要求各级法院开设执行款专用账户,对执行款进行专项管理、专款专付,执行机构和财务部门对执行款物的管理分工负责、相互配合、相互监督。

《试行规定》要求,法院财务部门对执行款收付要逐案登记,建立明细台账;案件承办

人对每个执行案件的执行款往来情况进行登记,归案入档等。

此后,最高法院对《试行规定》进行了修订,2017年5月1日,修订后的《关于执行款物管理工作的规定》(下称《规定》)正式实施。

《规定》除重申法院执行款一案一账、专款专付,还要求每月核对。新增“执行通知书或有关法律文书,必须写明法院执行款专户或案款专户的开户银行名称、账号、户名,交款时应当注明执行案件案号、被执行人姓名或名称、交款人姓名或名称、交款用途等信息”。

《规定》还将原“法院执行人员直接代收现金或者票据的,必须有不少于两名执行人员在场”,改为“执行人员原则上不直接收取现金和票据;确有必要直接收取的,应当不少于两名执行人员在场,即时向交款人出具收取凭证,同时制作收款笔录,由交款人和在场人员签名”等。

修订后的《规定》看似完备无缺,但在具体实施中还是被白彬钻了空子,酿成大案。一位曾在北京法院执行系统工作多年的前法官说,案件审结后,申请人申请法院执行,执行法官带着法院执行通知单,或去被执行人银行冻结账户执行,或到公安扣押账户申请执行。

《规定》要求申请执行需双人双证,但法院执行局人一向比较少,单人执行情况时有发生,“只要执行人持有法官证和执行通知单,银行通常都放行。被申请人与申请人是诉讼关系,一般不会主动告知申请人财物已被执行,法律也没有规定,执行款必须划到申请人账户,申请人必须在场。”

“另外,以前执行通知单必须领导审批、签字,执行款划转时,还需财务人员盖章审批。执行人员若心怀不轨,需伪造领导审批签字,伪造单位公章。现在都是电子化办公,执行通知单都是彩色打印件,哪里都能打。”

有消息灵通人士称,白彬在执行局十年,虽是助理执行法官,但实际上很多行政编助理比法官权力大。

多名信源称,白彬在执行中发现上述漏洞,通过在线上传执行单,将一笔笔执行款转到其私设账户。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白彬事发后,时任北京西城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朱平,已于2025年5月底“空降”北京三中院,并于30日正式出任副院长。

公开信息显示,朱平现年51岁(1975年10月生),湖北武汉人,2000年7月参加工作,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刑法学专业博士。他长期从事纪检监察工作,曾任北京纪委审理室副主任,驻市财政局纪检组副组长,北京纪委监委十二调查室主任,昌平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和西城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等职。

消息人士称,朱平在西城任职期间,工作卓有成效,拟升任要职,且内部讨论已通过,拟对外公示;未料白彬事件突发,显系“临危受命”。

就在朱平当选北京三中院副院长同一天,北京纪委监委官网发布消息称,北京三中院原副院长张美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北京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值得注意的是,他也曾在法院执行岗位任职。

公开信息显示,64岁的张美欣(1961年4月生)是北京人,1979年12月参加工作,在职大学学历(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法学专业),长期在司法系统工作,曾任原宣武法院广外法庭副庭长,经济庭副庭长、副处级审判员,宣武法院党组成员、纪检组长,政治处主任、审委会委员,党组成员、副院长,北京高院办公室主任、审判员。2009年9月北京高院执行庭改执行局,张美欣出任执行局首任局长,并担任北京高院审委会委员,明确为副局级;

2015年9月任北京三中院党组成员、副院长,至到龄卸任。

据公开资料,正是在张美欣任北京高院执行局局长时,《北京市执行工作规范》出台;

此外,他还曾参与中国法院网的直播,介绍相关工作情况。

张美欣被查消息公布在白彬事发之后,两者之间有无关联,目前尚无进一步消息。

【重温】歪脑|35年了 不同世代的“六四”纪念 —— 以个体的坚韧 对抗政治高压与时光无情

CDT编辑注:自由亚洲旗下的新媒体平台“歪脑”日前因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的行政令而暂停运营。成立于2017年的歪脑主要面向华语世界青年群体传播自由主义价值。本篇报道发表于2024年6月4日。CDT近期将持续回顾歪脑的报道。

2023年3月,一个冰冷的雨天。周锋锁开了三个多小时车,去纽约附近的一个城市。此前,有人在网上找到他,说自己有一些“六四”的文物要当面交给他。

匆匆一面,暮色中,他只看到对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已不再年轻的中年男子。寒暄几句,对方递给他一个袋子,说:“我保存了这么多年,今天就交给你了。”两人握手告别,他未及细看东西,匆匆返回新泽西的家,已是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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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35年了 不同世代的“六四”纪念 —— 以个体的坚韧 对抗政治高压与时光无情
作者:江雪
发表日期:2024.6.4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六四3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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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打开袋子,一大片红布倾泻而出。这是一面陈旧的旗子,红布上写了四个黑色的毛笔大字“西北大学”。旗子被揉的皱皱巴巴,沾染了大片及星星点点的血渍,已接近墨色。

这正是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血和旗子。隔了34年,在周锋锁的手上展开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颤栗。捐赠者告诉他,1989年6月3日深夜,面对全副武装的军人,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在最后一刻紧急撤出时,一名清华大学的男生头部受了伤,鲜血涌出。交付他旗子的男子当时是清华的老师,情急中扯过旗子来,为这个男生包扎。当时还有一块白色的棉毛巾,浸透了血渍,也被一起保存了下来。

旗子和毛巾暂时被放在周锋锁家的地下室里。这是美国新泽西州一处蓝领社区的独栋三层小楼,除了后院一个长满蓬勃植物的花园,看起来朴素平淡。一层被他出租出去,租金补贴日常。地下室则成了他收集展示“六四”文物的地方。

纽约的“六四纪念馆”于2023年春天正式落成之前,这个装修整洁的地下室算是纪念馆的前身。里面的藏品,包括一顶蓝色的帐篷,是香港支联会1989年捐赠给天安门学生的。2022年初,一个陌生人专程赶来纽约交给了他,说是当年西安的一对情侣,最后从天安门广场撤退时,带走了这顶帐篷,一直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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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旗帜、帐篷等1989年的广场实物,还有一些艺术品,是1989年6月4日大屠杀发生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创作的。

其中一张水墨画,创作于1989年6月5日,作者不详。画面中间,平板车上躺着一个身中子弹的孩子,殷红的血从孩子的胸口流出。这个9岁的孩子叫吕鹏,是北京一所小学的三年级学生,根据中国人权网的资料,吕鹏是迄今为止所知年龄最小的天安门大屠杀受害者,于1998年6月3日半夜十二点左右,在复兴门立交桥附近被戒严部队多发子弹射中胸部,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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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纪念馆里展出的艺术作品《妈妈你帮我问一问》(受访者提供)

马少方是当年的北京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常委,曾在《历史在鞭打现实》一书中,这样回忆那一天他看到的这一幕:

“车至德胜门,我看到了这辈子最为惨烈的情景。一群人,泪流满面,他们抬着一个儿童的尸体,那孩子最多不会有十岁的年龄,他那么小,身上那么多枪眼,他浑身无力地躺在那破旧的木板上,阳光阴惨地照着他的脸,那张小脸,阴惨的白,小脸上的困惑,在我的眼里,却是一个天大的控诉。

人们抬着他,像抬着一个被枪杀的希望。而当希望被枪杀的时候,绝望就弥漫得无边无际。

这个可怜的倒在屠夫枪下的希望,终于被静静地置放在一队军车前,车上的军人看到这样的惨烈,也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人们先是眼泪,接着就是愤怒的声音。我流了泪,却再也愤怒不起来,我不知道当生命没有了尊严的时候,活着意味着甚么?

这十五年来,这个场景始终在我的脑子里,一直无法驱散。我总是在想,当那些子弹击中他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击中了一个民族的胸膛,又究竟是什么击中了中国历史的心脏?”

—《历史在鞭打现实》,马少方,2004年


1989 我的少年记忆

1989年的春夏之交,当天安门广场的学生抗议,最终招致共产党军队的屠杀之时,我还是西北一座小城里的中学生,十四、五岁的年龄,沉迷于浪漫主义文学,对外部世界一片懵懂。

“六四”的爆发,似乎提前结束了我的青春期,不光是我,还有那一代敏感的同龄人。今年5月,发表于自媒体“Women”上的一篇文章《十四岁女生的八九六四》,作者就是我认识的一位媒体同行,如今是一位知名的女权主义者。1989年,她在湘赣交界处的一处南方小城上中学。我们相距上千公里,记忆却如此相似。我们的经历也足可证明,当年的学生运动,已远远超出天安门的范围,是一场漫卷了中国的几乎全民参与的运动。

她在文中写道:“那年发生的一切,并未一夕之间带来幻灭,而是潜入生命底层,指引此后的路途。”我深以为是。我们都在“八九”过后不久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工作后,经历了一段中国政治相对宽松的时期,都投身媒体和公民社会。我也曾在其他的同龄人,例如四川学者王怡等人的笔下,看到相似的表述,他曾经写道:“1989年6月,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突然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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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5月18日,中学生们在北京街头高举V手势,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声援进入第六天的学生绝食抗议。(AFP / Toshio Sakai)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八九一代——1989年发生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形塑了我们的理想和价值观。我们曾感受八零年代的理想主义余韵,又目睹了“六四”屠杀之后不久,邓小平1992年“南巡”掀起的全民经商热和“向钱看”,以及西方如何再次拥抱中国,还有后来发生的很多事。

而那个夏天,我们焦急地听美国之音,搜寻一切来自北京的学生运动信息。五月的一天,班长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去校门口的黑板报上,贴了学校的第一张大字报。我至今清晰记得,那在一大张白纸上用蓝色钢笔描粗的内容:“打倒腐败,惩治官倒,声援静坐学生。”

我所在的县一中,坐落在一道山梁下,背后是一个人烟稠密的村庄。“六四”过后的一个深夜,四层的教学楼上,被人偷偷挂上去了一个巨大的花圈。第二天课间,校长气急败坏地冲上来,让赶紧撤掉。没有人动,我们冷眼旁观。

校长是我的本家伯父,那年他大约有50多岁了,平时备受师生尊重。他是兰州大学化学系的右派,我后来关注“星火”案,在兰大右派名录的最末处看到了他的名字。如今想来,曾饱尝政治运动之苦的他,当时一定是担心极了,他要阻止事态发展,保护他自己,也保护老师和学生。

在屠杀还没有开始之前,广场上的运动正在热烈地进行。一天,受全班同学的委托,我去了镇上的邮局,寄出由我负责保管的14.5元人民币的班费。在邮局简陋的桌子上,我写下地址:“天安门广场静坐学生(收)”。邮局的人帮我办了汇款,非常顺利——没有任何人说,这个地址不够清楚,没法寄到。那一天,我们,包括邮局的工作人员,都深信不疑: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一定能收到这笔钱。

这就是1989年发生在我的家乡、甘肃一个小镇上的一幕。

一切开始转向,“六四”突然发生了。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暴徒如何伤害解放军战士。“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 单调高亢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几乎有一个月时间,天天如此。

我的同学和当地师专的大学生联系,打算要做点什么。一天,我们戴上了自己做的白色小花,每人一朵,从学校走到家里。但最终,计划中的悼念活动被迫取消了,我们没有一个途径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悲伤。再后来,掩盖“六四”曾经发生的事实,成了这个政权至关重要的任务之一。抗争的烈焰已被扑灭,余烬也要被清理,“六四”成了这个国家最大的禁忌。

后来我听到一句话:“谎言重复了1000遍,也就成了真理。”事实上,这个国家尽一切力量宣传的谎言,并没有成为所谓“真理”。34年过去了,2023年的6月4日傍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六四”纪念集会上,我听到一个刚离开中国不久的年轻人提起这句话。他说,至少,这句话对他并没有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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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6月4日傍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六四”纪念集会。(AFP / Leonard Munoz)

这个出生于1991年的年轻人,名叫董泽华。当他通过“翻墙”知道了“六四”的真相,就再也不能忘怀。2019年“六四”三十周年时,他穿上黑色的纪念T恤,独自去了天安门广场,结果被抓并判刑。同一天,还有另外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在广场做了同样的事——他们当天被一起投入监牢。

如今,35年过去了,纵使这个国家拿出洪荒之力,要让人们忘记“六四”的存在,忘记屠杀,忘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曾经发生的一切。但事实上,记忆自有它顽强的走向,因为那个巨大的历史伤口,始终都在那里。35年,政治高压而时间无情,但关于“六四”的记忆并未曾断绝。

本文涉及的人物:

林培瑞:

出生于1944年,1989年在北京目睹大屠杀发生后悲伤一刻的美国汉学家。

周锋锁:

出生于1967年,当年在天安门广场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清华大学学生。

作者江雪:

出生于1970年代中期,1989年时是中学生,后来一直做记者、编辑。

邹幸彤:

出生于1985年。香港大律师,前支联会副主席,因坚持纪念“六四”及相关工作,如今在狱中。

晓明:

出生于1989年,在妈妈肚子里经历了“六四”胎教。

董泽华:

出生于1991年,因为在天安门广场穿黑衫纪念“六四”三十周年而被判刑。

曾雨璇:

出生于2000年,到香港中文大学修读法律博士的中国女生,2023年“六四”前因计划展示”国殇之柱” 横幅,被判监禁6个月,后遣送回大陆,失联至今。


纽约“六四”纪念馆 :“我们终于有了这一席之地,不再怕被驱赶”

五月的一个下午,走出纽约曼哈顿的34街地铁站,人流如潮水。第六大道和34街的转角,门牌号“894”,是一幢深灰色的七层建筑。推开一扇普通的黑色铝合金门进去,上电梯,“六四纪念馆”就在四楼。

六四纪念馆决定从7月19日起,增加每周三下午12时至4时对公众开放。原有的每周日下午12时至4时的开放时间继续保留。和此前一样,每一个成年参观者均需在一份参观规则上签字表示同意。请您在来访之前,阅读“开馆公告”以获知注意事项:https://t.co/AxeD50cqrx。我们期待您的光临。 pic.twitter.com/BrspAGXI8N

— 六四纪念馆 June 4th Memorial Museum (@64museum) July 16, 2023

周锋锁背一个双肩包,步履匆匆地从Penn Station (纽约宾州车站)出来,七八分钟时间,便穿街走巷到了“六四纪念馆”楼下。他平时住与曼哈顿一河之隔的新泽西州,坐火车加步行到这里,已十分习惯。

能在纽约的“心脏”部位找到一处“六四纪念馆”的地址,于他已十分快意。何况第六大道这个“894”的门牌号,简直如同天赐。新冠疫情中,很多企业都搬离纽约,市中心的商业房产租金大幅下降,这也给了他们机会。最终,2022年2月,“六四纪念馆筹委会”以每月约一万美元的租金,租下了这个地方,面积大约2200平尺(约合204平米)。

此刻,站在玻璃窗前,脚下纽约人潮如海,不远处就是时代广场,而“六四”纪念馆从此就停靠在了这里。周锋锁为此颇为激动。“今年是历史的一刻。我们在曼哈顿有了立足之地。不像过去,经常处于被驱赶的境地。”

和其他“民运人士”惯用昂扬词语不同,周锋锁并不讳言失败。“要习惯去接受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的现状。” 他说,这是一个事实,过去很多年,“民运”在海外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很多活动,参与者寥寥,有时甚至只有一两个人。“那怎么办?还得坚持。”他说。

作为当年被通缉的天安门学运领袖,他坐牢,流亡,1996年到美国,先为生计匆忙。后来,创办“人道中国”,关注国内的政治犯,“不想让他们孤立无援”。近年来又接手了“中国人权”的工作。四处奔走之时,“失败感”常袭上心头。2008年,在旧金山的一次抗议活动中,他被一群持红旗的人围住殴打,差点受重伤。还有一次做活动,地方都租好了,又遭人上门驱赶。

这次“六四纪念馆”在纽约找地方,一开始,在几个街区之外,找到一处,房东是台湾人,本来已谈好了,但对方知道要开设的项目和“六四”有关,就“不敢租了”。如今这个地方,他们想在建筑外面打出“六四纪念馆”的标识,以被更多人看到。但谈判了好几次,还是被拒了。

但他一直有耐心,如今甚至多了一些乐观。他回忆说,自己当年刚开始在一些公开场合讲“六四”,也很紧张,慢慢的,发现当自己讲出来的时候,很真实,清晰,有一种释放的感觉,也不像以前那么压抑。他觉得这和自己成为基督徒有关。“圣经里,摩西说:我口舌笨拙。上帝告诉他,当你开口讲话,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当年,在天安门广场听到那么多声音,现在都在我心里,就想着把它讲出来。”他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年纪念六四的时候,是很痛苦的,但也有新生的感觉。”

1989年,他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学生,至今,他还这样说: “物理上有一个黑洞的存在,是很多重力集中的结果,有无比的吸引力。”他认为,六四就是一个有巨大引力的事件。

“几百万人在一起的强度。有一种跨越时间的力量。它有一个最大公约数,就是认同普世价值和人的自由、尊严。”

“无论如何,六四还是中国人在全世界辨识度最高的一个抗争形象。”纪念馆馆长于大海说。当年“六四”发生的时候,他在美国求学,“六四”的爆发影响了一生。如今,他认为,只要纪念馆在这里,“就是一个是物理性的历史伤口”。他为即将开张的事情奔走着,设计展板,安放每件文物,修空调,种种琐碎之事,都要自己一一去做。

时光无情,而中国政治愈发高压。2021年,香港支联会苦心支撑十余年的“六四纪念馆”被迫关闭,港大校园里的“六四”国殇纪念柱也被迫移除。有更多与“六四”有关的人与事,正在凋零。从这个意义上,“六四纪念馆”也是和时间的赛跑。那些历史的见证物,如果无处安放,终究也会流失。纽约的“六四纪念馆”筹建后,有香港人寄来一大箱收集的关于“六四”的东西,包括当年的报纸。如今,纪念馆里专门设了一个香港主题的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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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日,香港支联会苦心支撑十余年的尖沙咀“六四纪念馆”被迫关闭。(AP / Vincent Yu)

玻璃墙上挂着的“六四纪念馆”几个字,是鲍彤2021年写的,他是赵紫阳当年的政治秘书,2022年11月去世。

纪念馆入口处,放着一个粗笨厚重的油印机,估计有50公斤重。推印的那一面,蓝墨色还在。这是让周锋锁最为动情的藏品,2022年第一次见到时,他形容自己的心情,“犹如故友重逢。充满喜悦,又难以置信。”

油印机是新闻自由的象征。1989年的天安门广场,“新闻自由”的口号被喊了无数遍,纪念馆里也收藏有多张关于“新闻自由”的传单,其中一张是杭州电子工业学院的,落款是1989年5月22日。题目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坚决争取新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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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5月22日,官方报纸《人民日报》的记者举着“取消军管,保卫首都”的横幅,带领游行队伍向天安门广场游行,以支持支持民主的学生。(AFP / Catherine Henriette)

这些传单意图唤起民众,也向最高统治者喊话,表达的是那个时代最迫切的声音。1989年5月,在天安门广场,周锋锁的工作之一就是油印这些传单。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有一个“高速油印机”,一晚上可以推转好几百次,工作效率非常高。

“六四”凌晨,枪弹坦克的围攻追逐中,从纪念碑最后撤退时,这台油印机也是他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当时那么危急,走在最后面的几个同学也不肯放弃这个油印机,说:“这是好机器。抬回去继续战斗!”“是的,继续战斗!”那时候他也这样想。

33年后,当他终于再见到这个油印机时,翻来覆去,找到了暗藏的金属标签,“孔雀21型速印机 湖北江汉工业公司 87年7月 机号0159”。果然是那台效率超高的“速印机”,与记忆完全吻合了。

油印机的捐赠者,是当年清华的一个年轻教师。这台油印机一直被他放在母亲处保存,后来母亲去世,姐姐放在租来的储藏室里,继续保存。2022年,姐姐费尽周折,把它带到美国。出关时,为了安全,拆掉了所有标志,只说是“工业样品”,还好,没有遇到太大麻烦。但姐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路紧张,终于平安运到了美国。

捐赠者自己写下了一段回忆,也是历史的证词:

“六四凌晨五点左右,坚守了一夜的学生用口头表决撤还是不撤,正在争论的时候,子弹从头上飞过,打在纪念碑和学运之声广播台的喇叭上。一队侦察员率先登上纪念碑的最高层,从上往下驱逐学生。当时清华的学生和年轻的教师断后。

清华的学生领袖周锋锁要我们帮着把油印机抬走,我们抬到广场边上。一个同伴,也是清华教师,有自行车,就把油印机放在自行车货架上。从广场一直推到西单。期间,和戒严部队的一辆坦克对峙了一次。当时,我们在长安街的车道侧边走。

坦克开过来的时候,步行的同学都跑到人行道上去了。我们两人和自行车就孤单单地在坦克的前面。我直勾勾看着坦克。坦克在到我们跟前时,停下来掉了头,同时有士兵冲我们扔了一颗手榴弹。不是杀伤性的,但冒出很有味道的黄烟来……后来知道这是呼吸系统毒气弹。

在同一地点,北京商学院19岁女生龚纪芳就因为吸入过多毒剂而中毒昏迷,窒息死亡。”

纪念馆的玻璃墙上,展出着一件白色的女式衬衣,那是年轻的《解放军日报》记者江林的,当年她在天安门采访,白衬衣上的血如今已是黑色。

还有一个红袖带,是当年“清华纠察指挥队”的,如今也是珍贵的文物。还有一封信,内容是一个军人,向当时广场上的大学生致敬。

收集这些文物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故事。周锋锁说,一次,听到“六四纪念馆”在筹建的消息,一位朋友专程飞到纽约,送给他一本自己当年“六四”期间的日记。今年5月22日,他在温哥华参加活动,有人当面赠送他一张当年“首都高校自治联合会告人民书”的传单,前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看得出时间,正是35年前的5月22日。

两天后,他这把张传单带到了伦敦,和另外几件“六四”文物一起,在英国议会做了展览。伦敦大学斯密斯学院的学生,也邀请他去交流,并做展览。年轻人的热忱,让他深深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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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大学史密斯学院的八九民运摄影展海报。(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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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的旗帜在英国议会展出。(受访者提供)

35年了,记忆就这样斑驳地传递着,在全世界。

“就像这个油印机,其实一直在等待着,有一天能站出来为历史作证。”周锋锁说,他觉得,纪念馆是一个很大的责任,是带有使命感的。要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受伤的人,把这么多年无数人的心血,保存下来。


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纪念“六四”?

2023年3月,我漂泊到纽约。作为一个记者,第一次,因为离开了中国,我才有了可以公开纪念“六四”,且不用恐惧警察上门的机会。

6月4日这天,“六四纪念馆”正式开放。这一天,79岁的美国汉学家林培瑞教授专程从加州赶来。开幕仪式上,他朗诵了自己的一篇短文:“为什么要记得六四?”

此前,我看过他在家中拍摄的视频,是用中文读诵的。视频下方摇曳的白玫瑰,是他的太太童屹亲手种的。童屹是当年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积极的“六四”参与者,曾在中国被劳教,饱受屈辱,1997年到达美国。

“我们为什么记得六四?”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那时候蒋捷连才17岁。今天,他仍然是17岁。他永远是17岁。死去的人不长岁数儿。”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那些逝去的亡灵,始终困扰着刘晓波,直到他去世;亡灵们也将困扰我们,直到我们也去世。”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普通的工人倒了下去。我们不可能记住大多数他们的名字,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从来也不知道。但我们记住了他们作为人的举动,我们也记住了自己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这是最坏的中国,但也是最好的中国。”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我们想知道那些杀人的士兵们, 自己有什么记忆……”

那一刻,小小的纪念馆里,挤满了人,林培瑞教授在诵读中,声音哽咽,红了眼眶。1989年6月4日那天,他就在北京,目睹了普通中国人在那个时刻难以言说的愤怒与无助,他也是帮助著名科学家方励之进入美国大使馆避难的关键人物。

或许是被林教授的苍苍白发触动,我在玻璃门外,一瞬间泪如雨下。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30多年过去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在思想上深受那一年影响的记者,这竟然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心中没有恐惧地纪念“六四”,也让眼泪肆意流淌。

1989年以后,“六四”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敏感词之一,每年“六四”前后,政府都如临大敌,而媒体都会主动地加强“自我审查”,不敢有任何关于“六四”的信息成为“漏网之鱼”。在朋友圈或者社交媒体上,有时能看到闪烁的蜡烛,或者一朵白花,你就知道,有一些人,还记得“六四”。但近些年,就连烛光或花,也很容易被审查机器识别出来而屏蔽。

我曾和朋友在家中烛光聚会,或者在这一天独自沉默禁食,但从来没有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没有忧惧地纪念“六四”。

2014年5月,浦志强、徐友渔、郝建等十多名知识分子,在北京的家中纪念“六四”,因为聚会的照片发到了网上,多人被抓捕。这也成为浦志强律师的罪证之一,他因此被判刑入狱。

我的一位朋友,曾在当地的城市办了一个颇具影响力的草根媒体。他每年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六四”。前几年的一个6月4日,他在微博上发了条“今日无话可说,休息”。几分钟后,警察就出现在了他的门前。我的另一位律师朋友常玮平,闻讯赶到现场,为了他和警察据理力争。最终,警察没有带走他。但几年后,常玮平律师因为投身公义,而被判刑4年,至今还在狱中服刑。

我记得,1992年,“六四”的肃杀尚未过去,我到西安上大学。那时候同学们都在流传:男生宿舍的楼管大叔,原本是学校的老师,因为当年参加了“六四”,不能再当老师。还有学校后门那里的补鞋匠,也是同样的遭遇……

在我所在的城市西安,一位叫李贵仁的出版人,因参与“六四”,以及在“六四”屠杀发生后写罢工宣言,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出狱后,始终被处在监控之下,直到2020年去世……事实上,除了那些媒体上被人们知道的公众人物,几乎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都有人为了不肯遗忘“六四”而付出他们的代价。

也可以说,对1989后的反对者来说,“六四”是一个共同的精神密码。

“六四纪念馆”里,挂着一副书法“爱国无罪”,写字的人是宁先华。这个壮实的男子,是1989年的沈阳民运领袖。 他在“六四”后一度失去自由,被释放后在中国从事“民主党”的工作,2007年,再次被判刑12年。后经减刑,于2016年出狱。2017年,他辗转离开中国,如今,在纽约从事着一份体力工作。纪念馆开幕的这天,他是现场的义工。


年轻一代蛛丝马迹的记忆 以及“我们这代人不喜欢大词”

“你是怎么知道六四的?”

2023年春天,坐在曼哈顿中城附近的一家日本文具店里,我问晓明。晓明是纽约民主沙龙(后改为“热风”)的发起人。2023年3月25日,沙龙的第一场活动,就是在“六四纪念馆”举办的。

1989年的秋天,晓明出生在中南某城市。天安门运动轰轰烈烈进行时,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母亲那年25岁,每天穿过市中心去上班,路上被抗议的学生占领了,下班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坐上公交车回家。母亲喜欢看热闹,说她一边走,一边听学生演讲,也不觉得累。她也听美国之音。晓明笑着说,这都是他的“胎教”。

但他第一次知道“八九六四”,还是在小学的思想品德课上。那天,体育老师来代课,按照官方的定义讲了一段,说军人被吊起来烧等等。他回去问了家里人,小姨才告诉他,当年有一个领导人叫胡耀邦的,去世了,学生们因为腐败很气愤,“搞了这个活动”。

只言片语,却唤起了他的好奇。2008年,他上了大学,但学校里很少人谈及“八九”。再后来,他读《城市画报》,看到查建英的一个专访,她说现代的流行文化,“八九”是一个转折点。“八九”之前是理想主义的,“八九”之后全部是流行文化了。他对此感到不确定,不知道“八九”为什么会是个分水岭,“一直希望有机会能问问她”。

他喜爱现代和当代的文学,也关注很多历史的细节。但在“墙内”,因为长期的屏蔽与审查,相关的信息总是零碎的。他看到一本纸质的杂志提到《河殇》,也在豆瓣上看到批判《河殇》的书,但只有一些评论和只言片语,始终看不到《河殇》的片子。

有一段时间,他读了北大教授钱理群的文章和书,印象深刻。他记得,钱理群在国外出版的书里谈及“六四”,并有一个回忆的细节:开枪之后,他在未名湖畔遇到学者吴组缃,吴低沉地说了一句:“共产党完了”。

这些都是蛛丝马迹。可“六四”那一天以及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满怀着好奇。一直到2012年8月,他到美国来读研究生,没有了防火墙,才终于有了机会。

“我一下飞机,就打开YouTube,先搜索赵紫阳当年在广场上,具体给学生说了什么。后来,我又一口气看了三个小时卡玛的《天安门》纪录片。”晓明回忆。

他说,最初他受这个纪录片影响,觉得学生不应该绝食,应该“见好就收”。一直到2022年,一个年轻人的媒体“文宣中国(公民日报)”每天发学者吴仁华收集的“六四”历史,包括清场记录,每天有一个大事记。“我通过这个大事记,才了解到,绝食把单纯的学生运动,变成了全国各阶层的一个运动。我也慢慢认识到,它其实是一场去中心化的社会运动,没有一个一呼百应的领导层,也不可能让学生们在广场上能进能退,说撤就撤。”

2015年左右,出国两年后,晓明遇到了第一个“六四”亲历者。那是他的一位同事,1991年毕业于北大。通过听他对自己亲历的讲述,晓明更清楚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晓明记得,也是在这一年前后,纽约文化沙龙邀请了《天安门对峙》一书的作者,讲了1989年的整个经过。“当时,我对对话团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觉得对话团是一种比占领广场更温和的方式。”他回忆。

2023年底,他又看了一遍卡玛的纪录片。此时,已是白纸抗议发生之后,通过片子,他又找到了一些新的链接。 “当年学生们喊的口号,和白纸喊的口号惊人一致。”

他记得,在纽约,大家声援白纸抗议时,提出的诉求里就有“反对警察暴力,保障人民权利”。他在纪录片中也看到,当年广场上献花的时候,人们喊的也是反对暴力,保障人民权利。

白纸抗议发生后,纽约的一些活动,晓明也参与其中。他发现,关于“六四”的记忆还是断代的。在纽约的一次活动中,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女生,举着赵紫阳的像,说这是1989年的一个象征。当时周锋锁也在现场,但她完全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些著名的学生领袖,以及其他的抗争者。

2022年11月,为声援白纸抗议而发起的纽约万圣节游行前后,周锋锁和晓明等年轻人相识,那之后,他们都彼此希望保持一种链接。当时,在周锋锁家里的聚餐,也成了这种链接的一部分。

晓明也一直在思考怎样把大家聚起来。早先年,他读钱理群关于“民间思想村落”的文章,知道了在文革后期,中国有很多民间的读书会,大家彼此分享思想,他觉得很受吸引。最终,晓明和他的伙伴们决定创办一个沙龙。沙龙第一期,就邀请了胡平等人,讲他们1980年参加北京海淀区民主选举的往事。

议题的选择,也透露出来晓明对历史的兴趣和关注。

当时“六四纪念馆”已经租下来了,第一期沙龙就在纪念馆里举行。虽然这段历史已经久远,但还是吸引了二、三十人参加。在沙龙最后的提问阶段,一位女士的提问,是关于“白纸抗议”中的年轻人。而这位女士,正是“六四”的见证者、如今居住在纽约的作家查建英。

沙龙开始,晓明先强调了一遍沙龙公约,内容是反对性骚扰和性别暴力,这是新鲜的事情。晓明解释,起因是在当初白纸抗议的海外游行中,伦敦的一些社群讨论到“如何缔造一个不厌女的集会空间”,于是,大家一起思考讨论后产生了这个公约。每次活动,都会在开场时说一下。“这是在美国。也是社会文化中的重要部分。”

“至于其他的老一辈人会觉得多余吗?他们没有说。我也不管。我想,您到我(沙龙)这里来,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他说。

毕竟不同世代之间有代沟存在。晓明说,因为一些价值观不同,一些年轻人拒绝和老一辈抗争者对话,但他认为,不同世代之间,虽然观点不同,还是可以对话的。不过他也确实通过一些小事,发现彼此之间的沟通有很大困难。

他记得一件事情,有一次在中领馆抗议,现场有人提议,“我们唱国歌吧”。但他们的社群有一个规矩:考虑到在抗议现场可能有维吾尔人,香港人,大家各有创痛,所以不唱国歌,可以唱国际歌。“但当时有一个前辈把我拉过去,质问我,你们为什么唱国际歌?国际歌是共产党的歌!你是谁?我解释了半天,对方也听不进去。”

晓明说,还有一次活动,他向另一位民运前辈借音箱,对方也是很警惕。一直追问他“你是什么组织的?” 他说,我没组织,我是某某某,并做了解释。但对方最终没有借给他们。

“一代一代人的思维方式不同。老一辈人会觉得一定要有个人要振臂一呼。其实今天我们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每个人要有个体的生命。”晓明说。另外,他觉得最大的区别还是话语不同。

“老一代人喜欢用反共这样的词,我不喜欢。因为这样的词,可能在美国会代表右翼、保守,政治光谱还是不同……而且他们用大词特别多。我特别害怕大词。说一些大词,我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他认为,自己受到八九一代和自由派的启蒙,但人在美国,也接受了进步的种族和性别的观念,话语上和传统的“民运”其实有很大不同。

说起周锋锁,他觉得,“他不会把他的意见强加给我们。如果我们要做一个事情,他一直很愿意帮忙。”

2023年“六四”,因“六四纪念馆”的发起人王丹被指控性骚扰,民主沙龙发公开声明谴责,此事最终导致双方不欢而散。6月11日,民主沙龙的活动改在了外面举行,周锋锁还是参加了这次活动。2023年11月,民主沙龙改名为“热风”,名字的来源是鲁迅的一篇文章。

“很多人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政治上的反对派,而我,不是这样。除了民主自由之外,我还想到另外一些东西,那就是包容多元。我做热风,就是希望做成一个多元包容的地方。我不想沉迷于过去的运动,也不想被贴上‘白纸一代’的标签。在我一直希望看到新的运动,并能参与其中。” 2024年5月,晓明这样说。

“可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骄傲,这一代人的是什么呢⋯⋯无论如何,我还是一直愿意去听大家说。”2023年的一次采访中,周锋锁曾这样告诉我。


行动的价值 :“极权下的反抗 六四依然是最大公约数”

“很多人纪念六四,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会到天安门广场去。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而且你那么年轻,六四发生时,你还没有出生……”

2023年6月4日,哥伦比亚大学的“六四”纪念集会间隙,我问董泽华。他是一个说话斯文的年轻人,长发扎了个小小的马尾。

“你的问题和我当年被抓时警察问的问题一样……”他笑起来。

1991年,董泽华出生于西安。他的父母都在国企工作,家境算是“小康”,不用为未来的生活担心。但从小他就觉得不快乐。“我喜欢留长头发,但从小到高中,都被老师揪出去,强迫剪头发。和监狱里一样。”在他的记忆中,学校的应试教育,从小长大的经历,以及工作后被克扣工资,遭遇诈骗,去报警时警察的毫不理睬,都让他开始思考,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在高中的历史课本看到,“1989年发生了一场政治风波”,但没有说是什么。一直到上了大学,他学会了翻墙,看到了外网的消息,才知道“六四”死了那么多人。“看了后,颠覆了自己的世界观”。

他对这个国家长期以来宣传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在我知道八九的真相后,明白了,这个体制最大的问题,是它不诚实,会在很多方面给你撒谎。例如大跃进、文革,每件事都在撒谎。你会看到,社会底层一些的人,心里一直有一种怨气在积累。”

他告诉我,确实有很多人问过他:你出生在1991年,和1989年没关系,为什么会去天安门广场纪念六四?但第一个问他的人,还是北京的警察。

而他告诉警察的,是一个听起来颇为荒诞的理由: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他告诉我,这并不是他对警察虚与委蛇,而是真实的。2019年,是“六四”30周年,算是大日子,从五月份开始,在墙外就有铺天盖地的报道,他记得也是在那一年,BBC记者曝出了关于“六四”凌晨非常清晰的视频。

他说,也许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五月底的一天,他真的梦见一个短头发、白衣服的女孩,哭着对他说:你能不能带一束花去广场看看我?

他说,自己也无法解释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但他因此决定,一定要去要去天安门广场看看。

2019年6月4日中午,董泽华坐火车抵达北京,并发了一条推特。随后,他刷身份证走进戒备森严的天安门广场。但是,“实在是怕被警察早早发现了,所以我手中并没有拿一束花。”

他穿着“纪念六四三十周年”的黑T恤在广场拍了照,但因为外面穿了衬衣,一开始并没有被发现。他在广场呆了几个小时,看到另外一个男生,也穿黑衣,是一件搞笑的文化衫,有江泽民的头像,被他认出来了,就打了招呼。后来,他们成了法庭上的“同案”。

当他在广场上试图采访一些外国游客,听他们对“六四”的看法时,警察来了。最终,董泽华和另外两个当天在广场上悼念的年轻人,被以寻衅滋事罪名,分别由北京市东城区法院判刑六到七个月。

2020年1月3日,董泽华出狱,其后经历了新冠疫情的封锁。2022年10月,他离开了中国。在纽约,他和另一名自己的“同案”重逢。此后不久,“白纸抗议”在国内爆发,在纽约声援“白纸行动”的万圣节游行中,他遇到了自己的老乡、很多次在“六四”新闻中看到的周锋锁。

如今的董泽华,在一家仓库做着体力工作,但没有停止思考。他说,其实白纸的抗争者,和八九一代一样,本质上都是一种责任感。“是人的基本良知的驱使。他说,自己很敬佩周锋锁等前行者的坚持。“一个人一生坚持做一件事,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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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锋锁在英国议会展示“天安门自由女神”像。(受访者提供)

2024年的这个春天,“六四”35周年在即,周锋锁奔走四方,脚步匆匆。他去了欧洲、加拿大等多个地方,也去多个大学参加纪录片《幸彤在监狱》的放映。邹幸彤是香港支联会的副主席,2021年6月,因始终坚持对六四的纪念,被香港警方拘捕,至今还在狱中。

周锋锁最挂念的一个人是曾雨璇。曾雨璇今年24岁,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法学博士生。2023年六四前,她和周锋锁联系,愿意参与在香港展示“六四国殇纪念柱”的直幡。后被指控煽动罪,由香港法院判刑6个月,刑满后,被遣送回大陆,从此失联至今。

5月28日,伦敦大学斯密斯学院,在学生举办的“六四”35周年纪念活动现场,除了刘晓波的头像,也摆放着邹幸彤、曾雨璇的照片。在开场白中,周锋锁说,自己要向在2023年白纸抗议中被抓的李思琪致意。因为这里正是李思琪的母校。

也是在同一天,在香港,警方首次以违反“基本法”的23条为理由,抓捕了6个人,称他们利用“某个将至的敏感日子,在社交媒体发布具有煽动意图的贴文”,其中一人就是原本已失去自由的邹幸彤。

这个所谓的“敏感日子”,正是“六四”。

“在香港,六四已经极速从公众的良知底线到公认的危险红线。”邹幸彤曾在法庭陈情书中这样写到。在法庭上,她也曾这样表达:“当权力的行使是基于谎言,生而为人,我们只有不服从。”

无论如何艰难,35年之后的今天,关于“六四”的记忆依然在星星点点艰难地传承。“极权之下的抗争,六四依然是最大的公约数。”周锋锁如是说。他说自己对未来有信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晓明为化名。)

【CDT关注】中国民主季刊|长平: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译本删改部分就是最佳答案

CDT编者按:《中国民主季刊》2025年第二期刊发了笔谈“制度与发展:中国是否在失败”。其中长平谈到《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译本的大量删改。言论自由和出版审查一直是中国数字时代关注的重点。经过《中国民主季刊》编辑部同意,我们转发这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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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原版及中国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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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主季刊》编者按:在过去几十年中,中国一度获得了快速的经济发展,经济总量、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都大幅提升。然而,从2012年左右开始,经济增速开始明显放缓。新冠疫情以来,人们终于惊讶地发现经济似乎陷入了停滞、无力复苏。无论国内、国际,许多人都失去了对中国经济在目前政权、体系下恢复活力的信心。

巧合的是,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颁给了三位研究政治、经济制度对于国家贫困与富裕影响的学者,达隆·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西蒙·约翰逊(Simon Johnson)和吉姆·罗宾逊(James A. Robinson)。消息公布后,迅即引起国内不少网民的关注和讨论。

在2013年出版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一书中,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区分了包容性与榨取性两种不同类型的政治-经济制度。前者与民主、法治、财产权的保护等联系在一起,促进国家的繁荣、发展。后者与专制、国家权力不受限制、财产权没有保障等联系在一起,导致国家的衰败和贫困。两位作者预言中国经济发展将不可持续。

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的理论视角是否可以用于分析中国的经济?制度的不包容性是否、如何影响了中国的经济?目前的困境是否与制度性的榨取、掠夺有关?哪些因素在制约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的经济是否已经登顶、国家可能从此转向衰败?

就这些重要问题,《中国民主季刊》邀请到了罗斯高(Scott Rozelle)、史鹤凌、罗根·赖特(Logan Wright)、莫之许、长平等5位专家与观察人士进行讨论,并请达隆· 阿西莫格鲁教授本人做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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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主季刊》封面图

长平(《中国民主季刊》注:《德国之声》专栏作家,《中国数字时代》执行主编):跟所有涉及中共治理的西方学术著作一样,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合著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权力、繁荣和贫穷的根源》(以下简称《失败》)在中国大陆出版的译本《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版;以下简称“中国译本”), 对原著进行了大量的删改,原著中直接明快的文风变得含混不清,部分章节甚至让否定变成了肯定,批评变成了赞赏。涉及其他独裁国家人民追求民主自由的内容,也有所删减。读者可能受到的误导是:中共正在克服困难,改邪归正。

在对照了原著和中国译本之后,我在想,后者删改的部分,其实就是这个笔谈提出的问题的最佳回答。

书中论述道,中国之所以开始增长,是因为邓小平推动激进改革,将经济制度从极度攫取性转向较为包容性。作者认为,中国的经济制度显然比苏联更具包容性,但中国的政治制度仍然是攫取性的。共产党在中国掌握绝对权力,控制整个国家官僚系统、军队、媒体和大部分经济。中国人民几乎没有政治自由,也极少参与政治进程。如果攫取性政治制度不让位于包容性制度,这种增长终将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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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中国民主季刊|长平: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译本删改部分就是最佳答案
作者:长平
发表日期:2025.6.3
来源:中国民主季刊
主题归类:出版审查
主题归类:中国民主季刊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然而,并没有太多迹象表明中国很可能会向更包容的政治制度转型,更别说能够顺利地完成转型。《失败》出版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国经济被不幸言中,陷入困境。一些长期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发表了与之互相佐证的意见。

例如,2024年3月,麻省理工大学经济学教授黄亚生在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发表文章认为,1978年后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原因在于中国政府引入了市场改革,鼓励创业,并引入外资,开放对外贸易,与其他东亚经济体的成功并没有什么不同。

黄亚生教授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反驳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金刻羽的观点。金刻羽认为,中国的制度得益于儒家思想的传承、政府驾驭权力和掌控金融的独特能力。这其实是老掉牙的中共标准文宣的学术版。黄亚生指出,中国今天的许多问题都是金刻羽卖力鼓吹的“中国模式”的直接后果。

《失败》专门用一个章节驳斥了“文化假说”(The culture hypothesis)。书中写道:“中国在毛泽东去世前的贫穷与中国文化没有关系,而是毛泽东以惨烈的方式管理经济和控制政治的结果……同样的,现在中国的成长与中国人的价值或中国文化的改变无关,而是源自邓小平和他的盟友推动改革所引发的经济转型过程。”

阿西莫格鲁与罗宾逊强调,攫取式制度下的成长模式并非中国独有,苏联、柬埔寨、越南、布隆迪、埃塞俄比亚及卢旺达都经历过。很明显的是,这种成长不可持久。

斯坦福大学中国经济与制度研究中心许成钢教授在新著《制度基因:中国制度与极权主义制度的起源》中论述道,大跃进和文革遗留下来的区管式极权制是中国改革的制度基础。但极权制的既得利益者总是努力以各种方式保护这个制度,保护其制度基因。

许成钢教授还进一步指出,中国经济近四十年的高速增长,不仅挽救了共产极权制,而且造就了新的极权制超级大国,同时使得当代共产中国的制度充满迷惑性;其中最大的迷惑性来自人们普遍无视中共的制度是共产极权制这一事实,从而忽略了中共的改革自始至终是为了挽救和扩大共产极权制的事实。

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在《失败》中直言不讳地谴责了中共的舆论管控:“今天,党对媒体,包括互联网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自我审查的背后,有一个类似奥威尔小说(《1984》)中描述的系统:监听谈话与通信,关闭网站与报纸,甚至选择性地封锁网络上的特定新闻”。这些段落似乎不像经济学著作中的内容。但是,言论管控正是攫取式政治制度存在的枢纽。“中国译本”的删减也是一个讽刺性的证据。2014年,《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文章《〈国家为什么会失败〉的失败》(作者杨虎涛),认为“《失败》一书只是制度决定论的一个极致、荒谬的翻版。”《人民日报》等官媒转发了这篇文章——是另一个例子。

南方人物周刊|发现孩子被家暴时,每个人都可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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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发现孩子被家暴时,每个人都可以报告
作者:邓郁
发表日期:2025.5.27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主题归类:家庭暴力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5年5月19日,在杭州智力运动学校就读的泉州9岁围棋少年朱某鑫疑似跳楼自杀。在他生前,其父对他长期殴打、辱骂,孩子身上布满瘀伤。此前一天,5月18日,青岛一名9岁男童疑因游戏充值被父亲殴打数小时,送医时已无生命体征。数天前的5月上旬,温州9岁女孩被母亲打骂管教时受伤,经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目前,三起事件中的施害当事人都已被刑事拘留,具体细节尚未披露。父母的手,何至于如此之毒?他们究竟是失手、情绪失控,还是存在长期的故意伤害和虐待?从学校、医院到社区,公安、检察机关和民政、妇儿部门,如何尽到相应的报告和监管职责?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就此采访了两位法学学者和一位检察官。上海政法学院法律学院教授张善根长期从事未成年人保护研究,担任上海市未成年人法研究会副会长。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教师张丽霞近年参与反家暴相关课题,对全国反家暴实施情况和学校强制报告落实情况做了深入的走访和调研。北京海淀区检察院检察官助理吴宜远和同事则在工作当中,接触过未成年人被家暴、性侵、遗弃的实际案例。他们一致呼吁:发现未成年人被家暴,不光学校、医院、社区有义务报警,普通的陌生人也可以第一时间报告,避免孩子落入暴力的深渊。

在报警、物理隔离甚至撤销监护权之外,更重要的是培养家长健康的人格和正确的教育理念——学会做合格的父母,要从学会“做一个人”开始。

南方人物周刊:我们一般认为的家暴都是殴打行为,那语言暴力、精神羞辱算不算?

张丽霞:《反家庭暴力法》明确规定,家暴不仅包括打人、捆绑这些身体上的伤害,还包括经常性的谩骂、恐吓这类精神上的折磨。有些地方的规定更具体,比如重庆、江苏把侮辱、诽谤、跟踪、骚扰、散布隐私这些言语和行为都算作精神暴力。江苏还特别提到“冷暴力”,比如故意漠视、孤立对方也属于家暴;重庆则强调,通过网络进行精神或经济控制,也算家暴。另外,像广东明确规定,孩子哪怕只是目睹家庭暴力,也会被认定为受害人,说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越来越重视。

南方人物周刊:涉及对未成年人家庭暴力的施害方,根据施害程度,要承担哪些法律责任?

张善根:家庭暴力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涵盖范围较广。因此《反家庭暴力法》并没有直接规定施害方的法律责任,而是通过法律指引,用《治安管理处罚法》和《刑法》加以规制。家暴情节较轻的,由公安机关对加害人给予批评教育或者出具告诫书。构成治安处罚标准的,可以进行治安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据《刑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虐待罪是指经常以打骂、冻饿、限制自由、凌辱人格等各种方法,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摧残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行为。《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规定,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不光是身体伤害,导致孩子有创伤性应激反应、抑郁等精神障碍,都可以作为“情节恶劣”的判定标准,但家暴和虐待导致的精神伤害在认定和赔偿上都有难度。

南方人物周刊:舆论关注到的往往是极端恶性案件。但从整体来看,家暴未成年人的现象中,报警、进入司法程序的似乎不多。为什么?

张善根:在犯罪学上有一个概念叫“犯罪黑数”,是指在实际发生的犯罪行为中,因各种原因没有被纳入官方统计数据之中的犯罪。家庭暴力的统计中“犯罪黑数”现象可能更为明显,家庭暴力的实际数量要远高于进入法律系统的数量。

首先,家庭暴力如果是一次两次,受害者基本不会考虑去主张权利。只有到非常极端的程度,或许才会考虑。尤其是未成年人,他都不知道去哪里寻求救助。另外就是中国传统的“家文化”,认为父母管教孩子理所当然,孩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棍棒之下出人才”。家里有暴打孩子的情况,也是家里的“丑事”、糟心事,不想被暴露。

张丽霞:如果在实施家暴行为时有录像、照片或者录音,又或者有就诊记录和报警记录、询问笔录,公安部门出具了告诫书,就能够认定存在家暴行为。但在这类案件中,最大的难点往往是取证太难:家暴多发生在封闭的家庭空间,孩子本身又处于弱势,很难自己说清楚或收集证据。

我们调研时碰到一个案例。警察出警了,可一到现场,施暴的家长就说:“我就是教育孩子,情绪激动了点。”再问孩子,孩子也说:“没事儿。”这让执法人员很为难,现场没法取证,也判断不出到底有没有达到立案的标准。

尤其是精神暴力,没有明显伤害,很容易被忽视。再加上有些家暴是长期存在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可能会变得麻木,甚至觉得这是正常的,也不觉得能改变,这让外部干预变得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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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教师张丽霞 图/本刊记者 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国家推出了强制报告制度,整体执行情况如何?2025年审理的上海3岁男童黄梓澈被生父女友长期虐待致死案,就是由医院发现伤情并报告公安机关的。

张丽霞:《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十一条规定得很清楚:只要发现可能伤害到未成年人,或者侵犯他们合法权益的情况,任何人、任何单位都有权劝阻、制止,或者向公安、民政、教育等相关部门举报。像学校、医院这些密切接触未成年人的机构,一旦发现有上述情况,必须依法上报,这是法律明确规定的责任。

很多人都对电视剧《无尽的尽头》中的一段印象深刻:取材于真实案例的父亲为了讨好继母而殴打两个孩子,最后把孩子从游船上推下水,导致一死一重伤。剧中的邻居、老师、医生,甚至孩子的亲奶奶,因为各自的私心和某些原因,都没有及时帮忙或者报警。

在现实当中,强制报告制度的执行还不太均衡。根据我们的调查和访谈,医院这边做得比较好,像发现未成年人被性侵或异常受伤时,基本有直接报警的机制,处理也比较及时。但一些学校在识别风险和报告方面意识还不够强,经常把家暴当成“家长管得严”,不知道该不该干预。

有的事件里,家长还会到学校质问老师“为什么要报告?”老师面临着非常大的精神压力。再加上学校一般要层层上报,涉及班主任、年级组、德育校长等。虽然流程规范,但遇到紧急情况就可能耽误处理的时间,需要优化,让反应更快、更有效。

南方人物周刊:《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未履行报告义务造成严重后果的,依法给予处分。是否有一些未履职的机构因此受到处分?像杭州围棋少年的这起事件,如果朱某鑫所在的学校尽早报警,会不会避免(延缓)悲剧的发生?

张善根:处分的事例是有的。例如2020年年底,山西榆次某小学生在家中被其父和奶奶殴打致死。检察院办案时发现,班主任曾发现该生被殴打的状况,但学校未按照规定及时向公安机关报告。于是检察院向学校、教育局公开送达了检察建议,要求督促涉案学校依法依规查处有关人员。其他地方也有学校因未履行强制报告义务、瞒报教师侵害学生案件的线索,校领导因此受到处分。

朱某鑫所在的杭州这个学校属于密切接触未成年人单位,是有法定的强制报告义务的。但这里存在一个“责任稀释”的问题。因为只有未报告导致严重后果时,才承担法律责任。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这个父亲的殴打行为可能是很多次,你没法认定学校是哪次没报告导致了他最后的自杀。

这个事件会促使我们去反思,要运用“逐案倒查”。比如他家周围很多人都目睹过父亲的暴力行为,有人制止过,可能村居委、学校也介入过,但是不是都没有报告公安部门?这就逆向激发大家的履职意识,平时应该如何更好地履行报告义务。

张丽霞:从立法本意来看,我国已经明确建立了强制报告制度:只要发现未成年人受到侵害,任何人、任何单位都应该及时报告。虽然在实际操作中,这项制度主要针对经常接触孩子的群体和单位,对普通公众来说更多是道义上的倡导,没有明确的法律后果。但法律明确“发现疑似侵害也可以报告”,就是鼓励大家多一份责任心,哪怕只是怀疑,也应该及时反映。

南方人物周刊:像围棋少年事件,如果我是个目睹其父当场施暴、看到孩子身上有伤的路人,我也可以去报告,警方也应该受理?

张丽霞:是的。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发现可能构成犯罪的情况,有权向公安机关、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报案或举报。相关机关必须受理并依法处理。

南方人物周刊:在防范和阻止未成年人受家暴和侵害方面,国外有什么经验可供借鉴?

张丽霞:在一些国家,针对未成年人家庭暴力的问题,普遍建立了比较成熟的常态化报告机制,启动快、覆盖面广。虽然在这种高频报告下,确实会出现一些误报或错报,但也正说明整个响应机制要更高效,不仅要第一时间接到信息,还得有能力快速判断哪些是真正的风险,做好分级处理,避免资源浪费,也不漏掉真正需要干预的孩子。

在一些国家的家暴干预实践中,已经建立了家庭暴力的“致死性风险评估”机制,用标准化问卷快速判断受害人是否面临严重伤害甚至死亡风险,帮助尽早识别高危个案、及时干预。对于那些初看只是轻微暴力或教育方式不当的情况,一般不会立刻采取强制措施,而是先引导家长参加亲职教育、冲突管理等课程,帮助他们调整行为。之后还会有跟踪评估,观察家庭教育有没有实质改善,必要时再启动司法程序。

南方人物周刊:据了解,上海青浦区试点“儿童安全码”,通过大数据分析异常就医、教育记录,自动触发预警。这样的做法值得推广吗?

张丽霞:这是很好的实践探索。“儿童安全码”通过整合就医、教育等信息来智能预警未成年人的异常情况,确实能提高发现问题的效率,也有助于各部门联动处理,值得探索和推广。但在应用过程中也要注意,不能采集过多个人信息,要保护好孩子的隐私;同时要防止误报太多、干预过度,让家庭和学校陷入不必要的压力。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孩子身边最亲的人存在暴力倾向,拘留几天后又回来了。还有什么办法保护孩子,比如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能起到威慑和约束作用吗?

张丽霞:人身安全保护令是法院根据反家暴法作出的民事裁定,其核心功能包括禁止施暴者的暴力行为、限制接触骚扰,禁止其接近受害者住所、学校或工作单位,并为受害者提供临时住所保障等。不光受害人本人,公安、妇联、居委会等也都能帮忙申请。在重庆巴南,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流程(从申请到签发)最快压缩到了20分钟。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有些被申请人对人身安全保护令不太当回事。比如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有些施暴者觉得人身安全保护令“只是一张纸,撕了便是”。为此,有律师特意多复印了几份,告诉其他近亲属,“撕了没关系。但如果继续拒绝执行,要承担法律后果。”需要注意的是,违反人身安全保护令的行为在一定情形下可构成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

张善根:2025年3月底,上海发布了《上海市妇女儿童权益司法保护工作白皮书》。当中提到,上海市2020年未成年人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的只有3起案件,到2024年就有41起。说明有越来越多的人利用这种方式去保护未成年人的权利。

南方人物周刊:大家看到泉州棋童被长期殴打后自杀的新闻都非常痛心和愤慨,认为这样的父亲“不配做父母”。那么这类现象发生后,谁来评估监护人的监护能力,谁来决定是否剥夺他的监护权?

张丽霞:这个问题关涉未成年人权益保护体系中的关键环节:监护能力评估与监护权撤销。一旦发生遗弃、性侵、虐待未成年子女,或者监护人失踪、无法取得联系,将未成年人置于无人监管和照看的状态,导致未成年人面临死亡或者严重伤害的危险等,都能构成撤销监护权的判断依据。

在我国,监护能力评估这块还在慢慢完善当中。一些地方近年开始试点多部门协作。至于撤销监护权,根据《民法典》和《未成年人保护法》,只有法院有权裁定撤销监护人资格。申请人可以是孩子的亲属,也可以是检察机关代表孩子向法院提起诉讼,作为支持起诉的单位。

南方人物周刊:当父母和其他近亲属都不具备监护能力,国家监护怎样来兜底?

张善根: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未成年人遭受监护人严重伤害或者面临人身安全威胁时,需要被紧急安置,民政部门应当依法对未成年人进行临时监护。可以采取委托亲属抚养、家庭寄养等方式进行安置,也可以交由未成年人救助保护机构或者儿童福利机构进行收留、抚养。

如果监护人资格已经被撤销,民政部门应当依法对未成年人进行长期监护,通常也是在福利院这样的机构。另一种情况就是民政部门进行收养评估后,可以依法将其长期监护的未成年人交由符合条件的申请人收养。

南方人物周刊:在一些网络讨论中有人提到,收养和寄养是一种解决之道,不过孩子也会面临对新环境的不适应,甚至可能面临新的心灵创伤。

张善根:对。在国外有寄养制度,我国也有相关制度,但因国情不同,寄养制度是不发达的。实际上我国民政部门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也建立了一些资源库。一旦遇到有需要的情况,公安机关可以直接把孩子送到经过特定程序委托的寄养家庭。对寄养和收养家庭的资质、抚养能力,当然也需要专业评估。在孩子面临“人身安全威胁”和“环境不适应”的两难时,只能“两害取其轻”。

南方人物周刊:有的案件里,明明一方更有爱、更疼孩子,但因为种种原因,离婚时孩子还是被判给了存在家暴倾向的另一方。

张善根:是的。孩子由谁抚养,应当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为原则进行裁定。而不能仅看谁经济条件好,就把孩子判给谁。打比方说,如果能够举证父亲有这种家暴倾向,不利于孩子成长,那么母亲即使是经济条件不好,但能够更好地照顾未成年人,可以去主张并获得抚养权。从权利救济的角度,女方可以通过各种平台去求助,比如说去找妇联,妇联会帮助你寻求司法救济。但很多家庭中的弱势方会选择自己去承受这一切,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解决,这是现实中遇到的一个很重要和紧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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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政法学院法律学院教授、上海市未成年人法研究会副会长张善根 图/沈煜

南方人物周刊:需要去考虑孩子在这些事件/案件中的个人意愿吗?

张丽霞:家暴这样的创伤事件,孩子才是真正经历一切的人,他们有权参与、有权表达,不能被忽视。听孩子的意见,不只是程序上的一步,而是对他们的尊重,也是做出合适决定的关键。特别是在确定谁来照顾他们时,孩子的想法关系到他们的安全感和适应能力。如果觉得孩子太小,缺乏判断力,还是在以成年人的角度来代替孩子做决定,完全不听他们的声音,可能做出的决定他们接受不了,也会造成新的伤害。所以,需要综合孩子和负责任的监护人、相关机构的意见。

南方人物周刊:长期处于家暴环境中的孩子,心理上会遭受哪些影响?

吴宜远:有研究指出,家庭暴力会对青少年的人格和性格造成深远的伤害,如人格缺陷、心理扭曲、孤独感、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等诸多不良问题。

就我们的办案经验和观察,被侵害的孩子可能“恶逆变”,从被侵害者发展成为侵害者。在一起寻衅滋事案件中,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女孩,她在学校当寝室长,同学如果不做值日、不按时晚睡,她会扣同学的钱,不让他们睡觉,或者要求同学“这有几桶泡面,把这几桶泡面全部吃下去”,作为对室友的惩戒。

我们在提讯时,女孩说她的本意是在管教、帮助室友,希望他们可以变好。回溯女孩的成长经历才发现,他的父亲在管教女儿时,会把女孩的头按到水盆里让她冷静,说“我是在教育你,我爱你才会管你!”这位父亲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说自己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女孩也把这种控制认为是一种爱,以致实施了犯罪。这就是一个“恶逆变”(被害人受侵犯以后,在不良心理和其他因素推动下,所导致的从被害者向施害者方向的转化)。后来我们以寻衅滋事罪起诉,这个女孩被判了缓刑。

张丽霞:有些家庭暴力真的会一代传一代。我经常给学生在课堂播放的一个影视片段,是一个家暴父亲被送上法庭,孩子的奶奶在现场情绪崩溃了,说“他就是这么被打大的”,那一瞬间让人特别震撼。很多研究说过,孩子长期在家暴环境中长大,很容易把暴力当成一种“正常”的沟通方式,长大后不是去打别人,就是继续被打。这种模式不只是伤害一个人,而是让家庭关系、情感表达都变得扭曲,一不小心就变成代代相传的恶性循环。

吴宜远:另一种情况是,在家庭中绝对地服从和听从于自己父母的孩子,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其他地方绝对地听从和服从于其他人。当他们被欺凌又没有反抗能力时,他们不敢表达,不敢向父母或其他成年人寻求帮助;还有一部分可能因为缺爱,觉得自己没有被爱过,他们希望去寻找更多的爱,那可能就更容易遭遇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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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在北京海淀区检察院“六一检察开放日”活动中,该院未检检察官助理吴宜远为未成年人作普法宣讲 图/受访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几位受访者多次谈到《未成年人保护法》中的“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怎么理解和贯彻这个原则?

吴宜远:“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的本质要求是以未成年人权利为本位,在权衡各方利益时将未成年人的利益放在更加特殊、优先的地位,选择对未成年人最为有利的做法。

我们曾经经办过一个案子。离异家庭中一个妈妈带孩子,因为新冠疫情期间经济收入骤减,压力很大。爸爸没和妈妈商量就给孩子买了手机,孩子老玩游戏,她心里积压了很多愤怒和委屈,便拿手机打孩子的胳膊、腿、背,孩子身上有明显的淤青挫伤,爸爸发现后就拍照、报警了。

我们先是羁押了这个妈妈,但这个妈妈和最近几起新闻事件中的父母不同:她属于一时情绪的失控、管教方式不当,虽然造成了伤情,但和孩子的感情基础很好,爸爸也表示妈妈平时对孩子很用心负责。综合考虑案件情节、嫌疑人的悔过态度及再犯风险,尤其是孩子多次表示想见妈妈,想让妈妈陪自己。根据“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则,对妈妈采取了取保候审。

同时,我们第一时间委托司法社工对孩子开展救助,检察官多次与社工一起前往孩子家庭,评估其家庭环境与心理状况。妈妈被取保候审后,救助工作仍在继续,侧重点调整为妈妈的监护情况、二人亲子关系的动态评估。这些工作的核心都是“最有利于未成年人”。

孩子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他们面临的挑战太多了。刑事法律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是保护未成年人的关键一环,但也是最后一环。

张丽霞:家庭有时是未成年人受伤的源头,有时又是他们康复和获得支持的重要依靠。在家暴案件中,虽然施暴者可能受到法律惩罚,但与孩子之间的血缘和监护关系往往难以彻底切断,刑满释放后再次伤害的风险依然存在。

我们调研中就遇到一个典型案例:一位母亲因虐待子女被判刑,服刑期满后还是要回归家庭、再次与孩子接触,大家都在担心如何帮助孩子安全过渡、避免再受伤害。当事人虽然表示“认罪受罚”,但情绪上仍存在明显对抗心理,并表达出对举报人或者司法机关的强烈不满,声称将来要“讨回公道”。司法处罚虽然能暂时止暴,但真正长期的保护,还需要对父母和孩子都做心理建设。相比公检法人员,社工、调解员、心理咨询师常常更有亲和力,沟通能力也更强,更适合做家庭关系的缓和和情绪支持。所以我们也呼吁多部门的联动,借助各方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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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教师张丽霞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授未成年人民事司法制度有关内容 图/受访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媒体报道,围棋少年朱某鑫的爸爸经历过两次婚姻失败,经济状况差,性格暴戾。还有一些事件当中的父母笃信自己动机是好的,“孩子不能惯”,采取的方式却是暴力的、失控的。家长要怎样培育自己和孩子的心理,塑造健康的人格?

张善根:这里有几个层面,首先,中国过去是父权社会,现在往平权社会发展,但很多人观念还没有根本的扭转。

第二是当下教育当中有非常不正常的趋势和风气,家长在教育孩子时非要对标最高端的层次,学科要得多少分,各项要拿冠军、争第一,一旦不行就棍棒相加,以爱的名义来实施暴力,实际是从所谓的“亲情制高点”掩盖侵犯儿童的事实,这是非常可怕的。

很多家长教育子女的能力存在明显的短板。教育是一个漫长的、要细心浇灌的过程,需要有耐心。当前家长普遍缺乏更好的与孩子沟通的能力。你愿不愿意去学习做个合格的父母?有的家长人格和心智不稳,一旦面临生存压力、教育内卷,会把自己的恐慌、无能转嫁到孩子身上。

实施《家庭教育促进法》,除了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也要培养家庭成员之间的教育,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不同代际之间,都要学会理解和善意的对待。家庭教育是终身教育,它不是某个特定阶段的教育,而是要贯穿在整个人的生命历程中,不断强化和训练这种责任能力。

【CDT关注】南华早报|中国新一代监控工具借力AI:已监控7000万Telegram账户、可自动检测翻墙行为

CDT 档案卡
标题:中国新一代监控工具借力AI,重点监控Telegram和VPN用户
作者:Yuanyue Dang
发表日期:2025.5.17
来源:南华早报
主题归类:监控社会
CDS收藏:老大哥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据香港《南华早报》报道,在最近举行的第十二届中国国际警用装备博览会上,公安部第三研究所展示了一款能监控Telegram的工具,据称该工具目前已收集超过300亿条消息,监控了7000万个Telegram账户,以及39万个公共频道和群组。此外,南京的一家科技公司也展示了一款可自动检测翻墙行为的工具。

以下是这篇报道的中文翻译:

中国新一代监控工具借力AI,重点监控Telegram和VPN用户

作者:Yuanyue Dang

在北京举行的年度警用装备博览会上,参展商表示,中国未来的警务工作将由人工智能监控工具驱动,这些工具不仅可以监控Telegram和VPN用户,还能利用受DeepSeek启发的模型分析案件线索。

这些监控设备本周在第十二届中国国际警用装备博览会上展出,该展会于周六(5月17日)落幕,是国内同类规模最大的警用科技展。展会为来自全国的警用和防务设备供应商提供了与公安部门争取订单的机会。

参展商包括隶属于中国最高警务机构公安部的研究所,以及多家民营企业。

人工智能技术成为展会上各类产品的重要卖点,包括监控工具、刑事侦查设备和无人机干扰装备。其中一项展出的技术是公安部第三研究所推出的“个人极端行为多维情报分析”。

据该研究所介绍,中国在对“个人极端事件”进行预警时面临安全挑战。该所已开发出AI模型,通过分析购物记录、搜索历史和社交媒体帖子,识别高风险人群。

研究所表示,这款工具基于中国初创公司Dify的AI代理服务开发,Dify是一个开源大语言模型(LLM)应用开发平台。

过去一年中,发生了多起“独狼”袭击事件,令中国社会震惊。最严重的一起发生在去年11月,珠海一名男子樊维秋驾驶SUV冲入体育中心外人群,造成至少35人死亡、43人受伤。樊维秋已于今年1月被执行死刑。

自那起事件后,北京方面多次强调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性,要求地方官员识别可能实施此类“极端事件”的人员。

该官方研究所还展示了AI辅助的手机取证工具和逃犯追踪系统。

许多厂商将警用设备的安全性作为主要卖点之一。

有公司宣称,其工具可以监控警用设备的使用情况,特别是上网行为,从而能够迅速发现“涉密信息的非法发布、传输、存储或处理”,以此“确保国家机密和警务工作的保密性与安全性”。

去年,北京对一项旨在保护国家机密的法律进行了重大修订,扩大了其适用范围。

随后出台的政府规定,要求厂商“利用新技术、新方法、新工艺,创新安全保密产品和涉密技术装备”。

这些规定于去年9月生效,并承诺对“对相关技术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的个人和组织给予奖励。

保密也是今年展会的一个主题。

参观者需通过扫码申请才能入场,必须实名登记并提供身份证号码,通过审核后方可进入展会。

展会上,许多潜在买家身着警服,一些展商要求参观者出示警官证后方可拍摄产品。在某些情况下,产品说明书仅限执法机构购买的设备随同发放给警员。

展厅内一条醒目的标语写道:“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

公安部第三研究所展示了一款号称可以监控Telegram(一款以隐私和安全著称的即时通讯应用)的工具。该所称,该工具可监控用中国手机号注册的Telegram账户,而中国手机号有严格的实名制要求。

据该机构介绍,目前该工具已收集超过300亿条消息,监控了7000万个Telegram账户,以及39万个公开频道和群组。

该机构的宣传视频展示了如何通过入侵的中国手机号登录Telegram,监控群聊中的毒品交易。

他们还表示,可以监控Telegram上涉及政治及香港相关话题的消息。研究所称,2019年香港反政府抗议者广泛使用Telegram,是开发该工具的原因之一。

在中国大陆,用户需通过VPN访问Telegram及《南华早报》网站,但来自南京的一家科技公司展示了一款能够检测此类行为的工具。

还有多家公司推广面向警务的大模型,并强调其产品基于如DeepSeek等中国开源大模型。这些AI模型据称可帮助警方更高效地分析线索、管理设备、勘查案发现场和审讯嫌疑人。

一家北京公司宣称,其AI工具可对嫌疑人进行实时心理测试,实现“智能审讯”,并迅速“突破心理防线”。

华为、科大讯飞、海康威视等大型科技公司也在展会上推广自家AI模型,宣称适用于执法场景。

真实故事计划|被迫退学的玫瑰少年,无路可走

CDT 档案卡
标题:被迫退学的玫瑰少年,无路可走
作者:金晶
发表日期:2025.5.18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同性恋权利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死在了20191219”,23岁的年轻人胡乐在微信签名上这样形容自己。

5年前的这天,胡乐17岁,在北京市房山区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幼教专业读高二,他在学校礼堂举办的“真人图书馆”活动上,讲述了反对歧视性少数群体的相关话题。两天后,胡乐被学校劝退,他的母亲曾下跪向学校求情,仍于事无补。

在网络上,有人用“玫瑰少年”形容胡乐。这是为纪念叶永志,一位因不同的性别气质表达遭遇校园暴力后不幸离世的台湾少年。而胡乐自小白皙清秀,说话温柔,喜欢和女生一起玩,他在初中时被男同学嘲讽、孤立。因有过类似经历,他才在主题发言活动上,懵懂表达了自己的性别意识。

被迫退学后的5年间,仅有一张初中毕业证的胡乐艰难求职,至今仍未等到校方的正式道歉,工作屡屡受挫,抑郁反复发作。只因一个懵懂的表达,少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突如其来的劝退

2025年春,胡乐频繁穿梭于房山区的家和朝阳区、丰台区等多家公司。4月至5月,他每天都要反复刷新招聘软件,先后参加了十几家公司的面试。5年前,因为一次发言被学校劝退后,他内心时刻充满戒备。当hr问及学历,他只模糊回答,2018-2020年,在一所技校就读。

所幸,尚未有人进一步追问他在这所学校的经历。不过,当他提及自己在餐饮、医美、物流等行业工作过,但最长工作年限不到半年后,有些面试便不了了之。在面试官看来,这样的员工有很强的不稳定性。

23岁的胡乐对每份求职报以厚望。3月,又一次面试失败后,他察觉自己有轻生念头,想要自救,他喊朋友出来吃饭。朋友刘明珂记得,胡乐心情低落时约她吃饭,会止不住手抖,四处张望,说话言语断裂。

缠绕胡乐5年的噩梦,发生在2019年12月18日,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1点多,在学校容纳7、800人的礼堂中,进行着一场“真人图书馆”的主题分享活动,现场坐满高二、高三年级的学生和老师,学生家长、系领导也在。

当就读于高二年级幼儿教育专业的胡乐被抽中,走上舞台时,他心情紧张、兴奋,他并未多想,即兴发言:

“我就想借这个话题,改变现在一些大家的认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出一份力量” 、“我敢到大家面谈公开这件事情,就说明我之前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也面临着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这个寸头,穿蓝黑校服,衣服左下角贴一张红色号码牌的17岁少年,语气热烈。

当胡乐说这番话时,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领导们表情不太对劲,但他没有停止。前排同学讨论,有人问“1802班(胡乐所在班级)是哪个班”,有男生倒喝彩说“下来吧”。

两三分钟的发言结束,胡乐弯腰鞠躬,离场。离开礼堂时,他才想起自己本是想分享“同性恋不等于艾滋病”这一话题,因为太紧张根本没讲。

但如今,胡乐觉得“幸好没讲”。那天发言结束后,他被一位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又过了一天,周五,胡乐被学校劝退。此后,他和父母联系过3家职校,都以不接受转校生为名拒绝了他,胡乐也迟迟等不来学校曾允诺的帮助转学。

2021年1月24日,胡乐将此事在微博曝光,此时他已失学2年,患上抑郁。始终未等来学校的道歉和赔偿,他开始了艰难的打工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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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少年”

在“真人图书馆”活动上发言前,胡乐并未想过在学校公开反对歧视性少数群体。

胡乐自小长相清秀,说话温柔,他对男生热衷的体育活动不感兴趣,只喜欢和女生玩。这让他初中时,被班上的男生排挤孤立,嘲笑是“娘娘腔”。当他向老师反映,只得到“为什么欺负的是你”的回应。胡乐入校时,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后来慢慢掉队。

中考后,胡乐的分数只够进入中专。父母先是将他送入一所职校学习计算机,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向父母提出要转学,后来父母考虑到幼教将来是个吃香的职业,将胡乐送入房山区另一所职校学幼教专业。

在学校,为不像以前那样被欺负,他不太展露头角,特地加入一些小团体以保护自己。学校虽施行军事化管理,早五晚九,但手机自由,氛围还算轻松。此前,胡乐做过最“出格”的事,无非是在学校偷偷点外卖。他小心过着一种不会出差错的日子。

幼教专业女生居多,胡乐所在的班级只有2名男生,他没有再遭遇霸凌,可以放心和女生相处,还交到了“可以一辈子联系的好朋友”。青春期后,他少有地在学校感到被接纳,也渐渐接受了自己不同的性别气质。

悄悄搭建的安全小圈子之外,在网络上看到性少数群体的遭遇,让胡乐不安。2019年10月,胡乐看到一条新闻:南航某空少被恶意描述为“骚扰醉酒男同事”,引发热议后被停飞。而网络上充斥着对此人“恶心”的评论。

胡乐记得,学校老师提前两个月通知 “真人图书馆”主题发言活动。他曾上网查阅,了解到活动发源于丹麦,初衷是通过交流,打破刻板印象,消除偏见和误解,现场会随机抽取幸运观众上台。若有机会上台,他打算反对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歧视,还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朋友,朋友也表示支持。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选上,发言结束时,“全场都亮了”,他听到台下欢呼声、喝倒彩声夹杂,胡乐认为同学并无恶意,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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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演讲台后班主任的问话,他将其理解为一种老师对学生身心健康的关心。直到2019年12月20日,母亲被请来学校,走进系主任的办公室,胡乐才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与自己在真人图书馆活动上的发言有关。

他站在门口紧张等待了大约十几分钟,之后被叫进办公室,看见班主任、一男一女两位系主任。据胡乐回忆,老师们称他在演讲上的有关发言,有损学校名誉。且因为胡乐的发言,学校将来也不便为其分配幼教工作。系主任希望胡乐能够主动退学,否则一个月后,他就会被自动开除,并承诺,如果自行退学,可以帮忙解决转学问题。

听闻消息后,胡乐的母亲崩溃,跪下,给系主任“磕了好几个头”,求学校不要劝退孩子,再给他一次机会。胡乐心疼母亲,他想拉母亲起身,但怎么都拽不起来。尽管自认没做错什么,他开始随母亲一同向老师致歉。

当天回家后,胡乐“被吓到”躺在床上浑身疼痛,之后连发了一个礼拜的40度高烧。那时,他差2个月才满18岁。12月份的冬天,“更多的是心凉”。

2020年1月2日,胡乐再次去到学校沟通,交涉无果。6天后,1月8日,胡乐的母亲替胡乐在自愿退学单上签了名。

被劝退后的第一年里,看着周围的同龄人都有书读,他也期待能够重返校园。学校曾允诺为其转校,但没有下文。2020年9月秋季开学,仍未找到学校后,胡乐再次拨打校方电话。他保留的一条2020年9月与校方的通话记录显示,该老师回应:当时已过新学期的招生阶段,询问转学结果时,对方表示,可能是“忘了”。这个回复,让仍抱有期望的他愤怒,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同年10月,胡乐收到了校方退还的教材费和职业装费。

又等待了2个多月,胡乐决定“鱼死网破”。2021年1月24日,他将自己的经历发在微博上,阅读量很快破了七百万,海报新闻等媒体对胡乐被劝退的经历进行报道,并帮助他拨打了北京市12345市民服务热线询问与校方的协商结果。

胡乐第一次等来校方的正式回应。据12345客服反馈,校方承认对胡乐进行了劝退,给出的理由是:该生身为幼教专业学生,毕业后将进入幼儿园就业,会对幼儿身心健康发育造成一定影响……鉴于胡乐的言论已影响到学生本人,且在校园产生一定的影响。经系部学生处及校领导多次商讨、研究决定,对胡乐进行劝退处理。

对于胡乐来说,这次曝光就像是一场情绪宣泄。

他没想到的是,除了理解,新一波的恶意也随之而来。有人将“宣扬”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说他“活该”、“恶心”、“不正常”。甚至他所认为的“大家族”,也有人表示不理解。这些声音,加之自己的经历,愈发让他感到孤立无援。最初,胡乐会一一针对攻击他的留言回怼,解释自己只是想反歧视。在2021年1月25日回应网友的微博中,他仍坚持,“我就是想让这个学校给我道歉,给予精神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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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4年1月21日,胡乐发表在微博上的手写公开信

陷入困窘的家庭

2019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劝退,让原本平静的胡乐一家掀起波澜。周五当天,胡乐和母亲在回家路上大吵一架,胡乐母亲认为学校有问题,但儿子也同样不对。

胡乐成长在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小时候,他随姥姥姥爷生活在北京房山区农村,他的父母在镇上打工,两三周回家看孩子一次。姥姥姥爷的宠爱,难以抹去父母无法长伴身边的失落感。直到小学毕业后,他搬到镇上和父母一起居住,但和父母的隔膜已经定型。

疫情期间,胡乐长久待在家中和父母相处,一言不合会吵架,而那前后,这个农村家庭面临新的挑战,父母替家里一位借贷的朋友做担保人,亲戚负债后,父母还需替人还债,加上儿子转校后又被被学校退学,父亲与胡乐的争吵更是一触即发。

等待复学无望,家庭关系矛盾,胡乐发现自己“长期情绪低落、总是想不开、集中不了注意力”,2020年9月,胡乐独自去首都医科大学复兴医院精神科进行检查。结果显示,他患有重度抑郁、轻度焦虑和双向情感倾向。此后,他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令他变得嗜睡,即便很早休息,他也会睡到中午才起。

除嗜睡外,胡乐开始接连几个小时地玩游戏,刷视频软件……他曾向母亲坦白自己的抑郁症,母亲给钱让胡乐去看病,但母亲觉得“你装的吧”的说法,仍会刺痛他。几个月后,胡乐选择停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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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9月,胡乐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的病历

停药后,体内的神经递质和激素,仍然操纵着他的大脑。他想过要了断自己,控制不住地想去买农药,“喝洁厕灵”,他在朋友圈表达了想要轻生的念头,几小时后,警察上门。胡乐猜测应该是朋友看到后担心他自杀报的警,“不止一两次”, “反正我就是不想活了”。

抑郁也影响着他的工作。一次上班时,胡乐突然情绪崩溃,拿头用力地撞桌子。领导看到后,说影响不好,给了胡乐钱,辞退了他。他曾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控制不住地用头撞向墙面,“长了大包,也没有特意去管它,过几天就自然消肿了”。2024年3月,还有一次“冲动用头撞铁柱”的行为。胡乐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

包括疫情期间常赋闲在家的4年里,胡乐断断续续换了10多份工作。每份工作持续的时间长则几月,短则几天。2024年一年,他只上了4个月的班。攒到钱后,他就离开北京这个事发地,去武汉、青岛、杭州、苏州等地。江南水乡和青岛大海让他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没有尝试过的,借此“不让自己死掉”。

2025年年初,胡乐母亲给了胡乐一笔钱,希望他能用这笔钱支撑他生活、工作。胡乐的父亲是工人,是家中主要经济来源,母亲做一份私人会计工作,月入3千元。她年过50,又有高血压,一家三口和胡乐的外婆租住在房山区一栋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如今,他们只希望儿子能找一份工作坚持下去。

5年过去,身边人希望他 “不要活在这个阴影里”、 “要过好自己的人生,尽量将对你个人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

话虽如此,未等来道歉和精神赔偿,这件事就永远无法尘封。胡乐尝试告诉自己,“我生活中可以有它,但不能全是它”,但夜深人静,他又忍不住回想起,“我是只听结果的一个人”。拾起、放下,胡乐在其中沉沉浮浮。

现在,胡乐回过头来看,觉得自己当时“比较单纯吧”,“后悔了”。他最近的愿望是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但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到应有的道歉和赔偿。

前段时间,他在微信签名后又加了三个字——“等复活”。

据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CDT关注】歪脑|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女脱口秀演员们

CDT 档案卡
标题: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女脱口秀演员们
作者:歪脑
发表日期:2025.3.4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脱口秀审查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辑注:自由亚洲旗下的新媒体平台“歪脑”日前因特朗普行政令而暂停运营。成立于2017年的歪脑主要面向华语世界青年群体传播自由主义价值。CDT近期将持续回顾歪脑的报道。《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女脱口秀演员们》是歪脑制作的播客节目“你那边几点”的一期故事,发表于2025年3月4日。“你那边几点”播客邀请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华语嘉宾,探讨共同关心的话题。关于墙内脱口秀行业面临的审查和海外脱口秀社群的发展,CDT在2023年终专题中作了回顾

近几年在中国,脱口秀尤其是单口喜剧,成为备受年轻人喜欢的娱乐方式,线上综艺和线下演出蓬勃发展。同时也多次掀起舆论风波。言论审查一直是高悬在脱口秀行业从业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同时,在海外,年轻华人纷纷拥抱这一冒犯的艺术,用中文或英文表演单口喜剧,华语脱口秀俱乐部也在世界各地涌现,那么在中国国内和海外讲脱口秀有哪些不同?一场优秀的脱口秀表演,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在海外讲脱口秀就完全自由了吗?今天我们邀请了三位女脱口秀演员一起来聊聊这个话题。

0:00
Victoria、Vickie、Blank的喜剧经历
10:12
审批与自我审查
17:20
常遇到会举报的观众吗
25:14
在国外都讲什么段子
28:16
如何看待脱口秀被视为“冒犯的艺术”
31:24
怎样才算一个优秀的脱口秀表演
35:46
女性脱口秀演员遇到的困难
45:44
会特别讲女性主义的段子吗
54:57
未来的喜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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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稿:

Victoria:

你先把观众逗笑逗笑了以后最后那个底,你可以说一些你想说的话。

Blank:

我觉得脱口秀说白了,就是一个人在讲自己的观点,但是它是用好笑作为一个能让你听进去的工具。所以我是觉得是有自己的思想同时,也好笑吧。就是大家其实都有一个共识。中国喜剧就是要完蛋了。

Vickie:

就是必须稿子要审批。连Opic Mic稿子都要拿去审批。这是对于脱口秀来说,这是根本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片头:

不同时区,不同生命体验。相通的情感和语言,欢迎收听你那边几点。每期我们会邀请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华语来宾,谈一些共同关心的话题和故事,观察相似议题在不同土壤生长的模样。

主持人Freya:

大家好,欢迎收听今天的《你那边几点》。我是歪脑驻台湾的特约记者Freya。近几年在中国,脱口秀尤其是单口喜剧,成为备受年轻人喜欢的娱乐方式,线上综艺和线下演出蓬勃发展的。同时也多次掀起舆论风波。言论审查一直是高悬在脱口秀行业从业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同时在海外年轻华人纷纷拥抱这一冒犯的艺术,用中文或英文表演单口喜剧,华语脱口秀具乐部也在世界各地涌现,那么在中国国内和海外讲脱口秀有哪些不同?一场优秀的脱口秀表演,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在海外讲脱口秀就完全自由了吗?今天我们邀请了三位华人脱口秀演员一起来聊聊这个话题。他们分别是现在在华盛顿的Victoria Hi Victoria,你好。

Victoria:

大家好。我在华盛顿DC现在9点05分早上。

主持人Freya:

你好,然后我们欢迎还有在伦敦的Blank, Hello Blank.

Blank:

你好,我现在在伦敦。现在是下午的两点。

主持人Freya:

以及还有来自台湾在上海待过十年。目前在纽约的Vickie. Hello Vickie.

Vickie:

Hello, 大家好。其实我现在人在密西根,也是早上九点。

主持人Freya:

好欢迎大家。首先还是请你们先各自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哦,尤其是跟喜剧脱口秀表演相关的一些经历,你们从事脱口秀表演的初衷,你们讲脱口秀的一个简单的经历的介绍。Vickie,你开始吧。

Vickie:

好,我是大概7年前开始讲脱口秀,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讲英文脱口秀为主,讲这么多年来,从上海开始,然后回到台北,然后现在到纽约。最酷的经验应该是帮Asuko Katsuka,她是一个台日混血在美国长大的脱口秀演员,我在台北帮她做过开场。用英文讲,我现在在纽约。算是主办两个秀。一个秀是我自己制作的,叫做Wayne’s World Comedy,然后大概一个月一次。还有另外一个是我是Women’s Comedy Collective的,其中一个主持人那我们大概也是每个月大概有一两场的表演。

主持人Freya:

那你之前起步是在上海,是吗?然后之前在上海工作十年,从那里开始讲脱口秀然后在上海讲了很久。能简单聊一聊就是当时为什么是是有一个喜剧的启蒙,或者是说你当时开始从事脱口秀表演的初衷,以及在上海稍微讲一下这个经历。

Vickie:我当初开始的时候,我其实就只是很喜欢去看表演。然后那个时候上海有一个 Comedy Club叫做 Kung Fu Comedy,然后我去看了很多场表演,但是一场,一场看下来就是2017年。那个时候大部分讲脱口秀的还是白人,男性为主,特别是英文场。然后我就听了很多老外抱怨中国女生很神经病之类的。啧,一些笑话就刻板的,因为听不下去。然后对一些刻板印象我就听不下去。就觉得说那我是不是,既然我能讲英文,我是不是也应该上台反驳一下。这是当初的一个小小的初衷然后。所以在上海讲了几年,在上海讲了五年,然后两年前回到台湾然后今年才搬到纽约。

主持人Freya:

来,Victoria,你简单介绍一下你的经历呢?

Victoria:

我的经历非常的短其实。我严格来说,我觉得我算是个脱口秀长期爱好者,那我之前是在香港,然后在香港的时候,我其实一直也是看线下的广东话脱口秀的,那个时候就萌生了想讲的意思。但是当时呢,香港没有这个普通话的脱口秀具乐部,所以我没有办法去讲。我是今年3月刚刚来的美国。那来了以后就发现美国这儿有普通话的脱口秀具乐部。我就开始讲,我开放麦讲了没有多少场,女权脱口秀讲过一场。然后我在正常的脱口秀讲过两场。我从其实就只讲过三场。

主持人Freya:

在一个起步的阶段,非常非常非常年轻,但是是一个非常长久的行业观察者是不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国内脱口秀节目?

Victoria:

我国内脱口秀节目的话,就是从今晚80后我就开始关注了,就是李诞的那个节目。

主持人Freya:

那算是最早之一的脱口秀,的电视节目。

Victoria:

是的然后,如果要说喜剧启蒙的话,我可能会更早一点,因为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相声和小品还有就是曲艺杂谈,那个节目我还试着去表演过里面的一些作品。所以我那个时候可能我怀疑就已经种下了什么喜剧的种子。后来又喜欢情境喜剧就看了很多部,我觉得第一次接触线上的脱口秀,应该是看黄子华的那个线上专场,他那几套的专场香港,

主持人Freya:

那也算是华人里面,脱口秀比较早的了,

Victoria:

对,o g 嘛,就是广东话,普通话,黄子华。应该都算是o g,

主持人Freya:

然后blank,可以稍微介绍一下你几句的经历吗?

Blank:

这开始是在差不多四五年前,我在国内是先开始讲中文单口喜剧,在沿海地区。大概讲了一年多,然后后面因为出国留学,然后就来到了英国伦敦,学习的同时也就顺便去参与了一下当地的英文演出,然后到现在为止,到年底的话,已经在英文演出三年了。

主持人Freya:

已经三年了,相当丰富的一个从业的经历。

Blank:

相对吧。在国内我是只用中文,然后出国以后我刚开始是用中文,后面发现英文的这个环境,机会更多,我也更喜欢。所以现在我目前是只用英文来演出。

主持人Freya:

嗯, 那这个具体的我们后面再聊一聊。过去一两年,国内脱口秀行业发生了蛮多事件的。就包括池子被封杀 ,House的事件,以及后来笑果被巨额罚款啊,等等以及最新的杨笠的事件等等。那你们是怎么看待呢?首先,Victoria,你是做一个行业很早就开始看,尤其是线上的节目啊之类的。你怎么看待国内脱口秀市场的这些浮浮沉沉,还有近两年的这些被封杀的事件呢?

Victoria:

嗯, 肯定是觉得愤怒的。当下。我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我觉得House的段子根本就算不上犯了什么禁忌。这是我第一个想法。然后我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对整个行业造成这种负面,所以他对笑果罚款的时候,我是非常震惊的,然后我当时还在香港,香港也在经受一次这种脱口秀受到政治环境影响的这样一个情况。当时刚好是19年以后。19年以后,我去线下的专场去听的时候演员很显然会有很多政治的考量。比如说大家在喊一些敏感词的时候,大家就会说我们还是要表演的,你们不要再说了这种话,就是这种寒蝉效应。我觉得是非常可怕的。

主持人Freya:

Blank,你是自己之前有在国内讲过。然后也会跟一些国内喜剧圈的同行有一些交流。比如说,你观察,看他们在国内喜剧圈的同行。最近就是近两年有受到或多或少的这些影响吗?

Blank:

有的,就是就这些报导里面,有一些算是我的朋友,就是大家其实都有一个共识中国喜剧就是要完蛋了。就是中国喜剧没有未来,就大家都是能过一天。是一天都是比较悲观的态度。对,就这件事情只能说出乎意料,但是又没有那么出乎意料。就是大家都知道,这迟早一天会来,因为在国内做喜剧本来就是一个危险行业吧。只不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块石头会落到谁身上?

主持人Freya:

那像他们的话,就是还在坚持,还是说有改行,还是怎么样就是这些事件越来越升级,之后会有,就是像刚刚Victoria所讲的寒蝉效应,自我审查吗?

Blank:

就我觉得也是跟个人不同,就看每个人的追求是不是一样的,就有些喜剧演员,大家就这样一些观察类的段子,对他们来说影响就没有那么大。但是有些人,如果是想要表达自己观点的,那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更加寒心,毕竟也是要吃饭的做一套,然后自己真正怎么想那也很难说,就他们有些人也可能就私下会创一些别的场,也有可能就是他们也就把这个想法埋在自己心里。这也都不太一样。

主持人Freya:

嗯,就是根据每个人的这个对于喜剧的追求和理想的期待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反应也会是不一样的。

Blank:

是的。

主持人Freya:

那Vickie你在上海讲脱口秀的时候其实你是蛮早开始在上海讲那个时候的话。你有经历,或者是看到过类似的就是审查引发的事件吗?

Vickie:

我觉得自我审查我是从第一次开放麦开始就有的。我特别是身为台湾人在中国国内讲脱口秀。我从一开始就是有被警告说那个不要讲台湾,天安门Square,这些东西都不要提。那个时候刚开始,真的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情,因为我们都是毕竟特别是英文喜剧没有什么钱可以赚,大家在这边不算是工作,大家都是兴趣,那怎么样去保护这个群体,确保说大家都还有场子可以讲,大家是出于一种互相照顾的心情在自我审查,那我自己后来是经过了就偶尔会说 哦,那个现在具乐部被公安来查,然后可能接下来这几个月要低调一点,然后可能过几个月就风头过了,又好一点。但是House那个时候事情发生,那时候我已经人不在中国,那我身边的朋友通常都是蛮悲观的。他们都还是有继续在做喜剧表演,但是就是必须稿子要审批。连开放麦稿子都要拿去审批。这是对于脱口秀来说。这是根本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你等于是把这个format整个打乱掉。我自己本身我身边有喜剧演员是被请去喝茶过的,那我自己也被请过喝茶还不是为了讲话我是。

我身边有一个演员朋友在上海封城之后帮我订了一件T恤。上面就英文写 Shanghai Lockdown Survivor哦。然后就为了这件T恤被请。到公安局去签了一个声明。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在公共场合穿这件衣服之类的。

主持人Freya:

天哪,那这件T恤的话是怎么被得知的?当然这是有点题外话了,就还蛮荒唐的。

Vickie:

啊,真的很荒唐。我那时候被请去的时候他们是直接给我看一个名单。名单上面就有我的英文名,因为是我朋友帮我订的。他就没有用我中文名然后我就想说是谁听说?我根本还没见到。那个时候已经打包,被送到纽约去了。本来还觉得整个事情很莫名其妙。可能是他们诬赖我,而且身为台湾人进中国的公关局是很令人紧张的一件事情。

主持人Freya:

对啊,这也算是一个非常荒唐又独特的事件。

Vickie:

是他们应该是直接从淘宝的卖家那边拿到名单。然后一个一个帮我订的那个朋友,他也被请去喝茶。而且被请去喝茶的时候是上海封城快要一周年的时候,所以他们可能因为白纸运动的关系,很担心有人会想要一周年的时候,想要再闹什么其他的事情,那个比较是想要洗去我们的记忆对。

主持人Freya:

啊就是回到我们脱口秀这个本身啊,就是稿子要审批,然后在一些采访中就是行业从业者一些脱口秀具乐部的负责人啊,或者是演员都不止一次提到。就是每次表演之前演员的读稿视频,表演文本都只有在报批准之后演出才可以公开售票,就是类似的这种内容的报批审核还有现场监督。Vickie,你当时已经有吗?就是你当时的具乐部就已经需要内容提前报批了吗?还是只是说敏感议题不能碰?

Vickie:

英文的场子比较不一样的是我们本来就没有办法卖票,因为大概18年以后,上海那边至少是开始会查演员的签证,那我们大部分我是台湾人,所以我就是一个灰色地带,我算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这个吵不完。但是大部分的外国人是拿工作签证可能是教书,可能是上班,但是没有人是拿表演签证。所以,严格来讲,我们是都不能卖票的,对,所以我们还没有,我只有一次表演碰到是有卖票,然后事后被查到我们稿子没有审批,然后主办人有被请去喝茶,但是那个是比较少数。英文场算是好处吗?没有钱可以赚,但是相对的,至少我那个时候的审查是比较稍微少的。

主持人Freya:

但是在当时就是英文之外,脱口秀具乐部,他们都是已经开始提前报批了是吗?

Vickie:

这个我不清楚。

Blank:

这个我可能会再理解。对,就这个,报批是都有报批的,主要是它的力度,不太一样。虽然我最开始演出的时候就在house,这个各种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一样都是要报批。但是我觉得这就是很正常的是那种就是大家都知道我们交一份绿色的稿子,然后我们演一份另外的稿子报批,也就等于是做个形式,大家也都是那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大家有关部门他们其实也都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去审查,就我们从小到大,我觉得就比如说要录的通知书之类的这种官方程序的时候,都稍微收着点说,然后实际上做的都是另外一回事的。

Victoria:

对,我就是很好奇,因为我就是听一个线上的脱口秀演员说现在的报批时间要一个多月,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之间。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时间上的报批时间,有没有什么大概的,我觉得一个多月对两到两个月之间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因为他这样子的话相当于他准备一篇稿子。他要一个多月以后才能讲。

主持人Freya:

对,就像刚刚blank.你说的,你有看到说这个暴批以前可能是比较行事,走流程的,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紧,然后现在是大概是一个什么程度。

Blank:

我觉得最主要的还就是house事件应该算是一个分水岭,出事了之后那阵子肯定是最严的。现在可能是稍微又放宽了一些,但是我经验仅限于非上海,北京的地区。上海,北京应该还是最严的地方,就一般还有那个上海封城的时候。那时候上海市政府有说就是明明禁止各单口演员都不能开这个相关的玩笑。一般我觉得就是出事的时候风头就会紧一点,然后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就会松一下。就跟中国的其他事情一样。

主持人Freya:

概括得很很准确,那,除了这个内容的审查,报批,其实还想谈另外一个方向的一个限制吧。就是现场监督或者说有时候是官方组织,有时候甚至不是官方组织,而是一些热心群众,比如说house事件,就是一个现场的观众后来在微博举报这类似的这种现场的监督,还有观众的举报,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就是比如说Blank你的观察下这种在于从业者来说,是经常遇到的吗?

Blank:

对我来说就是真正的来自官方机构的相关人员,并没有那种群众更加可怕,因为我觉得官方人员就是我在现场,在国内现场也有见到过,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来审查的时候,大家也就是领一份薪水,然后大家也就是做做样子,当然也有他们是真心想要为部门服务的。但我觉得更可怕的还是那种就是应该是House事件之后,我在微博上有看到那个文章,就有些有观众就什么自愿参加了很多当志愿者,去剧场里面去看了点演出,然后分享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觉得这种自愿式的红卫兵对我来说是更加可怕的一些。

主持人Freya:

那,Victoria,你有补充吗?就是从你的观察来说,就是随着脱口秀越来越流行,然后观众群体也是各种都有,然后你会有看到观众去举报脱口秀演员这种就是这几年是越来越多了吗?

Victoria:

我觉得首先就是有举报的可能性。这件事情对演员和观众之间的信任感影响是非常的大的,因为脱口秀其实最重要的尤其是线下是你和观众之间那种互动,那种默契嘛。但是你知道底下有可能做了一个举报你的观众,你讲话不由自主的其实就是会担心,这种审查真的是很不自觉的,然后我最近看的一个专场那个演员他是在美国讲的,但是他依然在讲完以后说你可以打我,你可以骂我,但是请不要举报我。然后最后讲了house这个事情,就是其实对所有的演员应该是有影响。然后我觉得那个时候刘洋的那个易海洛斯专场还读了一张,一段特别大的免责声明,就是说我刚才讲的什么什么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是这个意思就很夸张,对。然后我就听说国内的话应该是,我觉得上海可能甚至比北京更严重一点。我听说是这个样子具体为什么我就不好说。

主持人Freya:

对,Blank说的这种可能对于从业者演员来说,是比从上到下的审查是更加可怕的。那再说说到海外,其实现在海外的话也是越来越多年轻的华人开始尝试脱口秀。中文的脱口秀具乐部也非常之多。那,Blank,你是去英国留学之后先讲中文单口,后来专注英文的,你刚刚在一开始有提到,那为什么后来就是完全专注英文的呢?其实中文脱口秀在我们看来好像蛮多蛮繁荣的,你所经历的就是海外的中文喜剧的环境是怎么样子的呢?是是乌托邦的美好的吗?还是说会有一些还是比较复杂的不一样的、参差不齐的?

Blank:

我这个要是说了,对我们这边当地的组织的频道可不太好,但没事,我继续。就我觉得是反过来的,就是我来这边追求的是一个想要自由表达的环境,但我来这边发现他们想要的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觉得既然都出国了,就大家都已经没有文化之类的审核的限制。我本来以为大家会更加的畅所欲言,能够讲更多真正好笑的东西。但我觉得这边的单口喜剧他们还是搞笑为主吧。就怎么说呢就是大家一起更像是年轻,因为英国这边和美国不太一样。我觉得美国这边应该有很多真正的移民。英国这边还是留学生比较多,观众群体也是比较基本上是18到25岁之间的年轻人。大家就是在一起团建一下,突突乐,并没有真正的对单口喜剧有很深的追求。所以我就放弃了在中文喜剧这边继续深造。

主持人Freya:

这一点很有意思。我们后面会再聊。一聊就是一个脱口秀表演,目的是为了纯搞笑,还是说其实应该有更高,更不一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表演。这我们后面再说。然后,Victoria,你在美国的观察是怎么样子的呢,就是中文单口喜剧的环境。

Victoria:

美国的话很神奇。我开始去听他们第一场线下专场,可能就是大概4个月前吧。然后我就加入了那个具乐部,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就每一次线下都会多那么几十个观众,然后多那么几个演员就每一场多几个,每一场多几个。一开始我们具乐部人特别少,可能就四五个吧。到现在已经有十四五个人了。这个发展就在这几个月内发展的特别的快。我觉得是跟那两个脱口秀节目的出圈是非常有关系的。大家都想来听脱口秀了。所以这个事情,因为本身其实DC这个地方跟纽约不太一样,它没有纽约华人多,但是我们这边的主要组成人员其实留学生还是很多的,就是说工作的人还是偏少一点。所以你平时讲的那个话题吧呃,你讲太职场或者太成人的话题有时候下面观众可能听,不懂给的反应会不够多。你就是得找这种更general的话题比如说啊,去餐厅吃饭呀,去租房呀,下面的笑声会多一点那长期以往的话。他这样子你,因为你渴求观众的笑声。嘛再加上你可能讲政治的东西都有两个concern。一种是你真的怕下面的人会是有小粉红。这个是真心害怕的就甚至不是说脱口秀的管理人员在审查你的稿子。你自己都会害怕这件事情。第二个的话就是渴求笑声,那么你想讲大家都能get到的话题,那你自然而然就会往更加往更大众的那个话题去靠,那我不知道是不是更厉害的脱口秀演员。他可以什么话题都可以让大家笑,因为我发现就是说这个话题的选择非常重要。所以后来我的话题我一开始讲的是我一开始去是去女权脱口秀讲的。所以我讲的是一个爹味的一个话题嘛,就是说讲是吐槽男人的在女权脱口秀反应特别好。当然女权脱口秀本来那个环境也是好,就是他们对于政治类的以及这种性别类的笑话容忍度和这种接受度也是更高的,我同样的一个段子后来就去普通场讲下面黑压压的全是男的,第一排然后我当时讲的时候本来就有点怕了,讲完以后觉得好几个我应该想的包袱的地方,下面没有反应,他们就是没有笑。后来我就换段子了。我就不那么爱讲女权的了在普通场。

主持人Freya:

了解,这个跟刚刚Blank所讲的其实也是一样的一个类似的一个观察,就是在海外讲中文脱口秀其实也并没有一个完全自由的一个空间,还是会有很多的担忧,顾虑,或者说从受众的角度,或者是同行的从业者的角度来说,并不是所有人都一样的喜剧,追求或者是价值观,是这样子吗?就是在海外的这样一个中文脱口秀的圈子。

Victoria:

是的,即便没有审查,但是大家其实对话题都是有筛选的,没有那么的自由,我觉得。所以我之后也萌生了想去讲英文脱口秀的想法,但是现在就是一个想法。我觉得中文脱口秀这边,一个是听众真的是少,海外华人圈子就毕竟只有那么多嘛。对,第二个就是真的是我想脱离这种自我审查的或者这种话题限制的,这种讨厌的境地,我其实还挺不舒服的。

主持人Freya:

嗯,那Vickie你从上海讲了好几年,然后后来回到台湾,然后又去美国,之后继续讲。就是一开始会不适应,就是不再需要自我审查,不再需要顾及那些敏感议题之类的吗?以及你现在在美国一般脱口秀都会讲哪些主题内容呢?

Vickie:

是真的蛮有意思的,因为我是在台湾长大嘛,所以从小是没有言论自由,这方面的限制,然后到上海学的自我审查。刚回到台北的时候,我是发现我完全没有政治色彩的段子,而且我发现我还抓不到那个感觉,不太会写。然后开始练习写政治方面的段子,然后演变到现在我在纽约有时候纽约,我真的,我就会跟观众开玩笑说我这边当作是Pro Taiwan的TED Talk。我上台,我会硬要讲。我要讲台湾现在在奥运为什么是中华台北而不是台湾国旗,巴巴巴巴巴这类的。我会想要特别是我知道,因为台湾小,然后可能很多美国人可能在新闻里面有听到台湾,但是不一定生活中有认识台湾人。所以我就会利用这些场子想说让他们多认识一下台湾写了更多,因为我在中国国内当然没有办法写任何关于台湾的段子。所以我自己的不管是身份认同还是一些一刻板印象或是文化上面的一些笑话是本来是完全没有的,但过去这一年我就写了不少。一方面是想要帮台湾做一点宣传吧,然后另外一方面也是就在中国那么多年没有办法写这些, 没有办法讲这些,其实是蛮压抑的,虽然当下是告诉自己说我是为群体好,我是要保护其他的演员。但是现在会觉得说既然能讲我要多讲。不过我上个月我参加了 Crazy Lap拉风喜剧的一个表演。他们大部分在纽约。他们是做中文场而且做得蛮好的中文场做得很大。但是他们每个月有一次英文场。然后我就受到邀约去讲,他们一邀我就问说,那我可以讲台湾的段子吗?然后邀我的那个演员就说还是不好吧,那个场子里面不知道观众的接受度怎么样,还是少讲一点。所以,就算只要是中国人主场,就算是讲英文,就算是人在美国,还是有一个自我审查的元素在。我就觉得那如果当下场子后来讲得很顺,没有问题,然后也没有人抱怨什么,没出事。但我自己上台之前,我是那个在上海上台。之前,那种忐忑又回来了,就注意我的言行。那种感觉,坦白说,那感觉蛮不好的。

主持人Freya:

所以,其实大家的观察都会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就是即使在海外,都还是有时候是出于习惯或者是出于别的原因,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个料靠完全摘掉。但是脱口秀,脱口秀其实它是被称为冒犯的艺术。你们是怎么理解的呢?或者说,你们认为什么样的表演才是优秀的脱口秀表演?在国内的话呢,就像刚刚我们所讨论的冒犯很多是不被允许的。很多时候我们所看到的一些演员的冒犯,就只剩下自我搞笑自我冒犯了。我不知道你们的观察是怎么样子的,那还是Blank你先来聊一聊首先

Blank:

我是觉得就是作为冒犯的艺术。我倒是没有觉得它是冒犯的艺术,只不过是在国内感到被冒犯像是被呼吸一样简单,就是就是大家都很容易,就是大家对于冒犯的这个阈值实在是太低了,而且大家都不愿意,都不太爱听,就是对自己不太好的话。所以大家都说我被冒犯了,我被冒犯了。但说实话,我们脱口秀就只是正常的出一些和常人讲的不太一样的,一些小小的意见吧,不同的观点。但是在国内这个我觉得国内大环境,所有人都是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但凡是和我想的不一样的就是冒犯,就是敌人然后所以这也就导致了脱口秀刚好又是一种以语言为载体的艺术,就其他的艺术像是画画呀或者是音乐呀。这些门槛比较高,大家不太能理解它里面的冒犯性。但语言的话就大家都能听,懂,然后一下子大家就都能欣赏这门艺术了,然后就会都觉得冒犯。所以我并不觉得它很冒犯啦,说实话。

主持人Freya:

那你认为就是一场优秀的脱口秀表演,它最需要具备的特质是什么样子的,就是脱口秀核心的一个特质是什么呢?

Blank:

我觉得脱口秀说白了,就是一个人在讲自己的观点,但是它是用好笑作为一个能让你听进去的工具。所以,我是觉得是有自己的思想,同时也好笑吧。

Vickie:

哇,Blank,这个说的好好对。

主持人Freya:

就是思想和观点。所以,Vickie,你也是赞同的是吗?你的看法呢?

Vickie:

我觉得BEN刚才说的这个好棒,幽默是一种工具,其实我当然我在现在人在美国然后讲脱口秀。我自己段子里面有提到说哦,我之前在中国开始讲脱口秀。所以讲完之后很多演员会跑上来问我说哎呀,你在中国讲不是什么都不能讲吗?我就说你们老外有时候也很笨,其实就是在没有言论自由的情况下其实有很多东西可以讲。我,相对于美国一般的演员,我可能我的段子冒犯的内容相对少,但是我的观察我觉得可能比他们一针见血,因为我必须要找到在审批下面可以存活的段子,其实对写作来说,我觉得是一个特别的挑战,当然能不要有这个挑战是最好的。当然最好的情况下是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讲。但是我自己当初是一直把审批的这个挑战,当作是就是写作的一个⋯⋯

主持人Freya:

创作的一个挑战, 一个锻炼。

Vickie:

对。 就像你写诗,你押韵有一定的一些规则,我就想说好吧,那我就是给自己定了这些规则。我在这个规则下面操作那,看,我能做得多好。这也是一种不同的锻炼。

主持人Freya:

那Victoria呢,从你的角度,你会觉得什么样就是是一个优秀脱口秀表演。

Victoria:

嗯, 我最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讲脱口秀?我是为了表达的,就是我并不是说我是为了说让大家发笑,可能是我觉得是一个工具,就是像刚才两位前辈说的都是工具。但是我现在讲开了,以后才发现好笑确实是唯一的标准,因为你现场的观众其实不笑的话。他们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听你说话的。我发现先得让他们笑,然后你才能顺便把你想讲的东西带出来。所以我现在就觉得就你先把观众逗笑,是毫无章法的,你什么表演很强啊,文本很高级啊,或者你演杂技学猫叫学狗叫都可以,你先把它逗笑,逗笑了以后,最后那个底你可以说一些你想说的话,但可能那个表达也要很克制吧,不能让它变成一个演讲。这是我对一个好的脱口秀表演的一个认知。其实我认知上向上冒犯这件事情,是不能冒犯弱势群体的,就是你得冒犯比你更大的一个东西,更权威的东西,或者是一切制度,一切不合理的定义这些事情我觉得是可以冒犯,但是你不能去冒犯残疾人呀这些或者说racist,这都不行。所以冒犯在这里。我觉得就是一个向上冒犯的东西。第二个我觉得刚才blank讲得特别好。就是我觉得为什么中国特别强调冒犯的艺术。这五个字是因为中国的观众太容易被冒犯了,而每一场之前如果告诉大家 OK。脱口秀是个冒犯的艺术。如果大家被冒犯了,请不要觉得意外。这就是脱口秀的本质。我觉得这是中国经常说这五个字的原因。本质上就是想安抚一下大家。你们如果生气了,不要生气。我觉得是这样子的一个意思在中国。是这个意思最后就能嘲笑的就只有自己了,因为嘲笑自己。观众是可以会笑的只能扮演一个小丑。我觉得这个其实还挺可悲的。

主持人Freya:

嗯,很有意思的解读,尤其是就像我们所看到的一些,不是所有啦,但是很多很火的国内脱口秀演员,他们其实因为对别的冒犯,就像你说,对更大的东西表达冒犯,其实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很多时候都剩下了,比如说扮丑啊,或者是怎么样啊之类的一个自我的冒犯。这个其实是也是一种自我审查,或者是一个比较残缺的一个脱口秀表演吗?是这样子的吗?

Vickie:

我觉得其实国内现在这样子的情势是真的很可惜,因为我觉得华人文化本来就是一个阶级意识比较重的文化,那其实幽默,嘲讽,这些工具本来是那种可以拉平大家之间的关系的一个方式。就是幽默其实是一个可以让大家更平等。

主持人Freya:

是有很大空间的。

Vickie:

对,我觉得就像以前的宰相要提醒皇帝要谦虚,要三思。有的时候需要一些很一针见血,但是又不会冒犯的方式去沟通这些。我觉得这是一种说话的艺术嘛,那中国,国内现在这样子的不是说打压嘛,其实很可惜。我当然知道当局为什么要打压,但是我觉得对年轻人来说特别是你在工作压力很大,然后觉得对于经济,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很正向的一些期待的时候,至少你在下班之后可以去黑压压的房间里面跟大家笑一笑,是可以纾解很多这种对于阶级,对于贫富差距,这种是可以纾压的。但是如果你连这个这样子的outlet都不给他们的话,搞不好最后爆出来的比你本来要压抑的那个还严重。

主持人Freya:

嗯,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就是他跟其他的文艺类或者说是新闻类的媒体类一样,他其实是一个社会的一个重要的作为很多普通人,很多人的一个表达的一个出口。如果这个出口被。赌得非常严实那,其实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是是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那我们再聊一聊就是,你们三个都是女性脱口秀演员那在日常从业当中,从你们的视角来说,会比男性演员遇到更多的困难吗。比如说,Victoria,从你的观察和经验来看,你会觉得女性脱口秀演员会比男演员更怎么说呢,更不容易搞笑,或者更难赢得观众的笑声吗。

Victoria:

我不知道,因为首先我演出的次数确实也不够多。我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对不对。就是一个是女生的声音小,女生的声音小。这件事情其实在脱口秀上,表演上是有点吃亏的。你有时候要去喊出来,喊出来的时候他可能就不是你一个平时说话的一个声量,因为你那种女性的某种幽默的这种叙述表达可能观众未必能get到。我不知道,我这个观察对不对?第二个的话我自己做一个南方的一个女性。我口音还是有点问题就是不知道。就是你知道就是这些北方的人他们口音一出来就是很好,笑对,吧,这个山东人一出来就好笑他们说什么都好笑。我一个南方人,我之前用一个就是因为我是接近上海那边的嘛,我就是用比较接近上海那种方法。就读了一篇稿子大家说你这个太做作了不好笑的。我心想哈哈,那个就他们就不知道南方人的口音是好笑的你知道吗。这个就很难受。我觉得南北差异,这个对我那我觉得南北有差异的话男女就是也是会有这样的差异的,但我也可能是一种借口可能就是不好笑然后我就觉得另外一个要克服的东西是一种表演欲,因为我天生是一个比较挨的人就是我讲幽默的方式是那种比较冷的,比较平的,那种方式去出然后我现在可能也是跟一些比较平的就是这样子表达一些演员去学。但是你知道,男生好多男生就是天生的表演家。他们可能从小在课堂上就在那边插科打浑,抢老师的话。他们已经很熟悉这种在众人情况下要表达自己的。男生太想表达自己了。我觉得我对于要在一群人面前要去炫耀自己,要去卖弄自己让大家笑我觉得我心理上是有一点点关口要去克服的。但我觉得男生没有他们一上场就我是这个天底下的王,这个东西我自己。觉得是不是女性要克服的一个东西,但是就是 anyway.就是我的一个观察。大家可以再补充一下。

Vickie:

没有人会说男生去台上表演是抛头露面,但是女孩子上台,人家就会觉得说啊,你是不是想要注意力,你是不是想要人家多看你呢,女生话这么多就是身为女性本来就是觉得绝对是一个弱势那我也常常碰到说不管是在就是在中国, 在台湾,在美国,我都有碰过这样子的就。如果我开开男性的玩笑开得太用力了,我就会看到第一排的男性开始手就插起来然后。那个身体,语言就开始非常的僵硬,然后最糟糕的情况是如果他旁边有个女伴的话哎呀, 女生现在也不笑了。男朋友不笑, 他女生不敢笑了。我就碰到这种状况。我就是最伤心的。然后女孩子表演还有怎么穿衣服?男生上台表演就随便,一个帽T就上台了。女生要想说我要化妆,但我不能化得太妖艳。太妖艳的话,人家会分心然后觉得我不认真,我要穿好看的衣服,但是又不能太邋遢。男生可以穿得很邋遢。女生相对的你没有看过。我很少看女生上台不管在哪里。很少看女生上台就是一个帽T就搞定了。纽约偶尔会看到纽约,如果有那种真的底子很硬的演员就背个背包,一个帽T一点妆都没有画单独就上台然后把大家笑垮了然后就走人就那种。我觉得这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要把我自己最丑的一面带上台然后人家还笑然后还很看得起我,这是ultimate我的目标,但现在还没有达到。所以现在还是要画了眉毛才能上台哈哈,哈哈。

主持人Freya:

这个观察也是很有意思。那Blank你呢就是?

Blank:

刚刚我觉得我听那个Victoria的意见,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刚好今天那个Vickie是在台湾长大的,我是福建人。就是我在福建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有台湾腔,虽然在Vickie面上,哈哈哈哈。就是今天所有人我我应该能听出来Victoria是南方人,但对我来说不算有口音。我觉得就是Victoria你听听我讲话,会觉得我有南方口音吗?

Victoria:

反正我听不出来你是福建人?

主持人Freya:

Vickie你会觉得Blank是台湾口音吗?

Vickie:

那肯定也不是,那肯定也不是,我觉得。

Blank:

对吧,就是。但我确实觉得南北方的这个对立,我是挺同意的,就是因为北方人大家就是已经习惯了什么赵本山,刘老根,大舞台这种腔调,所以大家更容易产生一种就是他们这样说话更好笑,然后觉得我们普通话不标准这样的印象。这点我是觉得会有的,就算我讲英文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我有口音,但我说白了,我说英文的时候也不是大家眼中国外感觉的那种中国口音,更像是我的福建口音带到了我的英文里面。这个也会稍微有一点阻碍。但是我觉得男女生说话声音大小,这方面我是有点困惑的,因为大家不是都有麦克风吗就是。

Victoria:

对,但是你知道,同样的一个麦克风就是男生一讲,特别宏亮,整个场子就到最后那一排观众都能听。就是女生的话,你要试麦。但是你试麦的话,那个麦克风就是男生那个麦一定是好的。女生我们是要试过的,不然的话它有可能出来那个声音就很小。

Blank:

要练丹田了。

Victoria:

对,可能是我的问题。我要练一下。

Blank:

没有。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觉得是音响师的问题。应该是音响师他们应该要自由的调,就是跟一些不一样的人的对。是设备的问题。

主持人Freya:

是技术问题。回到这个话题,就是女性脱口秀演员会比男演员更不容易搞笑,更难赢得观众的笑声吗?

Blank:

这点,我说实话,就是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困扰。我甚至在国外的时候我觉得,如果大家在国外应该会有一个概念,就是在讲英文的时候他们会有一个Racial quota,就是他们在定演出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会他们会有意的会增加少数民族和那个性少数群体还有女性的这种权重,然后我甚至可以说我觉得会有些得益于我的女性身份,在我和一个男性在同样程度好笑的情况下,我会更容易接受预定。说实话是这样的。

主持人Freya:

那在国内会很不一样吗?

Blank:

国内大家不太care这些吧,虽然现在国内大家也是有女权的风潮,在然后大家也会稍微注意一点。但我说实话,国内很神奇的是国内的女性从业人员的比例是相当高的。首先,你看,今天这个播客,四个人都是女性,就是在国外的话我可以说男性演员还是更加的作为主流,在国内讲中文脱口秀的女性从业者比例算是很高的,讲英文脱口秀的,那就是更有意思了,就是基本是女性为主流。

主持人Freya:

嗯,那其实因为之前也有看到一些文章或采访或者是接触一些女性脱口秀演员,在国内的怎么说呢,就是虽然说从业者会很多,但是你要想幽默,想搞笑。其实很多女演员会有很多困惑,就是就比如说在台面上或者是大家都耳熟能详,大伙的都是会比较可以扮丑啊这种展现自己的,就是女性本身的美然后跟这个幽默好像是有点冲突的。就是你,如果幽默搞笑了然后你就不漂亮,不性感了是会有这样子的吗?你们觉得呢。

Victoria:

这应该要问谁?你知道吗上海有一个喜剧演员叫做Don Wong。他在微博上面还蛮红的。他就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好笑的喜剧演员。但是他的段子要写得那么好,才让人家不会就是看着他这么美然后就吓傻了,然后忘了要笑。这是我觉得可能是他独有的包袱。一般,我们喜剧演员通常没有那么漂亮。

主持人Freya:

所以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外表它可能会成为一个搞笑的负担。是吗?

Vickie:

是的?不过我觉得女性比较辛苦的还是一方面是有这种就是比较性别刻板印象的包袱,那另外一方面呢,毕竟我刚才开个玩笑说就是女生上台是抛头露面,但是也是有一个安全上面的问题,比如说很多脱口秀场子都很晚。你晚上要回家可能在上海治安很好,没有太大问题。我在纽约有时候晚上回家我是会有这方面的顾虑。那这个对于可能刚开始想要做喜剧的女性来说,可能是一个门槛,那你还有像我比如说我在上海的时候有碰过开放麦有一个男生开始跟踪我,然后在线上线下地骚扰我。那我就因为这样子超过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表演这是男性不会碰到的状况呀。

主持人Freya:

那然后说到内容的话。比如说讲一些女性群体比较关注的主题,你们会在表演中会有意识地就是增加或者是讲这些女权主义,或者是女性群体比较关切的主题吗。首先,Victoria,你讲一讲你的就是参加女权开放麦,女权脱口秀具乐部的一个初衷,然后你的期待是什么样的?

Victoria:

我找女权脱口秀作为我的第一篇稿子的就是讲的地方,其实就是想要一个比较友好的环境,想要笑声大一点嘛,因为我知道大家对于可能没有那么好笑,大家也会笑得很大声。那可能对我也是一种鼓励那当时笑声确实是很大。然后我就飘了,然后去普通场就讲凉了然后就讲哎呀,脱口秀还是挺难的。哎。刚刚在女权脱口秀讲完,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哎呀,脱口秀吧就是太简单了。这件事情,结果普通场景讲就冷掉了。我觉得关于女性讲女性话题,这件事情我知道有很多的观众经常会抱怨,说你们女人怎么就讲来讲去就是这些东西,你们就没有其他话题去讲了吗。但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每天面临的困境吗,那你说就讲我们最care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最care的事情那这个事情,可能就是男性体会不到的东西,那我周围的女性脱口秀演员,基本上好像第一两篇稿子都会不一定是全部讲性别的,但一定会沾点性别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他们想表达的东西,我觉得特别好。我自己还有一个点啊就是我讲的时候我还蛮注意我的用词的。我想尽量在我这篇稿子里面不要用有任何在性别上不正确的东西。比如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上篇稿子我想讲一个就是女佣房。因为女佣房这个词讲起来特别顺,我一直想把它改成佣人房,然后我背稿子的时候就老是讲过去女佣房女佣房。后来我太难受了,我就把这个词给去掉了,因为我觉得我不能让女佣房这三个字出现在我的段子里。这也是我自己的一个要求吧,就是起码我在我的意识里面,不要出现这种男权主义的脏东西。

Vickie:

男生想讲什么就讲什么都是题材。女生讲什么就突然是性别题材。

Victoria:

对的。

主持人Freya:

会把这个归类为女权主义。或者说你在讲性别的议题,男生讲,就会觉得是一个日常的议题,是这样吗?

Vickie:

是。我现在在纽约就是有参加这个 Women’s Comedy Collective.他们就是做女性的专场。我自己在上海的时候我们也有办一个就是偶尔会办一个女性专场。那个场子的氛围是完全不一样的单口喜剧。这个东西是演员跟观众之间的那个关系是非常密切。这是一个虽然说是只有一个人站在台上讲话,但它其实是一个跟观众的对话。你不是单方面你自己觉得好笑,就好笑。观众一定要觉得好笑,但是观众要觉得好笑的话。他要懂你的点。你听到了一个你觉得很熟悉的或者你觉得很有感触的,你会会心一笑或是,当然理想状况是会心大笑,对吧,那女性我们会想要做这种女性的专场,就是因为偶尔女生也会想要有主场优势嘛,我就像我刚刚讲的,男生讲什么都是题材,因为大部分的观众主要都还是男性,那我们的社会文化也还是主要是男权为主那偶尔至少一个月一次吧,让我们女孩子有一个自己的场子,我们自己听自己的题材,我们会很有感触。那个时候就是场内的氛围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我甚至听很多朋友,女生朋友,或者是性少数朋友来听了女生的场子会觉得说,喔,刚刚这场听完了,好疗愈。我怎么昨天晚上睡得特别好。

主持人Freya:

就是女性群体之间的这样一个连结,。

Vickie:

对,女性本来就是⋯⋯现在当然是希望一代比一代好。但是女性表达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革命吧?我们通常是还是社会,还是期待我们要温柔,要安静,要听话,要乖。那你要登上台抓个麦克风大声讲话。这一切都不是很传统女性的美德⋯⋯

主持人Freya:

无论在台湾还是在中国国内,这个确实女性的困境还有女权会不太一样,但是很多困境是类似的。

Vickie:

是的。我现在在纽约这些女性专场也是大家都是反应非常热烈,因为一般的专长还是不是,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主持人Freya:

嗯,那Blank你呢就是你会在表演中会经常有意识的去讲一些女性群体,女性的比较关切的主题吗?

Blank:

我说句实话就是五年前。就是我刚在国内讲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国内不太有人讲这样女权的话题。那个时候我讲了很多女性相关的内容。但近几年,因为国内我也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在讲这样的内容以后,我其实就没有在讲相似的内容了。就是对我来说,我更多的像是讲别人不太讲的东西,作为一个单口演员,不是一个女性单口演员的身份来说,肯定是一个更少有人讲的话题对我来说,更加是我创作的源泉。而且,再加上这两年,我改用英文讲了之后国内的女性话题和国外的女性话题又是相当的两回事。所以我就这两年就并没有接触太多关于女性相关的。肯定是有女性的内容,但并不是我们刚才所讨论的那种国内的女权思潮相关的内容。我在英国这边有参加过一次英国这边的女权开放麦,他们在伦敦这边也有很有意思。 我只能说这种女性观众,女性开放麦的这种场所,首先我当然是非常的支持,我觉得这特别好就是能给更多女性上台的机会,然后能受到鼓励更多的表达自我,这肯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我很害怕的一点就我个人,有所顾虑的地方是我很怕这会成为一种女性之间的自嗨,就是嗯我⋯⋯

主持人Freya:

懂你的意思。

Victoria:

我认同。

Vickie:

我懂,我懂,我很害怕就是参加的观众大家,我觉得今天我们就很有。今天大家很有幸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庆祝我们女权的胜利。就是大家能够参加,就是大家都起码受过一些女权的教育或者大家我是非常有幸能够有已经被启蒙,但是更多的,更普遍的大部分的女性。我觉得她们应该还是处于一种很难接触到这样的形式中来。然后这种时候会不会一些更有启蒙性的,更加简单一些的单口喜剧会对她们的帮助更大呢,这是我有时候会顾虑的一些小小的问题。

Vickie:

我懂。我懂Blank的这个顾虑,因为就也就像Victoria刚才所说的,有一些段子你拿到女生专场去讲大家笑得很开心。但是你拿到一般主流的场,人家就笑不出来了。这个就是我们会提醒可能从如果他起步的时候是从我们女生专场开始起步的演员。我会提醒他们说你要知道这个段子不一定到哪里都能用。你真的想要做好的单口喜剧演员,你要什么场你要都要能让他们笑,就是这还是你的技术还是要在的,这个还是要锻炼,你可以来我们这个场,是一个暖心,是一个疗愈。我们是偶尔可以让你放松的一个地方,但是你不能依赖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单口喜剧,是一个对话作为单口喜剧演员,你不能自视太高。你不能觉得说我觉得那个好笑观众没有笑。那是观众的问题。从来都不会是观众的问题。我们女生自己可以讨论说啊, 什么东西男生不愿意笑,那这是我们专业上面的挑战。

Blank:

但首先,肯定也不是所有参加这种开放麦的人,都是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当口喜剧演员。我们只是对自己有个特别要求,大家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去借助这个场所或者平台,能够抒发自己的观点,那我觉得这真的是最完美的场所是。

Victoria:

其实我觉得两边我自己觉得女权脱口秀跟普通场对我来说,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场子,就是女权脱口秀,就是一个表达观点的地方。她是观点肯定是第一位的,普通的场子才是我去练技术,去练真正怎么样讲一个笑话这样子的一个地方。我觉得两边对我来说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也不会说去真的去比较他们。反正我两个场我都会去。但是如果在女权那里笑声特别大的话,我也不会觉得就我好笑,我就觉得是我的观点赢得了大家的共鸣这样子。

主持人Freya:

嗯,那我们最后再聊一聊,就是你们个人在喜剧上的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样子的呢?以及你们怎么看待华语脱口秀的一个未来? Victoria,你先说,虽然你说你刚刚也有想法用英文去讲,尝试用英文讲,嗯,那你觉得就是未来的重心是什么样子呢?或者说,用中文讲脱口秀,讲中国或者是中国人关切的事情,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吗?

Victoria:

我自己现在,当然我现在才讲了三场开放麦,我觉得讲我未来的计划也很好笑,但是呢,大概的想法也是说,我觉得中文我感觉我还是没办法放弃。因为我对于中国的处境我有太多想表达的东西了,英文的场景底下可能表达的主题也会有点差异吧。所以,因为我想聊的就是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以及华人发生的事情。所以对我来说,中文这个东西我就没办法割舍这件事情。但是英文的话,我肯定是想去试的,因为英文的话我觉得是一个练习技术,或者说有更多的听众群的这样的一个地方。所以我估计两个可能都会想去试一下。然后,对于中文脱口秀的未来,其实我还蛮乐观的,虽然我知道刚才Blank说她很悲观,但是我是蛮乐观的。我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里面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作品叫做笑吧皮奥罗维奇。他就是讲二战快结束的时候就是在德国一个纳粹占领地是禁止搞笑的。最后他们通过搞笑的方式去拖住了长官救了他们的朋友,虽然他们最后自己被打死了对,然后这个节目我就看一次,哭一次。看一次,哭一次。我就觉得那个编剧就懂我们,但我不想给他泼脏水。觉得他是反贼什么的,但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写这个剧本。但我的解读就是幽默是真正的武器。华人都过得这么苦了对,可能在中国也有他的困境来了。美国也有他的困境他们肯定是需要出口的。我觉得那个笑声是压不住的。我觉得脱口秀在中国也就短短的,不过十多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实在实在,中共不能讲脱口秀的话。我们就把火苗带到海外保存吧。

Vickie:

来台湾,来台湾。

主持人Freya:

那blank。

blank:

我中文喜剧也不太想割舍,但我的计划是我说一句不怕冒犯的是。我是觉得中国的观众是一个相当有一点势利的群体,我是更希望自己在英文的上面做出一些成绩之后,然后我再回头再重新再去做中文的喜剧,然后中文喜剧呢我觉得还是一样的话。我觉得中文喜剧没有未来。我是希望两边都能讲吧,就是我用英文喜剧是想要成为一个就是我也知道,吉米欧阳这样的华裔喜剧演员,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一个来自中国的中国喜剧演员,在世界上能够抒发他的声音,就出来之后很多人也会对我们就像是呃Vickie之前说的,就是有很多人都会关心哎,你的中国讲单口喜剧,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大家都会好奇。然后我也是想成为一个能够连接的窗口吧,能够给世界展示真正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对于国内中文,毕竟是我的母语,也是我表达最舒服的语言。我当然有一天更希望能够用我的母语说在中国真正发生的事情,但我觉得没有未来。我并不是觉得喜剧演员没有未来,我觉得喜剧演员他们真的是特别厉害的群体。我是对喜剧演员等于是在中间的那一层,我对政府和对人民没有信心。

主持人Freya:

嗯,了解。那Vickie你呢,你的个人计划。

Vickie:

我必须要说,我觉得Victoria跟Blank都讲得非常好就是讲得。我有一点感动,我觉得我对中国的喜剧我是有信心的,因为我自己在上海的时候我看过政府的打压就是是一波一波的,它是会有起伏的。所以我觉得,像Victoria讲的这路还很长,毕竟脱口秀在中国才刚起步。路还非常长。我是有希望的那我自己的发展的话。我已经38岁了。我已经对自己接受的一点是我现在英文讲得比中文好。这有一点丢脸,但是我这么多年来的英文段子的锻炼我的英文表达能力是真的比中文好。那我自己的定位是我希望继续帮台湾打广告。我希望继续能也帮我就是在中国的朋友发声,有时候什么访问的这些情况,我可能就是还在中国还有家人,或者是中国人的朋友可能很多话不能讲,那我希望在不冒犯的情况下,我是希望能多帮中国人出口气,然后我希望看到更多的华人不管是在中国国内,在台湾或是在海外都能继续做单口喜剧。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而且很自由,自主的一种表达的艺术那我希望看到更多年轻人往这个方面发展。我自己身在 现在运气那么好能来到纽约。这算是单口喜剧的首都。我还是要找一个全职的工作。房租还是要缴,但是在有时间的情况下我是希望我可以把我的单口喜剧推到极致。那这个极致是会在哪里我就还不知道,但是我会尽力。

主持人Freya:

你讲的也是很感动。然后,Blank,你刚刚有发出笑声。

Blank:

确实要找个全职工作。房租好贵啊。

Vickie:

是的,单口喜剧?我们刚才都没有聊到这件事情

主持人Freya:

对,这个也是想补充的,就是专门做喜剧可以糊口吗?

Vickie:

没有钱啊。不行,不行,不行。

Blank:

我可以。

主持人Freya:

那你很厉害。

Vickie、Victoria:

厉害厉害。

Blank:

但我也想要一个全职的工作。流出了心酸的泪。

主持人Freya:

那今天聊得很愉快,然后非常感谢三位的分享,你们的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都非常的有意思。然后也祝愿三位在向着自己心中喜剧理想的路上能够非常的顺利,然后也能够同时在物质上也能够越来越丰裕。那就感谢三位今天的播客节目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南方周末|那些“以开盒为荣”的饭圈未成年粉丝

CDT 档案卡
标题:那些“以开盒为荣”的饭圈未成年粉丝
作者:高伊琛
发表日期:2025.5.14
来源:南方周末
主题归类:开盒
CDS收藏:老大哥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百度副总裁女儿开盒他人”事件过去近两个月后,仍有开盒群成员公开辱骂受害者。许多群成员一直拒绝道歉。

作为威慑手段,开盒在饭圈斗争中极为奏效。双方为支持各自的偶像有过冲突,“但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开盒被掌握在少数未成年人手中,成为其在小圈子中提高地位的方式,和威胁异己者的手段。许多围观者否认是帮凶。


“我把这个人开(开盒)了。”网络多人交流群中,“妳的眼眸是世界上最小的湖泊”(以下简称“妳的眼眸”)撂下这句话。

跟着发来的详细信息包括姓名、电话号码、具体到村的地址,同地址其他6名关联成员的真实姓名及手机号,还有QQ号、微博ID、微博链接地址、微信ID,铺满整个对话框。

紧接着,另一条微博也被“妳的眼眸”转了进来。“这个人也让我开了,但是我总感觉这个人是买的号。”

随即是第三条微博,第三份开盒信息……

包括群主在内的几名成员出来捧场,根据开出的个人信息做出评价与调侃。不管其他人如何回复,“妳的眼眸”的对话主线始终保持在转发新的微博,锁定新的开盒目标,抛出开盒者信息,这一连串动作上。

开盒指通过网络非法搜索、挖掘个人隐私信息,并在网上公布,是一种网络暴力行为。2025年3月一场舆论风波中,藏在“妳的眼眸”背后的开盒者暴露了真实身份:她是百度副总裁谢广军的女儿小谢,今年13岁。

人们事后发现,被小谢开盒的受害者人数众多,涉及多个领域,持续时间漫长。一些受访的受害者们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开盒被掌握在少数未成年人手中,成为其在小圈子中提高地位的方式,和威胁异己者的手段。

开盒者将现实世界里他人的个人信息,当做互联网上的攻击武器,事发后亦鲜少为此负责。而许多网络围观者也认为,自己不是开盒的帮凶。

在粉丝群里炫耀“战绩”

上述开盒者所在的群,名为“太中真爱粉交流群”。

“太中”是日本动漫《文豪野犬》里热门人物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CP名,“真爱”属于反语,群中聚集的更多是厌恶“太中”的人们。受害者张琪解释,这个群主要用于发泄,“每天骂他们讨厌的角色,开盒他们想要开的人”。 

“她(小谢)混的圈子比较多,也开了不少各个圈子的人。”另一位曾被开盒的受害者王露说。根据受害者们汇总,小谢有多个公开个人照片的微博小号,她喜欢韩国明星及日本动漫,这些喜好决定了她的开盒范围,受害者大多属于其中一个圈子,但有着和她不同的喜好。

据被开盒者李杭了解,入这样的开盒群有门槛限制,需为喜欢的人花过钱,证明自己的粉丝属性。“审核是比较严的。所以他们里面一般都是真心喜欢(该人物)的,大部分不会泄露这里面的信息。” 

一名群成员将群信息录屏偷偷发给了张琪,并要求身份保密,她因此得以了解这一隐秘角落。据张琪了解,开盒被群成员视为有用的技能,开盒者在群中会受到追捧,能在粉丝间占据更高的位置。这一点得到了多名受访者的证实。

会开盒的“妳的眼眸”是群里的话题主导者,不断转发微博,目前部分被转发的微博已删除或无权查看。过程中,她还会评价关于开盒的行为,“srds(虽然但是)开盒又咋了,哪家冰清玉洁没开过盒”。

群里其他人附和着她的说法,也有人回复“别开我”。

“他们那群人以开盒为荣,把开盒信息发群里可能是想炫耀自己的‘战绩’。”2025年3月下旬,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该群一位管理员,其表示在“百度副总裁女儿开盒”事件引起关注后的3月16日下午才入群,3月17日群就解散了,她在群里“只和群主比较熟,其他只是互关”,并不认识小谢。

群聊记录显示,在大家的闲聊中,有群成员主动将一些微博页面转发进群,向小谢提出针对特定网友的开盒请求。其中一次,小谢表示无能为力,回复“开不了,群友早试过了”。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能提供详尽的信息。

“他们说她开盒和喝水一样简单。” 据受害者任雨了解,群成员平时会吹捧小谢,“他们嘴还挺严的,不会把开盒放在明面说,但在群里会让她帮忙开人。他们就是明知道这是违法行为,还在吹捧,觉得能开盒别人很厉害。”

群成员们会互相交流开盒方法。有人发截图询问小谢,信息是否来自海外社工库,得到其肯定答复。两人在交流中发现,彼此使用的社工库并不相同,双方交换了途径。根据百度在3月安全沟通会上披露的内容,小谢的开盒信息来源于海外社交平台一个名为“天网社工库”的群组,系通过非法手段收集个人隐私信息的数据库。

“很多人因为自己或者自己的朋友会开盒引以为豪,在网上这种现象非常常见。”该事件的一名观察者称,“现在互联网上很多人都手握开盒途径,外网上也有很多付费开盒的。”二次元和饭圈开盒事件频发。她曾在微博一个“厕所号”里,发现有人发了很多免费开盒链接,试图采取行动阻止未果。

被开盒者赵若涵后续了解到,有些开盒者会收费开盒,并通过人际传播的方式扩散信息。即便开盒报价较高,也有人愿意支付。有些开盒者会通过朋友圈宣传微信,招揽业务。上述交流群有人被发现曾贩卖开盒途径,小谢也曾表示要帮人开盒赚钱。

她所说的赚钱方式,是帮助其他成员制作AI脱衣照。在上述观察者掌握的群聊截图中,她的另一账号“堙灭爱与死亡”曾在粉丝群发布某素人女生的AI裸照,该女生被视作其“对家”粉丝。小谢在群聊中披露,自己是从对方的QQ中找到了其真人照片,并用AI制作对方的裸照。

她在群中发布了AI程序页面,称“脱一次一积分,我积分都花光了,要花钱充”。

根据群聊记录,这一技能被视为强有力的“威慑武器”。更新的群公告称,如粉丝在控评斗争中“控不过去”,可以“扒”对家照片,找“堙灭爱与死亡”帮忙制作脱衣裸照,一次向其支付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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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群中,发言人以朋友会开盒为荣。该记录为受访者收集并添加标注。(受访者供图)

“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作为一种威慑手段,开盒在饭圈斗争中极为奏效。

李杭曾在微博给小谢喜欢的韩国明星“刷黑料”,他喜欢的明星是其对家。两家粉圈素有冲突,散布不利于对方的信息是粉丝们的常见手段。李杭的行为很快被发现,随后遭到开盒。

有人搜索李杭的手机号,向他发送微信好友申请,并将他的微信主页截图到微博,这意味着他的信息遭到泄露。李杭事后得知,他的真实信息被全部公布在“对家”的粉丝群,“群里面已经把我开得彻底了”。

但在群聊以外更广泛的互联网空间,这些信息没有完全公开,而是作为威慑手段,意图阻止李杭再发布不良信息。“他们说,如果我再去他们广场上扒黑料的话,就把我那些信息全部爆出来。” 

李杭因此感到恐惧,停止了自己的行动。他当时并未采取法律手段保护自己。对他来说,“开盒威胁”属于饭圈习以为常的手段,“我们粉圈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我会觉得报警可能也没什么用”。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是退让和噤声,并且设置电话和信息拦截,只有本地人才能打通他的电话。

“非常恐怖。”他退了网,不再玩微博。后来他总会想到此事,担心自己的隐私被暴露,照片被恶意P图侮辱,吃不好睡不好。

有着同样心情的,还有另一名“对家”粉丝赵若涵。她在一天凌晨接到朋友电话,称有人在微博公开了她的真名及身份证号,评论区还有很多人@她嘲笑,“真的被吓傻了”。 

赵若涵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不理解自己因何而被针对。她猜测,是因为被开盒的两天前,她曾在微信上因粉圈事情和别人“小吵了两句”。“这个人有我的微信号,微信号也是可以开盒的。”

她用了一场刻意为之的赛博死亡,来终结这场开盒危机。赵若涵将自己的账号给了别人,接手者发布“此号已易主”的动态,还有人转发这条微博,喊她的大名,叫她“一路走好”。她此后没再打开微博,“不敢看,怕哪天刷着刷着又看到自己名字了”。

根据受害者们的表述,她们被锁定为开盒对象的导火索极小——在微博发表不同观点、与“对家”粉丝发生争执,甚至可能仅因喜欢对方讨厌的角色而遭攻击。任雨喜欢日本漫画《蓝色监狱》中的角色“洁世一”,王露则是日本动漫《名侦探柯南》中女主角小兰的粉丝,她们都曾被小谢开盒,个人信息被公开在她不同微博账号上。

被开盒的受害者们,会被短信电话骚扰轰炸,在几分钟内收到大量垃圾信息。“一次性会收到超级多不知道什么App的验证码。”任雨说,这些信息不定时出现,就像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一出现她的手机就“嗡嗡”响个没完,严重影响到她的生活。

除了恐惧与不安,上述二人在事发后都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她们自认同小谢“完全没有交集”,也并无直接冲突,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选中。事后分析,她们都曾和讨厌自己喜爱角色的粉丝在微博有过冲突或口角,“但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很难想象就因为这个开盒别人。”任雨说。

王露称其在网上不爱参与骂战,她猜测自己并非被小谢针对,“可能开了很多粉丝,但只是把我(的信息)开出来了,于是她就把我挂出来了。”将她挂出的那条微博,并没有引发波澜,甚至没有让被挂者本人警觉,底下只有条机器人评论。“可能她的开盒行为已经持续了好久,只不过大家一直都没有发现而已。”

微博网友张晓婷并非上述几个圈子的粉丝,她被开盒,仅因曾为遭受网暴的素人孕妇发声。该孕妇因吐槽韩国明星行程的言论,被小谢开盒后遭到大量谩骂,也是此次风波的起因。张晓婷将看到的谩骂截图,发微博鸣不平,要求粉丝给孕妇道歉。

“可能是我的账号权重比较好,也就冲上了热搜。”那条微博获得了两万多点赞、一千多次转发与一千多条评论,也被小谢及其同好关注。

粉丝们根据她主页展示出来的属性,有针对性地攻击,要她删帖。张晓婷回忆,IP地址、手机型号、发布内容和喜欢的明星都是攻击的参考项,“他们也挺无能狂怒的,譬如IP地址如果是经济落后的地区,就说‘你不回去种地,也敢来跟我讲话’。” 

张晓婷IP地址在上海,手机是最新款iPhone,喜欢的明星有好几位且是大流量,“他们没办法来攻击我这方面,就只能说要开我盒,让我删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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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两月,仍有开盒群成员公开辱骂受害者。(资料图)

“被连坐了”

张晓婷并未删帖,相反,她报了警。

报警后张晓婷了解到,谩骂者群体中相当一部分是未成年人,包括中专生、职高生和初中生。她在家人陪同下,记录了谩骂者的网址与ID,到公证处做公证,再由公证处调解员陪同报警。在警方帮助下,他们给开盒群的群管理员打电话,要求手写书面道歉,“打过去一打一个中专的,一打一个职高的”。

张晓婷得到了8封手写道歉信。道歉者均否认自己有过开盒行为,只是在群中“看见信息”“并未制止”。有人写道:“回想起这次开盒事件,我当时的言行太过冲动,完全没考虑您的感受。我转发了你的主页到微博群里。”

上述群管理员向张晓婷写了道歉信。在她看来,自己只是加入该群,就被认为是加害者,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是没道理地“被连坐了”。

核心参与者小谢噤了声,清空微博,在互联网上消失无踪。谢广军在朋友圈道歉,称女儿近日在网上与人争执,情绪失控下,把海外社群网站上的他人隐私信息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上,进而导致自己的个人信息也被曝光,引发大量负面言论扩散。

“作为未成年人,女儿的心智尚未成熟,在冲动中做出了错误决定,伤害他人的同时,也因这场风波承受了远超年龄的压力与伤害。”谢广军说。

多名参与开盒者表示自己被反向网暴。上述观察者说,有名被认为开盒他人的粉丝喊冤,称曝光的个人信息并非其开盒所得,而是对方自己发在微博里的。

有网友通知这名粉丝所在学校并报警。上述观察者说,后续有老师和警察去找她,给她做心理疏导。

另一名成员曾在群里说,“如果我的同担会开盒我会高兴得飞起来”。事发后,她发微博表示自己遭受了网暴,成为了被开盒的受害者。她因微博名在各大平台上广泛传播,“受到了很多的骚扰,包括但不限于短信轰炸、评论造谣和微博辱骂”。她展示了自己收到的部分垃圾短信以及被骂截图。

曾与小谢交流开盒方式的那名群成员始终拒绝道歉,包括她在内的部分群成员坚持称没有参与开盒行为,并且认为受害者是在造谣。她们发表的一些认为“自己没错”的言论,也得到了包括上述群管理员在内的多名群成员的支持。

2025年5月,事发近两个月后,仍有群成员在微博发言,辱骂受害者:“(小谢)开她开错了,结果这木竹要所有看过那个信息和出现在录屏里的人道歉。”

“(小谢)开完盒之后直接把信息发到我们群里了。”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的一名群成员称没有参与开盒,认为自己并不是开盒者的帮凶。

事实上,她曾在群里多次应和小谢的开盒行为,事件发酵之后,也发过微博为自己的不当言论道歉,说已进行过深刻反思,给受害人手写了道歉信,但“网友并没有放过我”。

“连我的ID都不打码就挂到别的平台很好玩吗?你们这真的不算骚扰别人吗?”她在自己的一条“站在窗户边”的微博视频评论区留言道。

(应受访者要求,张琪、王露、任雨、李杭、赵若涵、张晓婷为化名)

冰川思享号|“4+4”没那么坏,但被“董小姐”搞砸了

CDT 档案卡
标题:“4+4”没那么坏,但被“董小姐”搞砸了
作者:老凤1974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冰川思享号
主题归类:协和4+4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国家卫健委重拳出击,广大群众吃了好久的瓜,在昨晚(5月15日晚)终于尘埃落定。

而且这次取消可谓有理有节,处分肖大夫不是因为他的医术,而是他把手术台上的病人晾在那的行为破了医生的底线;处分董小姐则是因为她的学历造假实锤,论文造假实锤。

01

经查,董小姐的入学资格存在造假行为。

北京协和医学院“4+4”试点班2019年境外招生对象应是2018至2019年度QS世界大学排名或Times世界大学排名前50名的本科毕业生,还必须按照试点班入学课程要求修完总学分不少于66学分的医学预科课程。

董小姐报名时提供的大学物理AI、大学物理AⅡ、有机化学B、无机化学B等4门课程,共计16学分系伪造,不符合当年报考资格。

同时,董小姐2023年博士学位论文主体部分(综述除外)与同年毕业的北京科技大学他人学位论文重复率超过20%,存在抄袭剽窃学术不端行为,情节严重。而且,董某莹以第一作者或共同第一作者发表的学术论文有3篇属于不当署名、1篇属于重复发表,存在科研诚信问题。

董小姐的博士毕业证和学位证,以及医师资格证书、医师执业证书均被撤销,当然相比沉没成本更大的肖大夫,尚未开始医生职业生涯的董小姐明显损失略小——反正还可以去国外混,哥大巴纳德学院的学历还在,不是么?

而且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卫健委表示,对此次事件涉及的相关单位、人员开展深入调查,对违规违纪违法等问题将严肃追责问责,调查情况将向社会公布。

我判断,经此一事,王辰院长力推的医学院“4+4”培养模式必将寿终正寝,这也意味着这个难得的教育改革实践,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02

凭心而论,舶来品“4+4”不是一个坏制度,须知医疗教学水平最高的美国就没有医学本科,要申请医学院,就要在美国本科里修完几门特定课程,而且要求的考分非常高。

据美国US NEWS报道,美国医学院的平均录取率仅为5.5%。很多排名靠前的学校GPA(平均学分绩点)在3.9以上,MCAT(美国医学研究生院入学考试)在520以上。一些学校常收到15000+以上的申请,比如乔治城大学、杜兰大学、德雷塞尔大学、塔夫斯大学等等大学的医学院。

在协和王院长介绍“4+4”好处的文章里,他说道:

4+4”学制的临床医学教育模式肇始于上世纪初的北美,是世界医学教育主流模式中的一种。该模式是从各大学多专业本科生有志学医者中,择其优秀者,完成本科教育后进入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毕业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M.D.)。此模式之学制含本科教育4年,医学院教育4年,故名“4+4”学制。

据王院长称,这种模式将医学教育定位于在多学科背景的本科教育基础之上的研究生教育。“4+4”所设计的从众多大学招收不同学科背景的本科生,到医学院聚合到一起,上学时同学之间相互影响,做医生后同事之间相互启发、协同,与各业界广泛交流交融,才能赋予医学生群体、医生整体和医学界多学科的背景与属性,具备多学科的素养和能力。

很显然,初衷和目的都是好的,但在执行中却发生了如此之大的丑闻。借用一下航空安全中的海恩法则: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北京协和医学院从2018年开始搞的“4+4”试点模式,经不经得起倒查?一旦倒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呈现给大家?说实话,我并不乐观。

创新的人才培训选拔模式遇到赤裸裸的入学造假和论文造假,播下了龙种收获了跳蚤,结果玷污了初衷,这才是让人最难过的。然而,纵观历史,这也不过是近两千年来选拔人才遇到的纠结和矛盾。

汉代的察举制其实就是现代的推荐制,在这种制度下你不能说推举出来的都是无能之辈,虽然察举到最后必然形成豪族垄断仕途,最终发展到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度。

隋唐之后的重大改革,就是逐渐淡化察举制度,而改之以考试制度,这种举措能让唐太宗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也能让两宋百年文华绝代,等到明清两代发展成八股文皓首穷经,考出来的腐儒们即使挽救不了大厦将倾的颓败帝国,也不能否认一千多年的考试远比察举来得公平许多。

03

时至今日,1978年恢复的高考制度已成全民信仰,也是所谓最后的公平,这里面的意味相当深长:人们不再相信任何人在推举推荐的时候能秉持公心。协和的“4+4”制度,就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王院长引进的制度设计和安排,不可谓不周全严格,比如要求名校毕业(而且是世界排名前50的大学),比如要求两位副教授以上的生物学医学副教授的推荐信,又比如最后毕业要求的论文。

然而,这些外表看上去周全的制度,其实到处都是漏洞,也无非可以等同于汉代举孝廉时要求的“一曰德行高妙,志洁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经通博士;三曰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决,才任三辅令”。

每一条都彰显明德,每一条也都是人情世故。名校毕业可以先进社区大学再转学,副教授推荐信如探囊取物,毕业要求的论文可以抄袭,可以代写,甚至还可以买来。至于入学后受到的呵护和栽培,并不能体现学生个体能力,只能反映他的家庭背景。

这些关卡上都有从招生办到评审委的把关,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作为没有超出社会上那些愤世嫉俗者们的想象,这些学术界的专家教授们确实在每一个关口都徇了私、舞了弊。就像汉代举孝廉最后也落得被民间编成童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这种信任的彻底丧失和学者们的道德沦陷,比几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混进医生队伍更令人痛心。这意味着我们在所有的关卡上,只要不是高考那种糊了名的考试,都有极大的概率在暗中进行勾兑和交易;只要是公共资源,就有极大的概率被用来寻租。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的选拔都只有考试这一种模式才能让大众心服口服。

所以在这件事上,社会已经不可能期盼最优解:“4+4”的选才制度能选拔出真正的复合型多学科背景人才;或者次优解:加大管治和监督成本,来监督这种制度按照初衷运行,因为你不能保证董小姐们的家族搞不定监督的人;只能寻求千年来的解法:一考定职业,所有考试必须统一命题,糊名考试。

这样,虽然未必能选拔出最佳人才,但至少能防范出现彻头彻尾的水货和混子。以僵化为代价寻求相对公正,就是道德失范后,社会要承担的后果了,社会也只好承担这样的后果。

风声OPINION丨“男性患子宫肌瘤”论文背后,医护的“晋级游戏”该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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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男性患子宫肌瘤”论文背后,医护的“晋级游戏”该改了
作者:李长青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风声OPINION
主题归类:学术造假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前几天一篇关于男性子宫肌瘤患者护理的文章成为热点,据称当事人已经在本单位被处罚。这种搞笑的论文内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之前还有女性前列腺癌患者、大鼠生小鼠的奇葩论文。圈外人看来这些内容确实很搞笑,仔细想想却很让人笑不出来。

这种种搞笑论文的背后,是医疗圈学术造假的泛滥,目前看来也没有短期立刻改善的可能。乱象背后的原因是多样的,我这里重点探讨两个方面。

学术造假的驱动力

要理解学术造假的根源,首先要看驱动力在哪里。

在中国医疗系统,职称晋升是医生职业发展的关键通道,而论文发表则是这个通道上的重要“门票”。无论是临床医生还是护理人员,若想从初级晋升到中级、高级职称,往往需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若干篇论文。更有甚者,一些医院将论文数量和奖金、评优挂钩。

这种评价体系导致论文成了“刚需”,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不一定是真实学术追求的体现。

当写论文的目的变成“为了晋升”“为了奖金”,而不是“为了探索”“为了总结经验”,造假就不再令人惊讶。买论文、代写、伪造数据、拼接文献,甚至直接复制粘贴,已成为一条灰色产业链。

互联网平台和中介公司应运而生,提供从写作到发表的一条龙服务。只要愿意花钱,就能拿到一篇挂名的“核心期刊文章”。而这种文章的内容质量,是否存在事实错误,是否真的对学术有贡献,已经不再重要。

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机制并未能真正激发医护人员的专业能力和研究热情。相反,它压抑了他们的本心。

在许多医护人员访谈中,他们最常提及的心理满足感,往往来自“帮助患者、看到病情好转”,而非发表论文。一个医生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夜班不断,本已身心俱疲,若再被强迫挤出时间写“无意义的论文”,必然导致对学术的抵触和敷衍,甚至催生走捷径的冲动。

内在动机的缺失、外在压力的强化,正是当前学术造假泛滥的根本土壤。

学术造假之所以屡禁不止,另一个关键因素是惩罚机制的失衡。目前中国对学术造假的处理,多停留在基层个体的惩处。比如“男性子宫肌瘤”事件,涉事护士或许会被问责,可能会有院内通报,甚至被暂停职称申报资格。但我们看到太多更严重的造假案例,涉及高级别官员、知名院士、大学校长,却最终不了了之。

以往曾有某著名高校校长被曝光十多篇论文存在重复发表、数据造假等问题,舆论哗然,最终并未见到有实质性问责。一些知名学者被揭露抄袭、论文代写,却依然稳坐院士等高位。相反,很多年轻医生、护士甚至研究生因为一篇论文的失误或被代写,可能前程尽毁。

学术造假的普遍性,结果是不少人的学术和社会地位是靠造假获得的。在其上升过程中已经与权力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联系,或者其本人就是权力的代表。这些高位造假者不仅会妨碍对自己的学术监督,也缺少真正打击系统性学术造假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高位造假的危害远大于基层造假。一位护士论文造假,不管论文多么荒唐,其影响有限;一位院士或校长操控课题造假,影响的可能是国家政策走向、行业技术标准,甚至国家财政资金的流向。这种系统性、结构性的造假才是最危险的病毒。

权力过度介入学术评价

不管是奖励机制的失调还是惩罚机制的不公,两者都来源于权力的过度介入——科研论文本质是一种学术活动,而学术活动的活力根源是学术自由。在学术资源的建设和分配上,权力发挥重要的作用,但如果深度介入学术水平的评价,以及将学术水平和过高的特权挂钩,就很容易催生腐败。

此外,权力对学术自由的过度介入也会引来反噬。很多学术造假不能被追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一些权势人物被裹挟在里面,让监督机制投鼠忌器。

国内医疗界学术造假的泛滥,肯定不是中国医生护士格外喜欢造假,关键还在于我们的晋升机制。我曾经和国外的同事介绍过中国医生的终身晋级“游戏”,有些人表示如果自己也在这样的体制里面,很难保证不会走捷径。

一些国外的医生职业路径与国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没有这个晋级“游戏”。与国内不同,这些国家的医生在完成专业医生培训,并通过专业认证后,就是这个专业的最高职称。

只要没有违法犯纪被吊销执照,这个职业资格终身有效。医生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收入会有所增加,有的医疗机构还提供合伙人的机会,但那大多是限于固定职业场所的忠诚度奖励,与职称和论文无关。

但在当前大多数国内公立医院均为亚专科模式的情况下,借鉴这种职业模式有很大障碍,需要医保、医学教育和医疗资源调配多方的努力,经过很多年的努力才有可能逐渐实现。此外,还要考虑现有的职业资格如何认定,总不能取消职称评定后人家好不容易取得的高级职称就不认了。总之任重道远。

像男性子宫肌瘤患者这样的造假论文层出不穷,主要是一个制度问题,权力的过度介入在其中是关键因素。解决之道虽可以借鉴他国,但还要结合我们自己的问题通盘考虑,这会是一个长期艰苦的过程。
前几天一篇关于男性子宫肌瘤患者护理的文章成为热点,据称当事人已经在本单位被处罚。这种搞笑的论文内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了,之前还有女性前列腺癌患者、大鼠生小鼠的奇葩论文。圈外人看来这些内容确实很搞笑,仔细想想却很让人笑不出来。

这种种搞笑论文的背后,是医疗圈学术造假的泛滥,目前看来也没有短期立刻改善的可能。乱象背后的原因是多样的,我这里重点探讨两个方面。

学术造假的驱动力

要理解学术造假的根源,首先要看驱动力在哪里。

在中国医疗系统,职称晋升是医生职业发展的关键通道,而论文发表则是这个通道上的重要“门票”。无论是临床医生还是护理人员,若想从初级晋升到中级、高级职称,往往需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若干篇论文。更有甚者,一些医院将论文数量和奖金、评优挂钩。

这种评价体系导致论文成了“刚需”,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不一定是真实学术追求的体现。

当写论文的目的变成“为了晋升”“为了奖金”,而不是“为了探索”“为了总结经验”,造假就不再令人惊讶。买论文、代写、伪造数据、拼接文献,甚至直接复制粘贴,已成为一条灰色产业链。

互联网平台和中介公司应运而生,提供从写作到发表的一条龙服务。只要愿意花钱,就能拿到一篇挂名的“核心期刊文章”。而这种文章的内容质量,是否存在事实错误,是否真的对学术有贡献,已经不再重要。

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机制并未能真正激发医护人员的专业能力和研究热情。相反,它压抑了他们的本心。

在许多医护人员访谈中,他们最常提及的心理满足感,往往来自“帮助患者、看到病情好转”,而非发表论文。一个医生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夜班不断,本已身心俱疲,若再被强迫挤出时间写“无意义的论文”,必然导致对学术的抵触和敷衍,甚至催生走捷径的冲动。

内在动机的缺失、外在压力的强化,正是当前学术造假泛滥的根本土壤。

学术造假之所以屡禁不止,另一个关键因素是惩罚机制的失衡。目前中国对学术造假的处理,多停留在基层个体的惩处。比如“男性子宫肌瘤”事件,涉事护士或许会被问责,可能会有院内通报,甚至被暂停职称申报资格。但我们看到太多更严重的造假案例,涉及高级别官员、知名院士、大学校长,却最终不了了之。

以往曾有某著名高校校长被曝光十多篇论文存在重复发表、数据造假等问题,舆论哗然,最终并未见到有实质性问责。一些知名学者被揭露抄袭、论文代写,却依然稳坐院士等高位。相反,很多年轻医生、护士甚至研究生因为一篇论文的失误或被代写,可能前程尽毁。

学术造假的普遍性,结果是不少人的学术和社会地位是靠造假获得的。在其上升过程中已经与权力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联系,或者其本人就是权力的代表。这些高位造假者不仅会妨碍对自己的学术监督,也缺少真正打击系统性学术造假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高位造假的危害远大于基层造假。一位护士论文造假,不管论文多么荒唐,其影响有限;一位院士或校长操控课题造假,影响的可能是国家政策走向、行业技术标准,甚至国家财政资金的流向。这种系统性、结构性的造假才是最危险的病毒。

权力过度介入学术评价

不管是奖励机制的失调还是惩罚机制的不公,两者都来源于权力的过度介入——科研论文本质是一种学术活动,而学术活动的活力根源是学术自由。在学术资源的建设和分配上,权力发挥重要的作用,但如果深度介入学术水平的评价,以及将学术水平和过高的特权挂钩,就很容易催生腐败。

此外,权力对学术自由的过度介入也会引来反噬。很多学术造假不能被追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一些权势人物被裹挟在里面,让监督机制投鼠忌器。

国内医疗界学术造假的泛滥,肯定不是中国医生护士格外喜欢造假,关键还在于我们的晋升机制。我曾经和国外的同事介绍过中国医生的终身晋级“游戏”,有些人表示如果自己也在这样的体制里面,很难保证不会走捷径。

一些国外的医生职业路径与国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没有这个晋级“游戏”。与国内不同,这些国家的医生在完成专业医生培训,并通过专业认证后,就是这个专业的最高职称。

只要没有违法犯纪被吊销执照,这个职业资格终身有效。医生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收入会有所增加,有的医疗机构还提供合伙人的机会,但那大多是限于固定职业场所的忠诚度奖励,与职称和论文无关。

但在当前大多数国内公立医院均为亚专科模式的情况下,借鉴这种职业模式有很大障碍,需要医保、医学教育和医疗资源调配多方的努力,经过很多年的努力才有可能逐渐实现。此外,还要考虑现有的职业资格如何认定,总不能取消职称评定后人家好不容易取得的高级职称就不认了。总之任重道远。

像男性子宫肌瘤患者这样的造假论文层出不穷,主要是一个制度问题,权力的过度介入在其中是关键因素。解决之道虽可以借鉴他国,但还要结合我们自己的问题通盘考虑,这会是一个长期艰苦的过程。

【旧闻重温】青春杭州|柴静: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CDT编者按:“青春杭州”是共青团杭州市委员会的官方账号。原文发布于2014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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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阅读:【CDT关注】柴静对话国共内战幸存者:“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有如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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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柴静: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作者:青春杭州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微信公众号“青春杭州”
主题归类:柴静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1

“我是踩着尸体上船的。”高秉涵说。

十多万人在金门的海滩上等船,来了两艘,最多一艘能装一万人。他13岁,拖着一根棍子,瘸着腿站在人群里,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离开山东老家逃难6个月了,他妈妈说,跟着人流走,要活下去。

天亮的时候登陆艇靠岸,人像海水一样往上冲,刚开始没有一个能进去,全都卡在门口,“挤不进去就往下踩呀,就这么踩着人上满了。”

他肩膀一沉,身后有个兵拿枪托往下拼命压小孩子的肩膀,准备踩着他上船,一个军官一枪把士兵从他肩上打下来,救了他,“我上了船两只脚都没有鞋子了,鞋子老早就掉了,踩的都是人,都没有走路,是被推上去了。你不走都不行。”

船要关门,门还卡着很多人,关的时候,有的人从颈部一下切掉了,有的人是切断一条腿,比起那个场面,孩子更害怕的是声音——船刚刚离开岸,没有上船的人喊的声音,“那就是鬼叫一样,大声叫。听不清楚,都在叫。”

有些没上船的兵,拿着枪就对着船上的人打,机枪打过来,甲板上的人死了一大片,都是血。一个炮弹落到船上,又死了一大群人,如果是大炮弹,船就会沉了。

他躲在船舱的厕所里,里面挤了七八个人,“站的地方动都不能动啊,就是这样到台湾来了。”

这是1949年,最后一艘开往台湾的登陆艇。

2

高秉涵的外祖父叫宋绍唐,清末最后一批公费生留学生,在日本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是资深的国民党元老派,后任东昌府知府。

高秉涵母亲叫宋书玉,与丈夫在山东菏泽农村创办新式小学,发展乡村教育。1948年,内战激烈,一个家庭就此分崩,高秉涵父亲是学校校长,在地方冲突中被枪杀,姐姐失踪,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延安。“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大姐正在高喊口号,毛泽东给她颁奖,她是模范女青年。”

母亲担心十三岁的儿子安危,在他包袱里放了二十块袁大头,一根父亲死亡时身上的绳索,一张初中新生入学证明,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后,让他离开家,去投奔设在南京的流亡学校。

母亲送他到东关外上车,马车上是木板,两个车轮是汽车胎,一二十个同学,都坐在自己行李包袱上。上了车天就亮了,母亲怕他记不住,拧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跟着帽子上有太阳的部队走,他们回来你才能回来,如果你早回来,就跟你父亲一样了,知道了么?”

九月石榴刚熟,外婆摘了一颗,塞在他手里,大石榴已经熟得裂开了口,小孩子看着鲜红晶亮的榴籽,忍不住低头吃了一把,这一口的功夫,同学推他:“你妈喊你。”

他一扭头,车已经拐过弯,他妈再也看不到了。

77岁的高秉涵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石榴。”

3

他把裤脚卷起来,小腿上全是黑色的伤疤,他一生不能穿短裤,没有进泳池。知道是陈年的疤痕了,但我还是不敢来回摸,只把手轻盖在上面,上面没有肉,只是一块一块黑色的皮。他微笑,“都被虫子吃完了。”

六十年前,南京学校解散,学生们一哄而散,他无处可去,不敢返家,跟着人流走,走了六个省,2000多里路,稻田里也全是人,汽车,骡马,伤兵,难民……军队扎营做饭时,他扯一个芭蕉叶,窝一点粥喝,前面排着两个士兵,刚盛的热粥,突然有人喊“共匪来了”,第一个士兵荒促转身,一缸热粥全泼上他腿上,第二个士兵磕在他身上,手里的粥又泼了上去。没人顾得上,他自己也只能跟着逃。

天气很冷,深山里面慢慢就落下了他一个人,部队都走过去了,难民都走过去了。他一个人走,下着小雨,山上猴子野猪叫,他拿着个木棍,披着个蓑衣,都是棕叶做的,腿已经肿得爬满蛆虫了。没有鞋子,拿破布在脚上裹。雨越下越大,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有一个土地庙,他就到里面摸摸,一踢有人在睡觉,他就往边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天还不太亮,山老鼠在他身上在跑。他醒了以后,看到山老鼠在吃躺在他旁边的人的耳朵,那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兵,背着个红十字的包,高山边是悬崖,弯弯的路上有水流,“他拉着我,说小朋友过来,拉着我腿就冲,我把你虫子冲掉,冲完以后,他就给我用救急包把我包住。我就仔细看他的帽子,是个星星是…”

一个礼拜后,伤口流的脓,加上人的温度,救急包都变成打石膏的盔甲了,硬壳揭不开,他又遇到一个帽子上有太阳的士兵,用刺刀给他挑开,里面都腐烂了。我问他,这一路上你想起你妈么?他说,不想,只想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她。

4

他跟着两百多万人迁徙到了台湾,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小岛涌进这么多人,无可安置,没人顾上他的死活。他睡在火车站的凳子上,一瘸一拐地和野狗在垃圾堆里抢吃的,群狗欺负小孩,他要趁一只狗落单时,才能把它从西瓜皮边上赶走。

他说:“那时候没有将来呀。我怎么活,今天怎么活,明天怎么活都不知道呀。”他看着我:“你能不能体会我那时候?那时候真的是没有明天了。” 我只能无力地说,“我能听明白,可是我体会不到……”

他摇摇头,这次是自言自语,“没有明天了。”

他能够生存,是他妈在包袱里放进去的初中新生录取证明。

那是一张棉纸,他递给我让我摸,稀软绵薄,居然没有破损,逃难中他把所有的家当都丢了,有一次扒上了军车,车上的军官让士兵把他扔下去,士兵说,现在是石子路,扔下去小孩子就死了。等到过河的时候,两个人把他推了下去,他掉下水,全身都湿透了,但这张棉纸居然后来一直完整无缺,他怎么也记不起来,想不明白。靠着这张纸,高秉涵在铁路局当小贩的时候,才有机会考上台湾“国防管理学院”的法律系,1963年毕业后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

我问:“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的时候,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个人。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他一直说普通话,只有说这句时,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5

他审的第一个案子是金门逃兵案,一个姓郑的士兵在值岗时冒险抱一只轮胎穿越金门海峡想游回厦门的家,第二天一早终于登了岸,举起双手对走过来的持枪者说:“不要杀我,我是回来看我妈的”,他不知道他游了一夜,海水回流,自己又被冲回了金门。

这个逃兵当年并不是军人,他是厦门渔民,出门给半身不遂的母亲抓药时被强抓入伍的,仅在1950年,舟山撤退的四天,为了补充兵力,国民党军队从舟山一地带走一万三千人,岱山两万多人口中,带走四千人。明知危险,这个被强征入伍的渔民还是要逃亡,因为他驻岗的地方,天气晴好时能看到自家村庄的屋顶。

按照当时台湾《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七条,他被判处死刑。

我问高秉涵:“你给这个人下死亡裁决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内心问过自己,假如换作你是他那个位置,你会怎么样?”

他想都没有想,“我比他还逃得快,还逃得早。”

姓郑的士兵对他讲,希望能够早一点枪毙,“他说早一点枪毙,他说他的灵魂可以去看他妈了。”

临刑前,这名逃兵把十几年前买的药交给了高秉涵,希望有一天他能带给自己的母亲,如果不能,就把药装进瓶子里,写上“郑贺氏”漂去海上,也许能够漂到家乡。这些药片已经几乎已成粉末,高秉涵拿着药回到家中,忍不住痛哭流涕。“我变成是一个……我是杀死一个回家探母想妈妈的人的刽子手。”

临刑前,有一个细节,高秉涵从没跟任何人讲过,因为每次想起,都内心刺痛难忍。

6

1979年,高秉涵去国外开会,有大陆代表与会,他写了家信,想请他们转交又又不敢“当时要求我们六不,不接触,不交流,不拍照……而且一起出去的人要你监视我,我监视你”,日后这封信还是委托同学,经由英国,到美国,终于寄到:山东菏泽,西北35里路,小高庄,宋书玉。信中写:“娘,这么几十年,我还有这个毅力,还要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

第二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来自故乡的第一封家书。他的信到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一年了。弟弟说:“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家里几乎没有笑声。除夕晚上这一餐,妈妈几乎没吃过饭。都是泪流满面,在妈妈旁边,餐桌上放一个碗放一个筷子,留给你,‘春生,不管你活着没活着,过年了,你就陪妈妈再吃一餐吧。’”

妈妈去世后,在她枕头底下有两件东西,一个是他幼年的小照片,一个是为他做过的小棉袄。

当年给高秉涵做这件小棉袄时,母亲常哼唱的旋律,高秉涵唱给我听,“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寒衣。 ”

“你怎么老记得这几句呢?”我问。

“我需要寒衣,我需要妈妈,寒衣就是代表妈妈是不是?冷雨、冷风代表大时代洪流冲击,冲击着。我需要温暖,需要妈妈。”

这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说“妈妈”时,是娃娃才有的声调。

7

没有了母亲,高秉涵能够寄托的只有故土,他说:“原来蒋介石总说要反攻大陆,后来看着看着没有希望了”,他觉得永远也回不去了,就在台湾结婚生子,结婚的条件是找一个“铁饭碗”,我不明其意,他说:“那个时候怕有战争,我随时会死,要找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可以独自把孩子带大”。

他写了15本日记留给后代,记述他童年印象中的万事万物:白马尿、小茅草,羊角蜜、白兔最喜欢吃的花、隔壁二狗爷家的黑狗,门口槐树上的喜鹊,童年最好的伙伴粪叉子—-之所以叫粪叉子,因为他最爱偷吃桑椹,一脸的蜜汁,风一刮一脸土就糊上了,总有苍蝇围着乌黑的嘴转,被奶奶打得鸡飞狗跳……

日记被同乡们翻得都快散了,后来毁于洪水。去往台湾的老乡里,很多没有受教育,没有工作技能,也没有娶妻生子,有几位开了“北方馒头店”或是“河南牛肉面”,靠一点乡土滋味,就这么生存。

80年代初,曾有一位已经移民阿根廷的菏泽老乡回乡探亲,路经台湾,带了一些家乡的泥土和小吃来,三公斤的土,分给一百多个菏泽老乡,只能一家一调羹。高秉涵怕小偷“不识货”把“宝贝”偷走,就把一半土拿塑料布包起来锁到保险箱里,另一半分七次冲水喝下。“水是从我嘴里面进去了,但是水一刹那之间又从我眼里出来了。掉的泪呀何止七壶呀。元朝有一个作曲家,说是断肠人在天涯。只有真正流浪在外,无归期的人才会断肠。”

28年了,在他家冰箱里,还放着那包山东的芝麻糖,和一包袋装的胡辣汤。他舍不得吃,孩子不愿意吃,都已经硬结成块了。

8

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991年5月高秉涵回到故乡,在村口,他一个人呆了半个小时,走不进去,“我怕,怕进去。那种心情,用文字没办法形容,近乡情更怯,老祖宗真是伟大,那真是形容到家了。”

村口一个老人就问,先生你找谁呀,他说“我找高春生”,那是他的小名。

“哎呀,高春生他死了好多年了,几十年死到外地了。”

这时他才认出,说话的人是他童年的玩伴,他问“粪叉子”还在吗?过一会远远看着有人柱着拐棍一点一顿来了,喊“春生哥”,他搂住已经鬓发皆白的童年玩伴,说“粪叉子,我不嫌你臭”,两个老人笑泪交加。

家里的房子都不在了,亲人也都已经离开了村庄。他看到老树犹在,拉了一把树上的榆钱,晶绿的铜钱一样,只有口中这一点新鲜的苦涩滋味没变。这个十三岁离家,年过花甲的老人,最终站在母亲的墓前,大哭一场。

我问:“她当年希望你活下来,后来你已经可以生存了,我觉得母亲对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想她当年一个大家庭的女儿,去农村教书,是希望让黑暗的地方有一点光,那她对我的希望也是一样。我认为不要恨,因为这个大时代不是让我痛哭流涕吗,让我遍体鳞伤吗?那我竟然是已经活下来了,我已经冲上岸来了,我这一生我要发一点光呀,我要使这个死的人减少一点痛苦,不能恨呀。”

他是同乡会会长,当了律师,年纪最小,老友一个个逝去,死前说“如果反攻大陆成功”,他能把自己骨灰归乡。从1992年开始,他把这些故人的骨灰从花莲公墓一个个接回,有时遇到大台风下不了山,他抱着骨灰在公墓四面漏风的亭子里蹲一夜,“没事,真有鬼,他会帮我打”,第二天被直升机救回。

骨灰罐是大理石的,一个七八斤重,他只有四十四公斤体重,一年带两只,放在拉杆箱里,上飞机运回大陆。安检的人员以为他运的是毒品,要他开箱检验,他次次都要解释。

骨灰四五十坛,日渐无法安置,他就放在办公室,放不下,就带回家。家人有顾忌,他把骨灰搬去地下室,母亲的遗物也放在那里,他放张小床和书桌,住在那里,写字画画,陪着他们,有时候跟他们说说话。梦里见到,醒了,再闭上眼,想再回到梦里去——那里是最相亲的人。

9

送回大陆的骨灰,很多已经没有亲人,他找到村子的大槐树或者玉米田,一边撒跟他们说话:‘我把你交在这儿啦,落了土,你安心吧。”

边上村里人说,这老头,神经兮兮。

我问:“这点念想就那么重要吗?”

“在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人生跟一般人感觉不太一样,也是心灵的一个归依吧。”

他为长孙女取名佑萱,庇佑母亲之意,小孙女取名佑菏,如果还有小孙女出生,想叫佑华,我问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有家国的情怀,他说,“就等于一个小狗,来了一个新的,里面有电器设备冷气,很漂亮一个狗窝,你放心,到晚上那个狗他要去他原来的狗窝。为什么?他闻闻味道,那个不是他的味道。”

他说,“家国,就是一个人的窝。”

最后

一期节目从始到终,有无数的事情,让我常想起高先生的话:“不要问值得不值得,价值观的事是没有办法讨论的,只是直觉。我母亲的老花眼镜已经快风化了,值得吗?那是我的宝。”

这个片子的结尾,他把母亲用过的蓝绿镶金的胸针,滴玉小耳环,已经粉化的眼镜,用来捣蒜的小钵子,都装在小盒子里,留在身边,他用手轻轻触着胸针上面的青锈,怕蹭掉。

地下室的侧墙上,母亲穿过的湖蓝色绸衣,一直挂在墙上,衣襟胸口处有当年留下的一粒斑点,他连洗都不舍得,怕丢掉一根丝。

他说:“我是每天,每天都到地下室用头顶顶我母亲那个衣服,这样等于在她怀里一样,因为我现在已经快80岁的人了,还是像小孩儿一样。”

老范把罗大佑的《乡愁四韵》放在这里,一声叹息后唱出:‘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愁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有如珍宝。

【重温】歪脑|米米亚娜:在海外四通桥声援运动中,我们这样克服恐惧

CDT编辑注:自由亚洲旗下的新媒体平台“歪脑”日前因特朗普行政令而暂停运营。成立于2017年的歪脑主要面向华语世界青年群体传播自由主义价值。CDT近期将持续回顾歪脑的报道。2022年10月13日,抗议者彭立发在北京四通桥上挂出横幅,要求习近平下台,随后他被警方带走,至今下落不明。尽管四通桥抗议在中国互联网上受到严厉审查,但仍有网民以“孤勇者”“勇敢的人”“桥”“我看见了”等暗语向彭立发致敬。四通桥抗议在海内外引发声援,并在白纸运动中得到回响。本文作者米米亚娜记录了海外青年行动者如何克服恐惧声援彭立发,并强化自由派华人社群的连结。文章首发于2022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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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四通桥抗议引发了海外大规模的声援浪潮后,我们也加入了校园贴标语海报的活动。我托一个坐办公室的朋友打印了三十多张海报,备好了胶带和剪刀,第二天下班就和另外一个在曼尼托巴大学读书的朋友去了她的学校。

我们辗转于校园的各个学科大楼、步行通道、公交车站和学生中心,寻找合适的位置。朋友显得非常紧张,她说她特意穿得低调,戴着帽子和口罩,选了个黑色长款羽绒服把自己全身裹住,又数次自语:“反而更显眼了。”

她左顾右盼,心神不宁,低声细语,生怕被路过的人发现。当我们在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口的布告栏上贴海报的时候,她催促我快走,因为教室里正对我们的位置坐着一个东亚人长相的学生,她担心那人是中国人,已经“目击”到我们。当我提议要去中国学生最多的商学院贴海报的时候,她有些抗拒,直言中国人让她很害怕。

在转场的路上我问她是在恐惧什么。她的答案并不让人意外——怕和中国“爱国”学生起冲突,怕被ta们曝光和举报,怕影响到身在国内的父母和亲朋。

CDT 档案卡
标题:在海外四通桥声援运动中,我们这样克服恐惧
作者:米米亚娜
发表日期:2022.11.3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北京四通桥抗议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关于极权无远弗届的威胁和监视,我早已深有体会。它时不时就跳出来,提醒你无法脱离它的掌控。就在今年夏天,我还因为某个自己可能被“盯上”的消息而陷入了一整天的恐慌,又因为出现这种恐慌情绪而更加感到挫败。就像是突然被拉回了2019年香港运动期间,我在国内遭遇国安骚扰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什么都没改变。我实在不明白,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已经身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自由的国度,为什么这种恐惧还是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它仍然可以穿越时空,一下子便捕获我的心神?

我明白这种恐惧是被夸大的。极权依靠人们内化的、自发的、膨胀无度的恐惧感实施控制。而被阉割、被去权、被孤立、时刻保持自我审查,就是当今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出厂设置。我的朋友还很年轻,刚刚大学毕业后从国内出来,之前从未参加过类似的行动,只是有在朋友圈关注女权等议题。当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贴海报时,她立刻就答应下来。“太棒了!”她说。

我告诉了她一个管理恐惧的方法:“一般我会看着那些比我更勇敢、冲在更前面的人,ta们的遭遇有助于让我评估自己的风险。你可以看着我,如果我没出什么问题,你就暂时不用担心。”

这个方法听上去有点缺德,似乎我们是借着他人的牺牲来给自己划定安全的红线;其实这种“红线”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妄想,我们对“幸存”的庆幸里包含了太多的侥幸心态。而且,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规避风险上,就会不断规训自己做事的尺度,也限制了行动的空间。

可是,作为一个在母国从未以公民的方式参与过政治的新手,刚开始在自由社会里行动,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跳进海里,需要套个游泳圈来获得一些信心和掌控力。为更多后来人降低政治参与的门槛,也是我的责任。毕竟当年我也是靠观察那些女权行动先驱而成长起来的。她们的实践使得我有路可循,与她们的差距常常鞭策我做得更多。更重要的是,她们在被一次次打压后坚持行动的韧性,照亮了我无形的恐惧。我们在这个过程里形成了联结,拓展了彼此能力的边界,并被一种道德义务绑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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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抗议者在华盛顿广场张贴的标语。(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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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国内的“厕所革命”。(图:文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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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日报(文宣中国)发起的声援四通桥抗议的海报运动。(图:文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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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们制作的抗议海报。(图:文宣中国)

恐惧的感受如此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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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微博上的用户曾激动地流传着这句暗语。当我们看见了四通桥上一个普通人孤注一掷、以身殉道的决绝反抗时,我们也看到了自己的羞耻心,以及这个民族在历史加速的关口引颈待戮的耻辱。倘若终究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我们何堪于面对如此耻辱?

在今天万马齐喑的中国,他的发声堪称振聋发聩,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爆发的情绪、行动的勇气、自我牺牲的觉悟、对反抗高度的想象,还有基于理智的精心计划所创造出来的一种绝无仅有的可能性,一种突破现实的超现实。

谢谢他救赎过所有人的精神,让我们不至于就此沉沦。

“一个人的勇敢不应该没有回声。”活跃在Instagram上的反抗账号“公民日报”(CitizensdailyCN)在事发后立即呼吁,击中了人们的这种羞耻心。ta们带头发起了全球范围内的贴标语活动,倡议所有海外华人和留学生将四通桥的标语和声援口号用所在国的语言和中文一起打印出来,张贴在学校和街头。

公民日报能够接力并扩大行动并不意外。这个最初在telegram名叫“文宣中国”的社群成立于李文亮医生逝世之后,基于为李文亮呼吁而聚集起来的一群泛自由派年轻人,逐渐发展壮大。ta们借鉴香港抗争者的“文宣”方式,持续面向简中青年进行公民教育,宣传民主、自由、进步的理念,也一直紧跟时事并组织公共讨论。在近三年之后的10月12日李文亮生日这一天,ta们终于又迎来一次不辱使命的时刻。

这次的动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上千张海报席卷了全球三百多所高校,吸引了众多主流海外媒体的关注。借由这次行动的影响力,公民日报大大扩充了自己的社群,在线上建立起基于伦敦、纽约、多伦多、南加州、澳大利亚的telegram群组——“My Duty线上民主墙”,聚集起了当地关心母国命运,反对独裁、支持民主化的华人。

“所有海外华人和留学生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安全、民主和自由的网络空间。我们虽然没有站在同一个校园或同一个街道,并不知晓彼此真实身份,但这不妨碍我们充分交换信息,向彼此提供支持,打破原子化,重新联结起来。”——公民日报在介绍“My Duty线上民主墙”时写到。

公民日报并不是唯一在为这种“联结”而努力的青年团体。这些年,与中国扩张的民族主义和蔓延到西方校园的“爱国”留学生群体相对的是,海外很多泛自由倾向的年轻人也得以在一次次国内外的公共事件中被政治化,并走到了一起。仅仅是我参与到的,以纽约为核心的北美中国女权社群早已耕耘多年,她们在中国米兔运动和很多女权公共事件中均有贡献。疫情期间,我的朋友主导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与行动者社群,以回应海外中国青年政治参与的困境和机遇,培养新生的社运力量。在这次的贴标语活动中,ta们也很快做出了响应。

在大家一起复盘这次活动的经验时候,我们发现对于“恐惧”的感受是如此普遍和类似。在远离加州、纽约的进步氛围的城市,一些学生在自己的校园里感到孤立无援,惧怕传言中和中国大使馆有利益关系的CSSA(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势力。但即便“爱国”学生并不是成组织的,一个庞大而充满攻击性的国家机器仍然是其“背后灵”。

在荷兰瓦格宁根大学,一个名叫朱子豪的留学生十分有代表性。他高调录制手撕抗议海报的视频,宣称自己已向校方举报,而校方也积极介入调查,并移除所有“非法海报”。他甚至谎称,校领导认为此举严重违背“瓦大和荷兰政府价值观”,将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重处分”。这些直接从中国语境里照搬到西方校园的恐吓话术纵然荒谬,至少说明一些“小粉红”们完全自知且积极地充当着极权的爪牙。

与这些“爱国”学生大张旗鼓的气焰相比,想表达异议的学生们只能尽量保持低调和匿名,即便听见路过者对于海报的讨论,也难以上前对话,因此失去和周围人坦诚交流、普及理念、建立共情的机会。严格匿名的需求还会局限这些进步社群的发展,线上的自由讨论难以转化成线下的共同行动,而线下的活动也难以借由公开宣传形成破圈的影响力。

跨国的公共参与者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我们担心自己的反抗话语被西方保守派用来鼓动对中国人的歧视和排斥;也担心进步派们因为忌惮种族歧视和恐华症的帽子而轻视极权对我们的压迫。我们担心香港和台湾等中文社群难以理解我们受到的审查,简单将我们的恐惧与懦弱、保守画上等号;也担心在将自己进一步“敏感化”的涉足政治的过程中,会和周围的亲朋好友疏远、撕裂,留下无解的创伤。

可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凭什么预设这条路不会举步维艰呢?比起身在国内的泛自由主义者和沉默的大多数,我们掌握的自由和能动性已是极大的特权。甚至纵观中国社会,无论从民族、阶级还是成长时代来说,我们都充满了既得利益者的“原罪”,在更弱势更边缘的群体承受着不反抗或反抗的代价的时候,我们早已无地自容。

我们的恐惧和愧疚都是真实的,但是,如何把恐惧和愧疚向外导向对他人的共情和行动的动力,而非向内导向自轻自贱、自我放逐、回避和犬儒的心态,是我们每个人的功课。摆脱极权的驯服和毒化,本来就是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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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如火如荼的贴标语活动,在国内变成更加隐秘的“厕所革命”,抗议的标语被写在一间间没有监控的公共厕所里。随着二十大的召开,当局更是极力防范四通桥事件的影响。且不论因传播、谈论此事而大量炸号的“惯例”,我的微信联系人里就有两个人被警察“喝茶”。其中一人因参加了四通桥事件的telegram群组的讨论被查出身份,四个警察从天而降,当着其父母的面带走他,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审问。他的手机被翻阅,参与的所有“反贼”群组被记录,境外软件被删空,还写了保证书才得以回家。警察明确询问他对四通桥标语的疑似发起人彭立发的看法:“你觉得他做得对吗?”他只能回答:“不对。”另外一个人在被警察骚扰之后过于恐慌,无法回答我的询问,只是一遍遍重申“我爱党爱国爱人民”、“不会再发任何不合适的文字。”

长期以来,民众就是在这样细枝末节、无孔不入的审查和管控下生存的,连自己的话语和意志都被暴力殖民,这是何种无法言喻的疯狂和荒谬?

也许正是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一些评论对四通桥抗议“泼冷水”,对它在国内能够产生的作用持悲观和绝望的态度。网友歌嶋政治人鹿马的文章都认为,症结在于中国没有公民社会。在当局长年累月的打击和分化下,中国的公民社会已成一盘散沙,个体被原子化,无法集结成大规模的反抗运动,只能出现这些分散的、零星的抗争。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这样的个人抗争得不到更多人的响应和支持。四通桥勇士注定只能是一个“孤勇者”。

“这种孤立感是令个体感到绝望和看不到出口的根本原因。他们对同胞此起彼伏抗争也变得不冷不热,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反而有点麻木不仁。”(——《四通橋的呐喊 | 反常的不是反抗,而是我們自己》

我们当然要谨慎,是否将自己对现状的焦虑和绝望化为了对革命的浪漫想象;借由浓墨重彩地“渲染”一个英雄和一次行动召唤革命,却简化了人们对于现实的复杂性与社会变革的难度的理解。但是,现实固然是一个看不到出口的死循环,四通桥抗议却搅动了这一潭死水,打开了一点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这种“希望”并不基于自以为可以改变这一切——我想彭立发也不会天真到认为他的“罢工罢课罢免习近平”方案真的会实现,但他依然抱着必死之心去做了。他就是要用牺牲自己的极端方式去唤醒民众。

所以,重点不是为什么他落到了独自反抗的地步,而这一盘散沙的社会无法接住他;重点是这已经一盘散沙的社会和积弱成疾的民众,是否可能因它的拼死突围而觉醒、振奋和挣扎起来,从而给自己被绑定的命运造出更多变数。

“希望”正是来自于看到了反抗本身——若绝望来源于我们无法看见彼此。借用张洁平的一句话:“一切统治术都建基于此,动摇一切的种子,同样深埋于此。”

他已倾其所有让我们看见,我们必须停止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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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四通桥抗议也许会和之前的许多公共事件一样被深埋,被藏进人们记忆深处,像一颗种子在漫长的黑暗里等待复苏的那天。但是在海外,年轻一代的政治觉醒和广泛的社群联结,接住并发扬了我从彭立发身上看到的小小希望。这些年轻人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真正成果,ta们免于物质匮乏,见过多元世界,懂得共情弱者,不舍爱与自由,对社会正义充满热情。这份清新的希望,就像窒息已久的人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记得在丰县铁链女事件之后的一次对话中,我和女权活动家吕频说,最近两年我一直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铁链女之后,更让我觉得自己作为理性的公共参与者,能做的不多了。其实公民社会建设、制度建设、和平推动政治转型的窗口期早已过去,国内自由派的社群被打垮,思想也已式微,女权运动延续到现在已属不易。我相信以启蒙为基础的改革是对人最友好的途径,但当权力无恶不作,共情普通人的苦难积聚成了压倒一切的紧迫感,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理性不再正当。我有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吕频说,她早已有运动会失败的心理准备。现在就看惨烈的个体悲剧是否还能唤醒民众。她还说,安顿好自己的生活,维系住我们的社群,是我们能够做的,也是可持续抗争的基础。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对公民社会的想象,哪怕只能先寄望于留存在海外的火种。

恐惧一旦被跨越,就会转化为自我赋能

我和朋友的贴海报行动从黄昏持续到夜晚。离开的路上,我们发现了路边一个空白的布告栏,便决定在上面满满贴上一排标语。

也许是之前的顺利,她此时已经比较放松了。我们有条不紊地贴着,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已经有人站在身后默默地观望。

那人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上来搭讪,说自己是伊朗学生,最近也在组织伊朗人的抗议活动。他说:“我们跟你们的处境相似,我们应该互相联结。”

和他道别后,朋友说发现有人站在后面看的时候“吓死了。”

后来,这位伊朗学生邀请我们参加周末在市中心的伊朗人抗议集会,我特意做了几款海报,将中国和伊朗的抗争内容并置在一起,强调在反抗极权道路上跨国跨种族的团结。

当天朋友又叫了她的朋友来,于是在集会现场,我又认识了另外三个有共同价值观的中国学生。我们跟着伊朗人的大部队游行、喊口号,还一度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过程中很多伊朗人来对我们表示感谢。当伊朗学生上台发言的时,特意提到了在中国发生的事件,并感谢了“中国朋友”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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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青年声援伊朗抗议活动。(作者提供)

这是我第一次在温尼伯这个被我称为“流放之地”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社群”——这些已经政治觉醒并且有意愿参与政治的年轻人,就算只有五个,我也感到不再孤独了。他们都刚从国内“润”出来不久,大家确认过眼神后,就像找到组织的地下党一样熟络起来。

更令人欣慰的是,一起去贴海报时表现很恐惧的朋友变得非常积极,她不但用纸板帮我做了标语牌,主动和伊朗学生联络和保持沟通,并且把我们参加集会的照片、海报投稿到了公民日报。

果然,在公共参与的实践里,这种恐惧一旦被跨越,被克服,就会转化为自我赋能。

想到了社群里的朋友说的:“勇气是在实践中获得的,信任也是在联结和共同行动中生长出来的。 ”

南方周末|“冤案平反的象征”赵作海病逝:自由、钱与不安稳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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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4日,河南商丘,赵作海躺在垃圾集中站旁的沙发上小憩。(视觉中国 / 图)

赵作海的平反有一个偶然因素——亡者归来。他的遭遇“推进了中国命案制度的改进,不再强求‘命案必破’,理论上会减少很多冤假错案”。

11年牢狱生涯切断了赵作海的社会化过程,那笔赔偿款也没给他换来安稳。他在人前活成“冤案受害者”,在人后像一个在原地转圈的老头。

文|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诗娴 陈宇翊

责任编辑|谭畅

2025年3月24日凌晨,赵作海在河南商丘一家医院去世,终年73岁。他的遗体随后被运回老家柘城县赵楼村,埋在自家麦地里。下葬时,麦苗已长到齐膝盖高。

赵作海的叔叔赵振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赵作海的葬礼来了21桌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冷清。赵作海的四个儿女中,只有大儿子和闺女回村披麻戴孝,另外两个儿子没有出现。

15年前,他是中国最知名的冤案当事人之一。在无法确认死者是谁的情况下,他因为“杀人”被判死缓,入狱11年。直到“亡者归来”,他才被改判无罪。那是2010年全国关注的新闻,他成为冤案平反、法治进步的象征人物之一。

赵作海得到了65万元国家赔偿款和困难补助金,之后短短几年,这笔钱又以不同形式离他而去。前媒体人孙旭阳曾跟踪报道此案多年,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赵作海的公共符号价值与日常生活是剥离的,在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个突然发了一笔横财的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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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假错案的象征人物

1999年5月9日,赵作海被刑拘。那年,他47岁。自那日起,直到2010年5月9日被河南省高院宣告无罪,他在监狱中待了整整11年。出狱时,他58岁,短发全白。

赵作海是河南商丘柘城县老王集镇赵楼村人。1997年10月,同村村民赵振晌在与他发生冲突后失踪。两年后,一具无头尸体在村边被发现,警方认定尸体就是赵振晌,将赵作海列为犯罪嫌疑人。

那是一个证据链并不完整的案子。判决书称,两人均与一名叫甘花的女性发生关系,最终酿成情杀。据南方周末此前报道,判决书中描述,“赵作海与甘花通奸时被赵振晌撞见……赵振晌持刀将赵作海头面部砍伤……追赶到赵作海家院内”,“赵作海持刀将赵振晌杀死并将尸体肢解、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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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佳慧
发表日期:2025.5.15
来源: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
主题归类:赵作海
CDS收藏:人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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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赵作海死刑,缓刑2年。两次减刑后,他的刑期被缩减为20年。在11年的牢狱中,他没有申诉,也没有喊冤。

直到2010年4月30日,“被害人”赵振晌突然回到村里,案件发生戏剧性反转。5月8日,河南省高院作出刑事再审判决:撤销该院刑事裁定和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宣告赵作海无罪。次日,赵作海被释放。

赵作海案引起全国性关注,被称为“河南版佘祥林案”。不少媒体开始关注刑讯逼供、超长羁押、命案必破等问题。他也成为冤假错案的象征人物之一。

赵作海短暂地成了“平反标本”和“维权品牌”。那段时间,他跟随“中国民告官网站”站长蔺文财四处走动,去过上海、成都、长春、昆明。不识字的赵作海有了新身份——公民维权代理人。

孙旭阳记得,第一次见到赵作海是在2010年10月初,那时赵作海已住进了政府给他新盖的房子。那天,有个来自柘城的苦主找上门,希望借着记者在场的机会,说说自己家祖坟被强拆的事。赵作海穿着西装,坐在堂屋的长椅上,对那人说:“你有啥冤屈,给我说说。”

孙旭阳认为,赵作海的平反有一个偶然因素——亡者归来。“赵作海的遭遇还是推进了中国命案制度的改进,不再强求‘命案必破’,理论上会减少很多冤假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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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款没换来安稳

离开监狱后的几年里,赵作海经历了一段短暂而混乱的生活。他得到了迟来的自由,也得到了65万元,这或是他一生中拥有过的最大一笔钱,那年他58岁。但他很快发现,生活中不只有官司,还有更复杂的人情、金钱问题。

最早的钱花在家庭上。他给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了几万元;不久后,大儿子又从他的存折上取走14万元,没有打招呼。赵作海说自己在监狱待了11年,和儿子感情生疏,平时见了也没什么话说。

2011年,赵作海与一位找他申冤的苦主李素兰领证结婚,因与儿媳不合,赵李夫妇搬离赵楼村,常年租住在商丘市。亲戚之间也因借钱问题闹僵,赵作海曾对媒体说:“借也闹僵,不借也闹僵,还不如不借。有几个钱我自己花着,不走亲戚了。”

赵振举说,他是主动不与赵作海来往的,因为对方在媒体上说给了他钱,但他并未收到钱,所以就不再来往了。赵振举称,他曾为侄子的冤案出过力,找媒体报道过。断交后,两人见面也不打招呼。

接下来的几年,赵作海先后陷入多个骗局。他曾参与过“西部大开发扶贫工程”,后来才知道是传销,被套进去17.5万元;他和李素兰开了家小旅馆,不到9个月旅馆倒闭,又赔了四五万;那之后,李素兰把剩下的钱投进了担保公司,没多久也没了。

他也曾尝试代理权健产品,2014年起,他开始吃权健的保健品、穿1068元一双的“保健鞋”、睡一万多元一张的“保健床垫”,喝1400元一盒的“发酵饮品”,直到2019年权健因传销被查封后,他仍然在吃。

赵作海有高血压、心脏病、脑梗塞,但他不吃西药。孙旭阳最后一次见到赵作海是在2015年春节前,李素兰告诉他,赵前两天得了脑梗,被送到医院,血压最高飙到220,但他不吃降压药,只听李素兰的吃一些保健品。

在孙旭阳看来,赵李二人是一个非常规的互相依存关系,李素兰处于主导地位,但是赵作海对李素兰也不完全信任,他把自己的钱看得挺死,有时候精神崩溃还会动手打李素兰。11年的牢狱生涯早已切断了赵作海的社会化过程,“他出狱后连手机都不知道是什么,又掌握了一大笔自身无法驾驭的钱财,各种遭遇几乎都是定数。”孙旭阳说。

身体变差了,钱也没了。商丘市中院给赵作海安排了抄水表的活,每月1800元。后来,商丘市梁园区法院给李素兰安排了清扫会议室的活,也是每月1800元。他们住的房子是商丘市中院帮他们租的三室两厅,水电费报销,每年房租1万元。

赵作海很少回村,一年回去两三趟,在家待一两天就走。赵振举记得,他最后一次回村是今年正月,那时候他已患病,肚子看上去有点肿,但不知道是什么病。

那笔赔偿款最终也没给赵作海换来安稳,他在人前活成了“冤案受害者”,在人后像一个在原地转圈的老头。

财新|研究指近三成农村学生检出抑郁风险 手机沉迷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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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研究指近三成农村学生检出抑郁风险 手机沉迷严重
作者:财新
发表日期:2025.5.9
来源:财新
主题归类:留守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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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中国欠发达地区农村学生抑郁风险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学生手机沉迷现象严重,初中阶段尤为突出。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近日联合发布《心理健康蓝皮书: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3~2024)》,当中《2024年我国欠发达地区农村学生心理健康报告》(下称“报告”)披露上述信息。

该研究由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委托中国科学院心理所国民心理健康评估发展中心与北京成英公益基金会联合开展。调查采集有效样本13992份,对象涵盖小学五年级到高二年级的学生,平均年龄14.6岁,其中男生占50.2%,汉族占75.7%,住校生占65.4%。

报告指出,农村学生抑郁风险检出率高于以往中国青少年抑郁风险检出率。其中,21.5%的农村学生有轻度抑郁风险,8.1%的农村学生有抑郁高风险,抑郁风险检出率是城市学生的1.5至2倍。抑郁风险反映存在抑郁情绪的可能性,不等同于临床评估诊断的抑郁症,也非患病率。

农村学生问题行为发生率突出,例如“不做作业或抄作业”、“骂人或说脏话”的行为发生率均超过半数,“与人争吵”的发生率也达46%。分年级来看,初三、高一、高二年级学生不做作业或抄作业的发生率均超过60%。

而学生的学业表现与其心理健康状态紧密联系。根据学生的自我报告,39.3%的农村学生成绩处于60-70分区间,15.8%日常成绩不及格。随着分数的降低,抑郁风险检出率升高。

报告解释,60-70多分的成绩,实际上意味着存在一定的学习问题,有相当部分的所学内容没有掌握;日常成绩不及格的学生则意味着严重的学习问题。

研究还发现学生手机沉迷现象严重,初中阶段尤为突出。46.1%的学生倾向于不能忍受没有手机,43.8%的学生倾向于即使未使用手机也会一直想着它,均高于全国青少年水平。不同性别不同年级农村学生的手机沉迷倾向存在差异,初二女生表现出更强烈的手机沉迷倾向。

蓝皮书中另一专题报告《2024年不同人群短视频使用强度与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显示,农村户口、父母学历低或家庭经济状况差的青少年和大学生,以及中等学历、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低的成年人,短视频使用强度更大;社会关系不佳,如留守青少年、父母关系不睦、师生或同学关系差的青少年或大学生,短视频使用强度也更大。长时间使用与更高的抑郁、焦虑得分及更低的自我满意度相关,青少年中,这一关系呈线性趋势。

家庭支持的薄弱增加了农村学生心理健康风险。报告指出,父母离异的学生抑郁高风险率(10.0%)高于父母结婚家庭(7.5%)。父母关系越差的学生抑郁风险越高,父母关系非常和睦的学生抑郁风险检出率最低,父母关系很不和睦的学生的抑郁风险检出率最高。

另外,父母长期外出、学生住校也会增加风险。相比于父母都在家、父母只有一方外出的学生,父母均外出的学生抑郁高风险率最高。

亲子沟通是父母提供有效支持的重要途径。当学生认为父母不了解自己遇到的困难时,其抑郁高风险检出率为认为父母了解的学生组的7倍。

与此同时,农村教育系统可以为学生提供的心理支持不足。在农村学校,心理健康师资普遍短缺。报告指出,79.7%的农村学校配备心理教师,但多为兼职,仅有少数学校有专职心理教师。

报告提出,青少年时期是个体心理发展的关键阶段。处在这一时期的个体的心理健康状态对其未来发展具有深远影响。相比城市青少年,欠发达地区农村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相对突出,主要表现在抑郁风险更高、学业适应困难、心理创伤发生率高、行为问题显著以及积极心理品质有待提升等方面。

大规模留守儿童因家庭结构破碎与情感支持缺失陷入困境,农村学校面临专业心理师资匮乏、课程体系薄弱的现实,叠加贫困、校园欺凌、低龄寄宿等压力源,形成系统性风险,亟需社会广泛关注与支持。

报告建议,应全面提升农村教师心理健康素养,建设农村学校心理健康工作队伍,强化家庭支持,促进家庭功能,借助新技术推动优质资源援助农村地区,加强心理课的活动设计与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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