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
这几天我的朋友圈里流传一个“跨省抓捕的因言获罪案”消息:
湖南株洲一位自媒体人“笔耕下的阳光”(笔名)因为发表对邻省某个乡镇党委书记的批评文章而被带走。
我联系了代理律师,得到反馈说,“笔耕下的阳光”确实是在8月11日左右被以涉嫌“寻衅滋事罪”被那个外省县的公安局刑事拘留了,而他也确实是写文批评了那位乡镇党委书记。目前律师已在县看守所与他会见过了。
写几篇文章批评乡镇党委书记,就要《刑法》这种国家大法来伺候?法律何以至此?这类故事,处理链条每个环节上的人,都要经受人性、道德上的拷问,也都有载入史册的价值。
在访问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那个最早传出的信息中,包含了这个冠名“法治在线人员查询系统”的截图,以证明“笔耕下的阳光”是“新闻部记者”的身份。许多写作者也不疑有它,纷纷转发。
但是,这种截图显然有问题。
上面的马赛克是我加的,原图并没有,有显示真名和照片
首先,国内目前叫“法治在线”的是中央电视台“法治在线”栏目,这个栏目不可能独立于央视之外自己建一个人员查询系统。其次,根据截图底部“京ICP备18057013号”,我到工信部ICP信息备案管理系统核查,得到的结果是没有这个备案号。
作者:呦呦鹿鸣
发表日期:2025.9.8
来源:微信公众号“呦呦鹿鸣”
主题归类:创作自由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我没有找到原始网站,但这个截图上的“新闻部记者”的信息显然是水得很。这家网站甚至不敢用“记者证号”而用“小记者证号”,而且给当事人空着,没给号。
这个截图上真正有效的信息是“会员证号JTAQ302”,换言之,他通过某种渠道成为某个未经备案网站的会员,但他很希望拥有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也许,这家网站真正吸引人之处,是与央视栏目“同名”。
因此,严格来说,根据当前的新闻注册、审核机制,“笔耕下的阳光”是个“假记者”。
在这份截图上,我看到的是一个普通写作者的身份焦虑。
放在10年前,我对这类“假记者”很是反感,因为“假记者”往往举止不端。比如,一些年份的山西省,更是肆无忌惮。
可是,如今,我却对“笔耕下的阳光”多了一种理解之后的同情。
我略略看了他的过往文章,不少是为各地底层小老百姓呼吁的批评性稿件。
这是一个高风险的写作领域。远的,比如鸿茅药酒事件里的谭秦东。在只有5个粉丝的帐号发了一篇短文却被跨省抓捕,出来后整个人就明显不好了,到现在,8年了,这位医生都还在困境中。近的,比如甘肃省的邓建国。2023年12月,他发布视频质疑孩子学校校服存在质量问题,被县公安局以寻衅滋事为由行政拘留。然后,他有了“污点”,工作丢了,妻子跑了。在失业和离婚的的双重打击之下,最重要的是自己为孩子说了真话却被社会以极端方式否定(校服被证实确实存在质量问题),他得了抑郁症,今年9月1日才出院,其实就是前两天。在网友们的呼吁声中,9月2日,县公安局撤销了对他的行政处罚,道歉并赔偿3237.08元。我看今天(9月8日)有记者去采访邓建国,他说,他接受了道歉,希望能找一份工作,和妻子复婚,“自己已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也不关心官方如何处分该案相关人员。”如果他真的战胜了抑郁,会不关心如何处分相关人员吗?这件事,以邓建国这650天承受的代价,真的是三千来块赔偿所能平复的吗?
这个风险来自于4个方面:挖掘事实的能力、写作尺度的把控、利益相关方的打击、平台的规训。
这里,首先是一个以什么姿态写作的问题。弯腰割韭菜,不平则鸣拍案而起,平平静静说人话、跪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其中,为底层民众发声、不平则鸣拍案而起,这种姿态最为大众所需要,但选择的人最少。因为风险高,人们自然会趋利避害。
在回答了姿态问题之后,那些还在以这种姿态写作的少数人,还面临一个我们常常忽视的问题:以什么身份来写作?
按照当前规则,他们没有“新闻采访权”。他们也不在有主管单位的媒体机构工作。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我们常常会看到有人这么质问:“谁让你写的?”
好像确实没有谁让我写,那么,是我自己让我自己写的,行不行?一种说法是“写作是一种权利”,可是,这项权利又是谁赋予你的呢?特别是当这项“写作的权利”要对抗权力,甚至本身就是一项权力的时候。
这种权利能不能“自我赋权”?
在高风险的背景下,写作者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否则就会底气不足。
“笔耕下的眼光”的选择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法治在线新闻部记者”的头衔,并在被刑拘的时候,亮出来,试图以此解释自己写作权利的来源。他想以此保护自己,至少,显得自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即便这个记者身份破绽百出。
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荒谬与悲哀。显然,这种回答并不理想,也不值得效仿。
因为没有合适的答案。大多数写作者,都会面临“怎么介绍自己”的困难。
说是“作家”吧,明显有狂妄自大的嫌疑,毕竟当前全国能称为“作家”的写作者,寥寥无几。(有一段时间我被称为“专栏作家”,我就觉得羞愧难当。)
说是“公共知识分子”吧,大多数写作者的学识并没有这么深,文章达不到这个高度,即便有少数写作者达到公共知识分子的标准,往往也会遭到他们的天敌“公公知识分子”的围殴。
社会上常用的一个称呼是“自媒体人”。但是,这个“自”是什么意思?是“自主”吗?在这个流量绑架一切的时代,平台算法、资本流量才是背后的真正推手,“自媒体”不可能“自主”。是“自由”吗?难道还有“不自由媒体人”?这在逻辑上不大对了。以公众号为例,全国有三千多万个微信公众号,难道有三千多万个“自媒体人”?肯定不是。MCN下的写作者和个体写作者很难放在一个圈子里,财经评论员和游戏主播不能说是一类人……“自媒体人”这个概念缺乏识别度,法律上也不承认。这四个字里,唯有“人”是准确的,在禽兽遍地的年代,成为一个“人”确实是很高的评价了,但也没有达到准确定位的效果。
就说我自己吧,我有在媒体单位工作十多年的经历,以“记者”“主笔”“主编”自称时,就比较自然。后来写公众号文章了,朋友们向第三者介绍起我来,就有点为难。用网络上用得最多的“小编”吧,又怕不礼貌。
有的朋友介绍说是“呦呦鹿鸣主理人”,有的朋友比较抬举我,介绍说是“社会观察家”。但都经不起推敲:
“主理人”是一个不错的称呼,但是它在职业上过于模糊。咖啡店蛋糕店老板可以叫主理人,理发店Tony老师也可以叫主理人,水浒里的郑屠也可以叫“镇关西”肉铺主理人。
“社会观察家”就更模糊了,每个人都可以是社会观察家,其中滔滔不绝的北京出租车司机还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显然不是。不合群。
因此,我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经常有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开头就开不好。
我比较幸运的是,读者朋友们比较赏脸,较早在微信公众号上获得比较多的关注者,有读者支持,我的身份焦虑就逐渐淡化了。再加上我本着一个自我流放的“野生”态度,就更容易自我调试。比如,不少朋友把“呦呦youyou”读成“aoao”,称呼我为“嗷嗷老师”,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毕竟,很多文章都是在打仗,刀光剑影的,可不是就要嗷嗷叫嘛,狭路相逢勇者胜。
可是,大多数写作者并不像我这么幸运,大多数人的身份焦虑是不断升级的,最后就干脆放弃最初的写作理念。
所以,这个问题很是需要解决。在没有得到合适的答案之前,我对“笔耕下的阳光”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行为,也就难以一棍子扫过去。
我看了“笔耕下的阳光”的一些文章,从我一个写作者的角度来看,不少语言过于激越,不管是从新闻,还是从文学角度,都还有很大的改进、提高空间。至少,如果是我当编辑,这样的来稿大概率是要返回重写的。
但是,我绝不能否定这类文章的价值,恰恰相反,这类文章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只要这类文章多起来,文章水平自然也会提高起来。
当前真正着急的是:当人们遭遇不公,很难找到帮助发声的人。选择太少了。比如,这几天,上海某区的一位政协委员就在和我反复沟通,讲述自己的遭遇。这位博士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也找了市面上所有媒体,但是,得到的只是不断的挫折。发声渠道还是太少了,或者渠道很多,但可以站出来发声的太少。这位委员和我认识有几年了,我也想帮他,但我自己精力很有限,自顾不暇,甚至可以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当我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个有分量的渠道来帮他发声时,却发现并没有选择。
类似的情况非常多。这种时候,我往往是想:要是他们更多的、值得信任的发声渠道就好了。可是,这个愿望似乎有点奢侈。之前的许多调查记者同行们,已经纷纷转行,而一些有知名度的写作者,失联的失联、退隐的退隐。即便是我自己,号称“日拱一卒”,不也经常断更吗?
有几个人愿意冒着“寻衅滋事”的风险,呕心沥血地陷入这种“没名没分”的焦虑之中呢?
子曰,必也正名乎?如果社会确实需要这样的一种存在,那么,就需要我们在概念上、权利上、保障上,给与定义,给与解释,给与明确。然后,一切才会进入正确的轨道,而不是一会跨省一会失业一会离婚,一惊一乍的,不和谐。
今天,我们先把问题提出来。
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百家争鸣,一个社会的创造力才能得以释放。中国曾经有那样的时代,将来也会有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