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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那些报道海棠事件的中国记者

CDT 档案卡
标题:那些报道海棠事件的中国记者
作者:苏晓凡、简恒宇
发表日期:2025.10.6
来源:田间
主题归类:海棠文学城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后台资料马上就破万了,热度有一点超乎想像。我们才意识到,它在女性群体中是非常被重视的议题。”2024年12月9日,《水瓶纪元》在微信公众号刊出的报导〈海棠作者被捕,耽美创作频繁涉刑出路何在?〉,是最早关注及报导“海棠事件”的中文媒体之一。

海棠全名“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是提供各类文学创作的中文平台,又以描述同性之间情谊的Boy’s Love(BL)/耽美作品为大宗。2024年的海棠事件,即是中国安徽省绩溪县逮捕人不在其管辖区的网络作者,罪名是“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

《水瓶纪元》编辑弹弹认为,这是首次发生大规模“远洋捕捞”海棠作者情况,整体氛围倾向于息事宁人,所以报导的媒体不多。另一家有报导此事的媒体是搜狐新闻的极昼工作室。“远洋捕捞”在网络用语的意思,是指一地的执法机关到不属其执法辖区的地方抓人,此举的正当性备受质疑和批评。

《水瓶纪元》报导上线后,先是被禁止分享,隔了近10日才被删文,这期间已有许多人转发,甚至帮忙分享至微博,其中一位微博转发者告诉弹弹,那则贴文的浏览量破了百万。

撰写这篇报导的记者紫雨林,早在2024年6月传出有海棠作者被抓时,就关注此案,但迟迟没敢跟经常合作的单位报题,“我主要跟非虚构写作的媒体合作,但感觉她们不会通过这个选题,所以一开始先关注著,没有报题。”直到同年10月看到《水瓶纪元》在找记者合作海棠报导,她主动联系她们,才著手报导。

作者拒绝采访

紫雨林先是在微博上联系十多位海棠作者,都未收到回复,转而尝试联系海棠读者。受访者之一的小竹,就是先以读者身份接受采访,有所信任后,才表示自己也是海棠作者。

小竹不只受访,也帮忙询问其他受访者、提供相关资料。报导揭露判决书上的证人,与中国安徽省绩溪县公安局一位职员重名,这一线索就是来自小竹。“我不确定是她本人查出来,还是圈子里有人查出来,在要发稿的那一周,前三天左右(收到)吧。可能她们对记者不是很信任,所以一开始没有给我(判决书),或者说她们有想公开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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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雨林在报导中揭露海棠涉事作者的判决书。(翻摄自《水瓶纪元》)

晨晨是另外一位主要受访者,一开始是犹豫受访的,其中一个理由是,先前有其他记者来联系,却没有下文。她们以共享文件方式进行笔访,紫雨林表示:“我把问题都列进去,但等了一周,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我以为她要放我鸽子。”结果是晨晨每一题都思考许久,回答详细,甚至从上千张照片里,挑选相关材料,提供给紫雨林。

“为什么能说服到她们两位受访,跟她们对于媒体的认知有很大的关系。她们觉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留下纪录。”紫雨林说。

小竹协助联系的作者拒绝采访的理由,除了因为这些作者年纪都很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倾向保守以对,也因面对高额罚金的经济压力,有些人期待会给予受访费用,紫雨林表示:“一开始我有点生气,我冒风险做报导,为什么还要倒贴钱呢?”

“但平静下来后,我感觉我们站在不同位置看这件事,记者是用公共价值的角度去看。”紫雨林说:“记者的职责是通过报导,尽可能整合资讯、披露资讯,然后引起舆论的关注。”

报导刊出后,小竹也才向紫雨林坦承,受访时提到的其他作者的资讯,她事前并没有告知她们,“她怕说了,那些作者不会让她说。她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公开。”幸好,相关作者读到报导后,没有不悦或不安,反倒肯定报导撰写的立场角度。

“引用小竹的回答,因为我这篇报导相对中立,或者说那些作者可以接受这样的立场。也看到报导出来,她们没有受到危险,反而有更多人看到她们的处境,会给打赏之类的,有改变她们的处境。可能也让她们对媒体的认知有改变吧,觉得是可以帮到她们。”

紫雨林为《水瓶纪元》写的报导发挥了作用,后续也有越来越多作者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但她一再强调,能促成这个效果,是多方面力量的集结,包括被删文的时间差和多人转发,“如果报导一出来就被打掉,那可能大家都不会再说话了。它没这么快被打掉,还有很多大V转发。”

公开发声才能保护自己

2025年3月,海棠作者面临第二次抓捕情况,这次是甘肃省兰州市警方进行远洋捕捞,到了6月,此话题已在微博热议,多位律师在社群平台公开表示,愿意提供法律援助,中文独立媒体《WOMEN我们》随即也代为发布〈海棠当事人问询应对手册〉,并在文中补充强调,接受媒体采访是在维护自身权益,“不要惧怕发声,要为自己据理力争。”

接受媒体的采访是正常的事,因为公众对发生了什么有知情权。不要惧怕发声,媒体的关注会引发大众关注受害者的境遇,减少污名化的伤害,大概率可以让公权力更谨慎的对待案件。当然,在接受采访时也要保护自己,可以要求匿名,保护隐私信息等。你可以选择专业的媒体接受采访,通过搜索记者和媒体的过往报导进行判断。

“我们认为,承认信息权是我们平台的基本价值观。”《WOMEN我们》编辑于长夜向《田间》说明决定发布手册的主要原因。他说,在2015年之前,接受采访仍是一种普遍信念,相信“公开”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武器,如今许多人不这么想,主要原因是受到威吓,那并不是民众或媒体的问题,但“不说出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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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EN我们》代为发布〈海棠当事人问询应对手册〉。(翻摄自《WOMEN我们》)

国中(初中)时期就接触耽美文化,这次为《水瓶纪元》报导第二波抓捕的记者甄无羽解释,随著案件开始进入庭审,作者们意识警方审讯所承诺的“不会有事”出现变化,处境越来越不乐观,于是纷纷“发帖”自述处境,希望社会舆论能影响大众正确看待事件,包括律师、学者、读者和一般大众都指出案件的不公,针对其中的法律、社会文化问题,进行知识科普和讨论。许多律师也纷纷行动,援助作者,这正是此次报导的转机所在。

台湾成不能报导因素

早在2024年事情发生时,甄无羽便在微博私讯作者,想报导她们的处境,“但当时我还在机构(媒体)内,尺度不太允许,我报(题)了好多次都不可以。”

甄无羽当时的主编对于耽美作者案件并不陌生,但她立刻识别到这题的敏感点在于,海棠文学城的伺服器设在“台湾”。

另一位参与报导的记者岛眉淡也曾向任职媒体的主管报题,“他是中年男性,不知道海棠是什么。”由于伺服器在台湾,主管直接误解那是一个有关政治的网站,“当时我跟他解释,里头是女读者看的小黄文,他说‘肯定不是’。”主管认为过于敏感拒绝岛眉淡的报题。

“兰州这次,《财新》和《南方都市报》也都有发,但报导角度把它当成个案去报导,尽可能规避一些东西。比方说,海棠是台湾网站这点,只当作背景资料补充,不与案件连结一起。”甄无羽认为,目前的海棠报导,不管出自于中国境内还是海外媒体,都没有探讨到海棠在此次事件中的位置、应该承担的责任等等。

有关海棠的伺服器架设在台湾的说法,这点难以查证,但《田间》试著确认该网站与台湾龙马文化公司的关系,以及此公司是否仍在运作。

使用 Wayback Machine 回溯海棠网站历史,发现该网站于2014年8月成立时,名称为“龙马文化线上文学城”,联络电话与龙马文化公司相同,但2017年4月的纪录显示,该网站已改名为“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连网络书店名称也是从原本的龙马文化改为海棠文化。

另外,海棠网站上公布的会员规章及隐私权规范中,最后一条明文:“因约定条款所发生之诉讼,以台湾云林地方法院为第一审管辖法院。”龙马文化公司登记的地址同样在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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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母公司为设址在台湾云林的龙马文化公司。(简恒宇摄)

《田间》曾致电龙马文化公司,当时无人接听。9月21日,《田间》团队前去云林,不只找到该公司门牌,再次拨打电话时,意外地有人接听。对方表示是龙马文化公司,并称已没再出版书籍,现在小说内容只能线上付费看;当被问到要在哪个平台看时,对方沉默数秒,没有明确回答;追问是否可在海棠看时,对方给予肯定答复,也确定该公司还在运作,随即结束通话。

不过《田间》当时仅确认了海棠为龙马文化公司营运,没有机会进一步询问海棠抓捕事件的相关问题。另外,龙马文化公司曾于2010年出版天一的作品《绝对侵占》。天一是中国耽美小说作家,当时因印制作品贩售,被安徽芜湖县警方依“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逮捕,最后被芜湖县人民法院判决坐牢十年

对当事人影响是首要考量

甄无羽强调,难以通过报题,除了因为涉及“台湾”,也与海棠文学城涉及性别议题有关,她直言,2020年以前,报导耽美事件是可以见光的,“天一案当时有一批市场化媒体报导,整个社会是可以讨论这件事的。2019年深海先生案子,虽然没天一案广泛,但判决资料是公开的,家人愿意公开(采访)的意愿也高。”深海先生也是中国耽美作家,2017年以“非法经营罪”被捕,最后被判四年徒刑。

2021年,中国多个大学LGBTQ+社团的社群帐号遭到删文、停用,甄无羽直言:“我认为这件事是分水岭,不只是耽美,LGBTQ+议题都被禁止了,完全变成敏感词。”

据传也有其他同业想报导海棠,但所待机构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同意报导和刊出。不过,第二波抓捕,确实有更多家中国媒体报导,包括已被删文的《三联生活周刊》,以及《财新》、《南方周末》等等。只是在报导角度上都必须取舍,著重讨论其中的司法问题、量刑计算方式,避免碰触警方执法缺失,“这是无可奈何的状况,如果不按照那个角度,可能稿子都发不出来。”

相较之下,具有独立性的《水瓶纪元》,一直企图扩大这些较为敏感议题的报导空间。“我们的定位是尽可能弥补,在审查制度之下深度报导的空缺。”弹弹说,编辑室内部没有任何(自我)审查,“就是先把稿子做出来”,但因应大环境的审查压力,会调整发稿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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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底《水瓶纪元》刊出第二篇海棠报导。(翻摄自《水瓶纪元》)

像是《水瓶纪元》的第二篇海棠报导,选择不在微信公众号发布,就是考量到,其他中国媒体都已发稿一段时间,可以明显感觉来自官方监控的压力逐渐升高。岛眉淡说,她可以理解《水瓶纪元》的做法,“毕竟公众号是非常宝贵的平台,现在炸一个少一个。”

就算没有自我审查,在中国做这类报导,记者身心仍处在非常紧绷的状态。甄无羽说:“我们不能像外媒那样,得到什么资讯,都可以全部写进去,我们也很想从专业主义去做(新闻),质疑政府、质疑公权力,但在中国就是不行。这样牺牲的会是采访对象,甚至我们自己。”

在采访撰稿过程中,甄无羽与岛眉淡会随时沟通确认,曝光内容可能对判决结果,以及涉事作者、读者造成的影响,“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视角,任何资讯会如何影响这件事的处理程序,影响到具体的人,这是最为首先考量的。”甄无羽强调。

“最难处理的是审讯过程。”甄无羽直言,写这篇稿是很折磨、纠结的过程,采访到多位涉事作者、读者在被审讯时,遭遇到不符合程序正义的细节,但若详细写出,可能波及到采访对象。他们其中有不少人是顶著来自警方警告的压力,仍坚持受访。

“在日常新闻报导中,媒体代表的公共利益与采访对象的个人利益经常有冲突,但在做敏感议题报导时很特殊,它有点像我们一起完成一个战斗,一起想怎么保护好自己。”

记者两难:想声援却有风险

不管是紫雨林还是甄无羽,在报导刊出后,都曾痛苦过一段时间,夹杂失落、恐惧和自我怀疑,甚至是不被理解。

紫雨林曾在社群写下约访不到受访者的挫折,认为作者们可以更积极为自己辩护,贴文却遭到网友批评不理解海棠作者的处境,说她是一位不专业的记者。与网友来来回回地争辩,让紫雨林身心俱疲,有段时间刻意不去触碰相关消息。

而看著受访者们还有同业所遭遇的压力,甄无羽说自己总会有股愧疚感,“自己报导的目的和价值是什么?除了公共价值,能给具体的人又带来什么?”但另一头,又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抓被审问的对象。

“你没办法去判断声援当事人,要声援到什么程度。你不发声,可能没有好结果,发声规模太大,让事件升级,可能又会面临另一个局面。”“它若没有产生特别大的公共讨论,作为记者会感到失落,但又也有点庆幸,这样能安全。”这类矛盾无解的思绪,把记者拉进抑郁无力的深渊。甄无羽叹:“每做完这种题目,会有耗光力气的感觉。”

岛眉淡早些跳脱了这种消极抑郁的创伤黑洞。2024年11月,广东省珠海市发生造成38人死亡的冲撞事件,岛眉淡听同事转述,有200多位记者在事件发生后立刻到达现场,“当时现场有非常多媒体,但那天一篇稿子也没见到。”直到隔天,《水瓶纪元》终于发出了报导⸺中国新闻环境的高度紧缩,对照新闻媒体追求报导真实的奋不顾身⸺在那一刻岛眉淡心中也有所体悟:“我不能够再陷入无力之中,做点什么,才能拯救自己。”在那之后,她开始与《水瓶纪元》的合作。

《水瓶纪元》合作作者全是身处中国的撰稿者,他们在一再被噤声的环境里头,努力寻找管道,持续纪录和报导,“偶尔会感慨这种个体的坚持,很难形成特别强的力量。但它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岛眉淡说。

甄无羽则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深陷恐惧无力,得出一种经验,她说,隐隐拉住自己的,是那份对新闻专业的信念。“我始终觉得我在做专业的事情,做记者该做的事情,写出事实。如果要为事实承担代价,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担,但在做报导的当下,我就是要把稿子发出去,不想这以外的事情。”

工劳小报|7省违发养老金超8千万,多地曝残障人员遭强迫劳动

CDT编辑注:读者可前往工劳小报官网订阅新闻信,或加入Telegram群。工劳小报简介:“工劳”这个名字是工人和劳动的简称,同时也是“功劳”的谐音。我们想透过“工劳”这个词来强调基层劳动者在维持中国社会运转中的贡献。但同时,工人也是社会不公的最大受剥削者,长期处于失语、不可见的无力处境。我们反对此种现状,希望提升劳动者的能见度,让我们彼此能看见、理解社会不同劳动者的处境,並期盼不同职业的、不同性别的、不同民族的劳动者能达成真正的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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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7省违发养老金超8千万,多地曝残障人员遭强迫劳动
作者:超级64、椰子王、蓝水
发表日期:2025.9.25
来源:工劳小报
主题归类:劳工权益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本期收录工厂工地、服务业、白领和其它四个类别的劳动者新闻,文末「工劳推荐」推介优质平台、深度文章、报告等,读者可根据兴趣点击阅读。

6月以来,社交平台持续曝光各地砖厂非法强迫残障、智障人员劳动,有残障人员失踪超30年,这与媒体梳理的7省份违规向死亡人员、服刑人员发放养老金形成互文:在劳动者基础权益的监管上,政府部门总是“精准失灵”。与此同时,劳动者始终以自己的方式争取应得权益:过去两周,广东惠州耐克代工厂数百工人罢工,深圳上百高尔夫球童连日罢工争取倒闭赔偿,贵州、河南、辽宁等多地基层服务业从业者因工资拖欠集体罢工。

以下为各行业的劳动者新闻简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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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工厂工地


广东惠州耐克代工厂数百工人罢工,抗议搬迁不赔偿

9月16日,知名运动品牌耐克(NIKE)的代工厂广东惠州博罗县隆发鞋业数百名工人集体罢工。工人们抗议工厂搬迁强行将工人合并至东莞工厂,拒绝对无法随迁的员工支付任何经济补偿。目前劳资双方仍处于对峙状态,当地劳动部门已介入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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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工现场

多地曝光残障人员遭强迫劳动

9月,广西钦州湖南祁阳湖南冷水江云南蒙自县山西长子县等地曝光砖厂控制并强迫残障、智障人员劳动。自6月以来,工厂非法利用残障人员劳动引发社会关注。据报道,残障、智障人员被工头诱骗或购买至砖厂,每日工作超12小时,遭威胁、被殴打,且未能获得任何报酬,失踪时间最长的达30多年。而砖厂则以“招工难”“智障工人稳定”“好管理”等理由,对工头控制或打、骂智障工人的行为,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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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襄阳龙佰钛业硫酸线发生事故,致5死1伤

9月2日晚,湖北襄阳龙佰钛业有限公司硫酸生产线发生安全事故,造成5名一线工人死亡、1人受伤。事发6天后,集团才发布公告确认事故并宣布涉事公司有序停产。龙佰襄阳为全球最大的钛白粉企业龙佰集团的核心生产基地之一。南漳政府网显示,2023年当地生态环境局就曾对龙佰襄阳下达过《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要求整改。

02 服务业


深圳上百高尔夫球童连日罢工争取赔偿,客人弹唱助阵

9月14至15日,广东深圳上百名球童连日罢工,要求即将关闭的深圳高尔夫俱乐部给予合理赔偿。罢工期间,许多球场客人为维权的球童提供物资支持,还有客人在现场唱歌打气。据维权员工透露,俱乐部领导曾以在高尔夫行业封杀ta们为威胁,胁迫员工签署不合理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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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骑手深夜在公厕昏迷猝死,法院判决保险公司赔付50万元

9月,外卖骑手小徐深夜在上海公厕昏迷猝死一案审结,小徐生前投保的“众包骑士意外险”支付了50万元保险金。小徐是一名众包外卖员,2023年8月8日晚10时许,小徐完成配送订单后,在平台系统中切换为“收工”状态。20分钟后,小徐被发现昏迷在公共厕所内,后因抢救无效死亡。保险公司与小徐家属就小徐猝死时是否为工作状态、猝死发生地点是否为工作场合产生了争议。法院认为:小徐日常接单时间为早10点至次日凌晨1点,期间会多次切换“收工/开工”状态,因此可推测小徐病发时间属于其日常工作时间范围;其次,外卖员无固定工作场所,公共洗手间作为满足基本生理需求的必要场所,应当视为工作延伸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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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运平台集运通强制将30%运费报酬变油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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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白领


拒绝垫付超2万元差旅费被按旷工开除,法院判企业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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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其它


七名在南非中国公民因绑架和强迫劳动被判刑20年

9月10日,媒体揭露南非七名中国公民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原因是走私马拉维人入境,在约翰内斯堡的一家工厂强迫ta们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劳动,共有91人,其中37人为儿童。这七人在六年前被捕。ta们通过人口贩运和偷渡引入的工人被迫每天工作11小时,一周7天,没有接受任何培训,也没有安全防护设备,工资远低于当地最低时薪,且存在限制工人行动自由、给予极其恶劣的食物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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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连接|你应该知道的 731 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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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你应该知道的 731 历史真相
作者:南香红 张苹
发表日期:2025.10.9
来源:正面连接
主题归类:抗日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9月18日,电影《731》上映。故事发生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的中国东北。侵华日军第731部队在这里以“防疫给水”为名,秘密进行细菌战研究,并大肆抓捕苏联人、蒙古人和当地平民进行活体实验。姜武饰演的小贩和其他许多普通中国人一样,被日军强行抓入了所谓的“特设监狱”。

截至10月8日,电影《731》累计总票房已突破18.6亿元,暂列中国电影年度票房总榜第4位。此前该片还打破了国内影史首映日场次纪录。票房强劲,电影口碑却两极分化。有观众质疑影片中情节与细节背离真实历史,比如囚犯居住的牢房窗明几净、温度适宜、墙面贴有瓷砖、有干净的水和马桶、饮食是鸡蛋和苹果。在叙事上,也有观众认为姜武饰演的小贩带领众人越狱的情节过于“主角光环”,显得失真。

电影《731》呈现的细节是否是真实的历史?在731细菌工厂,用做人体实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受害者曾逃离出细菌工厂吗?731部队和细菌战的历史真相是什么?

今年5月,南香红的新书《没有结束的细菌战》出版。南香红对细菌战有长达23年的记录,这本书中,她用六十余万字讲述一群人如何寻找这段历史,如何还原历史的真相。南香红写道:“细菌战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黑洞。作恶者总是借消灭历史来掩盖罪行,所以还原历史保存真实的历史,是反思并校正人类行为的起点和前提。”

我们访谈了南香红,从电影《731》的争议聊起,核实了电影呈现的一些事实,也从细菌工厂谈到了细菌战。以下内容根据访谈和《没有结束的细菌战》、《死亡工厂:美国掩盖的日本细菌战犯罪》整理而成:

“圆木”们**

731部队,全称是日本关东军驻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队。编号731属于关东军序列内“防疫给水”的部队编号,但731部队实际上是细菌战研究中心之一。

在731部队细菌工厂,用做人体实验的人被称为“马路大”,日语意为“圆木”。他们被剥夺了姓名,只有编号,被视为可被随意处置的耗材,以根计算。

一根“圆木”在731部队制造死亡的工厂流水线上流转,各部按照各自的实验目的进行注射、切割,要被多次使用,做各种各样的活体实验。

“圆木”大多是从哈尔滨弄来的。被关在731细菌工厂的7号、8号楼。这里有20多个房间,最多可容纳400名犯人,里面关押着汉族中国人、苏联俘虏、蒙古族人、朝鲜族人、被指控间谍或各种罪状的各民族的欧洲人。他们被“特别移送”到死亡工厂,来到这里的人大致分为几类:犯有间谍嫌疑罪的人、中国游击队员、抗日分子。

电影《731》中,多次出现受害者食用苹果、鸡蛋的画面。这一情节看似离奇,实则有历史依据。美国历史学家谢尔顿·H·哈里斯在《死亡工厂》这本书中写道:为了保证实验正常进行,医生们会为“圆木”治疗身上被宪兵拷问时留下的伤疤,为他们提供的食物也比日本本土一般家庭好得多,同时还得防止他们因为食物太好造成肥胖、糖尿病、心脏病或者其他疾病。

被“精心照料”的背后,是残酷的科学理由——确保“圆木”在接受实验前处于一个标准、健康的状态,这样才能获取所测试病原体效果的准确数据。

“这些临时客人得到的待遇,正如那些神户牛的饲主,为产出鲜嫩的牛肉以不负神户牛的名声,而对牛毫不吝啬地倾注爱护。一个技术人员回忆,1945年春日本军已节节溃败,一般国民只能吃野菜和糠,而圆木的食谱却是:早晚都是白米饭,只有午饭里混些少量杂大豆……副食也充分保证营养,每天都有猪肉,不时地变换花样。”谢尔顿·H·哈里斯写道。

每个“圆木”都会被编号。号码从101开始到1500号。一旦满1500号后,接下来再从101号开始。实验材料不断补充进来,“圆木”们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循环。

由于这种编号制度,调查者很难确定在整个平房作为实验材料被杀害的“圆木”的准确数字。一个权威的估算是至少3000名。

“石井疯子”和他领导的731部队

电影《731》的第一个时间坐标是1945年2月。电影中,731部队的创立者和指挥官石井四郎说:“用科学的方法赢得这场战争吧。所谓的《日内瓦公约》不过是狂热分子的一纸诗文。如今,除了打一场细菌战,帝国恐将毫无希望。就让它们(鼠疫菌跳蚤)从帝国痛失的焦土上启航。”

石井四郎渴望用细菌战拯救日本军国主义在战场上的失败。他提到《日内瓦公约》,是因为 《1925年日内瓦议定书》明确禁止战争中使用窒息性、有毒或其他气体,以及所有类似的液体、物体或装置。尽管该议定书明确禁止使用细菌武器,但它并未禁止细菌武器的研究、开发、生产和储存。石井四郎利用了法律局限。20世纪初叶,日本开始了化学武器和细菌武器的研究。日本细菌战的主要负责人,就是石井四郎,他拥有京都帝国大学医学学士和博士学位,同时是一名年轻的陆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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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获少将军衔的石井四郎

电影《731》开头,石井四郎先展示了他的“石井式滤水器”:石井当众向滤水器里撒尿,并喝了尿净化出的水。

这一荒诞的情节被日本军人的回忆证实。许多日本军人的回忆中,石井四郎被称为“石井疯子”。据说,天皇曾两次观看石井的示范。石井在一个滤水机中撒尿,然后把过滤后的混合物呈给天皇饮用,天皇拒绝了,但是石井很高兴地把由尿变成的水一饮而尽。

石井研究的滤水器,是一种能为作战部队即时提供过滤净水的装置,以免前线部队受到霍乱、痢疾侵扰。没人会对部队提供可饮用水的重要性提出异议。“防疫给水部”,成了石井理想的保护伞。

石井四郎坚信,细菌战是能为资源匮乏的日本赢得战争胜利的“决胜武器”。他在满洲和中国其他地区成立了18个以上的防疫给水部。表面上这支部队是为军队提供“防疫”、“供水”,实际上是开发细菌武器并将其推向战争运用。

最终,石井在哈尔滨平房区建立了规模庞大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即通称的731部队。平房离哈尔滨南部不到24公里,是个由至少6个村庄组成的大集聚地。1939年,平房设施完成时,基地覆盖面积达6平方公里,规模与奥斯维辛集中营匹敌。

营内至少建有76栋建筑物,包括研究室、宿舍、解剖房、实验动物小屋、可全年使用的冻伤实验室……关押实验用活人的特殊监狱,处理人体和动物死骸的3个焚尸炉,甚至还有游泳池等娱乐设施。

为确保绝对保密,平房领空不允许飞过飞机。通过平房的列车规定必须用窗帘将所有乘客的窗户都盖住,并且必须要在平房站的前一站就拉上窗帘。若有乘客出于好奇心,透过窗帘的空隙偷看,立即会被逮捕,以间谍嫌疑罪投入监狱。

在731细菌工厂里,石井为日本人居住者盖了一座城中之城,包括22栋最新式的宿舍,有1000个座位的大礼堂,还配备图书馆和酒吧、游泳池、花园、酒馆、饭店、保存鱼和蔬菜的仓库、运动场等。一所混合学校,为职工和军人的子女提供传统的日本式教育。还有一些小型娱乐场所。

日本的科学家白天杀人做实验,晚上则享受着有声有色的生活。

进入过731细菌工厂的当事人回忆:10月的满洲已经相当寒冷,气温的急剧下降使他冻得发抖。但是在新建的会议室内,暖气适中,脱掉外套还是感到非常舒适。“空气中飘着石头和油漆的清香,桌子排成了马蹄形,房间里未加装饰,一只四角形的花台上菊花盛开着。”

在平房所建的150多栋建筑中,最重要的是关押“圆木”的7号楼和8号楼。这个牢房在本就精心防卫的基地中被更严密地看守,中国人不准走近这两座楼房,就算是日本人,没有被派遣到7号楼和8号楼执行任务也不允许进入。为了保证监狱秘密不泄露,石井委任他的哥哥为典狱长。

731部队分为8个部门。4个部门被冠以数字,另外4个则没有被标上数字——这也是石井为向外部隐瞒研究内容所采取的策略。

第一部是研究部,主要从事研究和培养那些被认为对细菌战有用的病原菌。 这些病原菌包括但不限于:鼠疫、霍乱、伤寒、痢疾、炭疽、破伤风,他们也研究结核和有关冻伤。同时,第一部还负责管理7号楼和8号楼,即关押“圆木”的监狱。

第二部是平房的实验部,该部的研究和技术人员主要进行细菌炸弹的可能性开发和测试。

第三部被称为防疫给水部,主要负责正规医院管理和净水处理。

第四部是部队的制造部,主要管理、运用大量生产病原菌的设备进行操作。这个部同时还负责储存和保养731部队随时制造出来的巨量的细菌。

还有教育部,负责731部队新队员的教育培训。部队队员定期从日本本土调防到平房或各研究支队,在这里受训的医学学生大多才十五六岁。

731少年队

与石井四郎一同来到731细菌工厂的,还有一些少年班的少年。他们来自日本国内,年龄在14岁到18岁之间。少年班也被称为“少年技术见习队”,是731部队为补充人力、培养细菌战后备力量而组建的青少年团体。少年们被军方寄予重望,他们和研发中的细菌武器被看做挽救日本败势的希望所在。

筱冢良雄是731部队少年队成员,他是少数几个向中国人忏悔的731部队成员之一。

他是家里的长子,本可以继续做农民在家乡种地。但当时战争气氛浓郁,经济不景气,对日本青年来说,“中国满洲”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去那里是冒险、开拓,有可能失败,但很大概率成功。日本政府的宣传册上,也写着“中国满洲是移民的乐土”。

出发时,筱冢只有15岁。他领到了自己的制服:上等羊毛面料的土黄色西装和同色的领带,长筒皮靴,里子是兔毛的防寒服、防寒面罩和防寒手套。这些东西是农家子弟平时见不到的。1939年5月,他抵达哈尔滨。进入这幢被铁丝网围着的建筑群时,筱冢良雄全然不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崭新、漂亮、宽敞······有抽水马桶和中央集中供暖,水龙头能放出热水。”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中日两国进入战争状态,细菌战也一跃成了日本的国家战争谋略。筱冢良雄正好赶上了日本细菌战突飞猛进的“大开发”时期。

少年队的队员每天早晨6点被起床号唤起,不洗脸就参加军事训练。回来后吃个早饭。整个上午有各学科的授课。出来的第一天是讲授防疫给水部的任务、人体构造,而后是各研究室的班长讲授血清学、细菌学、病理学等。有痢疾课、伤寒课、霍乱课、毒物课。上毒物课时,给兔子注射硝酸士的宁、氰化钾、砒霜等,接受看着兔子痉挛而死的训练。如果有人闭眼,就要被鞭挞。

下午是实习时间,少年们被分派到研究室,洗涤试管,制作检查细菌用的培养基,学习处理活菌的器具使用法。之所以处理活菌,是因为如果处理死菌,学员的注意力会下降。而处理活菌则随时有被感染的可能,学员会更加精神集中。

1941年,筱冢接触到731部队的核心部门——细菌培养课。他做得最多的事,是进行鼠疫毒力实验:“用吸管液来做。做好了鼠疫活菌计算后,为了方便稀释细菌,吸液管上有一个带有刻度的玻璃吸管,刻度相当细微。那是用嘴来吸取细菌的。”

筱冢仍然记得:痢疾菌的气味像黄瓜;霍乱菌刮取时,有一种沙沙的感觉;炭疽菌有些混浊。鼠疫菌和炭疽菌是通过口腔感染的,这是极其难把握的工作,一旦过度,就会把细菌吸到嘴里。

29人的少年队队员中,有两人因为感染伤寒而死亡。

“自己的少年队队员感染了,也是要进行活体解剖的······”筱冢每每讲到这些,都痛苦得不断摇头,欲言又止,顾虑重重。“说是不能浪费了材料,这和他们的家人怎么交代啊!”

细菌战

731部队实验开发的最重磅的细菌武器,是鼠疫。在当时,世界上很多国家的生物研究所根本不相信人类可以掌控鼠疫,使之成为细菌武器。当时世界生物学界的共识是,鼠疫菌从空中投下去会死亡,根本达不到传染疾病的目的。

731部队是如何突破技术瓶颈,成功做到实战攻击的呢?答案是:感染鼠疫的跳蚤。

南香红在书中写道:让跳蚤感染鼠疫,是一个“天才”的想法。鼠疫菌与其他细菌一样,如果只从上空投下细菌,由于空气的压力、气温的变化,细菌很可能死亡,从而失去感染性。石井和他的科学家们转换思路,想到鼠疫跳蚤。

731部队进行了这样的实验:把跳蚤放在注射了鼠疫菌的老鼠身上,让它们吸食老鼠血成为感染鼠疫的跳蚤,再散播这些跳蚤,让这些跳蚤叮咬人。跳蚤体型小、重量轻,从空中散播时,空气阻力会大大减缓它们的下落速度,从而保护它们不受冲击和高温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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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跳蚤是日军选出来的最有效果的细菌武器,观察跳蚤的跳跃能力是其中的一个实验

炭疽菌是另一种重要的细菌武器。平房的专家们反复测试了炭疽菌的散播方式。在5、6年的试验过程中,大约有2000枚炸弹被投到安达实验场的活人身上。受实验者被绑在十字形的柱子上,身体的重要部位被防护起来,以防被炸死。然后,装有炭疽菌的炸弹在他们近旁爆炸,细菌会喷溅到他们身上。

经过2000次以上的活人实验、4000次以上的不同飞行高度飞机投弹或者静止爆炸实验后,证明炸弹在爆炸时产生的热量使病原体很难存活。石井发明了外壳是陶瓷的炸弹,陶瓷传热缓慢,细菌不会因为高温而死。

细菌武器研制好后,被投放到战场。《731》电影的切入点是 1945 年,但是细菌战远远不止于 1945 年。日本军国主义者早在193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的前两年,就在中国使用了细菌武器。目前所知的大规模细菌战攻击从1940年开始。

1940年10月,日军使用8公斤感染了鼠疫菌的跳蚤对浙江衢州进行攻击。同月,宁波被空投下鼠疫跳蚤两公斤。一克重量的跳蚤放在掌心不过一撮,它们会有多少只?

答案是1700只。每克1700只,10克跳蚤约等于17000只。8公斤则意味着有1360万只感染了鼠疫的跳蚤被投了下来。这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生物,被放逐出来,瞬间四散跳开,寻找它们吸血续命的对象,不管是鼠类还是人类。它们身上携带的鼠疫菌,靶向精准地在人间传播、流行。

1942年,美军杜立特空袭队轰炸日本本土后,部分飞机在中国浙江省境内的衢州机场等地迫降。日军为防止该机场被再次用于轰炸日本,发动了“浙赣作战”,旨在摧毁沿线铁路、机场等,制造无人区,使中国无法再次修复使用。

正面的浙赣作战枪炮对决,血肉撕杀,日军占领了衢州、丽水、江山等重要战略要地,对机场、铁路等战略物资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正面战场外是秘密的细菌战,用空中撒播与地面直接散播相结合,在破坏后撤离时还往水井、河流、池塘中投放霍乱菌、伤寒菌、痢疾菌。他们甚至将细菌注入特制的饼中,放在居民的餐桌上,诱使饥民捡食。这是导致疫情在平民中迅速爆发的关键手段。

一旦一个地区受到污染,鼠疫就会反复流行。浙江衢州从1940年受到鼠疫攻击后,鼠疫年年爆发,一直到1948年才止住。

真相的隐藏与揭露

1945年8月10日,石井四郎接收到来自参谋部长的命令:

“贵部迅速全部地毁坏之,队员一刻不留地尽快返回日本本土,一切证据物件等,必须永远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731部队仓皇撤退。石井四郎下令炸毁了其在哈尔滨平房的核心设施,建筑全部由工兵爆破。他还下令处决了剩余的404个“圆木”实验对象。杀害的方式是用送气泵往房间里面输送毒瓦斯,密闭门窗。尸体从二楼的窗户丢下去,浇上汽油焚烧。与纳粹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最后的大屠杀相比,731部队最后的屠杀更为残酷。奥斯维辛集中营有人活了下来,这里则无人生还。

同时,大部分书面档案、实验记录被焚毁。石井四郎下令所有队员不得向外界承认部队身份。不能将自己属于731部队以及作为细菌战部队成员知道的事实,告诉包括家人在内的任何人。禁止成员间相互联络。

后来的事实证明,石井四郎并没有舍得把所有研究成果全部销毁,而是将其中的主要部分带回国内,并成为和美国达成交易的重要筹码。

美国的掩盖让细菌战成为秘密。战后,美国在与盟国的共谋同意下,与石井四郎等731部队核心人员进行了一场交易:后者交出全部细菌战研究资料,以此换取石井及全体731部队成员免于作为战犯被起诉。日本则唯恐使用细菌战这一反人道的战争犯罪被追究到天皇头上,举国掩盖施行细菌战的事实。

此后,细菌战成为了历史的黑洞。1949年,苏联在伯力设立军事法庭,对12名与细菌战有关的人员进行公开审判。审判获得了大量口供,并确认了开展人体实验和进行细菌战实战攻击的事实,但当时没有引起更多关注。

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加害国日本,一些日本人打破了沉默的共谋,开始揭露细菌战的真相。南香红梳理了其中非常关键的几个日本人:

森正孝,一名普通的历史教师。在教学过程中,他发现日本的教科书对侵华历史,特别是细菌战等内容进行了大量掩盖和粉饰。森正孝觉得自己的历史课没办法讲了,利用假期,他多次自费前往中国,深入浙江、湖南等细菌战受害地。他说:“作为一名历史教师,我觉得把历史的本来面目告诉学生是一个正直有良知教师应有的职责。”

松井英介,一名医生。他与森正孝一同深入浙江省义乌市的崇山村进行实地调查。

森村诚一,日本作家。1981年,森村对日军731部队原队员进行采访,结合从中国、美国搜集来的731部队相关历史照片、档案及资料,写出了纪实小说《恶魔的饱食》,揭露了侵华日军731部队为制造细菌进行的非人道人体实验。该书在日本发行了约300万册,在日本社会中引发了巨大震动。1994年,森村诚一与日本和平友好人士一起组建“恶魔的饱食”合唱团,用合唱的形式讲述真实历史,在日本、中国、韩国、俄罗斯等国举行公演,引发社会关注。

与此同时,90年代后,以王选女士为代表的细菌战受害者,对日本政府提起持续多年的集体诉讼,要求它为当年在中国犯下的细菌战罪行负责。

王选,1952年生人,如今已经73岁了。她生于上海,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去日本留学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在日本,她获硕士学位,精通日语、英语和中文。王选的家乡,是浙江省义乌市崇山村——崇山村曾在1942年遭受侵华日军细菌战攻击。1994年,王选回崇山村探亲。家乡的亲人们告诉她:不久前,有两个日本人来过村里。他们说当年崇山村的鼠疫就是日本人的细菌战。他们会想办法帮助崇山村人打官司,告日本政府!家乡的亲人请求王选,找到这两个日本人。

1995年8月3日,王选在订阅的一份外文报纸上看到了两个日本人的报道,他们正是历史教师森正孝和医生松井英介!王选在电话联系时告诉他们:“我自愿加入你们的调查。”

由于王选的加入,中日两国的力量开始拧在一起。细菌战这个历史的黑洞,逐渐被大众所知。

1997年,108名中国细菌战受害者(后增至180人)向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承认细菌战犯罪事实、公开谢罪、并对受害者进行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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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中国细菌战受害者在战争结束半个世纪后,第一次作为证言者出现在日本,向日本民众讲述自己家族的经历,最右为王选。

国内媒体大多把关注焦点放在王选或中国原告的身上。王选说,细菌战官司能打得起来,其实背后有一大批日本人,没有他们,官司不会一步步推动下去,细菌战事实不会得到确认。

诉讼过程中,另一个重要的人是土屋公献。土屋公献是一位经历过战争的日本海军成员,这段经历让他成为了一名坚定的反战者。战后,他完成了学业,成为一名律师,并当选为日本律师协会会长。细菌战诉讼案之初,只有十几位律师愿意帮助中国受害者。但当土屋公献出任律师团团长后,他的声望吸引了来自日本各地的200多名律师,他们尽管政治立场各异,却都为了同一目标而团结一致:免费为180位中国原告提供法律援助。

这是一项极为繁重的工作。调查团对细菌战受害者进行询问、取证,每一句都要反复确认细节,日文的要翻译成中文,让原告自己读一遍确认。面对日本法庭的严谨要求,他们提供的所有事实都不能有任何纰漏,这对整个律师团是巨大的考验。

土屋公献深知这场诉讼的意义。当时他已年逾七旬,但他承诺:“要用毕生的精力,陪中国人把官司打到底!”

案件进入三审阶段时,土屋公献已身患癌症并接受了手术。为了不“动摇军心”,他要求律师团对中国原告,包括王选保密。诉讼进入二审后的一次开庭,王选发现,法庭上发言的土屋公献扶着桌子的手在颤抖。他用余光注意到王选在看他,手就不抖了,但一会又开始抖。开完庭后连续几个小时的游行、到政府抗议、会见记者,都是土屋公献为首;在中国原告的招待会上,也是他带头唱国际歌。王选后来发现,他的西装都显得空荡荡的。

最终,土屋公献陪同细菌战受害者走完了十年的诉讼之路。三审结束三年后,他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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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在土屋公献带领下,日本律师团、中国原告团、日本声援团代表向东京地方法院递交诉状。前排右起: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郞、土屋公献、椎野秀之、西村正

历时十年,经过日本三级法院的40次开庭审理,中国细菌战受害者对日诉讼案最终在2007年5月9日被驳回。作出此判决的理由是:在1972年的《日中共同声明》和1978年的《日中和平友好条约》中,中国政府已放弃战争赔偿请求,以此断定在国家法上被告日本政府的国家责任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尽管败诉,但日本司法系统确认了细菌战的历史事实。早在2002年的一审判决中,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就认定了细菌战是根据原日本陆军中央的命令进行的事实,承认中方原告所提出的至少在中国8处发生了1万人以上的死亡,同时指出细菌战“受害是极其悲惨和巨大的,原日本军的军国主义行为是非人道的”。这一认定,将侵略真相固化为法律事实。这段被刻意掩盖和遗忘的历史,重新被打捞、还原、保存、记录。

工劳小报|外包保洁遭地铁碰撞伤亡,新规落地外卖员需缴税

CDT编辑注:读者可前往工劳小报官网订阅新闻信,或加入Telegram群。工劳小报简介:“工劳”这个名字是工人和劳动的简称,同时也是“功劳”的谐音。我们想透过“工劳”这个词来强调基层劳动者在维持中国社会运转中的贡献。但同时,工人也是社会不公的最大受剥削者,长期处于失语、不可见的无力处境。我们反对此种现状,希望提升劳动者的能见度,让我们彼此能看见、理解社会不同劳动者的处境,並期盼不同职业的、不同性别的、不同民族的劳动者能达成真正的团结。

CDT 档案卡
标题:外包保洁遭地铁碰撞伤亡,新规落地外卖员需缴税
作者:超级64、椰子王、汤圆、Gren
发表日期:2025.10.8
来源:工劳小报
主题归类:劳工权益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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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收录工厂工地、服务业、白领和其它四个类别的劳动者新闻,文末「工劳推荐」推介优质平台、深度文章、报告等,读者可根据兴趣点击阅读。

事关打工人的新闻似乎总是同“钱”与“命”脱不开关系。因工伤断指的工人虽然得到了一定补偿,但过去的剥削账就此被合法勾销;贵州的农民工被欠的百万薪水,则被推诿到最迟春节兑付,似乎存心不让人过个好年。税收新规将开始从外卖员等平台劳动者身上抽税,平台积极推行系统代扣,决不使外卖员疏于纳税守法。而亡命铁轨中的保洁员,则永久结束了为那微薄工资的生死疲劳,只是不知身后留下怎样的家庭。劳动者的处境是无奈的,失业潮加剧的今天,关于“更好”待遇的想象正越来越萎缩。能同时抓住“钱”与“命”,仿佛就足够奢侈。

以下为各行业的劳动者新闻简讯。

01 工厂工地


历经14月,江苏工人断指工伤获赔

9月20日,据水瓶纪元发布,江苏一工人于8月27号收到自己断指工伤的第一笔赔款。2024年6月初,该工人在江苏某工厂使用电动台锯时被切断一截大拇指。工厂在入职时让其签署了包含“放弃社保”条款的合同,并试图通过“私了”安抚。家属坚持申请工伤鉴定,最终被认定为工伤八级。历经协商、工伤认定、劳动仲裁等多轮程序长达14个月后,在法院调解下双方以15万元赔偿金达成和解,其父亲自愿放弃加班费、社保补偿等其他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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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受伤工人的手写工作时间记录

贵州兴仁政府项目拖欠农民工百万工资

9月28日,数十名来自贵州、四川等地的农民工反映,他们参与建设的贵州兴仁市民族职业技术学校项目存在巨额工资拖欠。自2024年底完工以来,劳务公司未按合同支付报酬,截至目前仍拖欠泥工、钢筋工等班组共计上百万元工钱。工人多次向劳务公司及项目方追讨,对方均以“政府投资项目资金未到位”为由推诿。尽管经当地劳动部门协调后有过零星支付,但自2025年8月起便再无下文。劳务公司负责人承认拖欠事实,将原因归咎于“层层欠款”,并给出了“争取在春节前解决”的口头承诺。

北京康龙化成实验室发生事故致两名员工窒息身亡

9月22日,观察者网发布消息称,康龙化成的一起安全事故调查结果已于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网发布。事故发生在6月3日,两名实验操作员在凌晨作业时进入充满氮气的柔性隔离器内,最终窒息而亡。调查报告显示,该公司存在安全培训缺失、风险管控不力等诸多漏洞,调查组建议对公司处以30-100万元罚款,对总裁楼小强等11名管理人员处以罚款。

02 服务业


绍兴地铁撞保洁员致3死1伤,均为劳务外包

9月24日,《新黄河》报道称,在9月13日的绍兴轨道交通2号线车辆非运营期间,4名保洁人员穿越轨道时被一辆返场检修的电客车碰撞,其中3人抢救无效死亡,1人受伤。据悉,地铁保洁员普遍为劳务外包,工作强度与收入不成正比,安全培训则由外包公司负责,专业性不能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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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保洁员常常要工作12小时及以上

税收新规落地,月收入超过6250元的外卖员需纳税

10月1日起,按照国务院发布的《互联网平台企业涉税信息报送规定》有关要求,互联网平台企业将首次正式报送平台内经营者和从业人员的身份信息、收入信息。这意味着外卖骑手、主播、网约车司机等通过互联网平台展开配送、运输、家政等劳务活动的从业人员需要缴纳税收。虽然多数官方报道均强调“外卖员等年收入12万以下基本不缴税”,但根据外卖骑手发布的视频,月收入超过6250元(即年收入超过75000元)的外卖员需要纳税,且税收是通过平台代扣的方式缴纳的,即外卖员从平台提现时,平台会自动扣除税款。

03 白领

广西高校教师在职读博辞职遭索赔17万,仲裁确认解约校方拟起诉

9月中旬,广西贺州学院一名95后教师在职读博,5月提出辞职后被校方按《定向培养博士合同》索赔约17万元。8月,贺州市仲裁裁定双方于7月5日解除聘用关系,学校应出具解除证明并配合转档社保;校方称认可“解除”,但坚持追索费用与违约金,已准备起诉,且未先行办理离职转档。该教师称学校读博政策中途调整(路费报销、借支与博士补贴缩水)构成违约在先,愿退部分费用不接受高额违约金。高校强迫教师签订服务期协议的行为由来已久,大部分完全脱离“补偿学校实际投入”的边界,用层层叠加的服务期和惩罚性违约金把人拴住,再拿离职证明、档案和社保做筹码逼迫就范,让青年教师陷入“入职前是人才,入职后是人质”的圈套之中。

04 其它

流动儿童调研发布,建议富余学位优先惠及流动儿童

9月23日,二十一世纪教育研究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发布《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23-2024)》,指出部分城市公办学校出现学位富余情形下,应调整学位规划,优先向流动儿童开放。报告指出近年来流动人口规模持续扩大,流动儿童占青少年总人口近三分之一,受教育问题未被妥善解决,而长期实行的入学积分制度似乎未将他们包括在教育公平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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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鹤校园”涉嫌商品欺诈与工资拖欠,数千学子利益受损

9月23日,据大象新闻报道称,南昌森鹤科技有限公司在长期诱导学生兼职、商品欺诈和工资拖欠后,宣布企业亏损,负责人跑路。受害员工和消费者多为学生,不仅劳无所得,还需要自掏腰包弥补熟人利益受损,甚至背负信用危机。”森鹤校园”精准定位高考后准大学生群体,以“校园梦想合伙人”为名开启校园兼职项目招募千余学生,参与信息收集、朋友圈推广、商品推销等,其中更换多次借口拒付工资且拒绝提供售后。目前受害者尝试联合报案与维权,但由于人员分散、个体损失金额不大,合法权益较难追回。

超十五省发布新策,补贴社保个人缴费额25%以稳就业

10月1日,据大象新闻报道,9月以来,超过15省份发文表示,要对在制造业、生活服务业等行业的中小微企业就业的重点群体给予补贴,额度为社保个人缴费额的25%。该政策主要目标群体为应届高校毕业生、未就业或失业人员,意在提升就业稳定性。此举将稳就业政策落到劳动力供给方,而不是通过企业实现并间接转嫁矛盾,此政策或将引导劳动者就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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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纪元|一个外卖骑手耗时661天的工伤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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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 档案卡
标题:一个外卖骑手耗时661天的工伤维权
作者:林屿
发表日期:2025.10.8
来源:微信公众号“水瓶纪元”
主题归类:劳工权益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送外卖的第39天,30岁的杜北在斑马线侧滑、摔倒,左手大拇指发生粉碎性骨折。事发第二天,他的骑手账号被站长删除。自此,他开始了漫长的工伤维权,却经历多方“踢皮球”和疑似诈骗。

事故发生661天后,唐山市路南区劳动人事争议调解仲裁委员会(下称“仲裁委”)裁定了118221元的工伤赔偿——尽管企业随后向法院提起诉讼,将案件继续拖入法庭。

“中国的法律就是,你要是有理的话,一层一层往上找,早晚会有一个解决的方案。如果认倒霉不找了,那你就自己倒霉了,没有人会管你了。”杜北告诉水瓶纪元。

“腾飞的共享经济”在制造就业机会的同时,也在悄悄地将越来越多人甩出劳动保障体系。外卖骑手成为熔炉里的耗材,等待用完即弃的命运。

“灼烧的疼痛感”

2023年10月7日,下午1点50分,刚过外卖午高峰,杜北送完唐山站西广场外卖订单后,准备返回片区。电动车压过喷了水的斑马线,意外发生侧滑,人和车齐齐摔倒在地。“左手大拇指有灼烧的疼痛感,膝盖也是。”这是他开始送外卖的第39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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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7日,杜北送外卖时电动车压过喷水的斑马线发生侧滑,导致左手大拇指骨折。(图_受访者提供)

杜北上一份工作是挖掘机驾驶员。2022年,他拿到《特种设备作业人员证》后,开始接些绿化、修路、挖房屋基础坑的工作。唯独拆迁的工作,他不敢接。“太危险了,哪一个着力点找不好,塌了的话,车毁人亡。”

按照杜北的说法,如果驾龄长、业务熟练,一个月工资能达到一万多,这远高于他所居住的河北省唐山市的居民人均月收入3539元。但挖掘机的工作很不稳定,只能跟承包工程的老板联系,等他们派活,项目结款也时常拖延。于是他萌生了做美团骑手的想法。

2023年8月30号,杜北循着58同城上的招聘信息,来到唐山市鹭港驿站。外卖骑手不用面试,只需要下载美团APP,找到骑手招聘板块,填写意向工作地点、工作类型和手机号等信息就可以。当天下午,站长就让杜北去跑单了。

跑单前,还需要租电动车。杜北在距离站点约3公里的指定租车行,租到了一辆改装过的电动车,一个月租金大约550元。目前,新国标电动车的限速是25km/h,远远满足不了外卖配送需求,而改装后的电动车最快能开到75km/h。对于改装,站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班后,杜北每天都要参与早会、点名。“早上他点名,一边拿手机拍你,你就喊到!”上午十点上线,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不能拒绝系统派单。杜北每天大约配送二三十单,距离在3.5公里以内的订单,要在半小时内完成配送。

如果同时接了多个订单,配送时间重叠,就很容易超时。“比如说是四点,你接的这一单,从四点到四点半,必须要送达。四点十分接的下一单,就是四点十分开始计时到四点四十,就是重叠往后边计算。”杜北解释道。这意味着,前一单配送过程中接新单,单子的配送时间并不会因此延长,接单数量越多,均摊到每个订单的时间就越短。

送单期间,骑手还要完成随机出现的“微笑行动”。这是一项刷脸检测,骑手需要把自己的脸移动到指定的人像框内,对着摄像头眨眼、左右转头。这主要是为了抽查骑手有没有穿戴头盔和工作服,以及是不是本人送单。“微笑行动”会不定时出现,可能在送餐过程、坐电梯期间或者其它任意时刻。骑手在收到提醒后,需要在五分钟内完成检测。如果检测未通过,账号会被暂停接单,或面临更严重的处罚。

“你可以跟微笑行动开玩笑,但它不会跟你开玩笑”,这是流传在外卖骑手间的一句话。一个山东的外卖骑手在抖音吐苦水,“送了一个月,‘微笑行动’没通过被罚了一千,我暑假旅游计划都泡汤了,我要崩溃了,难受!”

从八月末开始送外卖起,直到九月,杜北跑了大约705单。加上新人奖,平均一单能拿七块钱。外卖平台为了激励骑手加入,常常会给予补贴和奖励,比如晚班补贴、车辆补贴等,甚至可以预支工资,具体情况视平台、地区而异。

薪资可观、就业门槛低,使得外卖行业吸纳了大量劳动力。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发布的《以骑手为代表的新就业群体研究报告》显示,目前全国外卖骑手已超1300万人。由南开大学社会学院基于4.1万份样本数据撰写的《外卖骑手生活世界研究报告》显示,95.56%的骑手为男性,平均年龄33岁,近八成骑手集中分布在21岁\~40岁年龄段。

外卖行业给底层劳动者提供了生存的机会。据美团研究院发布的《2019年外卖骑手就业扶贫报告》, 2013-2019年期间,累计有43.2万建档立卡贫困户通过美团实现就业增收,而外卖骑手的收入约占家庭总收入的70%。

看起来行业发展一派欣欣向荣,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未知的危险随时在路上。

摔伤是家常便饭。在送外卖过程中,杜北曾因躲避逆行的电动车、闯红灯的老人,紧急制动,摔伤了膝盖、胳膊和手掌,当场破皮、淤青。一怒之下,杜北辱骂了老人,老人作势要打他,两人差点当街打起来,所幸路人上前劝架,拦住了他们。

摔伤后,杜北请了两天假回家休息,给伤口涂了止疼药和消炎药。虽然受伤不算严重,但他也因此损失了两天工资。骑手没有基本工资,没有送单就没有收入,即便站点对专送骑手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规定。

杜北没太把小伤放在心上,直到10月7日那天,电动车侧滑,他因此摔伤、大拇指骨折。“平时就是摔一跤、擦破皮,或者把车撞坏,修一修就没事了。这是我第一次摔这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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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7日,杜北拍下自己摔伤的现场照片,一辆电动车横卧在自行车道上。(图_受访者提供)

骑手,消失在路上

其实刚送外卖不久,杜北就听说有骑手在事故中丧生了。同事告诉他,早高峰的时候,那个骑手要送一个煎饼,快要超时了。站点打电话来催促,说“顾客要去上班了,他的餐为什么还没到?他要投诉了。快点!”骑手接完电话后,一着急,抢黄灯,就跟出租车撞上了。

听说这件事后,杜北坦言,他感觉死亡离自己非常近,或许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你要想多了,就会影响(自己)每天的工作;你要不想吧,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交通事故”。

骑手交通事故频发并非个例。2020年,上海公安局查处快递外卖骑手交通违法4.3万起。另据《新华网》报道,2023年全国发生外卖骑手交通事故1.2万宗。

早会时,站长也会反复提醒他们不要闯红灯或逆行,但杜北认为这跟配送时间本质上是矛盾的。“人家说的是安全第一,但是你不想被罚钱的话,就只有在能保命的情况下,尽快完成配送。”

杜北的准时率大约是97.3%,但平台的要求是100%。三百单之内,算新手保护期,超时不到7分钟,不会罚款。三百单以后,超时会扣站长5块钱,扣骑手15块钱。

商家出餐慢、等红绿灯、交通高峰、小区门禁、爬楼梯、恶劣天气……都可能成为超时的原因。“单量太多的话,第一单出现问题,后面全部会超时。”最多的时候,杜北手里有八单需要配送。

与此同时,外卖平台打出“配餐就是快”的口号,不断压缩配送时间。2020年,人物杂志发布《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接受采访的多位美团、饿了么骑手都感受到了时间的消失。3公里的订单,最长配送时间从1小时缩减到30分钟。

除了交通事故外,疲劳驾驶也往往给骑手带来人身风险。据杜北讲述,骑手就算一天在线12个小时,扣除保险、租车等费用后,往往也跑不出两百块钱配送费。为了获得更高的收入,骑手只能不断延长上线时间。他所在的站点,有个“单王”从早高峰开始送到晚上12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送单,一个月才能挣到一万多块钱。“这种人猝死的多,疲劳驾驶被撞死的也多,公司也不给申报‘工亡’。太多驿站都发生过这种事,负责人压着不说,最后骑手家属去驿站里闹。”

据《红星新闻》报道,2020年12月,饿了么众包骑手韩某伟在送餐过程猝死。家属希望获得工伤赔偿,但饿了么称,韩某伟与平台并非雇佣关系,只能给2000元的人道主义费用补偿。后在舆论压力下,饿了么发表声明致歉,并承诺将在一周内向家属交付60万元抚恤金。

但骑手群体并没有自此得到更多保障。据《封面新闻》报道,今年5月,半个月内,同样供职于饿了么长安路店的两个骑手袁文和梁军先后猝死。家属在采访中透露,事发后一周,站点都没有出面解决善后事宜,也拒绝提供劳动合同或保险单。

2023年10月7日下午摔倒后,杜北打电话告诉站长,站长到了事发地后,问“你怎么骑这么快啊!”

杜北感到被指责,怼回去:“你也甭说我骑太快,你骑电动车,你也没少摔!”有时站点忙不过来,或者订单有超时风险时,站长需要救单,也曾摔骨折过。

拍好受伤照片,上传到平台后,他们一起去唐山职业技术学院附属医院。站长没有载着杜北,而是让他用单手开电动车跟在后面。杜北坦言,“非常吃力,双脚站地的时候,膝盖也很疼”。

X光片显示,杜北的左手大拇指发生了粉碎性骨折,有明显移位,双膝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做手术住院治疗,用钢钉把大拇指穿起来、固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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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左手X光片,显示其左手大拇指存在粉碎性骨折。(图_受访者提供)

住院前,需要先交五千块钱押金,再加上治疗费用,至少需要一万块钱,杜北负担不起。他坦言,当时刚交完房租、物业费,没有钱。“要有钱的话,我就不去送外卖了……”受伤发生在10月初,他当时连九月份的工资也还没拿到,甚至急诊挂号、拍X光片的300多块钱都是站长垫付的,“站长说之后在我的工资里扣”。

站长打电话请示美团城市经理,得到的答复是,让杜北借钱先去做手术,之后找太平洋保险公司报销。如果杜北借不到钱做手术,他们也没办法。杜北放弃住院手术后,就回家睡觉去了,“手上伤口太疼,就连走路都觉得吃力了”。后来,因为拖延治疗,杜北的大拇指骨头移位,指甲也掉了,不过他却庆幸伤的是左手大拇指,“要是把腿摔骨折的话,我会饿死在家里!”

杜北尝试过“轻松筹”,跟工作人员电话联系后,他在小程序写下事件经过,上传病历和诊断证明。他把链接转发到朋友圈,但之后的十多天里,只筹到一块钱。

刚摔倒的时候,站长告诉杜北,这是他自己摔倒的,不用报警。杜北后来才发现,站长的建议也是“套路”。根据公安部《道路交通事故处理程序规定》,多数地区要求当事人在事故发生后立即或最迟24小时内报警备案。逾期未报,若引发纠纷,警方可能不予受理,影响后续赔偿。因为当时没有报案,杜北未能调取到事发时的道路监控。

作为骑手,杜北仿佛成了随意被丢弃的耗材。他告诉水瓶纪元,受伤第二天,他拖着亟需手术的手到处借钱时,发现自己的骑手账号被站长删除,接单记录、保险记录随之消失。劳动合同更是从来没签订过。

劳动律师郝正新从2018年开始关注外卖骑手,曾参与撰写《新业态从业人员劳动权益保护2019年度调研报告》,她告诉水瓶纪元,“能否认定劳动关系”一直是外卖行业最关键的话题。根据现有法律,与企业的劳动关系直接决定着外卖骑手的劳动权利,而外卖企业在有意制造认定困难,将骑手的劳动关系转包给多个人力资源公司,推卸自己的雇主责任。

“算是外卖平台和人力资源公司之间的合谋吧”,郝正新举例,“比如a公司是直接用工的,但是它委托人力资源公司b发工资,b下面又有一个企业族群,包括b1、b2和b3。可能前三个月是b1发工资,后三个月是b2发,到第三个季度又变成b3。通过这种方式,突破了事实劳动关系认定中“用人单位稳定给劳动者发工资”的标准,让劳动关系变得混乱。有些企业还会跟灵活用工平台合作,把劳动者注册为个体工商户,签订合作协议。这样一来,双方不再是雇佣关系,企业也就不需要承担雇主责任。”

“外卖套路太多了”

虽然骑手账号被删除,但杜北曾预想自己有天可能会发生意外,提前截图了上下班打卡记录。再加上微信工作群聊天记录、银行卡的工资流水、事发后跟公司负责人的电话协商录音、工作服、健康证等,在劳动仲裁过程中,仲裁委认定杜北和天津新速达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新速达公司),存在事实劳动关系。

天眼查显示,天津新速达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注册资本为1500万元。业务范围广泛,为山东、河北、江苏、天津等地招聘外卖员。截至2025年9月,有495个司法案件记录,其中约68.89%的案件为交通事故责任纠纷,多为被告。

交通事故如此频发,而一旦认定工伤,即便是最低的伤残等级,如杜北的十级伤残,也要赔偿十一万多元。比如据《工人日报》报道,2023年10月,沈阳骑手刘洋在送餐过程中发生交通事故,鉴定伤残等级为九级,经工会调解后,外包公司赔付了41万元。巨大的经济支出,使得外包公司有足够的动力,去想方设法逃脱监管。

2022年8月,新速达公司还遭到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_(下称“人社局”)_行政处罚1.2万元,事由是在《劳动保障监察责令改正决定书》送达后,逾期拒不改正。而一个月前,公司才入围“天津市2022年雏鹰企业”。2025年以来,公司曾经三次成为被执行人,执行金额低至1345元,高达206463元。

事发后,杜北在人社局、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奔走,经过502天,他被认定为遭遇工伤、十级伤残,停工留薪期4个月。紧接着杜北申请了劳动仲裁,2025年6月26日,案件正式开庭。8月15日,杜北终于收到仲裁委的《仲裁裁决书》,裁决企业支付他工伤待遇118221.21元,其中包含医疗补助金、伤残补助金、就业补助金、停工留薪期工资等,扣除被申请人已支付32637元,还需支付85584.21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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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6日,杜北的劳动仲裁案开庭。(图_受访者提供)

然而劳动仲裁胜诉后,杜北迟迟没有收到赔偿金。于是8月21日,他前往执行立案庭,打算申请强制执行。这才得知,一周前,新速达公司不服仲裁结果,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案件目前仍在进展中。

维权初期,杜北曾走过一段弯路。当时骑手账号被删除,站长不作为,理赔陷入僵局,一家名叫青岛德远法律咨询公司找上杜北,声称可以帮他代理保险理赔。2024年1月16日,杜北和这家公司签下委托代理合同,约定咨询服务费为理赔款的25%。在这家法律公司的协调下,2024年3月8日,杜北与新速达公司签下赔偿协议,由保险公司给付医疗费、伤残赔偿金32637元。

赔偿协议上面写道:“乙方收到款项后,双方权利义务终止,今后乙方不得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向甲方及相关方主张任何权利。”但杜北认为这是霸王条款,除了保险理赔,他还应该获得工伤赔偿,这让他决心走司法途径,工伤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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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8日,杜北曾与新速达公司签下赔偿协议,由保险公司给付医疗费、伤残赔偿金32637元,协议还注明杜北此后不得向新速达公司主张任何权利。(图_受访者提供)

不论意外险,还是雇主责任险,本质上都是商业保险。而工伤保险,是政府强制实施的社会保险,保障范围、保障水平都优于前者。除了医疗费和伤残赔偿金外,工伤待遇还包含停工留薪期工资、伤残就业补助金等。

企查查显示,青岛德远法律咨询公司的注册资本为1万元,成立于2024年1月22日。也就是说,跟杜北在1月16日签约前,这家公司甚至还不存在。杜北怀疑自己遭遇了诈骗,此前他已经通过微信转账8125元代理费。

“基本都是骗子!” 郝正新提醒,有些类似的法律公司还会提出可以帮忙垫付医疗费。甚至代理费要收取理赔款的40%-50%,而按照法律规定,律师费不能超过胜诉金额的18%。

对2016年4月至2021年6月期间1907份有效法律判决进行分析后,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同样发现,随着平台用工模式的演进,外卖平台成功地将骑手所带来的人力成本和用工风险向外剥离、层层区隔。在侵权类案件中,外卖平台原本需承担的雇主责任几乎全部转移给配送商或众包服务公司,其自身担责率由100%降至15%以内。与此同时,大量配送商或众包服务公司风险承受能力堪忧。

维权的决心

早早辍学、父母离异,杜北在十几岁就进入社会,作为底层劳动者,他只能拿起唯一的武器——法律,来保护自己。

这不是杜北第一次为工伤维权,但还是忍不住感叹“外卖套路太多了”。上次工伤维权是五年前,杜北在动物园当饲养员。一次他帮忙关配电室电闸时,从椅子上摔下来,左手受伤。这之后,杜北独自去唐山市第二医院检查,发现是左手掌骨粉碎性骨折。整个治疗下来,一共花了一万八千多元。此前公司给他缴纳了意外险,所以医疗费由保险公司全额报销。这之后,公司和他签了一份保密协议,支付给他两万元赔偿。因为赔偿金额远低于工伤待遇,杜北起诉了公司。最终法院判决,刨去已经支付的两万元,公司还需赔付余下的九万多元。

“中国的法律就是,你要是有理的话,一层一层往上找,早晚会有一个解决的方案。如果认倒霉不找了,那你就自己倒霉了,没有人会管你了。”回顾两次维权经历,杜北说道。

郝正新也提到,工伤认定的难度很大,当事人往往没有足够的证据,诉讼流程也过于漫长。“没个三两年很难结束。除非受了特别严重的伤害,而且自己还有决心去走这个程序,不然一般大家都不去维这个工伤的权。”

在跟外卖骑手接触过程中,郝正新听到最多的想法是,“我也痛恨这些,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人很难跟这些(平台)对抗啊”。

2023年10月,发生事故后,杜北曾经想向河北的新闻栏目组爆料,但要么电话打不通,要么对方一听是外卖工伤,就把电话挂掉。杜北提醒水瓶纪元,“你这样做的话,美团这么大的企业会恨上你的,他们背后的法务团队是非常厉害的。”

2025年3月,京东曾宣布为全职外卖骑手缴纳五险一金,但骑手们的反应并不如预期热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连基本的生活都过不下去了,还交啥未来的社保?”郝正新说出了骑手的心声。

在杜北的工作经验里,不签劳动合同、不交社保、拖欠工资,往往是常态。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坦言“去哪里都行”。至于为什么留在河北? “这里有我的房子呀,(我)申请的公租房。”公租房一般开放给没有父母或孩子,也没有房子的贫困户申请。杜北申请到一个单间,谈及房子的布局,他形容“像医院的病房一样,一开门就看到阳台了”。每个月房租加上物业费只要四百多元,比自己出去租房便宜了一百元。

杜北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三千块钱工资都够我生活,只要这个工作循环起来,不发生什么意外。但如果受伤了,工作也耽误了,手里还没有存款,就待在家里受罪吧。”

即便在生活中屡屡受挫,但杜北说,他还是相信社会上的光明比黑暗多一些。或者说,他必须要去相信些什么,才能面对生活。

杜北又回去开挖掘机了。那同样是一份没有劳动保障的工作,工资三千块,只要不发生意外,刚刚够他生存下来。当被问到左手大拇指留下的永久创伤是否会影响工作时,杜北说,“好在开挖掘机不需要用到大拇指,用手掌心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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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杜北结束了一天的挖掘机工作。(图_受访者提供)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所提及人物均使用化名)

【CDT关注】低音|张雅笛友人:她是个真诚、温和的人

CDT 档案卡
标题:张雅笛友人:她是个真诚、温和的人
作者:低音
发表日期:2025.10.1
来源:低音
主题归类:张雅笛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 编者按:独立媒体“低音”和“新新闻”近日联合发表文章《张雅笛友人:她是个真诚、温和的人》,讲述了近期因参与“华语青年挺藏会”工作,而在回国时被当局以“煽动分裂国家罪”刑事拘留的22岁青年张雅笛的故事。

张雅笛刚从巴黎高等商学院毕业、并获得伦敦大学硕士奖学金,她一直致力于和平地促进汉藏交流与民族理解,如今却被单独关押在长沙市国家安全局看守所、与外界失联,面临最高15年的刑期。她的家人委托律师会见也遭到拒绝。这篇文章讲述了张雅笛从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到坚定行动者的转变。受“白纸运动”激励,她将对藏区文化与人权的长期关注,转化为搭建沟通桥梁的实践,希望通过温和、耐心的努力消弭民族偏见。在朋友眼中,她虔诚、勇敢且充满理想主义,她的被捕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凸显了中国当局对于任何偏离官方叙事的民间跨民族交流的恐惧与严厉打压,也给她的同伴们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与考验。

以下为文章内容节选,阅读全文请点击此处

张雅笛加入后,成了挺藏会平台里最高效的志愿者编辑之一。她能用中英文双语写作,还曾用两天读完嘉乐顿珠(达赖喇嘛的二哥)的传记,并迅速写出一篇8000字长文,引述了大量藏、中、英三语信源,文章后来在海外藏人社群内获得诸多褒奖。

她的朋友、人权行动者夏巢川接受《新新闻》采访说,张雅笛从不以外来者的猎奇目光去审视藏地文化,而是谦虚地倾听、学习,而她对待所有知识都异常严谨。

有一次,夏巢川想要确认四川甘孜某县的准确英文翻译,便向她请教,而张雅笛竟然查到了几十年前外国人在藏地旅游写的文献,再去询问藏人朋友,最后交叉印证,方才告诉夏巢川她考证的答案。

夏巢川也去过张雅笛的家,看到书架和桌子上摆满了藏地和藏传佛教相关书籍。她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全是张雅笛勾划的笔记。

虽然怀揣理想主义与虔诚信仰,但张雅笛不寻求一蹴而就的宏大变革。三个月前,她在播客《西郊密林》的访谈中坦言,即使是中国异议人士,也可能对藏族等少数民族带有偏见,而挺藏会的使命,需要极大的耐心去漫长地实践。

“我们不追求一瞬间改变所有人,而是一个一个地改变,”她说,“我们的一篇文章,哪怕只能改变一个人对藏区问题的看法,那也可以。”

新冠疫情和“动态清零”的三年,她的政治性抑郁变得严重起来。她的朋友在微信吐槽核酸检测,就被警察上门带走,令她感到真切的恐惧。那时候她想,“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同样冲击她的,是藏族歌手才旺罗布(Tsewang Norbu)自焚的消息。2022年2月,才旺罗布来到拉萨布达拉宫广场马路中间的白塔处,高喊口号后自焚而亡。张雅笛翻墙看到这个消息,震惊又痛心,处于政治抑郁的她意识到,即使被中国主流社会认可、表面光鲜亮丽的藏人,内心也可能带着隐秘的伤痛。

2022年8月,张雅笛来到法国留学,但她发现自己的政治性抑郁并未因此消失。她仍然无法在生活中找到可以倾诉内心世界、一起实践公共生活的朋友。她和其他中国留学生的友情,仍仅限于一起聚餐、逛街、看展;而当她和法国同学们提起中国的政治和宗教,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回应“不可思议”、“难以想象”,并没有真正的交流和共情。

张雅笛只能继续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托付于网络。她重新注册了一个推特账号,500多条帖子里,有雪饼案、张展、六四等中国民主运动和公民抗争事件,也有俄罗斯普京的政敌纳瓦尔尼在狱中离奇去世、伊朗女性逃难者等国际人权议题。但她最关注的仍然是藏地:过半帖子皆关于海外藏人活动、国内藏语教育被取缔、藏民就业被歧视、藏区生态被大型工程破坏等。

张雅笛加入挺藏会后,仍然常常回国、前往藏地,许多批评人士认为这样的行为不够成熟。然而,在段荆棘看来,这种“天真”并非是对风险的无知,而是战胜了恐惧感,并带有超越世俗利弊权衡的精神。

“她是有虔诚信仰、有强烈的献身精神、有极大热情投身于藏区问题研究、凭自身行动推动藏人自由进步事业的一个人。“段荆棘说。

段荆棘补充道,藏区问题并非所谓“敏感”、“红线”、“不能碰”的问题,而是基本的民族、宗教、人权问题。“真正把藏区问题敏感化、特殊化的是中共”。她说。

她呼吁华人行动者们,不要重复“一旦碰西藏问题,你就死定了”的叙述。“将藏区议题妖魔化、将藏人非人化,是大汉族中心主义的狭隘,也是耻辱的妥协”,她说,“这种退让(compromise)本身就是共谋(complicit)。”

张雅笛刚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段荆棘起床后常常发愣,今日和昨日变得不同,是因为张雅笛消失了。“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感觉”,她说,“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再一次意识到张雅笛不见了。”

她们二人其实从未谋面,也不会每天聊天分享日常生活。但段荆棘失去的,是一个可以共同推进议题的伙伴,也是一位在精神上高度契合、在个人生活上相互安慰和鼓励的朋友。

除了交流挺藏话题,段荆棘和张雅笛私下也会聊些同温层社群里的八卦。2024年,她们曾开玩笑说起白纸运动两周年的纪念活动,双方所在城市到场参加者都寥寥无几。

她们也会聊一些关于恋爱、升学、搬家、旅行等日常生活话题。张雅笛本科毕业后,对研究生选择哪个专业、走出校园后从事什么工作感到迷茫,于是非常正式地和段荆棘约了电话,详细地聊了很久。

段荆棘回忆,张雅笛曾对她说,自己想一辈子做这个工作,未来把挺藏会当成本职工作也行。“她的献身精神是比我还要更强烈的。”段荆棘说。

段荆棘坦言,自己也正面临多重风险:当局已经掌握了她的所有信息,她的家人也被警察上门骚扰,而她在美国还尚未取得永久居留身份。但她随即强调,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都比身陷囹圄的张雅笛好太多。

【CDT关注】低音|709十周年:律师王全璋经历的抓捕、牢狱和他的临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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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709十周年:律师王全璋经历的抓捕、牢狱和他的临时生活
作者:龚江宇
发表日期:2025.7.9
来源:低音
主题归类:中国709维权律师大抓捕事件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辑注:本文为独立媒体“低音”709十周年系列报道的节选。阅读全文请访问低音网站

2015年7月9日,中国政府开始在23个省份对人权律师和维权公民展开大规模抓捕,近300人遭带走、传唤、或失联,北京锋锐律师事务所的王全璋就是被捕律师之一。如今,709事件已整整十年,距他2020年4月刑满出狱也已过去五年,可王全璋的生活却远远没有恢复正常。

自2020年出狱,人权律师王全璋的生活一直充满临时感。从北京到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5年内,一家人已经搬了六次家。

2023年9月初,我在北京第一次见王全璋。彼时刚刚入秋,天气却还很热。王全璋正在家里收拾杂物,他身高约一米七,身材消瘦,戴着眼镜,一身陈旧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浅色衣服上沾点了油漆,满是灰尘。他和妻子李文足、10岁的孩子刚搬到这个位于北京北郊的小区不久,一些纸箱和木材板就散落在客厅地板上。

新家里,厨房的一侧堆着几个盛满纯净水的大型水箱,上下叠起来几乎和一个成年人一样高,其中一个已经大约用空了三分之一;另一个角落里摆放着几个煤气罐;不远处,客厅的一个柜子上,散着一些充电宝和监控摄像头——这都是王全璋一家维持生存的必需品。

生活并没有随着王全璋的出狱而恢复正常,他的家总是遇到一次又一次的停电、停水、停燃气。他在防盗门外装了摄像头,但很快就会遭到破坏,他就再装一个新的。为了方便装摄像头,他甚至改造了家里的电路。

门外,每天24小时守着十几个便衣警察和受雇于警察的临时安保人员。王全璋的家位于六层公寓楼的顶层,而这些监视人员以两三人为一组,分别驻在单元门外和楼道的一层、三层和五层。他们在楼梯间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铺上毯子靠着休息,刷手机短视频,打发无聊的时间。

【能否发展催债业务】鉴于每次出行都有大批人跟随,走哪跟哪,连上个茅房,他们也要守在茅房门口。突发奇想,我能否发展“上门催债”业务,让这些人给我壮壮阵势,如果可行,北京的债权人可以联系我了,但是会不会被认定为黑社会呢? pic.twitter.com/FaeEnmS5Si

— 全章律师的理想国 (@quanzhanglawyer) January 13, 2024

王全璋发布在X的视频显示他在日常出行时受到大批便衣人员跟踪。

我在尝试进入他公寓单元门时受到一名便衣盘问,谎称拜访朋友才得以进入楼道。

2015年7月9日,中国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了一场针对律师和维权者的抓捕行动。根据如今已经解散的香港人权组织中国维权律师关注组的统计,共有286名律师、活动家和他们的家属遭到抓捕或传唤。王全璋当时所在的北京锋锐律师事务所,是被针对的主要目标之一。王全璋于2015年8月被捕,2018年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处4年6个月有期徒刑

出狱不等于完全恢复自由。法律学者孔杰荣(Jerome A. Cohen)将这种做法称为“伪释放(Non-Release Release)”,用来描述中国政府运用各种手段阻止获释的政治犯讲述自己遭受迫害的经历。保护卫士(Safeguard Defenders)2021年发布的一份报告记录了39起“伪释放”案例,受害者被拘禁在家中、宾馆或特定场所。

常年处在监控下甚至改变了王全璋的生活习惯。在餐厅吃饭时,他总是不专注于食物,也不看向和他共同用餐的人,而是不断左顾右盼。看到我疑惑,他自顾自地笑笑,并对我解释他只是在观察附近有没有便衣警察。

“和我一起吃饭的人会认为我不尊重人,因为我总是不看对方,但我其实在认真听对方说话,”王全璋说。“我和外国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会让外国人觉得我很奇怪。”

法学生

1976年2月15日,王全璋出生在山东省一个偏远农村。这一年,周恩来和毛泽东相继去世,中国社会的政治局面开始转变。王全璋的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在毛时代是被批斗的对象,但改革开放后,地位高过了普通的农民。“又红又专”——王全璋这样形容自己的父亲。

1996年,王全璋进入山东大学法学院。当时的中国已走出了文革十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中国法治正在向现代化方向发展。1982年,中国通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八二宪法。1998年,中共十五大又把“依法治国”确立为治国方略。很快,北京、上海等发达城市迅速涌现出市场化律师事务所和律师。1979年,中国的律师只有212人,到了王全璋大学毕业时的2000年,律师总数达117,260人。

对王全璋来说,大学生活很新鲜,思想也“非常活跃”,他开始接触到和官方意识形态不同的各种观念。“老师天天在批评政府,”他说,“学的理论、贯彻的理论,都是对社会的批判。”他还记得第一次学到“正当程序”的概念,那时他才知道,政府的所作所为也可能是非法的。

王全璋的第一次法律实践是在大四下学期。当时中国流行“气功热”,一度有数千万人修炼气功,山东大学里就有好几个“练功点”。1999年,中国政府将法轮功认定为邪教和非法组织,并对其进行取缔。同年9月,司法部劳教局发布了一份通知,对法轮功劳教人员可单独编队,集中收容。劳动教养制度是一种行政处罚,这意味着公安机关可以在不经法院审判的情况下,把一个人关入劳教场所一到三年。直到2013年,劳动教养制度才被正式废除

那时起,王全璋就开始运用自己的法律知识代理法轮功案件,主要帮助当事人撰写诉状。有时,他也会去劳教所会见当事人,据他回忆,那时的劳教所管理很松,几乎每次都可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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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璋年轻时的照片。图源:X/ @quanzhanglaw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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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王全璋在农民之子向农民讲授法律课。图源:X/ @quanzhanglawyer

大学毕业后,王全璋考入山东潍坊的一个区检察院,并被分配到其下属的反贪局。他不喜欢体制内的环境,几个月后,在开始检察院的工作前,就跳槽到山东省图书馆。两年后,他通过司法考试,进入当地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后被派到一个企业担任法律顾问。

那时,中国的公民社会正在逐渐形成和发展。2003年,大学生孙志刚在广州的收容遣送站被殴打致死,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和讨论,并最终促使中国政府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这起轰动全国的案件和后续进展,让很多人看到了公民社会的曙光。当时积极参与孙志刚案讨论,并向全国人大发出公开信的法律博士许志永,2007年《经济观察报》上写道:“从2003年开始,以孙志刚案为标志,媒体、法律学者和公众发起了维护宪法权利的浪潮。古往今来维护权利的行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但人们把2003年称为新起点,这是因为孙志刚之死成为震撼国家的标志性事件,而且经由这一事件,一个以捍卫公民权利为特点的法律职业群体开始崛起。”

此时的王全璋已经开始从事少量的维权案件。2004年,王全璋偶然在网上读到一篇关于呼吁废除劳教制度的文章,作者是孙文广,当时是山东大学物理学教授。他既惊讶又兴奋,看到文末还留有电话,他便打过去,发现他们仅相距几公里,就骑着自行车去和孙文广见面。他们有着对法治相同的理念与志向,建立起紧密的友谊。孙文广不会电脑打字,王全璋就帮他记录、排版;孙文广参加人大代表基层选举,王全璋则去拍照,再发给香港的媒体。

中国在2003年开始实施《农村土地承包法》,在政府的支持下,土地经营权买卖开始大规模流行开来。王全璋发现,虽然该法有利于保护农民的利益,但在实践中,这部法律经常得不到执行,农民维权困难。在孙文广的推荐下,王全璋在业余时间去一个由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创立的非政府组织农民之子做法律老师,负责向农民讲授法律课程。

2007年,王全璋辞去了山东省图书馆的工作,全职从事律师职业。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代理维权案件,给他带来了麻烦,不得不离开山东的律所。2009年,他搬家到北京,当年年底,进入NGO世界与中国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根据此前从事农民维权教学的经验,他负责撰写关于中国基层民主的研究报告。

[…]

709

2015年7月8日夜晚,王宇的丈夫带着儿子前往机场,准备送他到澳大利亚留学。两人在机场被捕,和他们失去联系的王宇在线上群组里发出消息。几个小时后,9日凌晨,王宇在Telegram群组中发出自己被强行破门的消息。

此时,王全璋正在浙江安吉办一起案子。他看到王宇的消息,还给她出主意:用棍子把门顶上。“(当时)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王全璋回忆。他意识到王宇被抓了。

他开始向身边同事“交代后事”,请他们帮忙处理如果他被捕后的一些事宜,同事们只是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虽说如此,王全璋未预想马上会被追捕,仍旧照常办理案件业务。9日当天,他飞到山东,去东平县办理另一起案件。

10日,警察搜查了锋锐律师事务所,并带走了周世锋等四名成员。王全璋正在东平县一家酒店里准备吃早餐,收到了朋友的消息:“快跑!”

王全璋没有迟疑,抠出手机电池,很快收拾好行李离开酒店,随意上一辆出租车,再换下一辆出租车,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济南市区里转。

他原计划当天飞去苏州参加一个法律研讨会,并定好了机票。他来到机场,几经犹豫,没有上飞机。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一直坐在机场大厅。济南市的机场很小,每晚都关门。机场关闭的时候,他还没走,机场的工作人员便把他带到了一个宾馆,因必须登记身份证入住,他也拒绝了。

无处可去的王全璋重新回到济南市区,到一家咖啡馆暂时落脚。他用咖啡馆的网络打开手机看消息,已有一百多位律师和维权人士被抓,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上升。

他用手机写下一份《告父母书》,发到一个维权律师的群聊里。接着,他继续待在咖啡馆,等待警察来抓自己。等了两个小时,警察没有来,他感到恐惧和疲惫,但决定继续逃亡。

接下来的四五天里,王全璋就在济南市四处游荡,巴士成了主要的栖身之所。白天随便看到一辆公交车就坐上去,不管开到哪里;夜晚就睡在火车站或汽车站外面的长椅上。“那时候脸色应该很难看了,”王全璋回忆。有时,他乘上一辆巴士,会在车上睡几个小时,一直到终点站。

颠沛中,他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着手安顿更多的事:撕掉一些文件、办案的委托书,以免日后成为警方的证据;给在北京的父母、姐姐写信,再打车到快递站寄出;到银行还上自家房子的十万元贷款,撤销房屋抵押;回家换了一双鞋,再把房屋的钥匙交给朋友。

他记得有一晚,他来到母校山东大学旁。那里是一个繁华的夜市,人群拥挤。“特别有安全感,”王全璋回忆,“那里谁也不认识你。”他喝了一碗羊肉汤,感到久违的舒适和惬意。

喝羊汤时,他突然想起一位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的回民朋友张庭夫,饭后打车到了他的家里。一见面,二人就拥抱在一起。巧的是,朋友家电视里正播放着美国之音对王全璋的报道。王全璋记得,张庭夫很爽快地接纳他,并准备了两把刀保护他。他终于能睡个好觉。

新闻中的被捕律师人数还在增加,此时已超过两百人。王全璋觉得自己“放下了”:“几百个律师被抓了,我怎么可能跑得了。”

他开始在不同的朋友家中躲藏,有些人拒绝了他的借宿,也有人愿意收留。最后,他再次回到张庭夫的家中,张庭夫担心安全,带着王全璋换了好几个不同的住所。

长时间的流浪和逃亡让王全璋度日如年,一段时间没有被发现,也让他更加大胆起来。有时,他会骑着电动车到离住所很远的荒野或田地,打开手机用几分钟,用完就抠出电池离开。当时,有朋友送了非实名的手机卡给他。

后来和王全璋共同逃亡的还有另一名访民。王全璋说,他们之间经常爆发争吵,互相认为对方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危险。这位访民在8月2日和家人取得联系后,就回了家。

同行的访民离开后,王全璋感到很放松,8月3日,他想着出门玩玩。当晚,他突然想去位于济南郊区砚山的一处泉水游泳,就带上伞、手电筒和风油精出发。在去砚山的公交车上,王全璋的非实名手机号突然收到大量验证短信,他没有在意。

到达游泳池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王全璋发现,竟有好几人在钓鱼和游泳。他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换了衣服下水游泳。他一下水,其他游泳和钓鱼的人就陆续离开了。不远处,一辆大巴车的车灯亮了,发动机一直开着。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但感到无力逃跑,只是继续游泳。泳池旁的便衣显得有些不耐烦,王全璋说,他身穿白色西服,还扎着领带。

就在王全璋上岸离开的一刻,远处的大巴车车灯亮了,几个便衣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他被戴上手铐扔到一旁,只留下一个警察看守,其他人则回到车里办手续和清点现场的物品。

“当时为什么上了车呢?为什么不回去呢?你为什么不愿意往山上跑?”王全璋止不住地心想,追悔莫及。

看守他的警察对他说:“说不定关你几天就放了。”但王全璋知道,这不可能。

(节选)

【CDT关注】WOMEN我们|信仰抗命:中国家庭教会浮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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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信仰抗命:中国家庭教会浮沉录
作者:于深林
发表日期:2025.9.30
来源:WOMEN我们
主题归类:中国地下教会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者按:独立媒体“WOMEN我们”近日发表文章《信仰抗命:中国家庭教会浮沉录》,讲述了中国家庭教会在日益严峻的政治环境下,如何通过“信仰抗命”的传统坚持其独立性。

文章回顾了家庭教会维权行动的演变。从21世纪初以蔡卓华案为代表、维权律师积极介入、争取公共空间和法律权利的“公民社会活跃期”,到如今的“严冬”时期,教会的抗争策略与外部环境均发生了巨大变化。早期,以王怡、范亚峰等为代表的基督徒知识分子和律师,试图通过法律途径推动宗教自由,并使教会公开化、合法化。然而,随着政府推出新版《宗教事务条例》和强力推进“宗教中国化”,打压全面升级,标志性事件包括浙江强拆十字架和成都“12·9秋雨教案”。面对系统性压制,教会的重心从追求世俗权利转向为信仰本身作见证,将“为信仰坐监”视为一种独特的良心见证,即使被迫转入地下和原子化,也坚持信仰的纯洁性与独立性。

以下为本文内容节选:

三十年前,一首由赞美诗唱作人小敏谱写的《中国的早晨五点钟》,成为中国宗教政策相对宽松时期家庭教会在农村复兴的写照。它在家庭教会内口口相传、甚至成为彼此相认的暗号。如今,李英强视“中国的下午五点钟”为家庭教会“后三十年”的开始——2018年,随着基督教全国两会宣布正式启动《推进我国基督教中国化五年工作规划纲要(2018—2022)》,激烈的政教冲突将再次来临。在李英强看来,基督教中国化政策的本质是驯服,这与同化乃至消灭教会无异。他希望借祷告会凝聚和激励更多家庭教会和传道人,在这个时代站出来。

“中国公民社会今天几乎寸草不生。教会作为其中有机且重要的组成部分,能够继续活跃、保持生命力、在艰难中成长,为主坐牢是极其重要的。在系统性、结构性的不公不义面前,社会转型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李英强说。在他看来,真正重要的不是早年维权运动所关心的权力(power)或权利(rights),而是福音本身,“为信仰坐监的基督徒群体是一种独特的良心见证现象,不止震动监狱,也要震动整个社会的良心。”

蔡卓华案被称作“中国家庭教会第一案”。宪政学者范亚峰发起组织了八人维权律师辩护团,除他外还有高智晟、张星水、金晓光、滕彪、许志永、陈永苗、王怡,其中后三位因手续问题被拒绝出庭辩护。借助互联网和国际组织的舆论声浪,长期处于地下的家庭教会由此迈入公共空间,信仰自由问题成为当时轰轰烈烈的公民维权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滕彪当年写下的庭审实录,法庭辩论中,首先发表无罪辩护意见的张星水律师,直指世俗法律不应践踏宗教自由的原则。然而,有关信仰自由的论述,被法官游涛以“与本案无关”为由打断十余次,一位陪审员甚至当庭称“再这么讲我就弃权退出法庭”。对此,高智晟律师严肃抗议,提醒法官和陪审员承担法律义务,理性和平静地面对律师发言。

当事人蔡卓华也在答辩中推翻侦查阶段口供,直言被诱导和威胁作供,“国保(国内安全保卫)的人威胁我说,传播圣经是信仰问题,和政治挂钩,很严重的。要往经济上靠。”

2005年,《亚洲周刊》将14位中国维权律师评为当年的“风云人物”,赞赏他们“不畏强权,以宪法为武器,善用互联网力量,为十三亿中国人民维护宪法赋予的权利,推动中国民主与法制建设”。其中,代理蔡卓华案的律师就有5人,高智晟和王怡更是在代理案件后决定皈依基督教。而当时,已有评论指出,不应忽略维权运动中的基督徒维权人士或律师,或是维权运动发展中的基督教元素。

在中国,“家庭教会”可以上溯到上世纪50年代。1949年中共建政后,政府强调“宗教必须与帝国主义决裂”。1950年,在以自由派为主的基督教领袖推动下,《三自宣言》发表,标志“三自爱国运动”启动,要求教会“自治、自养、自传”,接受政府领导。1958年,在政府推动的“联合崇拜”下,许多教堂关闭,不同宗派的教会被强制合并。以王明道为首的基要派基督教领袖,坚决认为“三自”属于“不信派”而拒绝加入,后被指控为“反革命”入狱。

在他们的影响下,各地转入地下聚会的“家庭教会”逐渐萌芽,尤其当“文革”时期宗教活动被取缔、“三自”教会也被迫解散时,家庭教会成为保留信仰的火种弥散开来。

中国宗教问题专家张坦曾在公开讲座中分享道,中国家庭教会发展早期阶段的特点是“农村包围城市”。有河南农村传教人分享称,他们当初聚会只能深更半夜进村,“不但躲避人还要躲避狗”,因为一旦狗叫,就会引来民兵围剿,传教人抱着圣经赤脚拼命奔跑,逃出围困时才发现脚上已经血肉模糊。

“文革”结束后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宗教政策相对宽松,基督教家庭教会率先在农村复兴,尤以河南、安徽、山东、江苏及浙江温州等地的农村最为蓬勃。这批民间自发兴起的教会,重视祈祷医病、赶鬼、异梦等经验性的“神迹奇事”,更容易形成以教会领袖为中心的家长制“人治”模式。它们强调“他世”而不关心现世,避免涉入社会公共事务。

2023年9月,皮尤研究中心发布的一份评估中国宗教信仰情况的报告认为,自2010年以来,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便停滞不前。该机构综合分析了多家中国境内学术团体的调查及官方数据表明,中国自认基督徒的成年人从2010年的2320万人下降到2018年的1990万人,参与 “有组织的宗教” 活动的比例也从40%降至35%。

“在一个日益敌视宗教的环境中,谁会愿意回答有关宗教的调查问题?”杨凤岗曾公开质疑调查结论,认为它离真实情况有距离,但报告仍有让他“感到盼望或正向的部分”——“尽管中国当局对宗教的压制加剧,但有相当一部分宗教信徒敢于向陌生人公开承认自己的宗教信仰及宗教活动。换句话说,调查里的基督徒比例意味着,这些基督徒是最坚定、最敞开的基督徒,他们敢于在日益恶劣的政治环境里公开自己的宗教信仰。”

据杨凤岗观察,尽管目前中国教会正处于“严冬”,仍有许多新的信徒接受洗礼。“人们聚会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些基督教会采取游击战术,经常变换聚会地点。如果他们的聚会被警察和宗教事务官员发现,可能会遭到破坏和驱散。教会领袖可能会被拘留或罚款。然而,中国基督徒仍坚持遵守‘不可停止聚会’的教导。”

“12·9秋雨教案”后,在牧师缺席的情况下,秋雨教会被迫放弃过去20年在“教义、教制、教职、教产”等方面的建造和积累,退回原子化、小组化、地下化的状态。在公安部门威胁下,教会坚持不改名,也不与王怡割席。

“一步退,步步退,信仰的持守往往就是从细微的地方开始松懈、退缩,以至于到后来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溃败崩溃。”李英强在一封牧函中这样解释“坚守阵地”的初心,“逼迫者的目标不是让我们‘合理合法’,而是要我们放弃信仰中非常重要和关键的许多部分……”

冰川思享号|中国人才K签证,动了你的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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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中国人才K签证,动了你的奶酪?
作者:张明扬
发表日期:2025.9.29
来源:冰川思享号
主题归类:K签证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短短几天之间,一个叫作“K签”的生僻词语火遍大江南北。

所谓“K签”,是中国在今年8月7日才新增的普通签证类别,专门面向“外国青年科技人才”,将于明天(10月1日)正式施行。

这样一个和大多数人并没有实际关系,更谈不上利益攸关的签证政策,却在国内舆论引发了轩然大波。事实上,在这个政策公布后的一个多月间,舆情几乎是古井无波,也就是在这几天,突然“爆了”。

就像胡锡进同志说的那样:“K签证还没开始落地执行,很多人的反对声就起来了。”

“K签”真的如社交媒体渲染的那样,会严重影响国人的利益,尤其是大举抢夺国内年轻人的工作机会吗?

这可能就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01

到目前为止,关于“K签”并没有出台细则,只有有关部门在8月中旬发布的一个框架式的“五问五答”。

“五问五答”说得比较空,大概也只有这一句有信息量:

K字签证签发给从境内外知名高校或者科研机构科学、技术、工程、数学学科领域专业毕业并获得相应学历学位证书(学士学位及以上),或者在上述机构从事相关专业教育、科研工作的外国青年科技人才。

科学、技术、工程、数学,这不就是国内几乎每个中小学生父母都知道的那个鸡娃名词嘛:STEM。

我反复看了“五问五答”几遍,试图从中读出什么“微言大义”,但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然而,在社交媒体上,很多高人就解读出了很多盛世危言,比如有人声称“K字签证是可能对国内人才市场、社会结构和国家安全产生深远影响的移民政策调整”。

按照这些人的解读,中国此次是大幅放低了外国人入华工作的门槛,往小里说,会严重冲击业已卷至天际的就业市场;往大里说,会涌入大量国外低端人口,给国内社会治安和移民管理造成巨大压力。

一个信息量寥寥的K签“五问五答”,竟被社交媒体渲染出了“五胡乱华”的调调,直让人喟叹今夕何夕。

02

K签之所以迅速出圈,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勾连上了国人某种难以言传的民族情绪:印度人来了。

按照网络的传言,据说这几天的印度媒体高度关注中国的K签证,印度一些大学生都在跃跃欲试。胡锡进也大声疾呼:

拜托中国驻印度使领馆把K签证的印章看紧了,原则上轻易不能给他们的毕业生发K签证。

一时间,很多群众都被印度人大举入华抢工作的前景惊呆了,恐慌情绪与民族主义掺杂在一起,使得前一段火爆影院的“731部队”也过气了。

网民的“恐印症”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毕竟,就在这几个月里,美国、加拿大、英国、日本都接连爆出了收紧移民的相关新闻,印度人由于移民体量巨大,也的确成为了主角之一。比如,美国最近收紧的H-1B签证,去年印度人拿到了71%。

但细想一下,这套印度人大举入华的“大棋论”有一个致命bug:印度人为什么要来中国?

印度人现在蜂拥而至的国家,要么是高收入的工作机会多,比如美国,高科技行业动辄几十万美元的收入;要么是福利好,比如加拿大、新西兰,印度人跑过去生一堆孩子,免费教育、免费医疗,生孩子还有牛奶金一类的育儿补贴。

这些,正在兴头上的网友们扪心自问一下:咱们有吗?

说到就业机会,如今连中国大学生找工作都不容易,一句中文都不会说的印度人凭什么能够找到工作。

中国的一线城市或许工作机会多点。但很多外地大学生在北上广深时,纷纷吐槽当地的高房租高生活费,生活只会更不方便的印度人拿什么去付中国一线城市的房租?

再说福利。这两年很多国家对印度人的经典吐槽就是“到处占便宜”,有些印度人甚至将申请难民作为一条拿身份的捷径。

如果印度大学生真的像中国网友“期待”的那样蜂拥来到中国,他们又有什么福利可以“占”?他们难道可以像在其他国家那样,在中国生一堆娃,然后靠福利养活自己?

中国的职场卷,教育更卷,在其他国家“占便宜”占得风生水起的印度人又何苦将自己陷入“hard 模式”。

说白了,印度人称霸欧美的优势“英文好、理工科好、能生娃、能吃苦”,在中国一个都不通:英文在中国没用,中国理工科毕业生的数量冠绝全球,中国的生育环境极其一般,中国人也能吃苦。

有人说了,印度媒体最近的确在热炒K签,这难道不能说明他们想来中国吗?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印度媒体的“炒作”。最近欧美都在收紧移民限制,印度媒体渲染“K签”,无非是做戏给欧美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印度媒体和中国社交媒体都选择性地没有提到一个基本事实:中国不是移民国家,就算放松了一些工作或入境规定,各种门槛仍然高于那些正在收紧的国家。

就说一点,美国和加拿大的工签不仅附带各种福利,还可以导向拿身份,中国可以吗?

国内网友们,就别跟着印度媒体一起闹了,人家是装糊涂,我们是真糊涂。

03

我们自己的国情和职场是啥样,网友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国内网友们喜欢吐槽996,印度虽然比中国穷,但劳动法只会比我们更严,一言不合就闹罢工,你觉得他们的技术人才可以忍受996吗?

再说网友最恐惧的“国外低端劳动力入华”,这就更不靠谱了。欧美的蓝领收入不错,有些开卡车一类的蓝领工作收入完爆普通白领,中国网友眼中的“低端印度劳动力”到了欧美可是如鱼得水。

中国某些白领工作收入的确不错,但蓝领拿多少钱加多少班,这个真的对“国外低端劳动力”有吸引力吗?

有些网友啊,明明自己的工作干得很辛苦收入也不高,平日里各种吐槽,但一说到“K签”,似乎自己的这份工作又成了全球群众羡慕的香馍馍,这算是精神分裂吗?

趁早别跟着那些社交媒体“大V”闹腾了,你们的恐惧就是他们的流量。

青年志Youthology|全世界都发现,灰姑娘是一个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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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全世界都发现,灰姑娘是一个恐怖故事
作者:怪兽
发表日期:2025.9.28
来源:青年志Youthology
主题归类:女权主义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我们曾深信不疑的童年公主童话,其“毒性”究竟是在何时悄然渗入意识的?

是当白雪公主逃离继母的嫉妒,却仅凭符合父权分工的家务技能在七个小矮人处栖身,最终被动等待陌生王子的吻来“救赎”?

是当小美人鱼甘愿被剥夺歌喉、承受步步刀割之痛,只为换取人类双腿单向追逐一面之缘的王子,最终自我消解为泡沫?

是当睡美人因触碰象征性别规训的纺锤,沦为百年无意识躯壳,其存在价值归零,唯一意义是成为王子“值得吻醒”的客体?

还是当灰姑娘在系统性压迫中挣扎,救赎之路竟是魔法强化的美貌,让王子以物化符号将她选中,步入被定义的幸福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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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迪士尼动画《仙履奇缘》

日本性别研究学者若桑绿在《扔掉水晶鞋》中犀利指出:此类故事构建了年轻美貌至上主义与老年女性污名化的二元对立(如白雪公主VS恶毒继母),其评判标准实为男性凝视的具象化——女巫魔镜即男性目光的隐喻。她更强调,《灰姑娘》与《白雪公主》共享着同一逻辑,它们都将女性苦难归因于“恶女”,将救赎权垄断于男性手中。

童话和神话一样都是能够快速解释民族深层心理的关键。在媒介选择相对匮乏的21世纪初,也就是迪士尼童话鼎盛时期,这类单一化、浸透着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故事模板,凭借其强大的传播力,塑造了数代人对性别角色与幸福范式的狭隘想象。它们提供的“解药”,本身可能就是慢性毒药。

那么,在经历了“MeToo”运动洗礼、性别意识日益觉醒的今天,创作者们如何重新审视这些沉淀着时代尘埃的公主故事?她们又是如何将这些既熟悉又充满“毒性”的素材,锻造成批判的武器或重构的基石,以回应我们对平等与多元的深切呼唤?

*触发警告:本篇内容会涉及有关女性身体伤害的描写,有可能会引起创伤反应,请在自己状态良好、做好准备的前提下阅读,如果感到任何不适,也请及时退出阅读。

文|怪兽

编辑|Sharon

从配角到主体:解构童话中的性别政治

《丑陋的继姐》不是第一部对《灰姑娘》进行解构的影片。

在它之前,2021年“卡妹”卡梅拉版的《灰姑娘》就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作为一部具有现代性和女权主义的新式公主电影,本片中的灰姑娘不再深陷于浪漫爱意识形态的魔咒之中,她机灵勇敢、挑战权威,并专注于自己的裁缝事业。与此同时,王子也意识到了父权制对男性的压迫,他勇敢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也有自己的梦想。

当王子不愿继承王位时,解决方案并非寻找另一个男性继承人。一个全新的、强有力的女性角色——王子的妹妹格温公主被引入。她智慧、果决,对治国充满抱负。影片让她凭借自身能力,直面并最终克服了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名正言顺地成为王位继承人。这彻底颠覆了“王位必须由男性继承”的古老设定。

我特别喜欢影片中的一个细节——当“教母”用魔法帮灰姑娘换装后,灰姑娘表示:

“好漂亮的水晶鞋,但你能把它弄得舒服点吗?”

“不能,女人的鞋就是这样的,魔法也是有极限的。”

 一句诙谐的吐槽既增添了灰姑娘的主体性,她开始逃离“他者”的既定命运,又揭示了女性身体长期作为文化符号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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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那么《丑陋的继姐》又是如何颠覆这个老旧的童话故事的呢?

影片视角移向了原故事中最常被忽视的角色:继姐艾尔维拉。她与灰姑娘怀抱同样的愿望,为了参加舞会嫁给王子,她参加名媛培训班,定制漂亮的裙子,进行身材管理。可当艾尔维拉在课堂上被老师从第一排调到最后一排时,她第一次意识到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丑陋的、是不够格的,是属于最后一排的。影片便在此刻最后一排的艾尔维拉与第一排的灰姑娘的对峙中,浓缩了当代社会对女性美貌竞争的残酷寓言。

灰姑娘的奇迹只在午夜之前,而艾尔维拉的挣扎却是所有普通女性的真实写照。她们被迫将美貌视为获取认可的“战争筹码”,互相攀比,却无从逃离。通过将视角聚焦到艾尔维拉身上,我们得以窥见普通女性如何被裹挟进一场又一场争夺美貌的战争之中。

与艾尔维拉相对的,是还未成年的艾勒玛。这又是一个不同于原版故事的人物改编,本该是继姐之一的艾勒玛在影片中年纪小于艾尔维拉和灰姑娘,没有进入社交场资格的她得以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艾尔维拉和灰姑娘两人的“美貌战争”。

年幼的艾勒玛为我们注入了一股现代的、带着“初潮觉醒”意味的观察者视角。艾勒玛既是姐姐艾尔维拉的陪伴者,也是观众的替身。她默默见证这场“美貌战争”,最终带领姐姐骑马走向充满迷雾的森林,用一双稚嫩却坚定的双手,以隐喻的形式帮助艾尔维拉脱离肉体与制度的双重桎梏,进而走向未知的女性乌托邦。

电影的这一改编,不仅在人物年龄和身份上做出了巧妙调整,更在故事结构中植入了批判与希望的双重张力。艾尔维拉代表了我们大多数人,在竞争中被异化,身心俱疲;艾勒玛则预示着下一代女性,对美貌神话的质疑与超脱。二者的交织,令这则古老童话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政治与情感能量。我们看到,在血色与鲜活之间,被围困的个体开始觉醒,她们的挣扎,也预示着现代女性共同书写新叙事的可能性。

血肉刑具:美貌神话的身体规训史

为了成为王子的妻子,艾尔维拉听从母亲的建议,进行了整容手术,从削鼻到种植下睫毛,影片借身体恐怖类型的痛感渲染,使观众体验到与另一部影片《某种物质》同源的窒息感:父权审美本质是施加于血肉的酷刑。在这种痛苦中,我们感受到了父权审美对女性的残酷迫害,美丽成为了一种刑具,迫使她们以肉身为代价去满足社会设定的高标准。

这种自毁式的“美丽”实践根植于历史性的暴力。在维多利亚时代,医学将怀孕和更年期视为疾病,把月经归为慢性紊乱,把分娩当作外科手术,甚至以阴蒂切除术治疗所谓的“歇斯底里”。设想如果今天有人宣称月经、性欲、子宫都是病症,那种荒谬与残酷多么不言而喻。

为什么过程如此痛苦也要自愿走上手术台?因为在于整形手术不仅满足了女性对美貌的渴求,更强化了她们对“美丽神话”的依赖。正如记者杰里米·威尔·奥尔德森在《自我》杂志中提到的那样,全球每年超过一百万例乳房整形手术,为行业带来了数亿美元的利润,而这一切都深植于女性对被预设角色的顺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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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除了制度性的规训,为何整形手术会有如此经久不衰的生命力,需要回到一个被我们忽略的角色上来,他是影片中帮艾尔维拉进行面部手术的男医生,也是《某种物质》里那个提供药水的神秘人。

整形市场的兴盛绝非偶然,它依赖于一个由整形机构、贷款公司和时尚媒体组成的庞大生态。这些机构不断向女性兜售“新一代”医美方案,让她们在对外貌的不安全感中循环消费,从而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自我憎恨。

《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中提到了性工作者无法彻底脱离色情行业的原因: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她们是金钱流转的媒介。性工作者的上游是成千上万的整形机构和贷款公司,他们“圈养”着这些依靠外貌谋生的人,源源不断兜售新的产品,以获取“不竭”的利润。而对于性工作者而言,他们必须不断购买最新的医美服务,视为一种对自己的投资。

据相关行业研究报告统计:2024年,全球整容手术市场规模的价值为569.4亿美元。预计该市场将从2025年的591.3亿美元增长到2032年的767.7亿美元,在预测期间的复合年增长率为3.8%。

然而整形市场本身是虚构的,从业者的收入依赖于扭曲女性的自我感知与增加女性的自我憎恨。从上世纪《时尚芭莎》等杂志公然在版面中刊登肯定整容手术的广告,到今天医美旅游成为韩国旅游的一种分类,我们在批判个体“服美役”的同时,也需要看到其行为背后的宏观运作机制,因为不是我们想美,而是社会需要我们美。

更可怖的是,这条路径永无终点。当艾尔维拉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美丽,却仍被不断提高的审美标准拒之门外时,影片又将她引入更深的怪圈——绦虫减肥法。

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的“美丽指南”,鲍尔斯(S.D Powers)的书《丑女孩》(The Ugly-Girl Papers)中提到:“绦虫减肥法备受青睐。”

在那个时代,人们相信吞服含有绦虫卵的“药片”能让身体将摄入的营养转交给寄生虫,让女性轻松保持骨感身材;可真实的后果却是肠梗阻、营养不良,甚至寄生虫幼虫穿透肠壁,在大脑和脊髓中形成致命囊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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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尽管这个方法备受质疑,但绦虫减肥法依旧以其可怕的虐体想象,成为一些恐怖类影视作品用以反讽的内容载体。比如在《美国恐怖故事集》第三季中,就以绦虫减肥法为主题讲述了一个讽刺故事:在时尚行业打拼的模特不断被严格的身体标准压迫,继而选择服下绦虫药片快速瘦身,不断吸收营养、不断长大的绦虫最终从模特的阴道中流出,张着大口袭向了模特,以婴儿诞生的姿态象征反噬的到来。

从《美国恐怖故事》的血腥演绎到《丑陋的继姐》里艾勒玛从艾尔维拉下体扯出一节节绦虫的骇人场景,都让观众在惊魂未定中,深刻体会到“瘦”如何变成了对女性血肉最残忍的压迫。

人们讨厌肥胖,这种厌恶已经成为了一种默契的社会共识,它不仅针对肥胖的女孩,甚至还会针对肥胖女性周遭的男人。在《不缩水女士》中,作者凯特·曼恩针对“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一个具体情节进行了批判。在四部曲最后一本《最后的孩子》中,女主莱农目睹了尼诺和仆人的偷情,并表示那个胖女人和瘦弱的尼诺的交媾场面让她感到无比恶心。对此,凯特·曼恩分析到:“性肥胖恐惧症之所以能不断赓续,女孩和女人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她们不仅将其内化,还蓄意将其武器化,以管制其他女孩和女人,并凌驾于她们之上。”

那么,为何女性必须殚精竭虑地保持半饥饿的状态?为何“瘦即美”成为跨世纪的审美铁律?

琼·雅各布斯·布伦伯格在《禁食女孩:神经性厌食症作为一种疾病出现》中指出,厌食症患者的数量占美国女孩与成年女性的5%-10%。似乎,瘦已经成为了当代女孩完美身体的唯一形态。

可奇怪的是,直到75年前,在西方男性艺术传统中,女性天生的丰满还是她们的美貌;而对女性裸体的表现则沉溺于女性丰饶的生育能力。性感脂肪的不同分布方式是根据时尚而被强调的——15世纪到17世纪是宽大而成熟的腹部,19世纪早期是圆润的脸和肩膀,直到20世纪才日渐大方地描绘了带酒窝的臀部和大腿,在女性解放被纳人法律以前,从来没有对女性体态(female state)的全盘否定时尚。[1]

并且在17世纪,推崇瘦身的观念在某些圈子里初现端倪。但那时候人们的想法是男性才应该保持纤细的体态,而不是女性,因为纤细的体态是男性理性思维的外在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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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答案要追溯到20世纪中叶的女权革命与经济解放。1965年口服避孕药的普及让女性首次从母职的捆绑中获得自由,超模崔姬以纤细身姿象征着对传统丰腴审美的反叛,苗条遂被赋予了独立与力量的象征。然而,她们在反抗母职束缚的同时,也无意间被父权体系利用,使得“娇小”“无害”成为新的理想女性形态。在父权制经济的默许下,这场审美的转向由女性运动、经济自由及生育自由混合导致。

正如意大利女性主义者毛拉·甘奇塔诺所言: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浪潮落入了这个陷阱。它的闪光点是质疑了所有的社会结构,但最后局限于白皮肤、瘦削和自然美的身体。女性终于可以做自己了,但“做自己”并不是一个自由空间。[2]

回到本片,在《丑陋的继姐》里,身体规训的严酷和美貌神话的残酷被集中放大。它不仅让我们看见单个女性为符合标准所付出的血肉代价,也照出一个资本与权力合谋塑造的全球审美机器。在这样的结构图景中,身体既是被奴役的战场,也是女性觉醒的起点。

欲望的暗面:被消声的女性性意识

在性方面,《丑陋的继姐》同样毫不避讳。顺着艾尔维拉的视线,在小山坡上我们看到了王子暴露在外的臀部,在夜晚漆黑的马房我们看到一根硬挺的阳具和一段禁忌的性爱行为。

裸露的人换成男人,究竟是所谓的“女性凝视”,还是对男性权力的另一种崇拜?在凝视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这种观看是否反而强化了“菲勒斯中心主义”(即以男性阳具及其象征意义为中心来建构语言、文化、价值和权力体系的观念),而非真正解构?

本文的重点绝非想讨论“女性凝视”目前的争论,更想深入到这两段大尺度镜头背后的性欲发生机制。

影片中这些镜头绝非简单的性别反转——当男性身体成为被观看的客体,暴露的恰是女性欲望在文化系统中的结构性缺席。

女性的观看本质是认知性而非占有欲,是对真相的渴求,是对被异化现实的祛魅。

正如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40周年回顾会议上所说:“女性凝视并不是男性凝视的镜像调转。因此,我转向另一个思路,向神话、民间故事和女性侦探致敬,将女性的观察方式与好奇心联系起来——对知识的渴望、对用心灵之眼去看的渴望。一方面,这可能意味着去性别化,是对凝视中的欲望元素的压抑。另一方面,好奇心提供了一个停下来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刻:去反思、解读,通过陌生化的视角去看待已然被陌生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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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回顾我们的文化生产,会发现女性性意识的文化倒置开始得很早,男性本身却将性欲的产生视作理所当然。

从高雅文化到低俗文化,独立的男性欲望都得到了呈现,从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卡尔·夏皮罗(Karl Shapiro)、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到向听众说的黄色笑话。我们都知道青春期男孩的性欲望。但年轻女性自身之中的性觉醒的场景并不存在,除了在为男性偷窥狂所提供的模拟场景里。[3](注:以上列举的人名都是著名的男性作家或经济学家。作者娜奥米·沃尔沃指在阐述一种围绕男性建构出的公共话语空间。)

我们通过影视媒介,在校园片里看到的是啦啦队女孩们上下抖动的胸脯和姣好的面庞,在特工片里看到的是穿着开叉长裙、脚踩高跟的S型身材美女,在警探片看到的是身穿睡裙主动勾引人的邻家女孩……整个主流文化中,书籍、音乐、影视,所有的媒介都在宣泄着男孩的欲望,在这个过程中女孩们学到的不是对他人的欲望,而是被渴望的欲望。

女孩的欲望是不在场的,不仅是被视为禁忌的自慰,更是女性对于他者的欲望。在强制异性恋这个框架下,男性身体从未以唤起女性欲望的方式被再现,更没有成为一种女孩圈内的社交谈资。

于是,当艾尔维拉目睹马夫阳具时,镜头给予了以往同样的慢镜头展示,宣告着男性身体作为欲望符号的诞生。艾尔维拉的窥视并非欲望宣泄,而是对欲望机制本身的质询。当镜头定格于男性身体时,画面传递的并非快感,而是困惑。

这一点和被誉为“女性凝视”代表之作的剧集《我爱迪克》共享同一表达基因。剧中的女主角克丽丝,将欲望对象转化为学术研究对象,以情书为载体,用语言学、符号学、精神分析学解构欲望的生产机制。回到本片,艾尔维拉带着质疑和不解目睹马夫勃起阳具时的慢镜头,瞬间把这个被神化的男性符号拉回到冰冷的肉体现实——它不再是权力的象征,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身体部位。

当男性身体沦为被观看的客体,暴露的恰是文化系统中那个巨大的沉默黑洞,原来女性从未被允许建立主体性的欲望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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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继姐》

最后。

历史从不记录公主的叹息,正如童话永远终止于婚礼的钟声。

灰姑娘在嫁给王子后过上的幸福的生活,我们却从来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开心。毕竟,那“从此幸福快乐”的结局,不过是父权叙事为女性编织的又一层遮羞布,她被许诺了王子的宠爱,却不得不放弃自我,进入一个同样由他者裁定价值的牢笼。

在《丑陋的继姐》中,这层童话幻象被撕得支离破碎。灰姑娘的完美金童玉女并非唯一可能,而后台旁观的艾尔维拉与艾勒玛,才是我们真正的“平凡我”。

在这个不断被“重启”“翻拍”的童话时代,创作者们有责任不再满足于华丽的舞会与魔法水晶鞋,而应深入探询一些更加重要的议题。幸福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对身体的温柔照料,是对欲望的勇敢表达,还是对他者期待的适时反叛?

今天,我们或许急迫需要看见新的童话叙事,进而能够穿越回童年给我们自己带来一份理解世界的全新框架。

譬如,《她来劈开这山》就是写给女孩子的童话故事,不但解构了旧的童话——

丑小鸭不再羡慕白天鹅,而为自己的“鸭鸭湖”感到骄傲;美杜莎的能力不再对所有人生效,而变成了对“不轨目光的惩戒”;豌豆公主不再证明自己的身份,而开启了一场新的游戏;白蛇不再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因为救命恩人是个女孩;被困人间的仙女不再需要羽衣,因为她自己本来就会飞……

还创造关于女性主体性的新故事——

关于母职,它说:“母亲跑得远,女儿才能跑的远”。

关于美,它说:“可爱的小女孩,世上并没有针对你的考卷”。

关于衰老,它说:“谢谢你,我的挚友。这重返青春的阴谋,让我明白年级带给我的阅历和威望才是最坚不可摧的力量”。

好像,那些有毒的童话故事真的开始破碎了。

当小女孩们读着会飞的仙女与自豪的丑小鸭入睡,她们的梦境将成为孵化未来性别政治的培养皿。

当大女孩们看着恐怖电影开始将童年的公主故事作为载体,我们完成了一次对陈旧叙事的集体疗愈,一场用清醒目光完成的叙事起义。

未来,童话不再只是王子与公主的浪漫结局,而是所有女孩共同书写的、关于身体、欲望与幸福的新的神话。

[1] 娜奥米·沃尔夫. 美貌的神话 美的幻象如何束缚女性[M]. 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5.05. [2] 毛拉·甘奇塔诺(Maura Gancitano),张亦非. 服美役 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M].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03. [3] 娜奥米·沃尔夫. 美貌的神话 美的幻象如何束缚女性[M]. 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5.05.

新新新默存|“她走上了夏瑜的道路”——我与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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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她走上了夏瑜的道路”——我与林昭
作者:顾雁、艾晓明
发表日期:2025.9.22
来源:新新新默存
主题归类:林昭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编者按】

大饥荒时期地下刊物《星火》的创刊人顾雁教授,于2025年8月24日度过了他的九十岁生日。顾雁在青年时代经历了二十年的囚徒和准囚徒生活,他1960年10月因“星火案”在上海被捕,后与林昭、梁炎武同案起诉,1965年5月底,三人同案判决,分别开庭。顾雁被判处17年徒刑,先在上海、后到青海服刑。直至1980年冤案平反,他才回到兰州大学任教。也是在此之后,他与同校教师顾淑贤结为伉俪,开始了他重归物理学的研究生活。

顾雁于2001年从中国科技大学退休,是理论物理研究专家,著有《量子混沌》一书。直至2025年,顾雁依然有研究论文在国外的物理研究刊物上发表。 

顾雁与林昭是北京大学校友,未见面前,顾雁曾亲手刻印林昭的长诗《海鸥》,在朋友们之间散发。也是他决定将林昭的另一首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刊发在《星火》第一期上。1959年底,他顶着“右派”帽子,从天水“劳动考察”的困境中突围,自行回到上海谋生。这时,他与同样因病返回上海的林昭开始交往。两人在上海、苏州,往来信件数十封,彼此心心相印。

本文是《顾雁回忆录》中的一部分,分上、下两篇。顾雁在文中详细回顾了自己与林昭的交往,讲述了林昭与《星火》的关系、他与林昭和而不同的思想经历,并表达了他对林昭的终生怀念。

【前记】

到2025年4月29日,林昭遇难已经五十七周年。二十六年前,林昭的闺蜜倪竞雄就曾约我写一篇纪念林昭的文章,一直没有成文。

这些年里,我接受过胡杰、傅国涌、吴明卫、江雪的采访,回复过胡杰、依娃、谭蝉雪、连曦关于林昭的来信,都是围绕着同一个话题,我与《星火》、与林昭的关系。

我与林昭分别于1960年秋天,此后作为同案,同时被起诉、判决。我活下来了,林昭遇难,一起创办《星火》的难友张春元牺牲。我们相识时都才二十多岁。耄耋之年,写下这段记忆,是幸存者的责任,也是我的夙愿。

我认识林昭,缘起于林昭的诗《海鸥——不自由毋宁死》,我们的案情与《星火》相关,后来的命运一度交织在一起。

我大哥顾鸿和妹妹顾麋也因为我与林昭受到牵连,他们在“文革”中,几乎陷入灭顶之灾。

很多研究林昭和《星火》案的人,都把林昭看作《星火》的创办人之一,这不符合事实。林昭与我和张春元,的确有思想共鸣。我和她的私谊,更是终生难忘。但我未曾加入校友、同龄人对林昭的回忆里,也是因为我对一些事情,有不同的看法。倒是我妹妹顾麋还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是我妹夫李惠康代为执笔的。

还有一件触动我的事,是北大校友张元勋在回忆中写到的经历。1966年5月6日,林昭在北大中文系的同学张元勋去提篮桥监狱探视林昭。见面时林昭对他说: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

林昭写给我的信,至少有三十封以上。在她短暂的一生中,给我写的信,应该是最多的。如果要编《情书一束》,需要从我们的案卷里,将当年搜走的信件提取出来。我希望将来上海市静安区法院的档案开放,我能收回我和林昭之间的全部书信。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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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1932-1968)

一 我刻印了林昭的《海鸥》

与林昭见面之前,我先读到了她的诗稿《海鸥——不自由毋宁死》(以下简称《海鸥》),印象中大概是在1959年的4-5月,张春元在狱中交代的是暑假期间,即7-8月,也有可能我记得不准确。

诗稿是通过孙和传来的,孙和是上海人,他妹妹孙复是林昭的同班同学。张春元从孙和手里拿到了这首诗,他传给我看;我那时已经在天水二中教物理了。读到这首诗,受到诗中那种正气的感染,也很喜欢。我说:我们把这首诗刻印下来。为什么要刻印?也是因为想分享给几位好友。我在钢板上刻好蜡纸,在马跑泉的拖拉机站印了若干份。张春元是站长,他一个人一个办公室,油印工具都是他办公室的。

半个世纪后,谭蝉雪在天水终于找到《星火》案卷,其中就有这首诗。谭蝉雪拿到以后与我核对,她问我:案卷中的《海鸥》是不是林昭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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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是我的笔迹。她说这是案卷里的材料,怎么可能是你的笔迹?我说这本身就是油印的,原始的诗稿在张春元那里。看到复印件上的字迹,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因为是我排的版,我刻的。

为《海鸥》写《跋》的作者,署名鲁凡。谭蝉雪问我:鲁凡是谁?我告诉她,是张春元用的笔名,他当时跟我讲:鲁迅已走,把走之去掉,就成了凡字。张春元《跋》的文字也是学鲁迅笔法,他交给我《海鸥》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写了《跋》。

张春元肯定了《海鸥》诗中那种“头可断志不可屈”的精神,同时他也认为“不自由毋宁死”的号召是“显得浮夸了”。他觉得,不应该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而应该依靠集体的力量去行动。为了保护林昭,规避风险,他有意将落款时间写为1949年五四前夜,并说明:“诗的作者系一青年学生,有志于文艺事业,曾于两年前学生运动高潮中,因误会被当局逮捕”,后下落不明。这些说法,都是为了转移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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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雁重读当年刻印的林昭《海鸥》一诗与署名“鲁凡”的《跋》复印件,2024年5月,艾晓明摄。

我将《海鸥》印好后,张春元发给了在天水一起劳动考察的右派同学,具体是哪些人,我就不清楚了。最初,林昭的诗和《星火》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星火》的创刊是后来的事情。

【根据张春元狱中交代文字:1959年9月,孙和至西宁归来后,经孙复的介绍,孙和开始与原在人民大学工作的林昭通信,并收到林昭寄来的长诗《海鸥》。

同年9~10月,在天水东泉拖拉机站,以张春元为主油印了几篇文章,计有《论粮食问题》《毛主席给全国农村党员干部的一封信》《海鸥》《替曹操翻案幕后》等。艾晓明注】

林昭还有一首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那首不是我刻的。这两首诗中,我先读到了《海鸥》。

在北大,我比林昭早入学两年,我是1952级,她是1954级。林昭是调干生,有工作经历,年龄也比我大两三岁。在北大时我还不认识她,但知道她是个有名的人物。我后来跟林昭讲,我那时要碰到你,你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你看她在北大拍的照片多神气,就是这样一个人,谁都瞧不起。

印完《海鸥》不久,张春元要去上海出差。他跟我商量,说他要去找林昭。张春元从孙和那里拿到林昭的地址,直接去了茂名南路的159弄11号,并把我们刻印的《海鸥》和《跋》带给了林昭。

可能两人谈得投机,思想有共鸣,林昭主动把近期写的诗给了张春元。诗是写在浅蓝色信笺纸上,整页的信笺纸被裁成了八分之一大小,数页装订在一起,可以直接放入口袋。这个小册子外观精致,林昭的笔迹秀丽,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首长诗就是《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林昭借用希腊的神话故事,表达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我想,她也许是要告诉我们,她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消极。

1959年11月,我、张春元、苗庆久和胡晓愚四人在北道埠的一个旅社里聚会,商议创办《星火》。我说,把普罗米修斯这首诗收进去。原稿应该是由苗庆久带回了武山,他当时主动提出,刻印《星火》的事由他负责。

1959年12月,决定刻印《星火》后,我们这群人就兵分两路了。这时的离散并非有明确的行动计划,主要还是现实所迫,各人有对自己出路的考虑。苗庆久、胡晓愚分别留在武山和天水,我回到了上海。谭蝉雪已经回到广西,张春元也准备回河南。

因此可以说,林昭并没有参与筹划和创办《星火》。她与《星火》这个刊物的关系,主要就是这两首诗。而这两首诗,也不是她主动要求我们刻印出来,而是我们自己做主印出来的。所以林昭被捕以后,她还说我“侵犯”她的版权嘛。的确,我刻印《海鸥》时,和她连面也没见过,当然也不可能征求她的同意。

【林昭:在分局,很早,承办员就问到过我关于顾雁印了“海鸥”的事。我叫先不知道,只好由着生米煮成熟饭,若早知道,决不同意!——不用说别的,就作为原作者,我也有不同意的权利,“海鸥”有些叛徒情绪,但也不过是叛徒情绪罢了,不值得一印,不能给别人多少东西。

——《个人思想历程的回顾与检查》(1961年10月14日),谭蝉雪整理。以下林昭相关引文,均出自林昭在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写下的这篇文章。艾晓明注】

有关林昭、张春元和我共同创办《星火》的说法,流传甚广,但不是事实。2003年,倪竞雄寄给我一份《林昭年表》,我看到这个说法后,曾通过倪竞雄转了一封信给编者,要求更正。然而我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其后我发现,在《走近林昭》(2007年,明报出版社)附录的《林昭年表》中,编者仍坚持此说。

回顾这段历史,应该说,林昭没有直接参与《星火》的具体策划,但她的两首诗对我和张春元的思想认识,对《星火》的诞生有直接的影响。至少,这使我们俩都认识到,在中国的土地上,确实还有一些青年朋友,他们愿意为改变不合理的现实而牺牲。

二 “‘两只脚’来找你了”

1959年底,我以养病的名义回到上海。住在我家的老房子“德星堂”里,用“顾羽”这个假名字报上了户口。

临走时张春元告诉我,见到林昭时用暗语,这是他与林昭约定的,听到这个暗语便知道是我,具体的暗语是什么,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因为读过林昭的诗,我对林昭是非常尊敬的。1960年1月初,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到茂名南路159弄11号,一栋红砖楼房的二楼,敲响了她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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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在这栋红房子的第二个入口,原来没有外墙和铁栏门。2018年2月23日,顾雁(时年83岁)从合肥回上海探亲,特意走到这里,拍下这张照片。

林昭开的门,她知道是我后,便让我去附近的复兴公园等她。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我带去了刚印出来的《星火》第一期,其中刊有她那首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离开天水时,我从胡晓愚那里拿到五份《星火》,一份给了我的北大同学梁炎武——此时他也被打成右派,另一份给了林昭。余下的三份,后来被静安分局搜走了。

几天后,林昭来信,约我到中山公园会面。这次她带来一本吕思勉的《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她说自己正在读这本书,写得很好,借给我读一下。这天在公园里,她向我讲了些民国年间的名人轶事,也说了她本人的大致情况,却只字未提我带给她的《星火》;我也未敢径直询问。

从这时起,到我当年10月18日被捕,我们有九个月的交往。在林昭家里,我有个外号叫“两只脚”。林昭妈妈应该是见过我的,林昭没有正式地介绍我,我找林昭,她出来后,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比林昭高,她妈妈在后面,就看见我的两只脚。因为这个印象,我去后,她就问林昭:“是不是两只脚又来找你了?”

在那九个月里,我和林昭见面十多次,书信来往不下数十封;她从未与我谈及对《星火》的评价。她没有问过我是如何成为右派的,我也未问过她有关《红楼》与《广场》之事。在后来的会面中,她甚至从不主动谈及严肃的政治和思想理论问题。我曾多次向她提到我和张春元计划中的活动,我不是在乡下印东西吗?我希望她能出些主意甚至参与进来,我感觉,林昭都有意回避了。

张春元来上海也直接找过她,希望她加入我们的行动。那么她对张春元是怎么表态的,我不清楚。张春元讲过,他也看得出来,林昭不太想加入我们这一伙。我觉得这很自然:你们两个人她倒是认识,你们后面还有一大批人,她完全不认识。我明确地意识到,她想和我们的团体活动保持距离。这无疑使我对她有些失望,但我也完全能理解。

大概是1960年3月,张春元到上海来,把我和林昭叫去,我们俩都去了。张春元说今天我请客,我们去的是上海绿杨村酒家,在南京西路上。它的扬州菜非常有名,有高价售出的小笼包子。张春元请客,为什么呢?他是正式地告诉我们,他和谭蝉雪结婚了。

我感觉林昭对张春元是很倾慕的,张春元请我们吃饭,也是正式地讲明他和谭蝉雪的关系。吃完饭以后,我们一起到当时的碧柳湖公园划船。那天,林昭也喝了酒,他们喝的是白酒,林昭喝醉了。我不会喝酒,没有陪他们喝。

我还记得,1960年初,张春元在去广西接谭蝉雪回河南之前,他突然来到上海。他说,他要做结扎手术,已经有了两个侄儿,不想要孩子了,不要给谭蝉雪添麻烦。他真的去做了这个手术,在上海的中山医院。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那时候,我也有些灰心,张春元把心思都放在谭蝉雪偷渡那里,林昭对《星火》也保持着距离。我感到,她跟我想象的那个人不一样。张春元曾经说过开一次会,大家来定下组织纲领。因为我在上海,和林昭联系方便,便让我联系林昭。题目都定好了,请林昭写反右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我写《论寡头政治》,分析政治体制问题。我跟他们说,不要找林昭了,她不想弄这个事情。在我的印象中,林昭的兴趣都在文学方面。既然她不回应我,我也不跟她谈政治了。

三 别梦苏州

林昭在上海时,一般都是她给我来信,约我到公园去见面,大概一两个礼拜她来一封信。记得有一次见面,她说新蚕豆刚上市,她母亲托我在黑桥乡下买上几斤。我与乡下的邻居从不来往,不知道该去哪里买。她见我无回音,在下一次见面时就说,已经托别人买到了。我知道她对此很不高兴,但我心里想,她迟早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给她的《星火》,她藏在一个抽屉的厢肚里。老式的抽屉,抽出来以后,里面还有一点空间,只有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才能看见藏在最里边的东西。那一年的端午节前夕,她们家大扫除,她母亲发现了藏在里面的《星火》。林昭和我一样,划右派后的处分是劳动考察,因身体不好被母亲从北京接回上海。她母亲得知我们这种思想倾向,马上禁止她再和我来往。

在此之前林昭还跟我讲,她母亲对我印象不错。发现《星火》后就改变了态度,母亲不许她继续留在上海,她要林昭去苏州居住。

林昭去苏州前,约我在襄阳公园见面,与我告别。她还转述了母亲对《星火》的评价,大意是说,《星火》“是一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对当局发泄不满之举”。她给了我她在苏州的地址,我一看,上面写着:苏州乔司空巷十五号许萍。我不知许萍是谁,她说是她自己。这应该是化名,用了她母亲的姓。但林昭去苏州后,不仅没有与我断绝往来,而且来信更多,写得更长了。她就是那样的性格,你不让交往我偏要交往。她一个礼拜来两三封信,我一封回信还没有寄出,她的下一封信就到了。她约我到苏州去,她也从苏州到上海来看我。

1960年5月底,林昭回苏州,到10月份我被捕,我们密集通信和见面就是在这段时间。在上海的时候,林昭的来信不到两行字,主要是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碰头。到了苏州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封信长得不得了,一写五六张纸,这位老兄实在笔头会写。

她也从苏州到上海来,那一次我们真正是像男女朋友date 一样。她一早做了好多点心,带了菜,约我到火车站去接她。接了她以后,我们到虹口公园,吃好饭,我再送她回苏州。

我到苏州去过三四次,林昭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就约我去。我们先在观前街一个庙前见面,然后她说要回家去换衣服,记得是到虎丘还是什么地方去玩,要乘长途车。她领我到了她家,叫我在院子里等,她进去换衣服。这是一个独立的院子,我没有看到其他人,所以也不知是她们一家人住还是与别人合住。

我随她在苏州那些巷子到处转,苏州那些私家花园很多,她熟得很。路上碰到人,一会儿跟这个打招呼,一会儿跟那个打招呼。吃饭、看戏,到哪里去,反正听她指挥。

在苏州逛街,我看到有人在地摊上卖旧书。我过去看,有不少外文书。其中有一本是法文原版的数学名著,好多数学书里都引用过它。那些书的主人去了哪里呢?也许跟我们的命运一样吧。我喜欢这些书,林昭还帮我与摆书摊的人还价,但那时候我没有钱,也买不了。在兰大读研究生时,每月还有六十块钱,反右以后就取消了。从天水逃回上海,生活上还需要父母接济,口袋里就是哥哥妹妹给的十块钱。苏州虽然离上海很近,车票也要四五块钱,我去后还要住旅馆,都需要花费。

那年我25岁,从没有交过女朋友。林昭是28岁,伶牙俐齿的,道理都在她嘴里。反正,她想对你好的时候,也是很好,很可爱的。后来她的信也写得越来越大胆了,我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但在上海时,我请她去我家,她也不去。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她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她在讲话,我只是听。关于政治笑话、小道消息,还有北大的事情,她知道的多得很。

有一次她跟我讲到她的父亲,她父亲,是在劳改还是劳教吧?她说她不久前去看她父亲,坐了船,不知是不是在白茅岭农场。

【网载:林昭的父亲彭国彦1955年9月被捕,初判徒刑7年,他不服上诉。1956年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其历史身份已在反动党团登记时基本交代,偷听‘美国之音’是非法的,但念其在解放后不久,又未大肆传播,此外无其他罪行足以惩罚,撤销原判,教育释放”。1957年反右运动后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管制5年。因与许宪民离婚,长期无工作,以典贷、跟人做佛事过日,被安排到一街道小厂做敲工,月发16元。】

1960年6月2日,谭蝉雪在偷渡途中被抓。偷渡之前谭蝉雪来我家时,我介绍她认识了我的北大同学梁炎武,也说好了,她在广州时,如有需要,可以联系梁炎武。谭蝉雪在看守所被关押期间,她真的给梁炎武写了信。梁炎武接信后,设法通知了张春元。因为传递了信息,梁炎武被牵连进我们这个案子。

梁炎武和我在北大同学四年,人品正直,我们关系很好。毕业后他留在北大任教,结果也打成右派,送到工厂劳动考察。1960年4月,他辞职回到广州的家中。

梁炎武的父亲是广州中山医学院的著名教授,他的几个姐姐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只有他学了物理。

张春元得到梁炎武的信后,立即去开平,准备营救谭蝉雪。以前他都是先到上海,但这次他没有先来与我商量,直接过去了。他用了假身份,被看出破绽。7月15日,张春元也被捕了。

我是从梁炎武那里知道张春元被抓的,那时梁炎武的一个姐姐刚好要从广州回上海,梁知道事情严重,立即托她带信给我告知此事。信由他姐姐带到上海,他写信给我,让我到她姐姐家里去。我去后,他姐姐把梁炎武的那封信给我,里面就讲,谭蝉雪已经出事,张春元也被抓起来了。

张春元被捕,他是怎么通知了梁炎武呢?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和张春元在广州见过面,他们之前是否有约定,后来我没有细问。

总之,得知张春元被捕了,我感到情况不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林昭。我没有苗庆久的地址,跟苗庆久从来不联系的,所以我没法告诉苗庆久。

我直接去了苏州,到苏州时我觉得,背后可能已有人在监视。

在苏州一见到林昭,我就跟她讲:今后我们不要来往了。你把我的信全部烧掉,因为我要一出事情,我们之间写了那么多信,肯定要受连累。

她一听就火得很,好像我无缘无故要跟她分手。她也不跟我说怎么办,她似乎不相信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程度,远在广东开平的偷渡案,怎么会影响到她和我。她心里可能想的是:你说不来往就不来往啊!

临走时,我要她不要送我。她在我的背包里,塞了一份东西,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上火车了,打开一看,是她最近写的一篇文学评论,关于白居易的《琵琶行》。我知道她的意思呀,什么分手啊,不要轻易放弃。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别,我都没有机会和她说清楚,并不是我真的要和她分手。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烧掉我的信没有。

四 信义

我在乡下住的老房子很大,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高多了。每一间房都有隔板(天花板),隔板中有一块是可以打开的,把这个板抬起来,上面就像阁楼一样,有很大的空间,而且很暗。我在阁楼里藏了很多东西,有油印机、印好了的张春元文稿、林昭的全部来信……所有要紧的东西,我都藏在里面了。

这些事情,还有我对被抓捕的预感,我一点也没有告诉过家里。

从苏州回来以后,我还在翻译法文小说。那段时间,译完了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一个短篇《马铁奥·法尔哥尼》,其中讲的是科西嘉岛上一家人的故事。这家人中的父亲在当地声誉很好,还是一个神枪手。他有一个独生子,大概十来岁。一个逃犯为躲避追捕,拿出5个法郎给这个小孩,自己藏到了他家的干草堆里。而官兵随即赶来,要求小孩指认逃犯的去处。小孩开始时拒绝了,可是,当官长拿出一只银质挂表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为了得到挂表,他指出了逃犯的藏身之处。这时,他的父亲回来,被捕者对着马铁奥的家门唾骂道:“奸贼的家!”

他的父亲背上枪,叫小孩跟他走,走到山里,只听见砰的一枪,他把自己的儿子处决了。

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父亲很没人性,但这里突出了一个信义的主题,有人就是把信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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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雁保存至今的法文版梅里美小说《嘉尔曼》(另一译名是《卡门》)法文版。傅雷翻译过这部小说,玻璃镇纸下是傅雷亲笔书写的译文字条,原来是夹在书中的。

1960年10月,我刚好翻完这篇,准备拿给傅雷看的。我推测现在这篇译稿应该还在我的案卷中。 

苏州别过,林昭不再来信了。她的信没法寄到我在乡下黑桥的住处,这里邮差可以来,但是地址很复杂,老房子没有门牌号码,很难找。所以我和林昭约定,若是来信,寄到我在西康路的家里。

所有来信,我都是到西康路家中去取的。妈妈知道,我妹妹也知道;她们看到苏州一封信寄来,不久又一封信寄来,信都放在底楼厨房的灶台上,信封写着我的名字,字迹很秀丽,她们就问我是谁。

我说是林昭,北大的一个同学,中文系的,人在苏州。所以她们都知道林昭,知道我们在通信。

我从黑桥可以寄信,但要回去收信。那时也没有电话,只有回到上海,才知道她是不是来信了。我经常回去,从黑桥到西康路。至少每周一次,甚至更多。如果想看看林昭来信没有,我就回去了。那时只有信件交流这一个方式。

所以家里人知道得很清楚,经常来信的人就是林昭。张春元来信也是寄到上海家里的。那天来黑桥抓我的同时,警方也派人去了西康路的家中搜查。公安人员还问了三楼住在阁楼的一个邻居,他是一个单身老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平时见面也是很客气的。但警方搜查时问邻居,顾雁平时有什么异常表现?他跟警方汇报,说我在三楼的晒台上烧过一次信。

确实,我接到梁炎武的信就烧掉了。张春元的信、其他人的信、我在上海收到的所有同学的信,全部烧掉了。只有林昭的信,我下不了手。她写信很用脑筋,信封信纸,都很讲究。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把写信当作工作来做的,非常认真。所以我就觉得她有那个意思,我原来给她写信称兄的,后来就改称姐。结果她又发火了,好像我在瞎想。我也火得很,她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一次在苏州,我们走到一处院子,她跟我说,这个院子清静,很好。如果能在这里买一处房子过晚年,也是挺好的。

那个老头所住的三楼阁楼,对面是个晒台,在亭子间上面。我烧东西就在那个晒台上,他讲我烧东西,所以静安分局知道了。

审讯的时候他们就问:你烧的是什么东西?

你问有什么用处啊?我烧也烧掉了!我讲什么就是什么,这硬碰硬的事情。我是烧掉了,但是烧了哪些?你要问我怎么问得出来?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也知道我在瞎讲,只能问问就算了。

我把所有其他的信都烧了,不要连累别人呀!就是林昭的信我不舍得烧,我跟她讲我烧掉了,其实全部留下了。张春元、梁炎武、徐诚的信……全都没有留,我给张春元的信,他也一封都不留。就是林昭的信,我全部都藏在阁楼上。至于她烧了我的信没有,我也不知道,很可能也没有烧;因为她是不相信会发生意外的。

所以,审讯的人清清楚楚,她和我的交往,我们之间上海至苏州的来去时间,哪一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到什么地方会面。你跟顾雁在干什么,信里都写了。所以,审讯的人从来不问,我跟林昭到底有什么交往。

如果不抄我的家,也不会跟她扯上关系。结果,把我的家一抄,她的信就全部被抄走了。何况,《星火》里又有她的诗;这就把她卷到案子里来了。

单从这些信来讲,我想,林昭的信应该是帮了她的。办案人肯定要问她,什么时候跟顾雁来往?这些情况通信里都有,我去了几次,她来了几次……信中完全没有写政治上的事情。我们策划的那些行动,跟她根本不搭界的。她跟武山的人和事也不搭界,谭蝉雪和她碰过一次面,其他的人她都不认识。

五 “抓坏人”

他们不是马上抓我的,至少已经跟踪了我半个月。估计我到苏州去,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我有时要从黑桥去周浦镇,买点肉或者生活用品,回头一看,后边好像有个人跟着。我在路上,碰到一个远房亲戚,他还跟我打招呼,后来这个亲戚也被调查了,问他到底跟我讲了些什么。

对,我跟林昭打好招呼了,我的东西都藏好了,我也做好了被抓的思想准备。我知道他们要来抓了。不可能逃啊,往哪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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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雁,1960年10月被捕前的照片,从老照片中截图。

我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家在一座院子的西边,东边是我叔叔他们家,但他们人都不在,房子是空的。突然一个亲戚来跟我说,队里要租一间房子,公社大队里下来的人。我说这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叔父的。

后来那边就搬进来一个租客,是个北方人,因为农村人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来。我心里就有点怀疑了,我也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人家早就在我对面租了房子,就在一个院子里,每天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1960年10月18日早晨,大概8点左右,我已经吃过早饭。大队书记先来,他一看我在家,跟着就又进来四五个人。来人马上把我反绑起来,铐子也铐上了。我对他们说:我就是一个学生,你们这样,算什么呢!而我心里明白,这个结局终于来了。

有个人算不错的,他从墙上拿下我的一件皮的大衣说:披上!

10月下旬,天气已经有点冷了。我的手是反铐的,无法穿衣,他把那件皮外套披在我身上。我离开了位于瓦屑镇黑桥我的家,还要走一段路到名为六灶港的河边,那里有机器船开往周浦镇。每天只有一班,9点钟上船,上船后就只有两个人留下来押送我了,其他几个人没上船,他们回去搜查我的住处。

我在黑桥家里还养着鸭子、鸡什么的,都在门外。我还种了好多菜,种了南瓜。

船到周浦镇要上岸,上岸后还要走一段路才到长途公共汽车站。时间接近中午,经过镇里小街时,我披着衣服,手反铐着,后边跟了一大群小孩,他们都在喊:“抓坏人!”“抓坏人!”

长途车发车也不定时,上车前,押送我的可能先跟司机讲好了,让我第一个上车。上去以后,我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坐好,这两个人坐在我边上,车上至少还有二三十个乘客。

从周浦到上海要过江,那时候没有隧道,也没有桥。长途车先开到黄浦江边的周家渡,其他乘客统统下去了,这两个人也不急着下车。我看到有一部吉普车停在那边,他们打个招呼,吉普车开过来。我下了公交,上了吉普车,那两个人也上来了。我还听见他们在车上说说笑笑,因为那时全国的饥荒已波及上海,所以交谈的主题是今天晚饭吃什么。他们问司机,司机也有两个人。

吉普车再渡江,至少要一刻钟。车到了江对面,就直接开到静安分局门口。到达时天色已晚,他们把我押进了审讯室,那里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让我坐在小凳子上。

印象中进去以后,可能把我的手铐打开了。一个审讯员坐在我对面,两个大汉站在两旁,审讯大概都是这样。审讯员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从学校刚刚毕业不久,文质彬彬的。

他们怎么问我,那么我就怎么回答,我知道会是这么回事。

从早晨抓了我,一路押送过来,我中饭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吃。在审讯室里了审了一个晚上,他们有夜宵的,我说我肚子饿了,后来给了我一个馒头。我说我要水喝,有人倒水给我喝了。

审我的人换班,我就一直坐在里边,连续地受审。他们脸板起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吧,肯定是这副样子。我想好了,你们怎么审,我就怎么答。

问了哪些问题,现在也记不得了。反正我一点都不慌的,开了饭店还怕大肚子来吃饭啊,对不对?早就预料到了,你们要判几年就判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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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8月14日,天水的办案人员到上海市静安分局,从顾雁案卷第114-115页中摘抄张春元《论人民公社》一文的第一页。

我基本上都是照实讲的,既然我来了,我干了嘛,我承认。但我没有讲发起《星火》的过程,没有讲要寄发《论人民公社》给几省市党政领导人,这些事情当然不讲了。他们问我别的,我就回答吧。

大概在晚上八九点钟以后,突然一个人进来,他跟审讯的人一说,他们马上高兴得不得了。我明白了,肯定是我藏的东西都被搜出来了。我家里有个很长很大的梯子靠在墙边,估计他们一看起疑了:怎么这里还有个梯子的?

六 我听见林昭进来的

林昭跟我一样,先被关到静安分局的看守所,在我被抓的六天之后。我知道她也进来了,女犯进出都要走过我们被关押的监房,因为女监在走道的最里边。

静安分局的原址是解放前有钱人家的一栋花园别墅,一般只有两到三层,但别墅都有地下室,看守所的监房就设在地下室里。

网载:由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使用的南京西路1550号住宅,原为已故旧上海房地产巨商程谨轩的遗产。该花园住宅占地8500平方米,门前有两只石狮子,分列左右两旁。园中建造了一幢八角型式的庭院,高三层楼,中间有大理石的阔型楼梯,庭院后面又建有四层十六间楼房,其中二、三层与庭院相通。】

我们进来时是从地面往下走,楼梯下来先进一道大铁门,眼前是一个走道。走道一边是一排监房,有铁栅门关着。房间一大半在地下,里面没有窗。在与铁栅门相对的那堵墙上边和天花板之间有一条透气窗,里面钉着铁条。从铁条的空档里望出去就是外边的路面。我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在地下室里了,就那么一条很窄的透气窗,室内一天到晚都开着灯。

这个看守所到底有多少间监房,我不清楚,他们也不会让你看。我被押进一个房间,铁门啪的关上。我脚伸进去,里面都是人。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我就在马桶边上坐下了。

此时已经是10月19日的早晨,监房里的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

晚上睡觉,监舍里有地板,睡觉都是地铺。别的犯人有被子,我没有。不过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小间里,倒也不觉得冷。隔了两三天后,他们通知了我父母,家人把被子送进来了。

那些犯人,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一下子这个人放掉了,然后又进来新的人,监房里乱得很。

几天以后,林昭来了。他们提审时要叫名字的,我听见外面有人喊:林昭!接着听见有脚步声从我们监房的门口走过。

在静安分局的看守所关了两个月,那确实苦,白天基本上动也不能动。很小的房间,最多的时候关了四五十个人。隔几个小时可以放风一次,其实也就是排好队,在监房里哗啦哗啦走一圈。

以后我就知道了,上海市的看守所,有市所与区所之分。后者属区公安分局管辖,规模小,只收容临时在押人员,而流动性大。我和林昭第一次被关进去的静安分局看守所,就属于区所。后来“文革”期间,我妹妹被关进虹口分局看守所,它也是区所。

我在静安分局看守所,被关了大概两个多月,1960年底,我被转到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后来我知道,林昭第一次被捕后的轨迹与我相同。而林昭再次入狱则与我不同,她很长时间都被关在上海市第一看守所,这两个所都属于市公安局管辖。市所的规模大,可收容长期在押人员。其中,第一看守所在南市,三十年代就有了,是租界外中国地带的看守所。第二看守所在思南路,是法租界的看守所(俗称法国监狱)。

现在来看,这意味着我们的案件被认为案情重大,短时间里不可能释放。事实上,从起诉到判决就拖了五年。虽然我、林昭和梁炎武,我们三个北大校友的名字在同一张起诉书上,但无论是转运期间,还是开庭判决,我和林昭都没有再见过面。在静安分局看守所时,我还不知道梁炎武也被抓了。转到二所后,一次在放风时我见到梁炎武,那时才知道,他也被抓来上海了。

七 在二所

转到思南路的法国监牢,即第二看守所,那里的条件就好多了,比后来在提篮桥的条件都好。二所的楼层都是通风透气的,有很大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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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路上的上海市第二看守所。顾雁摄于2018年2月23日。

每个房间里住的人也不多,挤的时候四个人,稍微空点的时候三个人,一般是两个人,但不会让一个人一间。

四个人一睡下就肩碰肩了,房间很小,其长度在四人躺下后刚好放一个马桶。早上起来,每个人都要按标准叠好被子(即做内务),白天被子不能打开。管理严格的时候也不让你用被子垫着坐,我们一天天长时间地坐在地上,非常辛苦。地上太硬,我拿几件衣服打成一个包当垫子坐。看守走过来看到就吼:喂!垫子拿掉!

四个犯人,就一直坐在地铺边上。一看有人过来了,也互相告知是谁来了。我们给他们几个主管起了外号,一个叫巡洋舰,一个叫主力舰,还有一个叫“活动政府”,因为那时他们训话,口口声声都是“人民政府”如何如何。

有时候,看守沿着铁栅门偷偷地过来,窥视我们在干什么。一般情形下,他们走对面的那条走廊。这整栋楼的结构跟船舱差不多,中间是房子,外边有个套子,沿套墙一圈也有走廊,它与监房外的走廊之间是铁丝网,两个走廊间用木板的通道相连接,所以从四楼走廊上可以直接看到底楼。晚上看守大多都是从对面通道走,因为安全一点。你想,万一沿着我们这边走,里边的人手伸出来扒一下……大概是这个考虑。

从我们囚室对面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广慈医院。它是上海最早的传染病医院,那边有很大的青草地,可以看到里边也有人接见,在一个小亭子里,病人的家属送东西进来。

我想到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妹妹,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被抓进来,我也无法告诉他们。父母肯定忧心如焚,哥哥妹妹,必然也会受到我的连累。每念及此,内心隐痛,但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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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大概是9月,大哥顾鸿离开上海赴大连军工单位,全家人合影留念,这也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张照片。(前排:母亲孙缦真、父亲顾仑布;后排:妹妹顾麋、大哥顾鸿和我)

不知什么原因,二所的犯人经常被调换房间。从三楼换到四楼,四楼换到五楼,我就这样待了四年多。进去不久后得到一个好消息,可以写送物单了,也就是说,可以让家人送东西进来,每个月一次。这个做法叫“接济”,但不能和家人见面;就像广慈医院的传染病人一样,家里人把东西交给管理员,管理员再交给我。

林昭在二所的环境,与我可能是差不多的。

八 林昭写了《思想历程》

隔了半个世纪,我才从谭蝉雪找到的案卷资料中,了解到林昭第一次被捕后的思想经历。林昭是1960年10月24日被捕,转到二所后,关到1962年3月5日保外就医。

1961年10月14日,她写了一篇《个人思想历程的回顾与检查》(以下简称《思想历程》)。谭蝉雪在复印件的第一页上注明了,这份资料来自《甘肃省天水市公安局执行股预审卷宗》张春元卷。

这种思想总结之类的东西,当然都要写的,我也写过。在静安分局的看守所里没怎么写,它那边就是要你坦白交代,给你一张纸,交代了以后按手印,走个简单的程序,不会叫你写长篇大论。监房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床铺,白天坐在地上,晚上睡在地上,各人用自己的被子,一半垫一半盖。

转到二所后,这里是地板,但也没有桌子。长篇交代都是在二所写的,因为关押的时间太长,交代来交代去也就是那么多事。交代完了,就叫你写认识,他给你笔和纸。有可能还是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去,到外边的桌子上写。

从林昭这份《思想历程》的内容来看,我相信它的真实性,确实是林昭写的。但在复印件上再度复印的纸件相当模糊,我只能根据谭蝉雪后来编辑到《林昭文集》里的文本来看林昭的观点。在复印件和整理稿中,我看到大量使用了省略号,这让我想到,会不会是办案人员从上海抄来,自己加的省略号?犯人写交代是不可能用省略号的。因为我没有看到原件,这个问题留给你们去研究。此外,我还认为,办案人员来上海,主要是要了解我的交代;林昭的这份《思想历程》,他们只是附带抄一下而已。

林昭的这份检查,可以证明前面我的观点:林昭与《星火》案,与我们这群人,在思想上有很多共鸣。我和张春元,都是她很重要的朋友;但是,她对于我们想要采取的行动,一方面是了解有限,另一方面也的确不想介入。如我上面所说,是若即若离的关系,简言之,根本就不应该抓她,她跟这个《星火》案没有太多关系。如果我要反省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刻印《海鸥》,如果我没有和她走得那么近,如果我没有保留她给我的三十多封信,很可能,她不至于因为《星火》案被抓。

在这篇检查中,有几处提到我的名字:

第一次提到我,她说,她通过我,了解了北大和兰大反右以来的一般情况,有了共同的思想基础:

顾雁他们本来早已邀我上西北玩儿一回去,我苦于没法脱身,也怕引起注意。以后他也身体不佳回南了,这便很巧。通过接触,很快沟通了、交流了北大与兰大反右以来的一般情况。

从第一句话来看,应该是以我的名字做了代名词。邀请她去西北看看,或许是张春元与她第一次见面时说过。我是离开天水回到上海后才认识她的,不可能再邀请她去西北。但她不想多扯张春元,就用了“顾雁他们”这个措辞。在这段话之后,她谈到自己对我们这些人以及行动的看法,她认为,应该“独立存在、独立作战”,不斤斤计较什么组织不组织,她说我其实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林昭与我们没有组织联系,这份文字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这时她第二次提到我的名字:

对着顾雁我没很强调这一点,一来因为暂时尚无强调的实际需要,二来,他也是北大出身的,总还有相当强烈的“北大观念”、不烦十分强调。

在写到《海鸥》一诗的情况时,林昭第三次提到我的名字;可见当时在查抄到我刻印的《海鸥》后,静安分局最初提审林昭,一个重点就是这首诗。但林昭对此也不在乎,她并不介意朋友传阅,但她很明确地表示,没有必要刻印散发。我从这里感觉到,她对我是很有点火的。由于我的刻印,她的诗从地下写作变成了公开写作,她认为这不是相得益彰而是相反,作者和读者都受其害。她是这么写的:

在京时我曾手抄以传阅和赠送过,那个,另一回事,那还勉强可以算在合法的范围里,至多你来批判我这诗便是了。一到印刷,虽是油印,亦总有点哗众取宠、惊世骇俗。一副像煞有介事之态,其实又没啥了不起,“鞋子不着落个样,月亮里点灯空挂名”,我不为也。否则,当年还曾参与地下党的散发、翻印宣传品等活动。我又不是没有半套,就说印东西,除了一听油墨少不得外,其他什么不用,使图钉把刻好的蜡纸往桌面上一钉,不照样印出来?有何难哉!不过没有着手进行耳。

我看她这段话里有几层意思,主要就是为自己辩护。也就是说,第一,她不知情。第二,若是知道,她也不会同意。她用了很不以为然的语气来贬低我们刻印《海鸥》的意义,把我们的行为说得好像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一副“哗众取宠”“煞有介事之态”。总之就是:这有什么了不起呢?这种事情我以前早就搞过的,比你们还要高明得多呢,不过是我不做罢了。

她为什么不做呢?她接下来就说,因为印秘密宣传品,印的人是冒险,读的人同样是冒险。还有就是,你到底有什么新东西给别人看呢?如果是些尽人皆知的道理,也并不值得去印。

我看到这些地方,我就想到,当年我们准备将张春元的《论人民公社》刻印出来,传递到高层干部手里;这在林昭看来,似乎就是老生常谈,根本没有什么价值。而且我们还误解她了,以为她是怕,但她并不是怕——我不参与,是因为不值得,“不值得便不干”。她就是这么写的:“可我这种主张曾受到误解,使得我相当生气——已经走到了这么一步,难不成我还惜此一身么?”

那么,林昭的这些话,到底是她的心里话,还是为了减罪而避重就轻呢?

我觉得,这两种成分都存在。既然是根据办案方的要求来写,而且是写检查,在认识上写些符合大形势的套话,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林昭对我们行为的否定,我看了以后是不认同的。

此外,从这份检查里,还可以看出一个逻辑,那就是林昭保外就医离开二所后,为什么又会再次入狱。

那么关键在哪里呢?我觉得是林昭对形势判断错了。不仅是她,我当时也有误判。还有就是,我有一个现实的考虑,我要活着出来。而林昭为了理想,她是不顾一切的。这和她的思想、经历和个性有关系。在这些方面,我和她是有差异的。

如今来回想我的青年时代,对照林昭的思想历程,对这种差异能看得更明显。当我们俩在一起时,处在那种朦胧的情感状态,我前面说过,彼此很少谈那些政治话题。你想想,我将《星火》送给她时,里面那么多抨击时弊的文章,她当然了解我们的思想倾向。我写的《发刊词》,她还不明白我对现实的态度吗?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不用重复。我们在一起,讲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的话题。

现在来看,我们卷入政治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从家庭来说,我的父母都属无党派;虽然我的姨父姨母也是共产党的资深干部,但我们受父亲影响是主要的,对执政党、政党政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我跟你讲过嘛,斯大林死的时候,要我们戴黑袖套致哀,我们几个人就不肯戴。而林昭那时写了《斯大林鼓舞我们永远前进》一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哪怕是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比今天更使我们痛心!”

林昭的家庭政治色彩比较浓,她自己在中学时代就参加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她的老同学证明她在中学里加入了共产党。在《思想历程》里,她也表明,她是“未解放前就积极参与地下党所领导之学生运动、且曾一度有组织关系的人”。后来据说是因为她没有服从命令撤离苏州,失去了党籍。她在《思想历程》里表白说:

但我既然曾在红色恐怖的年代里追随了党,以青少年的纯真热情呈献给党,则从个人本位出发来说,对于党的一切作为:美政或暴政,在政治上都应义不容辞地担负全部责任。

而我从中学时代就希望投身物理研究,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更不想搞政治。1980年2月,我和梁炎武都在上海,等待案件复查,9日,我们一起去苏州,参加为林昭母亲召开的追悼会。在车上,我第一次遇到倪竞雄,她知道我是林昭的同案,就问我:你搞物理学的,怎么也来搞政治?我说不是我要搞政治,而是政治来搞我啊。

还有,林昭也有一定的城府,不是我在初读《海鸥》时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诗人。她比我的社会经验丰富,有更多的阅历。她参加过土改,在报社工作将近两年。我则是从学校到学校,从本科到研究生。如果不是到天水劳动考察,社会经验就更有限。她对政治的很多思考,我还没有机会深入了解。

为什么被捕前,我们曾经走得那么近,一度感觉像男女朋友一样呢?应该是我们共有北大情怀,又都因为反右遭到重创,心意彼此相通。我们同样被断送了专业前程,都是在混乱中回到上海。我们命运未卜,思想上离经叛道,欣赏彼此的才智。只不过,这种倾慕的情愫正在萌生,就被这场政治围捕阻断了。

到我们被抓进去后,我完全没有想到,林昭后来会遭到那么惨烈的虐待,以至于牺牲生命。我是一进去就准备好了,我不抱什么希望,随便你们判几年;反正已经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就守住我的一套。我的想法是承受一切考验,我要活着出去。

但是林昭后来的变化,和她在《思想历程》里写的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她没有预料到,我那时也不可能知道,狱方会把她放出去。而且,放她还另有目的,那就是要找到“大哥”。林昭觉得自己是清醒和自觉的,她哪能知道背后的罗织和拿她做钓饵的预谋呢?她是真诚地相信党的路线已经改变,已经在革新了,这是她在《思想历程》里写到的。

我无法确认,她写这个思想检查时,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某种暗示或者保外就医的承诺,就是说很快会放她出去。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她以为写了检查,这个案子就过去了,不仅会放她,也会放我们这些人。她明确表了态,拥护党的路线;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我读了《思想历程》,一个强烈感受是,她不应该把我们做的事情看得毫无价值。你本应该倒过来强调:他们的批判是有意义的,虽然我没有参加,但他们是正义的——你应该这样做的。

而她在文中把我们讲得那样幼稚,做的事情毫无意义。不管怎样,我们是认认真真,冒了风险去做的。林昭却居高临下,把我们讲成那个样子。

你可能会说,林昭贬低我们,也是想为我们开脱,让警方认为,这些人也并没有干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觉得,林昭并不是这样玩世不恭,她的检查里,很多内容、包括她的思想转变,只有她写得出来,不是一般的套话,而是有相当的真实性。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也是很火的:你们搞这些根本不像样的东西,把我拖了进来。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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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雁(时年90岁),2025年4月于合肥家中,艾晓明摄

一 林昭被保外就医

从1961年初到1965年5月31日判决下来,我在二所被羁押了四年五个月。我、林昭、梁炎武,我们三个人被列为同一个案子,同时被起诉。我保留了1962年8月1日的起诉书和1965年5月31日的判决书,在这两份文书里,我们三个北大校友同案,我名列第一,是为首犯。在起诉书中,我和梁炎武的状态都是“现在押”,林昭是保外就医,“暂住茂名南路159弄11号”。

【艾晓明:这份由上海市静安区检察院拟定的起诉书,下面有三个编号:“沪静检诉字第416、423、431号”。后来收入《林昭文集》里林昭对起诉书的批注,不是这一份,而是单独对林昭的起诉,上面只有林昭的名字。在1964年11月4日对林昭的起诉书上,署名与1962年8月1日对顾雁、林昭、梁炎武的起诉书相同,乃“检查员吴泽皋”。林昭以血书加注:“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上午七时五十分收到”。这份起诉书编号为“(64)沪静检诉字第423号”,由此可见,423编号属于林昭。由此推测,顾雁编号为416,梁炎武编号为431。由于三人被列为同案,故在1962年最早的起诉书上,包括了这三个编号;而1965年对三人的判决另有一个编号,即“一九六二年度静刑字第一七一号”】

1962年8月,我在起诉书上看到,林昭已经被保外就医了。那时我是很为林昭高兴的。我内心的负疚感终于减轻了,她本来就没干什么事,是我把她牵连进来的。我想,只要她在外面平平安安,就算从我们这个案子中解脱出来了。

我觉得,林昭之所以能保外,与当时的政治大环境也有关,并非对林昭特别照顾。主要是七千人大会以后,风向就有点转变。1962年1月11日到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开了七千人大会,我们在监房读报时得知了这些消息,否则是不可能放她出去的。另外她母亲在上海,可能也有一些活动,她是苏州市的政协委员,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

我们在里面一年多,这个案子审来审去,应该也弄清楚了。刚开始审讯时,那些人很凶的,后来我看到有点变化,他们显得比较客气了。

还有,林昭给我的那些信,也确实证明她没有参与我们的活动,她也不知详情,所以就先把她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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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竞雄保存了林昭的这张照片并加注:摄于62年保外就医期间,也是她最后一张在人间的照片。艾晓明2012年10月在倪竞雄家拍。

1962年形势的变化,让我也得到一些特殊优待。就是在林昭放出去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一位干部医生突然来到我监房门前,她叫我站起来,对我说:看你脸色不好嘛。我心说,把我关了那么久,饭也吃不饱,好久都不能晒太阳,脸色怎么可能好嘛。没有镜子,自己也知道的。

其实,要不要把你当病号,都是上边一句话。不久,没有做任何身体检查,我就被调到二楼病号监去了。本来监房都是三个人、四个人一间,乱七八糟挤在一起,而二楼的病号监是一人住一间。

这样我在病号监里住了一个多月,吃病号饭,条件稍微好一点。

说到吃饭,我刚进二所的时候,早晚都是吃稀饭。送过来时是放在一个铝制的格子里,一个人只给一格子稀饭。我们叫它四眼粥,看上去稀饭里面也有两个眼睛,就稀薄到这个样子,稍微有点酱菜给你。

中午吃山芋,蒸红薯,那就给得比较多了,有一二斤,满满的,管饱。后来中午改成米饭,很小的铝格子,也有点菜,一点点,不够吃。

在二所可以得到家里接济了,每个月能送进来十个鸡蛋。我叫家里送鹅蛋,比鸭蛋大一点。后来家里买不到鸡蛋,就在亭子间里养鸡。关在二所的那几年,妹妹每个月给我送进来十个蛋。

1962年10月1日,国庆节,那时我刚好在病号监,可以开大账。大账就是你进去的时候,身上的钱可以存在那边,家属也可以为你存一点钱,那就可以买一点生活用品。那次过节,劳役犯,就是送饭的人告诉我说,你可以买一斤猪头肉、半斤糖果,其他犯人没有的。他说,对你是特殊待遇,跟干部一样。他们干部过节,也只有这两样东西。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了,一斤猪头肉,没几天我就吃光了,半斤糖果吃的时间久一点。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分案审理。把《星火》案中我们三个人从甘肃天水那边分离出来,交给上海审理,在上海判;而不是交给甘肃判。检察院的院长亲自来提审时跟我讲,他们打官司打赢了。我那时还不理解,他说:你放心,现在已经定下来了,你的案件我们管。甘肃那边要求并案,把两个案件并为一个案子,我们不同意。他知道,我在1959年底就离开了天水,林昭在上海,梁炎武先后在北京和广州,与张春元在天水那边搞的事情并没有关系。所以他们坚持不让并案。我想,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居然告诉我。

如果交给天水那边审判,估计我们的遭遇会差很多,后来平反的阻力也更大。而留在上海,分别立案,那么审理、判刑,送到市监狱,还有档案怎么写,权力都在上海的机关手里。检察院的院长还说:你好好表现,会对你从宽处理。

我对二所的管理人员,印象要好一点。他们对犯人,在人格上还是尊重的。原因在哪里呢?据说那个监狱长是地下党的工作人员,解放前就在监狱里管犯人。他对国民党的管理是看不惯的,解放后他当了头头,很神气的一个人。犯人们传说,他是前国民党监狱的留用人员,其实不是。那时共产党渗透到很多关键地方,监狱里也有他们的人在。那么一解放,就反过来由他来负责主管了。二所也有一部分是留用人员,可能原来也是帮过共产党的。监狱长就是那位老资格的地下党员,他对这里最熟悉。1961年上海的粮食供应还是很紧张,而他对犯人的口粮还是保证了的。林昭第二次被捕后,被关押在第一看守所,那边就和二所完全不一样了。从林昭写下的文字来看,她在一所受到了残酷的迫害。

二 林昭去了我家

在二所等到1965年5月31日,判决书出来了。我被判十七年,林昭刑期更长,判了二十年,梁炎武被判七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林昭又被关进来了。

我们三人应该是同时转到上海市监狱的,就在提篮桥这个地方,判决结束后,一辆车送我们过去。开庭时我没有见到林昭,转监狱时在车上我遇到梁炎武。时隔五年,我们俩第一次近距离见面了。

他和我都拿了行李,我的行李中,有家人给我带进来的外文书。我想,他家在外地,估计没有人给他送书,我就拿了两本外文的物理书给他。

进监狱时要拍照,拍好照以后,分到各个监房。梁炎武被分到六号监,我被分到一号监。他后来被发配到白茅岭服刑,刑期虽然比我少十年,刑满后也不能离场。一直到“文革”结束,冤案平反,他才回到北京与妻女团聚。他没能在北大物理系恢复教职,而是去了一所纺织学院任教。

判决后,家人就可以到提篮桥探监了。第一次探监是我母亲跟我妹妹两个人来的。那天来了很多人,至少有十多个窗口,全部是装好了铁栅栏的。

母亲和妹妹把一些接济我的东西交给看守人员,由他们转交给我。我们可以交谈,但每一个犯人都被盯住的。顾麋比较灵活,她胆子大。她居然说:林昭到我们家来找过的!

我想旁边有一个人看着的,你敢说……她跟我讲了,我不敢回应。旁边监视我们的人,可能不知道林昭是谁。但我心里有点紧张,因为这是第一次接见,那人就在旁边,你讲什么东西他都听见的。

这样我才知道,林昭到家里去过了。我被关了五年,没有和亲人见过面,这是第一次,回来监室后我哭了。

我母亲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我妹妹年纪轻,还不满二十八岁,她无所谓。她说林昭来过好几次,这样我才知道林昭对我的态度。她并没有因为我牵连了她而回避我和她的关系,更没有为了保住这份失而复得的自由,而约束自己那任性的独特性格。

结果,问题就来了。1962年3月5日保外就医时的林昭,和之前与我们的政治活动保持距离的林昭完全不一样了,和《思想历程》里的林昭相比,简直可以说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保外后她不仅没有安稳下来,而且行动更激进了。她后来的情况我在狱中不可能得知,都是我在刑满后探亲以及1980年平反以后逐步了解到的,所以我现在有以下的分析:

首先,她在得知保外时,没料想到,所有同案犯中,我们都还被关押在里面,单独把她释放了。她将此举看作对她人格的巨大侮辱,因而坚决拒绝出狱,她妹妹讲过当时的情形。

【彭令范接受张敏采访——她就是讲:“他们放了我,就又要把我抓起来,用不着这样麻烦。”所以她拉住桌子的角,我跟我母亲接她出来,她不肯出来,里边的人也没有办法,僵在那里。后来,分局的人就对我母亲讲:“你想办法把她带走就算了。”后来我母亲就打电话给她朋友,他们家有一个花匠,来把她带上三轮车,送回去。】

林昭出来后,经常到我家去,还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要他站出来为学生说话。她母亲知道了,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头,还是要她回苏州去,避开上海这个案发地。结果,她在那里认识了朱红、黄政,搞了一个组织,还有纲领。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你越是禁止,她越要搞,另起炉灶,她就走这条路了。

我看《思想历程》时认为,第一次被捕,她心里是怨我的,是我把她拖进来了。但把她放出去后,她倒过来认为她有亏欠了:你们会认为我写了那个思想检查,跟你们划清界限,就把我放出来了。肯定是我交代了什么东西,才得到了宽大。她要证明,不是的!所以她第一步要到我家里去解释清楚:我没有出卖顾雁。她一定要把这个事情跟我家里讲清楚,我推测她是这样一个心情。

所以她也跟我妹妹讲,她拿了个包裹,到静安分局去静坐,要求把她抓回去。那意思就是,你们当初抓是不应该抓我,但是你们放也不应该放我——要放就全部放。不是我无罪,大家都无罪。既然你们不放他们,也不应该放我。

我认为这时她意识到,在《思想历程》里写得有点过分了,不应该把我们做的事情说得毫无意义。现在好了,她因此就被保外了,这对她的道德良知是一个侮辱。

你说人不会因为个人意气押上自己的性命,这不是个人意气呀,她这样做有她自己独立的政治信仰。而人的信仰是有道德支撑的,我不是跟你讲过,战国时代有“齐大饥”的故事: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礼记·檀弓 下》

这个人,人家讲了他一句,嗟!来食!他就火得不得了呀。我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林昭就是这样,道德上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这在她人生中是第一位的,不能有一点污点。所以她出来第一步到我家,就是要表明这个态度:把我放出来,顾雁没有放出来,不是因为我写检讨,跟他们划清了界限。我是想在里边的,我不愿意一个人被放出来。

倪竞雄也跟我讲过,她说林昭释放后去找她,看上去有很大的变化,完全变掉了。林昭从她母亲那里,肯定知道张春元在1961年越狱后,也是从甘肃到苏州,一路找过来。他到上海我家里去找我,又到苏州去找她。林昭出来以后,她也是同样如此,她要找到我们其他人的下落。结果得知,只把她放出去了,我还关在里边,其他人也都关在里边;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三 顾麋的回忆:林昭经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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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麋,生于1937年,1960年顾雁被捕时,她刚满23岁,从上海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后,在上海业余中学任教。

那是1962年早春,林昭放出来后,一天下午,她一个人来到我家。那时我们住在552弄23号,那个地方底层已经被改造成公共食堂。很多人在食堂吃饭,出出进进,她来就比较方便,并不引人注意。

到了夏天,我父母到乡下去住。那一段时间,就我和大哥在家。林昭经常来,来了就滔滔不绝地和我大哥讲话。所以我大哥受了林昭的影响,1965年5月底他们这个案子宣判后,我大哥匿名给静安区法院的法官寄去了这本书——菲·卡斯特罗《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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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知识出版社,1962年7月第一版封面

林昭把她写给北京大学校长陆平的信,还有她写的诗歌给我。我又给我爸看,她喜欢写现代诗。在我们家,她无话不谈,有时就一个人,自管自讲话,她也不要你回答。她讲安徽吃不饱,饿死人,她好像都知道的。我就写在日记本上,结果,“文革”抄家被抄去日记,这是我很重要的一条罪行。

她一次又一次来我们家,倒是没有人来问过。后来是小哥说的,当然没有人来问,因为警方有意让她出来,还要看她和什么人联系,看有什么人逍遥法外,没有落网。他们要找到那个幕后不出来的人,特别是那个叫“大哥”的人。

四 伏脱冷·鲁凡·大哥

【艾晓明:“大哥”是谁呢?37年以后,1999年3月16日,林昭的同学和闺蜜倪竞雄给顾雁写信,询问这位“大哥”的下落——

倪竞雄:“还有一件事,我们还想找到一个人,即林昭很崇拜的一位大哥,据说也是流放在甘肃(即你们被发配的地方)的一位大学生,曾越狱逃走,外号“江洋大盗”。据苏州与林昭同案的黄政说林昭一直在盼望见到‘大哥’,不知你可知道这位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有否他的消息?能否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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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的闺蜜倪竞雄,退休后全力收集林昭遗稿,推动纪念林昭活动。(艾晓明2012年10月拜访倪竞雄,吴娟摄)

顾雁:审讯我的时候,他们问:“大哥”是谁?我说“大哥”就是张春元啊。林昭和我在通信中,不提张春元的名字,而是用“大哥”来替代,例如问“大哥情况怎么样”。除了林昭以外,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称呼张春元为“大哥”的。

【艾晓明:1961年8月10日,张春元逃出监狱,此后一路流浪跋涉,从兰州至上海,上海至苏州。他在苏州见到林昭的母亲,得知林昭被捕的情况,又返回上海,并给林昭寄出一张明信片。林昭肯定没有收到这张明信片,二所截留了它,后来转到天水张春元的案卷里了。四十六年后,谭蝉雪在天水寻找张春元案卷时,找到了这张明信片,并作为《星火》一书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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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右上方的邮戳可以看出,明信片是1961年9月1日从上海寄出,收件人地址为“本市思南路第九十九号”,即第二看守所的地址,因为明信片装订在案卷中,右边图文不完整。信文写在左边,谭蝉雪引用了这样几段:

“林昭:我不能去看你,只能围绕着红色的高墙转上两圈,聊表寸心,请接受我这不成体统的慰藉。”

她引用的另一段文字,应该是写在这张明信片的反面:

“我们的生活,其材料之丰富、多趣是能写⼀本书的,而且是古今中外所没有的。愿你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点也不着急的态度,很好地读完这本有用的、难得的书,将来为人民更好地服务。……我们光明磊落,心胸坦然,敢于⽃争,只有敢于⽃争的⼈才能敢于胜利。”

明信片插图左边中间还有六行字,谭蝉雪没有引用,但十分重要,我这里补充录入:

“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会到了上海,很简单,伏脱冷先生是被人称为鬼上当的,有人愿意让他的大哥自由自在的走路的。

关于你在那儿的生活和学习,我个人有390天的亲身体会,其材”(图左文字完)

谭蝉雪在《星火》中写道,张春元以林昭母亲的名义给林昭写了⼀封信。但如果考虑到“伏脱冷”“鬼上当”的提示,就能明白,这与母亲的口吻不符。伏脱冷是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的一个人物形象,身为逃犯,诡计多端。张春元相信,林昭看到这里,当明白“大哥”他已越狱成功。此外,这张明信片正面右边,在通讯人地址姓名那一栏,第一个字是个连笔字,看上去像简体字母亲的“亲”,实际是更近于草体的“章”。张春元在《电影文学》1959年6月号上发表的剧本《中朝儿女》,笔名正是“司马章”。如果林昭真能收到此明信片,定能意会寄信者谁。】

顾雁:张春元到西康路我们家来过的,第一次是他和谭蝉雪两个人从河南过来,我从黑桥过去把他们接到乡下去住,所以他和谭蝉雪都知道我在上海西康路的住址。

顾麋的回忆:张春元,我是看着他从弄堂里走进来的。那时我正好在窗口搞卫生还是干吗,时间应该是中午,下面在食堂吃饭的人很多。他上来时,没有人注意。

那时我和妈妈住在大房间,这是正房,向南的;北边是小房间,亭子间,我爸一个人睡在那里。张春元直接走到亭子间,他好像知道一样,这个我印象很深。

我爸在亭子间里,隔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左右,我爸进来找我,他说:张春元来了,给他全国粮票。

我们没有请他吃饭,我爸肯定告诉他了,小哥被抓,家里被抄过。我看着他走的,他也不到大房间来跟我打招呼。应该是他有意回避了,不要跟我有直接的接触。

他走的时候,我就在房间的窗口看他,他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快到弄堂口了,他头回过来,看一看。然后再转过去,走得也不快。

后来爸爸就过来,他跟我说:张春元监狱里逃出来。

他走了以后,事情多了。有两个人来,拿了张春元的照片,问我妈:你认识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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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元照片,谭蝉雪2007年4月6日从天水案卷中翻拍,艾晓明据胡杰再翻拍照片重修。

这两个人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在上班,没碰到。我妈那天并没有见到张春元,她肯定说不知道是谁。

弄堂里的邻居跟我妈说:你们家里来了个什么人?警察要我们看照片。但是看也看不清楚,没法辨认。因为弄堂里那么多人,食堂里人来人往,他走出去,人家当他是来吃饭的,谁会注意?没人注意。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中山装,走的时候好像是秋天。

顾雁:静安分局一直认为,为林昭的诗《海鸥》写《跋》的鲁凡,是一个老手。《跋》那里注明的时间不是1949年以前吗,那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们非要找出来。

我说这个鲁凡没有的,是化名。是谁的化名?我说是我的,我写的《跋》。我为什么这样说?这是我给他们摆的一道。第一我要跟张春元通信息,告诉他,我也进来了。因为我的口供,公安肯定要去找他对质的嘛,一对他就知道我的处境了。还有就是讲义气吧,不要认为我顾雁会叛变他,我顾雁是怎么样一个人你也清楚的。他可能是想不到的,我一口咬定,那个《跋》是我写的。张春元可能会这样想,顾雁还是有一手的。谭蝉雪在《星火》那本书里写道:“张春元和顾雁分头执笔写跋,最后采⽤了顾雁所写的,但顾雁本⼈已记不清了,至今他还认为是张春元写的‘跋’,他只记得为什么用了‘鲁凡’笔名,寓意是鲁迅⾛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就是有意这么做的。张春元肯定承认《跋》是他写的,而承办员找他对质时,他就会明白我在有意说谎,于是他又随口编了一个故事,说是我们两个人分头执笔写《跋》。天水当局被糊弄过去了,但静安分局感到此事有蹊跷。他们觉得有一个可能——我和张两人都在说谎,意在包庇这个叫“鲁凡”的人。而谭蝉雪在《星火》那本书里写我和张春元“分头执笔”,我认为是在案卷里看到了我的口供,但她没有把这些案卷资料给我。

张春元那次逃跑,如果是为了逃生,那就跑错路了。他不应该往南跑,如果往西北跑,逃到少数民族地区,他谋生的能力强得很。在那些地方,户口管理也不像上海这么严密。但他逃到这边来,他是想找到我们,而我们全部都被抓了啊!

胡杰纪录片里讲,把林昭放出来,是要找到张春元;其实不是的。1962年3月林昭被放出来时,张春元已经在1961年9月6日归案了。放林昭,一个方面是我前面说的,形势有所松动。另一方面,也是要看她出来后与哪些人联系。他们不是要抓什么小人物,而是要找大人物,例如,那个“鲁凡”究竟是谁。那么第二次抓了林昭以后,到1963年夏天还放了一个张茹一出来,让她以林昭同监室狱友的名义,联系我妹妹,又去了苏州,继续找“大哥”。这些都说明,他们不相信我讲的话,以为“大哥”是另外的人,此人不是张春元,他还在外边活动。

五 张茹一来找“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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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麋,时年85岁,顾雁摄。

顾麋的回忆:张春元走了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张茹一来了。她一来就问我:大哥现在情况怎么样?

张茹一长得什么样子?六十多年前的事情,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被抓的。她家在上海边远郊区,自己讲上海话的。她的家我知道,那边全是农村。她的妈妈还在,她爸已经不在了,估计是有什么问题。她本人那时还很年轻,好像二十岁不到,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梳了两根辫子,一看就像个中学生。她跟我说,是林昭叫她来的,而且还带了林昭的亲笔信。

林昭写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张茹一说,她跟林昭关在一个监狱里。她谈了林昭的一些情况,我觉得不像是编造出来的。也可能静安分局有意把她们安排在一起,都在提篮桥市监狱。

【艾晓明:林昭第二次被捕是1962年11月8日,到12月23日,她被关进提篮桥市监狱,在那里羁押八个半月。市监狱原本是关押已决犯的,但把未决犯林昭关进去,可能是一个别有用意的处理。与林昭同监室的一个犯人,名叫张茹一,在对林昭的起诉书上,张茹一被称为“诈骗犯”,但林昭在对起诉书的批注里说张茹一是政治犯。1963年7月,张茹一被释放的同时,接受了公安布置的特殊任务,她先到了顾雁在上海的家,然后又去了苏州,找到了林昭的朋友朱红和黄政。】

顾麋在日记中记录了这日张茹一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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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左页倒数第二行开始,到右页第七行,文字如下:

1963年7月19日

昨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经过三年考验的,虽比我年轻却比我经历得多。

由于受林的影响,虽目前家庭落难,但她对前途充满信心。

是的,我们没有理由讲现在的青年是无前途的,但时间是不留情的,年龄逐增,人生最好的青春是不等人的。我们这一代算是倒霉透了。

我准备去看她。

今晨寄了一封信给小阿哥,要他耐心等待。

顾麋:张茹一约我到复兴公园,每一次,她一定要问大哥。我说,我哥现在在上班,蛮好啊。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监狱里派来的,我相信她是和林昭一起的,先放出来了。因为林昭的关系,我还是蛮关照她的,她要借钱,借书,我都同意了。

【顾麋1963年8月30日的日记中提到:“她上星期借去8元,拿了几件衬衫,使得我们的经济,窘得连票子的钱也无法对付。”】

张茹一住的地方好像是在宝山,有一次她跟我说,到她老家去玩,说她那边还有一些同伴。听她讲的情况,不像是骗人。

不久,我大哥顾鸿跟我说,不要再睬她了,离她远一点。而且,顾鸿从来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她来就盯上我,叫我到哪里碰面。每次翻来覆去就是问大哥,后来我光火了,我讲:你说大哥,我们只有一个大哥,我们不叫大哥,叫阿哥。你老是大哥大哥,到底是啥人啊?没有这个人啊!

她从此就不来了。

大哥到底是谁?这个谜底后来揭晓了。

我妈有一次收拾东西,从五斗橱里翻出来一个空盒子。我妈跟我说,这个盒子是林昭留下的,你看一看,不要扔掉。这个时候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是1967还是1968年,林昭已经抓进去了。反正,我妈给我看,一个放苏州豆腐干的盒子。我讲,你放个空盒子干啥,拆开来看看。结果我妈把盒子盖掀开,什么也看不见。底板上有一张纸,掀开拿起来那底上的一张纸,下面有几个字,抬头写的就是“大哥”。这句话写的是什么,那我倒不记得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下面是不是林昭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为什么记得这个“大哥”,因为张茹一一天到晚就在问“大哥”。我恍然大悟,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大哥。张春元。你们是叫大哥的对吧?这个盒子,可能是林昭让我们家保存的,她在里面给张春元留了这个短信。

在张茹一之后,接下来,又来了一个男的。他说是跟顾雁在监狱里一个监房的,对顾雁的情况了如指掌。这个人三十出头,不像青年人。正好我们的亭子间空着,他一来就说要住到我们家里来,说我给你们五十元一个月。那个时候,我们工资也不过五十左右,这笔数很大的。我爸有点犹豫,我说不行。我说:你住到哪里去?我们只有两个房间,我就没有同意。

他看样子,就好像要跟我谈朋友一样。我睬也不睬他,跟他没话讲。为什么呢?因为后来,他跟我父亲说,他在江湾的医院里面,要我去看他,一定要去一次。这桩事让我很反感,我父母倒没有勉强我。也许他给了我父母什么好处?好像也没有。总之这个人坚决地说,要我到江湾去一次,最终我没有去。

那时我们在亭子间里面原来放床的地方,养了几只鸡。那时买不到鸡蛋,我们养鸡,为了吃鸡蛋,还要给顾雁送鸡蛋。我在窗台这里切菜皮,准备给鸡吃,这个人就坐在我台子对面,我不管他,乒乒乓乓切菜。他也不走,那边就是五六只鸡,还有一只鸭子。他好像来过两趟,他说是跟顾雁一起的,他这样跟我们讲。

顾雁:我对这个人有印象。刚抓进去的时候,每人一个角落坐好。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起来,排好队在监房里转一圈,他就跟在我后面。

记得他突然跟我讲,他说他是部队里的,是彭德怀的部下……我一听就很警觉。这么大年纪了,专门来找我,肯定是公安局派来的嘛。我就不睬他,两次以后,他不来了。

顾麋:你怎么晓得啊?

顾雁:监房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当然晓得啊,估计还就是这个人。那段时间,还有一个小青年,十五六岁的,他说想逃香港被抓了,这样的人讲话我还是相信的。那个人说是部队里面彭德怀的部下,我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来路不明。年纪这么大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青年呢。

每次可以站起来走一圈的时候,他就跟在我后面。后来就不见了,因为进进出出人很多的。

六 分别起诉,同案宣判

【彭令范:因为主要的犯人只有判七年,林昭判得最重,所以我母亲呢,总是觉得,她的那些右派朋友不像她这么跟共产党斗争,或者呢,有的地方什么事都推在她身上。因为有一阵子,我母亲有好多写给监狱长的信,不晓得是几百,千封也有了。】

在我、林昭、梁炎武三人的判决书上,林昭确实是判得最重的。我是第一被告,被判十七年。林昭是第二被告,被判二十年。梁炎武是第三被告,被判七年。请注意,这张判决书的编号是“1962年静刑字第一七一号”,它与我手里的起诉书同年(1962年8月1日),但当年没有判决,而是拖了近三年,到1965年5月31日才发出。这是为什么呢?

这中间,我和梁炎武一直是被羁押状态,只有林昭在1960年3月5日—11月8日保外就医。那么,判决拖了这么久,就是静安分局要扩大战果,继续布网。他们认为破案计划未完成,即使张春元归案了,那个“鲁凡”究竟是谁,他是不是“大哥”,他们要继续找。所以派了张茹一来找顾麋,又有那个人自称是“彭德怀的部下”,去我家租房。张茹一又到苏州去找朱红、黄政,结果导致黄政被判了十五年。

林昭保外期间在苏州的活动,我当时不可能了解。而在我自己的口供里,不存在把事情推在林昭身上的情况。我这篇文章一直坚持的就是:林昭没有直接参与《星火》的活动,她最多可以说是我们思想上的同道。至于梁炎武,他所干的具体事很少,只是为谭蝉雪、张春元传了信。他与林昭没有见过面,也不可能把事情推给林昭。

对我们三人的判决,林昭的刑期最重,主要是她在保外就医这段时间,还有一段经历。她另外有一张起诉书,我和梁炎武不在其中,是1964年11月4日单独针对林昭的起诉。

林昭抄写了这份起诉书,林昭平反后,这份手稿和林昭的其他手稿一起退还给彭令范了,现在网上可以查到。林昭在抄写时,字里行间以括号加注,写了很多反驳。

这份起诉书,编号依然是423号,林昭被称为“中国自由青年战斗联盟”反革命集团的主犯。

到1965年5月底的判决书中,林昭又被归入到我和梁炎武三人案里。其中,1960年的《星火》案、1962年林昭保外期间的活动,特别是林昭第二次被捕已经八个月后,由张茹一联络参与在苏州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归到了这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中。我、林昭、梁炎武都羁押在上海,我们三人作为同案,同时宣判。

为查寻林昭的经历,倪竞雄找过张茹一,没有找到。我和顾麋的“反革命”案平反以后,张茹一主动打电话给顾麋,她向我妹妹道歉,承认自己在公安那里领了任务。公安承诺给她安排工作,但并没有兑现。张茹一后来去了新疆,也苦得很。文革后她也回到了上海,就住在浦东。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平反了还是没有平反。

她不敢到家里来,她跟顾麋说:现在他们都来找我,我也是受骗的。

七 “纪念夏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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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篮桥监狱正门,艾晓明摄于2012年10月

和林昭同在市监狱,我被调进翻译组,算是一种特殊待遇吧。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抱着逆来顺受的想法。不同的是,从二所到提篮桥,我一直在阅读和思考数学、物理问题,这是我的精神寄托,也让我与现实的痛苦相对隔绝。可以说,我的处境比很多人幸运。

我见不到林昭,只是知道她被当作“反改造”的典型。吴明卫问过我:有没有想到过劝她?那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接触,狱方也不会让你接触。

1967年7月,我和一批大刑犯人被遣送青海西宁,安排在青沪机械厂服刑。

大概是1969年1-2月,我得知林昭遇难的消息。当时是上海派人来提审我,那个提审员告诉我:林昭已经被枪毙了,你知道吗?

我此后写信告诉了父亲,但我不能直说,所以暗示道:“林昭走上了夏瑜的道路”。记得那封信原来是在上海的家里,我专门拿出来带到合肥的家里,但现在我找不到了。那时我想,审查信件的管理员知道秋瑾,不见得知道鲁迅笔下的夏瑜。我父亲一看就清楚了。

我母亲保留了我的青海来信,她装订得整整齐齐。后来我在上海家中看到母亲装订的家信,其中有我在当年3月份写的信:

爸爸、妈妈:

这个月没有收到你们的来信,不知何故?上月我给你们的信中曾向你们要五元钱,不知有否寄出?根据政府最近的规定,你们今后来信的书面地址应改写如下:“青海省、西宁市、青沪机床厂,8523 顾雁”。我最近身体很好,前日去大炉间帮助拉煤,顺便在磅秤上秤了一下,体重为119斤。记得我逮捕前,体重最高记录为121斤,逮捕后的最高记录是131斤。那时在二所病号间,肺病渐愈,思想上又无负担,体重自然要增加了。一个人的身体好坏,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主要还是思想的好坏;有的人虽然死了,但其精神则千古传诵,比之于或者而感到无聊的人,胜过何至千倍。鲁迅曾在《药》这篇文章里纪念夏瑜,并在文末添上一个花圈,以示希望。回忆自己的一生,做了许多错事,悲痛惭愧之余,唯有认真踏实地改造自己,也许能够为社会主义的祖国添一朵最平凡最微贱的小花。这就是我的希望。

祝好

儿雁上

69.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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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直叙胸臆,只能这样曲笔暗示。终是意难平,忍不住在“惭愧”二字前面,又添加了“悲痛”二字。

我父亲一看就清楚了,他已有一年五个月没有给我写信。接到我的信后,连续两个月都是他给我写信。

父亲能说什么呢?“文革”期间,大哥顾鸿因为给法官寄《历史将宣判我无罪》那本书的事,被当作“漏网反革命”轮番批斗,还追查他跟张茹一说了什么。在巨大压力下他非常绝望,自杀未遂。妹妹顾麋的日记被查抄后,她被送进虹口分局看守所,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顾麋的“日记罪”,后面专文再写)。家里发生的事情,父亲不能告诉我,他只能用最流行的政治口号来勉励我,要我“纠正自己空虚和错误的思想”。

回复父亲的这封信时,我直接写出了林昭的死:“林昭的死并不能影响我的改造决心”。信要通过狱方审查,我不能不用这种违心之语。我引用了秋瑾的诗,告诉父母,自己不会沉湎于悲痛中,以免除他们的担心:“记得前人曾留有‘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句,这是历史人物在特定场合下的精神状态。现在时代不同了,如果在这种场合下也碰到天雨的话,我相信所想到的一定是雨后万物竞生的新春景象,因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1969年5月8日,父亲回复我,套话之外,他鼓励我:“凡是进步的人,都是青春常在。我希望你坚持着改造的信心和勇气,千万不要灰心。”

父亲此后再未来信,这是我保留的他最后一封信,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八 她提出的:我们去祭奠林昭

1974年,我因技术革新成绩被减刑三年,但刑满释放后仍然是强制留厂就业,只不过是从犯人圈子调换到就业人员的圈子。离开厂区还是要经过批准,与家人通信还是要被检查。这时我终于明白,不管你刑期多长,满刑与否,判半年也好,判二十年也好,总之是没有自由,也不能离开劳改单位。

一直到“文革”结束,形势才有了新的变化。到1978年底,关于彭德怀1959年的案子有了定论,我知道我们的案情多少与1959年的所谓“反右倾”相关,由此,我看到了平反的希望。妹妹在这年得到平反,我给母亲去信说,相信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1979年2月12日,我向上海市静安区法院提出申请,要求案件复查;同时也就1958年被划右派问题,给兰州大学党委写了申诉。

当年3月2日,兰州大学发出了关于我的右派改正通知。我继续敦促法院复查,但几乎没有进展。我从其他渠道得知,主要是因为林昭的案子平反困难,其原因和经过,容后详述。

1979年6月22日,我在日记中记录了这一时期的心境:

报上大力宣传的张志新的事迹刺痛了我的心,因为它使我想到了林昭,想到了我与她在选择人生之路上的分歧。每当在想象中出现林昭英勇就义的一幕时,我总隐隐地感到,如果我不能在今后的岁月里为人类作出一些贡献的话,那末我的活着将是可耻的。我能用什么方法来摆脱“偷生者”这一不名誉的称呼呢?像《复活》里那位主人公一样,抛弃一切为挽救自己而努力吧!

我不止一次地对来访的朋友说过,是我害了林昭。而我们之间选择的不同在于,我的抗争行动,进监狱后就结束了。但她却从迈出监狱开始,一直到拼死抗争,献出生命。

1980年5月17日,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终于做出决定,对我和梁炎武的案子撤销原判。这一编号为(80)静刑复字012号的判决书中写明:

至于他们二人当时由于对党和政府的路线、政策方面某些错误有意见,用议论和写文章向上反映情况的行为,是正确的。原判以反革命定罪判刑,显属不当,属于错案,应予纠正。

法院宣告我和梁炎武无罪,予以平反。只不过,当初一起被起诉和判重刑的还有林昭,而留在这张判决书上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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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案子经过复查,在三个月以后,即1980年8月22日,由上海市高院宣判无罪,但原因是说因林昭反右后就受到刺激,患有精神病,被错判后精神病复发,而不应将发病期间行为当作反革命而处以极刑。

在1980年10月30日给母亲的信里,我写到对这个判决的看法:

梁炎武来信说北大纪律检查委员会找他去谈话,说北大要给林昭开追悼会,问他的意见,另外也问他对林昭平反判词的意见。梁的答复是说林60年就有精神病不合事实。我觉得这次林昭平反,阻力是在上海市高级法院。目前这个判决只是一个暂时的折中方案,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林并无精神病。现在不知北大的追悼会究竟怎么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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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3月,陈伟斯在《民主与法制》刊物上发表《林昭之死》一文,推动了对林昭的彻底平反。顾雁一直保存着这份刊物。

由于彭令范的申诉及各界努力,林昭案在1981年12月30日得到再审判决,这个判决纠正了前一个判决的错误说法,宣告林昭无罪,彻底平反。

我自己平反后,找过林昭的弟弟和妹妹,她弟弟还住在茂名南路的房子里,妹妹在医院的宿舍住。我和彭恩华的来往多一些,他当时在学法文,我送给他了两大本法文字典。到苏州,办林昭和她母亲的葬礼,送花圈,都是彭恩华来和我联系的。我、同时也代梁炎武,一起表达了我们的哀思。

1980年7月,离开兰州大学二十二年之后,我回到兰大物理系任教,从助教做起。因为师母的介绍,1981年7月,我与力学系的讲师顾淑贤结为伉俪。结婚之前,我给她看了我的平反判决书,还有陈伟斯在1981年3月发表在《民主与法治》上的那篇纪念林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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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淑贤与顾雁,顾雁母亲孙缦真根据儿媳与儿子的结婚照绘看,1985年5月于兰州

1982年5月25日,《新民晚报》上刊载了冯英子的短文《悼许宪民林昭》,母亲将剪报寄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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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文中得知,林昭在苏南新专和北大的部分校友,在苏州灵岩山韩蕲王冢侧,为林昭与她母亲营墓建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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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竞雄寄来林昭墓地照片,1982年。

是淑贤提出来的:我们到苏州去纪念林昭。她说,你应该要去一次。当年8月,暑假期间,我们去了苏州,淑贤买了好多香烛带去灵岩。那时林昭的墓地还很小,就是一块碑而已。

结婚前,我向母亲要一个东西。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境况比较好的时候,父亲到南京路的首饰店买了一个翡翠的珠宝给母亲。母亲一直为我留着,哥哥和妹妹结婚,她都没有给他们。

那些年我在西宁,林昭罹难,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最好的、最贵重的纪念品,母亲说留给林昭。

2025年4月7日初稿,8月11-19日再改。

【404文库】水瓶纪元|街采外卖员:社保新策遇冷,他们的烦恼和困境

CDT编辑注:“水瓶纪元”公众号原文目前仍可查看,“食通社Foodthink”转载版本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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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 档案卡
标题:街采外卖员:社保新策遇冷,他们的烦恼和困境
作者:刘壤歌
发表日期:2025.4.24
来源:微信公众号“水瓶纪元”
主题归类:劳工权益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当骑手权益维护力度成为商战的筹码,骑手实际能受惠多少?3月中下旬,水瓶纪元在广州街头随机与十余位外卖骑手进行交流。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几乎无人因社保新策感到欣喜,大多数人的社保处于停缴状态,也无人主动询问平台的承诺是否已落地。他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单派、账号是否“养废了”、这个月够不够钱寄回家。

骑手李彬说得直接:“养老金63岁才拿得到,我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社保,似乎离他们的日常所思所想太遥远了。

4月21日,京东发布公开信,称竞对平台“强迫各位骑手不能接京东平台的秒送订单,如有违反,会采取封杀措施”。在公开信中,京东同时谴责竞对平台“十几年不为任何一名骑手缴纳五险一金”。当天刘强东在北京身穿京东外卖工衣给用户送外卖的照片也不胫而走。美团则发布公告反击称,“某平台”扩散的信息是谣言,且一张“达达京东秒送行动”群组公告的截图显示,“某平台”明确要求全职骑手不准跑其他平台订单——限制骑手选择的并非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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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1日,京东CEO刘强东邀请骑手吃饭的视频在社媒流传。(图_小红书截图)

后起之秀京东外卖与美团、饿了么之间的口水商战已持续近两个月。外卖平台的“社保承诺”在3月成为热议话题。京东宣布自3月1日起,为全职外卖骑手缴纳五险一金;美团紧随其后,也表示将在全国范围内为专送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饿了么则声称早在2023年已在部分城市启动试点。

4月3日,美团宣布,已在福建泉州、江苏南通两城区开启首批外卖骑手养老保险补贴试点。据试点方案,对当月收入达到就业地相关缴费基数下限,且近6个月有3个月满足该条件的骑手,美团以相关缴费基数为基准,补贴50%的费用,预计将覆盖超过2.2万名骑手,后续将逐步覆盖至全国。

平台巨头一改“层层外包、规避责任”的旧形象,主动表态要给骑手上社保,迅速引发公众关注与质疑:“谁来出这笔钱?”“社保真的能落到骑手身上吗?”更直白的疑问是:“到底是骑手需要社保,还是社保需要骑手?”

当骑手权益维护力度成为商战的筹码,骑手实际能受惠多少?3月中下旬,水瓶纪元在广州街头随机与十余位外卖骑手进行交流。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几乎无人因社保新策感到欣喜,大多数人的社保处于停缴状态,也无人主动询问平台的承诺是否已落地。他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单派、账号是否“养废了”、这个月够不够钱寄回家。

骑手李彬说得直接:“养老金63岁才拿得到,我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社保,似乎离他们的日常所思所想太遥远了。

他们的烦恼:无单、低单价

下午四点,骑手排班中的下午茶时段。高大的榕树下,一排身穿亮黄色和蓝色工衣的外卖骑手坐在电动车上,身影沿着餐饮店林立的商场门口排成一线,有时能挤满二三十辆车。他们低头注视着手机屏幕,手指在游戏、短视频和接单界面之间反复切换。等待订单的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半小时、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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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外等待接单的骑手们(图_作者/摄)

与社交媒体上围绕平台缴纳社保的热烈讨论不同,线下,跟这一消息有切身利益关联的外卖员们对此往往反应平淡——“不知道”或者“无所谓”是最常见的回应。他们有更现实、更迫切的烦恼:这个行业早已趋于饱和,系统常常无单可派。

公开资料显示,外卖骑手如今大致分为两类:专送和众包。专送骑手通常由站点招募和管理,与配送商而非平台签订劳务合同或劳动合同,有固定的工作班次,类似“雇员” 。系统会根据各个骑手的位置来分配订单,骑手不能拒绝,但可以转单。众包骑手则属于灵活用工,在平台注册后便可接单,也可以自主抢单,但没有劳动合同,与平台属于合作关系。国际劳工组织在 2020 年底发布的工作报告显示,美团外卖用工中众包比例达 60%。

佘华榜,四十岁,穿着崭新整洁的头盔和工衣,坐在地铁口的台阶上,目光紧盯手机屏幕。他曾在派出所巡防队工作七八年,直到去年被遣散,“年纪大了嘛,要转(换)成年轻的”。这天是他第二天跑专送,连续两天都遇到了大雨,但单量并没有暴增,从上午10点到晚上8点,他只完成了13单。一个半小时没有接到新单,他神色有些焦急。

根据美团研究院公布的数据,外卖骑手数量已从2019年的399万人增至2023年的745万人,年均增幅保持两位数。由于外卖行业门槛低,只需会用手机、看导航、骑车,便能轻松入行,这一特性使得外卖行业涌入了不少下岗待业寻求过渡的人,高于本地平均工资的薪资也吸引了疫情后生意失败急于还款的负债者。

34岁的唐泽权进过地产行业,也做过汽车改装,因为欠下外债,从2016年开始跑外卖。好不容易还得差不多,2019年开店卖锂电池,遇上疫情,货品挤压卖不出,付完房租人工等费用,又回到负债状态。他是美团“乐跑”骑手,属于众包骑手的一种,但和专送一样有跑单量和在线时长要求。

选择做骑手的更多的是缺乏职业技能的年轻人。在水瓶纪元接触的十多位外卖员中,他们全数为男性,多来自农村或附近县城,九零后占了多数,还有四位是零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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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街边的骑手招聘店铺(图_作者/摄)

李彬今年25岁,老家河南,在美团专送跑了三年。他说,和刚入行时比,如今单价已经从八块多、九块降到了六块多。他现在每天跑二十多单,有时甚至不能在班次规定时间内跑完要求的最低单量,要向站点申请延长在线时间加班跑。而如果没有跑到,就要回到站点接受“体罚”,在纸上抄写“每天班次内大于16单”,写满一页。

一位众包骑手向李彬诉苦,他三十多岁还没对象,家里催着买房,“不然谁嫁给你!”他看上高薪来跑外卖,结果不仅单少,还发现只花8元10元就可以吃到品质连锁餐饮店的骑手餐取消了。李彬觉得,这些是降本增效的迹象,骑手人员已经饱和。

要杀出一条路,就得养账号。晚上11点,白日摩肩接踵的北京路步行街行人稀疏,胡建华仍扎在路边等单。他皮肤黝黑,是少见的月薪破万的专送骑手,“一个月可以跑1500单”,扣除月休两天,平均每天至少跑53单。

他总结了一套方法:新手刚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养账号,熬时间,快取快送。每天7点出门,熬到晚上10点以上,距离远、爬楼的“垃圾单”也接,天天跑五十单,至少一两个月才能把账号养好。“系统相信你稳定、高效后,就会每天派五十单给你” ,胡建华说,“账号差了基本没得救了”。

系统监控无处不在。即便骑手们的账号已落入系统判定的“差账号”,无单间隙无所事事之余,大家仍需煞有介事的穿戴好工装头盔——这是为了应对骑手APP的检查。骑手APP索取了前后摄像头、麦克风、地理定位权限,摄像头会随时拍照检查骑手头盔工装有没有穿好,拍照前不会提醒骑手。如果不符合要求,同样地,处罚也是罚抄,“罚抄‘上班要戴头盔穿工装’”,李彬说。

江新就这样头盔工衣穿戴整齐地坐在电动车上钓鱼。他是一名饿了么专送骑手,每天下午三点多,没什么单的时候就来江边钓鱼,“为了放松”。土红色鱼饵用塑料袋包起来,堆在石质栏杆上,江新用一把折叠鱼竿,不到二十分钟就钓上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他取下鱼嘴里的挂钩,把鱼扔回江里。离开时,拿出藏在黑色小抽屉里的手机——这是他逃避监控的方式——架上手机支架,蓝色背影汇入来往车流。

他们的看法:尊重个人意愿、减轻负担

外卖员没有底薪,计单结算工资。“去年七块五的单价今年降到了六块多”以后,江新现在一个月收入五千多。他三十多了,没结婚,而收入只够自己花,“真要到结婚养孩子那一刻,你拿不出钱,一想起这个,你就睡不着觉”。李彬父母在老家种地,他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在外打工,妹妹则在上高中。刨去租房吃喝,每月剩一千,要么攒着要么寄回家。

唐泽权说出了很多外卖员的心声。他发布视频称,对专送、“乐跑”等“以平台为生的”全职骑手而言,一个月匀出几百元交社保的个人缴纳部分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他更希望的是,平台能承担更大的社保缴纳比例,降低骑手缴纳负担,让认真跑单的骑手能愿意交社保。这则视频迅速登上了抖音的热度榜单。

年轻人们在一个平台待不长,随来随走,更在乎自由。江门人姜乐今年23岁,初中毕业后开始学做蛋糕,在老家县城干了一段时间,“不好做”,来到广州跑外卖。他在饿了么跑了三个月专送,跳到美团又跑了三个月专送。姜乐手指在王者荣耀游戏里划出华丽的特效,伴随着“歼灭敌人”的提示音,头也不抬地说:“我准备走了,美团给不给缴纳社保都和我没有关系。”

李彬解释,老骑手和新骑手合作,重复拿推荐费是专送骑手一项隐秘的收入来源。“跳来跳去也有好处,入职就可以拿一笔推荐费,但不能太频繁,平台要求最低间隔三个月。”他就是和老骑手合作,从饿了么众包跳到美团做专送的,“当时推荐费很可观,有四千,一般七三分或者八二分,新骑手拿大头”。

他高中毕业后来了广州,在超市做仓管员,两年后升为小主管,一月四千多。虽然超市给交社保,但因为“钱少事多”,他辞职去饿了么跑众包,就此断缴社保。姜乐和李彬一样,现在只交在老家的“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

李彬表示,他对于交社保的态度是无所谓的,“养老金要到63岁才能领,我觉得我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他希望平台可以尊重骑手的参保意愿,“骑手工作是比较灵活的,随时有人来随时有人走,打算长时间做的并不多,所以有人愿意交,有人不愿意交。愿意交的这部分人里,有些也不接受个人缴纳的数额”。

唐泽权也没打算长期跑外卖。他头脑活络,在送外卖以外还注册了骑手自媒体,拍跑单日常“薅流量羊毛”,“千次播放三块钱”。他也拍骑手主题小短剧, “骑手当着客户的面砸餐”、“骑手和保安起冲突等等”。唐泽权声称,随手拍的骑手发生剐蹭事故的视频曾得到一百多家官媒转发,浏览量达到38亿。他有些得意:“我拍的百万播放视频有200来个,千万播放的有10个以上,破亿的我也有3个。”他盘算着转型,找个搭伙过日子且愿意出镜的伴侣,走家庭日常博主赛道。

李彬原本决定月底辞职,但连续几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点才能跑满要求单量,他有些心灰意冷,提前到月中走了。他总是一个人跑单,有脸熟的跑友但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见面时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再各自骑进风里。他只和房东打过招呼后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行李不多,一个箱子就装完了,这个待了七年的城市再无他的生活痕迹。

陈国江是 “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的组建者,也被称为“盟主”。联盟把零散的、利益诉求不同的外卖员们集结起来,吸引了一万四千多名骑手加入,曾经拥有十几个微信群,组织过骑手大规模聚餐,也为骑手们提供法律援助和生活帮助,几乎扮演着“独立工会”_(注:“独立工会”指由工人或员工自愿组成的组织,旨在维护和促进成员的权益。)_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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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贴在骑手身后外卖箱上的“骑士联盟”宣传单(图_网络)

他表示,从他的亲身体验和与其他外卖员的交流来看,大多数人不愿意自己掏一半的钱买社保,乃至不愿意让平台缴纳社保——钱从哪里来呢?大家担忧成本最终仍然分摊到骑手身上。在他看来,由于入职门槛低、缺乏职业发展前景,外卖员们不会把送外卖当成一个终身职业,且在劳动者权益保护执行不力的情况下,换去别的工作企业,企业主也未必会依法缴纳社保,这样在送外卖时交的社保也会打水漂。

陈国江认为,绝大部分外卖员的核心诉求不是社保,而是单价不能一降再降。此外,骑手和平台缺乏对等的谈判地位。“被处罚的骑手申诉被驳回、随意封号、专送骑手被克扣工资等,一系列不合理的情况应该引入第三方或者政府部门的监督和审核。毕竟这么大的群体,不能你自己发骑手的钱,骑手申诉了,还是你自己审核。你不能自己又当警察,还当法官,这是不合理的。”

更多的外卖员难以组建团体来进行权益协商,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也没有遇事可商量的朋友。为了方便随时离开,姜乐没有自己租房,而是住在站点的骑手宿舍,“上下床,一个宿舍住八个人,房租一个月五百块,从工资里扣”。他和舍友很少聊天,坐在一家打烊的店面门口等单,他说,跟水瓶纪元交谈是他和人面对面聊天最长的一天——半小时。

聊天期间,品红色、黄色、蓝色、绿色衣服的骑手堵在红灯前,一辆公交开上斑马线,撞倒了一名山姆超市配送员。公交司机下车道歉、帮忙把电动车扶起来。配送员看起来没有受伤,绿灯一亮,他便跨上电动车,在人群里左转右拐,急切地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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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撞倒的山姆超市配送员(图_作者/摄)

他们的困境:车祸和保障

社保主要包含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失业保险、生育保险等,对许多外卖员来说,医疗保险和工伤保险更为紧要。在交谈的一周里,水瓶纪元就目睹了四起外卖电动车撞车事故。

外卖骑手被认为是交通违法最为高发、易发的高风险群体。一项来自应急部的研究表明,成都市 2021年1月至8月,共发生涉及快递、外卖电动自行车的道路交通事故中,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51.6%,平均每1.5天就有1名骑手伤亡。2019至2021年,上海市共发生涉及快递、外卖行业各类道路交通事故中,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90.3%。

“要是超时被顾客投诉打差评,一次罚200,一天又白干了”,江新这样解释骑手们宁愿选择违法的原因。系统下达的是一个打包的配送时间,商家出餐慢十分钟,骑手配送的时间就少十分钟,“那你就得多闯一个红绿灯”。

自诩小心、“佛系”跑单的李彬也遭遇过一场小车祸。他还记得,当时在前往站点开早会的路上,对方想从后超车,但车上的大箱子太宽了,把他连人带车刮翻在地。他的手脚擦破了皮,“主要是车摔坏了”。他拿着赔的一千元和旧电动车抵扣的钱换了辆一千八百元的新车。在路上疾驰,他常常心惊胆战:“你遵守交通规则,别人不一定遵守嘞。像那些逆行的,突然转弯不看后面的,还有网约车、出租车突然变道往你前面下客的,还有公交车突然停车的,太多了……”

绝大部分外卖员没有社保中的工伤保险。工伤保险需要由用人单位缴纳,而2021年,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发布的《外卖平台用工模式法律研究报告》_(下称《报告》)_指出,随着外卖员群体数量逐渐增多,平台为降低用人成本,将配送业务层层外包,有效地打碎了和外卖员的劳动关系,甚至出现配送商要求外卖员签署“自愿放弃社保”协议、外卖员被注册成个体工商户的情况。没有劳动关系,自然无需依照《劳动法》为员工缴纳社保。

其实在骑手APP的线上社区,对社保的讨论去年就开始了。有骑手希望美团为员工购买社保,多关爱一线骑手,也有骑手问:“公司不给交社保可以举报吗?”“为什么这么大个公司社保不能交,就连挂名自己交都不可以,伤心啊……”“我们的社保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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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团骑手APP的线上社区,骑手们讨论社保问题(图_APP截图)

《报告》指出,事实上,外卖平台发展早期,多数外卖配送员都有劳动合同,他们被称为自营骑手,平台会为他们缴纳社会保险,并免费提供电动车、衣服、帽子等装备。在工伤期间,外卖平台能照常为自营骑手发放工资。但“目前,这种与平台之间签订劳动合同的骑手几乎不存在”。

2020年9月,《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引发大众对骑手劳动权益的关注,而后又因多起外卖员送餐猝死、伤亡事件激起舆论声讨,美团、饿了么当年开始为所有骑手提供猝死保障。再后为专送骑手投保“雇主责任险”,从骑手的每月工资中扣除一百到两百不等的保费,而为众包骑手投保“人身意外险”,每天从骑手账户中扣除3元,其中一部分作为保费,保障时间为当日24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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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杂志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图_网络)

2021年7月,美团、饿了么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部门指导下,启动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新职伤”)。自那至今,平台投保的商业险和新职伤,两者构成了骑手遇到工伤的保障。

郝正新是一名劳动律师,曾经是北京义联社会工作事务所《新业态从业人员劳动权益保护2019年度调研报告》课题组成员之一。报告调查发现外卖配送员存在劳动关系模糊、劳动基准保护缺失和职业伤害问题突出,工伤保险难以覆盖等突出问题。

她介绍,平台商业险理赔相对简单,在APP上一键报案即可,主要处理小磕小碰或车辆受损的小事故。而如果骑手受伤严重且缴纳了新职伤,选择进入新职伤程序,此时案件便由人社部门负责,参照工伤的鉴定标准认定伤害等级,并按照工伤保险的报销比例报销医药费,经鉴定达到伤残等级的,可以享受伤残待遇,包括伤残补助和津贴。但“新职伤”和工伤不一样的是,工伤保障有强制性,要求用人单位必须在员工受伤治疗期间照发工资,而平台不会给骑手提供这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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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图_看看新闻)

郝正新注意到,“雇主责任险”的保险条款也在迭代,理赔范围在缩窄。“我们跟骑手、站长聊天,他们也发现针对众包的保险条款不再是一开始的‘每天3元,从0点保到24点’,变成了保障骑手每接一个单,从接单到配送完成的前后两小时。现在对专送骑手变成了只保障排班时间,但是每个骑手的工作时间都远不止8小时,排班之外受到的伤害保险不会理赔。”

无论是平台为骑手投保商业险,还是骑手拿到了“类似工伤保险”的赔偿、平台试点养老险补贴,骑手劳动权益的漏筛看似孔隙越补越小,劳动关系这个关键问题却始终被绕过了。 “要判定劳动者和用人单位的劳动关系主要看三点,一是劳动者接受用人单位强有力的管理,二是劳动者工资由用人单位发放,三是劳动者的工作属于单位业务组成部分。”在郝正新看来,专送骑手和平台是确定无疑的劳动关系,为他们缴纳社保是平台的法定义务。而且,“按照宪法的规定,社会保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生病和年老,或者是其他丧失劳动能力的情况下,从国家和社会得到物质帮助的一种权利”。

而实际发生的是,社保本该是劳动者无力劳动时的保障,此刻却成了有力劳动时加重贫困的负担。保障已被朝不保夕的奔波甩在身后,外卖员们被迫成为赌徒,在被不断转嫁、积聚的劳动风险下,只能紧握电动车把手,专注于眼前的路。

(应受访者要求,李彬、江新、姜乐、胡建华为化名)

冰川思享号|西贝事件的根源,在于没有谁说得清预制菜是啥

CDT 档案卡
标题:西贝事件的根源,在于没有谁说得清预制菜是啥
作者:任大刚
发表日期:2025.9.14
来源:冰川思享号
主题归类:预制菜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就网红罗永浩和西贝老板贾国龙的争论,一个从事餐饮业的朋友在他的朋友圈给贾国龙出主意说,只要问罗永浩一个问题:

你直播间带过货的好蒜道糖醋蒜瓣、手工厚切吐司、厚切猪肉午餐肉、奶酪博士金装奶酪棒、盐趣多口味海盐蝴蝶酥等科技狠活的包装食品,哪个比你嘴里所说的餐饮“预制菜”强?何须搞成这副鬼样?

贾老板如能看到这条朋友圈,则应反思西贝的“危机公关”是否还有较大改进空间。

讨论饮食问题的门槛,比俄乌战争等国际局势要低得多,更没啥风险,所以参与争论的人真是多极了,导致舆论一下就哗然了,据说还大大影响了西贝的生意。

01 史上定义最混乱的概念

从动植物活体到餐桌,是个A-B-C-D-E-F-G环节甚多的漫长过程,从哪个环节起迄算是预制菜,不同的人,甚至不同的国家,理解都不一样。

在前几轮争论中,有人就发问,速冻饺子、馒头、面包、汉堡之类,算不算预制菜?为此,2024年3月,市场监管总局等六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加强预制菜食品安全监管 促进产业高质量发展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专门给预制菜下了一个明确定义:

——预制菜也称预制菜肴,是以一种或多种食用农产品及其制品为原料,使用或不使用调味料等辅料,不添加防腐剂,经工业化预加工(如搅拌、腌制、滚揉、成型、炒、炸、烤、煮、蒸等)制成,配以或不配以调味料包,符合产品标签标明的贮存、运输及销售条件,加热或熟制后方可食用的预包装菜肴。

上面是概念的内涵,下面是预制菜的外延,界定哪些不属于预制菜:

——主食类食品,如速冻面米食品、方便食品、盒饭、盖浇饭、馒头、糕点、肉夹馍、面包、汉堡、三明治、披萨等。

——连锁餐饮企业中央厨房制作的菜肴,不纳入预制菜范围。

——仅经清洗、去皮、分切等简单加工未经烹制的净菜类食品,属于食用农产品,不属于预制菜。

如此复杂的定义,想必邀请了语言学和逻辑学教授共襄盛举。而按照官方定义,“预制菜”的范围已经大大窄化,可以说是个小众消费了。

回顾这场争论,可以发现,罗永浩说的“预制菜”,是一种老百姓的定义,只要不是现做现吃,隔段时间才食用的,就是预制菜。而如果严格按照官方定义,罗永浩就不能说西贝的菜品是预制菜,因为西贝是连锁餐饮企业,从它的中央厨房里出来的菜肴,不叫预制菜。

把这个官方定义放到全球食品安全要求极高的日本,会有水土不服。

2023年的《经济参考报》有一篇文章称,预制菜在日本种类繁多、应用广泛,几乎可以说日本人一天都离不开预制菜。该文将开袋即食的罐头及软罐头包装食品、真空食品、冷冻食品、方便食品,以及速冻水饺、速冻烧麦、铝箔包装的真空即食商品,还有免洗免切搭配合理的蔬菜包、水果盒,已切好拌好完成调味的肉类食品,还有各种风味的方便食材,均列为预制菜。

2023年,公众号“旅法华人”报道称,法国《六千万消费者杂志》发布的一项关于速食食品(预制菜)的调查中,库斯库斯(一种用粗麦粒制成的北非菜肴,在外形很像小米的主食上浇上蔬菜和肉类制成的配菜)位列其中。

鄙人没有吃过这道法餐,但观其配料,说它是“法国盖浇饭”应该没什么大错。说到盖浇饭,按我们的官方定义,是主食,那就不能算是预制菜了。

预制菜,这恐怕是史上定义最混乱的概念了。罗永浩和贾国龙各说各的,各气各的;官方和民间理解的不一样,中国和外国的理解也不一样。一个概念没有统一的内涵和外延,如何一起讨论,如何进行判断、推理?

孔子说,定义、概念、名分不统一,最终会使老百姓连手脚放在哪里都不知道,结果就是互殴,一片混战,这正好契合了目前的舆论场现状。

如果“预制菜”的定义不统一,下一个“某永浩”还会出现,社会舆论还将付出成吨的口水。

02 预制菜为什么不安全

日本是预制菜的生产和消费大国,有报道称,目前日本共有约100家企业向市场提供500多种软包装预制菜。有业内调查显示,各种预制软包装熟食在日本家庭餐桌领域的利用率达47.7%,已成为日本饮食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反观中国公众,对“预制菜”却存在普遍的反感。综合中国消费者的担心,主要体现在这三个方面:

第一,添加防腐剂,以及防腐剂超标。

对防腐剂的担心,源于过往食品安全的噩梦。

多年前,人们见识过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海鲜食品,见过违禁药品用于食品防虫,中国消费者深受防腐剂刺激,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如防腐剂就是福尔马林,福尔马林就是防腐剂。你提到其他防腐剂,跟他说防腐剂的安全性,但在他的观念里,那也不过是福尔马林的表兄弟而已。

可能是为了缓解中国消费者对防腐剂的普遍担心,在2024年的“通知”中,特别规定预制菜是“不添加防腐剂”的。这个规定很有意思。

举个例子,一家专门做八宝饭的饭店,如果上午做好放冰箱里冷藏,到晚上重新上屉加热卖给顾客,这份八宝饭符合官方规定的“预制菜”。但如果这份八宝饭放了防腐剂,搁在冰箱里,三五天后再买给顾客,就不在官方规定的“预制菜”范围了。

这大大违反了一般消费者的常识。为照顾这种情绪而特意规定预制菜“不添加防腐剂”,容易把食品工业相关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搞成一场文字游戏。

正本清源地看,现代食品工业的两大基石,一个是防腐剂,一个是冷链物流系统;没有这两个东西,就没有现代食品工业,也就没有现代大城市。

关键的问题是,你怎么保证你所使用的防腐剂是安全的?你怎么让公众在观念上让福尔马林与食品防腐剂脱钩?

第二,以次充好的食材。

中国饮食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食材通常会切得比较细碎,做熟之后,不易看到原初模样和色质,这给无良商家留下了干坏事的空间。

预制菜被反感的一大领域是学生餐饮。数年前发生过几起家长发现学生食堂里的原材料腐败变质和生芽的案例,经过严厉整治和防范,这种丑闻最近不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但家长内心怎么想,不得而知。

客观而言,如果商家存心不良,预制菜的制作过程中,食材以次充好有大量机会。食材不新鲜,加大香料的投放力度;食材有腐败,把腐败的部分挖掉用好的部分;保质期快到了,可以修改一下,重新上市……这些问题,谁发现得了?

以次充好的食材的确不会一次性吃死人,除了批评教育道德谴责和罚款,还能怎样?但长久食用,难免不会危及健康,约略等于慢性杀人。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个介于良心与法律之间,严刑峻法未必能解决的问题。

第三,营养性问题。

肉类和其他蔬食制作好之后不及时使用,营养肯定会流失,甚至产生不利于健康的有害物质。这是现代营养学的基本常识。

问题在于,一种预制菜在多少天之内,营养成分流失多少。我不知道有没有相关研究,即便有,至少没有公开宣讲,更没有商家主动把营养流失状况标注在包装上。这只能深表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预制菜的出现,本身就是快节奏城市生活的产物。菜肴不预制,吃一餐饭花的时间,恐怕会成倍增加。在时间成本和营养损失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既要又要还要的辩证法,是不存在的,这需要观念的转变。

03 消费者需不需要有知情权?

餐饮业是中国最市场化的行业之一,消费者具有最大的选择权用脚投票。既已如此,消费者是否可以对餐馆的预制菜售卖情况享有知情权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首要问题还是定义不统一。比如按照民间对预制菜的定义,西贝卖的是预制菜;但按照官方对预制菜的定义,西贝卖的就不是预制菜。按日本或欧美的定义,它是预制菜;按中国的看法,它不是预制菜。同样一个东西,既是A又不是A,知了这个情,有什么意义?还不照样在舆论场打架斗殴?

其次,既然公众普遍不相信“预制菜”,各方定义也不相同,也就说明,大家说的不是“预制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消费欺诈,比如食品安全,等等。治理这些问题,相应的法律法规也比较完备,关键是执行,另立新规,无谓消耗有限的司法资源。

再次,鉴于“预制菜”在中国大陆名声不好,就像这一回,罗永浩和西贝老板贾国龙这两个人看上去吵得凶,但是,在“预制菜是坏的”这个问题上,双方很显然达成了高度共识。

现在很多餐馆已经在招牌上明示“本店不提供预制菜”之类的信息,这是市场自发满足消费者知情权,充分的市场竞争会自发净化市场。但问题是,当店家和消费者对何谓预制菜的理解不一致的时候,是否会引发冲突?

毋庸置疑,预制菜引发的争论,主要来自于食品安全引发的焦虑。食品安全无虞,谁还有闲工夫去关注预制菜的问题?而现在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妖魔化预制菜,根本无助于食品安全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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