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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诺贝尔奖算什么,车尾箱放着单位发的花生油才算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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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诺贝尔奖算什么,车尾箱放着单位发的花生油才算有出息
作者:叶克飞
发表日期:2025.10.11
来源: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主题归类:诺贝尔奖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刚刚获得2025年诺贝尔化学奖的日本科学家北川进,在新闻发布会上分享了自己的座右铭——“无用之用”。

按照一般中国人的观念,得了诺贝尔奖,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单位”也跟着面上有光。拉横幅、发喜报、搞各种研讨会,都是标配动作。不过北川进所在的京都大学,这个近年来日本的“诺奖摇篮”,表现相当淡定,官网仅仅发布了北川进获奖简讯,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至于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坂口志文,虽然当年在京都大学研究生院退学,但也是京都大学的正牌校友,可京都大学并未有任何提及,更不会满校园挂“本校校友获诺贝尔奖”的大红横幅,绝无“硬蹭”之举。

中国人推崇“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反差感,将“天下知”视为回报,但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欢京都大学这种获奖后的淡定与获奖前的寂寞所呈现的一致感。

中国孩子从小就听惯了苦难哲学,很多时候哪怕稍微想往正常人那里靠一靠,都立马会有老人站出来说你瞎讲究,然后来一句“一看就是没吃过苦”。他们会为所有野蛮、鸡贼、计较、贪婪和走火入魔式节俭套上一层神圣外衣,那就是“我吃过苦所以我知道”。虽然绝大多数人只会在苦难中沉沦,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实现逆袭,但这并不妨碍苦难哲学对“苦难成就了我”的夸大。这种愚蠢思维其实有一个重要基础,那就是在中国传统的功利化叙事里,“有用”才是关键,他们粉饰苦难,是为了给苦难找到“用途”。虽然事实上苦难并没有用,反而伤害人的心智,造成各种不可逆的伤害,但少数成功者的“逆袭”仍然会被包装,就像传统故事里的穷书生中状元又抱得美人归那样。

不仅仅是苦难,生活中的一切东西与际遇,都会以“有用”和“无用”来划分。中国孩子从小就处于“远离无用”的状态:画画有什么用?你以后又不当画家;看小说有什么用?都是胡编乱造会让你学坏;打篮球有什么用?有那时间你怎么不去做题;音乐有什么用,难道以后街头卖唱吗?至于玩积木玩沙子看卡通片,那更是纯属浪费时间。

这种功利心态不仅仅体现于学生时代,更贯穿了许多人的人生。若是一件事与升官发财、考大学考公务员找好工作无关,就会被划入“无用”之列。

结果许多人就陷入无趣的悲催人生。甭管开心还是不开心,想找个乐器释放下情绪,结果发现自己啥也不会,出门见到风景也没法提笔来个素描,读书读了十几年,课外书没读过几本。由此衍生的审美缺失,更是让许多人连装修个房子、出门搭配个衣服都难看得要命。

很多人总是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用功利心态去面对孩子眼前的教育,过分强调“有用”,你的孩子就已经失去了未来。

北川进研究了数十年的金属有机框架材料,曾因“无明确用途”而遭冷遇,但正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和京都大学的包容,让他坚持到了今天。京都大学以“自由学风”为校训,强调学习和研究的独立自主。没有论文数量和引用率之类的硬性指标考核,不刻意强调应用转化等短期成果,而是坚持长效考评,鼓励研究者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研究周期探索基础课题。

而在东京大学,据说研究人员可以十年不发表论文,但必须定期提交“失败报告”。资料显示,价格极其昂贵的超导磁体等设备,在东京大学可24小时预约,论文署名强制分离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也正是在这种包容机制下,梶田隆章用十几年时间验证中微子振荡理论,大隅良典专注酵母细胞自噬现象二十年。真正的原始创新,无法用“工业化流水线”的模式生产,它需要的是“耐心资本”。

更可贵的是,不少日本媒体还泼起冷水,批评现行教育体制和科研环境,认为诺奖获得者多半成长于当年经济高速发展期,而科研经费的缩减、基础教育的薄弱,会导致日本科研后继无人。2014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中村修二,多年来也一直尖锐批评东亚教育体系,称之为“浪费时间”,认为年轻人被束缚于过分功利的应试体系中,严重破坏心智,也会带来黯淡未来。相比之下,中国年轻学者普遍面临的是“35岁焦虑”,还有整个社会对基础科学的漠视。

还有不少人会自以为理性客观,来个“凡事都要两面看”,认同科学家要耐得住寂寞,但认为普通人不一样。在他们看来,普通人不搞科学不搞艺术不搞文学,就应该一心想着赚钱或者往上爬。毕竟,那才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立竿见影”“短期见效”“赚快钱”,这些都是许多人的生存准则,也是评价标准。如果你二十来岁、工作几年,人家问你做什么,你说研究摄影或是咖啡,或者在排话剧,对方跟你客套的同时,心里就会把你归于“不务正业”的行列,如果你说自己已经提拔了副科正科,对方立刻肃然起敬,说你前途大大的好,是个做正经事的人。前几年有个拿山东开涮的段子(其实不仅仅山东,全国各地都一样),说老人家对“有出息”的定义,就是在体制内“正经单位”里上班,开个帕萨特,车尾箱有鲁花牌花生油,必须得是单位发的,早早成家立业,妻子是中小学教师,生了儿子,儿子还能通过单位指标入读重点小学或初中。

其实,无论是伯克利这种诺奖层出不穷的研究型大学,还是近年来成为诺奖摇篮的京都大学,都并非只有学者才有“慢”的资格,普通学生也一样,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教育氛围。京都大学在东亚文化仍有强大根基的日本算是个例外,但伯克利在欧美世界却属于常态。也不仅仅是大学如此,整个社会都是如此,没读过大学的普通人,也可以毫无功利心地慢下来,潜心于一件事。比如沉迷于木工,不为赚钱,只为给自己的家添置一件亲手做的家具,或是坚持摄影,不为商业用途,只为给自己留下永恒记忆……

中国社会的功利思维有深刻的社会基因,社会评价体系极度单一化,“成功”被狭隘定义为高学历、高收入、高社会地位,多元价值失去生存空间。

家庭早已成为社会功利思维的第一道传送带。常挂在中国家长嘴边的“这个没用”,意味着对“有用”的狭隘定义。在大多数家长眼中,“有用”等同于“对升学有用”、“对找工作有用”、“对赚钱有用”。绘画、音乐、哲学思考,除非能转化为证书、加分或直接的经济回报,否则便是“无用之事”。也因为整个社会存在巨大的阶级坠落风险,容错空间极小,规避风险成为许多人奉行的第一原则,所以考公考编这种“主流”选择才会被认为靠谱成熟的路子,即使是做基础科研,也会被视为不稳定。

其实,所谓有用无用,本质是长期与短期之别。人们太执着于“立竿见影”,却很少想过漫长人生里到底需要些什么。有些“有用”的知识,仅仅有用于一时,而人文与艺术,却是当你需要时已无法弥补的东西。也正因此,乔布斯才会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

最后以我一条朋友圈作结——

无论伯克利还是京都大学,其实都是走“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路子,不是为了诺奖,也不只是研究者,即使是普通学生,也在这个氛围里成长,潜心静气,尊重知识,不急功近利。中国人鼓励的是“争”,是立竿见影,一样东西不能马上赚钱,不能帮助升学,不能帮助考公考编,不能满足高楼大厦的“气派”,立马就被归为“无用”。所以课外书没有用,哲学没有用(凡事有好有不好的极端伪辩证法是唯一例外),艺术没有用,文化没有用,历史建筑没有用,城市记忆没有用……他们活得就像猪圈里的猪,只知道猪食有用,其他不能填饱肚子的都没有用。如果指出他们的短视和愚昧,他们就会说“猪圈里都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你如果不跟大家一样,怎么在猪圈里继续生活呢?”他们不知道,猪圈正是少数人所制造,希望的就是猪只知道填饱肚子,没有空想其他任何事情,没有逻辑没有审美没有对文明的尊重,养肥了就拎两头出来杀了吃。

「也许,去拍纪录片吧?」

昨晚,跟筱烨从宠物医院回来,走到楼下时她问我:「假如不需要为钱发愁了,你会去做什么?」我脑海里先是划过各种不确定的数字,一千万?八千万?三个亿?还是 5000 亿?

多少钱能算自由?拥有多少不用发愁?

我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目标,是做出一些能对人有益的东西。作为工业设计师,我觉得我的这个身份是充分满足了我从小到大的愿望的。但是,这个愿望在成为设计师之后,就停滞不前了。我至今也没有做出能令自己满意的,能够称之为「好作品」的对世界有益的东西。

我其实清楚,这不全是我的问题。

能力我当然自信是没问题的,但远不够出类拔萃到可以被称为天才的程度;时代的机会其实并不少,我亲眼见证过的都不胜枚举,设计师的机遇是多的,即便不是我,我也不会否认这个时代是对设计师友善的;个人的运气不是可以评价的部份,我认同王德峰教授的观点,人到三十得知命认命,这不是说要被生活锤打成老牛,是知道自己寸长寸短在哪里。

曰「六亲无靠,大器晚成」,便不强求。

但无论何时,如果以不愁开销为前提考虑未来想做的事,我冒出的总是「回到舞台」「专心写作」「做慈善性质的设计」这一类事情。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的「欲望」所在。

「也许,去拍纪录片吧?」

这句话说出来时,我自己也惊愕了。

我知道我考虑过这件事,但我从来没有把它上升到「后半辈子的目标」这样的高度。筱烨问我是不是想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我说:「不是的,我不是想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我是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这三四年间,我渐渐地把「自己」从欲望和野心中拿出来了。前几个月,@两个皮蛋的初号来找我聊天,席间,我说了一段话,大意是:

我现在只在乎我那些想法是否传播出去了,是否影响到了那些真正有影响力的人,大的媒体机构也好,数码科技博主也好,人文艺术博主也好,只要他们能从我这里了解到真正的设计是什么样子的,不是陈词滥调的刻板印象,不是动辄灵感来源和像这个像那个,那么,我写的文章和做的视频就有意义。我作为个体是否有足够大的影响力,没那么重要,但我能作为一把种子撒向远处,这比我短暂的一生本身重要得多。

这不是浪漫化,而是彻底的实用主义。

作为工业设计师从 05 年工作到现在,设计和制造了多少东西,它们的生命周期是多长,归属何在,我大概是知道的。造物是人类的特权,因此敢称万物灵长。可人造之物不永恒,要么是在岁月中破败的石块建筑,要么是长久不化的塑料垃圾,都是昙花一现,不得善终。但凡是实体,都有消亡的时候。这个周期,绝大多数时候是比人类个体的平均生命周期短的。

但文明可以绵延数千年,通过记录和记忆。

因此才会有那个笑话:如何成为百万富翁?去拍纪录片。你会从千万富翁成为百万富翁。纪录片就是很烧钱,不管是记录人类还是地球的故事,这种记录形式一定是需要耗费巨大劳动价值的。正如人类练习内观,从亿万斯年的衍化中诞生的智能生命,觉察到自身的存在,并对自身进行观测和记录,这也同样耗费了巨大的资源。只是,我们作为人类的个体,通常难以察觉到这一现象。但你察觉到时,就是一次生命的奇迹。

假如我们是另一些生命创造出来的,那就是更大的奇迹。

当然,我并没有要拔高自己想拍纪录片的想法,只是在陈述其拥有远高于「设计」「话剧」「写作」之类个人私心的观点。在我能力和命运的射程内,大体上只能追寻上述三者,并且大概率在有生之年都难以企及我所认为的高峰,但如果让我以「无须在意代价」为前提来畅想的话,那句不经意透露的想法向我指出了更高的云上有什么。

我可以化归尘土,但尘土上会有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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