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DNA数据库与权力的隐秘延伸

作者:星辉
9月,一则几乎被忽略的新闻从内蒙古锡林浩特传出——警方自9月5日起,集中采集辖区男性居民血样,录入地方DNA数据库。官方解释称,这是为了“完善公民身份信息”、“防范走失”与“便于证件办理”。然而这份看似温和的公告,却打开了一个沉重的问题:当国家开始系统性地采集男性DNA,我们究竟站在怎样的社会门槛上?
人脸识别、指纹录入之后,DNA信息的收集,是信息化治理的又一次跃进。但它与前者不同——指纹识别的是“我”,DNA识别的却是“我们”,是一整个家族、血统乃至潜在亲缘网络。它不仅是个体识别技术,更是一张铺开的家系地图,是人类身体最深处的社会档案。
一、从“破案利器”到“家系网络”:权力的技术延伸
在刑事侦查领域,Y染色体家系排查技术确实带来了革命性突破。白银案、南医大案等长期悬案的告破,都离不开Y-STR比对。其原理是:男性的Y染色体从父系稳定遗传,因此只需家族中一人入库,便可在家族范围内追溯潜在嫌疑人。公安系统称这种思路为“以Y找群,以常锁人”。
然而,这种“找群”的逻辑也意味着:任何一个男性个体的DNA信息,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整条父系血脉。换句话说,一个人被采样,整个家族都被纳入了隐形的监控半径。技术的精准,并没有消解它的社会风险,反而拓展了国家治理触角的生物学边界。
这正是Y库的本质所在:它并非只是侦查工具,而是一种家族化、血缘化的社会治理手段。它让“嫌疑”的定义在生物层面上被扩张,从具体的个体,延伸到潜在的基因共同体。
二、没有立法的“技术合法性”:当程序失语
更令人警惕的,是这项措施的法律基础。按照现行刑事诉讼法,DNA样本的采集仅限于犯罪嫌疑人、被害人或与案件直接相关人员。锡林浩特警方却以“完善公民身份信息”为由,对辖区所有男性采血,这显然越过了法律授权的边界。
在法治原则中,“法无授权不可为”是公共权力的底线。任何数据收集若未经明确立法授权,就属于越权行为。而此次行动,却以“非强制”、“自愿”之名掩盖了行政压力的实质性存在。在一个小城镇,警察上门、村医随行、村干部动员,所谓“自愿”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空间?
技术合法性与程序正当性之间的断裂,恰是当代中国信息治理最突出的风险所在。我们太容易接受“技术中立”的神话——只要它有效、便捷、能破案,就被默认为“合理”。但在法律缺席、监督缺位的前提下,技术的中立只是幻觉,它所嵌入的是一种不对称的权力结构:公权在采集,个体在被采集;信息在积累,隐私在消失。
三、“姓氏基因”与“社会谱系”:隐私的再政治化
Y库技术的核心,是对男性家系的追踪。它依赖的基因片段被称作“姓氏基因”,因为Y染色体的传递方式与传统父系社会的“传姓”极为相似。这种巧合极具象征意义:它把中国社会那种深植于血缘与宗族的文化逻辑,数字化、技术化地复活了。
从社会学角度看,这种“生物血缘化”的治理模式,恰恰与现代公民身份理念背道而驰。现代国家建立在法律关系上,而不是血缘关系上;公民应当是基于权利与义务的平等个体,而非某个家系的成员。当国家在生物层面上重新标定公民身份——哪怕只是出于侦查需要——它无形中就把“家族”重新拉回了政治场域。
这种“隐私的再政治化”,远不止技术问题。它意味着:公权力不再仅仅管理公民的行为,而开始管理公民的身体与血统。信息主体的“可识别性”变得无限延展:你的身份不仅由身份证号定义,还由你无法改变的遗传密码定义。
四、侦查效率与公民权利:技术扩张的悖论
支持Y库的人常以“侦查效率”为理由。确实,DNA比对让积案侦破率提高,成本降低。然而,效率并非社会治理的唯一目标。任何治理手段,都应当在效率与权利之间保持平衡。
极端地说,如果效率至上,那么安装家家户户摄像头、强制佩戴定位芯片、收集所有人的基因信息,都会让犯罪几乎无所遁形——但那仍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社会吗?现代法治的核心,不是最大化控制,而是限制控制。真正的文明,不在于破案速度,而在于不因破案而牺牲无辜者的权利。
DNA数据库尤其特殊,因为它几乎无法“退出”。一旦信息入库,就可能永久存在。Y染色体的“家系代表性”使得数据即使当事人去世,也能被无限追踪。这种时间上的“永生”,让数据治理的责任也变得永久——而我们并没有看到相应的法律、技术与伦理机制来承担这种永久性。
五、从技术治理到身体政治:未来的隐忧
Y库的出现,是技术治理逻辑的一次极端化表达:治理者掌握的信息越多,社会就越“安全”。然而,安全的另一面是控制。当个体的身体信息被系统化、编码化、数据库化之后,身体就不再是私人的,而成为一种可被调用的资源。
在国际上,DNA数据库的伦理争议早已持续多年。欧洲国家普遍采用“比例原则”,即只有在严重案件、确有必要时方可采集DNA,并设定严格的销毁期限和用途限制。即便如此,仍有大量质疑指向“基因歧视”“数据滥用”“家族关联追踪”等问题。而在中国,尚未有任何法律明确规定DNA数据库的采集程序、使用范围、监管机制与退出制度。我们正处于技术发展远远超前于法制保障的阶段。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种生物信息治理的逻辑,一旦确立,将极易扩展。今天是男性Y染色体,明天可能是SNP检测、外貌预测,乃至疾病基因筛查。技术从来不会自我约束,它总是在被发现“有用”之后,迅速滑向“泛用”。
当DNA数据被纳入公民身份系统,不再只是侦查工具,而是社会治理基础设施时,公民的身体将不再完全属于自己。这种从“社会管理”到“身体管理”的转变,是当代技术政治最深刻的趋势之一。
六、沉默的社会与缺席的立法
更令人忧虑的,是公众的沉默。锡林浩特事件曝光后,舆论反响平淡。没有大规模质疑,也没有官方解释的充分回应。相比人脸识别、个人征信等议题,DNA似乎距离普通人太远,技术太复杂,难以形成情感共鸣。这种“知识盲区”恰恰成为最危险的空间——因为不了解,人们更容易默认“无害”;因为不抵抗,权力就能更顺滑地推进。
然而,隐私的丧失往往不是一次剧烈的剥夺,而是缓慢的滑坡。从指纹到人脸,再到DNA,每一次技术扩张都以“便利”“安全”“防走失”之名出现,每一次公众都在“反正我没做坏事”的心理下逐步退让。最终,我们也许会生活在一个完全透明却彻底不自由的世界里。
七、立法滞后的代价:当监管永远在“追赶”
技术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立法。自1990年代DNA数据库兴起以来,中国尚无任何专门法律对其采集、存储、使用进行规范。国家标准《法庭科学DNA数据库建设规范》仅关注技术质量,而非权利保护。结果是,DNA采集在制度层面处于灰色地带:既非明确合法,也非明确违法,只要挂上“破案”“防走失”的标签,便可堂而皇之地执行。
这种“灰色治理”是风险最大的状态。没有法律约束的权力使用,意味着责任无法追溯,滥用无法惩戒。信息一旦泄露,不仅会揭开家族隐私、非婚生子、领养关系等社会禁忌,还可能在就业、保险等领域引发基因歧视。技术人员、行政部门、第三方承包公司、数据管理者……每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潜在的风险源。
当DNA数据库的建设与扩张持续推进,社会必须追问:谁来监管采集行为?谁能访问数据库?信息保存多久?当事人是否有权要求删除?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再先进的技术都可能成为侵犯公民权利的工具。
八、当“血缘”成为治理逻辑
Y库并非单一的技术项目,而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对权力、隐私与安全关系的真实态度。它所代表的,不只是侦查工具的进步,更是一种治理思维的转向——从社会控制到身体控制,从行为监督到基因识别。
它让我们重新面对一个根本问题:在追求安全与秩序的名义下,我们愿意把多少身体的、私密的部分交出去?而谁又能保证,这些数据不会被用在另一个“合法”却危险的方向?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比犯罪更难防范的,是技术被权力驯化后的野心。那时,真正被锁定的,不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我们每一个被数据库标记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