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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文库】真实故事计划|住在香港大火楼群里的中低收入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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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住在香港大火楼群里的中低收入者们
作者:金晶 陈婧瑄 刘思聪
发表日期:2025.11.29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截至11月28日10时18分,经历逾43小时,香港特区政府宣告,大埔区宏福苑大火完成灭火及救援工作。截至11月29日下午15时,根据已确认遗体,此次火灾已造成128人遇难,仍有150人情况未明。
作为政府在1983年开放出售的保障性住房“居屋”,宏福苑的住户多为香港的中低收入人群。他们大多在80-90年代,三十岁左右买房,如今成为年近七旬的老人,与伴侣、子女共居或独居。他们的子女许多在居屋中出生、成长,如今步入中年,成为第二代住户。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香港的“夹心阶层”:既没有贫穷到能申请只租不卖的“公屋”,又无力负担私人住宅,通常做着文员、力工等基础工作。
惨重损失与一项维修工程有关。2024年7月,宏福苑因老旧开启维修,承建商的工程总费为3.3亿港元,由1984户住户平摊,平均每户需承担16到18万港元。这是独属“夹心层”的困境:只有中低收入群体才能入住的居屋,在成为必须维修的旧楼后,又给他们带来超负荷的压力。
付出高额维修款后的一年半里,住户们与工程方使用的易燃建筑材料共存。封窗用的发泡胶板,最终促使大火迅速蔓延。
普通人对抗拮据处境的最多手段,是忍耐与节省。当大火烧进屋内,极致压缩的夹心生活,被火焰迅速吞噬。

陷于大火的人们

得知自家所在小区起火时,67岁的陈燕芳正在医院看病。

消息是开车路过宏福苑的亲人打电话告诉她的。11月26日下午15点过,她赶到现场,目睹火焰在大楼外墙攀升,“成条柱噉样烧上去(像柱子一样向上燃烧)”。她赶回自家所在大楼,看到消防车停在门口,整栋楼被浓烟笼罩。

香港发生了过去70余年来最惨重的一次火灾。截至11月29日下午15时,根据香港特区政府警务处数据,此次火灾已造成128人遇难,当中一名死者为消防员,另有83人受伤。失联名单中,确认144人安全,仍有150人情况未明。

根据香港特区政府新闻处消息,11月26日下午14点51分,消防处接到火警,香港新界大埔的社区宏福苑起火。当时,宏福苑的8栋31层高楼都在维修工程中,大楼外墙覆盖着棚网与棚架。F座宏昌阁底层外墙棚架率先冒出火光,仅六分钟火焰便延烧到四楼,随即一路窜升至高层,向邻近楼栋蔓延。

半小时内,火势扩散至邻近的6栋大楼。最终,大火烧遍7栋住户超200户的高楼,超过1500户人家陷于火海。

大埔区坐落于香港新界东北,远离港岛、九龙等繁华核心城区,这里生活节奏缓慢,以中低收入家庭与老年人居多。
宏福苑的住户,也以60-80年代的两代人为主。根据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的2021年人口普查数据,在宏福苑居住的4643人中,有36.6%为65岁以上老人,40至64岁占30%。

他们多是香港的中低收入人群。宏福苑在1983年1月开放申请售卖,是香港第一代“居者有其屋计划”的房屋,是由香港政府组织兴建、面向中低收入市民出售的保障性住房。

这类房子简称“居屋”,通常以“苑”命名。当年,宏福苑每个单位的面积在50平米上下,第一批售价平均14万左右,是市场价的五到七折。

在当年入住“居屋”的,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某种意义上,他们是香港的“夹心层”:既没有贫穷到能申请只租不卖的另一种保障性住房(简称“公屋”,通常以“邨”命名),又无力负担市场价下的私人住宅。

如今,这群青年成为年近七旬的老人,与伴侣、子女共居或独居在屋中。而他们的子女,许多在居屋中出生、成长,步入中年。

11月28日上午10点过,在宏福苑西北侧广福商场的平台,陈燕芳从援助物资中挑走一个黄色的卡通水杯。她身上仍然穿着26日事发当天的灰色外套和牛仔裤,烫染的棕色短发顶部有白色发根。手中拎着的蓝色大袋子里,装着她在现场拣的市民捐助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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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陈燕芳在广福商场平台,展示安置点情况

宏福苑的这套房子,是陈燕芳1994年买下的,50平米,两室两厅,售价约50万港币。

住进这套房子,是陈燕芳和丈夫作为香港中低收入群体,在一公里半径内完成的第一次阶层跨越。

最初,陈燕芳和丈夫、大儿子一起挤在祖母的狭小公屋居住。直到90年代,一家三口才申请上自己的公屋,在邻近宏福苑的广福邨,租住上一套30平、一室一厅的房子。

再次怀孕后,她辞去文员工作专心照料家庭,也开始和丈夫筹划买房。家庭收入不足以购置更好的房产。两人再次研究起港府计划,提交了购置邻近居屋宏福苑的申请——这里不仅更大更宽敞,还意味着他们终于有机会在香港,购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90年代寸土寸金的香港,要申请上居屋并不容易。按照针对公屋居住者的政策,陈燕芳先填写了资格证明书,再由香港房屋委员会“摇号”决定优先顺序。

她足足等了两年。丈夫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当时每个月收入六七千港币,一半都用来还房贷。剩下的资金两人省吃俭用,供两个儿子读书。

入住宏福苑小区H座805室的那天,一家四口开启了新生活。31年间,陈燕芳的两个儿子相继成家,独立搬出去,各自生育。50平方的空间,与30载的记忆,陪伴着夫妻二人步入晚年。

起火当天,丈夫和陈燕芳一样有事外出。两人幸存。

站在大楼门口,看着火光漫天。陈燕芳突然意识到,除了此刻身上口袋内的手机、钱包、钥匙,她什么都没带走。

封闭窗户之后**

火灾发生后,11月27日,3名涉事工程公司宏业建筑的负责人,因涉嫌误杀罪被拘捕。香港廉政公署成立专案小组,针对维修工程可能涉及的贪污行为启动调查,于28日先后拘捕11名人士,包括工程顾问、棚架工程分判商及承建商负责人等。

贪污疑云中,多为中低收入的宏福苑住户,长期生活在危险的密闭空间之中。

自2024年7月起,宏福苑的8栋住宅大楼同时开始维修。大楼的外墙,被绿色的棚网和竹制棚架遮挡,而住户的窗户外部被发泡胶包裹。据财新报道,维修动工之前,工程方告知住户,这是一项保护措施,可以避免工程期间有碎石掉落击中玻璃窗。

据有关部门初步调查,包裹窗户的发泡胶正是此次火灾造成巨大伤亡的重要因素。火灾始于低层棚网,继而引燃发泡胶,急速蔓延至邻近楼栋。点燃的发泡胶又导致玻璃爆破,大火窜入室内,造成多栋内外同时起火。

在宏福苑一年半的维修期间,陈燕芳家中的阳台被封闭,三台空调被强制拆去两台。

屋子里闷热潮湿,不见天日,她过着有“密室感”的生活,“系好阳光顶啊,我乜都唔知,大风乜都唔知,好压抑嘅(是阳光好的天我也不知道,大风天也不知道,好压抑)。”

她也想过搬出去住。但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她想应该难再容下两位老人。

大楼维修期间,71岁的林力和陈燕芳过着相似的日子。除了留在宏福苑,他“没有选择”。

1983年,林力买下宏福苑E座21楼的一室。退休后,他和儿子同住一屋。晚年,林力身体不好,没办法继续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来源,靠退休金生活。

更多被发泡胶遮蔽的面孔,闪现在失联求助的网页中:90岁坐轮椅的老人及其护工。独居的80几岁婆婆。七八十岁的老夫妇。一位被困于厕所、手机没电的老人。一位凌晨6点发来最后一条消息的爸爸。还有好几个钟未饮奶的15个月婴儿。

宏福苑的8栋31层高楼,每层有8户人家。作为居屋,小区设计的初衷之一便是用最小空间容纳最多的人。在每户实用面积不到五十平的空间里,拆分出两间卧室、厕所和客厅,平均一家住进3到4口人。

这一逻辑也延续至每家每户。在可见的画面中,人们在逼仄中努力建构生活,有对室内空间的极致利用。

入户处只留一个转身的余地。接着紧贴置物架与鞋架,躲避遮眼藤蔓般的雨伞、杂物、塑料袋,扭身举手按响厅堂的灯光。

厨房塞进冰箱、水池与灶台后,只剩一块仅供一人站立的空间。碗筷凌空架柜,排气扇纸一般做薄贴在窗上,笊篱、锅铲等物挂满空墙。

餐厅客厅合二为一,是一些多代家庭与护工的共享区域。一切家具秉持小巧原则,三座沙发不容躺卧,方形餐桌下堆满塑料储物箱,电视机紧贴墙面,高空用电视柜辟出一片猫咪容身的窝。

谁要提前回屋休息,只需起身绕过他人,客餐厅立时宽敞许多。然而,三步长两步宽的次卧与一间稍大的主卧,除床之外,也要储存全家数十年来积攒的什物。

一些住户分享,宏福苑的高楼窗外,在维修前本可望见吐露港、马屎洲,与香港多山多林的半岛丘陵地貌,提示着世界的广阔,这曾是他们喜爱这里的原因。

而维修的一年半间,许多住户和陈燕芳、林力一样,住在隔绝光线、密不透风的家中,忍受阴暗湿热。一则发布在社交媒体,2024年10月拍摄于宏福苑宏昌阁的房屋视频显示,当时厨房、客厅、卧室的7扇窗户均贴上发泡胶。即使在白天,室内的四盏灯也全部打开。

2025年6月30日,有业主在社交媒体上自称“网中人”,表达对工程结束的期待,“成为网中人整整一年啦,盼望着重见光明的日子。”

他们最终看见火光。一张住户拍摄的照片显示,当火势蔓延,窗外火光透入发泡胶,映红了整间卧室。紧贴火光的墙面书架上,摆放着五六十只布娃娃,床上堆着衣物和被褥,窗前悬挂着四只防尘袋中的Labubu。

当火焰烧穿封窗的发泡胶,楼外攀爬而来的大火侵袭室内,他们数十年间用物品与记忆竭力填满的狭小空间,顷刻变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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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11月27日晚,仍有浓烟从宏福苑顶部冒出

痼疾与隐忧

看到大火消息的起初,同样在居屋长大、35岁的张嘉伟就产生了一种“会很严重”的预感。

在香港做房产中介这一年半以来,每当有人来找张嘉伟咨询宏福苑购房,他的回答只有一个:“不推荐购买。”

他认为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和上一辈,都清楚居屋的隐患,“都是从这出来的”。“如果我卖给别人,出现这样的事(火灾),我心里能不愧疚吗?”

张嘉伟的父母是广东人,80年代来到香港务工后,在屯门购置了一套居屋。他在那里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寒暑假。居屋承载着他的童年记忆,也是他在香港最熟悉的地方。

穿梭在香港各个楼盘的这些年,他意识到,许多居屋都存在类似的结构瑕疵:除了极易形成加速火势的烟囱效应外,多数居屋没有防火隔断。

在结构设计的隐患外,老旧楼房的维修工程,也暗含灾难更根源的线索。自2012年起,香港实施“强制验楼计划”,全港数千幢楼龄超过30年的大厦须按规定接受检验与维修。

楼龄已有42年的宏福苑,在2016年收到政府的强制验楼法令,要求对公共部分及外墙进行修葺。

香港居屋实行房委会统筹监管、私营物业执行、业主法团自治的三层架构。一旦居屋被要求维修,业主法团就要自行主导维修决策,并筹齐款项。

2024年,宏福苑业主法团通过的维修方案备受瞩目。有当地媒体报道,承建商宏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工程总费为3.3亿港元,由1984户住户平摊,平均每户需承担16万至18万港元。住户必须在约半年内交齐款项,否则可能被告上法庭。

许多住户都与法团产生激烈矛盾。他们质疑价格不合理,收费急促,乃至怀疑承建方与业主法团间存在利益输送。

除却贪污可能外,张嘉伟觉得3.3亿的费用有另一层原因。老旧楼宇的外墙是瓷砖或水泥材质,一旦老化脱落,必须搭建大型脚手架才能进行安全维修,而搭棚是整个维修过程中最贵的环节。相比之下,新建的玻璃幕墙楼宇,其外立面本身是耐久材料,无需频繁大修,因此成本远低于老式楼宇。他认为,这笔高价费用是历史遗留问题的集中爆发,是几十年来旧楼缺乏日常修缮、维护的结果。

当时每月收入仅有退休金的林力,感到维修费用构成了不小的压力。一些住户发现维修款甚至比当年购房的价格还高。有人反问法团方,“如果拿得出钱,我就不会住这里了。你想想是不是?”悖论无人理会。维修工程在争议中执行。
只有中低收入群体才能入住的廉价“居屋”,在成为必须维修的旧楼后,又给他们带来超负荷的压力。这是独属于“夹心层”的困境:那些租住“公屋”的住户,不必为维修款操心。

11月27日晚上,距离宏福苑两站地铁、也在维修中的居屋穗禾苑,紧急召开了居民大会。

不少居民表示担心悲剧重演。穗禾苑的一楼电梯口张贴着告示,“禁止在外墙竹棚及大厦范围内吸烟”。

宏福苑大火后,张嘉伟去了趟穗禾苑,发现这个楼龄45年的小区,几乎面临和事发前宏福苑相似的情景。

9座大厦因维修均围上绿色棚网,其中一座已开始拆棚拆网。在楼宇内部,可以看见每层楼外架设的竹棚,窗外视线被绿色棚网遮盖,不时有碎渣往下掉落。有居民公开表示,家中厨房窗户被不明材质的白色板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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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穗禾苑外围,因维修围上绿色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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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穗禾苑内部视角,窗外视线被绿色棚网遮盖

据公开资料,穗禾苑采用错层式十字型设计,每三层共用一部电梯,每三个单位共用一条楼梯。类似设计也见于后期落成的翠瑶苑、兴民邨、祈德尊新邨等小区。而宏福苑则采用弹性十字型设计,同一楼层围绕中央楼梯和电梯井布置八个独立住宅单元,可容纳八个家庭,被香港居民俗称为“八面来风”。

在1981年至1991年间落成的许多居屋都采用类似结构。然而,这类设计也存在消防隐患。例如,宏福苑在厕所与厨房外侧设置了槽式通风天井,虽有利于通风采光,但一旦发生火警,天井便会与电梯井一样形成强烈的烟囱效应,导致火势迅速向上蔓延。

有业内人士分析,此次宏福苑的五级火警扑救困难,正是由于高层建筑内部形成的烟囱效应。楼梯间、电梯井等竖向通道,在火灾中成为烟火迅速上升的路径,加速了整个建筑的燃烧。

住在穗禾苑的老街坊们,也有多人认为居屋存在消防隐患。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舍不得搬离这里。

这些老旧居屋里,承载了他们半生的回忆。他们习惯了早晨去熟悉的菜市场,再顺路吃顿早茶,与楼下熟悉的老街坊们唠家常。存了钱的老人,会资助子女,帮助他们购置新房产;没存上钱的家庭,子女便会继续留在这,一代又一代。
11月28日一早,71岁的林力站在东昌街社区会堂门口。会堂内铺着不少床垫,门口贴着满员标识。

除了这个会堂,火灾发生后,大埔区内开放了多个庇护中心。政府物色了近1000个临时单位供灾民居住1-2周,并计划后续安排约1800个过渡性房屋及房协单位。灾后,香港特区政府注资3亿元,派发紧急补助金、慰问金等,统筹安排心理、医疗、殡葬等多方力量进行支援。此外,有关部门正巡查全港所有正在进行外墙维修且搭建棚架的楼宇,检查物料阻燃标准。

11月27日晚上九点,火灾发生已过去30小时,在距离受灾的宏福苑最近的大埔墟地铁站外,挤满了自愿捐赠物资的香港居民。

火灾发生后,这里成为了一处物资收集站。牙膏、纸巾、泡面等生活物资会在这里聚集,再由义工开车运送至各个救助站。一位香港市民提了一袋从家中整理的旧衣物匆忙赶到。下班后,她跑遍附近的紧急收容所,都称物资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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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11月27日晚,广福商场平台聚集的志愿者们

广福商场平台上,义工们忙了一夜。从各地赶来的人,搬着成箱物资汇聚到此。受灾住户们在这里自行拿取需要的用品。现场提供了心理疏导、创伤安抚等服务。

拿着黄色卡通水杯的陈燕芳,等到了前来会合的丈夫,一起前往安置场所。她得知那里只有两张床和一张书桌,限制两周居住时间。陈燕芳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东昌区社区会堂的林力,正等待儿子接他前往新的住处。

29岁那年,他买下宏福苑的这套一居室。那时,他从事器械维修工作,每个月收入两三千港币。作为小区最早的一批居民,42年来,林力在宏福苑成家立业,生下儿女,“我以为我会永远住在这。”

火灾发生时,林力刚出门五分钟。后来他得知,自己居住的宏泰阁正是火灾最猛烈的区域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宏福苑火灾后,他们在寻找失联的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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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宏福苑火灾后,他们在寻找失联的亲友
作者:记者:覃思 程靖;摄影:黄宇
发表日期:2025.11.30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归类: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寻找

热闹的宏福苑不见了。这个曾经居住着4000多居民的社区,如今只剩下七栋被烧得灰黑的高耸楼栋,割断了白色的天际线。燃烧过的竹棚像枯草编成的网,包裹住斑驳的墙。大部分窗户失去了玻璃,留下空洞又细密的缺口。楼宇外围被红色警戒胶带层层围起,与外界拉开了上百米的间隔。偶尔有拖着崭新行李箱或小推车的一家几口经过,步子很缓,很轻。他们是宏福苑幸存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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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小区外已拉起警戒线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还要继续。小雪一家四口暂住在一处叫“大埔酒店”的家庭旅馆,这也是她工作的地方,距离宏福苑步行只要15分钟。小雪生长在重庆,20多年前嫁给一个香港人,自此以宏福苑为家。刚一见面的时候,她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她反复告诉我们,她想开了,她是很幸运的。

她家在第四栋。“好像听说,第三、五、六栋烧得最厉害,其他的要轻一些。”火灾那天,唯一一个在家的是小雪儿子,他正好游戏打累了,下楼找餐厅填肚子,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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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小区不同楼栋受损程度不同

26日那天得知失火的消息,小雪赶到家已经是三点多,她看到起火的楼剧烈燃烧,但还没波及到第四栋。警方已经拉起警戒线,她就走到邻近的公屋广福邨下的街心公园,从那里能望到整个宏福苑。到了傍晚,灰黑的浓烟已经遮住了她在顶楼31层的家。“看不清烧到了没有。”她抬头望了很久很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在小公园踱步,一直走到凌晨两点才离开。

“大埔酒店”老板娘李太是26日下午众多给小雪打来电话的人之一。李太60来岁,梳着发髻,画着讲究的弯眉。她立刻给小雪一家留了一间房,免得一家人四处流离。“先不说钱的事,住着再说。”那天夜里,李太酒店住满了收留的宏福苑住户,地上也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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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外的街心公园,香港居民送来的花铺了满地

从29日开始,宏福苑居民已经开始陆续搬到政府安排的临时住所,有的是酒店,有的是敬老院。但小雪还留在老板娘那里,她的儿子在大埔上小学,临时住所很多都远离大埔,在元朗、青衣,如果住过去,上学路就从几分钟变成了一小时。“我一个人的话无所谓,但是孩子上学没办法住得太远。”

许多人仍在等待新的搜救信息。11月30日,香港特区政府就大埔宏福苑火灾召开记者会宣布,截至30日下午4时,火灾已造成146人遇难、79人受伤,另有100宗失联个案界定为无法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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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广福邨平台,火灾后,这里一度成为义工和物资集散地

一直到30日上午,印尼家政工Wiwien还在苦苦寻找失踪朋友的下落。她穿着棕色长裙,围着黑色头巾,头巾的角上用金线绣着故乡城市的名字。Wiwien不会说英语,但在家政公司学过简单的广东话。她告诉我们,她和领事馆联系过了,宏福苑一共15个印尼家政工,其中7人已经遇难。她的一个好友遇难,另外四个还没有音讯,所以她心里很急。这位离世的印尼朋友有个11岁的儿子和老公都在印尼。“领事馆打电话通知她老公的时候,他一下子‘睡’(昏)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她说着说着,话突然塞在喉咙里出不来,抬头看天上,没让眼泪掉下。“好惨,好惨。”

我们跟着Wiwien走到大埔墟公交车站边的水泥空地。像每个星期天那样,那里坐满出来休息的印尼家政工——她们平时住在雇主家,没有属于自己的居所,星期天是休息日。在拥挤的人海中,Wiwien看到了朋友Tri。Tri正盘腿坐在铺了一块布的水泥地上,身上穿着她逃生时穿着的那一件米色连帽衫,身边放着一个黑白编织袋,里面装着刚刚到救助站取回的一大袋子衣物。这几天夜晚温度会降到15度左右,Tri说大火那天,她冻着站在楼下,望着火舌一点点接近这个她尚不熟悉的“家”。 “好惊啊,真的好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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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女佣在宏福苑外哭泣和哀悼。宏福苑居民中有大量老年人,许多外籍佣工也居住在此。

Tri42岁了,来香港工作两年多,半年前来到宏福苑第七座的20楼,照顾两个八旬老人的起居,婆婆腿脚不便要坐轮椅,公公能走但有点聋。26日下午两点多,她接到雇主、老人女儿打来的电话,通知马上撤离。“还好当时没烧过来,电梯还能用,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火灾当天下午,Tri带着两个老人住进临时安置点,一家政府公营的养老院,三个子女也送来了老人的药品,轮流来看望父母。本来Tri可以自己单独住一间房,但是担心行动不便的老人,她在婆婆床边打地铺。印尼家里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很担心她,但她因为签证,还有一年多才能回家探亲。“很挂住(想念)她们。”

救助

从宏福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繁忙的大埔墟站。从28日开始,这里已经成为大埔无数个义工聚集点之一,十来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地铁站边上,接收人们送来的围巾、衣服、做饭用的器具,分门别类,装进蛇皮袋,再扛进小货车的车厢,或是派发给路过的宏福苑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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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外排队献花献物的队伍

Sophie是在附近做餐饮业的员工,她这几天都是一下班6点就冲向地铁站。“大家互相都不认识。没有人组织,就是自愿来帮忙的。”有的只是路过地铁站,放下背包就帮忙一起抬桌椅、扛箱子。市民捐来的物资太多,以至于到第三天Sophie她们不得不立了一个纸牌,“物资已够”,但还是有捐物资的人、想要帮把手的路人不断在这驻足。

为了把人力用在最紧急的地方,有志愿者建了网站,让大家在电子表格上报名时间地点。但Sophie说,这些做法并不能很奏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来不及做到“规规整整”。有女孩停在志愿服务点前,说自己是填过表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过来。Sophie很抱歉地告诉她,人已经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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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外,许多心理志愿者为附近居民提供心理支持

政府、商家和各种民间组织提供的救灾物资和资金分散在大埔的不同学校、社区中心、体育场馆、小区广场。对于需要帮助的人来说,这意味着要辗转不同地方一一登记领取。志愿者Jody很清楚这种情况。她来到离宏福苑只有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冯梁结纪念中学,这里有一个“灾民证”登记点。她身上挂着一张写有“社工支援”的纸,手上也拿着一叠纸。Jody说,老人家不擅长用智能手机,网上流转的赈灾资讯可能会漏掉,她便将分散的赈灾信息整理起来,打印出来。她站在中学门口,若任何人有需要,她便为她们解释:领什么、在哪里领、什么时候领。

她还准备了一些“情绪卡”,写了一些温暖鼓励的话分发给居民,“或许他们现在不需要,但等他们回去了,心情起伏时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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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市民自发来到宏福苑外的街心公园,为遇难者留言吊唁和献花

Jody是大埔人。她的父母在大埔生活了三十多年,她也出生在大埔。在她印象里,大埔一直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市镇,一旦遇到灾难,或邻里遇到困难,人们常常“一呼百应”。读中学时,香港遭到台风“山竹”袭击,她记得街坊邻居一起出去铲泥,铲树枝,大家一起出钱出力,用自己的方式支援。Jody说,大埔有很多公共屋邨,也有居屋,她的同学们都在不同屋邨里长大,中学也在屋邨里。她和父母住在私人房屋里,但她觉得大家“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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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外的心理咨询站门口

Jody告诉我们,火灾后第二天深夜,她就来过广福邨平台。那时她看到有老人神色凝重地独坐在空地边的长椅上,她就去陪他们聊天。这些老人都是宏福苑居民,住到庇护所后,白天有社工帮助、陪伴,夜里人群散去,新闻里还一直播放各种坏消息,他们难以入眠,就会到街上来坐着,“有些老人家讲着讲着就掉眼泪,他们的邻居朋友有些还受伤在医院”。从谈话中,Jody得知,宏福苑许多老人孩子在国外,他们不愿离开家,便留了下来。居住在宏福苑的他们,平时一起吃饭、聊天,相互探望,“多亏了邻里感情好,火灾发生时警铃没响,一些人是靠邻居敲门,才有机会逃生”。

记忆与情谊

11月29日傍晚6点,天已经全黑了,饭菜的香味飘散在香港大埔区的街道上。宏福苑是附近居民区里最静默的——在密密麻麻、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只有这里漆黑一片。宏福苑的楼,好像只是一块块安静的、巨大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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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为宏福苑大火遇难者吊唁的香港民众排成长队

在大埔河边的街心公园,悼念的人不断前来。人们在这里站定,双手握住,垂在身前,低下头。微弱地啜泣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离宏福苑不远的冯梁结纪念中学被临时用作登记和领取灾民证,拎着行李箱、提着布袋的居民进进出出。在这里,我们遇到了许多宏福苑的业主,他们都是1983年就搬进去住的,从壮年一直住到耄耋。

73岁老人鸿叔是1983年第一批住户,曾经是实验室技术工,他身材瘦高,满头白发,但眼睛依然清亮。我们问宏福苑在刚建成时是否是“很好”的住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当时?在星期三之前,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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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位于大埔墟站不远处

宏福苑拔地而起时,大埔恰逢从旧墟市转变为“新市镇”的伊始。70年代中期,香港开始谋划“新市镇发展计划”,也就是打造几个郊区的卫星城市,以容纳经济腾飞下迅速增长的人口,改善市民的居住环境。80年代落成的宏福苑、广福邨,都是这个计划的产物。宏福苑刚建成时,是大埔墟车站边最显眼的建筑:明亮的淡橙色,高耸的31层,依山傍海。

鸿叔搬进去的时候,曾经认为这辈子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房子已经落定,赚钱够养孩子就好,他没有想过搬家的事,尽管后来他的工作挪到葵涌,上班要花上一个小时通勤,也没有怨言。对于鸿叔这样的工薪阶层,收入足够生活,再花上几百万新房,既会带来负担,也没有必要。42年过去了。大火之前,宏福苑已经褪去当年的光鲜,不再和“新”沾边。但他依然是大埔居民眼中宜居且舍不得搬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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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宏福苑悼念的人们

何美莲也是1983年宏福苑建成后就搬进来了,她的子女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她说,大埔虽远离香港闹市,但大埔墟街市历史悠久,生活物资应有尽有。交通也方便,和宏福苑同一年建成的东铁线只要23分钟就能将居民带到红磡。居住在宏福苑的很多都是大埔人,彼此都熟悉,“我们这些老人家,一起看着当年没有小孩,到小孩长大、结婚,有时我们会问彼此,‘哎你儿子结婚了吗?你抱孙子了吗?’这样聊天很开心”。

张珉二十多岁,从出生起到今天,他只住过宏福苑这一间房子,没有动过搬走的念头。他的父亲是1983年买的房子,他是一个运输公司的管理者,母亲是家庭主妇。张珉小学、中学都在大埔,他记得小时候虽然家里不算富裕,但也没为钱担心过。他姐姐已经搬出去租房,但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在家附近的一家大型银行做电脑技术员,上班离家就两站地铁,很方便。张珉说,香港房价今非昔比,50平米,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算得上宽敞,租一间这样的房子,在大埔差不多要一万三千港币。如今新建成的居屋,平均面积只有20平米左右,也要住下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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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福苑外前来献花悼念的人们

对宏福苑的居民来说,大火烧去的不仅是他们的家,还有他们的记忆和情谊。何美莲说,她先生去年去世,她独身住在宏福苑,火灾后她搬去和儿子一起住。有朋友的妻子、孩子都不幸遇难,家里只剩一个人。她不断地感慨,“比起其他人,我已经算很好的”。

谈起那天的火灾,陈太的嘴角垂了下来。这是陈太一家第二次在大火中失去家园。40多年前,陈太和丈夫陈生曾经要住进木质的排屋。木屋刚修好还差十天入住,相邻的屋苑起火,一把烧尽他们的新家。“比起四十多年前,什么也没有,今天得到的支援已经多了很多。当时拿到政府的2万5千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时候女儿三岁,儿子还不到一岁。”这次相邻楼栋起火的时候,陈太刚好走到离自家楼下十几米的地方。“我挣扎,要不要上楼去拿东西。可我想,我一双手,能拿到什么呢?”

“来的事,改变不了。没得改变。物质的东西,已经看淡。好多街坊走了…”陈太说到这里,每个字都被喉咙里涌起的泪意阻断。“最难过是这一个。”

(受访者何美莲、张珉为化名)

【立此存照】驻港国家安全公署|坚定支持香港特区依法严惩反中乱港分子“以灾乱港”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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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坚定支持香港特区依法严惩反中乱港分子“以灾乱港”行径
作者:国安公署
发表日期:2024.11.29
来源:国安公署
主题归类:以灾乱港
CDS收藏:真理馆
版权说明:本文引用或部分引用的作品,版权按照政府宣传材料和历史文件进行处理。详细版权说明

驻港国家安全公署发言人11月29日发表谈话表示,面对香港大埔宏福苑突如其来的火灾,从中央到特区、从政府到民间、从香港到内地,众志成城,全力抗灾救灾。但就在这危难时刻,反中乱港分子和别有用心者仍蠢蠢欲动、伺机作乱。他们泯灭人性、罔顾事实,散播虚假信息,恶意攻击特区政府救援工作,挑动社会分化对立,煽动对行政长官和特区政府的怨恨。他们挟民痛、忤民意,妄图利用灾民的悲痛遂其政治野心,令香港重回“修例风波”乱局,让香港再现“黑暴”至暗时刻。其险恶用心和卑劣行径,为人神所共愤,必受道德严谴和法律严惩。

发言人指出,在中央政府和祖国内地强大支援下,香港特区政府以“当家人”、“第一责任人”的担当和勇毅,带领社会各界发扬狮子山精神,团结一致抗灾救灾、共克时艰。同时,特区政府有关部门及时澄清事实真相,揭露批驳乱港分子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的邪恶图谋,调查制止别有用心者借灾生事、“以灾乱港”的不轨言行。相信广大市民定会擦亮眼睛、识别祸心,警惕一些人故伎重施,打着“为民请愿”的旗号挑动对抗撕裂社会,不受蛊惑、排除干扰,始终以团结大爱同舟共济,与特区政府一道,齐心协力做好善后工作,帮助受灾市民重回安全稳定的生活轨道。

发言人强调,驻港国家安全公署自2020年7月成立以来,坚定依法履职,时刻保持警惕、严阵以待,坚决防范、遏制、打击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和活动。随着香港国安法、《维护国家安全条例》及其附属法例等维护国家安全法律深入实施,香港已迈入国安法治新阶段。我们坚定支持香港特区毫不手软依法打击“以灾乱港”行径,坚决惩治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和活动,坚决反制任何外部势力的插手干预,坚决捍卫香港来之不易的繁荣稳定大势。我们正告妄图“以灾乱港”的反中乱港分子,无论你们变换什么手法,都一定会受到香港国安法和《维护国家安全条例》的追究严惩!

晚点LatePost|香港宏福苑大火熄灭后的 24 小时:哭声很轻,守着废墟的人没有走

作者:晚点团队 | 公众号:晚点Late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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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亲人和家园之后的希望重建,比楼宇重建更难。

文丨李安琪 祝颖丽 赵梓昕 程曼祺 申远 高洪浩

制图丨黄帧昕

编辑丨王姗姗

这是一代港人未曾见过的火灾悲剧。

2025 年 11 月 26 日下午 2 点 50 左右,香港东北部的大埔宏福苑发生棚架起火。这场五级大火持续了 33 个小时,吞噬了 7 栋高层大楼,直至 28 日凌晨才被扑灭。截至 11 月 28 日下午 3 时,宏福苑大火已造成 128 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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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28 日下午 17 时,宏福苑八栋大楼的火势已被扑灭。高楼层损毁严重,一些中低楼层的墙体相对完好。社区下的消防车和警车仍在。(李安琪 摄)

香港人的记忆中,上一次出现重大火灾事故还是在 1996 年——油麻地嘉利大厦曾发生五级火灾,造成 41 死 80 伤。对比伤情,此次宏福苑大火的受灾程度已远超 30 年前那场大火。

一位因外出上学而幸免出事的 16 岁高中生告诉我们,大楼的火警报警铃是坏的。26 日下午,幸好住在几百米外另一个小区的奶奶听到了竹子燃烧的巨大响声,看到大火燃烧的浓烟,及时打电话叫醒了当时正在家里午休的妈妈,她才得以自救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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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五级火警” 的定义被表述为火警现场的火势已完全失控,需要调度全港救灾资源予以支援。

大多数市民是在 26 日傍晚发现手机里开始不断弹出有关宏福苑火灾的最新消息。当晚已经有很多人自发赶到现场参与义工支援。

宏福苑周围有多个大型社区,那里的居民一直忙到深夜,在家中筹措救灾物资,有人负责在楼下接应、告知他们眼下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有人则开车负责一趟趟将物资运送到刚建成的那些灾民的临时收容所。

大量在社交媒体上迅速组织的义工征集群、以及民间自发搭建的信息联络平台,都在火灾刚刚发生的 72 小时内,发挥了重大作用。其中一个是名为 “宏福苑报平安” 的网站,为宏福苑 8 栋楼的住户建立的信息登记图表,设立了 “平安”“求救”“离世”“寻人” 等选项,统计求救需求。

从这份持续更新的图表来看,最先起火的 F 座宏昌楼和其隔壁的宏泰楼,发布的 “离世” 和 “寻人” 消息最多,有大量寻人对象是 7 旬老人。

11 月 28 日中午,另一个标注了各种民间救灾资源位置的地图上,管理员通知大家 “所有地方已经停收物资,因为捐赠物品已经爆满”。

下午 17 时许,我们来到了宏福苑附近的广福村广场和广福商场,这里是受灾居民的临时过渡地方,集中了大量物资援助和义工。不同的营帐里摆放着不同的物资和援助,提供紧急辅导站、医疗服务,也提供生活用品、衣物、宠物用品等。

入夜后,因为临近周末,越来越多本地居民、内地市民、高校学生甚至小学生仍还在持续涌向这里,手里还拿着各种物资,大家希望能为救灾贡献一己之力。

CDT 档案卡
标题:香港宏福苑大火熄灭后的 24 小时:哭声很轻,守着废墟的人没有走
作者:晚点团队
发表日期:2025.11.29
来源:微信公众号-晚点LatePost
主题归类: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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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日晚间,聚集在宏福苑周边的志愿者规模,甚至已远超过前来领取物资的灾民。我们在现场已很难分清哪些是灾民,哪些是义工。一位家长带着孩子走到一个物资摊位前,询问能否参与当晚的通宵义工。

在广场旁边的商场,店铺走廊里放置着一些临时床铺,地面上堆放着泡面、瓶装水、拖鞋、卷纸等生活用品。时不时会有义工拖着物资箱经过,询问是否需要热水热汤热食。

晚上 10 点,一些受宏福苑大火影响的附近居民楼已陆续解封,居民可以回到家中。社区工作人员表示,政府为灾民安排了酒店入住,并在落实一批可居住 3 个月的过渡房屋,预计在 2 周之内将为灾民安排出一个更长期的住宿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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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几位从宏福苑幸运逃生的灾民或他们的家属、一些参与驰援的市民及学生的口述,讲述他们眼中的大火悲剧。

住在宏福苑的中学生:

“我妈赶着最后一分钟跑下来”

我叫陈柏强,今年 16 岁,上高一。这个房子是父母为我在附近上学而准备的,2021 年搬进来。我奶奶住在距离宏福苑几百米的小区。宏福苑维修用的竹子、棚布烧着后就一直噼里啪啦,那种声音特别大,我奶奶在家里就听到了,她从窗户一看,发现是其中一整栋楼烧着了,就立刻打电话给我妈。

火警报警铃是坏的,我妈当时在睡觉,幸好是我奶奶打电话给她 。我妈当时还想说去保一下里面的贵重物品什么的。但是我奶直接开骂,说你保什么保?你命都快没了,还想保?我妈赶着最后一分钟跑下来。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住在顶层的老人。他们两个一起走出电梯,看到电梯门关上后直接显示 “电梯停运”。

那天我妈妈原计划晚上一家人吃火锅,她买好了菜在等我放学,火锅没吃成,房子着了。我家所在的 D 栋整体状况好一点,但左右两边的楼都烧得特别严重。后来得知,是消防员用的三支水枪全喷在我家这栋楼上,火蔓延过来也只是把外面的棚布给烧掉了,里面易燃的泡沫板并没被烧到。后来我看香港消防局长接受采访说,给第 4 栋喷水,就像是给山火挖个隔离带。但效果其实不怎么理想。

这个小区是 40 多年前建成的公屋,我家 45 平左右,600 多万港元买的,加上装修花了快 800 万港元。每栋楼一梯八户,楼间距非常密,大概十几二十米。楼里每一层有一个专门的垃圾房,在大火中就会变成燃料在里面疯狂燃烧,也会导致大火持久不熄灭。这些楼外墙装修了很久,平时,楼的外面全部都是架子,本来就很压抑,用的材料还是易燃物。承包商把外面的防水层全部刮掉了,后来香港经历了几轮很大的台风,我家的墙壁全部发霉。

在火灾之前,我自己曾去找过承包商,问他们用的竹子和防风棚布,确定不会有着火的风险吗?但是没办法,普通人的话语权限太低了。还有很多居民都反映过施工工人在楼内乱吸烟的问题。

我一开始不信,看到我妈发在群里的视频以为是 AI 做的视频。直到看到漫天黑烟,楼烧的火很大,跟个蜡烛一样插在这里。我第二反应是我家不能真被烧了。但我第三反应是,好吧,烧就烧了,我现在才 16 岁,假设我活到 80 岁,我还有 60 多年的时间奋斗,所以我就还好。

但很多老人不一样,他们花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买下房子,来这想过一个退休生活,但还没住到三十几年就烧没了,他们接受不了。

我看到有个老头、70 多岁,他当时披着毯子就下来了,现在全部身家可能就剩下这副被打湿的毯子。他就在那里满口喷脏话,很愤怒也很伤心。我还看到一个崩溃的中年人, 40 多岁,下班回来就发现着火了,他的太太和宠物音讯全无。

我们楼下的保安有个工作群,我听说,他们有个同事挺年轻的、今年才 20 多岁,下午火烧起来的时候,刚好是他的睡眠时间。他那栋也是烧的最早、最旺的一栋,人家说他可能已经离世了,但他父母还在新闻上找他的下落。

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在一个社区的中心,大概 60 平、铺了三十几张床。都是大通铺,人是躺在地上的,五六十个人在一个空间里面,大家看起来很麻木。里面空气很不好,我几乎整晚没睡,五点半起来去麦当劳兼职打工,麦当劳要求穿黑色的鞋子,我因为家着火了,没有黑色的鞋子,老板还带我出去买了一双。大概 379 元,就送我了。

我今天白天都在麦当劳,因为政府要监测我们的心理健康,晚上还得回到社区中心,这是第二晚,还要观察一晚。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床垫子,薄薄的,跟睡地板没区别。我感觉,你还不如放我回家。

在宏福苑住了 40 年的居民:

“我的儿媳妇走了”

26 日,得知大火烧起来之后,我从上班的地方赶回来。我们住在中高楼层,眼看着大火从上往下烧起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火,只能看着,真是好恐怖,好惊。

我和家人在宏福苑住了 40 多年,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这里出生、成家。我们没事,但我儿媳走了,孤零零一个人。谁都不想自己家的人有事。亲家也从香港其他地方赶来。现在还没找到儿媳妇人,可能要拿着照片去登记才能找到。

住在宏福苑的设计师:

“家没了,身上只带了一串钥匙和一百块港币”

26 日中午,我从公司回家,然后下楼买饭,身上只带了一串钥匙和一百块港币。返回时,发现整栋楼已经烧起来了,火光夹着浓烟,封锁线牢牢拉着——家是回不去了。

后来,附近商场被安排成临时住所,我们住了进来,吵吵闹闹的,天气也越来越冷了。我已经在这里睡了一晚,今晚打算住第 2 晚。昨晚(27 日)半夜还能听到有火星复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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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28 日,广福村商场二楼店铺走廊,一些临时放置的床铺与生活物资。(李安琪 摄)

住在这儿的问题,是放在这里的东西总是不见。今天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估计连那个随身的坐垫也要被人拿走。现在就差在这摆个碗,看看我一天下来能讨要来多少钱了。可能我还算好的,火灾时家里也没有人。我听说有一个人,他的女朋友和狗都没跑出来,接受媒体采访时直接晕过去了。

昨晚我其实偷偷哭了几次,什么也吃不下,半个红薯咬了几口就扔了。高血压也犯了,头晕得站不稳。社区的义工倒是一波接一波来,很耐心,一遍遍问我接下来想去哪里。他们列了不少选择:海洋公园酒店、荃湾的酒店,可以免费住两周。再远点的新田还有过渡住房,能住三个月。但我哪里都不想去。这些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地方,住亲戚那里迟早也要被赶走的,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我对他们说:“住哪儿都一样,男人嘛,将就一下也行,公园我也能睡。” 其实,我只是想让他们别再来烦我了。

现在,我什么也不愿多想,只希望等到解封那天,能回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几十岁的人,什么都烧光了。早上我也去做了各种登记,但发我一万块又有什么用?听说就算是重建,至少也要等七、八年。

大埔的普通社区居民:

“我们冲了下去,把家里能捐的东西都搬了下去”

晚上 9 点多我回到家那会儿,各种新闻推送开始密集出现,对大埔火灾的相关报道越来越多。11 点多,我的弟弟突然跑来告诉我,楼下正在收集救灾物资,我们冲了下去,把家里能捐的东西都搬了下去。

第一次去捐赠,我们带了水和食物,但义工说这些已经饱和,现在最需要的是御寒衣物。我们又立即回家收拾了一轮衣服。第二次下去时,他们提出了更具体的需求:卫生巾、纸尿裤、消毒纸巾、生理盐水等母婴用品,于是我们第三次上楼,把家里的相关物资全都找了出来。

仅仅 15 分钟我们就往返了三趟,回到家已经大约凌晨 12 点半。接近 1 点,仍有人往楼下不停地搬运援助物资,小区楼下依然人来人往,有十几个人在大门口忙碌着,一眼望过去,收集物资的几乎都是女性,而在外围负责移动和运输的,基本上都是男性。

大家都是从家里跑着下楼,没有人在慢走。不少菲律宾籍家政提着大包小包赶来,其中一个在返回途中时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大家都非常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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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28 日,广福村广场,有受灾者在摊位领取衣物。(李安琪 摄)

27 日早上,我又在楼下遇见了前一天晚上收物资的姐姐。我上前问她:你们平时是怎么联络的?下一波物资什么时候收?我还想再送些东西来。她邀请我加入了一个名为 “白石角妈妈群” 的群组,我这才知道,当地妈妈们会在群内汇总需求、定点收集物资,家里有空闲车辆的志愿者负责接力转运,把东西送往各个临时安置点。

下午五、六点开始,直至晚上十点多,仍陆续有居民开着私家车、小货车前来运输物资。不少人索性直接留在现场当起临时义工,帮忙把物资分送到各个需要的站点,整个过程完全没有政府介入,全靠市民自发协调。

不过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妈妈群里有人发现,一些自称 “关爱队” 的大妈会来拿物资,但并不是真正送往灾区,而是借机宣传自己。妈妈们发现这个问题后,就跟大家说要特别留意,确保物资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

我觉得这次救灾也缺乏一个统一的志愿者登记与协调平台,导致很多人想帮忙却不知道去哪里报名。政府也没有提供明确的方案来组织志愿者。大家只能在各个站点之间来回询问,信息沟通主要靠 Telegram,但这个 App 不是人人都有,比如很多内地学生想帮忙却找不到途径。

大埔区位于新界,靠近深圳,是个老龄化比较明显的区域。这里不算是富人区,大部分社区都比较朴素,就像这次起火的这栋楼一样,街市一带也比较老旧,居民收入水平不高,年龄层偏大。

我看过一条新闻,失火楼宇此前有位经验丰富的保安上班两周后就辞职了,因为他发现消防隐患后向上级汇报,得不到任何回应。据说火灾发生时,没有警铃,保安也没有组织疏散,整个预警系统都失灵了。

我也住在大埔区,但我住的小区楼层低,最高不过八层,每栋楼都有保安轮班值守,电梯与消防通道也定期维护,整体安保体系相对完善,失火的那栋楼不仅楼层更高,消防系统与人员配置也显然存在缺陷。

连续三天去现场驰援的义工:

“层层环节好像都失守了,叠加在一起造成这么大的灾难”

我记得很清楚,26 日下午我从上水往金钟方向坐车,刚好三点半,车经过大埔区,我看到窗外远处起非常大的烟,就知道是着火了。等我到了市区,手机开始不停接到新闻推送,说大埔区居民楼发生火灾,火势越来越大。当晚返程已经 9 点多,车开到大埔区时,整个天空都看得到。

我下车的车站离出事地点还有大概一公里,看得非常清楚,整个小区都是一团浓烟,天空映着红光。当我赶到现场,还是感到很震惊。那时是晚上 9 点半左右,火势还非常猛,虽然来了很多消防车跟一些救援人员,但感觉没有太多的办法和举措。

26 日晚上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时候义工还比较少。等到夜里 11 点左右,已经看到一些零星市民拎着大包小包来这里送一些衣服被子什么的。27 日到 28 日,主动来援助和捐赠的情况就特别多了。

27 日早晨,火势才慢慢被控制住,但一直到 27 日晚上,我看到还有零星的地方在起火复燃,特别是建筑上半部分。这是一个很大的公共事件。我看到很多都在责备政府,认为它们救援不力,处置力度不够。我们不是当事人,也不是专业人士,但看到灾难现场,确实也感到很无奈。

因为大面积起火,消防车云梯跟水箱大概只能够到十几层,也就是只能喷到楼的一半。下半部分水枪有一定的作用,但是也有限吧,感觉是杯水车薪。建筑的上半部分几乎是在任它烧,最后烧了三四十个小时,该烧的都烧没了火才熄灭的。

大楼先是外面着火,然后又把里面引着了。我是第一次看到七八栋楼全部在着火。我觉得外墙维修工程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八栋楼挨得那么紧那么密集,搭竹子脚手架同时一起维修,一旦走火就会火烧连营。

听说着火之后警铃和喷淋全部失效,毕竟是 40 年前盖的楼了。还有一个问题很关键,外墙维修的施工单位,因为要喷涂外墙,说是怕把居民的窗户给弄脏了,于是用泡沫板把窗户给封住了。所以很多居民看不到外面失火的情况。等他们闻到气味,或者有人打电话告诉他,那时火势已经失控,楼道里全是浓烟,已经跑不出来了。

所以,层层环节好像都失守了。整个环节都出了很多 bug,叠加在一起造成这么大的一个灾难,真的是灾难。

香港建筑工程老板:

“香港楼宇越来越旧,这类大型翻新工程会越来越多”

我在香港做建筑行业相关工程一年多了,主要负责杂项,包括清理场地、生活垃圾、给工程出入口设置安全标牌和非高层的防护网安装等等。香港工地上的工人,一般是每天早晨 8 点开工,下午 5 点半至 6 点收工,中间不能离开,这一年多里,我也见过不少工人搭建竹棚的现场情况。

香港地盘的工种分得很清楚,竹棚工涉及高空作业和消防,需专门考取竹棚证。竹棚工就是专门搭竹棚。泥水、扎铁也都各做各的,全部都要持证上岗。总包单位中标后,会把不同工程分给不同公司。

其中杂项工程对劳务人员的专业技能要求相对低,但也有清晰的准入资质:上岗要有 “三宝”——香港身份证、平安卡和工人注册证。平安卡是培训一天后考试获得的,培训涉及消防的内容较少,主要强调 “地盘内不能吸烟”,发现异常要及时汇报。整体来说,培训很笼统。

现在我们公司自己接触的项目还是以房屋署规划的住宅、学校等新建工程为主。不过随着香港很多楼宇越来越旧,像宏福苑这类大型翻新工程也会越来越多,毕竟楼龄大了,许多基础设施都必须更新升级。内地普遍用金属钢架,香港因为楼高、间距密,一直沿用竹棚。这次起火的大楼,是几栋楼同时施工,竹棚面积非常大,加上起风,一着火就很容易蔓延。香港住户密集,家里被子、衣物多,一旦窗户破了,火势很容易窜进室内。

按照施工的常规思维,施工方为了保护玻璃,往往会在窗外加装泡沫板或塑料板,这些材料防护效果很好但是易燃。这么大面积的易燃材料堆在一起,安全隐患非常大。

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

“那些最需要社会保障的人,反而生活在最不安全的居住环境中”

我们学校距离大埔墟很近,地铁只要一站地。当时各种微信群开始传播招募志愿者信息。我立刻加入了一个名叫 “青年大湾区青年总会” 的群组,里面已经有一百多人。我读到群里有一条通知:报名的志愿者明天上午 11 点,在火灾现场附近的居民活动中心集合。

我赶到设在一个社区体育馆内的居民中心,那里的志愿者人数比我想象中多。我所在的志愿者组织来了一百多人,被分成至少五六组,每组二十人,一半以上是学生,还有一些是通过 “高才优才” 计划来港的 “港漂” 中年。

现场并不混乱,每个小组都有事先指定的小组长带队,我们组被安排在体育馆角落 “候场”。工作任务很简单,主要是分装和发放盒饭。需要帮忙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待命。

我在那里呆了三小时,由于义工人手充足,我就离开了。在援助现场,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救灾物资的充足程度。从基督教、青年协会到各个学校,香港社会各界源源不断地向大埔墟送来了各种食品、衣物等灾民必需品。我听同学说,很多市民自发将整箱整箱的物资直接堆放在楼外的空地上。

需要帮助的多是住在公屋的香港本地老人。大埔墟地价相对便宜,居住在这的多是经济条件一般的市民,这里楼龄高、密度大,是典型的旧区。我感受到这背后深刻的贫富差距问题——那些最需要社会保障的人,反而生活在最不安全的居住环境中。

作者手记

28 日下午,我从罗湖口岸通关赶到香港大埔墟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大埔墟地铁站离罗湖口岸只有 4 站。宏福苑距离大埔墟 1 公里左右,是大埔区人流最密集的社区之一。

从大埔墟地铁站出来没多远,很快就能清楚看到那片被烈火烧得黢黑的建筑骨架。我离它越近,脚步和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从大埔墟地铁到宏福苑的路上,我经过一栋使用竹棚作为外墙维修支撑的大楼。大埔墟附近的住宅楼层普遍很高,当我到达一个设立在广福村的救援物资集散地时,发现四周居民楼的楼层都在 20 层左右。

从广福商场二楼的阳台向下看,正对着广福村的广场。不同的营帐、聚集的人群、广告牌、手持喇叭与吆喝起伏。一位 50 多岁的女士一个人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每当有义工路过,也识别到了她的身份,会握着她的手安慰说 “辛苦了”。她则一次次回应着那些安慰者:“多谢,有心”。

看得出,她在努力让自己的表达冷静得体。但当义工走后,她背过身去,肩膀开始颤抖。我听见了一种被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她告诉我,家人刚去送一些来探望的亲戚去搭车,她留在原地等他们回来。当被问及她是不是宏福苑成功逃生的住户,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地回答:“我不是,但我儿媳走了。”

她一直望着那片楼宇,她住了 40 年的地方。

那一刻,我准备好的所有问题都问不出来,出发之前我曾请教一位曾经参与过汶川地震报道的记者前辈,对方给我的建议是 “少说,多听多记,记得讲广东话”。此刻的倾听和陪伴,可能更胜于追问。

F 先生是另一位我在广福商场里遇到的灾民。跟一些灾民不同,他没有选择去住政府安排的用来临时避难中转的酒店,他把一张床铺摆在商场过道。F 先生蹲坐在地砖上,凳子当饭桌。

我在他的床铺旁坐下。他把帽檐压得很低,但我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开始他的神色还比较轻松,直到我们聊起大火时他人在哪里。F 先生摆摆手,“唔了,费事又要哭。”

他的盒饭冷掉了都没能吃完。时不时就有志愿者和社区员工来问询需求,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拒绝对方的好意。

“要唔要登记搬去住两个星期酒店?” 有义工问 F 先生。

“唔使啦,男人老狗,唔会瓜老衬(粤语里 “死亡” 的戏谑用词)。到时又要搬。” 他说自己不想住亲戚家里,也不想住临时房屋。

26 日起火时,他刚好临时下楼买饭,身上只带了钥匙和 100 元。

尽管只住了一晚,但他已经摸清了广福商场的夜晚节奏:对面的万宁大概会在晚上 11 点来卸货,三楼过道主要是广福村社区的一群婆婆住——因为离宏福苑比较近,广福村也有居民出来避险,部分楼宇 28 日傍晚才解封。

他带我走了一遍三楼,试图帮我找到更多宏福苑的受灾居民。但上楼后,他很快意识到,昨晚打地铺的人都不会回来了。晚上 10 点,义工们开始在商场里将没有人住的床铺物资整箱打包。

“他们都解封回家了。今晚估计就只剩我和隔壁铺的阿婆了。”

夜色深沉,我踏上返深的路。回头望去,宏福苑那数栋黑漆漆的楼宇上,有几盏灯零星亮着,据说是消防人员仍在持续搜救。黑影中,灯盏如此微弱,但也显示出坚韧。

半夜凌晨 3 点,我收到了 F 先生的微信,他说吃了血压药,已经好多了。

寥寥千字的手记,无法驱散现实的阴霾,但至少能记录下微弱的哭声、以及在废墟旁不肯离去的身影。在一切新闻热点过去之后,生活真实的、艰难的重建才刚刚开始。失去亲人和家园之后的希望重建,也比楼宇重建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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