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枯藤老树1 ｜ 公众号：细说春秋

中国史书记载的都是统治阶级和贵族，百姓在史书中的地位比较尴尬，虽然名字很好听，叫“苍生”“国人”，然而却是无名无姓的一群人。

然而就在为数不多的对百姓的记载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除了少数高压社会，很多时候中国的百姓其实都是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可以随意议论统治阶级和贵族，却不会因言获罪。

本文选取《左传》中的几件事讲述。

你位高权重算什么，只要我看不惯照样骂你

公元前607年，宋国修筑城市，执政华元担任工程总监。一天，华元坐车来到建筑工地视察，却遇到了一件尴尬事。

那些正在筑城的工人看到华元来视察，不但不起立站成一排鼓掌欢迎执政大人，反而对着华元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华元感到很没面子，刚想训斥工人们几句，忽然听到有人唱起歌来，接着三三两两的人跟着一起唱，不一会儿唱歌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也越来越响亮。

华元听清歌词，肺都快要气炸了，原来工人们唱的是：

快来看这家伙：

鼓着个大眼珠，

挺着个大肚皮，

满脸是络腮胡。

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原来是丢盔弃甲逃回来的！

 原文：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歌词前半段唱的是华元的生理特征：大眼珠、大肚皮、络缌胡，后两句唱的是：去年与郑国的战争中，华元担任主帅的宋国军队惨败，本人还被郑国俘虏，宋国送去大量财物赎回华元，不料刚送一半，华元却趁敌人不注意偷偷逃了回来。

嘲笑华元的生理特征倒还罢了，最可气的是工人们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拿华元深以为耻的那场败仗做文章！

于是执政华元开始报复工人。奇葩的是他的反击方式不是利用手中权力抓人砍人，而是命令车右现编现唱：

既然有牛就有皮，

丢盔弃甲怕什么。 

宋国犀牛多得是，

现杀现做真不错！

原文：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

华元以歌曲告诉工人：盔甲用牛皮制造，我们这么多犀牛，丢几个盔甲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杀牛剥皮重新打造好了。不过宋国到底有没有那么多犀牛，令人高度怀疑，因为宋国地处河南，而犀牛主要分布在非洲和南亚，至少现在的河南是没有犀牛的。有理由相信华元是在“吹牛”，他为了反击工人真是不择手段了。

想不到工人们的嘴也是很毒，他们当即回击道：

你皮多又能如何？

漆不够还是没辙！

原文：从其有皮，丹漆若何？

原来盔甲造好后还得刷漆，宋国应该是漆树不多，生漆产量很低，所以工人们才如此反击华元。

面对这些“刁民”，堂堂执政官华元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好对部下说：唉，我们只有几张嘴，他们却人多嘴杂，怎么对付得了他们哦！走吧走吧！灰溜溜地回去了。

读到此处，作者忍不住心生疑问：华元是何等人，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把围攻宋国九个月之久的楚国人逼退，又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让敌对的晋楚二大国结盟，如此智勇双全的人物竟然对付不了几个区区刁民！随便给他们安个寻衅滋事罪名抓起来不就得了！问题是：华元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与华元类似，鲁国也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被百姓们狠狠编排讽刺了一番。

他叫臧武仲，任鲁国司寇（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长加司法部长，孔子也担任过此职），人虽矮小却聪明多智。然而好巧不巧，在与小国邾国的一场战争中，他却大败而回。鲁国百姓听到此事非常气愤，马上发挥文学才华，作诗讽刺他。诗曰：

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

我君小子，朱儒是使。

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

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穿狐裘的臧武仲，让我国在狐骀吃了败仗。

我们国君小孩子，竟然派了个侏儒去打仗。

侏儒啊侏儒，呸！你竟败给邾国打了败仗！

鲁国人怎么敢作诗讽刺他们的堂堂司寇，还公然嘲笑他的生理缺陷，他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领导？

不怕大国的子产却很怕百姓

郑国执政子产是个很有魄力很有作为的改革家，从上文中我们知道，他面对晋楚两个大国丝毫不惧，实在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他执政时期，晋楚两国都很尊重郑国。

然而这个浑身是胆的政治家却非常害怕本国百姓，为了让百姓满意，他可是使尽了浑身力气，比如：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

子产让城乡的一切事务都有章有法，上下各司其职，田地有疆界和沟渠，耕地房屋合理配套。提拔好官，惩罚贪官。

为了讨好百姓，子产不惜得罪权贵。他身为郑国统治集团“七穆”成员，却对七穆集团中的丰氏首先开刀，把丰氏逼得差点杀了子产，幸好七穆中最有实力的罕氏坚决支持子产，其改革才得以惨淡经营下去。

过惯了安稳日子的贵族集团固然不理解子产的改革，就连郑国百姓也同样理解不了子产，他们为此还作了首歌来编排和诅咒子产，子产好心得不到好报。歌曰：

取我衣冠而褚之，

取我田畴而伍之。

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子产把我的衣冠上了税，子产把我的田地重安排。谁他妈带头杀子产，我第一个报名跟从！

官员们在朝堂之上弹劾子产，百姓们在田间地头诅咒子产，当时想让子产下台，想让子产死的人不少，正是群情汹汹，民心浮动，子产被恶语和谣言包围着。

中国农村有一种“乡校”，是百姓接受教育之地，子产执政前期，郑国乡校竟成了百姓们集体议论国政连带诅咒子产的场所，上面那首歌就是乡校中流传出来的。

有个叫然明的贵族建议子产毁了乡校，这样就从源头上杜绝了百姓随意议论朝政，也让子产的日子好过些。但这个建议被子产拒绝了。

子产说：让百姓有个地方议论国政，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我也可从中听取一些有益建议，让政策更符合民心。要是我把乡校关了，全国只剩下了一种声音，表面上看社会确实很稳定，但百姓的怨气就无处可出，总有一天他们会发动革命政变的！到时你我还能安稳坐在这位置上吗？这就好比河道时不时发生一些小决口，伤人不多，却能让河道于不知不觉中得到疏通，从而有个更合理流向，也因此防止了大决口。被百姓骂几句就像河道的小决口，你现在堵住这些小决口，河道得不到疏通，总有一天要发生大决口，到时想救人都没法救了。所以不毁乡校难道不好吗？

（注：子产不毁乡校事出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可参看，作者主要采用意译。原文篇幅较长，此处不贴出）

子产为防百姓起来造反，于是就放任他们“妄议”国政来出心中怨气。怕百姓居然怕成了那样！只不过这么做，他个人以及统治阶层的威望确实受到了一些损害，但不得不说，整个国家的发展却更健康了。

三年后，百姓又编了另外一首歌来评论子产的所作所为：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

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意思是：

我有子弟，子产教他读书明理；

我有田地，子产让它保值增值。

子产如果死了可怎么办啊，会有哪个人来继承他呢？

看吧，百姓其实是很务实的，你天天在台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们才不在乎，他们要的是实际效果。实践证明，子产顶着巨大压力推进的改革确实成功了，实实在在让百姓得到了好处，也让他们从原来的诅咒子产反过来变成了赞美子产。

实事求是说，《左传》记叙百姓的事还真不多，但就那么寥寥数事却不得不让我们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春秋时期的百姓是真的可以随意评价领导，真的可以随意议论国政的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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