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mal view

There are new articles available, click to refresh the page.
Yesterday — 19 November 2025Main stream

【旧文重温】南方周末 | 砸车者蔡洋生存碎片

19 November 2025 at 19:46

img

被警察从家中带走前,蔡洋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网上对我一半支持一半反对。”他对母亲说。 (南方周末资料图)

砸穿西安日系车主李建利颅骨的嫌犯已被警方抓获,他是21岁的泥瓦工蔡洋。

蔡洋从老家南阳来到西安,吊在空中刷了两年墙,刚刚为涨到200块一天的工资而感动振奋。他喜欢看抗日剧、上网玩枪战游戏、有一个上大学的梦、在QQ空间里孤独地诉说对爱情的渴望。

蔡洋在项目经理的奥迪车上撒过一泡尿,为此“感觉很爽”。他想要得到更多,想证明“我很重要”,但属于他的精神与物质世界同样贫瘠。而喧嚣的游行队伍给他提供了宣泄的“机会”。

生产队长领着便衣警察找到蔡洋家里,是在2012年10月2日中午11点。他的母亲、57岁的杨水兰从麦地里奔跑回家的时候,蔡洋已经被警方带走。匆忙间,蔡洋只带走了一只红色西凤酒的袋子,里面塞了一件毛衣、一条裤子和一条内裤。

CDT 档案卡
标题:砸车者蔡洋生存碎片
作者:南方周末
发表日期:2016.11.23
来源:南方周末
主题归类:U型锁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过去的十多天里,杨水兰已经知道儿子犯事儿了。蔡洋的照片在央视节目里出现,视频上那个身材粗壮,奋力砸车,并跳起来用U形锁砸西安市民李建利的人,正是杨水兰90后的儿子。

在逃回南阳郊区村庄老家的5天里,蔡洋就藏身在那个1987年盖起的平房里最北边的一间小屋。1991年出生后,蔡洋在这间屋子度过了童年和少年。

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没有床垫的双人床和角落里堆放的一些谷物。即使是白天,一盏无力的白炽灯下,来人也需要辨认很久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

“这个屋子是相对好的,做过他哥哥的婚房。每次蔡洋回家就住这,他走了以后我再搬过来住。”57岁的杨水兰说。

2004年秋天,在蒲山镇第四中心小学上完五年级后,蔡洋就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辍学回家。那以后蔡就开始逐渐远离这间屋子和这个家庭。

他先是跟着大哥蔡德伟在南阳周边地区的建筑队上当小工。2009年,又跟表姑父王超来到西安,学习外墙刷涂料的技术,这是这个乡村少年第一次和大城市发生交集。

除了和二姐蔡玉凤不时地通电话和聊QQ,平时他和家人很少联系。只有在逢年过节、麦种麦收时,他才偶尔回家。2012年9月28日晚上的这一次回家却有点突然。

“我的侧面照片已经被发到网上了。”他告诉杨水兰。

“我害怕。”

杨水兰听得云里雾里,她只知道儿子在西安的反日游行中“和人打了一架”,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蔡洋用手机上网看消息,不时喃喃自语——

“我是爱国,抵制日货。”

他不断地跟杨水兰说:“网上对我一半支持一半反对。”

直到有一天,在邻居家看电视时,杨水兰才知道,蔡洋把一位名叫李建利的西安人脑袋砸开了,对方伤情严重。电视里面,白岩松在劝她儿子去投案自首。

杨水兰当时全身瘫软。

这次事情闹大了,“闹到北京去了”。

img

蔡洋打砸的视频截图。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img

在QQ空间中,蔡洋孤独地诉说对爱情的渴望,时不时哀叹自己“悲摧的人生”。 (何籽/图)

“三亿鼠标的枪战梦想”

蔡洋在西安粉刷外墙,吊在建筑物外作业,摔下来过两次。

2009年,辍学五年的18岁乡村少年蔡洋来到西安。

当时在南阳的工地上当泥瓦工一天才120元钱,而同样的工作在西安可以多赚60元。杨水兰于是同意让蔡洋跟着表姑父王超到西安打工。

“人傻傻的,脑子缺一根筋的感觉。之前他在南阳的工地上干了两三年,也是啥都学不成。”表姑父王超说。

外墙粉刷并不轻松,通常没有更安全的施工吊篮,他们就用简易的绳子做防护,吊在建筑物外作业。“就像蜘蛛侠一样,很危险。”蔡玉凤说。

即使在室内,这份工作也需要审慎和运气。有一次在QQ上聊天,蔡洋告诉南阳的朋友张迥,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两次,“差点摔出脑震荡”,但是当时张迥不知道蔡洋是不是在开玩笑。

王超也能看出那一段时间蔡洋干得并不开心。他不跟工友交往,也很少说话,只喜欢下班后出门上网。王超训斥他,他一句话都不听。

在网吧里,蔡洋不停地玩一个叫“穿越火线”的网游。这是一款激烈的枪战游戏,口号是“三亿鼠标的枪战梦想”,界面上大大的字迹跳动“兄弟们!战起来!”

游戏里蔡洋的“军衔”是一名下士,总共杀敌4824次,自己也被击毙了7997次。

没有亲人或者朋友对这时候的蔡洋有更清楚的了解。他离南阳村庄里那个家距离遥远,身边只有闹僵的表姑父一人。他只在QQ空间上零零散散地写下自己的想法。

“……想上学”(原文如此)。有一次他用一个奇怪的格式写道。

将近半年后,他又在QQ空间里开玩笑地提到相近的话题:“我想出家做和尚,可是可是连和尚也要大学生。”

即使在长达三四年的QQ说说和微博记录上,也极少有人回复他的内容。看起来大部分时间他像是在自说自话,他的QQ名字也改成了“自舆自乐”(原字如此),恋爱状态上写着“单身”。

到西安不到一年,蔡洋离开了表姑父,自己找了个建筑队跟着干。

“在我最缺人的时候他去跟别人做了,我说过他,他生气就不跟我联系。”王超说。

即使两个人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咸阳,只有27公里远,但这对姑父和侄子也只有逢年过节回到老家才会碰面。

“为了今天的两百块继续奋斗”

在项目经理的奥迪车上撒了一泡尿后,他在QQ空间写道:“感觉很爽”。

但是在2011年之后,蔡洋的打工“事业”开始渐入佳境。他告诉朋友,等到那一年的8月底,“我就能挣够一万块钱了。”张迥十分羡慕蔡洋有每天200块钱的工钱,这个收入高出老家许多。

蔡洋在QQ上罕见地挂上了一个状态昂扬的签名:“为了今天的二百块继续奋斗!”

蔡洋和做汽车维修的张迥成为朋友,当时蔡洋短暂地回到南阳做粉刷工程,在张迥的印象中,蔡洋在同龄人里极为开朗,两人经常一起吃饭、KTV。“他豪爽,花钱大手大脚”。

西安的朋友许顺国至今难以相信蔡洋后来成了“打砸抢”中的一员。在他看来,蔡洋还是个小孩,“每回都是乐呵呵的,从来也没跟任何人吵过架”。

除了去西安莲湖区潘家村附近的网吧,蔡洋也经常到许顺国家里蹭网。“他爱说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经常是别人的出气筒”。

但是只要在家里,蔡洋和父亲蔡作林的争吵就不断爆发。村子里六十多岁的老人蔡世刚时常看到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蔡作林至今极为气愤的是,有一次,蔡洋偷偷把家里的电动车卖掉,拿钱自己出去花了。

到了2012年夏天麦收的时候,蔡洋回家和父亲一起帮邻村一家人家盖房子,回西安前,蔡洋又瞒着家里领走了蔡作林两千多元的工钱。

蔡洋外出打工几乎没有向家里寄过钱。蔡家最值钱的家当是几年前买的一台电视,现在也坏了,一家人不得不经常到邻居家去看电视。为了能挣到更多的钱,62岁的蔡作林依然在南阳市区的一家工地上砌砖。

蔡洋一直让杨水兰感到头疼。最让她感到失望的是蔡洋和蔡作林的激烈冲突。蔡洋经常突然对父亲蔡作林发起攻击,“一把就把他爸爸撂倒”。

在村邻眼里,蔡洋也表现出令人疑惑的两面。有时候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有时候他也会突然粗暴地撂倒客人,“一阵阵的”。

连他最亲密的二姐蔡玉凤也并不清楚他在西安住哪,工友是谁,好朋友是谁,有没有女友。像是在家人的失望中渐渐隐退,他只在互联网上留下一些痕迹。

爱情似乎是他最大的烦恼,占据了微博和说说上最多的篇幅。

“现在什么东西都对我不重要!只有爱情对我才是最重要的!”2011年1月他在QQ空间上说。

“快烦死我了!该怎么办啊?谁帮帮我?”

“烦烦烦烦里我都快要崩溃了。”

“唉……纠结!!!!!”

“在过半个月我就二十了…唉…明年的我还是和现在这样吗?真想找个老婆过日子了。不想在放荡下去了!主阿,赐我个老婆吧!阿门…”(原文如此)

但渴望爱情的蔡洋又听张远喆的歌,把一首《我不配做你男朋友》设为QQ空间背景音乐。

有时候他充满了愤怒。为了下载一个游戏,他新买的智能手机花完了一百块钱的流量,他为此在空间上大骂。

有一次他在项目经理的奥迪车上撒了一泡尿,他写道“感觉很爽”。

他在个人空间里先后四次留下手机号,让朋友们联系他。这些号码有的已经成空号,有的换了机主。

在被抓捕前,他发出的最后一条微博是在9月30日,用新买几个月的智能手机,这可能是他用过的最好手机,安卓系统,触屏的:

“悲摧的90后,90后的我们感觉到幸福了吗?”

“这是爱国行为,我鄙视你”

蔡洋会突然从身后推邻居,“他可能脑子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

2004年夏天,张瑞太嫁入蔡家,成为蔡洋的嫂子。那时候她经常看到十几岁的蔡洋和村里几个孩子在玩游戏,拿个小木棍站在村里不断地高喊“打倒小日本”。

他至今痴迷于战争片,打开前年上映的抗日电视剧《雪豹》一遍遍地看。“他还特别爱看那个‘731部队’,日本人整毒的那个。”杨水兰说。

在村子里,关于蔡家的“秘密”已流传多年。蔡洋的爷爷蔡近德年老后经常头扎红绳,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拾瓶子。蔡洋的大伯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突然说话含混不清,整夜整夜在村里唱歌。而大伯的女儿二十多岁开始常常光着身子在村里乱跑,最后在自家的院子里上吊身亡。

像是一场难逃的命运,等到蔡洋稍稍长大的时候,让杨水兰和村人担心的一些征兆表现了出来。

“当时只有两三岁的蔡洋经常跟着来村子里卖肉的肉贩,抓着一块一块的生肉吃。”六十多岁的邻居蔡世刚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种种怪异的行为随着蔡洋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突出。

在蔡洋十三四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收羊的,蔡洋硬缠着收羊的,让其到家将家里的老羊收走,蔡洋口中的老羊却是他的妈妈杨水兰,因为她姓杨。

另一位名叫赵蒲的村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2010年她怀孕期间,蔡洋曾经前后一共三次从背后推她。“他可能脑子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

“今天参加游行了,头被砸出血了。”

15日晚上游行完,同样的话他跟许顺国和QQ上的张迥都说了一遍。他并没有提及他的致命反击和那把U形锁。在许顺国的记忆里,蔡洋当天就是在他家上的网。

这一天的游行让他意犹未尽,他兴奋地对QQ那头的张迥说:“明天还有游行!”尽管曾经在村子里不断地高喊打倒小日本,但那里只有电视剧和想象的仇恨。但是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身边驶过的车很多就是日本的。

这一天晚上,在山东打工的二姐蔡玉凤也接到了蔡洋的电话。蔡玉凤对他砸车感到极度气愤:“你去砸车正常人都觉得你要赔偿。我们负担不起!”

不过这天晚上,蔡玉凤的一番训斥换来的是蔡洋的反击:“这是爱国行为!我鄙视你!”

img

“我们下了车,在两边站着,想看看能不能劝他们不要砸。”“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攒钱买的车,别砸行不行,我们买日本车不对,以后不买日本车了,好不好。”李建利的妻子回忆起当天遇到砸车时努力求饶。 (图片来源 凤凰网/图)

涌出的鲜血

蔡洋下班乘坐的公交车被游行的人群堵住,他很快被队伍的热情感染,汇入人潮之中。

蔡洋似乎并不清楚,他的四下跃起的攻击对李建利造成了什么伤害。

过了两三天,蔡洋用手机上网时发现自己照片和手机号码都被网友人肉了出来。

他给蔡玉凤发去了一条短信,“你看了打砸照片没?”当时正在车间里上班的蔡玉凤心里咯噔了一下。下班后她上网一看,很多网站上有她弟弟的照片。

蔡洋和张迥最后一次联系是在9月18日的早上8点多。两个人在QQ上进行了几分钟的视频聊天,张迥回忆:当时蔡洋人还在西安的一家网吧。蔡洋给他看了自己头上的伤,但当时视频里黑乎乎的,看得并不清楚。

蔡洋还问起家乡有没有游行,随后就匆匆忙忙下线了。

对于15日那天,蔡洋为什么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杨水兰和蔡玉凤及另一位蔡洋的好友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在杨水兰讲述的版本里,9月15日上午,蔡洋所在工地上的吊篮坏了,不能工作。蔡洋和工友们在工地上休息时,听到街道上游行的呐喊声,蔡洋加入了人群。

蔡玉凤和蔡洋的好友的说法则是蔡洋在下班途中,公交车被游行的人群堵住,他准备下车走路回家,但很快被队伍的爱国热情所感染,汇入了人潮之中。

目前还没有其他工友对两个说法作出证实。

现在能够知道的是乡村青年、外来打工人员和蔡洋最终加入了汹涌的队伍。

另一个站在队伍中的青年,曾帮助日系车主调头逃离的韩宠光在西安城墙西门拐角处注意到了蔡洋。在马路栅栏边的一辆车旁,蔡洋大喊,“把车拉出来再翻!”

游行队伍到达玉祥门转盘附近,一辆卡罗拉已经被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旁人已经无从了解,一把U形自行车锁如何到了他手里,他开始把锁砸在西安市民李建利的车上。

51岁的车主李建利情急之下,拿起一块板砖拍在蔡洋的头上,鲜血从蔡洋头上流下来。蔡洋奋力跃起,暴怒完全攫住了这具兴奋的躯体,将手中的U形锁猛力砸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激愤的人群在涌出的鲜血前停滞了一下,随即从李建利身边散去。被砖砸得头昏脑胀的蔡洋用T恤捂在头上止血,跟随着队伍继续向前,口号震天。

(应受访者要求张迥、许顺国为化名)

【旧文重温】端传媒|那个开日系车被“爱国青年”砸穿脑袋的中国人

19 November 2025 at 17:29

img

作者:江雪

被砸后50个月,李建利右边身体仍然不能活动,双腿只能慢慢走上100米,“砸日本车,那不都是中国人的血汗?”他说。

2016年11月9日下午,西安明城墙内的中心医院。老旧的住院部楼上,45号床的病人李建利,正拖着残疾的半边身子,在楼道里缓慢挪动着脚步。

自从2012年的9月15日下午,被一名叫蔡洋的“爱国青年”用摩托车U型锁砸穿了颅骨,今年55岁的李建利,已在同一间病房里度过了四年零两个月。

50个月,新的头皮长了上来,弥合了被用钛合金补上的头顶,但看起来还是坑坑洼洼的,稀疏的头发也掩盖不住。严重的后遗症夺走了李建利过去的强壮与灵活。经过两次开颅手术,他的右边身体,至今仍不能活动, 右手指合拢如“鸡爪”状,无法抓握。

每天六点,李建利在附近报时钟楼里传来的“东方红”乐曲声中醒来。妻子王菊玲照顾他洗漱,吃饭,再去康复室。每天,妻子要帮他做两、三个小时的康复训练:戴特制的手套,但只有偶尔能够成功,大多时候,戴不上手套,他沮丧到想哭。

CDT 档案卡
标题:原标题:那个开日系车被“爱国青年”砸穿脑袋的中国人
作者:江雪(资深媒体从业者)
发表日期:2016.11.23
来源:端传媒
主题归类:U型锁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如今,李建利能自己慢慢走上100米。他常在楼道里扶着墙移动,周围病人的情况都清楚。不久前,隔壁的“47床”死了,他心里难过了很久。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在2008年汶川“512”地震中受重伤的年轻人。李建利和他们聊天,缓解心头的郁闷。大多数时候,他都关紧病房的门,仿佛这样就能把生死无常、病痛呻吟和药水味儿都关在外面。

但每天门都会被推开,护士会送来医药费单据。到11月9日这天,单子上的费用已达80万7168.97元。医院并没有直接催要医药费,据说“政府会管”。但政府代蔡洋赔偿的50万,3个月前才刚刚打到账上,药也从那个时候被停了。

病房的窗外总是灰蒙蒙的。李建利偷偷在水杯里养了三棵绿植,放阳台上,郁闷时会看一看。 “就这样熬着吧,”王菊玲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下岗开出租,终于熬出了辆丰田卡罗拉

2012年9月15日,对李建利来说,是一生的“劫数”。在他看来,这一年一直“不太平”。

当年4月,中国和日本关于钓鱼岛的争端开始升级。7月,日本政府称要在年内将钓鱼岛国有化;8月,香港保钓人士在钓鱼岛登岛,被日本警方拘捕;9月10日,日本政府正式购买钓鱼岛……这一切,在中国的政府和民间,都激起强烈抗议。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导,不断渲染的气氛,使得愈临近日本侵华战争开端81周年的9月18日,气氛愈加紧张。在北京、深圳等大城市,开始爆发反日游行。

即便如此,李建利从来没有想到,一直“很爱国”的他,会倒在“爱国青年”反日游行队伍的围攻之中,头骨被砸穿,他在完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看到妻子掏出一张被血浸透了的人民币,递给送他到医院的出租车司机。司机拒绝了,吼着:救人要紧!

李建利是土生土长的西安市民。1961年出生,家在城墙内一条老巷,巷边都是上了年岁的国槐,平静安详。在李建利的记忆中,除了“文化大革命”、1989年六四运动那些特殊的时刻,这座城市一直是平静的,直到2012年的9月15日——这一天,内地有50多个城市发生反日游行,多地游行演化成骚乱,西安是其中最为激烈的一个城市。

“这是咱中国产的车,天津一汽的,不行你们看标志……”“以后我们不开日系车了,好吗,求求你们……”

这一年,李建利51岁。之前他是西安市莲湖区一家集体企业的工人,1993年前后,集体企业改制,还不满40岁的他和妻子“响应国家号召,为国分忧”,双双下岗。之后,他们几乎一无所有。

为了生存, 他和妻子开起了租车。他们凑了所有的钱,在1994年买了一辆白色“夏利”。 这个心灵手巧的男人,爱车,喜欢钻研,曾把一辆出租车的发动机拆下来,自己组装,他此后的命运,也似乎一直和车有关。

开出租车的那几年,为了省钱,夫妻俩不雇司机,丈夫夜班,妻子白班,风里来雨里去。1990年代的西安,治安不好,抢劫出租车司机的事情常常发生。李建利两口子都被劫过。王菊玲到现在还记得,一把冰凉的刀抵住自己的脖子,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了出来,最终逃过一劫。

就这样干了五六年,日子极为辛苦,但终于攒下了点钱。2000年前后,夫妻俩都不愿意再这么辛苦下去,就卖掉出租车,和4S店合作,帮人办理二手车的中介手续等。李建利对车熟悉,两口子人又勤快,利用过去的人脉,生意不错,一年能有10多万的收入,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2011年,他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李建利精心挑选了一辆丰田卡罗拉,天津一汽产的,省油,实惠,他们很满意。和当年赚下第一桶金的夏利一样,这车是白色的,亮亮堂堂。夫妻俩商量着该给大儿子筹办婚事了,婚期就定在2012年底。

“这是咱中国产的车,不信你们看标志”

2012年夏天, 李建利夫妇帮儿子装修婚房,天天跑建材市场 。9月15日这天,装修基本完成了,他们去西安北郊的建材市场买灯。

一早出门,他们就听说当天有游行,但没太往心里去。李建利想,游行都在市中心,建材市场在城郊,另外,游行半天也就该结束了。买完灯,夫妻俩和儿子儿媳吃了午饭,开车回家。到了环城西路,离家也就两三公里的地方,却发现游行还没结束。

他们被包围了。

前面是辆五菱面包车,后面是辆“猎豹”,李建利夫妻俩的丰田卡罗拉在中间,白亮耀眼,三辆车的前后方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很多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拎着木棍、砖头等等。

李建利的车陷在人群中无法动弹,路中有隔离栅栏,他没法掉头,只好慌忙下车,给围拢在车旁边的人解释:这是咱中国产的车,天津一汽的,不行你们看标志……妻子也给那些年轻人忙不迭解释着:以后我们不开日系车了,好吗,求求你们……

哀求没用。有人开始砸车的挡风玻璃了。

4年后,李建利说:我被砸倒的路旁边,就是治安局的办公楼。

李建利拉住一个壮小伙(事后才知道他叫蔡洋),带他到车后边,专门让他看车的标志,可包围者们压根听不进去。李建利从一个砸车者(事后知道叫寻建奎)手里抢来一块砖,想着自卫。此时,看到蔡洋又要砸车,李建利拿起砖就拍了下去,一瞬间,蔡洋的头流血了,李建利心里立即就怕了,把砖扔到了地上。没想到,此时的蔡洋,抡起手里的U型锁,朝李建利头上砸了下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李建利瘫倒在了车跟前,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从头顶喷了出来。

妻子王菊玲大哭着,尖利地呼叫着,周围的人全都在拍照。有摄像头拍下了这一幕。

有人帮助王菊玲,终于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拿了一大卷卫生纸,捂住丈夫的头顶,血汩汩地从她手缝中间冒着。车到环城西路北段内的玉祥门,执勤的交警见状,让警车开道把他们送到了医院。

到玉祥门之前,李建利夫妇一直没有见到警察。4年后,李建利说:我被砸倒的路旁边,就是治安局的办公楼。

“爱国”砸了李建利,洗劫了西安城

砸断了李建利人生的“915”,也让西安这座古城遭遇了一场以爱国为名的洗劫。当天在西安城区内的多条主干道上,都发生了打砸抢事件。

在南二环,一位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去公园时,被呼喊着反日口号的人们包围。她跪在地上哀求,也未能阻止心爱的车被砸 。在一些地方,有游行者翻过围墙,进入停车场,打砸、掀翻那些日系品牌的车辆。

在市中心的钟鼓楼,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钟楼饭店内有两位日本客人受到围攻,武警出动保护日本客人,并和人群发生冲突。

在城市的其它地方,打砸抢的行为没有得到警方的有效制止。一位目击者在微博上直播他看到的情景:陕西省政府外的西华门附近,山葵、索尼店被一伙人砸毁,连门口的矮树都被拔起来扔在地上。另一位目击者播报:一位女士因为车被砸,急晕过去。外面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结果担架被没收,救护人员被打跑。一些人在路边搜寻身着日本品牌服饰和拿着日本品牌相机的人,一名外国游客的“尼康单反相机”被砸。一位大学男生,因为身穿川久保玲的针织衫,被人扒光了衣服,只剩一条内裤……

而在西起玉祥门的莲湖路,一伙人把一家已经关了门的4S店铁门撬开,店主跪在玻璃渣上哀求,因为一位回族老人出手相救,施暴者才悻悻离开……

“毕竟群众是表达爱国热情,这中间的度不好把握,”有不具名的西安警察在“9.15”之后这样对媒体表示。

下午4点多,李建利被送往医院时,暴力还没有停止。西安本地一家草根信息网站“在西安”(网站、微博、微信已在内地被封),于当天接到上千条目击者和受害者的信息。

9月15日当夜11点半,手术结束,李建利还在病房里和死神搏斗。

9月16日,西安本地的媒体无一字报导这场骚乱,但发布了 西安市公安局“坚决制止非法集会、游行示威”的公告。警方开始控制事态,在西安城墙的各个城门口,派驻了武警把门 。城区内处于戒严状态。10月2日,蔡洋被捕。

10月8日,西安的两位市民——江雪和王天定,向西安警方提交了“信息公开”申请,要求公布有关“915”当天的公共信息。他们没有得到回应。

但警方没有否认,在“9.15”当天的西安,面对打砸抢的现场,面对骚乱的人群,他们基本保持了沉默。“毕竟群众是表达爱国热情,这中间的度不好把握,”有不具名的西安警察在“9.15”之后这样对媒体表示。

李家4天撤诉,警察驻守病房两年

李建利保住了性命,9月18日从重症监护转入普通病房。“915”事发后,舆论汹涌,10月11日,李建利的家人向西安莲湖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状告西安市公安局行政不作为,并索赔损失。

但仅4天,这场诉讼就被瓦解了。

王菊玲回忆,“915”之后那段时间,来了很多记者,警方开始应对各路试图进入医院采访的记者。“一直有警察在这里,白天晚上。他们也辛苦。晚上就睡在楼道上,”王菊玲说,有一次,来了一位记者,自称是韩国的。刚说两句话,就被警察请出去了。还有一次来了一位美国记者,但连门都没有进来。

10月14日到15日,警方与李家洽商了一天半,李家获得了6万多元的补偿——已支付的医疗费用,15日下午,在警方的陪同下,王菊玲去莲湖区法院要回了诉状。对此,李家的解释是,公安局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政府,“我们只好相信政府。”他们也为两个孩子担心,担心“和政府对着干没有好处”。

李家撤诉,警方并未撤离病房。按照王菊玲的说法,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两年,到2014年8、9月。人们也渐渐忘记了他们。

“就这样熬着吧,”王菊玲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2013年11月,“915”发生一年后,蔡洋被法院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判决认定,由蔡洋赔偿李建利的医疗费等52万余元。但这显然无法实现。 蔡洋家在河南农村,在西安打工,本身就极贫穷, 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警方承诺政府可以代蔡洋完成这个赔偿——这也说服了李建利家人撤诉。但直到2016年8月,这个承诺才得到履行。不久前,莲湖区法院将50万元打到了李建利家的账上。

王菊玲说,从8月份拿到“补偿”开始,医院里的药也停了。如今,他们想回家,但又不敢轻易出院。李建利失去了工作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需要人终身照顾。她也担心他发生其它的并发症。出了院,将来的日子,漫长得让人发愁。但是老在医院里,也不是个滋味。

“砸日本车,烧日本货,那不都是中国人的血汗?”

在蔡洋被判刑之前,2013年7月,西安的四个区级法院,宣判了9起关于“915”打砸的案件。其中打砸了4辆日系车的一名被告人王刚,被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10个月。另外有11人被分别判刑。但大多数参与打砸者,已很难得到追惩。

四年过去了,“915”带给城市和人的伤痛还在继续。文化程度是高中毕业的李建利,之前很少关注日本。2012年9月15日之后,他开始关注和日本有关的新闻。“我在电视上看到,很多人去买日本马桶盖,结果还是中国产的。”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文革。我就担心呢,哪天暴徒闯到家里了怎么办?”

他有时想,中国人真是“极端得很,也狭隘得很”。“砸日本车,烧日本货,那不都是中国人的血汗?日本没有一点损失。”但同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日本了,毕竟,招来这么大的灾难,还是和日本有关。

李建利的弟弟在医院上班,每天来看哥哥。他是个爽朗的中年人:“我不恨日本人,都是人啊。可我现在也不会买日货了。”弟弟把电视换成了“康佳”,空调也用“美的”。“我们这代人经历过文革。我就担心呢,哪天暴徒闯到家里了怎么办?”前一阵子,定居在日本的表妹要给他一辆自行车,明明知道质量好,他也没敢要,“怕惹祸”。

52岁的王菊玲,学历是初中肄业。在医院的日子让她郁郁寡欢。这4年里,除了两个儿子都结了婚,抱了孙孙,王菊玲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反正我还是恨日本人。他们不抢钓鱼岛,不就没这回事了?”和很多她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她的信息来源是看看微信朋友圈,发一些养生的东西。也看看电视,看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