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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在地震和战火夹缝中生存

By: unknown
4 April 2025 at 13:43
CDT 档案卡
标题:在地震和战火夹缝中生存
作者:杨楠
发表日期:2025.1.1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主题归类:地震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有人在废墟上洒驱鬼水

来者很容易在实皆市的瑞恒达寺庙(Shwe Hintha Taik Thit)迷路。通往寺院的狭窄山道泥土松软,交错的树枝将光线都染成绿色。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视野总是被层层叠叠的树木、纠缠不清的灌木丛所遮挡,十余座寺院建筑在其中忽隐忽现。

先望见金色的佛塔,再是三座纪念碑和一座钟楼围成的四边形。纪念碑顶端站立着缅甸传说中的神鸟,象征吉祥和平,底端刻着瑞恒达寺庙的光荣历史。这座寺院有一位著名的长老,曾在美国和非洲传教,圆寂于102岁。在他的带领下,瑞恒达寺庙成为研修佛学和僧侣修行的枢纽,也被猜测藏有《三藏经》的手稿。

2025年3月31日,纪念碑前飘浮着酸臭味,像是腐肉发酵后混合了氨水的臭,在40摄氏度的高温下变得黏稠,停滞在空气中。

寺院的建筑物在三天前的地震中坍塌,成了菩提树下的一块块废墟,仅有讲经堂还保留着主体结构。满地都是佛塔的碎片,佛塔上那些神鸟、僧侣和恶鬼塑像都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石砾中。

在3月28日的大地震中,瑞恒达寺庙有17人遇难,包括1个老和尚、5个小和尚和11个修行者。86岁的大住持正在医院接受治疗,68岁的二住持坐在大凉棚内,平静地说天灾降临,人力无为,他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幸运。死去的人或许是遵循了自然法则,也或许去往了更好的世界。

与老师父的平静同时存在的,是关于曼德勒重灾区SkyVilla公寓的最新传说:12层公寓Sky Villa在三分钟内坍塌成废墟,里面压着两三百个冤魂,石板下回荡着他们的哭笑和敲击声;他们不愿独自死去,紧紧抓住幸存者的身体不让救援者拉出。这个传说在不同人的口中细节各异但情节相似,信者众多,继而有人在废墟上洒驱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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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5年3月30日晚8时许,缅甸曼德勒Sky Villa住宅区救援现场,一位腿部被压的受困孕妇经过截肢被营救出来 图/南方周末记者翁洹

瑞恒达寺庙的建筑低矮,震后搜救已经结束,僧侣们在等待清理废墟。接下来,能怎么住就怎么住,有地方睡觉就可以。二住持拿出手机展示了自己曾经的居所,湖蓝色墙体用金箔装饰着佛教图样,三层宝塔式屋顶。“有两人压在里面,我因为不在屋内,所以活下来了。”他说。

一阵风从芭蕉树的方向吹来,摇晃着破破烂烂的树叶,吹向寺院一侧直径两米的蓄水池。寺院附近的居民正站在蓄水池边洗澡,裹着浴巾搓手臂,老人坐在池边,洗衣、叹气。

实皆是距离缅甸7.7级地震震中最近的城市。大地从三公里外裂开,绵延百里。在亚达纳邦大桥(Yadanabon Bridge)的两端,地面裂开一米宽的口子,沉降落差从两米攀升至五米。

地震当日,全城断水断电断网。于2008年通车的亚达纳邦大桥被震出裂缝,南面相邻、由英国人始建于1934年的阿瓦大桥(Ava Bridge)则垮塌了一大半。在此之前,两座桥承担着实皆与曼德勒两个重镇,乃至整个伊洛瓦底江两岸的大部分交通连接。

如今,实皆市是缅甸最重要的佛教中心,也是2021年缅甸政变后,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的交火地带。实皆市区由政府管理,而周边村镇、山区均被反政府武装控制。

在最需要救援的时间里,往南的两座桥无法通行,往北是交战区,实皆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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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5年3月31日,地震导致曼德勒至实皆市的路面出现非常严重的坍塌 图/南方周末记者翁洹

实皆之困

地震发生后的前两日,关于实皆的传闻众说纷纭。传说实皆的灾情比曼德勒严重几百倍——震后第二日,就有外国救援队抵达曼德勒;也有人说,有缅甸当地志愿者去实皆,但被地雷炸伤;社交媒体上则风传,有两个想去送物资的人被反政府军击毙,当地新闻还说,反政府军在倒塌的寺庙里埋了地雷。

这些信息亦真亦假,在紧急状况下难以核实。在一轮又一轮的传播中,实皆更让外部、特别是外国救援力量踌躇不前。

两位华人志愿者说,他们试图往实皆送施工安全帽,但被军人拦下。刚成年的孩子分不清这些军人到底是政府军还是反对派,但会依据自己的政治立场猜测,这一定是更坏的一方。

地震次日,缅甸反政府武装“人民防卫武装”宣布,将在地震灾区暂停进攻性军事行动两周。同日,缅甸工程师评估亚达纳邦大桥可以通行20吨以下的车辆,但挖机、吊机等大型工程设备仍然无法进入实皆。

第三日,消防车早晚往各社区的大蓄水池送两次水,公共电网每天通1-2小时的电。城市变电站还未修复,均依赖大功率发电机。

第四日,我们跟随一路华人志愿者的物资车进入实皆,过桥要经过两道检查,但如同近来从仰光到曼德勒相似,穿着灰色警服的持枪警察听说车辆要去实皆,就会放行,无需多言。

实皆市区有更多的平房和木质建筑,坍塌数量远超曼德勒,街道上飘散着酸臭味。高温加速了尸体的腐烂,又让气味更加黏腻。

救援力量主要由实皆消防、阳光救援队和本地志愿者组成。人手短缺,以至于选择搜救地点主要靠口耳相传:有人呼喊就来,无人报告则搁置。实皆市长说,目前实皆只有马来西亚一支外国救援队,截至4月1日,他们统计到了300名死者,都是能找到遗体的。

第五日,在一所私立学校的废墟上,来自仰光的救援队已经搜了四天。他们缺少大型的机械,也缺少像金刚链锯这样的破拆工具,搜救只能像老鼠打洞,一点点敲进去。

他们正在设法救出一具中年男性的遗体。地震时,这位父亲正陪女儿在学校面试。女儿的遗体在前一天被找到,他就在女儿身边。

这家私立学校涵盖从幼儿园到中学,刚刚投入运营两年,校长被压在了废墟中。仰光救援队目前只能确定4名成年人和6名幼童被困,是否有更多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临街的坍塌区域挖了四天,还没找到孩子,急迫地想要打通进入坍塌中点的通道。

“如果有大吊机,我们就能把盖在上面的水泥板掀掉,现在却只能等待打穿地板。”救援队长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缅甸的暑假从4月开始,地震当日这所学校是休学状态,只有被暑期托管的孩子们留在了学校。

第六日,4月2日,中国蓝天救援队派出了36人的队伍前往实皆,分成四个小组在三个地点作业,这是第二支到达实皆的外国救援队。这天下午,我在蓝天救援指挥部蹭着微弱的网络写稿子,总指挥杨羿突然跟我说,实皆挖出一个了。

“是遗体么?”我问。

杨羿点点头,又开了一罐红牛。在此之前,他反复问我实皆情况到底如何,他听说那里有人寻求救援,却无人应答。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这样,我无法回答。

“我的国家可不是什么天堂”

4月2日,有救援队撤离曼德勒,已经少有人谈论生的希望。中国香港救援队在塌成废墟的Winstar酒店搜救了三天,确定了遗体的位置,调来挖机和吊机,想要在今天挖出来;亲属们依在Sky Villa附近徘徊,希望记者拍下他们亲人的照片,传播出去;搜救志愿者大兵给我发来他作业的情况:“里面受困的是个老年女性,已经没有任何回应,现在还在打通通道,闻到比较大的尸变味道,但还没看到人。”

本地物资车在分发物资,帐篷、蚊帐、饮用水和干粮。女人们牵着小孩奔向物资,难免相互推搡。

我们的物资车在行驶中偶尔停下,便会立刻被围住,志愿者阿倩喊得声嘶力竭,安抚居民,又要保护物资。一位摩托大哥自告奋勇要为我们带路,带我们在全城转一圈,尽量先把物资发向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摩托大哥带了半圈路,把我们带去了他的寨子。这或许是摩托大哥的私心,但我屡次问实皆当地人,哪里受灾最严重,所有人都只能说出自己身边的建筑物。一个统一、公开、精确的信息发布渠道至今未能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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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5年3月31日,实皆市的瑞恒达寺庙开设有一所学校,地震发生时,有17人未能逃生 图/南方周末记者翁洹

实皆最热闹的商业街外被拉起了警戒线,沿街一侧的商户几乎全部倒塌,当地军队即将从一座三层的蓝房子里又挖出一具遗体。这是整条街唯一启动搜救的建筑,只因有人为这座建筑物呼喊过,寻求过帮助。

地震发生那天是佛教徒的斋日,这条街的商铺几乎都没有开门营业,人员伤亡因此大大减少。

在实皆市人民医院,一名16岁的志愿者说,他看到了很多同龄人被送进来,“只有需要救治的才会送进来的,其他人直接被送去殡仪馆了。”因为担心余震,医院在病房楼外搭了三十多顶大帐篷,收治两百多名伤者,僧侣大约占了三分之一。伤者靠亲友扇风,擦拭身体。实皆市人民医院目前只能处理一些简单外伤,稍微复杂些的内出血都需要送去曼德勒。又因为电力受限,X光设备只能间断性工作。

在实皆市的城市主干道,一名蓝衬衫大哥守在倾倒的两层白楼前,害怕有人来偷他房子里的东西。“my country,no heaven(我的国家可不是什么天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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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皆市的城市主干道,一位市民守在倾倒的两层楼房前,害怕有人来偷他房子里的东西 图/封面新闻记者陈羽啸

实皆山上的四层尼姑庵全面倒塌,周围人说有数百名尼姑被困。这山以遍布百余座佛教建筑而闻名,政府统计受损的宗教建筑有两百多座。实皆市长4月1日告诉我们,宗教建筑倒塌补助30万缅币(按官方汇率约合人民币1038元),房屋倒塌补助10万(约合人民币346元)或20万缅币;死者每人补助30万缅币,伤者每人补助5万缅币。

气温太高了,已经有市民拉肚子的报告,实皆急需药品、消毒品、驱虫药、蚊香、蚊帐等。关于现场消杀,市长计划每清理完一处,就消杀一处。所谓清理完,就是排除所有生的希望,也清理出所有看得见的遗体。在此标准下,市长在震后第六日说,仍没有全部清理完的受灾点,而他力争在一个月内让城市恢复正常。

沿着盘山公路绕行实皆山,一排小佛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年轻的僧侣在帐篷里读经,影子拖在老和尚身后。山顶的小乘佛塔至少倒了两座,乌鸦落在金色的碎片上,叫两声,又飞走。  

当我写到这里,蓝天救援队指挥中心突然响起掌声。

“震后112小时,当地时间4月2日14:52,实皆有一位男教师在当地消防的营救下获救!”

争夺物资的女人

实皆市目前有六个临时安置点,政府能提供水和基本食物。除此之外,都有赖社会捐赠。政府正在拓宽渡口,以便轮船将大型机械运往伊洛瓦底江对岸的实皆,给城市搜救以最后的希望。

城市已经难辨过往的样貌,脚下都是生活的碎片,是锅碗瓢盆、玩偶或者全家人的合影。唯有废墟前卖鲜艳热带水果的老太太,和路边木桌上一大盆炸面圈,流露出生活的气息。

在物资车前,几乎都是女人们在争先恐后,肚子异常隆起的老妇人,尚在发育的少女,还有看着就身强力壮的中年女性。两个女孩骑着同一辆电瓶车去领物资,或许是路上的尘土太大,迎风刮起,前座驾车的女孩子一直在抹眼泪。有时候,她们会为物资争夺起来,告状谁多拿了,或是把谁推去一边。

地震前,实皆省就是缅甸最贫困的几个省份之一,作为省城的实皆市情况相对好些,但也绝对谈不上乐观。即便作为缅甸西北部邻近大城市曼德勒的交通枢纽,这里的道路条件也很一般。工业以小型加工为主,包括纺织、铜精炼和黄金冶炼,但技术落后,产能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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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5年3月31日,一位市民抱着狗狗站在实皆的伊洛瓦底江边,不远处是在地震中损毁的地标性建筑阿瓦大桥 图/南方周末记者翁洹

原本这一带有着相对发达的玉石交易和翡翠加工业,但偏偏这里也是内战的前沿。受政局动荡影响,部分企业停摆。在地震前,停电在实皆就是常事,现在想恢复地震前的水平,恐怕需要一定的时间。

在分发物资的最后时刻,四位实皆警察来到车前,他们住在一起,想要一个蚊帐,只要一个。

离开实皆市去曼德勒会再次通过伊洛瓦底江。日落时分,当地人成群结伴,拎着一桶脏衣服,沿河堤而下,在江里洗澡、洗衣、戏水、游泳。一旁的机器轰鸣着,他们唱歌、泼水,与身后折断的阿瓦大桥,没入橘红的夕阳中。

(感谢三一基金会,在缅志愿者玉倩、小唐、珍妮、阿五、老张、小磊、瑟亚对采访的帮助。)

冷杉RECORD|在1500个无人善后的死亡现场

By: unknown
4 April 2025 at 13:37
CDT 档案卡
标题:在1500个无人善后的死亡现场
作者:王思思
发表日期:2025.4.3
来源:冷杉RECORD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清明节谈论的死亡与悼念相连,关乎亲密的家人、尊敬的长者或思念的朋友。

今天这个故事,则与1500余位陌生人无人善后的离世有关。过去近10年,台湾首位特殊清洁员卢致宏,亲眼目睹并处理了这些死亡现场。

许多逝者是被社会所遗忘的人,生前深居简出,活得犹如空气,死后只以散发出的气味宣示自己的存在。

除臭、清血迹、灭虫卵,卢致宏用一把刮刀和一罐除臭喷雾,将污浊的“死亡之屋”恢复成“活人能居住的模样”,为沉默的死者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当独居与老龄化浪潮袭来的当下,我们该如何安放那些在社会角落被遗忘的生命?又能否在人人都会走向的终点做好预备?

从卢致宏宝贵的一手经验里,我们或许能窥见“孤独死”的现实样貌,也能找到亡者生前曾努力活着的一些证明。

1500种死亡

推开房门,卢致宏尽可能地憋气。尽管戴有防毒面罩,一股浓重而腥甜的尸臭还是顺着鼻腔涌入了喉咙,他不得不喷洒药剂来遮盖味道。

身上的防护服,让卢致宏走起路来稍显笨拙,当他缓缓靠近卧室,屋内的小飞虫受到惊扰,直接撞向他的脸部和身体。

这几乎是在每一个死亡现场,卢致宏循环往复经历的画面,他已经见怪不怪。早前,他带过一个实习生,刚到现场就逃跑了,卢致宏追到楼下才发现,实习生止不住地在干呕。

工作时,卢致宏的大脑总是“一片空白”。他需要尽快把活儿干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愿想,因为“臭永远都是臭,脏永远都是脏,恶心永远都是恶心,不会因为你工作久了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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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致宏在清洁现场

去年底,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一位七旬独居老人在家中过世多日后,血水渗透到楼下的天花板。老人生前有囤积症,厕所用过的纸巾和捡来的杂物堆满了屋子,“大概有十几二十年的量”。

清理干净需要一周的时间。卧室地板上依稀可见残留的身体组织,卢致宏得用刮刀一寸寸铲掉,通过大致轮廓,他能推断出老人去世时的躺卧姿势。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清理掉那些混合着排泄物的血水和爬行的蛆虫。

沉迷累积旧物的逝者,卢致宏在台湾“一年大概能见到一二十例”。他们多以捡垃圾为主,“什么篮球框、网球拍,在他们看来都是宝贝。”最让他触目惊心的一次,有位老人家里叠放了数百个没有清洗过的便当盒,爬满了蟑螂和蚂蚁。

在老龄化问题凸显的台湾,“孤独死”这个源自日本的名词并不陌生,指的是独居者鲜少与家人和外界互动,最终因病、意外或自杀身亡多日后,才被发现的事件。

在卢致宏经手的死亡清洁现场中,“孤独死”占据七八成的比重;而年龄分布上,“孤独死”的老年人与年轻人的比例,几乎是对半分。

比如30岁出头的陈秋艳。她是一位单亲妈妈,跟前夫离婚后,被一位交往的男性骗光积蓄,还欠下债务。绝望之下,陈秋艳在台北的出租屋里服毒自杀身亡。

那套两室一厅的屋内,简单陈列着日用家电,桌上散落着药物,客厅一角则放有大量的儿童玩具。卢致宏的清理工作进行到一半,他留意到墙壁上的小卡片,是一个小朋友的字迹,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可以陪我一起长大吗?妈妈我爱你。

同样身为单亲爸爸的卢致宏,看到文字时心脏犹如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卡片最终被归为“珍贵物品”,转交给了陈秋艳亲属。至今,卢致宏依然为之唏嘘,“她到底面临着多大的绝望,才会愿意抛下孩子走上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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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家中翻出的药物

中壮年“孤独死”逝者在台湾并不少见。几年前,50多岁的计程车司机张德明,带着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出租屋烧炭自杀。

卢致宏赶到时,门已被撬开,窗户依旧是被胶带封死的状态。不到十坪米(约30平方米)的套房,门边散落着遗体接运人员丢弃的手套、鞋套及裹尸袋。再往里看,地板的角落处赫然放着一个装有炭灰的铁锅。

做出这个决定的数月前,张德明曾向房东提出“拖欠一阵子租金”,等车卖掉后再补上。听到这句话时,房东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应允下来,嘱咐他不要轻易卖掉生财工具。张德明很快卖掉车,缴清了房租,之后,他带着全家人踏上了死亡之旅。

在那个现场,卢致宏翻出了数张欠条、账单与法律文书,这或许便是让张德明一家走上绝路的原因。

和卢致宏一起共事过的志愿者林正尉,总结了死亡现场的一些人群共性:上了年纪的老人,多数会在洗澡或起床时,倒在浴缸或卧室;底层男性家里较为常见的是空酒瓶,白酒、药酒、米酒……种类多样,有时,他们还会往里面撒尿。

也有一些特别的。林正尉还记得一个混合了尸臭、排泄物、腌菜等各种奇怪气味的现场,逝者是一位60岁左右的女人,兴许是爱吃腌菜,家里堆满了一瓮一瓮的菜,“大约有三五十瓮”。

年复一年的清洁工作越发让卢致宏感觉到,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结果。而在走向毁灭之前,他们已经历经了太多未被看到的垂死挣扎,“到最后,他们的心已经死了,只是在等待这一天(死亡)的来临。”

“比电视剧还扯”

对那些与外界联络甚少的独居者来说,房东或许是每个月最关心自己的那个人——因为要定时催收房租。

这些年,找到卢致宏的委托人,最多的就是房东。最忙的时候,一天能接三四个。

尤其在台北,聚集着各行业的打工者,许多人没有能力买下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只能住在廉价出租屋。顶楼的房东为了多赚出租费,会在屋顶加盖一层铁皮房,一个月大概收取6600台币(约1500元人民币)。夏天热的时候,气温达到近四十度,“只要人死在里面,一两天味道就全部出来了。”

卢致宏去过一个蜗居亡者的现场。那栋楼的一层,被当作办公室对外出租,走上没有扶手的步梯到二楼,是四个用夹板隔开的房间,墙上还张贴着租房广告:每月3500台币(700多人民币)。“真便宜。”卢致宏嘀咕,这是他十多年前读书时的房租价格。

尽管早有预期,他还是被接下来眼前那个狭小的空间所震撼。推开房门后,约1坪米(约3平方米)的隔间被单人床、落地扇、零碎物件填满。死者29岁。卢致宏想象着那个“如同待在蜗牛壳”里的租户,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在逼仄的空间内,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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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致宏和同事穿着防护服进入现场

那些不被珍视的人生,在死亡来临时,只是再一次被印证。比如孙哲的消失。这位40岁的单身未婚男性去世两个月后,房东成为第一个看到他的人。

生前,他像个与世隔绝的隐者,没有朋友,只定期把赚来的钱寄回家中。在台湾乡下,父母靠社会救助生活,他们的另一项经济来源,是儿子的收入。

患上抑郁症后,孙哲辞了职。但父母开口要钱,孙哲只能重寻工作。可工作越做越辛苦,待遇越来越差,他的精神疾病也愈发严重。卢致宏在现场挖掘到的信息是,孙哲很长一段时间内,处在工作、失业、就业反复折腾的循环里,“能变卖的全变卖了”。终于熬不住的时候,他选择了自杀。

清理现场那天,孙哲的父母也在。卢致宏找到一个被揉皱了的纸团,是手写的遗书。他把纸团铺平递给孙哲父母。对方看过之后丢到了一边,“这个东西一点用都没有,要找钱,找房契、地契、房产证。”

卢致宏一直想不明白,对方的父母为什么那么冷血,“他儿子失业很久了,因为钱被逼上了绝路。他的父母却一开始就要我们把钱给找出来。”可一切都实实在在发生了,卢致宏觉得,“现实比电视剧还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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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清洁员》剧照

每次的入户清洁中,卢致宏会伴随着做遗物整理的工作,他会特意搜集逝者遗留下来的文件资料,以及留给家人的物品或遗言。

不同于影视剧中的桥段,卢致宏即使能找到逝者的遗言,通常不会是在桌面或其他显眼的地方。一次,他在整理一位逝者的书架时,从一个笔记本中翻到了留给家属的遗书。而更常见的情况是,逝者不会留下任何“交待”。

也有家属会当着卢致宏的面,谈论财产要如何分割。他不会做任何干涉,只是静静做着手头的事,但听着那些吵闹的的争执,卢致宏内心会升腾出很深的绝望。在见过的冷漠与狗血现实足够多后,卢致宏认为,所谓血缘,不过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一个关系证明”,再没有更多的意义。

志愿者林正尉受到冲击最大的一次,是入户台北中正纪念堂附近的眷村区,给一位老兵家里做清洁。

整理遗物时,林正尉发现了许多1960年代的军方证件。老人的身份是一名国民党老兵,1949年之后“退来了台湾”。

“太珍贵了,这代表了老人一生的荣耀,也是能证明他身份的一些东西。”林正尉把所有证件收拾好,拿给老人家属。但得到的只有一句:“都丢掉,反正都是垃圾。”

林正尉想象着老人的一生,“他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军人,从大陆撤退到这里,养育一大家子。”仅仅是儿子的一句话,一个人一生的痕迹都被抹除掉了。

做志愿者的一年里,林正尉共参与了67场清洁,见识了太多“人性的赤裸”。逝者亲属间,大多都会因财产问题产生口角和纠葛。相对和谐的画面,不是没有,但在林正尉的印象中,只看到过“不到3场”。

林正尉最大的哀伤正在于此。“有时清理到一半,他们的故事就会不见。”他谈起人一生会有的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的消亡,另一次,是被记忆淘汰的死亡。

“原来大家只看重钱,而不在意那些故事和经历。这个人的生命曾经是什么样子,他们是你的爸爸或妈妈,都不重要。”

不被欢迎的“死亡天使”

20年前的台湾,死亡还是一个敏感话题。人们通常因“晦气”,对此避而不谈。也是最近十多年,卢致宏这样的特殊清洁员及遗体整容师等职业,频繁出现在台湾公众视野,“死亡,开始变得可以被谈论。”

卢致宏创办的“攸歆特殊清理”,是台湾第一家清理孤独死现场的公司,服务项目包含生前整理、遗物整理、特殊清扫和垃圾屋清理,范围囊括全台湾的所有城市与乡镇。

采访时,他不愿直接聊具体报价范畴,某种程度上这算是“行业机密”,只表示,报价多与少,通常要考虑委托人的距离远近、房屋面积大小、污染源的扩散程度、异味严重程度等,就连委托人家住几层,有没有电梯也要评估在内。

比如运送垃圾的中小型卡车,一趟要差不多5000元人民币。上个月,卢致宏处理过一个清洁现场,用了10辆车运垃圾——这意味着即便不计算其他费用,光是垃圾清运,委托人就花了5万人民币。

团队里现在一共14人,大多来自底层,有的还是聋哑人和抑郁症患者。这些年,成员们进进出出,他也早已习惯这份工作的较大流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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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致宏和他的团队

与人谈钱,在每个环节都不容易,尤其是和房东的沟通。直到现在,接到的每一通电话里,对方都要不断杀价。有些人甚至在听到清洁费用后,大骂他“土匪”,“趁火打劫”。

最让卢致宏感到为难的,是有时不知道该如何收费。他有遇到一种情况,委托人是一个8岁孩子的邻居。父亲在家中过世后,读国小的儿子整天在家里哭。一开始没人在意,以为是调皮的孩子“正在被教育”。

那次的费用,卢致宏不知该向谁开口,“这不是邻居的问题,我们不能跟邻居收费,可是孩子还小,更不可能跟他收费。”最后,他只象征性地向邻居收取了一点钱。

面对孤苦的老人同样如此,“我们可能整场做完只收个1000块台币,大概200块人民币这样子。”林正尉也清楚做特殊清洁的处境,“这种委托都是赔钱的”。

某种程度上,特殊清洁员还承载着纾解逝者家属悲恸的任务。通过清理现场的遗留物,判断逝者死亡前的状况,他们能更好地帮助家属探寻一些答案,乃至送出一丝慰藉。

卢致宏曾去到一位因心肌梗死去世的父亲家中。老人六七十岁,住在台北的乡村,儿女均在城市打拼。父亲离世仓促,三个孩子没能守在跟前,为这一点,他们心存愧疚,各自抱怨着“后悔”。

不愿看他们沉湎在自责中,卢致宏突然打了个岔。“你们来看,这是你们几岁时画的?爸爸有帮你们收好。”一些彩色的风景画里,有黄色的太阳,灰色的木屋……翻阅着儿时的画作,大女儿和二女儿从当前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她们感慨“爸爸有心”,并一起讨论着,哪张画出自自己之手,当时自己几岁。

同在现场的林正尉,也目睹了那一幕,“其实做我们这一行,有一个哲学观或价值观,就是要让活着的人继续好好活着。”

林正尉原本从事艺术工作,是一名策展人。经历了全球新冠肺炎时期的无常后,他于2023年加入了卢致宏的团队。

林正尉还记得第一次去现场前的慌张。逝者是一位50多岁的美国人,在出租屋办公突发疾病,被发现时已亡故多日。幸运的是,在他入户前,卢致宏基本上做完了污染源的清理。“当时味道已经很少,但还是会有一些蛆虫从水泥地的缝隙跑出来。”林正尉只需要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来练习上手。

尽管如此,初期的他还是有些难以适应。工作时,林正尉总是想象着这些“孤独死”的逝者,而自己被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等同于陷入另外一种孤独。“我们穿的衣服很笨重,蹲一个小时是很考验耐力的。”

有时候,即使到了清洁现场,若发觉委托人高高在上的姿态,卢致宏也会带着团队离开,甚至会和客户爆发争吵,“不尊重我们,就没有必要忍着,我们是付出身体健康去做这份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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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户前的准备工作

每年夏天,都是特殊清洁员最辛苦的日子。担心尸臭味会随着空调水管排到室外,影响周边居民的生活环境,他们从来不敢开冷气。窗户也要紧闭。有一次,林正尉刚进入现场几分钟,就热到痉挛,“简直比蒸笼还热”。

他记得卢致宏有一回连续工作了两三个小时,离开现场后,一脱下雨靴,汗水像雨水一样从鞋口流出来。

但从业以来,特殊清洁员一直伴随着被轻视或污名化的过程。有些人会把他们等同于“死亡天使”。偶尔,卢致宏工作的过程中,还会被逝者的同楼层邻居跑来骂。

但卢致宏视自己为拼图者的角色,清洁的过程,如同置身考古现场,通过挖掘屋主的所有物,得以让对方的面貌轮廓变得醒目,以此拼凑出逝者过往的人生。有时细致到对方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饮食习惯,爱穿什么风格的衣服,好似一个鲜活的人在和自己打照面。

“一个帮政府擦屁股的角色”

对卢致宏而言,与亡者打交道,他早有渊源。大学时,他就填报了生死系。父母听说后,“气得要死”。在父辈的价值观里,那属于鄙视链最下层。卢致宏却一再让他们失望。毕业前夕,他去殡仪馆实习,做一些接运遗体的工作,之后转正,成为一名正式员工。

等过了30岁,卢致宏看着很多殡仪相关科系的人出来做同样的事情,尤其是后来台湾地区推出了所谓的证照制度,“几乎都能拿到执业证”。这让卢致宏产生一些危机感,认为它是个替代性很高的职业。

而特殊清洁,至少在当时的台湾,算是一个空白,“没有人愿意从事那样的工作,那我可以做做看。”卢致宏一脚踏进了新的领域,开了公司。

即便台湾如今的特殊清洁领域,已有不少人的加入,但总体而言,人们会把它归结为“家政服务”,“认为我们是很低廉很低级的工作”,且短期内,无法得到改善。

台湾一个殡仪从业者曾评价,特殊清洁,仅仅是把东西丢光而已。这句话让卢致宏感到不快,“如果只是丢光东西,那找一些工人来做就好了,我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创业早期,卢致宏甚至幻想过,这份工作他要干一辈子,直到做不动为止。现在,他已经开始痛恨起自己的职业,“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才有生意可做,才能接到委托。如果因为案件委托量少到已经让公司撑不下去,就代表是哪里改善了。”

他想起周星驰在《武状元苏乞儿》中的一句台词: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国泰民安,鬼才愿意当乞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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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致宏展示素描绘制的现场

2000年,中国已正式进入老龄化社会。有研究预测,2030年独居人口数量或将达到1.5亿-2亿人,独居率或将超过30%。台湾地区的数据显示,2023年,台湾一人户家庭数量达到332万户,占总家庭户数的36%。

曾做过相关议题研究的高雄餐旅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助理教授林玫君,归纳出“孤独死”的七个可能成因:独居比例攀升;终身未婚者增加;缺乏经济来源;中年离婚率增加;个人特性;不健康余命延长;老老照护。

在台湾,当一位逝者被发现,且无人料理后事时,房东或社区会先打电话报警。之后,片区殡仪馆把遗体接去,由法医鉴定死因,开具死亡证明。后续的火化、安葬工作,也是由殡仪馆承担。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台湾有在做一些预防和延缓“孤独死”的举措。如一些流浪街头的个案,会由非营利组织牵线搭桥,解决租房难的问题。林正尉解释,“这些组织会帮忙做他们的担保人,以组织的名义跟房东签约,房东就不会害怕人突然跑了,交不了房租什么的。”

除此之外,当地类似于大陆的社区、街道办事处等政府部门,也会和做特殊清洁的团队保持合作,争取延缓部分人的死亡时间,降低“孤独死”的可能性。

如发现某户家庭有独居者,且被定性为囤积房,里长(社区负责人)会邀请卢致宏帮忙做好住户的清洁和整理工作。

“没有人愿意这样子死。我们也没有多么伟大,也需要赚钱吃喝。”卢致宏说自己目前所扮演的是一个善后者与过渡者的角色,“说难听点,是一个帮政府擦屁股的角色”。

就在清明节前几天,卢致宏还接到西安某民间单位的讲座邀请,分享他在台湾的经验,“因为大陆现在空巢老人的问题很严重,他们单位想要了解台湾的情况,做一个教育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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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家中大件废弃物需切割后拉运

林正尉参与过一次这样的救助。那是一位90岁左右的贫困老人,家里没水没电,垃圾堆满房屋。社工每天送便当过去,老人默默接受,但面对大家提出的清洁建议,她一概拒绝。

“但她的生活实在太糟糕了。”林正尉记得,持续沟通了三个月后,社工把老人哄骗出去,这才给大家腾出了改造房间的空隙。

那次的现场,他们给老人换了新家具、家电,浴室里安装上了无障碍扶手。等到傍晚老人进门时,看到用遥控器操控的日光灯和冰箱里新鲜的食物,对着一屋子人露出了笑容,“她还告诉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吹过冷气了。”

作为死亡的间接见证者,卢致宏对于“孤独死”有着不同的理解。在他看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孤独死”,一个重要的依据是:TA在生前是否孤独。而两者间的区别是,“有些人是享受孤单状态的,它跟‘孤独’不是一回事儿。”

“假如一个人自愿选择了享受独居的生活,有天却意外离世,这样的死,不应该被叫作‘孤独死’。反而是那些被社会所遗弃和遗忘的人的死,才是‘孤独死’。”卢致宏说。

但面对真相是更难的。卢致宏的观察是,可以预见未来会有大量的人在家中死亡,但“没有人愿意去提这个问题”。一个细微的体现是,有人在死去后,邻居都不知道隔壁曾住了谁,“他们唯一有印象的是,TA已经死掉了。是男是女,他们那时候才知道。”

(陈秋艳、张德明、孙哲为化名)

美国驻华大使馆|关于美国驻华大使馆微信公众号留言功能的说明

3 April 2025 at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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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关于美国驻华大使馆微信公众号留言功能的说明
作者:美国驻华大使馆
发表日期:2025.4.1
来源:微信公众号“美国驻华大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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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人物|缅甸强震中,倒塌的酒店和幸存的中国玉石商人

31 March 2025 at 19:51

据中国地震台网,3月28日14时20分,缅甸发生7.9级地震,震源深度30公里。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消息显示,截至当地时间30日午间,本次强烈地震已在全国造成1700人死亡、3400人受伤,另有约300人失踪。

地震后,叶琦在朋友圈写道:一场地震,震碎了昔日的美好景象,有些东西,当它改变了,就会令人格外怀念。文字下面,他配了三张地震之前,角湾市场的照片。他的店铺门前,行人来来往往。

邓伟听朋友说,这次地震后,市场旁边的酒店倒了不少家。酒店多是为中国人而准备,“因为多是中国人过去那边采购玉石,本地人住不起酒店,住一晚的费用快是他们半个月的工资。”很多酒店都有加盖楼层,“是违建的,但缅甸这边好像管得不严”。

近期缅甸处于热季,中部天气晴热,日间温度可达40度。湿度大概在30%左右。“目前气温43度,余震频发,救援队员体力透支。”公羊救援队一名队员说,灭完火,他们要争分夺秒,“只为三条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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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缅甸强震中,倒塌的酒店和幸存的中国玉石商人
作者:澎湃人物
发表日期:2025.3.31
来源:微信公众号“澎湃人物”
主题归类:自然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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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丨袁璐 陈灿杰

实习生丨农岚淳 欧阳思帆 汪子涵

编辑|马世鹏

前往缅甸曼德勒机场的路,突然晃了起来。

那个瞬间,是43岁的玉石商人叶琦双手将方向盘握得最紧的一次。将近三十秒的时间里,他看着整条高速“扭”了起来。等他坐稳,柏油路碎成了此起彼伏的块儿,而缅甸已是另一个世界,留下废墟、伤亡和难以忘却的痛苦。

据中国地震台网,3月28日14时20分,缅甸发生7.9级地震,震源深度30公里。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消息显示,截至当地时间30日午间,本次强烈地震已在全国造成1700人死亡、3400人受伤,另有约300人失踪。

当叶琦绕着小道一路颠簸回到角湾市场——当地最大的翡翠市场,他看到,多栋高楼坍塌,其中不少是他熟悉的酒店,“这里的酒店常年爆满”;当地多名华籍玉石商人向澎湃新闻表示,酒店住客主要是中国国内过来采购玉石的商人,有的人在酒店一住就是好几年。

而这些此前需要抢订的酒店,往往是他们从曼德勒机场出来后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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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塌前倾斜的曼德勒WIN STAR酒店楼房。本文均为 受访者 供图

01

酒店倒塌成废墟

地震来的时候,毫无预警。第一次地震时,身在缅甸曼德勒的林光感受到一阵剧烈摇晃。那时他在外面吃饭,突然看到房子晃来晃去,将要倒塌,于是赶紧带着工人离开。

他往自己住的WIN STAR酒店赶。他知道那是一家较老旧的酒店,他害怕它塌掉。等他到了酒店楼下,却看到酒店已经倾斜。他录制的多段视频显示,WIN STAR酒店一共有三栋楼,最右侧的楼房已经向右倾斜约15度角。

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地震,该酒店的一栋楼在他眼前轰然倒塌。他录下了WIN STAR酒店最右侧的楼坍塌前的瞬间,尘土扬起,人们慌张地往外逃。他看到酒店周围,很多四层以上的楼房裂开,有的也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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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塌后的WIN STAR酒店楼房废墟。

酒店的楼塌了之后,林光了解到大概有20个人被压在废墟之下。3月29日晚上凌晨,有救援队抵达现场,探测后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他和酒店里的服务员都很熟悉,听到他们中有人被压在里面,他心情沉重。不过,林光的说法尚未有权威信息证实。

地震时,叶琦正在开车送朋友去曼德勒机场的路上。一开始他单手握着汽车方向盘,结果突然晃起来,他以为是车坏了,迅速用两只手抱着方向盘。他一看整条路都在晃动,像扭起来一样,他才反应过来是地震,立马把车停到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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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郊区裂开的路面。

晃动大概持续了30秒。随后机场封闭。桥断了,高速公路已经不能通行。他看到柏油路面断裂,破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高低不平。他只能走小路返回。

叶琦看朋友圈才知道,城里很多大楼倒塌。包括他很熟悉的一些宾馆酒店也发生垮塌,有很多人说不少缅甸人和中国人被压在里面。他心里一阵恐惧,庆幸自己当时是在比较空旷的地方。

叶琦担心仍在自己店里的弟弟和20多名员工。他急着返回城里看看,想知道他们的情况,也想知道家里和店里有没有被地震影响。原本从城外到城里只需要一个小时,但由于地震后堵车,他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回到市里。到了城里,家人和员工都很安全,叶琦才放下心来。接着,他又给在国内的亲人朋友报了平安。

叶琦在缅甸曼德勒的角湾市场开了两家玉石店,他在缅甸做了十多年的玉石翡翠生意。曼德勒又被称为瓦城、华城,位于缅甸中部伊洛瓦底江畔,是曼德勒省省会,缅甸第二大城市,因背靠曼德勒山而得名。

叶琦的一家翡翠店铺距离当地的WIN STAR酒店三百米左右。他说,这里的酒店常年爆满。WIN STAR酒店一栋楼在此次地震中整体垮塌,掩埋了多位住客。

林光长年在曼德勒做翡翠物流生意。他习惯住在角湾市场旁边的WIN STAR酒店。据他了解,这家酒店的住客90%都是中国人。酒店每天客满,他在缅甸的三年都是住这家酒店。

和林光一样,邓伟也是WIN STAR酒店的常客。酒店在市区,离主营翡翠的角湾市场比较近。角湾市场是曼德勒最大的翡翠市场,所以大家都住那里。市场附近聚集着WIN STAR等30多家二星级酒店。

这里坐落的酒店通常使用汽油发电机,有电的地方才有网络。即便是租房,一天也只有五六个小时有电,其他时间都是断电状态。

之前,邓伟住过82号酒店,这里距离角湾市场远一些。后来他觉得住得离市场近一点相对安全,于是换到了WIN STAR酒店,走路10分钟左右就能到市场。根据地图显示,WIN STAR酒店是离角湾市场最近的酒店之一,相距一公里左右,驾车仅需四分钟。

邓伟说,这家酒店比较老旧,类似国内的小宾馆,100多元人民币一天。卫生条件一般,有六七层,每一层大概有10个房间左右。酒店顶楼是加盖的,用钢架支撑起来;像工地临时盖的铁皮房子,墙壁是塑料板,隔音较差,能听到隔壁房间的说话声。酒店的几十名员工全部住在顶楼。

邓伟印象最深的是在12月和1月,晚上特别冷,白天特别热。醒来时,太阳光照到酒店房间的墙上,“能把人直接晒醒”。加盖的铁皮房楼下是中餐厅,餐厅楼下是砖房。铁皮房子价格和楼下砖房是一样的价格,价格按照房型来算。

邓伟每次会在这家酒店住两个月左右。“中国人只能住酒店,不允许租房。”他是商务签,最多只能待两个月。签证到期后,再出境补一次签证。他每年会在曼德勒待半年。

在邓伟印象中,曼德勒的酒店平时都是爆满。他每次都要提前打电话预订,一般情况下,当地酒店入住的多是中国人,还有一些从外地过去卖玉石的缅甸人。

邓伟听朋友说,这次地震后,市场旁边的酒店倒了不少家。酒店多是为中国人而准备,“因为多是中国人过去那边采购玉石,本地人住不起酒店,住一晚的费用快是他们半个月的工资。”很多酒店都有加盖楼层,“是违建的,但缅甸这边好像管得不严”。

住酒店时,邓伟习惯提高警惕。有的酒店楼下就是赌场,大半夜可能会有人闹事。闲余时,他会在酒店休息,或者去户外打高尔夫球。中午的时候,天气太热,他会待在酒店。

邓伟上次去缅甸是今年一月。待了一个月后,他又回国过春节。他记得那时自己住在WIN STAR酒店的顶楼。每天夜里12点以后,他能听到外面狗群哀嚎的声音,以前他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当时他没有想太多,但是那阵“恐怖的”嚎叫声一直留在他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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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曼德勒,地震中倒塌的房屋

02

角湾市场里的华商

地震后,叶琦在朋友圈写道:一场地震,震碎了昔日的美好景象,有些东西,当它改变了,就会令人格外怀念。文字下面,他配了三张地震之前,角湾市场的照片。他的店铺门前,行人来来往往。

震前,角湾市场是缅甸曼德勒最大的翡翠交易市场,平时,很多中国商人都入住这附近的酒店。市场内部由一个个高约两米的小棚子搭成,玉石生意围绕密集的小棚子展开。这里常年人头攒动,从玉石切割到玉石交易的整个流程都能在这里完成。

如今,叶琦在角湾市场里开了两家翡翠店。地震之前,他的店里总是客人不断,很多中国人在他店里拿货。邓伟也做了10年翡翠生意。据他了解,曼德勒大概有几万中国人从事翡翠生意。这些商人主要来自云南、福建、江西、广东、湖南等地。

每天早上八九点,角湾市场开门营业,到下午1点左右,大多数人已离开市场,回到酒店休息。每隔15天,就有一个“拜佛节”,市场放假不开门。其他时间里,市场都人声鼎沸。

地震这天正好是缅甸的“拜佛节”。当天天气炎热,很多人中午选择不出门。中国商人都在酒店里睡觉,也有人在外面吃饭。邓伟对角湾市场的记忆停留在“特别晒、特别热,空气非常不好”。他也不习惯那里的饮食,“缅餐非常便宜,三四块钱就可以吃一顿”。

市场里分为几个区。有专门卖石头、手镯的、珠串的、翡翠的。邓伟主要做翡翠生意,他经常坐在固定的区域里。货主会把开采出来的石头切成小料子,磨成半成品,通过马仔(在货主和卖主之间协调的“中间人”)打货给到中国商人看货,交易。

邓伟说,翡翠行业需要丰富的经验,很多人家里都是世世代代从事这门生意。“其他的技术都不太会,就靠这个养家糊口。”

作为在曼德勒“淘金”的翡翠商,多年来,叶琦和邓伟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在这里做生意经常会遇到抢劫和打架。”邓伟说,有次在角湾市场,一个印度人给了价格,后来他不买,结果一个马仔拿刀把人捅死了,“你不能乱给价,给了价记得一定要买”。

多年前,叶琦听说世界上一半的翡翠都在缅甸,于是他在30岁的时候,便提着行李袋,和小两岁的弟弟一起前往曼德勒,从小商贩一路做到如今在曼德勒开了三家翡翠店铺。

邓伟说,从缅北矿区开采出来的大石头,再拿到加工厂去切割,加工成玉石。他一般在曼德勒市场做生意,这里是一个中转站,“相对安全一点”。

03

震后救援面临诸多挑战

强震过后,劫后逃生的叶琦自发加入救援。3月29日凌晨四点,他前往一栋熟悉的酒店,那栋四层高的小楼完全坍塌,仅剩一片废墟。现场发电机轰鸣,有一台挖掘机正在进行救援。废墟外,站着不少等待安置的当地居民。隔天一早,他开始联络大巴车,运送急着回国的中国同胞到仰光。

与此同时,彬乌伦佛经学校的高中生燕子已经买了水和营养品,和叔叔开车往震区赶。她所在的彬乌伦在曼德勒东北,车程一个半小时。到了曼德拉的paragon酒店(帕拉根酒店),她看到一支缅甸救援队伍,约三十人,他们还在等起重机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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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倒的paragon酒店(帕拉根酒店)。

送完东西经过云南会馆时,她看到了中国救援队的身影。最后她赶到曼德勒皇城护城河附近分发物资,那儿算是个聚集点,饭店老板会给灾民提供食物。

这趟行程,让燕子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现在最紧缺的是口罩和裹尸袋”,她说,气温逼近40度,如果消杀用品、医护人员继续紧缺,极有可能造成病毒传染。

据公益组织卓明信息灾害信息服务中心分析,流行病为缅甸震后不容忽视的危机之一。2025年初以来,美国政府的国际援助资金冻结,已致多处初级医疗服务和粮食项目停止运转。震区尤其是缅甸实皆省,日常供水和卫生情况本就严峻、热带流行病高发。

从事多年应急救援的平乐,这几天忙着线上整理、核实曼德勒当地的救援信息。她表示,目前急缺物资主要为药品和矿泉水,当地水污染较为严重,还有些地方因疟疾、瘟疫流行,水难以饮用。

邓伟表示,目前曼德勒机场运转已经瘫痪,有的候机楼都塌了。他一些本来打算坐飞机的朋友已转移到附近KTV休息。“KTV里相对来说安全点,房间比较牢固。”目前他们暂时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很多餐厅老板会自发组织免费送餐,或者发朋友圈告知地址让人过来领取。

震后,邓伟几乎挨个给所有在缅甸的朋友发消息,信号时断时续,他的心总悬着。得知越来越多中国救援队赶来驰援,他多少放松了些。

卓明中心分析称,此次地震救援面临安全状况、交通中断、燃油短缺等诸多挑战。

据新华社报道,早前3月28日晚,缅甸领导人敏昂莱在媒体发表讲话,罕见地对国际社会发出了邀请。“我郑重邀请所有国家、组织、民众,只要愿意帮助缅甸受灾群众,我们都真挚欢迎。”

国内多支救援队奔赴震中区域开展救援。央视新闻从应急管理部获悉,缅甸当地时间3月30日17时,中国救援队抵达受灾严重的曼德勒市。由应急管理部统筹组织的3支社会力量救援队已先期抵达缅甸,包括浙江公羊救援队。

澎湃新闻从公羊救援队获悉,该救援队于3月29日23点抵达曼德勒震区,他们在一幢倒塌建筑现场开展搜救工作时,经过搜索,于早上3月30日8点成功定位3名幸存者,经敲击喊话后确认为3名被困人员,目前状态良好。因被困人员处于深度埋压,截至30日下午13点,公羊救援队艰难打通物资输送通道,并与被埋压人员进行了直接对话。由于现场发生次生余火,浓烟很重,救援工作不得不暂停等待消防人员完成灭火。

近期缅甸处于热季,中部天气晴热,日间温度可达40度。湿度大概在30%左右。“目前气温43度,余震频发,救援队员体力透支。”公羊救援队一名队员说,灭完火,他们要争分夺秒,“只为三条鲜活的生命”。

另据央视新闻,当地时间3月31日0点40分,经过5个多小时的紧张救援,中国救援队在缅甸曼德勒市的长城饭店救援点搜救出一名被埋压人员,该女性被困近60小时,获救时生命体征良好,这是中国救援队抵达受灾最重的曼德勒地区后救出的第一位幸存者。

当地时间3月31日5点37分,中国救援队在缅甸曼德勒市的天空公寓救援点搜救出一名在废墟中被埋压超60小时的幼童,孩子获救时生命体征良好。目前,天空公寓还发现有多名被困人员,中国救援队正在现场持续展开救援。

冷杉RECORD|年轻人“消失”在不存在的短剧剧组

By: unknown
31 March 2025 at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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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年轻人“消失”在不存在的短剧剧组
作者:李一鸣
发表日期:2025.3.30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传销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家,房间里的人都这样称呼它。只要你愿意,关上房门,就能自觉进入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大家24小时吃住共居,互称帅哥美女,结伴“奋斗”。

传销窝点是“家”的另一个名字。这几年里,许多青年演员,都因一场不存在的演出或剧目招募,被诱骗至这个西部城市的灰暗一隅。

他们是演艺界中最底层的无名之辈,渴求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也顾不上考虑远方未知的风险,先拿下一份工作是更现实的事。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年轻人默默无闻地成为一批批被“猎杀”的对象,直到不断有人失联,才终于被外界注意到。

即便最终安全离开组织,传销也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甚至有人在逃离之后,会产生怀念组织的戒断反应。

陷阱

从失联到得救,龙丽莎的经历,快得超乎人意料。

除了女演员的身份,她还是中国传媒大学21级学生——这个标签,伴随着她应短剧拍摄招募赴陕西失联的信息,在27日传遍网络;同时期,公众对演员王星被解救的讨论热度并未完全消散——龙丽莎也被网友比作“女版王星”。

仅一天后,龙丽莎重获自由。在28日的媒体采访中,她提到,抵达渭南后曾被控制,后来对方或迫于舆论压力将其放出。但跌入陷阱的不止她一个。

在龙丽莎之前,以《穿越之我成了行首》短剧为诱饵的人,就以相同的剧本、相同的女二号角色,“诱捕”过中央戏曲学院毕业的可怡。除了演员,被类似假通告骗到过渭南的人还有很多,化妆师、灯光、舞美、助理、剪辑,甚至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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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怡到达陕西渭南,只比龙丽莎早四天。

2月22日晚,她见到了两名自称剧组工作人员的人。深夜,他们要带可怡去“民宿”暂时过夜。下车地点是一片居民区,民宿在一条漆黑的小巷深处。可怡害怕了,加上之前在车上那两人想要拿走自己手机的可疑举动,可怡没有跟他们走,而是自行到宾馆开了房间。可怡躲过一劫。

但小光就没那么幸运了。吸引她赴约的工作机会是“西安丝路欢乐世界演员NPC”。去年毕业后,小光一直没有工作,因为有舞蹈功底,她经常在一些通告微信群里接商演活动。所以那则NPC招募的信息并没有让她怀疑——通告费是300元一天,也是普普通通的市场价。

同样先是两个人接她吃饭,其中一名女生还是小光的湖南同乡。接着打车去民宿,借故拿走手机更改定位,上楼。直到坐在墙皮有些脱落的客厅里,她才缓过神来,“应该是被骗了。”

为了安抚小光的情绪,两名女生分别端来一盆洗脚水和一杯热水。接着,一个男人从卧室中走出,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老套剧情那样,告诉她“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原有的演出机会没有了。好消息,是可以在这里考察一个全新的国家扶贫行业——“中国直销业”。

开门见山之后,男人不再掩饰,他严肃还带着些凶狠地向小光介绍起他们的“事业”,态度和之前接待她的两名女生的热情贴心截然相反。经典传销业务来了——销售产品据称来自“广州汉美”,2900元一套的“酵素化妆品”,买多了就能晋升。

“广州汉美”也是这个传销集团的代号。小光开始审视这个“家”的样貌,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会不会有人身危险。男男女女都“一坨一坨”盘腿坐在一间卧室的海绵垫上,室内环境和人的穿着看着简陋,但并不肮脏,“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不过从那些人的眼睛里,小光“看不到光”。

广州汉美,对叶飞来说再熟悉不过了。看到龙丽莎失踪消息的那一刻,他脑海里第一时间就冒出了这四个字。

叶飞从事反传销工作十余年,还曾建立过中国反传销网。2024年,他的团队解救了十几个遭遇类似“广州汉美”骗局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是以招聘演职人员为由被带进传销组织。

这种模式,在陕西渭南尤其突出。叶飞猜测,有可能是组织内的早期成员出身于演艺行业,拥有业内资源,因此也明白如何让招聘启事看起来更加真实。新人演员们被拉进那间寝室之前,“工作人员”甚至还会有模有样地和他们订立劳务合同。

但对于初入社会的小光来说,这些信息是之后才知晓的,当她那天晚上从男人嘴里听到关于产品的传销话术时,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不掉了”。

“鱼缸”

几乎每个“家”都一模一样。白墙、白炽灯、木窗框、早已变黑的瓷砖缝和裸露在外的暖气片,显露着90年代最常见的北方板楼风格。

但屋中细节里却透出端倪。卧室铺满彩色的拼接海绵垫供人睡卧,即便有双人床,也得挤下四五个人;厨房里堆积的大包食材只有两种:土豆和白菜;竹筷的数量也在提示,这套仅四十平米的两居室,居住人数远超寻常。

从2024年11月到2025年1月,小光在被称作“家”的出租屋里住了两个月,没有做出业绩,但也没有勇气和能力逃跑。

到“家”的前两周,她最大的困扰是:便秘。但肯定不是因为食物,因为每天吃得都很健康,土豆白菜,不缺膳食纤维——身边人告诉她,每个人刚进来都会这样。

情绪或许是直接因素。小光在里面使用过一个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一个大大的“悟”,下面四段小字:“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 得意不忘形 做人不忘本”。这是组织的座右铭。当她表示出对这份事业有任何疑问,“前辈”们都只让她“自己悟”。在组织的话语里,事业就是一切。

组织里要求大家互称“帅哥美女”,而新来的成员之间被要求保持“神秘感”,不能问及过去、交谈时不能出现时间地点人物。即便被允许交谈,也必须是对事业有益的,比如帮助伙伴进入更好的工作状态。

笔记本的第二页,则记录着每个成员会经历的感受过程:不理解-理解-接受-承受-享受,最苦的还是开头7天的“考察期”:那是个“体制化”的过程,将人的内心摧毁,重建为一个“新造的人”。

明确“规矩”是第一步。睡觉期间不能起夜,不能靠近窗户和门。私人空间也绝不存在。小光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就像身处一座“全景敞视监狱”,连上厕所、洗澡都要有人一起,尤其是去阳台这种“高危场所”会被叫住,总之“身边一定会有人”——标准的,融入并认同“体制”的人——他们也是规则的化身。

只要醒着,耳边永远有人在说话:“这里真的很好”“爸爸妈妈管不了我们”“你很穷所以要努力创业”。睡觉时,小光都总觉得有人叫她,结果下床出门一看又没有人,才确认是幻听。

每天就是这些事:上课,强制聊天,接着就是辱骂。小光说自己“祖宗三代都被骂了一遍”。她很庆幸自己之前做过客服,每天不停接投诉电话,“被骂惯了”。

林璇是小光在组织里认识的好朋友。她们都是最底层的成员,都被反复告知,自己对父母亲朋没有任何价值,也是伴侣的拖累。林璇的母亲之前查出心脏有问题,她被指控为母亲患病的“罪魁祸首”,每天情绪数次崩溃,“他们会通过审问找到你的软肋,不停地戳你的痛处。”

按照组织里“家人们”的逻辑,小光在原有的社会系统中一文不值,要想翻身,就要借着这个机会,踏实下来好好创业。砸烂一个旧世界,培植一个新自我。这就是“接受”的过程。而“接受”的标志,是通过了组织的“服从性测试”,从被动接受灌输到开始主动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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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的那个时刻发生在第七天。考察期的结尾,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寝室长”问小光,要不要一起“干行业”——当然,是和之前一样的逼问语气。

“我想干!我想干!我想干!”她重复着这个回答。投名状是购入一套产品,行话是“办一个营业执照”。当然一套只是底线。小光只买了一套的原因是,那些人发现她账户上就三千块。

崩溃是那两个月最多的感受。小光记得,周围的人只要发现她“情绪不对劲”,就会过来和她聊天,劝她接受现实,在这里好好“创业”。这一招很奏效。因为到了后期,小光自己也会劝慰那些更新的新人,“骗都被骗来了,不如过得开心一点。”

从外表上看,小光似乎“融入”得还不错。做饭,干家务,还按要求背诵制度来给新人上课。同寝人告诉小光,她每天都说梦话,做梦都在讲课。后来,小光还拿到了手机,得到了出门放风的机会。

自由是被信任的标志,她也成为了这间寝室中的其中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还曾因为放任一名新人接近阳台被寝室领导指责,那时的她已经不再想着自己还有可能逃离,觉得这种严肃大惊小怪。

直到那名新人女孩加入的第七天晚上,趁着小光睡觉从窗户翻了出去——渭南零下的气温,穿着一双拖鞋和吊带睡衣,从二楼窗户翻了出去。转天早上起床,所有人赶紧收拾东西转移,以防在逃走的人报案后,警方直接上门。

相比于暴力和强制,让人发生改变的或许更类似一种环境的“惯性”,一种集体意识。在小光所在的组织制度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在上班,晚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是下班。”

当一个人24小时浸泡在这样的制度中,“家”就成了所有人的鱼缸。

戒断

对小光来说,一切戛然而止在2025年1月3日晚上。一位女孩利用放风的机会记下了门牌号,让家人在渭南当地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把“家”里所有人带去了派出所。

小光会用“被困”与“逃离”形容那两个月的境遇。但奇怪的是,和那些与自己朝夕共处几十日的人挥手道别的时候,小光发现自己有些不舍。

在过去陈旧的传销组织里,暴力,强迫,监禁,绑架是关键词。但在那些“家”里,组织也“进化”了,他们会用娱乐、伙伴、创业、平等这样的关键词来维系关系。似乎外面得不到的,这里可以满足。

1月4日,在回家的列车上,小光突然爆哭,“我无法完全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特别坏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太想创一番大业了。”

她偶尔会怀念那些被塑造得“有人情味”的时刻。在组织里,每次吃肉就意味着有人掏钱“办营业执照”了。小光交完2900元的当晚,饭地(因为没有桌子)上就出现了一盆肉。此后,有其他人交钱的时候,小光也“吃上了别人的肉”。在那一刻,食欲这种原始生理欲望会超越道德感,所有人坐在装满了白菜炖猪肉的蓝色塑料脸盆周围,唱着歌祝贺这个时刻。

新人也会有被优待的时刻 。盛饭的顺序是,先给寝室领导打,再给新朋友打。“以寝室领导为核心,以新朋友为中心。”小光的笔记本上这样写着。

小光被周围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以后上去了想干吗?”“上去”,是底层业务员们渴望向上攀爬,实现组织内部“阶级跃升”的说法,上去了“什么都有了”——这甚至被视作一种他们在外部世界没能实现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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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成为寝室长是一个能被看到的目标。寝室长不用做家务,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还能随意进出寝室。当然也有责任,寝室长需要到不同寝室讲课。新人进来的头七天,每天上午都要分别听来自七个不同寝室的寝室长讲课。

小光听“同事”说,寝室长已经办了三十多套营业执照。那人二十四五岁,本来也是做演艺这行的。他穿着的白色长羽绒服胸口处,印着中央戏剧学院的logo。之前还让小光在寝室里表演过跳舞,演完后,甚至能指点出哪些动作不太标准。

寝室间的人员会流动,叫“串寝”。一个多月后,小光“流动”到了另外的“家”,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林璇。小光是“被组织信任的人”,林璇属于“待洗脑者”。在组织里这两种人要两两结对成一组,便于“改造”。

林璇在西南一所艺术类院校读大四。刚来时,她愁的还是写不了毕业论文怎么办。林璇从大二就开始到处接戏了。据她说,她和同学们都有很多发布组讯的群。除了像中戏北电这些头部院校,绝大多数想日后从事演员的艺术类学生,都需要从低年级开始接剧本,混资历,毕业后才能积累更多的资源,在演艺圈站住脚。最近,很多人接的都是短剧。

林璇之所以被那部不存在的短剧吸引,就是因为想把握住一个演“古装剧”的机会。各种戏路都试过,以后才有更多机会。她说,当时接到通知后,她都没有详细看剧组介绍,就直接订票去了渭南。

小光能从林璇身上看到刚被骗进来时的自己。林璇则说,小光是在她在那间出租屋里唯一感觉到“真实”的人。

当时林璇每天都哭。只要一哭,就有人贴过来讲话。话的前一半是让自己开心点,后一半是既然来了就好好在这干。林璇说,小光不一样,她不会说后半句话,所以她觉得,那前半句是真心的。

卫生间是唯一能说悄悄话的地方——两位女孩的秘密基地。没有花洒和马桶,只有一根水管一个塑料桶。她们在这里聊过往经历,肆意讲那些不被组织允许的“时间地点人物”。

小光说,她甚至还想过怎样能帮那些已经“被洗脑”的同事“清醒过来”,但发现自己做不到。在她眼中,这间寝室之外的世界已经完全被屏蔽,制度被内化进每个人的灵魂。

反传销人士叶飞能理解小光对组织的矛盾感。“人们之所以甘愿数年浸泡在这样的传销组织里,‘上去’的激励只是一部分,另一半答案是‘人情’和‘温暖’。”

这也是为什么小光没有办法把里面的人当作“纯粹的坏人”。她说,寝室长甚至会天天讲,即便以后不干行业,有了这段经历,以后在社会上也不会再被骗。小光甚至还在里面过了生日。当天凌晨,一群人把她喊醒,煮了一碗长寿面,还买了小蛋糕,吹了蜡烛。

跨年时,小光和寝室里的人们还透过窗子看到了烟花,举办了新年联欢会。在数亿人正同时关注着一个秒针的时刻,没人知道同在这个时区的某个角落,一群人关闭定位,切断通讯,这间屋子在世界中欢腾着沉默。寝室里没有钟表。

洄游

龙丽莎被解救之后,在公开表述里没明确点出“传销”二字,也未再详尽讲述被骗的具体经过。但至今为止,仍有许多受害者在网上分享与龙丽莎相同的遭遇。他们基本都符合叶飞解救过的角色——龙套演员,或者“影视民工”。

叶飞对“广州汉美”模式做了时间线梳理:约十五年前起源于包头,2015年左右陆续迁至咸阳,又到汉中,然后再转移到现在的渭南一带。

目前存在的传销组织的规模,和十几年前的动辄数万人已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一个传销组织二三百人就顶天了。”

叶飞记得,2018年他就接触过以招演员为名被骗到渭南的受害者。这种骗术大规模兴起,则是在2022年以后。“疫情对演艺行业打击太大了。”他说,很多被骗进传销组织的演员都表示,因为工作机会骤减,他们什么活儿都会去接。叶飞接触过渭南一个传销窝点的小头目,那人在进组织之前,常年在横店做群演,“两百一天的那种”。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传销也在脱实入虚。小光和其他被拉进汉美的年轻人,都从来没在寝室里见过她们为了“倍增身价”购入的化妆品。

最近两年,他从全国各地解救出来的受害者,90%以上都是大学生。他认为,这也和年轻人所面临的就业形势有关。上个月,他从一个传销窝点里救出来三个女孩,一个大专,一个本科,一个研究生。还有不少人进入传销组织后,为了投身“行业”,到学校办理了退学。每天过着吃土豆白菜的生活,而放弃一个大学文凭,这在他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事。

在叶飞看来,那些被洗脑最成功的人,几乎都是在原有的社会体系里得不到承认的人。“一旦进入那个环境,接收到的都是赞美和认同,虚荣心会极度膨胀。当了领导,有了权力,就膨胀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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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升就像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从业务员到寝室老大,再从寝室老大到成为老总,永远有奔头。但你不会知道晋升的标准,也不会知道“高层”过着怎样的日子。“保持神秘感”,这是在传销制度课里被强调的重点。

好奇心是关键。“组织不会让你知道你‘升上去’之后能赚多少钱,就是要抓住你的好奇心,让你一层一层往上升,疯狂去拉下线。”叶飞说。

这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留恋那个“集体”或者说“制度”。它赋予了其中的人所有的身份:“帅哥”“美女”“领导”“老大”。一旦离开那间屋子,所有能识别“我是谁”的标签统统失效。叶飞说,被救出来的人在外面呆了不久就又跑回传销组织的案例比比皆是。因此,比救人更困难的事是“反洗脑教育”。

组织里的人们共享着同一套认知与话语体系。在对新人的教育中,组织被塑造成一种“全知全能”的存在,甚至还会美化国家对“产业的打击”,说是“不能让人人都进来赚钱”“是宏观调控的一部分”。

他们也被训练如何应对警方:警察上门时,要迅速销毁纸质材料,拔掉手机卡,面对询问,也要自称是“一起玩的朋友”。小光说,人们在对外(或者说对警察)时要避免“老大”这种称呼,以防被定性为涉黑组织,以及反复强调报警也没用。

这些提前预备的训练,在1月3日警察捣毁窝点的那天晚上派上了用场。

小光和林璇看到,好几个人在被询问的过程中,没有交代任何内容,“装可怜”“装无辜”。相关资料在警察破门前都已经被销毁,寝室里所有人早已“串供”完毕。

她们猜测,那些人并不会受到行政或刑事处罚。叶飞也提到,由于难以取证,传销组织的参与者一般被抓后当天就能被放出来。他经常见到,组织成员从派出所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其他人打电话,让自己当晚能住进另一间寝室。

失去组织的“家”那天,小光和林璇没有回头,直接找宾馆住了一晚,转天就坐车回了真正的家。重新拿回手机后,小光还重新适应了一阵。她在网上分享自己被骗的经历,算法也给她不断推送和传销有关的内容。

就在前些天,她在一个解救视频里认出了一位曾经的“室友”。小光太熟悉那个背影,她属于一个18岁女孩,在进入“汉美”之前,她刚刚从职中毕业,在蜜雪冰城工作了两个月。image

(小光、林璇为化名)

【404文库】【立此存照】|泰国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主体结构顺利封顶

29 March 2025 at 12:47

编者按:在中铁十局联合承建的泰国政府大楼倒塌后,本文立即被中铁十局集团官方微信平台删除,但有部分网友将其截图、存档,并在网络上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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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 档案卡
标题:泰国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主体结构顺利封顶
作者:中铁十局
发表日期:2025.3.28
主题归类:豆腐炸工程
CDS收藏:时间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3月31日

随着最后一方混凝土浇筑成功

中铁十局城建公司承建的

全局首个海外超高层建筑

泰国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

主体结构顺利封顶

全面进入装饰装修施工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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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项目位于泰国曼谷市,主要包括新建办公楼、会议厅、停车楼各一栋,建筑总面积96041平方米。项目周边交通便捷,西临曼谷火车站,东侧与曼谷国家公园相望,建成之后主要为泰国国家审计局等相关政府职能部门服务,将是中铁十局在泰国发展的一张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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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主楼高137米,结构形式为“核心简+无梁楼板”。核心简采用滑模施工技术,无梁楼板采用抬模安装工艺,外架采用爬架施工工艺。为保证超高层混凝土质量,开工伊始即成立了项目技术攻关小组,对关键技术进行研究。

滑模施工技术

滑模施工技术利用滑升装置将1.2米高的工具式模板沿混凝土表面进行滑升,控制每层混凝土的厚度不超过25厘米,实现模板的有效滑动。滑升过程中做好测量纠偏,滑模工作平台的水平偏差控制在1厘米以内。混凝土浇筑完成后,采用专业养护剂进行涂抹养护。该技术实现了滑模施工中模板滑升、系统安装、混凝土浇筑等工作科学管控。

抬模安装工艺

无梁楼板采用抬模施工工艺,利用抬模板材本身的刚度及四角支撑,实现了支撑体系的快搭快拆功能,保证了混凝土外光内实的效果。

爬架施工工艺

外架采用全自动附着式升降脚手架进行整体提升,施工速度快、安全性能高、节约了大量的周转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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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工程施工前,项目安装小组提前筹划,将给排水、电力、消防、空调等各系统管线进行叠图,保证了线缆在狭小空间中的合理排布,实现了多向管线的零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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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全管理方面,项目部制定并严格执行安全质量环保教育和培训计划,积极开展岗前、季节性、节假日、停复工等教育培训,确保百分百覆盖,不断提高管理人员、作业人员业务能力与素质。根据当地特种设备情况,对特种作业、质检等人员有针对性地进行培训,杜绝特种作业人员等无证上岗作业现象。加强日常巡检,督促项目加强安全质量标准化管理,严格执行属地、国家及行业规定,做到安全质量管控措施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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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局作为泰国最重要的政府职能部门,项目的建设备受泰国各方关注,泰国审计局相关领导曾多次到项目施工现场视察工程进度、安全生产等情况,对现场施工进度表示认可,对项目安全质量管理工作给予了积极评价。

泰国新建审计局办公大楼项目的高质量建设,丰富了中铁十局超高层施工业绩,也为中铁十局拓展东南亚市场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城建公司将蓄势聚力、赋能前行,全力推动项目建设提速提质提效。

【404文库】凤凰网|曼谷被震塌大楼由中铁十局和另一泰企合资承建,系泰国审计署大楼

29 March 2025 at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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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曼谷被震塌大楼由中铁十局和另一泰企合资承建,系泰国审计署大楼
作者:凤凰网
发表日期:2025.3.28
来源:凤凰网
主题归类:中资联合承建泰国政府大楼地震中倒塌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泰国媒体Thai PBS今日报道,泰国审计署副审计长兼发言人素提蓬·本尼迪(Sutthipong Boonnithi)表示,受缅甸7.9级地震影响(泰国气象部门称地震达到8.2级),审计署位于曼谷乍都乍(Chatuchak)区、正在建设中的新办公大楼在施工期间全部倒塌。目前该项目施工进度已完成30%。素提蓬表示,他已紧急赶赴现场核查损失情况。

新办公大楼项目为30层高层建筑,总建设预算21.36亿泰铢(约合人民币4.6亿元),自2020年启动施工,后因新冠疫情一度暂停。项目由合资企业ITD-CREC(意大利泰发展有限公司与中国中铁十局(泰国)有限公司组成的联合体)承建。

监督施工的单位为合资企业PKW(由PN Synchronize有限公司,W. & Sahai Consultants有限公司以及KP Consultants and Management有限公司组成),负责主体建筑及附属设施的施工监督,合同金额为7465.3万泰铢,并将债务期限延长至2020-2026财年。

谷雨实验室|等零工的人,也想主动选一次

By: unknown
29 March 2025 at 07:51
CDT 档案卡
标题:等零工的人,也想主动选一次
作者:徐杨
发表日期:2025.3.27
来源:谷雨实验室
主题归类:灵活就业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踩着一只通常会出现在大排档的红色塑料凳,再踮起脚,夏飞的手才能够到大落地窗的顶端。她身形很小,一米五五的身高,薄得像张纸。但塑料凳仍然不停晃荡,落地窗太高,她使不上劲,得一点点往上够。

此刻,天已经黑了。一扇窗户,两扇窗户,从卧室、卫生间到客厅,她擦了十几扇窗户,雇主家里为什么这么多窗户?各种颜色的抹布、百洁布、清洁剂、玻璃刮、鱼鳞布、地刮、平板拖,十几样工具塞满了背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培训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是现在,这些事都来不及细想。她的脑子里只有玻璃,亮晶晶的,折射出唐山的夜色,有时是她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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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飞在路边

夏飞今年36岁,这之前的很多年,她是家庭主妇。丈夫早出晚归,下班累了,就往沙发上一躺,开始刷手机。夏飞想让他帮帮忙,一说丈夫就发飙:“你平时都在家里头,除了收拾屋啥也不干。我在外边累死累活挣了钱回家,你还天天这么抱屈。你在家干啥?”

去年下半年,夏飞开始干保洁,当时正是旺季,没有老手愿意扔下挣钱的机会带新人。她接不到啥活儿,一周在当地的保洁群里捡到三四单算是多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蹲在家里。线上也没闲着,她在“附近的工作”小程序里找兼职订单,这是同行介绍的。

丈夫一开始不支持她干保洁,也嘲笑她:“自个家不收拾,你还给人家干活去。”她说不一样,“就愿意上外边干活”。她想,以后岁数大了,最终的目标也是这个行业。早晚都要步入这个行业,不如提前了解一下。“你如果有更好的安排也可以,你没有更好的安排,我只能先按自己的方法走,试过了以后才知道,对不对?”一向软言细语的夏飞决定强势起来,丈夫也拗不过她。她更频繁地走出家门,开辟了家庭以外的另一个战场。

在中国,像夏飞一样,渴望开辟新战场的灵活就业人员已超2亿人。他们离开格子间、会议室或者厨房,创造了更加广阔的就业形态。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也提出,要多措并举稳就业促增收。相关部门倡导打造“十五分钟”就业服务圈,促进人力资源的高效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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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保洁服务因为是平台落地唐山后的第一单,工作人员一直跟进着她的工作。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早就过了点,她还没有打卡下班。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直到夜里10点左右,她才清理好厨房和卫生间,把沙发搬开,地板拖干净。把玻璃擦得亮堂堂以后,好像心里也敞亮了不少。

被选择的人

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灵活就业者,他们希望一直被选择的人生,也能主动选择一次。

夏飞自觉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过着一种“平平常常”的人生。她大学学的文秘,毕业之后在办公室做些简单的工作,打印打印文件,没干多久就结婚了,很快有了孩子。每天困在鸡零狗碎里脱不开身。趁着孩子只有熟睡的时候抓点紧,把刚刚玩耍弄脏的地板和沙发擦干净,洗洗涮涮,解决掉厨房的锅碗和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干完,孩子就醒了,一切又变得乱糟糟。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重复,没有止境,“没有干不到的,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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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飞在客户家清扫

夏飞的丈夫在饭店当厨师,一个月能挣个七八千。也因为这样,他顾及不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理解不了一个家庭主妇,能有啥可忙?夏飞没有工作那几年,有时候丈夫上一天班,累了烦了,跟夏飞说话也带刺。她暗暗想,“要是自己不上班,总花他的工资的话,讲话也不太气势。”“不管挣多挣少,自己挣钱,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总在家里待着,靠人家养,自己也感觉不太现实。”熬到孩子上了幼儿园,为着这点家庭话语权,夏飞也要出去上班。

零工群体中,有一批像夏飞这样的人。他们处在一个平平常常的位置,只能顺着时代漂流。他们手里不握有自己的命运,无论在生活还是职场里,常常是那个“被选择”的人。

老阮57岁了,这大半辈子,他打过不少工。20多岁的时候,他在广州的小巴公司上班,管着一批售票员。干了4年,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他回到江门,辗转各个水龙头厂,空调批发商行的仓库,建筑公司的仓库,还在技校当保安,去建筑设计院做司机。后来,设计院要搬迁,老阮被留在了江门。又过了几年,设计院也倒闭了。

老阮上一份工作也是在一家工厂里看仓库,干了两年多。这些年,工厂的订单越来越少,于是工厂也越来越少。老板要裁人,让老阮在家里待岗三个月,工资从每个月5000多块降到1000多块,是江门的最低工资。

“没办法,他叫我待岗,就这1000多,还要养女儿。(这是)逼着你离职了。”老阮重重叹了口气。女儿现在在读大三,一年学费一万多,加上吃穿用度,家里处处都要用钱。就算毕业了,短期内能不能找到工作也很难说。“我这个人,做啥工都没问题。车间里也能做,去仓库也能做,做管理也能做。但是人家给不给这个机会?你现在到这个年纪,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想,只能随便找个工作,等退休算了,没得你选。”

刘闯也是那个在命运里颠沛流离的人。2004年,他刚刚从学校毕业,就进了首钢,负责维修工业设备。“说简单点,就是说哪块坏了,给我们图纸我们就干。”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拿到了好的人生剧本,拿着3000多块钱工资,在唐山也算是不错。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工资一下子就掉到了1000多。朋友劝他,忍过这几个月就好了。结果几个月过去,有一段涨回两千五,没多久又降到1000多。刘闯不干了。

那些年,唐山遍地工厂,满天都是烟囱。刘闯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闯荡在这些钢铁厂、机械厂中间。时代的寒风确切地吹到刘闯身上,“干着不行了就撤,换地儿。”刘闯自嘲地笑起来,“我干黄了好几家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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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底,最后一份钢铁厂的工作也黄了。没事干,休息了一段时间。有朋友介绍刘闯去做清洗油烟机的工作,他想总待着也不行,没多想就去了。但这行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卷”,第一年冬天,找他清洗地暖的人特别多。到了第二年,下降了三分之一。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暖和,又寻思,也许是“可花可不花的,就先不花了”。他搞不清。

没活干的时候,他也没想过去劳务市场转转。以前在一个快销公司当调度员的时候,有一回要从13米的大卡车上卸货,他去一个劳务市场找装卸工。站在那儿,周围人就呼啦啦地拥上来:“要啥?”“干啥?”所有人都想挤过前面人的头顶,向刘闯扑过来。那种对生存的强烈欲望让刘闯产生了一种负罪,“不知道怎么的,不知道怎么要人了。感觉我选他没选他,好像有那种错误似的。”后来他自己没工作的时候,也不愿意上劳务市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他们那样,“尊严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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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闯在清洁空调

腾讯出行服务团队产品经理安然曾去广州花都狮岭镇调研,那里聚集了差不多8万家箱包工厂和个体户。在走访了零工劳务市场和用工企业之后,他们发现临时用工需求很大,但线下招工困难,效率低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每天凌晨4点就有一群老人在马路边“趴活儿”,有时苦等一天也没有收入。“可能有一天我也要去做类似的事情,要理解他们的处境,关注他们的需求,希望能做点什么帮到他们。”安然想。

调研回来后,他们开始筹划“附近的工作”产品功能,做了很多研究,从各地政府关于灵活用工的政策,到市场调查报告,再到行业现状。2024年10月,“附近的工作”第一个试点的就是广东江门。现在,他们提供的服务已经覆盖广东江门、河北唐山、江西九江、广东深圳、北京朝阳等多地,帮助两万多用户达成了求职意向对接。

转机

去年9月份,老阮从仓库辞了工。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江门口音,也不太会用互联网,他没什么门路。出去大街上转,发现路边贴的招工广告要么是假的,要么早就过期了。打电话过去,大部分无法接通。年轻的时候靠熟人介绍工作,现在也越来越行不通了。他拿一家电视机厂举例,招聘年龄最大限制是45岁,“50多岁不要,能做都没用。”这是很多工厂的普遍状况。老阮有点酸酸地感慨,大学生都不想进厂打螺钉,不然哪有进不了的?

这么大年纪没工作,还被家里人念叨“你怎么这样”,老阮心里很烦。那一天,他想去工厂碰碰运气,偶然路过江门驿站,看见那里贴着招工信息,死马当活马医,走进去报了个名。没想到,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个近60岁,以为自己已经被市场淘汰的人,得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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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阮身高一米七,体重160斤,身体素质很不错。“我没那么老,”他说,“好多人都说看上去40多岁,所以我一面试,他就要了。”

在驿站报名之后,老阮就被拉进了一个群里,里面有驿站的工作人员,大家都管她叫“好姐姐”。“好姐姐”每天都会搜集很多招工信息发到群里,提供给那些没有找到工作的人。电话大多可以直接打到工厂里,方便不少。后来,工作人员通过与腾讯“附近的工作”合作的广东邮政“邮薪领”平台,为他推荐了几份保安工作。

像老阮这样劳动能力还很强的大龄打工者,被称为“活力老人”。他们尚未退休,也还担负着养家的职责,但工作一天比一天更少,他们需要就业的机会。老阮对这份保安工作很满意。每个月赚的钱刚够女儿的伙食费,他自己在单位里吃饭堂,每顿只要一块五,两个肉,一个蔬菜,汤,还有米饭和水果。不过,他还在线上平台上伺机而动,希望能蹲守到更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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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上班之后,夏飞在就业市场跌跌撞撞了很久。一个没怎么工作过的家庭主妇,能选择的工作寥寥。刷了几天招聘网站,夏飞发现上面大多数岗位是办公室文员、销售什么的。坐办公室要坐一天,但幼儿园下午三点就放学,孩子没人接。做销售吧,她又不是那种巧舌如簧的人。后来终于得到一个饭店服务员的面试机会,一坦陈家里的情况,老板明面上不说什么,只客气地表示“回去等消息吧”。她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也跟着亲戚跑过保险业务。干了一个月,没干出业绩。孩子太小,工作这事又搁置了。

孩子从小班升到大班,两年过去,夏飞终于找到第一份长期工作,在酒店里干前台收银。上24小时,歇24小时,夜里两个人倒班。由于工作时间太长,腰椎、颈椎都出了毛病。去家电公司做售后算是时间最久的一份工作。“办公楼不说有多气派,但是也挺干净整洁。外面那么冷,屋里刚一进来就是热的。”不愉悦,但高低算是“坐办公室的”,她想,先干吧。后来她也尝试过全职保洁。

“像电视剧上演的那种,又是职业女性,又能照顾到家庭,真的很难做到,都得舍弃一头。”夏飞说,工作以后,孩子老是一个人去吃小饭桌,她时时感到亏欠。

但现在,在夏飞的生活天平上,做兼职保洁成为一个相对合适的选择。从前她觉得,一个家庭主妇的“成功”,就是生活过得去,老人身体健康,孩子也听话懂事,平平淡淡的。现在,她每天线上接单,空出中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给孩子买菜、做饭。除了照顾家庭,也有了想在事业上做出些成绩的念头,“有一点自己的小事业,经济来源不断,也算成功的一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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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飞在线上接单

灵活就业已经是一种不可或缺,也无法避免的就业形态,但兼职者在职场里仍然没有保障,如同裸身穿过荆棘。“有活hopped”是腾讯“附近的工作”在唐山等地的合作伙伴,他们帮助接入了不少地方的工作资源。“有活hopped”运营副总经理张小红说,“传统意义上的招聘平台,不管是互联网公司还是线下招聘会,绝大部分还是在解决全职招聘的需求。一些平台也提供了很多兼职岗位,但上面的信息参差不齐。有些平台把有吸引力的兼职岗位当作钩子,用户到了线下之后,实际上要再去交信息服务费或报名费。”

重要的是要确保兼职者能拿到钱。他们把整个任务流程“在线化”,从兼职者找单、接单,开始服务、结束服务到收到明确定价的报酬,全流程都不脱离平台操作。企业有用工的需求,要在小程序上完成准入,开户、充值。发布任务的时候,钱已经到了平台的账户,由平台向兼职者结算,当天就能到账。这样,他们就不至于被黑心的雇主克扣或拖欠工钱。

让更多人有选择权

做保洁身体上劳累,但是精神上是放松的。现在的夏飞已经练出了肌肉记忆,看一眼屋子就能演算出该使用什么工具,该从哪里开始,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如何使用速度、力量、技巧——夏飞使用这些词,将保洁工作描述得像某种竞技运动。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开始掌握这些“超能力”。

当了保洁以后,她慢慢构建出一个舒适区,那里面只有自己——她没遇见过不讲理的雇主。他们常常是忙自己的事,不会盯得她心里发毛。碰上沙发这些一个人搬不动的物件,雇主也帮着一起搬。她有点社恐,也不爱说话,只想埋头干活。所以她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没有冲突和投诉,也没有孩子的啼哭,她只听见抹布擦干净玻璃、清洁剂冒泡泡的声音,这让她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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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飞在客户家清扫

“我知道我是新干的,所以都干一些小活。刚开始都是能干到位的,尽量都给他干到位。省时间或者啥的,那东西都不太考虑。”因为身上有股倔犟的认真,珍惜所有的机会,几个月过去,她攒起来些老客户,一天怎么也能接上一两单。保洁活儿干完了,她也没事刷刷“附近的工作”,找找地址核验、线上审核的兼职。这些工作很简单,比如为平台核验一些企业是否有实际办公地,拍个照片上传。审核招聘内容是否合法合规、有没有歧视性内容。一单五六块钱,不多。但每天顺道做几单,也能挣点买菜钱。“家里的活干够了、干烦了,出去工作反而是轻松的。”夏飞说。

最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收入,虽然一个月只有三四千元,但也不用手心朝上跟丈夫要钱,忍受他的奚落了。“现在我自己挣工资,想买什么都可以随便买。”

“它是一个难而正确的事情。不管是宝妈、学生还是马路零工,你会觉得能够实实在在去解决他们的一些就业上的困难,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站在平台的角度,我们希望能够给这一类型的求职者更多的选择和机会。”张小红说。

有了腾讯“附近的工作”搭把手后,刘闯多了一条找活的新路子–通过“附近的工作”在“有活hopped”平台找活。他是个热心人,在客户家清洗油烟机的时候,时不时总碰上干保洁的同行。有的人年纪大了,不太会操作手机。“他们说不好找活,我就说试试这个,上面有活。”他教他们怎么注册、怎么登录,怎么学习平台规范,“一次两次之后,他们就都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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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闯在分享他线上找活经验

过完年,家电清洗行业进入淡季,刘闯最近正为没活儿的事烦躁不安。家里两个孩子还在上学,他不能休息太久。好在这是一个喜欢折腾的人。一天晚上,他拿着手机刷腾讯“附近的工作”,地址核实,就是拍一个公司的门头,这也是活,但钱少。兼职办公及IT安装,不知道是干啥的。代驾,做饭,收纳整理,日常保洁,墙体打孔,跑腿,一个个滑下来,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语调高高扬起:专业陪诊服务!“这挺好,100块到400块一单。”他又找到一个新路子了,“这可以,我得研究一下。”他说。

原点original|谁在凌晨骑车穿隧道过江?

By: unknown
29 March 2025 at 00:26
CDT 档案卡
标题:谁在凌晨骑车穿隧道过江?
作者:冯蕊 黄子睿 丁立洁
发表日期:2025.3.26
来源:原点original
主题归类:低端人口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约113公里长的黄浦江上有18条隧道。代驾赵伟还未能从中找到一条安心回家的路。

转机在一个月前出现。自2月16日起,每天深夜11时至次日清晨5时,复兴东路隧道上层允许电动车试通行。这是上海第一条专门、合规开放给非机动车的跨江通道。

截至3月底,隧道入口的值守人员统计,每晚从两岸穿越的电动车数量在1400到1600辆之间,其中大部分是代驾,剩下是外卖员、地铁维修工、结束加班的职员。他们链接着2487万人口的城市在深夜不断生长的需求。

他们自身朴素的需要,却常常湮没在飞驰之中。当车轮下的路程越来越长,车轮上的人们,始终等待着那条真正看见、接纳他们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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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前后的隧道浦东入口。 冯蕊 摄

01

复兴东路隧道的浦西入口是片老城厢。在这里,深夜总是静悄悄的。

但2月16日晚,电动车一辆挨一辆排了数十米长。不时有记者穿梭在人群的空隙间,举着手机直播、采访。

28岁的骑手陶水排在队伍的首位。当三四个话筒围拢过来,他有种说不清的自豪感。

“我是第一个跨江的。”陶水强调,“不罚款的那种。”

去年12月,他在送货时违规穿越复兴东路隧道,被罚了50元,而一笔跨江订单的配送费不到40元钱。这般经历,此前在骑手中是常态。

晚11点整,隧道口的路障徐徐撤离,信号灯变成绿色。

三十余辆电动车,如同被唤醒的鱼群瞬间涌向入口。口哨一声接一声响起。‍

“慢一点、慢一点!”交警焦急地劝导,“(限速)15公里,都开慢一点啊。”

此刻在浦东入口,刘飞第一个开着电动车进入隧道。“很宽敞、很空旷。”在没有汽车的两条道路上,他尝试放下速度、自由地骑行。

从这周开始,他“至少有了回家的方法”。晚上来浦东的朋友家聚餐,他不再担心多聊两分钟而错过9点半的末班轮渡。

隧道开通的当晚,根据官方统计,电动车过江由西向东247辆,由东向西242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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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5,开始搭设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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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5,最后一辆出租车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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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0,隧道准时向电动车开启。 冯蕊 摄

消息很快在网络扩散,更多人闻讯赶来。

2月17日,在陆家嘴上班的余崇光特地熬到11点前来体验。他打转许久才找到隧道的入口。“很新鲜,效率高多了。”他骑小电驴通勤6年,第一次在5分钟内跨过黄浦江,以往时间都在30分钟以上。

3月8日,代驾杜宇跑单后骑到隧道。张望到有人站在入口,杜宇慌张起来,“是查电动车的吗?”他骑过去轻声询问。

“你可以走。”对方朝他招了招手。杜宇这才松口气。他曾因“违法”感到忧心,只跟着代驾的老师傅或戴上口罩偷偷穿越过几回。

3月22日,管理人员张阳已经熟练地指挥通行。

他紧紧盯着前方,每驶入一辆电动车,都要划动一次计数器。一个多月来,他看着手里的数字从每晚250、500跳动到近800。‍

“对面的情况差不多。”张阳感慨,“还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隧道)。外卖和跑代驾的晓得。”

早上5点前,张阳都要守在这里。他的脚边放着一只保温杯,陪他熬过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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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的李伟儿每晚骑电动车从学校回家。 冯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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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人员歇息喝水。 冯蕊 摄

02

数字背后的车轮,链接着一座城市的运转。

晚上11点半,地铁检修工人张景刚刚上班。此时在各大地铁站,列车陆续停止运转、回到车库检查。在庞大的设备系统中,每个零件都有不同的生命周期。

张景的工作,便是在部件老化之前换掉它们,减小地铁出现故障的概率。15年间,公司的检修网络覆盖到全部517座车站,张景往返过其中近300个站点。

深夜的道路上,同样传递着紧急的需要。

陶水三年前刚到上海,便成为外卖骑手。一些平台开放了“全城配送”的业务,骑手分为“专送”与“众包”。与“专送”不同,陶水作为众包骑手,没有平台与范围的限制,能够在全市自由抢单。

他送货的距离逐渐从5公里拓展到50公里、80公里,平均的配送时长却从60分钟削减到35分钟。保温箱里原先是麻辣烫、螺蛳粉,现在一半空间给了相机、衣服、汽车配件。他经常遇见,跨城通勤的上班族回到苏州家里,才发现钥匙和身份证遗落在了陆家嘴的办公室。

按照陶水的说法,尽管轮渡停航后,系统不再自动给骑手派发跨江业务,但这些需要常常以普通订单的形式,出现在“抢单大厅”中。一些单子标注着“商家配送”,实则也是店主寻找骑手服务。

承担风险的责任转移到他的身上。陶水算过,深夜跨江的订单平台不派、新手不敢送,配送费就能涨到普通单子的六到七倍。他主动抢下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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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浦东一家餐厅仍在营业。 冯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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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口等待的代驾。 丁立洁 摄

交际与消费的欲望,也从白昼蔓延至黑夜。

赵伟在四年前干起代驾的兼职。每晚8点,从工厂下班的他换上马甲,开启接单页面。

他在两家平台上切换账号。在其中一家平台上,他已经跑了2119单。他曾三次遇到同一位男人,对方从不提自己的职业,永远在打电话,谈论“明天去哪应酬”;他曾在深夜12点的农村见证过商业谈判的酒局,在没有路灯的村庄迷失方向,被5只野狗追逐。他看见“酒驾入刑”后,一些公司老板哪怕离家只有两公里,也不敢冒风险侥幸开车;很多时候,他甚至见不到乘客,越来越多人不再亲自去取维修、购买的车辆,赶在夜晚4s店歇业前选择了代驾。

只要赵伟没关页面,系统就会自动匹配订单。在90%的夜晚,他都被算法甩到了黄浦江的对岸。尤其是周五,工作一周后的人们挤在延长营业到凌晨的饭店、酒吧。

此时,陆家嘴的灯光并未休止。从事IT行业的余崇光通常在晚上8点下班,每个月,他总有一两天加班到十点之后。他觉得比起其他IT公司的“996”,这是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

在附近的商圈,一位火锅店的职员在晚11点刚刚结束忙碌,准备骑车返回对岸家中。她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一阵暖风吹过,空气中散发出牛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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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时,隧道浦东入口的商圈逐渐寂静。 冯蕊 摄

03

随着城市越转越快,新的需求出现在规划以外。

张景记得,最早上海有通宵的渡船。然而随着轨道交通与桥梁建设,轮渡公司开始出现营收的难题。2015年后,黄浦江上最后一条通宵航线退出历史。

一段时间里,清晨4点下班的张景就蹲在站点外的马路牙子,等到5点半之后第一班地铁开放。后来他决定骑着两轮车通行。

赵伟刚入行时,每晚都有往返于浦东、浦西之间的“夜宵公交”。凌晨两点的那一班上几乎全是代驾,走道里堆满了折叠的电动车。

2022年初,上海修订了公共汽车的乘坐规定,指出代驾车的锂电池容易爆炸、存在安全隐患。公交司机不再允许代驾携带电动车搭乘。

从那之后,赵伟看见灰色营运的“打捞车”出现。一过凌晨,在浦东外环的匝道出口,每十分钟、二十分钟有一辆“金杯”“全顺”品牌的面包车经过。瞄到代驾师傅,车主摇下车窗喊道:“要去哪里啊?一人只要25到30。”

车上的座位已经拆除,车厢后半段安装了铁架放置电动车。最拥挤的时候,赵伟和所有人贴在一起,不敢动一下脚尖。尽管如此,经过彻夜工作,许多人都能站在这里睡上好觉。

这些车辆往往出没在陆家嘴的20公里之外,整车拉满人要一到两个小时。等到四、五点天色渐亮,它们便消失在道路上。

此刻在这座城市,留给电动车的合法通道只剩下17条轮渡路线和3座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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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杨家渡渡口的船上,有许多等待过江的电动车。 冯蕊 摄

有几回,加班后的余崇光骑到杨家渡渡口时,22时30分的末班船已经开走。他只得把电动车留在公司打车回家。在十公里外的金桥路渡口,一位刚下班的职员骑行5公里,赶上了23时40分,黄浦江上最后一班渡船。他的电动车只剩下1%的电量。下船的地点离家还有5公里,他不敢把电动车仍在原地,半小时后,他加价到60元,等来一辆货拉拉。

深夜配送时,系统给陶水的时长仍然按照轮渡计算,不会向顾客收取骑手绕路的费用。陶水考虑,有“超时”和“差评”的出现,他会被扣分、扣款;而通过隧道,往往只要三到五分钟。

他计算过,违规穿越隧道,被罚的概率只有5%,这些单子的收入远远抵消了这笔罚金。

在一些代驾平台上,赵伟直到坐上对方的汽车,才能看到终点。在“客户至上”的规则里,他很难有拒绝的权利:代驾主动取消订单,会被平台判定为“有责销单”,一次扣除3分。每位代驾共有12分,一旦被扣完,账号自动取缔。

他试过当面向客户请求。“老板您好,”他顿了顿,放低语气,“我是兼职做代驾的,第二天要上班,这个时间到浦东,我是回不去的。”

有时对面会爽朗地按下撤销。另一些时候,对方直接拒绝,或是醉酒发了脾气。赵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接着跑单。

四年前,他第一次被“甩”到浦东市区时,已是凌晨时分。

最早一班轮渡将在5点开放,三座大桥距离他都在40公里以上。他只得开着导航往家的方向骑,隧道成了必经的跨江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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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东路隧道的浦西段。 冯蕊 摄

04

当时离赵伟最近的便是复兴东路隧道。抵达入口时,他犹豫了许久。

赵伟明白,隧道禁止非机动车通行,其实是出于安全的考量。

在国家的安全规范里,长度大于1000米的隧道不得在同个孔内设置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以免混行发生安全事故。

何况隧道下坡铺着凹凸不平的减速带,还有不少排水的小渠。他和杜宇描述,仅仅两厘米的高差,就容易卡住一辆代驾车的轮子。代驾电动车比一般的电动车要轻,一旦车轮陷入,车上的人几乎都会向前、摔倒在地。

但此刻,“骑车入隧”成了无奈的决定。

赵伟打开头盔上的爆闪灯,能够在黑暗中提醒汽车避让。隧道下层有条废弃的摩托车道,他紧贴着最右侧的路沿向前骑行。

骑到中途时,赵伟突然感受到一阵大风扑来,吹得电动车身剧烈摇晃。有辆汽车正从他一米外的距离驶过。

“嘟——”听到汽车的喇叭声,赵伟越来越慌。把速度加到四十码,恨不得立刻驶离出口。

事后他对自己的冒险后悔不已。代驾平台有专门负责司机管理的部门,出了安全事故,会有司机拍摄视频、照片发在部门群聊里。

他时常看见,群里有骑电动车摔成骨折、受伤的人,不少是在穿越隧道时发生的事故。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事情哪天会不会也发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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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口等待隧道开启的电动车。 冯蕊 摄

何况在他的行业,“出事”更意味着失业的风险。

赵伟看到,不少代驾在平台上报事故、申请保险。没过多久,账号被封禁、管控。事故严重的人,容易背着“不安全”的标记,很难再重新步入这行。

他们常常默默消化了事故的发生。赵伟每次摔跤后,就去卫生中心买药回来擦下伤口。撞到其他车,他会自己掏些钱赔偿。他从没联系过司管部门,在手机里设好提醒事项,“今天一定要戴护膝”。

有一天,他和妻子说,“我把手机定位在你的手机录入一下吧。”

赵伟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去往城市的哪个角落。“我害怕出事,没有人知道我在哪。”感受到妻子的担心,他变了语气,“开玩笑的”。

杜宇同样在群里看到事故的视频。他曾经在通过减速带时,差一点就摔了跤。回想起来,他始终感到不安。

他开始站在隧道的100米外,抢顺风车的单子通过隧道,通常前半夜要十多块钱,后半夜不到十元。

两三个月后,他“真的不舍得”花这笔钱,下定决心,“骑吧,只能骑。”他骑了20公里绕到最早开放的渡口,等着4:40第一班船。这样一来,下船后他还能骑到热闹的市区继续接单。

后来他发现,每天0点到3点之间,许多隧道要养护,这时会有一条车道封起来,摆上反光筒、反光锥。遇见代驾经过,作业的工人往往靠在一边,让出一条路来。

一次他在偷偷穿越时撞见了交管人员。

杜宇感到害怕,他听说过有深夜执法抓到了代驾,罚款从20到50元都有。

“你走吧。”一位交管人员朝他喊了一声。紧接着补充,“注意安全!”他劝道,穿越隧道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好。”杜宇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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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时后,路障的一部分打开。 丁立洁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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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更长的人生里,赵伟也在等待路的出现。

16岁前,他在大山里长大,愿望是成为军人。当时老家有一面很大的黑板,写上那些成功入伍的名字。

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没过一礼拜,却被抹掉替换成了“张伟”。他第一次觉得看不到未来,从大山跑了出来。

17岁的大年三十,他坐着火车来到上海,那节车厢只有他一人。

他找到青浦的汽车工厂上班,认识妻子、成立家庭。四年前,女儿无法就读上海的初中,妻子辞职陪她回老家念书。他又成了一个人。

躺在十平米的房间,赵伟时常感到孤独,还有一种越发沉重的担子。他想让时间走得更快。

有一天,赵伟在抖音上刷到代驾的视频。看到行业正值鼎盛时期,他想要试试。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充满干劲。每个晚上,只要出去跑单都会有两三百元的收入,一个月挣的钱。刚好能抵上孩子的开销。

但变化逐渐在行业发生。赵伟居住的镇里,代驾数量从40、50增长到200多个。好几个晚上他出去等单,最后面对着页面里“0”的数字。

赵伟却不敢停下车轮。他说,每天一睁开眼,总会想怎么样才能多赚一点。他说,手头上有点积蓄,生活才能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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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渡上的人们与甲板外的城市。 冯蕊 摄

与赵伟不同,陶水曾觉得生活有很多条路。

高考失败后,他从老家徐州去广东谋生。有商家做活动搭了舞台,他在台上铺了张垫子,睡了整整两晚。

后来他数不清自己干过哪些活,有搬运工、保安、群演,还卖过手机壳。三年前,他在深圳租了仓库,企图抓住电商的风口,结果没挣三个月的钱就欠了一身债。他去剪了头,来上海“从头开始”。

刚到城市时,他从火车站、陆家嘴一路骑到了迪士尼,又到兰州、武汉各地打转。这份没有社保的工作,反而让陶水感受到自由,“今天的钱拿到手,明天就可以不干了。”

直到今年2月,他在医院确诊了二型糖尿病。没有单位缴纳的保险,他花了2000多元做了检查。

治疗与饮食的限制,让陶水周游各地的旅行计划搁浅,他从医院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八天。

陶水突然失去了方向。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仍然需要那丝微小的保障。

然而,这些需要很少在日光下显现。

杜宇说,大家没有公开表达过通行的需求。“我们去说的话,是不会有人受理的。”他笃定,反而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爱反映问题。“我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样是不行的,会被当作一个负面的典型处理。”

陶水在抖音做起账号,把生活中没有说出的苦恼、控诉放在了网络上。粉丝很快就涨到1万。

这和他在横店做群演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当时他演了一个路人甲,走来走去、没有一句台词,“没人看见、记得这个角色。”陶水说,自己始终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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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前后的隧道出口,多了路障的维护。 冯蕊 摄

06

直到转机发生在现实的世界里。

今年2月,杜宇无意间刷到新闻,“复兴东路隧道上层将开放电动车通行。”

他第一反应是,“假新闻吧?”此前他听过类似的风声,那是一条有着上下两层的隧道。他去入口看过许多次,双层都还是汽车在飞驰。

真正到了现场,他有一种“安心”的感受。

隧道开放以来,他已经骑行了十多次。比起其他隧道,这里的上层坡度要更缓一些,长度比下层短了一千米左右。

他惊讶地发现,在隧道的浦西出口,绿化带的一段被打开放上黄色的隔离栏,改造成一条非机动车道。交警值守在那里看护着最后一段红绿灯。

杜宇和陶水坦承,在这条隧道以外,城市里仍有许多被阻断的跨江通道等待打通。“隧道承接的主要是右半边的区域,其余地方还是打断的。尤其在浦江镇、周浦那一块儿,有许多跨江的需求。”杜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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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灯随着隧道开启发生改变。 丁立洁 摄

但看见才能成为改变的起点。

在家休息时,陶水接受到平台的入职邀请,这是一个有社保的配送岗位。

陶水犹豫后选择了拒绝,他已经习惯问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在做出选择以前,他又奔忙起来。“像我们这种人,一天工作五个小时算是很长的休息。”

赵伟开始思考人生新的可能。他说,在车轮上,他看到了一个流水线以外更大的世界。

去年底,有客户在下车时突然问他,“能不能留个电话?”他说自己是做产品的,赵伟性格随和,和人沟通起来很舒服,“我需要这样的业务人员。”

赵伟也有顾虑,变化对37岁的他而言“没那么容易”。他还想再干一段时间的代驾。深夜的骑行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现实的焦虑被抛在脑后,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山里那段自由、年轻的时光。

杜宇仍然记得六年前的决定。一个朋友告诉他,自己在上海干了四年外卖,从早到晚跑,终于攒钱买了房子。和杜宇在短视频里看到的财富神话不同,那是一段普通人坚持下来得到回报的故事。

杜宇却因此受到触动,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在越转越快的世界里,他始终相信那些最笨拙却最踏实的通道。他想继续骑下去。

(文中受访者除赵伟外均为化名)

【CDT关注】RFA|藏人作家唯色:勿让藏人的声音消失,RFA与VOA藏语部不应被关闭

27 March 2025 at 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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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藏人作家唯色:勿让藏人的声音消失,RFA与VOA藏语部不应被关闭
作者:唯色
发表日期:2025.3.25
来源:自由亚洲
主题归类:藏人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藏人作家茨仁唯色(Tsering Woeser)3月25日为自由亚洲(RFA)撰写评论文章,呼吁美国政府不要关闭自由亚洲和美国之音(VOA)藏语部。她写道,RFA和VOA既是藏人突破信息封锁、获取新闻的渠道,也是国际社会了解藏人处境的重要信息来源;如今这两家媒体面临关停的命运,西藏议题在国际社会上可能进一步被边缘化。

唯色写道:

在中国,藏区的信息环境始终异常严峻。2000年启动的“西新工程”旨在将官方声音覆盖至藏地每一个角落。为此,当局在全藏区建设了大量大功率干扰站,专门屏蔽国际涉藏媒体的广播信号,这些设施至今仍在运作。进入2020年代,“天网工程”和“雪亮工程”通过遍布全国的摄像头、人脸识别系统和AI技术,强化对社会的严密管控,藏区是重中之重。截止2023年,中国在全国部署的监控摄像头超过5亿个。同年,康区理塘一所学校因教师与境外亲属用微信联系,并使用RFA藏语节目作为教学材料而被关闭。在这种无孔不入的监控之下,许多藏人仍冒险接收外部讯息——有人爬上高山寻找信号,有人深夜在寺院角落静听,还有人因此被传讯、拘押甚至判刑,只为听见TIBET的真实声音,得知精神领袖达赖喇嘛的珍贵讯息。更有无数勇士会将严密封锁的重要消息传送出去,如2024年2月因中国当局修筑水电站将淹没康区德格六座寺院及乡村,当地藏人抗议却遭抓捕和殴打,正是RFA藏语部最先获悉并报道,受到国际关注,这一开发项目才未能继续。

与此同时,中国正在积极拓展其全球信息影响力。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在北美、欧洲、非洲等地设立分部,制作多语种内容,“讲好中国故事”。《中国日报》则与美国媒体合作刊登整版内容,等等。CGTN与新华社在YouTube上发布针对西藏与新疆人权议题的反驳视频。尤其在2024年9月,中国更专门成立“西藏国际传播中心”,目标是“作为西藏对外传播的窗口,……紧紧围绕国家战略全局和对外宣传工作大局,……构建更有效力的涉藏国际传播体系”,并宣称要“有效开展涉藏国际舆论引导和舆论斗争”。这种迅猛的全球化信息攻势,展现了中国在全球信息传播中的强势布局,与其在藏地的严苛封锁形成鲜明呼应。

[…] 我自2006年起为RFA藏语部撰稿,十九年来撰写了900多篇文章。通过资深媒体人卓嘎的精准翻译和纯正藏语朗读,我的文字传递到藏人听众的耳中与心中。每周一次的播出,不仅让我坚持写作,更让我不断思考和记录西藏的命运。这份坚持最终汇聚成四本书:《听说西藏》《图伯特这几年》(与王力雄合作)、《乐土背后》《疫年记西藏》,它们围绕TIBET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展开,是对沉默中的人民、寺院、农牧区、城市与历史的深情回应。如今,RFA藏语部面临关闭令我深感痛惜,但我坚信,它的声音不会就此消失,它的影响也不会终结。它曾是连接境内外藏人的桥梁,也将在藏人的记忆中延续。 […] 我们必须追问:当TIBET的孩子只能听到一种叙事,当城镇与乡村的藏人无法接收远方真实的讯息,当寺院僧侣被困于数据网络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之中;谁,还能告诉他们,他们的世界并不只有一个被中共当局编写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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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藏族作家和诗人茨仁唯色, 不仅曾于2008年和2014年两度被软禁,释放后还继续受到北京方面对她通信和行动的严密监控;她的书籍和作品仍然被中国政府禁止出版。这张照片拍摄于2018年,是茨仁唯色在访问西藏拉萨时的情景。 (来源:茨仁唯色 / RFA)

唯色是少数用汉语记录西藏历史和藏人生活的作家。她1966年生于拉萨,后在成都完成高中和大学教育,毕业于成都西南民族学院汉语文系。2006年,唯色依据其父于文革期间在西藏拍摄的近300张照片和她在拉萨、北京等地的访谈,出版了《杀劫》和《西藏记忆》两本记录西藏文革历史的作品。唯色长期受到当局监控,行动自由受限,无法出国旅行。她目前居住在北京。

在文章最后,唯色写道:“藏人的声音不应被埋没,全球有良知的支持者应携手,让真理之光继续照亮雪域。藏人已经失去太多,请不要再让我们失去仅存的声音。”

大象新闻|高层次人才子女不纳入统招?教育公平岂能“拼爹”

26 March 2025 at 17:46

优待高层次人才,就连子女也有"教育VIP卡"?

据澎湃新闻报道,3月24日,长沙市教育局召开中考中招制度改革新闻发布会,详细解读《关于进一步推进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办法》(简称《实施办法》),回应社会关切。值得注意的是,在规范政策性优待项目方面,《实施办法》提到:自2025年起,高层次人才子女享受教育优待实行单列,不纳入统招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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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长沙中考改革,高层次人才子女不纳入统招计划引关注

3月24日,长沙市教育局召开中考中招制度改革新闻发布会,详细解读《关于进一步推进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办法》(简称《实施办法》),回应社会关切。

本次改革重点对中考中招制度进行了五个方面的优化和调整。包括优化考试方式、调整录取批次、完善录取规则、优化指标生分配方式和规范政策性优待项目。

值得注意的是,在规范政策性优待项目方面,上述《实施办法》提到:自2025年起,高层次人才子女享受教育优待实行单列,不纳入统招计划。

这一政策发布之后引起关注。事实上,长沙市近年来在人才引进方面,此前已有相关优待政策。

例如,长沙市2022年发布的《长沙市争创国家吸引集聚人才平台若干政策(试行)》(“长沙人才政策45条”),就在第43条规定:A、B、C类高层次人才子女,可在市属中小学校、幼儿园选择就读入园,D类高层次人才子女就读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根据人才意愿和实际情况,相对就近统筹安排。

根据长沙市人社部网站公布的《长沙市高层次人才分类认定目录》,长沙市高层次人才按照国际顶尖人才、国家级领军人才、省市级领军人才、高级人才等4个层次分类,分别用A、B、C、D指代。

其中A类国际顶尖人才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等。B类人才包括茅盾文学奖获奖者、鲁迅文学奖获奖者等。C类人才包括全国播音主持“金话筒”奖获得者等。D类人才包括长沙市优势主导产业和战略新兴产业领域年薪50万元以上的高级经营管理和研发人才等。

今年3月最新一批公示的《长沙市第42批高层次人才分类认定名单》显示,共94名获公示者中,有B类1人,C类12人,D类8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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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高层次人才子女不纳入统招?教育公平岂能“拼爹”
作者:大象新闻
发表日期:2025.3.26
来源:网易号“大象新闻”
主题归类:教育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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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一政策发布之后引起了广泛讨论,大多数家长抛出的争议在于政策的合理性和人才认定标准——高层次人才的子女未必也是高层次,不纳入统招是否合理?

家长的质疑并非简单的“仇优心理”,而是基于现实的理性担忧。根据长沙市人社部网站公布的《长沙市高层次人才分类认定目录》,长沙市高层次人才按照国际顶尖人才、国家级领军人才、省市级领军人才、高级人才等4个层次分类,分别用A、B、C、D指代。

最受争议的就是D类人才,《目录》中的D类其中包括了“长沙市优势主导产业和战略新兴产业领域年薪50万元以上的高级经营管理和研发人才”。这个范围的划定颇有弹性,有没有严格的标准,能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又是否留下了可操作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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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质疑声浪的背后,是对教育公平的担忧,如果政策转变导致可能开启“隐性通道”,高层次人才子女不用统招直接单列,那这个赛道是否会成为新的升学捷径?多少为了“鸡娃”费尽心力的家长,应该不会想看到孩子的未来因为父母的职业水平而被划分。

政策的落地需要民意考察,想要吸引人才可以在薪酬、住房等方面给予倾斜,不必在子女“血脉”上层层优待,事关教育的敏感问题,更要有前瞻性、公平性、警示性。

调改政策不能为了兼顾城市发展而“顾此失彼”,教育的初衷就是让每个孩子都能在公平的土壤里,长成属于自己的风景。那些优质的资源本该自然流淌,只有一视同仁才能让每个学子都相信“奋斗有价值”。

隐私护卫队|被“开盒”者自述:虽知艰难仍坚定维权,10名受害者已加入

26 March 2025 at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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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被“开盒”者自述:虽知艰难仍坚定维权,10名受害者已加入
发表日期:2025.3.25
来源:微信公众号“隐私护卫队”
主题归类:开盒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我应该先报警还是直接起诉?”“如果组里有律师,可以告诉我起诉的流程吗”“当事人未成年,我应该起诉她本人还是监护人?”

自从百度副总裁谢广军女儿“开盒”网友以来,小可(化名)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帮被‘开盒’的孕妇网友打抱不平,我接连被两个人‘开盒’,其中一个就是谢广军女儿。”3月19日,南都、N视频曾重磅推出《“人肉开盒”再调查:网络灰产隐秘升级,记者买到自己的秘密》,全网关注度破亿。

越来越多的人决定站出来。3月23日,小可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她计划起诉维权,目前已经共有10位受害者,“被‘开盒’后,有人不停收到短信骚扰,有人被迫搬家”。

南都、N视频记者对话了10位“开盒”受害者的代表小可。她表示,“维权成本真的太高了,很多人被‘开盒’后可能抱着‘算了’的心态,但我希望自己坚持下去,让网暴者和‘开盒’者公开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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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实习生 赖魏楚 南都记者 韦娟明 敖银雪

本文来自南方都市报·南都即时

【对话10位“开盒”受害者的代表小可】

南都:你们是如何卷入这场“开盒”风波中?

小可:3月12日,一位孕妇网友在“粉丝心疼某韩国明星行程紧张”的帖子下留言,大致意思是“明星坐头等舱,粉丝没必要心疼”。而后,这条评论被粉丝围攻,孕妇网友也遭到更严重的网暴和“开盒”。她的个人信息被公布在微博上,还有人打电话、发短信给她的家人进行恐吓、诅咒。

3月15日,我在豆瓣刷帖时,了解到事件的始末,我认为网暴和“开盒”者做得太过分了。之前听说粉圈常有这种现象,我以为一般是群体之间的争执,但这件事却是一个群体对个人的霸凌,这太恐怖了。而且,这位孕妇并不是粉圈里的人,她只是刷手机时评价了一个明星而已,就遭到恐吓。

出于正义感,我在这起事件的词条里发表了大意为“粉丝开盒也太可怕了,简直目中无人”的评论。发表评论的当天下午,我就在豆瓣看到我被“开盒”的帖子,一个微博ID为“美**”的账号对我进行“人肉开盒”。豆瓣的发布者在搬运的时候并没有把我的个人信息完全打码,直到我看见这条帖子时,评论已经有五百多条了。

随后,我又在微博上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ID为“妳的眼眸是***湖泊”的账号“开盒”了我的个人信息,这个账号后来被网友指出是百度副总裁谢广军女儿的账号。

南都:发现被“开盒”后,你采取了哪些措施?

小可:发现自己被“开盒”后,我马上录屏取证,并举报了相关微博。这两个账号还“开盒”了其他人,其中很多是在孕妇网友被网暴的话题里帮忙发声的人。

“美**”和“妳的眼眸是***湖泊”这两个账号,对我进行“开盒”的信息不完全相同。“美**”公布的信息中,只有电话是正确的,而“妳的眼眸是***湖泊”这个账号“开盒”的信息都是正确的,他们使用的数据库应该不一样。

3月16日,百度副总裁谢广军女儿“开盒”事件的话题热度持续攀升,“妳的眼眸是***湖泊”清空了微博。3月17日,谢广军在微信朋友圈道歉。

我感到非常气愤,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她,和她无冤无仇,只是带话题发表了一条评论,她就随意“开盒”我,公开我的个人信息,我决定起诉维权。

南都:目前你和另外9位“开盒”受害者的维权进展如何?

小可:我不追星,之前也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对相关法律并不了解,我在豆瓣上发布了求助帖,明确表示自己是被“开盒”的受害者,希望相关受害者共同起诉维权,以及获得支持和帮助。

一些有相似经历的受害者陆续联系我,他们都被“美**”或“妳的眼眸是***湖泊”曝光个人信息。目前已经有10位受害者,但由于户籍所在地不同,大家暂时只能各自报警维权,不清楚后续是否能够联合起诉。

大家被“开盒”后的受害方式和程度各不相同,有人不停收到短信骚扰,也有人因为家庭住址在网络上广泛传播,不得已搬家了。

有成功立案的受害者反映,警方根据“美**”的账号追查实名信息,却发现“美**”只是“开盒”者购买的账号,并非其本人。若要起诉“开盒”者,就要先确认对方的身份信息等,否则起诉只能暂时搁置。我们根据“美**”过往发布的帖子,猜测对方应该是吉林一所学校的学生。

南都:你们对未来的维权持什么态度?

小可:目前我初步掌握了一些起诉所需信息,即使信息齐全,对于我而言,起诉维权仍然是一条艰难的路。一方面,我并不了解相关的法律知识,一切必须靠自己去学习;另一方面,维权的成本相对高昂,我曾经咨询过律师,对方提出的律师费是5000元。更不必说起诉将要耗费的时间和人力成本。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定地选择起诉,我们希望通过起诉和舆论的力量,让网暴者和“开盒”者公开道歉,赔偿一定的精神损失费,以及让学校、公司对相关方作出相应的处罚。

“开盒”对我来说,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攻击。因为我及时举报了相关微博,所以并没有对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不管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觉得挺倒霉的。

被两度“开盒”后,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为了维权,只能不断压缩休息时间,每天还会收到很多负能量的信息,感到身心俱疲。

维权的成本真的太高了,所以很多人被“开盒”后可能抱着“算了”的心态,这也导致“开盒”和网暴的成本非常低。我不想这样,所幸在维权的过程中,收到了来自网友及各方的帮助和鼓励。接下来,我计划专心研究起诉维权的事情,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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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连接|一家民办幼儿园的衰落始末

25 March 2025 at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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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是大企业家,做生意有赢有赔,赢了要高兴,赔了要认可。”

园长,老赖

幼儿园园长、教育集团董事长敬雅珍现在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接待来讨债的人。债主有很多,大到银行、社保局、担保公司,小到水电煤气公司、蔬菜牛奶公司、房东、员工、家长。她欠这些人或机构的钱从几千块钱,到几百万不等。她无法一一记清,一般只列举大额的欠款:三笔银行欠款总共一千二百万,缓缴的社保费用六百万,欠发的员工工资二百万。再加上信用卡欠款和朋友的借款,敬雅珍现在背债共约两千万,每个月要还十几万的本金和利息。

2024年10月15日上午,敬雅珍在她担任园长的正元之星幼儿园接待一对来讨薪的母女。年轻女孩二十几岁的样子,声音低低地诉苦:她正在住院的父亲交不上医药费,身旁的母亲一直打不通敬雅珍的电话,今天早上着急晕倒了。女孩的母亲是敬雅珍的前员工,她们这次来讨要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

敬雅珍在这家幼儿园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朋友有一个不要的集装箱,她花600块钱运了过来,当成办公室。她就在这个集装箱里接待来讨债的人们。几个月前,一家担保公司来催债,那是一笔大得多的欠款,有500万。担保公司的人诉说自己的难处,一位同事因为一直没有完成催收任务,半年多来每个月只能领一千多块钱的基本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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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珍在一所已经关闭的幼儿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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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一家民办幼儿园的衰落始末
作者:于蒙
发表日期:2025.3.25
来源: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
主题归类:民办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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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家正元之星幼儿园是敬雅珍开的第11所幼儿园,2019年开园时,敬雅珍相信教育会是自己毕生的事业,而她的教育集团会成为一家百年企业。2018年,她的教育集团被估值1.5亿,准备打包上市。最多的时候,她总共拥有12所幼儿园和12家教培机构,员工近500人,2019年的营业额超过四千万。

五年多后的现在,12家教培机构全关闭了,幼儿园只剩下4所,也都或多或少存在拖欠房租、欠薪、欠缴社保的情况。

来讨薪的女孩不停说着话,越说声音越小。她的母亲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女孩说她最近到处找不到工作,花呗、美团、信用卡都刷爆了,哪里都借不到钱,又拿出父亲的病历和医院缴费记录给敬雅珍看。

敬雅珍拿出手机来,向这对母女展示自己与公司财务的微信对话,她问了财务有没有钱可以补发,哪怕先发3000块钱,财务说要等等看。敬雅珍又打开自己的微信钱包,展示已经被冻结的账户和一百多块钱的余额。她说,“如果我有钱,我是不是要先保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把我自己的征信保起来?但是我连去还这几千块钱征信的钱都没有”。

此前,因为还不上信用卡,敬雅珍上了征信黑名单;因为欠幼儿园房东的房租,她被“限高”,不能坐飞机高铁,也不能住酒店。不久前,一家牛奶公司起诉了她,催还两万多元的货款,法院执行司法保全,冻结了她的微信账户。我来见她的第一天,她想请我在公司楼下饭馆吃饭,刷手机时发现自己的账户余额不足以支付140元餐费。几天后,我们去一所幼儿园拍摄,离开停车场时,她又扫码失败,付不出3元停车费。

敬雅珍从个人到公司都没有钱了。她的房产已经抵押,车也卖了,现在的公司用车是几个员工刷信用卡集资买的。她本来租住在一间人才公寓,到期后决定不续了,搬到办公室住,省下一千多元的房租。她现在唯一的收入是担任园长的5000元工资。

在讨薪的母女来之前,敬雅珍接到法院的电话,事关另外一笔一万元的欠款。法院的人说,“我们查下来你们公司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又说,“就一万块钱,标的不大”。敬雅珍很为难,问能不能商量着把这一万块钱分期还。她应对其他欠款时也都提出分期还,她没有别的办法。

除了还债,敬雅珍还要支付现在仍运营的幼儿园的成本,主要是员工工资。这天15号,是幼儿园的发薪日,挂了电话,敬雅珍和财务商量,能发多少工资,先发哪些人的工资,用什么钱发工资。麦德龙超市的买菜款也是15号截止付清。财务还告诉她,有几个家长要退费,又是不小的一笔钱。讨薪的母女就在这时来到了集装箱办公室。

白色的集装箱突兀地放在幼儿园活动场地尽头,旁边停放着孩子们的平衡车。办公室的地板上散落着敬雅珍的头发,她蹲下用纸巾擦一遍,捡起来。她45岁,头发染成黑色,几天后发缝处就长出一条白。她答应女孩再去催问财务,还提出可以帮女孩联系一家公立托育中心的工作,“他们不会欠工资”。女孩和母亲道了谢,离开了。

加上这对母女,共有20多个前员工起诉了她。敬雅珍对每一个人都保证,我赚到了钱一定补上拖欠的工资,但他们还是更相信法律。她刚开始感到难过,后来起诉的人多了,她就麻木了,心想,既然你们起诉了,就等着法院判,来执行我的财产吧。而她自己和公司都已经没有可被执行的财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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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里的儿童家具尚未搬走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为这些幼儿园申请破产清算。法律规定民办学校可以申请破产,但法院的工作人员对她说不知道这个情况。实际上,即便破产清算,也无法改善敬雅珍本人的负债情况。她的几笔数百万的银行贷款,都是抵押个人财产,以个人名义申请的,必须她自己来还。

敬雅珍经常说自己“不是在打官司就是打官司的路上”,她还不时被教育局、税务局、劳动局约谈,甚至有一次因为还不起拖欠的房租,被法院判定拒绝执行,拘留了三天。她听过一句玩笑话:中国的老板的终极结局就是老赖。她不想当老赖,必须抓紧时间赚钱还债。她算过,如果要在三年内把所有债连本带利都还上,每个月至少要净赚55万。

文件的重量

敬雅珍的事业滑坡源于两份文件和一件大事。

大事自然是新冠疫情。2020年,敬雅珍的幼儿园和教培机构有8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按照2019年的收入计算,收入损失约两千六百万。而支出依然巨大,24个场地每个月房租一百多万,近500名员工的基本工资和医保(社保申请了缓缴)每月一百多万,一共8个月,支出总额近两千万。

敬雅珍当时并不紧张,每天在家做饭,蒸馒头,包包子,等着解封。她在网上看到一位企业家的讲话,大意是企业要有风险意识,至少要保证有充足运营资金,在什么收入都没有的情况下能支撑三个月。她心想,我们做教育的企业可不是支撑三个月,是要从年初支撑到9月1号开学。到五六月份,虽然大部分地方解封了,但家长不会冒着风险送孩子上学。

9月,幼儿园和机构陆续恢复运营,公司账上也没钱了。敬雅珍抵押了2016年购入的写字楼房产,贷款500万,用来交水电费,补发工资,补缴社保,支撑了7个月运营。2021年4月,她又把自己的住宅抵押了,贷款260万,支付各项成本。

贷款这两笔钱时,敬雅珍并不担心,她相信按照此前的经营情况,只要开园开学,很快就能还上钱。

敬雅珍还发现了新商机。孩子们上了半年多网课,基础学科跟不上了,她的素质类教培机构里,大部分学生都请假去补语数外。她意识到学科培训变成了刚需,赶快装修了两家学科培训机构,又改造了另外两家非学科类的机构,6月,四家机构完成装修。

2021年7月24日,敬雅珍在一家机构里,看着员工安装黑板,做最后的开业准备。突然她看到新闻,一份关于“双减”的文件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她仔细看完文件,越看越担忧,在看到最后的落款时,彻底心凉了。落款的章上写着:国务院办公厅,而不是此前她经常看到的教育部。她后来经常对同行讲起这个时刻,“(国务院办公厅)代表的是什么?国策。我们作为民办企业也好,或者老百姓也好,是不可以和国策去相违背的。”

她对装黑板的员工说,不用装了。然后又把两家机构的员工都叫到一起,告诉大家,机构要关了,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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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珍亲自设计装修了这家幼儿园,园所现已关闭

后来敬雅珍得知,有很多同行仍在暗地里做学科培训,还赚到不少钱。比如,有的机构表面上是课后托班,孩子来自习一段时间后,老师会与家长沟通孩子的成绩问题,提议私下辅导。同行开玩笑说,双减后的教培机构就像以前的按摩店,进来先捏个脚,然后再悄悄提议“加个钟”。

敬雅珍不喜欢偷偷摸摸,她说她从来没有为了生意而找过关系。她知道这是在中国做企业的必备能力,但总想坚持一下,“我其实挺想做那10%,就不想做90%,因为我觉得那样很累”。

“双减”是她遭受的第二次打击。上一次是2018年11月7日,她看到了一份关于学前教育改革的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前教育深化改革规范发展的若干意见》),其中提到,到2020年,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要达到80%。

文件里提到的普惠性幼儿园,简单理解就是价格低廉的民办幼儿园,收费标准由各地管理部门制定,北京的普惠幼儿园定价在每月1200元至3700元,敬雅珍所在的贵阳,规定的收费标准最高是800元。

2018年,敬雅珍新开的一所幼儿园正准备开始招生,计划每个孩子收费3500元。这是她开办的第11所幼儿园,也是配置最高档的一所,总面积3000平米,玩具教具全部买进口的,校服也按贵族私立学校的款式定做。她为此投资一千多万元,2004年开第一所幼儿园时,她的投资是50万。按照计划,幼儿园最多招收500个孩子,5年即可收回投资。

从2004年开第一家幼儿园起,到2018年的15年间,敬雅珍开了10家幼儿园,每一家都自主定价(只需在发改局备案),不愁生源。根据提供的课程、教学设施等的不同,幼儿园的收费从一千多到三千多不等,足以覆盖成本,还有盈余。她对这个行业充满信心,立志做一家百年教育企业,还打算建一座正元教育历史博物馆。

敬雅珍为这家幼儿园申请办园许可证时,普惠性幼儿园占比达到80%的工作要求已经下达地方。在另外一些城市,地方政府提出的指标甚至高于国家的要求,例如,浙江省杭州市某区要求公办幼儿园比例达到75%,而宁夏某县则要求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达到100%。

敬雅珍在和管理部门沟通多次后意识到,新办的幼儿园无论投资多少,建得多高档,只能“普惠”,否则就拿不到办园许可证。但政策也留有口子,文件中提到“一园一议”,敬雅珍抱着被特殊对待的希望等了半年,浪费了半年房租和员工工资,依然没有拿到证。为了能合法开园,她最终不得不“被普惠”了,收入减少到原计划的四分之一。这所幼儿园就是她后来任园长,在集装箱办公,接待讨债者们的正元之星幼儿园。

2021年,她新开的另一家幼儿园经历了几乎同样的遭遇,并成为了她开的最后一家幼儿园。早先已在运营的10家幼儿园,在办园许可证三年到期,需要续办时,也先后全部“被普惠”了。

收入大幅减少,加上疫情影响,公司逐渐入不敷出。2021年7月,敬雅珍关了第一所幼儿园,此后三年,她陆续关闭了8所。2022年,敬雅珍的所有园所和机构因疫情关闭了9个月。公司的员工减少到200多人。2023年,她又借了第三笔银行贷款,金额是500万。

这一次,敬雅珍已经没有可供抵押贷款的财产。她联系到一位在光大银行工作的孩子家长,对方和她熟识,相信她能翻身,请行长出面签字,发放了贷款500万。收到钱后,她和财务赶在过年前两天,给员工补发了部分工资。

2018年普惠文件发布时,敬雅珍没有意识到政策变化的影响,仍然投资两千多万新开了两所幼儿园,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的事业持续被影响,才逐渐明白了文件的重量。2021年双减文件一出,她立即做出反应,先关了四家学科培训机构,又陆续关闭了其他所有培训机构。她不再相信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了。

存在即亏本

敬雅珍一直说,如果不欠债,做教育是很让人幸福的。我真正理解她的意思,是在我和她一起来到幼儿园的那天。吃完午饭,孩子们正在玩闹,敬雅珍从楼梯口走出来,刚转过弯,就被发现了。一个活泼的小男孩喊她,“园长妈妈!” 更多孩子看了过来,两个女孩子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楼道里高高低低的稚嫩声音都在叫她,园长妈妈。他们问她,怎么好几天没来了,有人大声告诉她,我把饭都吃完了!有人说,我上大班了!敬雅珍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几分钟前,她刚接待完来讨薪的母女,面色沉重地离开集装箱办公室。

这所正元之星幼儿园,可以说寄托了她对教育事业最后的希望,只要不赔钱,她都想开下去。但账算来算去,总归还是希望渺茫。

在最后四所幼儿园里,这所算是财务状况较好的,勉强能收支持平。但因为收上来的学费总要去支付另一些更紧急的费用,比如贷款利息、欠的房租,老师们的工资依然会被拖欠。

敬雅珍从不避讳公开幼儿园的收支情况,因为一切都有规定,每年教委的年检都会审查所有账务。

一家民办幼儿园开始运营后,收入一般只有三种,保教费(也就是常说的学费)、伙食费、供暖费。按规定,伙食费和供暖费要专款专用,不能用来支付其他费用。所以,幼儿园的可支配收入就只有保教费这一种。因此,要判断一家幼儿园的现金流情况,只需要看两个因素:孩子数量,保教费数额。

2023-2024学年,正元之星幼儿园每月的可支配收入是34.4万——16个班,共430多个孩子,每人每月交800元保教费,共34.4万元。

这些钱首先要用来付66个员工的工资,总额33万。按规定,幼儿园每班必须配备两个幼教和一个保育员,16个班,老师至少48人,再加上保安、保洁、厨师、保教主任、园长等人,共66人。每人的工资和社保成本平均约5000元,总额约33万。

另外还有房租5万多元。这两项之和已经超过每月的全部可支配收入。除此之外,幼儿园还需支付的钱有办公经费、活动经费、水电费、煤气费、物业费,向管理部门上交的室内外监控联网费、一键报警服务费、燃气监控费,按规定必须订阅的各类报纸的费用,等等。

幸运的是,这所幼儿园所在的观山湖区财政较为富裕,能支付每个班每年一万元的普惠补贴,共16万。敬雅珍又开了放学后的延时服务,有几十个孩子报名参加,这才让幼儿园勉强运营下去。

每年一万元的补贴是贵阳市的通行规定,但敬雅珍的全部12所幼儿园里只有两所收到了补贴款,其他的或是迟迟收不到,或是管理部门干脆推说不知道这回事。

普惠补贴的力度在不同城市间差异很大,在北京,普惠民办园每个学生每年的市级补贴为12000元,另有区级补贴,如海淀区每生每年6000元;天津的示范性民办园每生每年的补贴为4400元。贵阳的补贴款以班级为单位发放,如果按每班20人计算,平均每个学生每年的补贴款仅为500元。

2023年,省里来检查幼儿园的财务,对敬雅珍说,你这个收入维持成本有点艰难,但也还是赚的。敬雅珍说是的,大概20年能收回一千多万的投资。

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吴华在公开发言中提到,民办幼儿园的收费一般要达到同等级公办园的4倍才能保证园所良性运行。贵阳市级公立幼儿园的收费在350-450元之间,按照4倍的标准,民办收费应在1400-1800元之间。而实际情况是最高800元。

2024年7月,4个大班共一百多个孩子毕业了。准备招新生时,敬雅珍接到通知,正元之星幼儿园新学年只能招收两个班,但同时,位于同一个小区的公立幼儿园可以招收四个班。

2024年9月开学,正元之星幼儿园招到了两个班,56个孩子。学生总数和收入下降,经营更加困难。她名下还在运营的另外三家幼儿园同期招到的新生人数分别是:30多人、22人、17人。

疫情期间敬雅珍也经历过类似的“不公平竞争”,小区解封了,同在一处的公办园先被允许开园,而民办园被要求再等等,于是新一批孩子们大多进了公办园。贵阳另一家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提到,2023年开学前,同小区公办园的老师们搬来桌椅,坐在民办园门口招生。北京市海淀区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则发现,区教委的网站上删去了民办社区办园点的信息,家长打电话咨询,工作人员说不确定这些社区办园点以后还在不在,不建议报,你们要报就报公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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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的植物角

为什么不能把所有幼儿园办成公办?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吴华通过调研发现,公办幼儿园虽然收费低,但获得了远超民办的财政经费,以2023年为例,公办幼儿园提供的“普惠性学前教育”的生均财政经费约16000元,而民办园提供的“普惠性学前教育”的生均财政经费不到1000元。财政经费主要来自税收,是由所有纳税人共同负担的。

吴华测算过,一所民办幼儿园如果由政府来运营,并提供同样品质的学前教育服务,由此产生的公共财政支出是民办园占用公共财政资金的20倍。如果把全国所有民办园替换为公办园,以2018年为例,公共财政资金的支出将多出2600亿元。

不好,情况对大家都不利

2019年,中国幼教年会在杭州举办。敬雅珍的同行,贵阳另一所幼儿园的园长白焕丽就在现场,她记得在一场关于民办教育的会议上,浙江大学教育学院的教授吴华提着包匆匆赶来,一开口就说:

不好,情况对大家都不利。

那时正是推动普惠改革的《学前教育意见》发布后一年。几个月前,2019年2月,另一份国家级的文件发布(《加快推进教育现代化实施方案(2018-2022年)》),其中提出,要“合理控制民办义务教育阶段办学规模”。

吴华对满场从业者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导向对民办教育很不利,他代表学术界向国家提了一些建议,要再看看。整个年会的几十个分会场中,这个会场人最多,座位间的地上都坐满了,大家都想知道民办教育未来怎么办。

吴华并没有危言耸听。2019年,全国民办幼儿园总数达到顶峰,此前的17年,民办幼儿园从5.55万所(2003年),增加到17.32万所(2019年)。2020年,这个数字将第一次下降,并在接下来几年持续加速下降。2020至2023年,民办幼儿园减少的数量分别是5280所、1254所、6213所、11013所。2024年的数据还未公布,有专家估计,这个数字至少是15000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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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关闭的幼儿园无人打理,摔碎的盆栽散落在室外活动区

2002年,中国第一部关于民办教育的法律《民办教育促进法》颁布,这部法律鼓励支持社会资本投资兴办教育事业,规定民办教育举办者可以取得合理回报,并提出政府可以给予相应扶持和优惠政策。

这一年,全国学前教育普及率仅为36.8%,这意味着每100个3-5岁的儿童,只有不到37个进入幼儿园接受教育。此后17年,全国民办幼儿园数量快速增长,从2003年的55500所,增加到2006年的75426所,进而到2019年最高峰时的17.32万所。2019年,全国学前教育毛入学率达到83.4%,在园儿童4714万人,其中56%就读于民办幼儿园。

这17年间,敬雅珍的事业也迎来腾飞。她在2004年开了第一所幼儿园,2006年又开了第二所,此后几乎每一两年就新开一所。幼儿园每个学年招生都爆满,家长隔着数十公里也要把孩子送来。在贵阳的一些地方,民办园比公办园还要多,敬雅珍记得,2006年云岩区有110所民办幼儿园,公办园只有19所,乌当区更是只有1所公办园。

当时开办和运营一所幼儿园并不是难事,只要在消防、食品安全等重要领域达标,即便许可证还在审批流程中,管理部门也默许幼儿园开始运营,对于日常的教学安排几乎不会干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8年,敬雅珍从几所幼儿园的园长,变成一家教育集团的董事长。她感到教育行业的未来十分光明。

宽松的管理也催生了许多“家庭园”,也就是在普通居民楼里开办的没有资质的幼儿园。北京一家蒙氏幼儿园曾经就是家庭园,2016年开办时,管理部门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孩子多学位少,家庭园也可以解决入园难的问题。2019年,海淀区共有几十所家庭园。但随着政策转向,加上疫情影响,现在仍具备办园资质、还在运营的只剩两所。

董圣足是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民办教育研究所所长,在访谈中他告诉我们,2018年之前,政策对民办教育比例、结构、规模方面,没有太多宏观层面的指标要求,而2018年以后的政策方向“很明确了,首先教育不能市场化,教育就是社会主义公益性事业。” 他认为近年的政策带有一种纠偏的性质,过去某些区域和学段存在过度资本化、市场化、产业化运作的情况,给教育事业的公益性造成了一定损害。

敬雅珍对这种转向的理解更为直接,以前规定从业者可以取得合理回报,但2018年之后不允许取得合理回报了,“你必须做非营利性企业,这是义务,明白吧?”

分子和分母的问题

白焕丽与敬雅珍不同,她不是老板,而是职业经理人,负责管理幼儿园。她参加完教育年会,着手准备应对政策的变化。她管理的幼儿园是小区配套幼儿园,而按照规定,小区配套幼儿园必须办成普惠园。白焕丽又仔细研读文件,发现还有一条规定:幼儿园所在的地产,如果是商业用地,可以办营利性幼儿园,也就是可以自主定价。这所幼儿园所在地产正好是商业用地,她把房东提供的房产证找出来,扫描留存。

2021年11月,办园许可证到期,她到区教育局换证,办事人员果然说,小区配套幼儿园不能办成营利性,白焕丽拿出房产证,指着上面写的“商业用地”,对方认可了。现在这所幼儿园仍然是自主定价。

敬雅珍也有一所幼儿园是商业用地,但她没有白焕丽幸运,她的那所幼儿园迟迟收不到营利性幼儿园的许可证,她只能转成托管中心,最近也要关了。

白焕丽的幼儿园艰难度过了疫情几年,疫情后,教育局一位副局长找她谈话,要求这个园转成普惠。白焕丽愿意支持国家政策,只是希望政府能把此前的装修投入补上。第二天,同一位副局长又找她谈话,却改了口径,要求她将这所幼儿园移交给国家,办成公办园。转普惠意味着幼儿园的所有权仍属于白焕丽供职的教育集团,而转成公办则涉及权属变更,需要官方出资收购。

白焕丽记得,这位副局长在谈话中完全不提钱,也没给她任何书面文件,说话语气紧迫,就像这次移交明天必须完成一样。她对副局长说,幼儿园的房子是租的,有租赁协议,你们应该找地产公司谈,如果地产公司同意合法解除合同,赔偿违约金,就没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教育局叫白焕丽和地产公司一起谈话。地产公司两边不得罪,表态说,我们尊重租赁事实,也遵守国家的相关要求。教育局的领导语重心长:你们都是大企业家,做生意有赢有赔,赢了要高兴,赔了要认可。白焕丽说,领导,不是我赔了不认可,我们前几年亏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找你们,现在不是我们认不认的事情,是你们要抢的事情。领导面色不豫,几次把手机重重放在桌上。谈判没有结果。

事情拖着拖着,分管的领导调走了,又换了一位领导来找白焕丽谈。谈话总是类似的,没什么新方案。白焕丽感到很伤神,“不停地,就像我们被拷打一样”。

白焕丽还担任另外一所幼儿园的园长。这个园在贵阳另一个区,领导谈话又是另一种风格。她记得自己一共被叫去了四次,每次对方都会出动十几个各级领导,坐满一屋子,她一人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教育局长坐中间,先介绍一圈,然后说,你们幼儿园政府要收回来,改成公办,你同意不同意?后来有一次又变成,你们幼儿园要改成普惠,你同意不同意?白焕丽问,局长,究竟是普惠还是公办?局长说,以这次谈的为准。

每次白焕丽都会提出,能不能给我一个书面的东西,我拿回去也好传达。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她只好说我要回去向我的投资人请示。局长同意了,要求她出一份书面的答复,时间限定在第二天中午12点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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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关闭后,办公室的墙皮裂开,掉在地上

敬雅珍在同一个区也有幼儿园,经历了和白焕丽一样的多次谈判。有一次她带着公司法务一起去,她问领导,如果我同意,那是什么方案?不同意,又是什么方案?领导说没有方案。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终于有了一个方案。地产公司在会上口头表态,幼儿园所在的房屋已经移交给了政府,幼儿园不用再交房租了。白焕丽和敬雅珍都与政府签订了协议,幼儿园以“政府委托普惠”的形式运营,免交房租。白焕丽还多了一个心眼,在协议里加了一句,一旦产生房屋租金的法律纠纷,一律由政府解决。

但还是出问题了。两年之后,地产公司起诉了白焕丽,理由是拖欠房租。敬雅珍和教育局、地产公司也产生纠纷,至今没有解决。这两所幼儿园后来都因为亏损关闭了。她们至今不知道,当时政府和地产公司到底有没有达成协议。但可以确定的是,地产公司这两年没有收到房租,幼儿园这两年普惠后没有任何利润,而政府的两个普惠指标确实完成了。

董圣足在访谈中也提到,他在调研中发现,有些地方盲目追求普惠率,以很低的价格收购民办园,甚至因为财政困难无法支付费用,加剧了从业者的困境。他和团队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呼吁纠正这种行为。

关于追求普惠率,北京的一位园长说得很直接,“普惠率它是一个分子和分母的问题,分母(民办园+公办园)变大就会影响他们的政绩。所以要想办法把分子变大(公办园增加)的同时把分母缩小(民办园减少),这样就会显得工作做得面子上过得去。”

现在都流行教国学了

怎么还有英语?

2024年秋季开学,正元之星幼儿园的大二班来了一个插班生。孩子从附近一所公办幼儿园转来,到10月份就满六岁,是班里年纪比较大的。大二班的王老师发现,这个孩子完全不会写数字,只能歪歪扭扭画个1,从2开始都不会。她和家长交流,家长也很着急,担心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会跟不上。

2018年,比普惠文件更早发布的,还有一份《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开展幼儿园“小学化”专项治理工作的通知》,此后关于普惠教育的文件里再次提到要“防止和纠正幼儿园‘小学化’倾向”。从那之后,幼儿园接受检查时,就多了禁止出现识字、数字表,书籍要以图画为主,文字不能太多等要求。敬雅珍回忆,有一次检查,专家指着教室门牌上的“welcome”说,现在都流行教国学了,怎么还有英语。幼儿园楼道里挂着一幅孩子的画作,红色蓝色色块上用英语写着颜色的对应单词,为了怕被查出违规,敬雅珍把英语单词涂上颜色盖住了。

与此同时,王老师观察到,每年8月份,附近的幼小衔接班总会爆满,很多家长还会专门找老师上门给孩子补课。根据亚洲幼教年会发布的白皮书,2019年中国幼小衔接市场规模已接近500亿元,预计到2022年,市场规模将达到800亿元。

王老师认为家长仍有需求,希望孩子在上小学之前掌握有一些基础知识,认识几个字,会一点数学。那位插班生的家长就很支持王老师为孩子单独提供一些辅导。但老师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教。她们把每个孩子的名字写下来,贴在桌子上,让大家认,通过认人名来识字。有时她们使用一些教材,但在检查之前,一定要收起来。

本来幼儿园里有更丰富的活动,体育老师教轮滑、游泳,天气好时会组织孩子和家长一起郊游露营。幼儿园转普惠后,为了节省支出,幼儿园不再聘请体育老师,也不再组织成本和风险都很大的活动了。本来每个园都有的舞蹈老师和外教,也变成了几个园共用。敬雅珍怀疑这样能否达成普惠教育的目标,“到底你是减质量还是减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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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走廊一角

事实上,家长的负担也未必真的减轻了。浙江大学教育学院吴华教授在收集教育部门的统计数据后发现,最近几年,在“普惠性民办园”中,每年生均学费支出从4915元(2018年)增加到6495元(2022年),增幅超过30%,家庭学前教育负担不减反增。

吴华教授对此感到疑惑,他在文章中写到,“根据我对各地民办‘普惠园’举办者的电话访谈,2018-2022年期间,学校收取的保育费基本没有增长,但为什么国家统计数据却显示学费增长超过30%呢?”

浙江师范大学副教授、学前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章露红博士认为可能的原因有二:一是当前各地普惠性民办园的收费实行政府限价,一般参照同级同类公办园收费或上浮一定倍数,近年来一些地区公办园收费增长,民办园也随之提价;二是数据统计时可能包含家长支付的除保教费外的其他费用,比如课后延时服务费等。

如果在理想情况下,家长的教育负担没有增加,能够以较低价格让孩子进入幼儿园,就是完美结局了吗?也未必。普惠政策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是推进教育公平,但入学机会均等,只是教育公平的起点。瑞典教育学家胡森(Torsten Husen)提出,教育公平包括教育起点公平、教育过程公平(受教育过程的机会平等)和教育结果公平(学业成就机会均等)。章露红博士认为,与起点公平相比,过程和结果公平才是更难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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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之星幼儿园里,老师在教孩子下棋

正元之星幼儿园的王老师最近发现,年轻老师们都没什么热情,工作干不长,有时还会直接消失,突然不再来上班。工资拖欠是很重要的原因。她在敬雅珍的教育集团干了近二十年,对老板和公司都有感情,但是新来的员工没有,她也能理解年轻人的难处。她只是心疼幼儿园里的孩子,一位家长告诉她,自己孩子的哥哥已经换了七八个老师,没学到什么东西,感觉孩子的性格也受了影响。家长感到自己很幸运,家里的老二在王老师班里,一直都没有换过带班老师。

北京一所蒙氏幼儿园的园长认为,好的教育首先来自好的老师,而机械地降低价格可能会导致教育质量的降低,“好的老师凭什么就应该有那么低的薪资待遇?所以这个问题就会无解,人才不愿意往这个方向过来。” 在贵阳,敬雅珍给幼教老师的工资为2000-3000元每月,其中基本工资为1100-1800元;在北京,据上述蒙氏园的园长介绍,民办园幼教的工资为6000-8000元,普惠园则更低,一位刚毕业的幼教在北京市丰台区一家民办普惠幼儿园工作,她的月薪为税后4100元。

王老师此前有好几次想辞职,这份工作责任重,压力大,还要永远保持耐心。她每天回到家,忍不住对丈夫和孩子发脾气,然后又感到愧疚。最近几年,王老师也和其他老师一样,无法按时领到工资。但每次想走,看着一班的孩子,又决定把他们带到毕业,就这样从小班到大班,三年又三年。今年她就50岁了,她想把这个大班带完就退休。

你们做民办教育要讲良心

敬雅珍和白焕丽都是在管理部门留下“强势”名声的园长。敬雅珍讲述了一次接受检查的经历:一位市级专家(某公办幼儿园园长)来正元之星幼儿园检查,边看边说,你们做民办教育要讲良心。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幼儿园是小区业主的,给你们经营,你们就要对得起这些业主。敬雅珍忍不住了,说,你觉得我哪里对不起这些业主了?是缺孩子吃还是缺孩子穿?专家说,你什么态度?敬雅珍说,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是专家,你来检查,你告诉我,我改,但是你不要上纲上线说什么良心什么小区业主。专家威胁说,我要是分管局长,我就约谈你。敬雅珍冷笑,可惜你不是副局长。专家更进一步,你信不信我把你关了?敬雅珍不服气,有本事你来。身边的人赶紧把她们两个人拉到了不同的屋子里。

敬雅珍听说,教育局开会时,局长说,这次检查有些幼儿园极其不配合。副局长说,也不用这么委婉,就是正元之星。后来的一次检查,还是这位专家,却改了态度,主动与敬雅珍攀谈,聊起家庭生活。敬雅珍道歉说,不好意思,我这人性格比较直,说话有点得罪。专家说,没有没有,我们大家都是为了工作。

白焕丽认为做教育首先要有尊严,而现在这一点几乎成了奢望。在为了普惠遭受轮番“拷打”的过程中,她还在持续被各个管理部门“骚扰”,“一会你这不合格,一会你那不合格”。

一次有人来查食品安全,说幼儿园食堂里的豆芽不合格,要罚款。白焕丽不明白,“卖的蔬菜,你应该是市场监管检查合格了,你再放到市场上去卖,对不对?” 她提供了在有资质的供货商处的购买记录,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消防部门也经常来检查,白焕丽记得,有一年幼儿园归一位李参谋管,他来了说,安全通道的标识牌要挂在墙的上面,你为什么挂下面?幼儿园被罚款。第二年换成一位张参谋来检查,说,这个标识牌为什么挂上面?要挂下面。幼儿园又被罚了款。

还有一次,派出所打来电话,让白焕丽把幼儿园的所有室外监控接入一个系统,每个摄像头月收费100多元。幼儿园室外有几十个摄像头,每月要几千块钱。白焕丽说,我没有钱。此前她的两所幼儿园已经装了一键报警设备,每年费用4800元。

她负责的另一家幼儿园情况稍有不同,是被消防部门要求接入一个系统,价格更贵,一年6万。白焕丽向丈夫抱怨,丈夫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向对方要文件,如果是消防系统下的文件,就拿着文件去省厅纪委坐着;如果是第三方的平台下的文件,就不用管了,没有什么效力。

后来白焕丽再接到电话,她质问,你是消防还是第三方?对方回答,我们都是一起的。她反问,怎么会是一起的?消防是政府,第三方是私人公司,你给我一个红头文件,我要去投诉的。他们没再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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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环创装饰品

敬雅珍在抖音发关于幼儿园的视频,评论区也经常收到类似的抱怨:

用户“肥城中少手拉手幼儿园园长妈妈”说,“明厨亮灶,消防维保,一键报警,水质检测,审计报告……天呐,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爱孩子的园长妈妈”说,“我们这刚出新要求,监控视频存储必须达到三个月,我咨询了一下,安一套大容量的储存设备需要30万”;

“鲁岗镇阳光宝贝幼儿园”说“我们还有雪亮工程”,敬雅珍问雪亮工程是什么,另一个人帮忙回答,“就是园所的监控并网到教育局,一年5000”。

在一次和同事开会时,白焕丽一一列举那些有权管理幼儿园的部门:教育部门是自然的,还有卫健、疾控、公安、消防、交通、发改,更近的还有社区医院和社区办事处。她总结说,“只有一个部门不用管我们”,大家问她是哪个,她说,“畜牧局”。

每当检查来临(检查的名目很多,包括“双普”“双减”“园园达标”等等),幼儿园的老师们都要熬夜准备,既要布置教室:黑板白板不能留有空白,图书角要有孩子看过的痕迹,教室环创主题每个季度要按规定更换;也要做文件:年度工作计划、园务会简报、教案、个案观察笔记、督导报告……因为纸张太多,办公室的桌子放不下,大家总是要把文件分门别类,铺在地上,跪着、趴着整理。访谈中,有三位幼儿园园长分别向我讲述过这个场景。

在做资料这件事上,民办幼儿园还有一重劣势。据受访园长和老师介绍,公立幼儿园老师几乎是同体量民办园的两倍,分早班和晚班,早班老师大约下午两三点下班,剩余时间就可以用来做资料。而且公立幼儿园配有专门负责党建的工作人员,更懂得审核要求。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公立幼儿园一般还是中心园,负责管理民办园,用白焕丽的话说,“他既是裁判员,他又是运动员”。

敬雅珍的幼儿园经常因为文件做得不合规而通不过检查。每一种报告都有格式,文件里既要写指导思想,也要写反思和不足。敬雅珍的公司提倡节俭,电子化办公,但所有文件都必须打印,他们有时就只做一份文件,等检查来临,再按照检查名目,分别塞到不同的文件夹里,因此经常出差错。

教育的时代红利,政策红利,人口红利

已经没有了

那我们就面对现实

压力除了来自管理部门,还来自家长。敬雅珍和白焕丽都因为家长热爱投诉而倍感烦恼,她们感到幼儿园似乎正在变成一个服务行业。

从正元之星幼儿园开园招生起,敬雅珍就不断接到教育局的电话,经常是晚上9、10点,告知她被投诉了,要写回复函。一位家长认为招生应该摇号,不能幼儿园自主招生,于是投诉;另一位家长在周六打来电话,老师没有接到,幼儿园也没人接待,于是投诉,还找到了贵阳的电视节目《百姓关注》;还有一位家长认为幼儿园的门应该开在另外一边,于是投诉。在敬雅珍之前,正元之星幼儿园有过三任园长,都没干超过半年,就受不了了,最后只好她自己来。

这是从业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敬雅珍认为原因在于这家幼儿园的特殊性,它一开园就是普惠园,而不像其他幼儿园,最初是自主定价的民办园。此前的招生,幼儿园和家长双向选择,有的园还会面试,家长认可价格和教育理念,园方认可家长的配合度。但一家普惠幼儿园在家长们看来更像是平民化的公办园,既像官方机构一样为人民服务,又没有官方的权威感,可以提出各种需求,随时投诉。

白焕丽也有相同的感触。今年她的幼儿园招生困难,她把此前的面试环节取消了,果然开始接连遇到问题。有的家长认为教室里应该开空调,有的认为不该开,每天放学,家长们来接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空调边摸一下,来确认老师是否开或不开空调。老师左右为难,只能按照自己认为最有利于孩子的标准执行,但经常双方不讨好。还有家长发现幼儿园给孩子喝烧开了的自来水,很生气,坚持让换成桶装水,并在家长会上号召所有家长举手表决。白焕丽只好单独找他谈,向他解释,桶装水的源头无法把控,饮水机里的水烧不到100度,还会生细菌,不如自来水烧开了最卫生,幼儿园开园8年来都是这样做的,没有出过问题。这位家长不接受,每天都给孩子单独带一个大水瓶。

一位家长告诉白焕丽,小区群里在说她是个强势的园长。她回家与丈夫讨论,丈夫说,如果不强势,这个家长要求教这样,那个家长要求学那样,究竟哪样才是正确的?

白焕丽现在只管一家幼儿园了,今年开始,为了减少账面成本,她的工资不再从幼儿园的账上支出,改由雇佣她的教育集团直接支付。2020年,这个园有240个孩子,2024年秋季开学,只剩120个。她正在和房东谈降房租,如果谈不成,很快幼儿园就会亏损。她还记得2015、2016年,每到七八月份,她会收到很多猎头发来的邀请,但最近几年几乎没有了。据她观察,从2019年开始,身边的民办幼儿园就不再有大的投入和改善了,大家都只是勉强活着。

最近,有家长因为对退费不满而投诉到教育局,分管领导也知道幼儿园的做法是合理的,但还是受理了投诉,打来电话调解。白焕丽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不会退的,反正都是死,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她最近感到自己没有原来的心气儿了。80年代末,19岁的白焕丽为了当幼教,工作后又参加成人高考,跑去北京读学前教育专业。当了10年幼教后,下岗潮来临,她接下一所濒临倒闭的国企幼儿园,从3个员工,20几个孩子,半年后招到100多个孩子,很快他们迎来更多老师,装修了舞蹈教室,铺上了木地板,又有了自己的校车。这所幼儿园所属的企业逐渐式微,幼儿园却越来越红火,最多的时候有300多个孩子。

2011年,她辞职离开,在不同城市的几所大型幼儿园工作,见证了民办幼儿园飞速发展的时期。那时教育品牌很多,七色光、红黄蓝、北大青鸟、北大学园、金色摇篮……地产公司也与教育品牌合作,开发新建小区的配套幼儿园。2015年,恒大集团想摆脱对教育品牌的依赖,自己成立了教育公司,办幼儿园,白焕丽成为这个公司的第一位幼儿园园长。再后来她又跳槽到了现在的这家教育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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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幼儿园的室外活动区玩耍

最近几年,白焕丽觉得自己变了,失去了原来那种投入一切的冲动,有人说让她的女儿也学这个专业,她说坚决不要。她劝员工放平心态,实在不行就让政府把幼儿园收走吧,“评估个价,(我们)拿钱走人吧。你看不到尽头,对不对?”

她也替公办幼儿园犯愁,现在出生率下降,附近的公办园也招不满了,一些乡镇的公办园开始发不出老师工资,她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怎么办?“感觉也是忙忙碌碌一场空,你忙了那么几年,为了这个指标要转普惠,要转公办,什么结果?最后孩子都不够了。其实大家没有想到。”

2023年9月,敬雅珍参加一场贵阳市的会议,得到了几个数据:贵阳市2021年的新生人口是5.4万人, 2022年4.9万人,而全市有1226所幼儿园。假设园所不减少,到2025年,平均每个幼儿园能新招到的3岁孩子还不到40个。

这些年的接连打击让敬雅珍感到委屈,2024年8月,《财新》杂志来采访她,拍视频记录她关闭幼儿园、被催债的过程,她在送走债主之后对着镜头掉了眼泪。她说,“如果是因为我经营能力不好,导致的这些债务,其实我可以承受。但是,不是的。没办法,很无奈。”

敬雅珍2004年开第一家幼儿园,到疫情前的十几年,她一直认为自己做得挺好。她被选为省级教育专家库的成员,入选女企业家协会,当过区级政协委员,还上过央视。这些都不是她托关系求来的,她认为自己的教育企业经营得好,理念也得到认可,才能获得荣誉。

2024年10月,我在贵阳见到敬雅珍。她记得每一所幼儿园从开园到闭园的历程,记得20年前开第一所幼儿园时大清早到报刊亭把招生传单一份份夹到报纸里的场景,十多年前离职的员工的名字,全家出动带着孩子来报名的家长们的样子。她随口就能回答每一所幼儿园的房租、员工数量、孩子数量、欠着多少蔬菜钱、牛奶钱,但她经常忘记前一天做了什么,几小时前微信发了什么。关闭第一所幼儿园时,她和员工们抱在一起哭,后来她渐渐习惯了,每一次房东催租乃至起诉的时候,她都会提出,我把幼儿园免费送给你,来抵欠款。但没有人同意。

她有一些经常重复讲述的故事,比如前面提过的关闭教培机构,不被允许和公办园公平竞争。她在讲述这些经历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愤怒,然后又笑起来,说,没办法。2024年8月,在关停一家幼儿园时她对仅剩的三个老师说,或许也是对自己说,“教育的时代红利,政策红利,人口红利,已经没有了,那我们就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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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墙上留下的贴纸

酒干倘卖无

2023年底,敬雅珍终于决定彻底转行了。她要去卖酒,酱香白酒。

此前三年多,敬雅珍努力还债——她转型做托育中心(招收0-3岁孩子),并把转型经验做成抖音课程售卖。她把抵押出去的房子改成民宿,还号召员工直播,卖当地农产品。她算过,如果要在三年内清债,每个月要净赚55万。

欠债的三年里,提起劳动仲裁的员工越来越多,起诉她的房东、供应商也增加了,她感到紧迫,“你原来欠债大家都理解你,但是他现在觉得,你看你2021年已经过了一年了,2022年你又过了一年了,你现在还没有钱来还债吗?”。

2023年底,敬雅珍联系了一位在茅台镇开酒厂的亲戚,决定和他合作卖酒。两年前,她曾拒绝这位亲戚的邀请,现在她终于对教育行业死心了。她自嘲自己从一个教育工作者变成了“卖酒女郎”。

敬雅珍打算招募100个开幼儿园的同行,成为她的合伙人。计划是大家一起直播带货,零成本,只需要花时间。她知道现在同行们都没钱了。

她每天晚上直播三小时,粉丝很快涨到4万,抖音群建了7个。同行们来到评论区讲述自己的难处,很多人欠债。有人抵押自己的房子,以幼儿园的流水作为还款来源贷款五百万,现在经营不下去,打算关闭幼儿园。他问敬雅珍,这样算不算犯法,会不会被抓?

这些园长、前园长们大都不了解白酒,敬雅珍也明白白酒生意不再好做。她咨询过做白酒多年的朋友,对方说,现在白酒行业挺卷的,然后又说,但现在什么行业不卷,都卷。

2024年10月,敬雅珍的十几位粉丝来到贵阳,参加她举办的云股东交流会。大家尝了酒,又到茅台镇参观酒厂。来自武汉的张娜说,我喝不出白酒的区别,都是辣辣的。第二天,她尝过茅台之后,悄悄对我说,好像还是茅台好喝一些。

张娜和敬雅珍一样,也做了20年教育,开过五家幼儿园,最赚钱的时候她一口气在武汉买了四套房。2019年,她卖掉全部幼儿园,用收回的钱开了10家培训机构。经过疫情和双减,培训机构仅剩一家,她卖掉了三套房,仍负债200万。

现在,张娜与丈夫开了一家火锅店和一家烤全羊店,都不太顺利。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开直播13小时,卖火锅底料,连续播了一个月,但观看人数从没突破过5个。

初次见面,张娜举着酒杯高声介绍自己,像一个殉道者。她说她把一切都献给了教育行业,为了办幼儿园的六一活动,在怀孕7个月时流产,失去了生育能力,然后离婚,“我今天来,就希望看能不能有一个机会,能再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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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珍和同行们在酒厂品尝酱香白酒

第二天出发去茅台镇之前,敬雅珍带着大家去参观正元之星幼儿园。午饭吃的是幼儿园食堂做的盒饭。大家聊起如何应对管理部门,敬雅珍的方法是“怼”,“到什么程度呢,那个书记给我弟弟打电话,能不能让你姐不要这么刚啊?” 张娜说她刚不赢,但是眼泪很快,就靠哭,后来有一次领导批评她:你不要在那里哭了,你哭了搞得所有幼儿园跑来哭,以为哭有用吗?大家笑起来。

午饭后,园长们坐大巴前往茅台镇。开往酒厂的路很窄,运酒糟的大卡车接连经过,路被彻底堵死了。大家等了一会儿,决定下车步行最后一公里。茅台镇的空气中充满酒糟的气味,闻起来像发酸的酱油,这就是“酱香型”的来由。两辆装满酒糟的卡车停住不动,酒糟里的液体流到地上,呈现酱油般的深褐色。人们沿着路边的排水沟走成一排,张娜说,我闻不了这个味道,在这儿生活的人怎么办。另一位跟在她身后的女园长说,就像别人问你,你每天听小孩那么吵,怎么受得了?习惯就好了。说完,大家继续沉默地向酒厂走去。

实习生蒋一凡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于蒙

【CDT关注】歪脑|今日暂别:永远记住这自由之声的沉默与回响

23 March 2025 at 13:00

我们在乎的,不是权力的讥讽,而是那些仍在哭泣的人们。

CDT 档案卡
标题:今日暂别:永远记住这自由之声的沉默与回响
作者:歪脑编辑部
发表日期:2025.3.21
来源:歪脑
主题归类:歪脑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3月15日,美国国际媒体署(USAGM)被白宫要求关闭美国之音(VOA),并扣押了国会给予自由亚洲电台(RFA)、自由欧洲电台(RFE)在内媒体的指向拨款,RFA台长Bay Fang随后在声明中强调

终止对RFA的资助是对包括中共在内的独裁者和暴君的奖励,他们最希望的就是他们的影响力在资讯领域不受控制。

受此影响,作为受美国国会资助的一家非营利机构,致力于关注亚洲,尤其是中国人权状况的自由亚洲电台,将在本周五(2025年3月21日)转入有限度运作,作为其旗下子品牌,歪脑平台也将暂停更新。目前,自由亚洲电台正在申诉要求解除扣押资金。歪脑因此前途未卜。

歪脑诞生于2020年9月10日,至今上线不过4年半的时间。彼时,正是“六四”事件之后的第31年;“709”人权律师大抓捕后第五年;以及香港反修例运动开始一年;武汉封城之后半年;白纸运动爆发的前两年。以此方式来为歪脑纪年,正是因为:回溯、纪念、记录中国所发生的各种重大议题,恰是歪脑责任之所在。

这些年,我们持续关注香港面对的困境,推出了《我时日不多,不能陪你走到六四呀——香港,国安法时代后的首个六四》等报道,以及多篇记录香港离散社群的文章,着力为大变动中的香港年轻人留下一个备忘录;我们整合中国民间运动和公民社会发展,关注高压之下公民社会勉力支撑的点点星光,《抢救断层的十年中国女权运动史》便是其中的重要成果;我们关注中国的疫情封锁以及人们的抗争,持续关注白纸运动的发展,为抗争的白纸一代留下记录。就是在最近,我们还发布了武汉封城五年之后的观察。我们关心海外华人的生存,倾注心血拍摄纪录片《走线》,记者脚踏实地与中国“走线客”共同穿越长达100公里的危险雨林,全程记录中国人为追寻自由所经历的艰辛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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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日不多,不能陪你走到六四呀——香港,国安法时代后的首个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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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断层的十年中国女权运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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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抗议一周年: 火焰不再,温度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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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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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的对话:回到现场的你,会如何选择?》

我们期望将“六四”的历史与当下联结,在2024年六四“35周年”纪念日推出了《重回广场》的互动式报道。是的,这是我们的情结。回溯1989年的“六四”,正是这历史性的一刻,催生了自由亚洲电台的诞生,身为其旗下的“歪脑”,可以说,“自由”二字,自诞生之日就流淌在我们的血液。2020年,歪脑应青年一代读者对高质量信息的需求而诞生后,便始终以深度报道、评论的方式,追寻年轻世代一系列的运动、抗争和思考,并与他们声气相求,产生了更强烈的时代共鸣。从自由亚洲电台到歪脑,这两个大时代下应运而生的品牌,以及歪脑面对新世代、着力追求的报道与写作的革新,以及对“深度、视觉、无审查”的宗旨秉持,也标志着了不同世代、那些有志于新闻这一事业的记者们的传承。

如今,歪脑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伴随着RFA的削减而被迫关闭,正如论者所说,“这不仅是媒体的哀歌,更是对全球自由事业的一个警钟”。这不仅是新闻人的悲伤,也是无数受众的损失。对于歪脑来说,我们并不关心那些来自中国官方幸灾乐祸的讥笑与诋毁,我们更在乎的,是那些仍在哭泣的人们:天安门母亲仍在苦苦等待正义;香港的抗争者们仍身陷囹圄;中国国内和海外的公民社会组织者们仍然面对严重威胁;那些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和离散记者们,依然在坚持书写,而他们的书写空间,以及人身安全状况,都在急剧恶化。

“歪脑诞生于混沌时代。在这个时代,世界像一个魔方,由一格格房间组成,每一个房间都在上演荒诞剧。”——我们在2020年的创刊辞中如此写到。我们期望邀请年轻朋友一起在看似空旷、实则窒息的空间里讨论“房间中的大象”。2024年9月歪脑四周年的生日,我们精心推出了专刊以作纪念。有心的读者,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念想与身影。

四年半过去了,如今,这个混沌时代远没有终结,反而更为模糊。当年我们谈的孤立、区隔,是可见而无法言说的困境;如今当我们开始谈论这个“大象”的时候,却发现每个人在不同意识形态、政治制度、身份政治之下的所见所感,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人们被宏大的叙事和更新鲜的事物带走关注,也更容易遗忘过往,当然,也许这世界上悲剧的刷新速度早就超越了人们能够负荷的了,这让情绪作为了这个时代表达的方式,对立则是其基础。

当世界民主都出现危机,新闻自由的价值自然也会遭遇唇亡齿寒的挑战,“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作为记者,我们没有可能在极化的世界中提出什么解决方案,能够做的仍然也只能是在新闻报道的专业之上做出力所能及的回应。我们对大量议题抱有开放和包容的好奇心;同时也恪守新闻操守,在报道中,我们并非以意识形态和立场先行,而是选择尽可能中立客观的去呈现更多被压抑的事实。

歪脑诞生于混沌时代。在这个时代,世界像一个魔方,由一格格房间组成,每一个房间都在上演荒诞剧。

如果我们将一个个华文的世界比做大山,在这四年半的旅程当中,有人会坐着直升机带你一览“壮丽河山”,让你看到这座山的海拔、植被、沟壑纵横和气象万千;然而歪脑,期望带着你从山脚下一步一个坎,翻山越岭地去关心这山中的一草一木、一流水一落花,我们信手拈来树上的一颗没有熟透的苹果尝尝滋味,偶尔还要躲避山中的猛兽追赶,若是又遇到了那只大象,我们期望你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触摸、描绘那头大象的样貌。

2022年三月,乌克兰的积雪还没有融化,一枚炮弹落在了钢琴家Irina Maniukina附近,玻璃被震碎,室内一片狼藉。她兀自在钢琴前坐定,用手扫了扫琴键上的尘土,肖邦的《冬风练习曲》便从她的指尖飘荡出来。战争下的钢琴曲,引发了全球千万人的动容。一曲弹罢,他们全家就要启程,背井离乡带不走沉重的钢琴,但旋律仍会绕梁,人们心中也定有记忆留存。

感谢各位作者和读者过去对我们的支持,我们期待和诸位歪脑一起,能够渡过难关,重新相聚。

冷杉RECORD|被百度「副总千金」开盒的女孩们

By: unknown
21 March 2025 at 23:28
CDT 档案卡
标题:被百度「副总千金」开盒的女孩们
作者:李一鸣 王思思 张倍嘉
发表日期:2025.3.2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开盒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再也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表达,来形容每一个普通人在网络上的行为印记了。

尤其是在过去近10天,由百度副总裁之女“开盒”事件带来的漫长讨论,让所有人再次意识到,隐私信息被公开传播,是多么轻易的一件事。

如今,“开盒”不再是个需要被过多解释的词语。它从对虚拟主播的“人肉搜索”,蔓延至对普通路人的无差别攻击。如同一颗干腐的石榴,在公共空间里突然爆炸,带着霉菌的孢子随机散落在无辜者身上,想抖落它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个人信息近乎裸奔的年代,无人能从“隐私战争”中幸免。

“信不信我能马上找到你?”

没人想到,一场“猎巫行动”缘起于13岁的未成年女孩。

3月12日,有博主发布微博记述韩国偶像张元英看秀当天往返,并将其称作“魔鬼行程”。这句话引起了一名网友的异议:“12小时的飞行又不是她自己开飞机,头等舱睡觉不要太舒服啊,还魔鬼行程,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微博用户@妳的眼眸是世界上最小的湖泊(以下简称“眼眸”) 是引发风波的核心人物,她是张元英的粉丝。“眼眸”将这名网友的姓名、电话、住址、工作恶意曝光,诅咒、威胁、谩骂也紧随其后。

被“眼眸”盯上有很多种方法,觉得张元英不累只是其中之一。

元歌是一名在上海的大学生,她仅仅是因为声援被“开盒”的人,就卷入其中。3月15日中午,她打开微博好友圈,发现一个很少和自己互动的用户正在一条接一条地发微博。“母猪”“站街”“死婊子”……各种侮辱性的词汇,赤裸地被拼贴在那人发布的十几条内容里。

恶意一直指向同一个ID——被“开盒”的孕妇受害者,那个觉得张元英不累的人。元歌点进对方帖子中携带的词条,发现恶意始于3月12日。三天时间内,网友们“已经骂了几万条”,包括对其腹中孩子的诅咒。最热的一条帖子,有33万点赞量。

恶意不止于流量。个人信息被曝光的同时,孕妇受害者本人和亲朋好友陆续接到了骚扰电话和辱骂短信,甚至有人前往她的工作单位蹲守。

元歌看不下去了。她编辑了一条“张元英粉丝给素人孕妇道歉”的微博,并附上一些暴力言论的内容截图,发送。很快她发现,辱骂孕妇的那些ID,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私信不停涌入各种谩骂,还有人让她给被网暴的孕妇“出奶粉钱和避孕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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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歌为孕妇受害者鸣不平

一个微博账号——根据内容被很多人认定为“眼眸”的另一个账号——在微博群里公开了元歌的手机号。元歌是开盒受害者中,被开出信息最少的一位,仅仅只有手机号。这甚至让加害者“有些失望”。“眼眸”没有找到太多用来攻击的点,就不断发出其他女孩的照片,再圈元歌账号骂一句脏话,说她们长得一样丑。

不止一位“开盒”受害者告诉《凤凰周刊》,在粉圈,粉丝群体之间骂战、互相“开盒”非常常见,有人形容是,“稀松平常”“就像一个一个盒飞出了天窗。”

在“眼眸”的父亲,百度副总裁谢广军后来的致歉朋友圈中,他将骂战概括为“女儿在网上与人争执”。但这种“争执”不仅发生在3月12日后的那些天。有人发现,自己在更早之前就被“眼眸”开盒。

2024年底,因喜欢《名侦探柯南》里的某个角色,白杨在微博上与迷恋不同角色的网友起了争执。这在二次元圈子中很常见,白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折发生在某天夜里。当两个群组的成员因一张图的抄袭问题吵红眼之后,白杨和几位同阵营的网友,进到了对方的一个QQ群中试图理论。

在200多人的群中,一个群等级较高的女孩,“说话很凶”。白杨看不惯,多怼了几句。“信不信我能马上找到你?”对面警告道。这个攻击性较强的女孩,自称家里很有钱,在国外留学,透露着优越感。

“说我们一辈子都赶不上她等这种没有什么营养的垃圾话。”看对方说话阴阳怪气,且频繁提到在国外的生活,白杨骂了句“崇洋媚外”。

事情从这里开始失控。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她发现自己的姓名、手机号、身份证号、户籍归属地等信息,被发布到QQ群中。是一个小号干的。通过比对和自己骂战的国外留学女生的QQ空间,白杨发现,两个账号为同一个人。

她同样收到了无数条侮辱性消息,话术都差不多,包括对白杨喜欢的角色起黑称,用侮辱性词汇对她进行打击。当时正值卫生巾丑闻频发的阶段,白杨被骂“劣质卫生巾用多了”,不少人还围绕“月经“对她进行了羞辱。

成百上千条攻击性的言论随后又从QQ号转移到微博。“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挺害怕了,但是还在嘴硬,跟她又这样吵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就把微博账号注销掉了。”当手机在当天夜里不断弹出验证码信息时,白杨陷入恐慌。十多分钟后,她选择了关机。

那场骂战,被“开盒”后挂出个人信息的,还有5人。白杨联系过那些受害者,其中一个女孩照片被P成黄图甚至遗照,“和坟地P在一起”。

几天之后,白杨以为风波已过,重新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没想到,很快就被当初伤害她的小号再次圈出来辱骂。“原来她还在盯着,好像24小时在线。”

维权之难

白杨曾想找出盯着她的“眼眸”。

她尝试翻阅多个疑似对方账号的帖文和照片,凭借抽烟、出入酒吧、嘴唇打孔及外貌特征的整体形象,推测那是一位喜欢二次元和娱乐明星,爱穿超短JK裙的18至20岁成年女性。

对方最大的一个特点是爱争吵。“有时一天发十几二十条跟人互怼的动态,总之是一个脾气很凶很小太妹的形象。”白杨总结。

因此,当她从上热搜的新闻里得知“眼眸”只有13岁,白杨产生了颇多疑惑。“现在的账号大多数都是实名制的,而且后面不是说她还未成年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微博账号?”

她震惊自己的个人信息在网络上居然如此透明。在被伤害的最初,白杨甚至想过用对方的开盒方式报复回去,但扒不到对方的信息。

白杨也是在这之后才了解到,除了自己和认识的人之外,被“眼眸”开盒的还有很多,“集中爆发是在2023年和2024年,都是在这个圈子里,跟我们有共同爱好的人。”白杨还得知,有一段时间,“眼眸”每天会随机抽取一个人进行身份信息的曝光。

对很多受害者来说,维权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成本是巨大的,甚至大于被开盒的影响。

以白杨为例,对方知道她住哪个街道,在哪个学校上学,她担心激起对方“更激烈的下一步反应”。“比如说到我住的地方去找我,或者是到我家里面去找我父母等等,我是比较害怕的。”联想到事发一周后,她曾在学校收到一个没有注明地址的空包裹,白杨怀疑,那可能是来自对方的一个警告。

另一位受害者玥玥,甚至在一开始都没想过维权,她觉得光是在网上公开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就已经“心力交瘁”,需要不断看手机,没法集中精神去做别的事。

玥玥了解到大部分被开盒的人,最终都不了了之。她分析,开盒这个事情,如果没有造成特别大伤害的情况,可能是不好告的,而且如果后续造成了损失,无法追责。直到现在,她都还在犹豫是否要报警。

也有较真的人。小可是“开盒风波”早期就站出来发声的受害者之一,3月18日,她已向其所在地派出所报警。

小可还向律师咨询过起诉。她得知,起诉的困难在于获知被告的身份信息:“眼眸”身在加拿大且未成年,起诉其监护人也需得到其身份证号。而想要取得其父谢广军的身份证号,需要先起诉微博平台泄露信息,时间可能得几个月,全权律师费大概5000元以上,最终大概只能得到轻飘飘的道歉。

小可说,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得到一个她认为“好的结果”,她后续不会再在互联网上留下自己的实名信息,“如果开盒零成本,没有相应的部门处置这些人,是否在鼓励我们都成为开盒者?还有很多APP要我们的实名信息,是为了方便我们被开吗?”

和小可一样,元歌不想让被开盒就这样过去了。

她是维权者中收到较好结果的一位。她的哥哥是一名律师,事发后,有指导她先做公证,保留证据,之后再向警方报案。沿着这样的行事步骤,元歌的维权起效了。在派出所,警方当着她的面,给所有对她攻击性最严重的账号所有者打去了电话。

也是那时,元歌才得知,攻击她的人几乎都是未成年人。年龄最大的刚过完24岁生日,最小的13岁,即将要读中专。

截至3月18日,有8位微博用户在自己账号上发布了写给元歌的道歉信。对于这些人,元歌不打算继续追究,“希望她们是真心悔改,也希望所有受害者都能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得到应有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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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后,元歌收到的手写道歉信

她还找到6个同样因声援那位被网暴的孕妇而被开盒的人,建起一个微信群,并表示会和几位群友寻找更多的受害者,及开盒者违法的各项证据,之后联名起诉。

让元歌印象深刻的是,这些在网络世界肆无忌惮的人,在接到她从派出所打去的质问电话后,“一个个都吓死了,说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

平台信任危机

一直以来,围绕开盒事件被广泛关注的,是“眼眸”的父亲百度副总裁的身份。

起初,公众将信息的泄露指向百度,源自网络上流传的一张“眼眸”承认家长给她数据库的截图。而那张打了马赛克、月薪近22万元的收入证明,则加热了网友对此的讨论。

受害者中也的确有人因此忌惮,比如白杨。她的感受是,“眼眸”作为一个未成年在外国的公民,可以那么快取得信息,再加上得知她父亲的身份后,她感到“细思极恐”。

“眼眸”开盒出来的信息非常详细,八字、星盘、结婚证,连月经期都能扒出来,这让受害者元歌也觉得“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开出来的,所以大家才会怀疑她的信息是不是爸爸给的。”

百度在3月19日发布的声明中称此内容为不实信息,但并未澄清截图内容是否为“眼眸”本人发布。

公告称,百度内部实施了数据的匿名化、假名化处理;数据存储和管理实行严格隔离和权限分离,任何职级的员工及高管均无权限触碰用户数据;百度安全部门反复调取了相关日志,并查验当事人权限。结果表明,开盒信息并非源自百度。

但一纸公告似乎并未完全平息公众对百度的质疑。在互联网平台上,许多网友留言中,都表达了把保护信息安全的希望寄托于平台的担忧。

3 月 20 日下午,百度再次针对事件调查过程及结果进行现场说明,百度安全负责人陈洋表示,确认开盒信息并非从百度泄露,排除谢广军泄露嫌疑,其女儿透露“开盒”渠道,是通过海外搜索路径很进入社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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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社工库平台提供的“服务项目”

以及,针对此前网上流传的“当事人承认家长给她数据库”信息内容不实,事实为博主收到家人红包后,在平台晒出红包截图,博主回复“我家长给的”,本意是想说明红包的来源,与“开盒”无关,事件发生后的大量传播信息均为不实。

“过去几天,因为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我们发现这个社工库今天(20 日)早上暂停了这个结果也是保护了一些人。”陈洋表示。

事实上,从2016年“魏则西事件”开始,百度的公共形象就蒙上一层阴影。过去十年里,伴随着舆论争议中的虚假广告、竞价排名、贴吧诈骗信息,再到近期的开盒风波,百度似乎总置身于公众对平台的信任危机中。

百度公司上一次表达对互联网信息安全的关切,是在2019年。

当年8月,新华社曾发表一篇题为《记者“卧底”骚扰电话源头企业,内幕触目惊心》的报道。在这篇报道中,拨打骚扰电话的电话营销团队的一名负责人告诉记者,公司掌握的列有公民详细个人信息的名单资料,就来自百度等一些知名互联网企业。一名知情的推销员称,点开百度页面广告中的推广信息后,用户的个人信息就可能流入相关公司的数据池中。

报道发出的第二天,百度发布声明表示“向他人出售或提供公民信息属于法律禁止行为,百度坚决抵制这种行为,也绝不会开展此类业务”。

更早之前,在信息安全方面,CEO的一次演讲,也曾让百度被“主动”卷入争议话题。

2018年3月26日举办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李彦宏在这一论坛发言时提及数据与隐私的关系,称“中国人对隐私问题的态度更开放,也相对来说没那么敏感。如果他们可以用隐私换取便利、安全或者效率,在很多情况下,他们就愿意这么做”,并强调百度在数据使用上遵循“用户受益且自愿”的原则。

后来,这段发言的观点被简化为“中国人愿用隐私换便利”“中国人不在乎隐私”,引发公众批评。半年后,全国人大公布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立法规划,其中《个人信息保护法》《数据安全法》一并列入第一类项目立法项目。

对于公司或平台来说,舆论风口的讨论迟早会过去。但对至今还陷在开盒事件中的受害者们来说,影响的余波未平。

作为一开始就站出来的受害者,小可一直在积极推进维权,一边报警,争取立案,一边接受多家媒体的采访。她所在的受害者群内,大家也都在彼此帮忙收集证据。

“对我们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公开道歉,公司、学校开除相关涉事者并将其行为记录在案,推动法律整治开盒乱象,”小可说,“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诉求。

裸奔的隐私,隐秘的灰产

对更多的普通人而言,开盒事件是一次警醒,这并非只是局限在饭圈或小众文化里的现象。百度的声明,将个人隐私泄露的罪魁祸首明确指向了一个词——“社工库”。

“社工库”全称为“社会工程学数据库”。简单来讲,就是网络黑客将泄露的用户数据进行整合分析,然后集中归档的数据库。如果说开盒是某种攻击手段,那么社工库,就是开盒者的武器箱和“买凶”服务平台。

《凤凰周刊》在不同的网络平台中搜集到多个社工库“服务商”。根据其广告宣传,客户能通过他们,了解公民的任何信息,包括但不限于通话记录、定位轨迹、家庭成员、微信好友、银行存款等方方面面的“用户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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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个信息,就能在社工库查到你在互联网上的所有痕迹

在或长或短的服务列表明细中,支付几百元至几千元的价格,再等候1至3天的时间,就能获得对应量级的个人隐私信息——而最基础的电话号码、地址等信息,甚至免费就能获取。

服务商之间还会卷价格、卷数据时效性、卷信息渠道。“我们是刑侦的系统”“全球社工库”,一家“老牌实力平台”这样自我介绍。

事实上,社工库的存在,和其背后衍生出的信息交易黑色产业链,并非新鲜事物。市场隐秘而庞大。

2018年,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人民法院曾审理一起犯罪嫌疑人利用搭建社工库实施犯罪的刑事案件。该案判决书显示,当事人所搭建的社工库包含84亿余条公民个人信息。公诉机关的指控称,根据该社工库的文件夹分类,这84亿余条信息包括某品牌酒店入住者身份、某市中小学学籍、某省图书馆等。

该案当事人使用其搭建的社工库提供付费查询服务。经审理查明,该社工库被查获时,成功查询次数共计1316471次。该案被告人被认定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四十万元。

除了利用黑客技术盗取的来自快递、外卖、酒店等各大平台数据,社工库的信息来源还可能是拥有某些系统数据权限的“内鬼”。

北京市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秦旭东留意到,近年来,开盒逐渐从信息曝光演变为“人肉搜索+系统性暴力”的结合体,“法律貌似完备,但现实不容乐观,一个关键问题是对个人信息的过度收集。”

“各种市场主体特别是金融机构、网络平台和宾馆酒店等行业,由于合规的要求严苛,特别是落实各种实名制要求,都倾向于多收集个人信息。而公共管理和服务机构,一是为了方便管理,二是只重视所谓安全而忽视权利保护,更是习惯性过度收集个人信息。”秦旭东认为,前者在监管和风控压力下,一般都有加强信息保护的动力;而后者不仅动力不足,技术和投入也往往比市场主体差,更关键的是它掌握的个人信息更敏感、更繁杂。

3月20日,央视《新闻 1+1》 针对“开盒挂人”的报道中提及,根据《关于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的指导意见》规定,涉及未成年人违法开盒,如果未成年人的年龄很小,即使不用去承担刑事责任,相应的民事责任也将由监护人来承担。

回到这场事件的主人公“眼眸”身上,开盒风波延续至今,这个年仅13岁的女孩曾短暂回避,但关于她自己的个人信息,也在短短数天之后被陌生人扒了出来。就像她曾对别人做的那样。

(文中小可、白杨、玥玥、元歌为化名)_

每日人物|被开盒一年,我遭受了1672次骚扰

20 March 2025 at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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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位女生在被开盒后,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反抗骚扰者的故事。

开盒,指的是在网络上公开曝光他人隐私的行为,是网暴的一种。在过去的一年里,自由插画师“catzz”因在聊天群里为其他女生鸣不平,遭遇了漫长的骚扰。骚扰者不光威胁发布她的照片、家庭住址等个人资料,还在微信、邮箱、微博、B站、QQ群、直播间等个人通讯和社交平台上密集发送信息,有截图证据的骚扰次数,就高达1672次。而骚扰者的方式,不光包括对她相貌和年龄的侮辱、人身安全的威胁、实行性侵害方面的暗示,也已经发展到现实生活中的跟踪和拍摄。而骚扰对象除catzz外,还包括她网上有关联的好友们。

经过对骚扰者的调查,她发现了更多的事实——除她之外,这个人还至少骚扰过另外两名女性。其中一名女生为了躲避骚扰,已经全家搬走,并且陷入抑郁。而另一名女生,也曾因为被骚扰多次报警,并选择跟catzz站在一起,共同对抗这名骚扰者。

这并非catzz一个人遭遇的困境。如今,开盒已经形成产业,今年1月底,央视就报道,杭州警方破获了一起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此案涉及2000多名网红的个人信息,10名犯罪嫌疑人被控制,共非法获利几十万元。

catzz用能找到的一切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包括多次报警、起诉,也多次获得过这名骚扰者的承诺书、道歉信,正面交锋中,甚至在漫展现场,站出来堵到了这名骚扰者。

在这场漫长的骚扰中,catzz从最初的恐惧、躲避、焦虑,到最后勇敢地面对、抗争。“我相信道理和正义都不站在他那一边。”只是,相比于骚扰的低成本,举证的艰难,以及承受骚扰带来的痛苦,代价太过巨大。

以下是catzz的讲述——

文 | 临安

编辑 | 青蓝

运营 | 水獭

CDT 档案卡
标题:被开盒一年,我遭受了1672次骚扰
作者:每日人物
发表日期:2025.3.20
来源: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
主题归类:开盒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引燃

我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大学毕业之后,我去日本留学3年,学的画画,毕业后在游戏公司上班,也画了3年。后来疫情时,我开始自己接一些单子,依靠画画,慢慢地在B站有了20多万粉丝,不少人会用我画的插画当桌面。

我的QQ粉丝群5年前就建立了。我的群审核是比较松的,都是一些喜欢我画的人,所以验证问题设置得也比较简单,问一下对方从哪个平台认识我的,然后就会让进来。群里挺活跃,不少朋友都认识了四五年,很多人已经叫得上名字,线下也聚会过。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大家都不认识,这个人名字是一串电脑配件的名字,比如什么3090显卡之类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就喊他“配件哥”。

去年1月,配件哥突然在群里讲述自己的经历,说自己约女孩在肯德基相亲,后来女孩报警了。我当时也没看太明白,总之配件哥一直在骂这个女孩,但逻辑上说不通,比如女孩报警的原因是什么,他也没说清楚,有些群友就觉得他好像隐瞒了一些部分。

我开始也没怎么管,结果这个配件哥一直说这事,已经影响到了群里日常的讨论,他还把这个女生的抖音号、店铺地址全都曝光在群里。后来我有点好奇,就根据他发的资料,加上了这个女生的微信好友。

我们就先称呼这个女生为小静。跟小静聊了之后,我才得知了事件的另一面。在配件哥的描述里,小静不仅“是个黑社会”,“还是个坐台女”,由于不愿吃他请的肯德基,所以报警。

但小静告诉我,她只是个普通人,开一家服装店,和配件哥是经过邻居介绍认识的。男方想在肯德基相亲,但肯德基人来人往的,小静想换个地方,双方最后没谈拢,不欢而散。而后面之所以报警,是因为和这个男的当天相完亲后,她突然收到大量的短信验证码和陌生人电话,几分钟就能有20多条,小静被骚扰得非常痛苦,甚至到了对方家里都谈不拢,最后选择报警。而第一次报警之后,骚扰依然没有停止,男生又给小静抖音账号发私信,以及频繁加微信好友,说一些包括“要把她的店砸了”之类的话。在一个多月里,小静被骚扰得一共报警三次,她唯一的诉求就是让对方停止骚扰,但骚扰一直在持续。

而配件哥跑到我的群里发布小静个人资料,就在这个期间。

我从小是挺有正义感的一个人,看不得女生被以这种方式骚扰,何况小静的个人信息还被人到处曝光,就在群里讲述了我了解到的部分。当时我把小静也拉到了群里,她讲述完经历之后,群友们了解到事情的另一面,觉得配件哥非常过分,在群里要求他给小静道歉。配件哥不肯,还说我们网暴他,威胁说要把我们这个粉丝群给举报了,然后就退群了。

配件哥退群后,我只把这事当做一个小插曲。但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成为这个配件哥报复的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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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剧集《围栏》

骚扰与开盒

从去年3月,骚扰开始直接针对我本人。

在那之前,对方不断试图入群,主要是以骂相亲时的小静为主,但渐渐地,由于我在群里为小静出头,对方把矛头转移到了我身上。

首当其冲的是QQ。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骚扰信息。比如他会换着小号入群,并且在入群申请上写“catzz盒照姓名手机号,再拉黑就公开,爷不做好人了”“我要短信轰炸,电话轰炸,catzz就躲在小被窝里瑟瑟发抖吧”“catzz我跟你没完,上一位女生都是哭着求饶的,今年你别想清静了!”

对方还把QQ名称改成了“catzz盒照拥有者”。

除此之外,他还想方设法想让我的粉丝群“永远消失”。他会用小号加群,自己在群里发色情图片,然后举报这种手法,在他后来骚扰的私信里也证实了这一点——“你群我还有三个小号在,我用小号发色图,然后瞬间举报自己小号和你群同归于尽”“炸群这七天不好过吧,没玩过这么刺激的吧,美女小画师你要乖哦,么么哒小宋先生爱你哟”。

突然有种被暗算的感觉,总感觉有一双阴险的眼睛始终在暗戳戳地盯着你。由于做自由插画师的工作,所以我这些对外的平台都是公开的。渐渐的,我的其他社交平台也都受到了影响。基本上我在网上去哪个平台,他就会找到哪儿骚扰。以4月4日这一天为例,我在小红书上密集收到陌生账号的私信和评论,私信内容都是一个风格的。

“你真没见过变态是吧,信不信我天天跟踪监视你,就在你对面租房,让你不敢出门,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日式恐怖。

“别急三小时到你家楼下。

“上一位小仙女都被我吓哭了,警察叔叔打我电话让我stop。”

而第二天的4月5日,私信上的威胁开始升级:“把我惹急了信不信把你绑了放后备箱(厢)拉农村让你体验几天,正好我家农村有房,十年没住了,把你捆(进)小黑屋,连平整水泥地都没有,床也没,一天到晚让你吃肯德基。”

4月7日,对方说出了他开盒的事,“我花了40顿肯德基(的钱)开的盒,本绅士会轻易放过你吗?”

自从被开盒之后,针对我手机的“轰炸”也来了。手机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收到大量的验证码,或者接到陌生电话,最后我不得不去换了两个新号码,旧号码只能放弃。

面对这些骚扰,我能做的其实不多。早些时候我会怼回去,但接下来又会面对更多的骚扰,我就干脆直接拉黑。但对方骚扰成本很低,因为账号可以不断重新注册。有一次,他非常得意地说:“又被catzz拉黑啦?请务必狠狠地拉黑,小红书注销再注册就是这么简单!不说话了?伤心了?被变态宋先生吓到了?今晚不会又在小被窝里偷偷哭吧,好可怜呐。”

被骚扰的不光是我,也有群里的群友。经历了这次事件的人,会站出来替我说话,有不少人还会骂他,但这些都没有让他停止骚扰,反而让他更激进。几天后,这种骚扰到了一个顶峰,他在自己B站动态上发了一张定位截图,这个截图显示,他已经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并且说自己要开始租房了,威胁要“上门灭口”、“你晚上把门关好”。

后来我干脆把小红书私信开关关掉了。

有段时间我确实是有点恐惧甚至焦虑的。感觉这个人精神有点不正常,他有可能会做出一些比较恐怖的事。日本有一个挺有名的案件,叫“桶川跟踪狂杀人案”。当时也是一个粉丝把这个事情发给我了,然后说让我小心,我就去了解了一下。

1999年10月26日,年轻女子猪野诗织在日本埼玉县JR桶川站前遭人持刀刺死。

受害者生前因长期受到跟踪骚扰而多次向警方报案,但并没有得到重视。最后,是一名记者在调查这一事件的过程中,依从受害者生前留下的“遗言”的引导,多方走访查证,还原了生前被忽视的真相。此案在日本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推动了日本《反跟踪骚扰法》的出台。也就是说,现在比如有人骚扰威胁的话,你可以通过反跟踪骚扰法,对威胁你的人实施措施。

看这起案件的时候,我非常能共情,还把那本书都买下来了。我对比了一下,发现遭遇的事情很多地方都非常相似。我又看了一些比如边缘人格障碍,或者自我中心型跟踪狂,还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之类的,就也变得警惕起来了。

我当时被迫选择搬家。我想,换了一个地址的话,至少他就找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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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纪录片《黑箱日记》

“我不会坐以待毙”**

如今回看,我最开始应对的方式,是以回避为主。但并不代表我不斗争了,我要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才有精力去对付他。

搬到北京之后,我跟男友住在一起。我不能对这个人的情况全然不知,那段时间,我也在网上搜索配件哥,发现了更多的信息。原来,他骚扰的还不只我跟小静。

几年前,他还骚扰过另外一个女生小敏,小敏曾经把经过和证据都发在网上向网友求助,一度都陷入抑郁。这时候我才想到,他在骚扰私信里说的“上一位女生都是哭着求饶的”,指的可能是小敏。

我联系上了小敏,对方对这个男生已经有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了,还把自己抑郁后开药的药单截图也发我了,讲述中,她遭遇的与我的经历大同小异。小敏的个人信息被配件哥在网上找到,然后也被威胁说,“我的亲戚跟你住在同一个小区”,还准确说出了小敏所在的小区名,来恐吓她。小敏被骚扰后抑郁了半年,在那之后才慢慢走出来。

其实我跟小敏也说过,要不要一起去起诉这个男的,但是她跟父母商量之后,父母不同意,尤其是被骚扰之后,小敏也被迫搬了家。她有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我没有力气再去搬第二次家了”。

我没有去强求小敏,而且她已经被弄退网了。小敏害怕又遭到报复,最后只有我跟小静是比较站在一起的,一直在想办法讨个公道。

经过这些事,我也意识到,不能假定世界上所有女生都像我一样,我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奋起反抗,有些女生被骚扰之后,可能反而觉得自己有问题,会怀疑自己,而我后来有过相同的经历后,才判断我自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才能理直气壮地对抗这种龌龊。

但我周围,对于我的这种抗争,态度也不一样。

母亲支持我,她觉得,遇到这种事一定要站出来反抗,这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但是父亲觉得,他这样威胁你了,你就躲起来,就不要去惹事。我父亲还说,我可以躲得再远一点,比如说我之前在日本游戏公司工作过,他建议我可以躲到日本去。

我也理解,躲也不是没有道理,就比如说小敏,她躲了半年,配件哥就转换目标了,就不找她麻烦了,可以说她是“躲成功了”。而我若是反抗,他会变得情绪更激动、更暴力、更危险,我反而变得更麻烦了。但我不后悔这种反抗,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选择。

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想办法,毕竟我是受害者,我相信道理和正义都不站在他那一边。我把报警和起诉这两条路都先走了,走完了不管能不能成功,我都会拿到一个处理的结果,有了这个结果,网上就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解决。如果上面两条路行不通,我甚至也想过一些其他的方式,但至少在常规方法用完之前,在还没有到要绝望的时候,先不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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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电影《初步举证》

第一次直面骚扰者

我去了北京后,情况并没有好起来。因为就算空间上去了另一个城市,网上的生活还是一直在被骚扰。

我决定先在网上说出我的遭遇,向网友求助。

刚到北京时,我把这些事写了一个来龙去脉,在微博上发布了。我得把自己的声音变得特别大,就像在公共场合大声喊出来那样,而不是想办法去躲。

发帖了之后,他一直换各种小号举报我,比如我在B站动态上发的曝光帖,就被举报删掉了。但我也反过来举报他,他受到的惩罚要比我严重很多,我只是被删帖,后来他的账号被封了,还一并把他注册的手机IMEI码给封了。

也就是说,他没法用这个手机再注册账号了。但他很快又换了个新的手机,由于这些新注册的账号所用的手机型号都是相同的,加上说的内容也大同小异,所以很容易判断出来是同一个人。B站的工作人员后来也联系我了,并表示,封了他的手机号之后,如果他再换手机继续骚扰,我还可以再通知他们。

当时微博上的帖子关注度很高,有5000多的转发,200多万浏览。

在他不断骚扰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个人有一些特点,比如他非常敏感偏激,报复心很强,而且没有实话、会不断变换自己的人设。比如刚进群时用一串电脑配置当名字,在B站上的介绍写自己是大学毕业,但在另一个社交网站,他写的是初中因为打架被退学。后来在直播间里也是,一会儿说自己上的是5年制的大专,一会儿又说自己连小学都没上过。

但我发帖之后,他的骚扰更频繁了。我决定报警。

去年5月份,我带着两个律师,还有我的表哥、父亲,5个人一起去报警。那个配件哥也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他之前在网上也发过自拍,比较胖,我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在派出所里,他戴着一个口罩,也看不太出来他是个什么神态,但有个细节是:他一直没有正视我,就是偶尔朝我这边瞟一下,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态。而我是直视他。

他在派出所有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他对着警察说:“为什么我不骚扰别人,我就骚扰你?”这就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我说“这是因为你精神变态”,他后来说这句话把他“骂爽了”。

当时在调解室,警方只让我一个人进去了。但当我和他在同一个调解室里的时候,我有点应激了,我在里头大喊大叫。那时候,我是带了200页证据,打印出来的各种骚扰记录。但他在现场就是不承认。我觉得,其实是可以通过这些账号调查到背后的真实的人的资料的,但这个工作我没法做,得有这些权限的人来做。

所以,在骚扰这件事上,他的成本是很低的,他之前也是通过不承认,躲掉了好多次警察的问话。可见这件事维权起来有多难。

当时签的调解协议,我也挺难过。因为写的是我们互相干扰。但我明明是被骚扰的那一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个男的说,是我在微博上写小作文污蔑他。但那明明是我为保护自己所做的反抗。这真的非常荒诞。当时,调解书的意思是说,调解之后,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之后互不干扰。我还问警察,如果他再骚扰了,那怎么办?警察说会依法处理。但我也不知具体怎么“依法处理”。

当时我不想签,但如果不签,就是出门左拐去法院。所以最后那种环境压力下,我还是签了,微博在调解后也删了。其实我的律师觉得,签了之后再想起诉就有点难了,因为这相当于是自己承认这事就这么平息了。但父亲和我的一个阿姨劝我签。

最后我还是签了,因为第一次报警,我想的是我必须留下一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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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5月签订的治安调解协议书。图 / 访谈者提供

结果,签完了调解书,3天之后他又来骚扰了,仅仅过了3天。

他给我发了个邮件,说自己冒着蹲局子的风险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觉得你好好玩,我真想再找你玩”。他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还专门去看过几个播放量比较高的立案成功的视频,有一些方法,比如说是把这个男生约出来,然后见到面了,控制住这个男的,再报警。还有可能在互联网比较发达的城市,比如杭州这种,立案成功率也会比较高。但像我们这种小地方,只是江苏一个小小的三线城市,难度就很大。

有一次,我还在焦点访谈上看到,说是杭州那边打击了2000多个恶意开盒的事件,尤其是针对主播。我当时看了之后,也觉得好像维权有希望,国家好像重视起来了,但事实却是:在有些地方,这种事好像还没引起应有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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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纪录片《黑箱日记》

漫展上的对峙

报警和调解并没有终止这种骚扰,骚扰不仅在持续,形式也越来越多样化。

除了各种社交平台的常规骚扰外,我是有一个网店的,那之后,他开始在我网店的后台给我留言,要我加他QQ、加他微信。“就当交个朋友,把握不把握机会就看你”,还说“你来加我好友,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骚扰你了”,到了这个地步。

对我的直播也有影响,我以前一周会播个三四次,但现在我停播了。以前直播也是我跟粉丝互动的一种方式,我会分享我画画的过程,跟观众聊天。但他也进入了直播间,天天被这种人监视、辱骂,我也很烦,直播间看我画画的,少的时候四五十人,多的时候能有一两百个,现在被他破坏了直播间的氛围,搞得我也没有心情播了。而且他可以骂我,我不能还嘴,他会挖下“举报”的坑等着我跳,平台就会提醒我要文明直播。

我的画画也受到了影响。报警、搜集证据、写事情经过的文字,这些都花了我非常多的精力和时间。我以前接到画稿的任务时,是不拖稿的,但被这些事分心之后,还拖过一次稿。原本提前安排好的一些计划,因为被这些事情打乱,整个收入也受到了影响。

去年6月,忍无可忍的我准备起诉他。

就在5月初,由于调解之后他仍旧在骚扰,我把这事告诉警察,后来警察还专门去找他,让他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书上写“本人保证不在互联网上发送有关XX的一切信息……不与XX有任何联系,文明上网,如有触犯,依法处理”。

他并没有在签完保证书后兑现承诺。但有了这份保证书,我起诉配件哥的条件就能成立了。当时,法院判决书上也认定,“介于被告在双方调解之后又首先重开话题,并有挑衅骚扰之意,同时结合被告于2024年5月14日出具保证书的情节来看,可以认定被告违反了此前双方协议内容,结合其发表的内容可以认定存在侵犯原告人格的权益,且主观上具有明显的过错。”

9月11日,法院判决,一、被告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不得在网络上针对原告发送信息;二、被告宋某某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日内,向原告书面道歉(道歉内容需经法院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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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院判决书。图 / 访谈者提供

从结果上看,我的确胜诉了。但骚扰因此停止了吗?并没有。

2024年国庆节,杭州举办第30届COMICUP创作交流展(CP30),我计划去漫展上摆摊。而新的一波骚扰就围绕这个展会开始了。

这个配件哥说要来杭州漫展,还在群里跟别人说,威胁要怎么在线下弄我,当时我也是做了一些保护自己的准备,他要是真来惹事了,我就立马报警。到了漫展那天中午,我朋友说,有个人往这个摊位上放了一瓶冰红茶,说要转交给我。

当时我另一个北京朋友给我发消息,说千万别喝这瓶冰红茶,可能有危险。下午回摊位之后,我一眼就看到配件哥已经快走到我面前来了,过了一会他又转回来,还站那儿朝我挥手。

当时整个人气得都有点发抖。我赶紧把运动相机打开,直接举着摄像机,拍他、质问他“来我这边干什么”。他就在那边支支吾吾的,整个过程持续了大概10分钟,我就开始喊周围的人,说这里有人开盒骚扰、有色狼,场馆的安保人员过来,我随身其实也准备好了之前的判决书、道歉信、保证书等等,然后朋友也赶到了,赶紧打电话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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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9月的道歉信。图 / 访谈者提供

在杭州当地的派出所,我把这些证据都给警察看了,警察也严厉地教育了这个人,但骚扰仍旧在继续。

比如在法院判决出来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段时间每天收到好几十条验证码的骚扰,邮件上的威胁也没有停止,并且语言更加露骨和恶毒,比如“下次漫展还去找你玩,扒光衣服拍裸照!好期待你腿好白呀”。

我还特意统计了骚扰次数,总数已经达到了1672次,而实际受到的骚扰只多不少,因为早期的我没有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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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zz 统计的被骚扰次数,达到1672次。图 / 访谈者提供

“你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啊?”

骚扰接近一年的时候,很多方法都试过了,我开始准备做视频曝光他。

我在B站有20万粉丝,属于不上不下的一种状态。但我也并没有感觉这个身份有多么特殊,如果真的有足够的影响力,我可能一开始报警或者发微博,就会有效果了。

反正我的照片已经被那个男的到处发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就决定,露脸录这个视频。

这个视频引发了关注,他也是一直在举报。他甚至还把他自己边看视频边吃饭的照片发给别人,说“被骂爽了”。他还是同一套说辞,反过来说我发视频网暴他。但我觉得看视频的人心中自有正义和评价。

当时我收到很多私信,有的说要帮我,包括一些律师、警察也联系我,给我出谋划策。还有很多人嘱咐,下次报警千万不要再接受调解了。

我的生活也被改变了。

现在,我家门口都装了监控。平时出门尽量让朋友陪同。出门我身上也会带防狼报警器、防狼喷雾之类的,尽量不让自己处于危险的状态。

经过这事我也意识到,对我们这样被网上骚扰的女性来说,举证难度真的太大了。虽然我截屏下来的证据有厚厚一摞,但一句“你们怎么证明这是我发的”,这句话直接把我准备的证据给抹除了。其实我觉得是有办法通过IP地址追查到他的,但光靠我一个人,突破这些很难。

而对那种人性的恶,我也会有更深的体验。以前我比较单纯,觉得只要错的是对方,我就一定能讨回一个公道,但是事实上不尽然。问题可能会变得更复杂,明明我是受害的一方,却维权这么艰难,这真的对人的观念有很大的冲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时间倒流回去年1月份,那时我不替小静说话,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这一系列的骚扰。但如果这样的话,小静的处境会更糟,她会更孤单。因为觉得我是受到了她的牵连,才一直被骚扰,小静一直对我有愧疚。

但我想说,错的不是我们,不用愧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挺身而出,只不过可能会换一种更柔和、更智慧的方式——毕竟在这样的骚扰者面前,普通女生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有得有失。虽然遇到很多麻烦,但是我也遇到好多帮我的人,男生女生都有,所以我会觉得,有卑劣的人性,也有崇高的人性。网上有那么多人支持我,我的心理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我也记得许多人给我的留言——

“能直面并战胜这种毫无底线的恶意,真的很了不起!这种困难重重的维权过程,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要遇事冷静,要敢于较真,要坚持斗争!

“半夜看到肺都气炸了。支持,为你的勇敢和坚持加油!辛苦这段时间了,但是一定要相信你的勇敢会换来真正的正义。你在保护了自己的同时,也在无意中保护了其他人。

“我作为淋过雨的人,也愿意为那些没被雨淋过的人撑伞。”

……

我想说,面对骚扰者的纠缠,我们尽量做到让自己的心理更强大,尽量想办法。就比如,在上千次的骚扰私信和邮件之中,尽管绝大多数都是污言秽语,但有几封是比较特别的,我印象比较深刻,那是骚扰者去年4月8日发来的几封邮件:

“你不怕我把盒照发出去吗?也不怕轰炸?这时候该吓哭了吧,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

对于我的回击,他似乎觉得非常疑惑不解:

“你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呀?”

(文中涉事女性为化名)

【404文库】南方+|深圳一街道回应“DeepSeek+舆情应对”及相关质疑

20 March 2025 at 07:47

CDT编辑注:原文2月22日发表于《南方日报》旗下的新闻客户端 “南方+”。关于中国政府如何利用DeepSeek加强监控与审查,请阅读低音和新新闻联合发布的报道

CDT 档案卡
标题:深圳一街道回应“DeepSeek+舆情应对”及相关质疑
作者:苏国锐
发表日期:2025.2.22
来源:南方日报 / 南方+
主题归类:DeepSeek
CDS收藏:老大哥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月20日,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组织辖区各部门和社区相关负责人共50余人,开展了“DeepSeek+舆情应对”工作培训会,旨在借助AI技术全面提升街道在舆情监测、分析与应对方面的综合能力,快速处理和回复市民诉求。

在获得大量网友点赞的同时,也有部分网友质疑:是否存在政府部门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删帖、回复等负面跟评情况。西乡街道党政和人大办宣传工作负责人肖斌回应称,不存在删帖等相关情况,运用人工智能只是为了快速对海量信息进行筛选和整理,确保每一个市民的诉求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处理和回复。

基层干部:工作更有底气,心里更踏实

“取代你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那些熟悉使用人工智能的人。”培训开始,授课老师就强调了学习和使用人工智能的必要性。

老师通过“功能解析+场景应用+实操演示”三维模式,讲解了Deepseek平台的技术特性、应用场景及操作要领。在舆情应对策略培训环节,老师从舆情监测、研判、回应到处置,全方位介绍了应对网络舆情的工作流程和处置方式。

老师强调,在数字化时代,舆情传播速度更快、范围更广,街道各部门及社区必须提高警惕,坚持人民至上,及时回应群众关切。同时,面对恶意造谣煽动行为,要坚决依法处理整治。培训还设置了实践研讨与模拟演练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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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街道流塘社区宣传委员说道:“以前面对舆情,常常感觉手忙脚乱,信息收集不全面,应对缺乏章法。现在了解DeepSeek的强大功能,比如快速抓取海量网络信息中的关键舆情点,量化分析舆情走向,让后续的应对工作更有底气,心里也踏实多了。”

西乡街道相关负责人表示,此次培训会是街道在基层治理手段创新上的重要尝试,通过引入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能更高效地捕捉舆情信息,为街道的和谐稳定发展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

街道释疑:不存在人工智能删帖等情况

西乡街道“DeepSeek+舆情应对”工作培训会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在获得大量网友点赞的同时,也引起了部分网友质疑。

为此,记者采访了西乡街道党政和人大办宣传工作负责人肖斌。肖斌介绍,街道一直都十分重视舆情工作,运用“民意速办”“说事评理”“宝安区‘欠薪扫我,即扫即办’”“‘宝’就业”等平台,快速收集了市民吐槽和反映的各种问题,做到“民有所呼,我有所应”。

作为深圳一个人口规模超过百万的大型街道,2024年西乡共分拨、核实、处置、回复各类舆情1050条。其中,市场监管、城市管理、交通、环境等排名靠前,通过这些舆情处置,使大量市民反映的问题得到了及时处置和回复。

肖斌否认了政府部门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删帖等不良行为的说法。她表示,跟帖回复需要实名账号,注册虚拟账号进行人工智能自动回复各类网帖,不仅技术上存在难度,而且还涉嫌违法,街道的舆情工作团队秉持着客观、公正、负责的态度,认真对待每个舆情事件,积极与市民进行沟通交流,只为切实解决市民的问题。

“在舆情工作中,人工智能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快速对海量信息进行筛选和整理,街道相关部门进行精准分拨、快速核实与处置各类问题,确保每一个市民的诉求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处理和回复。”肖斌说道。

当被问及未来的工作规划时,肖斌表示,将继续优化舆情工作机制,将市民通过网络发帖提出的意见和建议视为“送上门的服务机会”,充分发挥人工智能的优势,进一步提升舆情办理效率,为市民提供更加优质、高效的服务,推动社会和谐稳定发展。

极昼工作室|时薪20元,我把工作外包给在校大学生

By: unknown
17 March 2025 at 04:47
CDT 档案卡
标题:时薪20元,我把工作外包给在校大学生
作者:张语墨 姚汶含
发表日期:2025.3.5
来源:极昼工作室
主题归类:二牛马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最近几年,一种新的工作形式开始在互联网上被广泛讨论——一些在大公司工作的员工,为了缓解工作压力或者应对领导五花八门的需求,选择将部分工作“外包”出去。无论是策划、演讲稿、项目方案、设计规划,甚至朋友圈文案,都可以花小钱找人替自己干活。而这些接活的人被戏称为“二牛马”。二牛马可能是大学生,也可能是失业、降薪的职场人,或者拥有大量空闲时间的宝妈。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接活,有些人甚至干脆干起了全职——这份工作虽然没有五险一金,但胜在灵活,不用忍受通勤、坐班以及令人头疼的职场环境。一些二牛马甚至做起中间商,将接来的活分给“三牛马”、“四牛马”——你永远不知道一份在办公室展示的PPT究竟出自哪级牛马之手。

根据他们的讲述,有的领导不在乎谁做的,对这种行为“视而不见”;但也有领导可以忍受员工求助于AI,却不能忍受对方找真人,因为风险不可控。新的工作形式对行业与职场生态产生冲击之外,许多人陷入更深的困境:我的工作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吗?它究竟有什么意义?

“二牛马”招募手册

按Nico的说法,第一次招募“二牛马”纯属无奈之举。她在金融公司做文书工作,去年年底,繁重积压的任务量搞得她晕头转向,Nico找到领导,要求减少一些任务量,被果断拒绝了。

Nico已经参加工作十几年了,在北方这座运转迅速的大城市辗转过几家公司,仍然只是职场普通螺丝钉的一颗,需要承担大量重复、机械性工作。加班的频次和时间都在增加,通勤一个多小时回到家,还要做家务,照顾孩子。

休息是奢侈的,职场与家庭将她的时间切割成碎片,直到Nico偶然刷到一篇关于“分包思维”的文章,她突然灵感闪现,觉得自己的工作也可以分包。

她在社交软件上发了招募帖子,没想到收到了大量反馈,前前后后找到她的有几十个人。经过简短沟通,Nico筛选出三四个符合要求的应聘者。她目标明确,需要对方时间灵活,可以随时接单。“我这边有(活)立刻找他,他立刻就能处理”。要以自己的时间为主,最重要的是,晚上以及周末可以干活。

Nico介绍,她的工作中有部分是机械性的:要定期收集、汇总一些表格或文档,做格式调整,并从中整理出关键内容。“整个表格样式调整下来挺费时间的”,现在,Nico用平均每小时20元的极低价格外包了出去。

在互联网上,这群廉价的个体外包接单者被称为“二牛马”,是自嘲“牛马”的职场人自掏腰包找到的最佳代工——魔都上海的玻璃隔间里,白领们年终汇报的PPT也许出自正在大理旅居的数字游民之手;体制内会议室,领导慷慨激昂的演讲稿,内容可能来自从没踏进过职场的大学生。

Nico前后找过五六次“二牛马”,成功熬过年末大劫。她觉得性价比极高,花远低于自己时薪的钱,就能购买两个小时的自由。作为雇主,她摆脱了工作环境的限制,在上下班的路上把要求提给对方就行,“可能第二天我就有成果了”——她最厌恶的就是占据下班时间的急活。

如果领导不满意,她也可以没有心理损耗地要求“二牛马”返工。她只需要做一个传递信息的中介。

做文案策划的阿青目前对自己的定位也是“中介”。她今年28岁,甚至想做一个“二牛马”分包平台。2024年4月,为了缓解可能降薪裁员的焦虑,她开始接兼职,主要是从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那里接一些排版的活。机械、简单,不用动脑,可以在“摸鱼”的缝隙时间或者周末完成。

后来,朋友那边的需求量扩大,阿青就将承接的活儿再次分包出去,相当于找“三牛马”,她从中适当抽成。

她会提前发一份排版文件给应聘者,算是“笔试”,也能检验对方是否具备使用电脑基础软件的能力,通过后再派发相关任务;此外,还要考察对方是否有基本的责任感,不会半路跑路。给译文排版是个单调重复的活儿,不需要理解文件内容,能大概记下来文字形状就可以,涉及到韩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原文。如果说有什么能力要求可言,那就是持久忍耐。

招募信息发出后,大量私信涌入后台。根据阿青的观察,来应聘的主要有三种类型:首先是时间充裕的大学生,阿青说,很多人会详细介绍自己的简历,并且会写动人的小作文,解释他们很需要这份工作,希望得到机会;另外是工作量不饱和,或深陷裁员危机的职场人;最后一部分,是全职主妇,困在家庭里的她们,希望能在被孩子、家务占据的日常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事情做。

甲方乙方

当身份从职场里的执行者变为“甲方”,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在悄然变化。Nico确切感受到工作中沟通有多重要。有的“二牛马”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要求,但中途也不询问,直到收到结果才发现很多地方不准确,只能返工重做。

另外,即使只是一份单价低廉的二次劳务分配,话语权也牢牢掌握在甲方手里。很多对这份兼职有意愿的人,并不会提前沟通好具体价格,会选择先干活,再要钱。有些人预期很高,结果发现和想象中有差距,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不再合作。她一般会给时薪20-30元,Nico说这是市场行情,更何况,“也有人愿意以更低的价格来做。”

就像公司为了提高效率而设置标准化流程那样,她也尝试为一些日常性工作提供“说明书”,把要求归类,确保不管把活扔给任何一个人,都能被迅速处理。

小雨虽然还没有大学毕业,但已经算得上资深“二牛马”。她的“工龄”从高考结束就开始累积,如果把代写作业也算上的话,大概要追溯到初中,小雨补充说。

她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职场报告、汇报PPT、手抄教案。在跟我们通话的同时,小雨还在做剪纸——她接了一个美术作业的急活儿。甲方是一位同城的妈妈,她孩子的学校要求尽快提交作业。

2024年,她合作最多的群体是教师,承包了很多手写教案,“不单是因为字好看,可能还因为我能模仿他们的字体,细节决定成败。”小雨说,她做这个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生长在传统的师范家庭,哥哥姐姐们都做老师或者教培。她能通过亲戚接触到一些“业务”。

她接过最大的单子来自一位休产假的初中历史老师。6000块钱,小雨承包了对方一学年的PPT、教案以及习题输出。对方说,学校请的代课老师是位大学生,不太负责,就把重点的活儿分包给了小雨,代课老师负责上课和批改作业。

小雨学的是环境工程专业,现在在北方一座二线城市租房实习。行业疫情期间变动很大,这份实习开始之前,公司刚刚进行过一轮裁员。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只希望“努力搞钱”。

她不怎么挑活儿,最低接过1块钱一份的检讨书。除了干好二牛马的工作,她也乐于提供情绪价值。小雨在线上接单时,遇到许多打工人向她吐槽工作的苦恼,“前脚刚交完,后脚又来一个活,怎么那么烦……”她听完也会和对方分享自己实习时的委屈,表现出理解和共情。

为了维护自己的最低权益,她有时会提前和雇主签合同;如果对方不满意成果要求修改,可以提前约定好;如果最终还是不满意,需要返还报酬的具体比例,以及酬劳的具体支付方式。

小雨说,目前她接的业务大多在舒适区,还没有碰到过很难缠的甲方。最严重的一次,是修改了5次PPT,有时候改配乐,有时候改动画,但最后对方还是选择了第一版,“很经典的甲方,很戏剧性。”

同样作为大学生“二牛马”的海星没有那么幸运。她碰到过许多奇葩甲方:有人“白嫖”成果,写完交上去直接没回音了,也没给任何报酬。一个客户花10块钱找她写一份会议纪要,她整理完交过去之后,对方不满意,但不提修改意见,只是一直催促她退钱。还有客户明明只有一个标点符号要改,或者零星几个错别字,也要给她标出来,让她改完再重新发一遍文件。后来,为了预防跑单,海星都会让客户先付一半定金。

讲不清楚需求的甲方同样令人崩溃。海星说,有客户一开始说没有具体要求,等写完,对方才说有注意事项;还有直接把数据统计的对象搞错的,就要整个推翻重来。当然,有些客户的需求过于“猎奇”,她也做不来——曾有人找她代写情节变态的色情小说。

最开始,海星是在写手群里接活,群里有专业的中介,会从她们的报酬里抽成。比如300块单价的活,到她手里就只有100块。她干脆退出自立门户。业务领域不断拓宽,从整理会议记录,整理录音,代写PPT,到代写朋友圈文案,甚至代写获奖感言。

目前,海星已经有了两个持续合作的客户,都是打工人:一个每月会找她写一份心得体会,另一个会不定期把自己写的东西发过来让她润色修改。

和甲方熟了之后,她会和甲方一起吐槽共同的“老板”。甲方苦恼自己明明不擅长文字工作,却总被派到这种活,她也会附和,“快点换个老板吧,这样你也不用每次都花钱请代写了。”

竞争者出现了

对辞职创业的琪琪而言,做“二牛马”更像是夺回工作的主体性。转行开二奢店、做自媒体之前,她在单位为一些活动写宣传稿,也承担策划类的工作。频繁加班的节奏持续了差不多四五年,她感觉非常疲惫,到了忍耐的极限。

现在,她接到的大部分“二牛马”单子也是写通讯稿、或者公众号文案,但和工作时的感受完全不同。琪琪说,在之前的单位写宣传稿时,风格、方向、内容都大差不差,但现在,她会接更有挑战性的稿件,有些发表在中央级的媒体上。

另外,现在她能自由把控自己的时间,可以决定在下午或晚上写稿,也可以自由挑选接什么活。“我是自己的甲方,最近累了就不接稿。”

换做以前,领导安排了就必须要做,稿件也要符合领导的预期。琪琪记得,自己刚入行时还被骂哭过,领导很直白地指责她“辞藻华丽但就是堆积起来的东西,根本不能看”。现在,在主业开店之外,兼职做“二牛马”,她反而觉得松弛:大家的关系相对平等,如果不满意下次不合作就好了,互相都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过年后,她开始焦虑,潜在的竞争对手出现了,AI软件。“我有试过,真的很厉害。它暂时还不能完全取代我的工作,但是以后,它经过再训练,再优化之后,可能真的会替代掉我。”

起码目前暂时安全。琪琪说,AI目前就像一个积木搭的骷髅架子,只是在模仿人,还无法模拟人类真实的情感和感受。比如,AI可能暂时还读不懂领导对一份行业报告的要求,读不懂那些“言外之意”。有一回,对方并没有传达领导的原话,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向琪琪提了要求,但修改后的稿件还是被领导打了回来。她向客户询问了领导的直接意见才发现,问题出在风格上——那是一篇医疗行业的文章,领导想把更吸引人的、更重要的信息放在开头,而不是概括性的总结。

Nico的担心是自己找“二牛马”的事情在现实职场中暴露。她说,这种把工作分包出去的行为,领导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没有哪个单位会同意这种工作方式。她说,领导能接受员工用AI,也不能接受分包给真实的人,因为风险不可控。她很清楚“这只是个人行为,被逼得没办法了”,如果被发现,大概率会受到惩罚。为了避免风险,她会将分发出去的任务做隐私方面的处理。

她承认这种方式应该也会对其他同事产生影响,毕竟看起来自己干的事情比别人更多,但并不会涉及核心利益。“领导不在意这个,他不去真的考虑工作是不是分配得平衡。”

大家就像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游戏,把戏演完就好,至于其中的“毛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Nico说,作为工作已经十几年的职场“老油条”,她早就习惯了把工作只当作维持收入的工具,而不承载任何喜欢、热情。从财经类专业毕业后,她一直在这个算不上喜欢的行业熬着,经验与积累成为某种枷锁,将她绑定在这条固定的轨迹上,“只能按照这个方向继续走,不可能再去换一个全新的行业方向。”

找“二牛马”就像是花钱买下一小段走神儿的时刻,从沉闷的格子间里推开一扇窗,透口气。

不过,农历新年过后,Nico就没再找过“二牛马”了。

她发现了更便捷的方式——AI完全能替代人类完成她需要的这部分重复性工作,并且免费。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财经|“离婚冷静期”实施四年,降低了离婚率吗?

By: unknown
14 March 2025 at 13:53
CDT 档案卡
标题:“离婚冷静期”实施四年,降低了离婚率吗?
作者:鲁伟
发表日期:2025.3.4
来源:财经
主题归类:离婚冷静期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全国政协委员蒋胜男呼吁删除《民法典》中“离婚冷静期”条款的提案引发广泛关注。

“离婚冷静期”条款规定,夫妻协议离婚需要经历30日冷静期,期满后需双方再次共同申请方可办理离婚。

“离婚冷静期”已实施四年多时间,一直备受争议。支持者认为,“离婚冷静期”是《民法典》一项重要规定,目的是减少冲动型离婚或草率离婚,保护了很多人的婚姻;反对者则表示,成年人是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个体,有权自主决定婚姻存续。“离婚冷静期”,到底是保护了婚姻,还是束缚了自由?

蒋胜男表示,在“离婚冷静期”期间,很多不必要的争议和冲突加剧了。离婚程序延宕不仅影响当事人生活,更可能激化矛盾,增加不稳定因素。“离婚事件当事人均为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公民,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是否继续。法律不应以极少数冲动离婚的案例为由,强制更多人承担额外成本。” 蒋胜男直言。

离婚,到底需不需要冷静期?

“离婚冷静期”再陷争议

《民法典》于2021年1月1日正式施行,其中第一千零七十七条规定,自婚姻登记机关收到离婚登记申请之日起30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这一规定中的30日时限,即“离婚冷静期”。

此后,民政部门将离婚登记程序调整为“申请—受理—冷静期—审查—登记(发证)”五个步骤。

蒋胜男认为,自“离婚冷静期”实施以来,“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现象”。她称,全国妇联统计显示,2022年,有超过60%的家暴受害者在“离婚冷静期”内遭遇暴力升级。更有极端案例,有人在冷静期第13天杀害妻子,暴露出冷静期对弱势群体的潜在危害。

“离婚冷静期”期间的家暴升级与危害相关问题也被学界所关注。

期刊《研究生法学》第36卷第5期发表的一篇题为《宪法学视野下的离婚冷静期》的论文,其中提到,“离婚冷静期这一制度忽视了因家暴而离婚这一特殊情况下妇女权益的保障,以‘一刀切’的方式进行制度设计,破坏了男女之间的实质平等。”

另一篇题为《离婚冷静期制度的适用限制研究》的论文提到:家暴应被认定为可快速解除婚姻的正当理由,此时再设置离婚障碍易于适得其反。如果夫妻在存在暴力行为的情形下仍能达成离婚协议,必定是其中一方妥协的结果。强制实行冷静期制度,施暴方极有可能出尔反尔,在冷静期内变本加厉,使暴力行为火速升级。

“我反对设置‘离婚冷静期’,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一方面是法律关于婚姻自由的规定,另一方面男女双方为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能够也应当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无论是好还是坏,社会可以做的是对其进行培训、知识宣传普及教育,让其学会如何做选择,如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长期专注于婚姻家事和妇女权益保护的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律师吕孝权对《财经》表示:“退而求其次,如果非要设置冷静期,与其是‘离婚冷静期’,不如设置‘结婚冷静期’,在社会问题的治理上,预防是第一位的,事前预防肯定比事后补救要好得多。”

3月3日,中国反家庭暴力领域的知名律师李莹向她所在的一个“志愿者律师群”询问大家对“离婚冷静期”存废的看法。出乎她意料的是,20多个律师全部支持删除“离婚冷静期”条款。有律师表示:“绝大多数离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作出的决定,只有极个别属于冲动离婚,不应该为了极个别的情况设置一个障碍,给绝大多数的人增加时间成本”;也有律师表示:“实践中有多数离婚双方在申请离婚时已经达成协议,冷静期有一方对协议反悔或财产发生变动,最终无法协商,进入诉讼离婚,增加司法负担,加剧双方矛盾”。

李莹的另一个身份是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会发展中心创始人,该中心旨在反对针对妇女的歧视和暴力,维护妇女权益等。她表示,虽然“离婚冷静期”可能没有完全达到预期效果,但还是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个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可以避免冲动离婚。此外,协议离婚即使有冷静期,但相比诉讼离婚,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要低很多。目前并不存在删除“离婚冷静期”条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离婚冷静期”的支持者普遍认为,以往登记离婚的条件过于宽松,“想离就离”使得轻率离婚、冲动离婚的现象增多,而“离婚冷静期”会让有离婚想法的人更为慎重,维护了家庭的稳定性;反对者们则表示,以极少数人的婚姻问题强迫绝大多数人为此买单,其效果十分有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们对婚姻产生了恐惧心理,增加不婚率。

能降低离婚率吗?

民政部有关司局负责人曾表示,“离婚冷静期”是根据中国婚姻家庭领域出现的新形势新情况作出的一项重大制度安排,其目的是减少冲动型离婚或草率离婚,也是借鉴其他国家和地区类似做法、应对中国近年来离婚率持续增加的一个有效措施。

“离婚冷静期”实施以来,其效果究竟如何?

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的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离婚人数为283.9万对、 2022年为287.9万对、2023年为360.53万对。2021年至2023年协议离婚占比逐年下降,分别约为:75.4%、72.9%、71.9%;诉讼离婚占比逐年上升,分别约为:24.6%、27.1%、28.1%。

蒋胜男表示,“离婚冷静期”并没有实现“黏合婚姻”的效果。她认为,离婚率不是单一的数字,它需要和结婚率、生育率一起综合考虑。“虽然‘离婚冷静期’从行政手段上似乎让协议离婚减少了,却导致了诉讼离婚的增加,也挡不住结婚率、生育率的持续走低。”

民政部的统计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结婚登记数降至610万对,较2023年下降20%,创下自1980年以来的最低水平。

此外,2022年-2024年,中国年出生人口连续三年维持在900多万的水平,总和生育率(平均每对夫妇生育的子女数)介于1.02至1.08之间。

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律界人士也表示,协议离婚率降低,诉讼离婚率升高,“这说明‘离婚冷静期’并没有真正降低离婚率,反而增加了司法负担。一些准备协议离婚的不得已选择了诉讼离婚。”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规定,夫妻一方要求离婚的,可以由有关组织进行调解或者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如果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的,应当准予离婚。

前述不愿具名的法律界人士表示,诉讼离婚最少需要三个月至六个月,但在实践中,很多诉讼离婚耗时更长,“官司打了两三年时间的很常见。”这位人士强调,“离婚冷静期”制度并未规定例外的情形,也就是对几乎所有的登记离婚当事人进行了限制。“这确实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在冷静期期间转移财产、伪造债务、加剧家暴等,这也是选择诉讼离婚的人越来越多的一个原因。”

蒋胜男认为,高昂的离婚成本让年轻人对婚姻望而却步,而社会压力(如“996”工作制、35岁职业歧视)才是生育率下降的主因。她认为,应该通过改善社会政策,让年轻人愿意结婚、生子。“如果这些问题无法改变,那么至少我们可以考虑删除‘离婚冷静期’的条款,让人们在结婚和生孩子时感到更有安全感。毕竟,进得去就容易出来,但如果进入婚姻的门槛太高,最终选择结婚的人就会少。”蒋胜男称。

冷杉RECORD|幼儿园倒闭后,她开始卖白酒还债

By: unknown
14 March 2025 at 13:50
CDT 档案卡
标题:幼儿园倒闭后,她开始卖白酒还债
作者:高敏
发表日期:2025.3.13
来源:冷杉RECORD
主题归类:时代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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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夜,贵阳一家豆米火锅店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

“我2000万,你们多少?”这张五六个人围坐的小方桌上,敬雅真率先开口。她是贵阳一家民办教育集团的老板,曾经拥有12家幼儿园。

“500万。”一对湖南的中年夫妻说。他们刚下飞机,就直奔火锅店。

“我们140万。这么一比,也不算啥。”来自辽宁法库县的张宁宁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都是幼儿园老板,而这些数字,正是他们如今背负的债务。

受政策调整、生育率下降等因素影响,2020年以后,民办幼儿园大量减少——2022年,全国幼儿园数量出现了2008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根据教育部数据,2023年全国共有幼儿园27.44万所,较上年减少14808所;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092.98万人,较上年减少534.57万人。

老板们因此欠下了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的债务。这张饭桌上欠债最多的是敬雅真——她在20年里开了12家幼儿园;又在过去4年,陆续关闭到只剩4家勉强维持。而她个人,则背上了2000万元债务,成了限高人员,每天面对十几通催债电话和多起仲裁、起诉。

为了自救,敬雅真先在直播间讲幼教人转型,最近又开始卖白酒,向大家描绘了一幅靠卖白酒还清债务重新翻身的图景。围坐在周围的几位幼儿园老板,都是敬雅真直播间的粉丝。

“既然姐把大伙拉到一块儿,咱就先把心里的不快吐出来,然后试试呗!”张宁宁说完,端起白酒,和大家一一碰杯。这帮“从没想过有一天教育会干不下去”的幼教人,在这个午夜,选择抱团取暖。

“2020年的梦想”

“我很牛逼。”几杯白酒下肚,敬雅真抬高了音量,谈起自己的创业史。她的声音柔和沉稳,嘴角总是微微上扬,标准的“幼教风”。如果不是头顶几乎全白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50岁了。

2000年大学毕业后,敬雅真从北京回到贵州,2001年开始创业,做化妆品生意。短短4年时间,在贵州开了9家直营店和46个加盟店,生意好的时候,年流水能达到两三百万。

但在信佛的母亲看来,“化妆品是高暴利行业,能挣到钱但挣不到福报,做教育才有福报”。敬雅真便去找做幼教的朋友打听市场前景——彼时贵阳有100多家幼儿园,每个区除了一两所公办幼儿园外,其余都是民办的。朋友还说,国家正在大力支持民办教育。

“我特别听话。国家说支持,肯定没错,那我就干。”敬雅真喝了口酒。

当时,贵阳的公立幼儿园每月收费200多元,民办幼儿园700多元。敬雅真决定延续她此前做生意的思路——“赚有钱人的钱”,走差异化高端路线。为此,她专程跑到北京,加盟了一家连锁幼儿园,将当时颇为先进的教育理念——主张因材施教、注重孩子全面发展——带回了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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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真在贵阳观山湖区的一所幼儿园

她的第一所幼儿园在2004年开业,每月1500元,几乎是当地最贵,但条件最好的幼儿园——教室里装了监控和投影仪,有轮滑课,甚至小提琴课。敬雅真擅长营销,2005年起,他们开始办名为“婴幼儿文化节”的亲子活动,搞爬行比赛和游泳比赛,做早教讲座和育儿沙龙,从市中心的广场办到体育馆再到湿地公园,每次都能吸引上千人参与。

凭借这些活动,幼儿园的口碑迅速传播。办到第三年时,入学名额已经供不应求。于是,敬雅真顺势开了第二所幼儿园。他们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从最初的招生宣传,变成了“剩余名额公告”。“不夸张地说,当时贵阳10个地产老板,起码有8个的孩子读的是我们幼儿园。教育局长的孙子读的也是我们园,都没送公办幼儿园。”说起这些,敬雅真掩饰不住的自豪。

陈莉萍(化名)就是在那段时间到敬雅真的幼儿园当老师的。选择这里是因为待遇比其他私立幼儿园好得多——其他私立园甚至不给员工交三金。她从2005年一直做到现在。在她的记忆里,2020年以前,入园名额都很抢手,“基本需要提前一年预定入学名额,临时来报名的,大多得排队。”

从自身经历出发,敬雅真把2010年至2018年看作民办幼儿园发展的黄金时期。口碑一旦建立起来,招生基本靠家长间的口口相传就足够。同样做了十几年“幼教人”的罗青,是敬雅真旗下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她也记得那段“闪亮的日子”——最夸张的时候,家长们会在招生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带着帐篷在办公室走廊通宵排队,有时甚至因为有人插队或试图走后门而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幼儿园还曾因此被教育局约谈。

2015年年底全面放开二胎政策后一度出现的生育高峰,也让更多人看到机会,或继续扩大版图,或从其他行业投身幼教。

在湖南澧县办幼儿园的唐显,明显感觉到“孩子变多了”。2016年,身边生二胎的人多了起来,市面上的幼儿园挤不下了,自家幼儿园的教室也明显不够用了。于是,他把老师办公室和会议室改成教室来收孩子。银行的业务员主动找上门,追着唐显要给他办贷款。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唐显贷了六七百万,在县里多开了两家幼儿园。

西安人王梦坤则是在那段时间“入局”的。2018年,女儿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小区配套的幼儿园名额满了报不上,附近其他几家幼儿园也都满员了,最后他跑到3公里外的别墅区,才找到了一家有入学名额的幼儿园。

为女儿找到幼儿园的同时,王梦坤也发现了新的商机。他算了笔账,一家幼儿园有100多个孩子,每人每月学费1980元,而每月房租和教师工资成本约5万元,再加上1万元的伙食费,“算下来,一个月能有20多万元收入”。于是,他也办起了幼儿园。

那段时间,敬雅真的幼儿园正在以平均每两年新开一家的速度扩张,范围从贵阳拓展到了凯里和铜仁,她同时加盟了美术、英语和早教等培训学校,不断拓展着自己在教育行业的商业版图。在她看来,“幼儿教育属于刚需,很长久的。哪怕我年底会花光所有的钱,一开学就又有大笔学费进账。”

她逢人便提自己的百年教育梦。这个梦是2014年种下的。彼时她做幼儿教育到了第10个年头,注册了教育集团。年会上,她信誓旦旦说要做百年教育企业,下一个目标是在2020年开到20家机构。

正中央的舞台上,身着红色大衣的敬雅真举起手机,让员工们打开微信,面对面建群。300多号人同时输入数字“2020”,这就是公司的全员微信群了。敬雅真把群名改成“2020的梦想”。日子最好过的时候,集团员工有489人,每年产值达5000万。

她一度觉得,梦想触手可及。

坍塌

“2020的梦想”微信群就这么一直存在着,眼看到了要兑现的那一年,梦想却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噩梦”。

敬雅真记得,2020年,幼儿园暂停了8个月。没有孩子入园,意味着没有收入,但12个校区的房租、物业和接近500名员工的工资、社保都要照常支出。敬雅真把办公室拿去抵押,从银行贷了500多万支付这些固定成本。她仍然信心满满,“觉得我完全可以还,挣个五年就还得了。”

但即便勉强补上因暂停造成的资金缺口,在政策和生源问题的夹击下,幼儿园还是没能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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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真在2024年关停了两家幼儿园(受访者供图)

为解决“入园难”“入园贵”的问题,贵阳市从2018年起开始推进普惠性幼儿园建设,强调小区配套幼儿园不得办成营利性幼儿园。营利性幼儿园改普惠的政策在2020年开始全面实施,敬雅真集团旗下的幼儿园全部改成了普惠园。

在贵阳,普惠性民办幼儿园收费不能高于每月800元,而在此之前,敬雅真的幼儿园收费最低1780元,最高的能到2580元。按800元收费,意味着每个园要至少有300个孩子才能维持收支平衡。

但新冠疫情反复,入园人数一直不稳定,敬雅真只能继续贷款。在之后的两年,她抵押了家人的办公室、自己名下的房产和车,东拼西凑,又继续借了近800万元。她同时亲手摧毁了自己“2020年的梦想”——从规模小的幼儿园开始关停,比如只有6个班的园,最多只能收200个孩子,一个月的收入仅16万,完全无法覆盖商业性房租和员工工资。

2020年时,敬雅真把那个微信群名改成了“2021的启航”,但到了2021年,她又关停了两家幼儿园。2022年,再次关了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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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关停的幼儿园园区(受访者供图)

最“恼火”的日子在2023年到来了。

周围的公办幼儿园多了起来,不少孩子转去了公办园。毕竟那里更便宜,每月只要400元。罗青的解释是,即使自家费用降到了每月800元,家长们还是要货比三家,毕竟“大家手头都紧了”,也总会担心“幼儿园上着上着就垮了,或者老师们工资降了,服务质量下滑”。而公办幼儿园,似乎是更稳妥的选择。

出生率的下降也肉眼可见。2023年,唐显决定做早教来开源,但根本招不到多少孩子。走在街上,他发现“几个月都碰不到一个大肚子”,而原本连走廊里都要摆满床铺的医院产科,如今经常出现的场景是,一个病房里只有一名产妇,或者干脆空着。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自2022年起,我国人口自然增长率开始为负。

2018年新入局的王梦坤甚至连黄金时代的尾巴都没抓着,便一头栽进了深坑。

他投入200多万元创办的幼儿园,三年后却让他背上了100多万元的债务。园里的孩子数量呈现出明显的“倒三角”分布——年龄越小的班级,孩子越少。他发现,甚至连周边每月收费仅500多元的公立幼儿园都招不到学生了。于是他开始在各个业主群里频繁发布招生广告,试图挽回局面。

欠下的债务使得此时的敬雅真官司缠身,“以前大家还理解,现在疫情过了,幼儿园开业了,该还钱了。”于是,员工讨薪、家长退费以及各种债务催收,都找上门来。敬雅真前后欠了2000万,银行账户被冻结,成了限高人员,旗下教育机构全部关停,幼儿园也关到只剩4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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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停的幼儿园,杂物堆在教室(受访者供图)

质疑声也出现了。有网友好奇,原本每年挣几千万的人,为何会还不起债务?敬雅真就开始算账,幼儿园是重资产、劳动密集型产业,前期投入不菲,办一所幼儿园最低要投资500万。后期口碑越来越好后,她能拿到的都是“大地产商的大楼盘”,投资往往在800万至1000万元之间。且新园正常营业情况下,也要到第三年才开始有盈利。

她也反思自己风险意识太薄弱,没有留风险储备金,每年拿出盈利的20%给员工发年终奖,剩下的都用来投新项目,开新园。也有人说她蠢,“公司破产就破产,反正是股东的钱,何苦自己去背贷款?”敬雅真解释,自己当时是想要保住企业和品牌,“毕竟还想办百年教育企业”。

偶尔她也委屈,“民办教育法说我们可以自主招生、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当时政府鼓励民办教育的时候号召我投入全部身家去干,现在收费却要一刀切,我们只能自生自灭。”

自救

敬雅真想要一个体面的退场,那意味着,她要先还清债务。目之所及最快的来钱方式是直播带货。

为了方便直播,最近3个月,敬雅真一直住在公司。

办公室是她和弟弟公司共用的。她在这个几平米的房间里搭起简易衣架和单人床,每晚9点到11点直播。春节前,她在卫生间门口摔了一跤,胸椎压缩性骨折,戴了3个月护具。

一按开播键,敬雅真就坐得笔直,用幼教人特有的柔声细语和粉丝们互动——她跟进入直播间的人挨个问好,回答评论区的每条留言,讲到作为“负债人”的日常时,她拿出一个装了十几张百元钞票的红包,亮在镜头前,说她的银行卡又因为官司被冻结了,只能靠老公给的现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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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账户又被冻结了,敬雅真靠丈夫给的现金在生活

每播几分钟,她都要请求点赞和关注,还不忘伸手比心,以活跃直播间的氛围。从前的敬雅真可不是这样的,她放不下教育工作者的身段和面子,总觉得自己大小是个公司董事长。她可以面对台下的几百人讲家庭教育和幼儿园的经营之道,但绝不肯在短视频中抛头露面。

2022年,她和女儿被封在隔离酒店待了21天。那段时间,她成天刷短视频,看到连俞敏洪都出来直播卖水果,“同样都是教育从业者,俞敏洪都财务自由了,还能为了企业使命放下身段,我有什么不可以的?”解除隔离后,敬雅真决心“冲破思想枷锁”,并注册了自己个人的短视频账号。

她先后花了1万多块钱,买了三个人的课程,学做短视频和直播,比如如何面对镜头,如何吸粉,如何选定受众和内容方向。当时的老师跟她做了两次连线后,建议她做to B 的内容,即面向同样做园长的受众,输出自己做幼儿园的管理和营销经验,进而变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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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真在给直播间粉丝比心

敬雅真接受了这个建议。做了一段时间直播后,她果然吸引来了全国各地的幼儿园园长,大家面临着同样的窘境。那段时间,政府鼓励做0-3岁孩子的托育来增加幼儿园收入,敬雅真就开始在直播间讲怎么做托育、如何申请托育补贴。每份课577元,她卖了100多份。

后来,她发现很多园长不懂如何招生,也不会做短视频,于是将自己掌握的方法和规则整理成课程,售价2000多元,卖出了几十份。然而没过多久,一位园长申请退课——这是她唯一一次收到退课申请。对方在申请中解释说,想退钱交房租,并附上了两张微信截图:一张是房东催收房租的信息,另一张是她向表姐借钱被拒绝的对话。敬雅真通过后台联系了这位哈尔滨的园长,提出将课程免费送给她,并决定将课程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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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不上房租的园长的退课申请

“收这个钱让我觉得于心不忍。”她发现,很多人即便买了课,也还是不敢面对镜头。至于托育补贴,由于各地政策不同,有些人按照课程的讲解准备好材料后,却连相关部门都进不去,资料更是无从提交。敬雅真不想做“割韭菜的事”。

2023年,她开始效仿俞敏洪,直接带货——白天在幼儿园当园长,晚上回到公司直播到夜里11点半,售卖贵州的辣椒、豆腐、腊肠等特色农产品。然而做了两三个月后,合作的辣椒面厂突然通知她无法继续一件代发。这时,敬雅真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始终被他人牵制。且农产品单价低,一包辣椒面只卖9块9,在流量不足的情况下,根本赚不到多少钱,更别提还债了。于是,她萌生了做自己的品牌的想法,希望自己制定规则,掌握主动权。

在茅台镇开酒厂的亲戚几年前找过敬雅真,希望她帮着做营销和渠道,她都拒绝了,她自称“此生只做教育”。如今她主动找到亲戚,提出入股酒厂,做自己品牌的酒,包揽营销策划和商业模式。

带着几个教育集团的员工,敬雅真从幼儿园搬到现在的办公室正式开始转型。离开幼儿园时,她拍了条短视频宣布暂别做了20年的幼教行业,开启二次创业。她开始每天直播,给自己的人设是“负债人”“幼教人”和“创业者”,宣告自己要开始卖白酒。

她不直接将酒卖给消费者,而是在直播间招募“云股东”——每人掏一笔钱就能成为一级粉丝合伙人,酒厂会以低于销售价许多的价格寄一批酒给股东,由对方通过自己的渠道去销售。招满100位后,启动下一级招募。这是一种类似微商分销的模式。目前吸引到的30多位合伙人,都是幼教从业者。

在敬雅真的设想里,随着雪球越滚越大,就会有更多人帮自己卖酒,而这些负债人也可以跟着自己轻资产创业,“一起上岸”。唐显和王梦坤就是她招募到的第一批“云股东”的代表,他们从她讲幼教人创业卖货一路追到卖酒,有人是出于对同为负债人的敬雅真的支持,有人则是抱着“存酒也不亏”的心态,加入了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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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股东”们在调酒(受访者供图)

宣布关闭幼儿园二次创业的视频,引来了两三家媒体采访,2月播出的一条片子还上了微博热搜。网友质疑她欠债还穿UGG,有人指出她办公室用的是苹果电脑,还有人质疑她是因为把资金挪去投资其他产业,而导致欠债。

敬雅真一一解释——UGG是花几十块网购的,苹果电脑是公司发展好的时候买的,当时每年年会都会给优秀员工发苹果电脑和手机。比起这些评论和争议,她更关注流量。只有被更多人看见,才能破圈。

“不把债务带进坟墓”

2月底,为了见第三批“云股东”,敬雅真特地去做了头发。她还不到50岁,但头顶的头发在过去四年里几乎全白了。原本每隔两周,她都要用泡沫染发剂染黑,这一次她决定不染了,反而做了银白色的挑染。白发成了她新形象的一部分。

见面会有些冷清。几个广西的园长撞上了开学来不了,石家庄的园长被教育局约去谈幼儿园收购合同,王梦坤周末忙着干书法班的老本行。最终只来了唐显夫妇和张宁宁夫妇。

饭桌上,张宁宁讲起自己一定要来贵阳的原因。

2014年大学毕业后,她从母亲手里接下幼儿园,这是当地县城最大的民办幼儿园,最多的时候有280名孩子就读。可这些年,孩子越来越少。母亲去世后,她还有扩建幼儿园的140万债务没还。眼瞅着2024年秋季招到的孩子又变少了,张宁宁索性把车停在一家周易八卦算命馆门口,跨了进去,“比起心理诊所,东北人迷茫的时候更愿意诉诸玄学”。

“幼儿园干多了压你运气,最好干点儿别的。”大师指点,“比如跟水有关的行业。”

难不成包个水塘养鱼和王八吗?张宁宁和丈夫寻思着,当地一共就两家卖水产的,都快赔死了;开奶茶店的话,少说也得先投三四十万。“要不卖酒呢?”丈夫随口提了句。

过了没两天,张宁宁发现自己关注了两年多的敬雅真宣布转型卖酒。“这不巧了么?”她赶紧给敬雅真发了私信。通完电话后,张宁宁先是花500块钱买了两瓶酒,过完年,拽着丈夫一起赶往贵州。

“我这几年说得最多的就是‘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当初我妈说干幼儿园一辈子不失业,但我现在寻思,任何一个行业都比干这强。比如我家边儿上的快递驿站就比我们强多了,孩子肉眼可见地在变少,但快递每天都嘎嘎多。我们搁坑里爬不出来,咋整啊?我就寻思先拿卖酒整个副业试试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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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雅真和她的第三期“云股东”们(受访者供图)

东北话自带的喜感逗乐了其他几个“负债人”。

“你直播非常有天赋,也放得开。”敬雅真打算为张宁宁打造个人人设。第一期云股东会时,她就给每个人量身打造了人设。其中,唐显的人设是“忧郁中年男人”。回湖南后,他每天让妻子帮忙拍短视频,面对镜头说着,“男人可以失败甚至一无所有,但是不要一蹶不振,更不要失去从头再来的勇气”这样的台词,叹口气,再喝口酒。就这样,他通过卖酒赚了几万元。

敬雅真总爱把to B、to C之类的互联网“黑话”挂在嘴边,她说要给“云股东”们“赋能”——这也是她近两年刚学会的词汇。她还号称三月份要把办公室打造成生活方式空间,说着,她拿起手机滑动微信列表,“我可以给你们看,我联系了贵州最牛逼的茶专家。将来我不仅卖酒,还卖茶叶、玉石、珠宝,我要聚齐一批有资源的人,让大家都做成当地资源的集合体。”

未来太遥不可及了,负债人们眼下最关心的还是怎么还债。

唐显说,这学期结束后,他就得停掉3家幼儿园中的两家——大班眼看要毕业了,小班连一个班都招不满,再开下去也是继续亏。至于卖酒,按照目前的形势,他一年赚几十万问题应该不大。而欠着的500万元,以及自己花大几百万盖的幼儿园在关停之后能转去做什么,才是他最发愁的。

虽然喊了无数遍“不想干了”,张宁宁其实还想再坚持一下。园里的老师、阿姨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想撑到她们退休,“如果能坚持10年,我这点儿欠债也能抖搂完,她们的社保也该交得差不多了。再说,不干幼儿园的话,我上哪儿给自己交社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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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关停后敬雅真去废品回收站(受访者供图)

敬雅真也畅想过退休。她原本的计划是,到了50岁就办退休,将公司交给年轻人管,自己跟朋友一起周游世界,学习不同国家的幼教理念。敬雅真距离50岁只差一个多月了,而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不把债务带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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