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网络法学|劳东燕:我的2024,学会重新出发
作者:劳东燕
发表日期:2025.1.1
来源:微信公众号“水木网络法学”
主题归类:劳东燕
CDS收藏:人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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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劳东燕,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
于我而言,2024年是自我疗愈的一年,也是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出发的一年。经历心境破败的2022与2023,终于算是恢复了一些元气。
在我既往的人生中,2022年称得上是转折性的一年,彻底打破了我原有的认知,对很多事情都不再心存幻想。回想起来,那种一厢情愿的幻想,曾经是我职业生涯中努力的内在动力,也让我对未来有着一种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转瞬之间,内心世界中先前构筑起来的一切都土崩瓦解,让我产生强烈的意义幻灭感。
幸运的是,一直到这个年龄才面临意义的幻灭感,在此之前,我一直活得天真而积极。不幸的是,到这个年龄还要经历意义的幻灭感,纠结于选择从此下场还是重新出发,需要展开对自我的拯救。我已不再年轻,但又没到足够老的年龄,确实不甘心在躺平与名为豁达实为犬儒的油腻中过完余生。
2024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多伦多度过的,用的是攒了八年的学术休假。此前迫不及待地想换个环境,实在是因为状态差到除了勉为其难地处理完手头的教学事务,根本就没有心力做其他的事情包括学术研究,内心里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换环境本身是作为自我疗愈的组成部分。在多伦多的一年,我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每天是两点一线或三点一线,几乎没有什么社交,也没兴致去游山玩水。所幸的是,状态有所恢复,心境也逐渐从灰暗破败中走了出来。开始能勉强地找到做事的意义,按捺住不时冒出的焦躁与沮丧,也写了几篇学术论文,算是对这出访的一年有所交待。
二
除了自我疗愈,过去的2024年,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年。
就自己的职业发展来说,从一切很顺到几乎事事受挫,表面原因似乎是我在公共领域表达了一些与主流相背离的意见,实质则是由于不合于时代的主旋律。我并没有变,只是时代的基调变了。
当时代的基调与个人的价值结构不相契合,那种格格不入的摩擦,让人不可避免地陷于钝性的疼痛与无奈之中。疼痛并不尖锐,无奈也还不至于到绝望的程度,但由于过程漫长,很容易消磨个人的意志。身在局中,这样一种持久而看似终点漫漫的消耗,会让沉沦产生莫大的吸引力:选择沉沦不再坚守自我,就能迅速消除格格不入的痛苦,类似于在唐诘诃德与风车的战斗中,在取胜无望的情况下,不如索性就缴械放弃。
问题在于,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放弃。于是,仅仅为了让自己不被改变,便需要花费很多的心力。也因此,当我在澎湃新闻编写的《人世苍莽》一书中读到这样的话:“看见一个人为了拒绝灵魂堕落的命运,需要冒多大的危险,以及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勇气、决心和运气,才能保留住身上好的人性“,觉得特别地心有戚戚焉。
在日常生活中,我称得上是低调谦逊的人,在网上给人的印象则颇为不同。在过去的2024年,有两位朋友直言不讳地向我指出这一点,一位是熟交多年的朋友,另一位则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他做过多年的统战工作,在相人方面应该是颇有经验。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并未意识到生活中与网络上的两种形象之间存在差异。无论在生活中还是网络上,我都努力保持真诚,并没有刻意去装什么人设,更不会虚与委蛇说一些自己并不认同的套话假话。两种形象之间,究竟哪一种才更似真实的自己?似乎两种都是真实的自己,只是代表不同的面向。
在很多年里,遇到各种不如人意的事情,我都习惯于首先求诸于己,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对或不好的地方。这样的反思习惯,一直到前些年看到柳青在三八节所发文章中的一段话,大意是女性在工作中做过度的反思不容易建立充分的自信,才有意识地做出一些调整。我并不缺乏自信,但确实也发现,低调谦逊容易让他人低估自身的实力(尤其是女性经常显得自信心不足),并且在一些人眼中低调谦逊就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所以,如今的我可能更偏向于不同的立场,就像衩姐在一篇公号文所说的:“非必要不反思,反思自己通常只是给别人留出得寸进尺的空间。“
不过,两种形象之间的差异,让我忍不住地反思,究竟是天生的个性使然,还是主要因为身为女性,知道高调张扬的形象在这个社会中不受欢迎,所以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逐渐地自我规训,培养出低调谦逊的特性,以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格格不入,同时尽量少受不必要的伤害。扪心自问,年轻时确实没有那么强大的心性,能够做到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不在意周围的人否喜欢自己。
过去的2024年,我经历了比之前更高程度的有组织网暴。不可否认,这样的网暴会对我形成一些干扰,但并没有预想得那么严重。一些事情在没有经历之前,往往觉得挺可怕,经历之后会发觉也不过如此,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原来还有挺可贵的品质,那就是比较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样的发现着实让人惊喜,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
经历上一次的网暴之后,如今在网上被很多人追着骂,我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几乎不会影响到我的心情,更谈不上伤害。这种时候我会发现,原来自己抗骂的能力还挺强,人的潜力真是无限。可以确定的是,下一次同等程度的网暴不可能再伤害到我。网暴言论,如果自己能做到不走心不纠结,就可以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三
过去的2024年,更是重新出发的一年。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我对社会治理更感兴趣,相应的研究也都希望嵌合在良法善治的框架中来进行。法律是经世济用的学科,我难以从纯学术研究中获得足够的乐趣与动力。因为做事需要意义感,当意义感丧失时,我也就会严重缺乏做事的动力。如果努力根本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努力?我忍不住地产生这样的疑问。
从2004年博士毕业从事教职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年份像2022与2023年一样,让我丧失做学术研究的动力。大概有一年半多的时间,我陷在焦躁、沮丧与抑郁的情绪之中,完全没有心情去看专业书籍,更没有心思去写学术论文。
2022年勉为其难完成的关于买卖妇女犯罪的论文,原本在要求交稿的时间到来之际我已决意放弃。一位我敬重的亦兄亦友的师长的敦劝让我改变了主意。
他以罕见的严肃态度对我说:东燕,你不应该把这篇论文当作一次普通的约稿,丰县的铁链女事件一定会成为历史性的事件,中国刑法学界需要在与之相关的收买被拐卖妇女罪的问题上进行表态,你要不提交这篇论文的话,未来回溯这起事件的始末,会认为刑法学界的主流观点是认为该罪的立法论与法益论没有问题。在最后的时刻,我终于还是交出了论文。
这篇论文几乎是当时的我用尽最后的心力才完成的。之后至少又有一年的时间,由于内在的动力丧失,状态变得越来越差。改变的契机是从写作网络暴力的论文开始,当时我已到多伦多大学访学,环境的变化让我得以静下心来完成《网络暴力刑法治理的基本立场》一文。之后,研究状态有所恢复,后续写了几篇关于非法经营罪的系列论文。
一直以来,我对刑法基础理论的研究更感兴趣,因为更具理论上的挑战性,也更能展现我在研究能力上的优势。调整研究的主题,转而关注更为现实也更加具体的问题,并且在写法上偏重于实务运用,是在重新寻找意义感的过程中做出的自我定位:不能影响大的方面,能影响一两个具体案件的处理也是好的。
在非法经营罪的系列论文发表之后,有律师和我说,他在相关的案件辩护中用了我文中的论证理由。还有一位上海法官和我说,他们最近判决一个非法经营的案件,与我文中的观点相同,也是认为非法经营罪存在未遂状态,对涉案被告人做了从宽的处罚。
迄今为止都很难说,我真正走出了之前那种灰暗破败的心境。但是,试着学会以历史的眼光看待自己,并且放弃对现实成效的执着之后,我确实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解脱。无论如何,如果想要避免陷入习得性无助的状态,还是应该选择继续做出努力,在能够努力的地方做出必要的努力。做出努力本身,就是在博取一份改变的希望。
过去的一年,最大的欣慰便在于,与法学圈之外的交往,让我发现不同领域的人们对社会有着相似的关心,并且仍在以不同的方式做出自己的努力;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星星点点的微光,正是未来的希望所在。
最后,以吴晓波在跨年演讲中的一段话来结束对2024年的总结,这段话让我在读完之后瞬间热泪盈眶: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但不妨碍我们仍然保持善良;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被粗鄙包围,小丑的笑声荡漾在每个角落,但不妨碍我们仍然拥有独立思想的勇气;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戾气会令人窒息和绝望,但不妨碍我们仍然向往明天的阳光;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只会给有力者以掌声,但不妨碍我们仍然坚信道德的信仰和民间的力量;
有的时候,我们会有无力感,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可能一无所获,但不妨碍我们仍然日进一寸,功不唐捐;
有的时候,平凡懦弱如你我,也会倔强得像一个西西弗。
2025年1月1日
完稿于京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