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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性意见|这群一辈子未婚的女性,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是七夕

By: unknown
30 August 2025 at 02:36
CDT 档案卡
标题:这群一辈子未婚的女性,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是七夕
作者:项栋梁
发表日期:2025.8.9
来源:建设性意见
主题归类:中国女性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现代人可能很难想象,对于一群终身未婚的女性来说,农历七月初七是她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也不怪大家想不到,毕竟七夕在最近二十年里几乎只剩下了“中国情人节”这一个意思,而七夕的本来面貌,作为“乞巧节”和“女儿节”的含义,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和抛弃了。

当然,我指出这一点,并没有任何呼吁回归传统庆祝乞巧节和女儿节的意思,一丁点都没有啊。

乞巧节和女儿节的绑定,正反映了这个传统节日的核心内涵,就是鼓励女性从小学习“女红”手艺,熟练掌握纺纱织布、洗衣做饭,拥有一双巧手,成为一名传统意义上合格的贤内助。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节日,不过也罢。

但对于出生在上个世纪初,成长于传统文化向现代文明过渡历史时期的“自梳女”群体来说,庆祝七夕节就有着非凡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也是我借着七夕这个日子想和大家分享的一段历史。

现代人可能很难想象,对于一群终身未婚的女性来说,农历七月初七是她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也不怪大家想不到,毕竟七夕在最近二十年里几乎只剩下了“中国情人节”这一个意思,而七夕的本来面貌,作为“乞巧节”和“女儿节”的含义,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和抛弃了。

当然,我指出这一点,并没有任何呼吁回归传统庆祝乞巧节和女儿节的意思,一丁点都没有啊。

乞巧节和女儿节的绑定,正反映了这个传统节日的核心内涵,就是鼓励女性从小学习“女红”手艺,熟练掌握纺纱织布、洗衣做饭,拥有一双巧手,成为一名传统意义上合格的贤内助。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节日,不过也罢。

但对于出生在上个世纪初,成长于传统文化向现代文明过渡历史时期的“自梳女”群体来说,庆祝七夕节就有着非凡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也是我借着七夕这个日子想和大家分享的一段历史。

可以想象,在十六七岁的年纪离开亲人,离开祖国,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做女佣,长年生活在主人家的院子内,整日负担繁重而漫长的劳动,妈姐这个群体是很难有常规婚恋机会的。也因此,妈姐这个群体里面成为终身未婚自梳女的比例就很高。

妈姐们成为自梳女,更多是环境所迫,而不是主动选择,更多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不是因为富足,更多是被传统宗族势力所剥削,而不是对传统婚姻形式的反抗。

实际上,就和现在一些菲律宾女性出国做住家保姆,被称为“菲佣”一样,曾经向国际市场输出女性帮佣劳动力的主要是中国,其中珠三角地区最多,这也是自梳女群体主要出现在广东的原因之一。

她们往往是多子女家庭中的一个女儿,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从小要帮家里干活和照顾弟弟妹妹,等到十六七岁可以独立工作了就被安排到海外做妈姐,赚到的钱大部分要寄回来补贴家用。

无论是终身不嫁为家里打工赚钱,还是根据父母的安排“嫁个好人家”换回彩礼与联姻资源,都是被原生家庭吃干榨净的一生。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梳女群体的底色是相当悲凉的。

不过呢,因为相对特殊的人生轨迹,自梳女群体在晚年养老时倒是有了一些温情与亮色。

在广东顺德钧安镇,有一处地方叫“冰玉堂”,取的是冰清玉洁之意,其中居住的就是终身未婚的自梳女们,绝大多数都是在南洋做了半辈子妈姐后回到家乡来养老的。

在传统乡村社会,大龄未婚的女性既不方便独立居住,也不方便与父兄家庭合住,成为一个难题。于是,有类似境遇的自梳女们自发组织起来,拿出毕生积蓄集资修建了冰玉堂这个地方,供自梳女们集体互助养老。

冰玉堂里,自梳女们既不用照顾老公,也不需要照顾孩子,她们操劳一生,终于有了一段人生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她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做精细的手工艺品,有大把的时间去做一些工序繁复费功极多的菜肴,她们甚至拿南洋的香料与烹饪方法和顺德菜融合,开创了“妈姐菜”这一独特的顺德菜分支。

跑个题,过去几年,我带队的每一期顺德美食之旅都会带大家去参观冰玉堂,并在附近餐厅品尝妈姐菜。

再说回主题。

自梳女这个群体,因为终身未婚,游离于传统宗族社会文化之外,又因为女性身份和时代局限,没什么表达家国情怀宏大叙事的需求,所以适合她们过的,能够集中反映这个群体对美好生活追求的传统节日是几乎没有的,适合她们崇拜的神仙也是几乎没有的。

春节和中秋,阖家欢聚不适合,端午赛龙舟当时是不让女性上船的,上元节,是谈情说爱约会的日子,重阳节,当时是老男人的专属……

只有七夕,作为乞巧节能够代表一些她们的劳动价值,作为女儿节,能够寄托一些她们对青春时光的追忆,寄托一些终身未婚的道德自洽。

所以,自梳女们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是七夕,在这一天,她们隆重祭拜“七姐”,也就是传说中心灵手巧心地善良的七仙女。

这是她们的选择。

更是因为她们的一生无从选择。

【CDT关注】莽莽|当“暴女运动”闯入中国:女性/酷儿摇滚乐迷的反叛和自由

By: unknown
25 August 2025 at 08:52
CDT 档案卡
标题:当“暴女运动”闯入中国:女性/酷儿摇滚乐迷的反叛和自由
作者:BOB-OMB
发表日期:2025.8.24
来源:莽莽
主题归类:女权主义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CDT编者按:8月24日,独立中文杂志《莽莽》发布了一篇对“暴女运动”在中国的深度报道,文章由作者自身的女性乐迷经验出发,回顾了摇滚乐与性别文化——涵盖女权和摇滚的交汇处“Riot grrrl”文化的科普、对摇滚乐性别歧视的梳理,以及描绘了一个常被忽视的文化参与者——女性与酷儿乐迷的真实处境和行动。

报道揭示了在“反抗”的摇滚乐外衣之下,依然存在着系统性的性别不公。它不仅回顾了历史上的女权摇滚运动,也深刻剖析了当代中国摇滚圈内从创作、从业到消费各个环节的性别问题,并最终落脚于呼吁建立一个对所有性别都更安全、更友好的音乐环境。

全文阅读:当“暴女运动”闯入中国:女性/酷儿摇滚乐迷的反叛和自由

以下是这篇深度报道的节选内容:

什么是“暴女(Riot Grrrl)运动”与本土化挑战

“暴女运动(Riot grrrl)”是1990年代从美国华盛顿以及西北岸地区兴起的女权主义朋克风潮,“Grrrl”这个词是将“Girl”的“i”用“r”替换,模仿拉长声音的咆哮。常见代表乐队有BikiniKill、Bratmobile、Leater-Kinney等等。创作形式包含乐队演出、自制zine、口语诗、政治行动等,关注的议题十分宽广,包括但不限于性别暴力、种族歧视、对创作方式的反思,甚至滑板等街头爱好。

成立于2011年的俄罗斯乐队Pussy Riot被认为是当代最有名的暴女乐队。这个有十几位成员的匿名艺术团体,会在教堂、世界杯等公共场合进行有政治意义的游击式演出,部分成员曾被捕入狱。

中国暴女乐队的先驱一般被认为是成立于1998年的北京女子乐队“挂在盒子上”,她们坦言Riot grrrl文化对她们的影响;其中初始成员杨帆如今也是国内音乐制作人群体里,唯一一位榜上有名的女性。2018年在北京,英国籍鼓手Ceridwen Brown(Ugly girls)采访了地下场景的女子乐手们,并发起“China Grrrl”演出。

过去十年间,简中网络关于“暴女运动”的内容逐渐增加,各种音乐和文化媒体都开始翻译暴女的历史、搬运暴女乐队的演出视频,出现了更多的本土化暴女创作。

摇滚乐场景中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

性别歧视遍布社会中的细枝末节,摇滚乐也不是净土,甚至称得上是“重灾区”。据《2020中国音乐人报告》,音乐人的男女比例为8:2。在摇滚乐领域中,特别是朋克、金属这类更加追求激烈、技术、破坏力的流派,往往过分强调阳刚气质。进入这个场景的女性,不得不选择更中性的气质、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女孩”,来避免受到质疑和排挤。

乐队角色中,歌唱被视作更具女性气质的表达,所以女性总是被鼓励成为主唱。观众总是下意识地审视她们的外貌,而不是音乐才能。在一些演出视频的评论区,最受关注的总是女主唱们的穿着和姿势。市场也深谙一位“符合凝视”的女主唱可以带来更多商业利益,于是常常忽略她们的表达,而放大其中具有消费属性的元素。

除此之外,女性参与音乐还有很多社会性障碍——演出资源总是在酒桌上以兄弟会的方式流转、乐器的设计以服务成年男性为主、女性的创作受到更多贬低……在“抑制女性创作”这点,不同艺术领域之间没有太大差别。

很少被人谈到的是幕后从业者,ta们往往承担这个行业的支持性工作,比如经纪人、视觉设计、灯光师、场地助理甚至公关等。ta们的姓名很少被呈现于台前,但却是乐队品牌和光环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乐迷爱上一个乐队的时候,爱上的可能是这些女性工作人员的劳动成果。

女性乐迷的双重困境:消费主力与被贬低的对象

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2024大型营业性演出市场趋势及特点分析》报告全文,大型音乐节中女性消费者占比为67.1%;在协会网站中可以查看近年发布的各种演艺类型的市场报告(很遗憾没有livehouse专项报告),其中女性消费者占比都大致稳定在60%以上。她们愿意为乐队周边买单、在社交媒体参与推广、为乐队提供帮助,但这些真金白银并不能换来乐队对她们的尊重。

在男性主导的创作中,女性往往被放在被凝视的位置。当女性进入摇滚乐场景,很容易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困惑——因为她所能看到的文本,大多将女性作为性客体或譬喻使用。

摇滚乐最具有性别色彩的词汇,大概就是“果儿”了。“果儿”(groupie)一词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与摇滚乐的性解放一同发展,用来指涉那些热衷于与摇滚乐手发生关系、以此来进入音乐场景的年轻女性。然而,这个概念与中国摇滚乐的实际环境相去甚远,更多时候,它只是对出现在摇滚场域中的女性的贬低:女性一旦出现,便立刻被当作性资源来衡量。

音乐现场的身体边界与安全问题

在演出空间中感到边缘化和不安全,是许多女性与酷儿共有的经验。这种不安可能源于人群中无法避免的肢体接触与性骚扰风险,也可能来自弹簧单高跷、mosh pit、死亡之墙8等激烈的身体互动方式——这些对身材相对瘦小的观众来说并不友善。

很多女性乐迷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对冲撞的反感,讲述自己受伤的经历,但这些诉求并没有被严肃对待。狃拉最开始是pogo爱好者,但是自从去过一个白男为主的现场后她便不再热衷于此,“身体的差距被放得特别大,你怎么都不可能撞得动他们,而且他们冲撞的力量让我很害怕,这种差距一直在我心里。”Rocket聊到了ta观看《Punk singer》的时候也对pogo有所思考,“大家pogo的时候如果跟顺男在一起玩就会受伤,我想可以有一个跟别人撞来撞去的、但是安全的空间。”

演出现场的参与姿势,可能很难被法律所规定;但为了营造一个安全空间,发起者有必要为此设定规则。比如科普更安全的冲撞姿势、限制穿戴尖锐饰品、划分冲撞区域、设立安保和医护人员、关注你身边的人群适时提供帮助等等。把身体冲撞作为音乐现场的必要环节——这阻碍了人们发明更多的玩耍方式;如果人们在演出现场想要的是友谊和快乐,那么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参与。

三月云|被封禁15天之后,我回来了

23 August 2025 at 23:53

在8月3日晚,我收到被封禁15天的通知,账号被强制退出,无法登陆,并且无法使用所有功能。恐怕有很多姐妹还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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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被封禁15天之后,我回来了
作者:三月vulcanus
发表日期:2025.8.19
来源:微信公众号“三月云”
主题归类:女权主义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我还有一个备用号三月暴雨至,三月云被封的时候就在这个号上更新。

然而,在三月暴雨至上发的告知文章同样被下架屏蔽。

看得出来,有人不想让,或者说害怕让我们的声音被听到。

怕到了这种程度。

不止如此,就连回归文章甚至都发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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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感想,但发不出去。

但既然这么多人想要我停止发声,那么我偏偏喜欢以刚克刚。

不会停止我们的脚步。

三月云|曾经也想过几次不做公众号了

23 August 2025 at 11:44

姐妹们好,我昨天的回归文章多次尝试发送均失败,白白耗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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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审核失败后都进行了大改,还是不行,最后只好发了一个极度简易、几乎剔除了所有信息量的回归文章。但事实上,原来的回归文章中包含了我近期很多的思考和情绪,然而却无法表达分毫。

今天中午又尝试在三月暴雨至那个账号上发送,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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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很挫败。

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无数的文章一次又一次地被下架,现在公众号主页能显示的文章几乎十不存一。而田力的各种造谣和煽动对立却一直被保留着,甚至得到了平台的大量推送。我们在极端不公平的环境里和他们作战。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㽖拳在境内外各个平台号召集体举报和众筹开盒我,说什么要线下找到我,“要让我永远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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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田力的头像是杨同学的身份信息。

你们最好真的有这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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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七月份的时候,我有很强烈的想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想法。这是7月28日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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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曾经也想过几次不做公众号了
作者:三月vulcanus
发表日期:2025.8.22
来源:微信公众号“三月云”
主题归类:女权主义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想要离开完全不是因为那些田力的攻击谩骂,因为这些还远远不是最大的挑战,民间㽖拳在某些面前完全是小打小闹。还有很多根本不能提的东西。或许一些姐妹能猜到,或许很多姐妹之前已经看过我发那个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把这件事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说,我不想再回忆这些。因为我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患上了焦虑症,最严重的时候躯体化断断续续地发作数天,濒死感极其强烈。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躯体化。

为我今天的负能量感到抱歉。我一直在每一篇文章中都努力地向姐妹们传递希望和力量,因为女性被压抑和恐吓了太久太久,因为今天的女性更需要的是愤怒和勇气。所以,我作为一个女权博主,更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不要把一些不好的情绪带到姐妹们那里去。

但是今天,请允许我不作为一个女权账号,仅仅作为我个人,无关其余任何——其实我一直很痛苦。我是一个人,一个会哭会笑的人,我不是一个团队,也不是一个账号,更不是一台机器。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做这个公众号一直是为爱发电,从来不接广、不带货,每一天收到的都是爆炸级别的信息,于是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让文章的笔触尽量冷静清醒。

我看到的太多,能做的太少。

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疲倦。

是的,前面说过,我早就想放弃了,因为太累了。但为什么又没有放弃呢?还是因为这一次的武大。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名字,而是一个清晰无比的身影和面容。是一个牵动我们心的,似乎就在我们面前的,勇敢的、正义的,女性。

为了不把世界让给那些混沌和邪恶,为了每一个勇敢站出来的女性不要流血又流泪。

之前想了想,为什么要一直这样拼命耗着自己的精气神呢,这么多女权博主,不差我这一个,算了吧。可后来又想了想,不能就这么算了。万一,就差我一个呢?

万一,就差我一个呢?

还是那句话:疲倦是生物的本能,勇气是人类的赞歌。

由于审核,很多东西这里发不出去。想看完整回归文章的姐妹回复:“回归”。(两个汉字即可,不要有其余任何空格或字符等)即可得到回归文章的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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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之前被删除的10万+文章的姐妹私信回复“武大”。(两个汉字即可,不要有任何其余空格或字符等)

想看之前所有文章的精选版的姐妹私信回复“补档”。(两个汉字即可,不要有任何其余空格或字符等)

最后,千言万语,感谢姐妹们。我们永远在一起。

人物|「妈妈为什么要打工」

By: unknown
18 August 2025 at 14:44
CDT 档案卡
标题:「妈妈为什么要打工」
作者:人物
发表日期:2025.8.17
来源:人物
主题归类:词条名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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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过去的7月末,或许你看到了这则新闻——在山西省大同市天镇县,暴雨后的清晨,一辆中巴车被洪水冲走,车上14人,都是在附近大棚采摘辣椒的零工,多为中老年女性。

过去几年里,女性农民工在务工途中或工作中的意外屡有发生。它们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映照出一个庞大群体在城乡迁徙中的脆弱与辛劳。

而在今年春天的浙江采茶季,短视频平台也出现了大批来自中原地区的农村女工,她们几十人共居一间宿舍、喝冷水、吃馒头,随着农事的节律,如候鸟般在全国巡回打零工。

这些新闻,让我们一次次看见女性农民工群体。她们数量巨大,在艰苦的环境下工作,清晨出门,夜里归家。用极其艰苦的劳动,哺育儿女,贴补家用。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她们?妈妈为什么要打工?为什么如此急迫地挣钱?她们在焦虑什么?

王欧,或许是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之一。他是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的副教授,研究农民工及其家庭,已经超过十年,尤其关注女性农民工在城乡之间的处境。在江苏和广东的工业区、在广西和江西的乡村,他看到了农民工如何劳作,也看到了他们的孩子如何留守。他的另一个身份也很重要——他来自江西,出生于1985年,是曾经的留守儿童,一位女工的儿子。

平顶山叶县的冷藏车事故发生后,王欧心中郁结,写下了一篇题为《女性农民工的母职困境》的文章,他想要解释:为什么对这些农村女工来说,挣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这篇文章发表于今年7月,《人物》也因此找到王欧,想和他谈谈。

王欧观察到,最近十余年,在劳动力市场上,女性农民工的比例在上升。在照料工作之外,农村女性,也越来越成为家庭不可或缺的主要劳动力。为了挣钱,她们会在孩子出生几个月后就出门打工;做陪读妈妈时,她们也在打零工;中年时她们会进厂,做高强度的工作;到了老年,她们会做清洁工……她们的整个生命周期,都在随着家庭的需求而变化、换挡。

女性农民工对挣钱的强烈渴望,有大的背景。过去十多年,农民工家庭越来越深地嵌入了城乡结构的变化之中。土地城镇化的模式,从教育、住房、家庭生活等各个方面,给农民工家庭带来了压力,而这种压力,女工是最直接的承受者。

她们陷入个体自由与家庭责任、家庭照护与家庭生计的拉扯之中,有着急,有取舍,有纠结,还有不忍和眼泪。

以下是王欧的讲述: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女工的眼泪

我对女性农民工的关注,开始于十多年前的田野调查。让我从两个小故事说起。

2013年,我进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读博,第一年我们都在学校上课,要把学分修完。接下来就要找一个题目,开题、写论文。

说来也巧,2014年,我的导师参与了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课题,是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的项目。他知道我对劳工、农民工、城乡发展等等议题感兴趣,就让我做学生层面的负责人。那年暑假,我们去了研究的第一站,江苏昆山——留守儿童的父母打工的地方。昆山是苏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但经济很发达,经常排在全国县级市的首位。

在昆山,我们去了好多工业区,我们当时提出来,要调研那些把孩子留在老家的年轻工人,工业区管委会也很配合,帮我们找人。当然,工人都很忙,白班、晚班两班倒,我们的访问时间,要么是上午八九点,晚班工人刚下班,要么是傍晚,白班工人刚下班。当时也很奇怪,来参加我们调研的,大多数都是女工,是年轻的妈妈们。

我记得特别清楚,在一家电子厂,那天早上,我也是发问卷,我们的问卷都是A3纸对折,正反各两页,问题很简短,有很多空白。我是填问卷的督导,哎,我突然发现,有个女工,填完问卷没走,还在写,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边写边掉眼泪。我也不敢打扰她。

后来她写完了,我就问她,是不是我们的问卷设计得不好,有好多问题没问到,以至于她还要自己写?她说不是,我们的问卷设计得很好,问题都是她关心的。我们当时的问题大概是:你为什么出来打工?打工之后怎么跟小孩联系?联系的频率是多少?打电话主要讲什么?就问得很细。

她说,正因为填了这么多题目,把她压抑在心里的很多话激发出来了,她特别想说。但是小孩太小了,这些话无法跟孩子说,只能把它写下来。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整个过程都很激动。

等她一走,我就看她写的什么。哎呀,我心里特别难受,她一直在解释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要打工?她说,妈妈不是很狠心,不是不爱你,不是对你不好,我出去打工是不得已。我必须要出去,希望可以给你一个好的教育环境,让你将来不必像我们一样。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她说这些话的场景。她是安徽庐江人,胖胖的,扎个辫子,眼睛大大的,边写边掉泪。包括那批问卷,这么多年了,一直跟着我,现在放在老家的小书房里。

当时我刚开始学社会学,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这个场景对我的冲击非常大。

为什么呢?在那之前,在清华的课堂上,我接触到学界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研究,当然很多研究就是我的老师、师兄、师姐做的,他们对新生代农民工的判断是——短工化,新生代农民工会频繁换工作,一份工作干不满一年、半年甚至一个月。他们在劳动伦理方面退化了,不像上一代农民工吃苦耐劳,能忍受长时间的枯燥劳动。

在昆山接触一线工人之前,我脑子里都是这些研究和判断。但见到她们,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好多年轻女工,孩子刚出生就出去打工,没有见证孩子学说话、学走路,牺牲了非常珍贵的、陪伴孩子长大的时光。她们那么辛苦地加班、倒班,为了她们的小孩去劳作,一点时间都不愿意浪费,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那时候,我就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她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再提供第二个例子。昆山的调研之后,我又跑到农民工的老家,看到了另外那批留在家带孩子的女工。

在广西,我认识了一位女工。她是贵州人,嫁到广西,第一胎生了个儿子,第二胎又生了双胞胎儿子。公婆都70多岁了,带不了孩子,丈夫是建筑工,哪里有工程就去哪。所以她只能自己带孩子。我们做了好几次访谈,我就发现,她特别着急挣钱。

这种着急的表现是什么?双胞胎孩子才一岁多,她就想跟着同村的女工去打工。她老公当然不愿意,一直摁着她,说她出去了,孩子没人管。那年过完春节,她趁老公喝完酒心情比较好,就做他的工作。他就同意了,说你去吧,跟着同村人,去哪个城市、去哪个厂,反正也知道。

年过完了,大家要出门了,她也收拾了行李,到河对面的公交车站等公交,准备坐大巴去广东。等车的时候,她老公就知道了,骑摩托过来,把她扣住,不让走。他一个人拦可能还拦不住,后来公婆也来了,一边牵着大儿子,一边背着小儿子,孩子哭着说,「妈妈你别走,舍不得你」。她心一软,瘫坐在地上,「工也打不了了,又出去不了了」,这是她的原话。

当时他们夫妻吵架,她就说,自己在家也没事干,「你做点建筑工,一个人做,我们七个人吃,你做多少就吃多少,都吃完了」。当地很直接,就是这样去算账。

我在跟她接触的过程中,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留守女工,不是安心在农村留守,她们有非常急迫的挣钱打工的愿望。我也感受到她的纠结,她知道没人带孩子,一直在等孩子长大,一直在纠结,到底孩子多大,她能出门挣钱。

我还可以补充一句,这个村子的盖房标准是盖三层,她家还只盖了两层,你想她的经济压力有多大,自己结婚的房子还没盖完,还有三个孩子要读书、结婚,她能安心在老家留守吗?她的经济化取向,能不强烈吗?

我觉得,正是这些在田野中碰到的案例,促成我的思考,让我考虑女性农民工的经济面向,后面我写了一篇文章《家庭化与新生代农民工生活方式转型》,就讨论这些问题。

二代女工,相似与不同

我研究的所谓「新生代农民工」,是80后、90后甚至00后,而我们一般谈到的第一代农民工,是60后、70后。研究中我就发现,这两代女工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以结婚作为转折点,结婚前,两代女工的区别就很明显。

第一代女工,出门打工之后、结婚成家之前,比较「懂事」,挣点钱就寄回去给父母,支持哥哥结婚,支持兄弟姐妹读书,她打工还是出于「家庭取向」,是为了她的父系家庭;新生代女工,尤其是90后、00后,家庭目的变得很弱,挣到钱就自己花,买衣服、化妆品、逛街……当然也会给家里一点钱,尤其是逢年过节,但是是以礼物的形式给的,意义不一样。

我访谈新生代女工,真的,她们都说,从刚工作到结婚之前那段时间,是她们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谈到这一段,她们眼睛都是发亮的。她们会认识姐妹,发了工资之后,放了假,她们会先饱饱睡一觉,然后小姐妹就一起逛街,试衣服,试鞋子,买化妆品,做美甲,做发型……逛到脚都走不动了,还要走。真的是一段非常明亮的时间。

到了要谈恋爱、找对象,两代女工也很不一样。

第一代女工,也有自由恋爱的,但不多。我有个姨,就是在广东打工时谈了朋友,嫁到了湖南,但前提是我外公同意,他不同意,她是嫁不过去的。更多女工还是回家相亲结婚。我的另一个姨,打工的时候,有个浙江男孩对她特别好,但我外公不同意,他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个女儿,坚决不允许她嫁到外面。她后来就相亲,嫁到了隔壁村,后面也不是很幸福。

她们出门打工,当然会碰到单身男工,也可能会有浪漫关系。但她的父母、弟妹、老家的习俗和观念……对她的影响更大。她们也更容易听父亲的话,「弟弟妹妹要读书,家里还这么困难,你要懂事」,等等说辞,都是对未婚女孩的要求。

但新生代女工,家庭的约束就弱多了。现在的家庭不会让她们拿多少钱回家。她们之于家庭的独立性,也大大提高了。她在外面谈恋爱,要跟一个远距离、跨地域的人结婚,父母一般不会反对,反对也不会成功,我都看到过很多抗拒父母的案例。

这种差异背后,偏学理一点的解释就是,她们和乡土社会、和父权制家庭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等她们结了婚,有了宝宝,尤其是宝宝上小学之前,两代女工的区别也非常大。

第一代女工,生孩子之后,很多就会留在农村带孩子。当时隔代抚养没有这么盛行,农民工家庭对农业的依赖也更强,女工在留守期间普遍务农,学界对此有很多研究,叫「农业的女性化」。她们对小孩教育也没那么重视,不会专门陪读。小孩上了小学,她们又会出门打工。

但是新生代女工非常不一样。往往小孩出生没多久,她们就出门打工,孩子上小学了,她们再回来陪读。我在广西、江西看到的情况都是这样,孩子刚几个月,妈妈就出门挣钱了,孩子上了小学,就回来陪读,她们很重视学校教育。

当然,这个群体也会分层——那些经济条件相对好、能买房或租房陪读的人,才会回来。也有大量80后、90后女工,尽管重视教育,但没有这个经济条件,她们的小孩依然读村小、镇中心小学、乡镇中学。她们不需要陪读,就一直在外面挣钱。

所以特别不同的是,你读过去关于女工的研究,无论是潘毅老师的《中国女工》(出版于2007年),还是李静君老师的《性别与南中国的奇迹》(出版于1998年),她们写的都是单身女工。女工结婚成家之后,就回老家留守、育儿、搞农业,成为「38、61、99」部队(指农村留守的妇女、儿童、老人特殊群体)的一员。但今天的年轻女工,生子之后,反而是要出去打工。

所以有一次,我跟我一个学教育学、博士论文做儿童发展研究的同学聊起这个现象,她大为震惊——各种学术研究都表明,从怀孕到上学这段时间,对儿童发展至关重要,所谓「三岁看老」,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们要理解,女工的一生,都是随着家庭的需求而变。根据她们的经验,学校教育非常重要,可以帮助孩子向上流动。所以她们必须把握窗口期,在孩子出生后、上学前的几年,努力挣钱,争取在县城买房,孩子上小学之后,就回去陪读。

虽然不舍,虽然心碎,但她们必须舍弃陪孩子长大的时间。这是她们的理性选择。

妈妈,只有生产,没有生活

这些母亲背井离乡,远离孩子,她们是怎么生活的?我在文章里写过一段话,「她们力图通过更长时间、更加辛苦的劳作以及更加节俭、更加抑制的消费,最大程度地扩展母职的『经济』之维,以弥补经济母职的扩张对照料母职的侵蚀。」

怎么理解呢,我在那些工业区调研,我看到那些女工几乎都是,只有生产,没有生活。

你想,如果她是在富士康,每天早晚倒班,几乎没有休闲娱乐,都是在上班挣钱。遇到淡季,工厂单子不多,每月有一两天,她们会有点闲暇。怎么过呢,可能会先睡个好觉,睡到中午,弥补身体的消耗,醒来就刷刷手机。工友、老乡之间也会聚餐,但不再会像年轻时那样下馆子,而是在出租房里做饭,他们觉得这样更热闹,也更实惠。

当时我在深圳沙井工业区做调研,在城中村租房,我的邻居就是工人。我就看到他们在休息的时候,男性工人会喝很多啤酒,女性工人就一起做饭,她们会干很多活儿。

跟上一代女工相比,她们还是会为自己保留小小的空间,也会化妆,染头发,穿着也会在她们的审美领域,有一些追求。但是显然,会被压抑到一个很小的空间,不能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的心思、时间和金钱。她大量的时间都被劳作占据了,大量的钱,都被家庭拿走了。

当时我们做访谈,在那些出租房里,只要一聊到孩子,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没有不掉眼泪的。我现在还记得,在昆山,我遇到一对河南夫妻,在富士康下游的代工厂工作,跟我聊完,那个妈妈就拿着毛巾,情不自禁地掉眼泪。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很傻,我老问她们——每次跟小孩团聚之后又要离开,离开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会怎么跟小孩告别?她们说,都是等孩子出门玩的时候走,睡着的时候走,或者让爷爷奶奶把孩子抱走,小孩子发现妈妈不在了,就哇哇大哭。

我就发现,这些女工,她们无法面对这些创伤性的场面,会把情感隐藏起来,不能碰。她看起来很冷漠,跟孩子的关系没那么密切,跟孩子打电话,老问孩子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听爷爷奶奶话,感觉她好像一个工具人,就是想着挣钱,就是用经济来弥补孩子其他层面的缺失。

但实际上,她们一直在压抑自己,她不能表达对孩子的爱。因为表达了,她又做不到,她所处的环境和结构,也没有机会让她表达。所以她呈现出的状态,就是压抑和冷漠。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主题就是留守儿童父母的精神世界——他们其实有一个非常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表达,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情感。

上面我们谈的是出门在外的女工,还有一批在县里陪读的女工。她们的生存状态,我觉得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一个是「在家不在位」,一个是「在位难工作」。

「在位难工作」,就是当孩子还比较小,或是处于教育的关键期,那妈妈的重心就是陪孩子。但她们又有很大的经济压力,怎么办,只能去做那种时间弹性的工作,通常是计件工,时薪甚至不到10块钱。

我在江西南部,就看到很多妈妈在做计件工。那边离广东近,承接了一部分内迁的服装产业,县城里有很多小作坊。一个小作坊,三五台缝纫机,就把陪读妈妈召集起来,让她们分包某一个环节,计件拿工资。

她们怎么做事情呢?早上,她把孩子送到学校,就去小作坊车衣;到了中午,如果孩子的学校不提供午餐,她就要回去做饭,学校提供午餐的,她中午就吃自己带的饭,稍微午休一下;工作到下午三四点,接孩子放学、做晚饭、辅导作业,等孩子睡了,她们继续工作到八九点。

还有一点,服装行业有淡旺季,淡季还好,相对从容,旺季就很麻烦。老板要赶在出货期之前,把产品往广东运,这时候女工会非常忙,她们的应对方式就是——三五个女工,统一找个亲戚来帮忙,看一周甚至一个月小孩,以集体育儿的方式来应对。

另外一种就是「在家不在位」,孩子稍微大了点,女工想多挣点钱,就会进到本地的工厂。我调研过中年工厂妈妈,都是每天在流水线上劳作十几个小时。旺季时,每个月只休息一天甚至半天。她们想多挣点钱,就必然要牺牲陪伴孩子的时间,「陪」的环节,会打折扣。

由此您就能感觉到,她们的生活节奏之快,时间挤压之深,又要工作,又要顾孩子,其实她们不容易的。经济压力很大,没有所谓「从容不迫的陪读」。

我之前读过一些文章,有的说县城陪读女工爱打麻将、婚姻关系不稳定,有的仅仅关心这些妈妈怎么和学校互动,怎么报班,怎么教养孩子。前者让我很生气,后者我觉得视野太狭窄。他们没有看到,这些女工,她的家庭要进城,她背后的经济压力、家庭分工,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女工到底承受了什么。

城镇化如何形塑女工命运

女工承受的压力背后,有大的时代背景,那就是城镇化与土地财政的发展模式。

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大概起源于2016年,当时我有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工人是在城乡之间流动的,我要研究他们,不能只在他们的打工地,还要去农村,去他们的老家。

我去了江西和广西的两个县,要去农村,通常要在县城中转。当时在江西遂川,我受到的冲击就很大——县里建了非常多的商品房,马路很宽,酒店很新,跟城市差别不大嘛。当时我就很好奇,到底谁在买这些房子?我模糊地觉得,这个现象值得关注。

等我进了村,又看到了一些现象:村小基本没有了,小孩子读书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很小(甚至还没有课桌高)就去寄宿,要么就只能到县里或者教育发达的乡镇去读书。

在广西调研时我发现,镇上都已经有了房地产楼盘。当时为了省钱,我还借住在那些买房的农民工家里。他们都是老家在村里,为了孩子读书,在外面买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聊到:房子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为什么买,谁出的钱,还欠多少钱……

包括我自己的经历,我老家在江西永丰县,是一个南北狭长的县,有山。那几年我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老家村子的资源禀赋越差,人出去打工越早、越多,空得越快,出去买房的也越多。我家附近,那几年突然出现了很多说不同方言的人,都是从山里搬出来的。

大概是这些零零散散的调研、阅读与返乡经历,让我看到,中西部县城里建了很多房,而买房的主体就是农民工。我开始更自觉地了解这个现象,了解土地城镇化,了解这对农民工的家庭、小孩与女工来说,到底有什么影响。

首先,农民工买房的两个主要原因,一是结婚,在县里有房,那在婚姻市场的议价能力就会高一大截,尤其在偏远村庄更是如此;二是孩子读书。而且结婚和买房,这两件事是结合在一起的,买房结婚,那么很自然,孩子就可以读书。

这种城镇化生活,首先我们要承认,农民工在追求更好的生活。虽然他们不能在打工的地方实现城镇化,但可以离开村庄,在县城买房、定居,让小孩接受城镇的教育,对这些新生代农民工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飞跃。

但这种跨越,也带来了非常大的代价——买房要花很多钱,江西县城现在的房价,从六千到九千元不等,广西低一点,均价四五千。买个100多平米的房子,光毛坯房就是五十万,通常装修还要十几二十万。普遍情况是,买房会花光他们的积蓄,还会剩一半房贷,他们也可能不好找银行贷款,就会找亲戚借钱。因此,他们固然可以住进新房,但买房也会留下很多债务。

而且当他们到了县城,生活花费就会变得很高。吃的、用的都要买,县里的孩子,很多也会报培训班,会学才艺。我们就发现,县城孩子的抚养,也有中产化的趋势。县里无处不在的消费场所和消费机会,游乐场和商场,也会让花费变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些新生代农民工,尤其是陪读妈妈,她们的经济压力更大、生活支出更多、经济紧迫性更强。我认识的女工,有的在超市里卖东西,一个月1800块钱工资,都舍不得请一天假,背后就是这样的经济压力。

当然,更大的背景在于,在调研中我发现,在很多农村,建新房已经很困难,农民工被鼓励离开农村,到县里去买房。

在很多县城,好的教育资源都被转移到了新城区,老城区的实验小学、中学,资源越来越少,乡镇学校的老师和骨干,也不断被抽调到新城。

而这样的城镇化,最终加剧了女工的经济取向,加剧了她们在母职的不同方面的冲突。

女性的一生,如何嵌入家庭

我最近在关注所谓「女工的整个生命周期」,我们不能以切片的方式,去审视她们的生命,无论在什么年龄,她们都是嵌在家庭和地方社会里的。每个阶段,她的生命意义都在不断转换。

在我看来,她们的生命周期,有这么几个主要的转折点:

第一个转折点就是结婚成家、生养子女。结婚成家之前,她们是非常自由的,甚至完全可以像城市的女性一样,去安放自己的亲密关系和生活方式。但结婚生子之后,她们人生的意义和任务都变了,职业生涯也会有巨大的断裂。

第二个转折点,就是孩子上小学。孩子开始接受义务教育,随着县域城镇化以及教育资源的重新分配,女工群体会出现分化。家庭条件尚可的女工,会去县城陪读;但大量家庭条件弱一点的女工,顾不了孩子读书,就会一直打工。

第三个转折点,是孩子上高中或大学之后,教育基本定型了。这个阶段,女工的生活重心和家庭角色会发生很大变化——短短十来年,孩子会经历上大学、结婚、买房、给彩礼。尤其孩子如果考上大学,在城市定居,她们压力就更大了,要给孩子在城里买房,至少要付首付。

在这个窗口期,她们会重新成为一个「经济人」、「打工人」,要么出门打工,要么进县里加班很厉害的工厂。有男孩的家庭,女工的「经济化」取向会更强。就像我们在新闻里看到的女工们,明明有更轻松的工作可选,她们为什么选工时更长、待遇更高的工作?这是在这个阶段会发生的普遍现象。

接下来的转折点,是孩子结婚成家,有了孙辈。她们可能会去带小孩。但现在很多年轻妈妈会自己带孩子,那女工就要持续地打工、给钱,以金钱的方式来帮助孙辈。但在这个阶段,她们不会那么紧迫和焦虑了,因为她们会觉得,孙辈出生,「自己的人生任务完成了」。

这些阶段结束,女工就到了大龄,开始考虑养老问题。这个问题也非常紧迫,这一代女工,普遍没有社保,他们的孩子要么在城市背着房贷,要么是自顾不暇的农民工。而且她们普遍有个想法,叫「不想给子女添麻烦」,想自己搞定。

我这些年也在做大龄农民工研究。他们到了60岁甚至70岁,还在外面做工。我在江西回访时就发现,有个62岁的女工,因为她的公公卧床生病,她回了老家,照顾他直到离世。等后事一办完,她又跑到广东做清洁工。当时她给了我很大冲击,60多岁了,你都不能安度晚年,还要出去打工。她们是觉得,能够在外头干活挣钱的时间不多了,要抓住最后的尾巴。

那她们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就是做不动了,被城市劳动力市场淘汰了,她们就停下来,回到自己的村子,度过最后的时间。

纵观女工的整个生命周期,我会觉得,她们的生命,是嵌在家庭里面的,而且因为城镇化的趋势,这些转折变得更加锋利,她们承担的压力也更沉重——城镇化在普及,民办大学与职业学校在扩张,孩子要进入城市。所有这些都会传导到农民工家庭,传导到女工身上,让她调整自己生命周期的转折。

我们说了这么多女工,那男工呢,这个家庭里的父亲呢?我个人认为,父亲的角色比较单一,就是挣钱。如果我们把分析女工的框架,用来分析男工,那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就是结婚。结完婚,他就变成了一个「当家人」,一个挣钱的人。社会对他的期待,就是你把钱拿回来,这就行了,你就是一个好男人。

从单身工人到丈夫、父亲、爷爷,他们的角色,相对来讲都比较简单。他们很少承担照料义务,一般什么时候会参与呢,过年返乡的时候,或者建筑工在两个工期之间返乡,会参与一些所谓的「家庭照料」,但这种管理也很粗暴,我经常听到的就是「打一顿」,只有父亲能暴打孩子一顿。

至于这些家庭里的权力关系,总的来说,家里的户主还是男性,他常年在外挣钱,回到老家,还是家里的代表,权威还在。但家里日常小事的决策,包括钱怎么花,其实已经是女性做主。但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女性承担的责任也更大。

如果她在陪读,最后孩子不听话,没考上高中,那么丈夫会责怪她,她也会觉得自己没做好。在日常的照料和劳作之外,这会给她们带来额外的焦虑。但我们必须要知道,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母亲又能怎样帮助到孩子?或许更多要依赖的,是社会和学校教育。

我的母亲,也是女工

最后谈谈我作为研究者的感受吧。我做研究,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大多数人是出于职业或智性方面的兴趣,但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从自身经历出发。尤其是我们今天谈的母职和女工问题,跟我的经历直接相关。

我也曾经是留守儿童,生活在一个不那么幸福的家庭里。从很小开始,我就看到了所谓「母职的经济化」,看到了我妈妈在经济层面,对这个家庭的付出。

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首先说我父亲,他是我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备受疼爱,他在村子里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是个技术工,在村里也受欢迎。但他不是很着家,爱喝酒,喝完酒也爱打牌,挣的那点钱,自己胡乱就花光了。

而我妈妈,一辈子都是挣钱的人。在务农时期,她就是主力,我六七岁就跟着她下田,一直看到她很辛苦。农业是季节性的,不忙的时候,她也要干别的活。她去水泥厂扛过水泥,去石灰厂打过工,在工地上干过活。一般女性在工地上都是做小工,但她是做杂工,这是中老年男工干的活。所以你就知道,她一直都是重劳力。

我上初中之后,他们到广东打工,我爸爸不愿意进厂,就在那边开三轮,后来跟着我表哥,承包了一些工厂的废料处理工作。我妈妈更辛苦,她进过厂,做了好多年拾荒的工作。因为我爸爸的性格是那样,我妈妈总得跟着他、管住他,让他不把钱花光。

他们打工打了很多年,直到我和我弟弟大学毕业,中间他们还回家盖房子,也是我妈妈在总负责。

后来我父亲身体不好,因为爱喝酒,他变得很胖,50岁不到,血管就出了问题,偏瘫在家,我妈妈照顾他。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会出门做活,找那种凌晨、深夜干的活,这个点我父亲睡着了,不需要照顾,干完了,她就匆匆忙忙回家。那几年,是她最最不容易的时间。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妈妈的经济角色非常非常突出。她要挣钱,也要管我爸爸的钱,既要忙外面,也要忙里面。这一辈子,她都是以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凸显她「经济人」的角色。

这对我妈妈有什么影响呢?后来我弟弟有了孩子,她去帮忙带孩子,你就会发现,她很不适应,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她是典型的「干活的人」,这种照护工作,是她不熟悉的。所以她经常以那种命令的方式去带孩子,会骂小孩,恐吓小孩。她没有那种细心和耐心,也没有那么精致和讲究。所以直到现在,我妈妈生活在弟弟家里,矛盾一直都很多。

所以对我来说,因为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我母亲强烈的经济角色,她挣钱的辛苦,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她很难兼顾别的层面,母亲、妻子的层面,我都看在眼里。

这种经历也永远影响了我们的母子关系。我小时候也不是她带大的,是爷爷奶奶带的。她常年干重活,后来又在外面打工,我们之间的交流,尤其是情感方面的交流,其实没那么多。

但在做女工研究的过程中,我发现,我逐渐理解了我妈妈——她具备很多我们认为的「男性气质」,如果她不这样,那些活儿她干不下来。如果我不是做这个研究,不去访谈那些女工,可能我一辈子都不能理解她,没有机会去理解,我或许就成为社会上一个普通的养家的男人。

但正是这段经历,让我慢慢靠近她。在心底里,我也希望我自己的母亲读到我的这些研究。她为了家庭劳作一辈子,却没有与她的两个儿子建立起良好的情感关系。但是我其实非常想跟她讲,她的一个儿子,在以自己的调研、思考和写作,间接地理解她。

或许再过一些年,等我们都从容一些,我会给她写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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