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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故事计划|在回本路上挣扎的年轻人

By: unknown
3 January 2025 at 12:24
CDT 档案卡
标题:在回本路上挣扎的年轻人
作者:贺伟彧
发表日期:2025.1.1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中国经济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年轻人被视为金融市场的新生消费力量。前一阵股票市场回暖,超百万人新开账户,其中不少人是00后。他们许多人投资经验不多,对于金融市场的涨跌缺乏应对。

一些人后悔贸然入市,期待回本后就撤离。光是保本,就花光了所有力气。回本是一场苦旅,也是普通人投资路上的必经路。

坠入水下

22岁的刘轩坠入了水中。

2024年国庆节假期刚过,他给自己的户头留下2000元余额,将除此之外的约6万元都投入了股市之中。

刘轩选中的股票和基金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当天买入后,刘轩的账户就有了600元浮盈。这样的收益让刘轩满意,但由于相关交易制度固定,当天买进的股票和基金要到下一个交易日才能卖出,刘轩决定第二天就把股票卖掉,将这600元的收益收入囊中,再伺机而动。

事与愿违。第二天一开盘,势头骤然开始走低,一天时间,刘轩的账户形成了6000元亏损。他不得不打消了卖出的决定,留在其中继续观望。

自大学开始,刘轩就是一个对收入十分敏感的孩子。他出生于2002年,自小家里不宽裕,儿时他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就带着一双儿女一起生活,靠着一份在县城5000元左右月薪的教师工作养家。自小家中拮据,还因妈妈心善借钱给亲戚追不回,刘轩和妈妈、妹妹三人一直在负债中生活。

大学起,刘轩比同龄的孩子多了些对挣钱的渴望和嗅觉。他在课余陆续接兼职,写过每个月800元的公众号文案兼职,后来还和同学一起做短视频自媒体,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到1万元帮补母亲和妹妹。投入股市的6万元,便是他大学4年业余打工的积蓄。

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刘轩把6万元投入股市,期待着靠本金的膨胀,用新的方式创造收入,但却事与愿违。

6千元的亏损,约等于他当一个月兼职的收入。但刘轩说,他不后悔入市。他坚信这是牛市周期,入局没有错,错的是他事先没有研究清楚交易规则,就贸然冲了进去。

自2024年9月24日以来,多项提振经济与股市的重磅政策的抛出使A股市场迎来了一波高潮。随舆论发酵,狂热在10月8日到达顶峰,各大券商开户数创下历史新高,短期内大量散户资金涌入股市,其中不少是像刘轩一样新开户的00后。

入市之前,刘轩就一直在留意近段时间的相关政策和市场变动。从“9·24”新政,到9月27日的银行存款准备金率下调,再到9月30日,中国股市迎来16年来单日最大涨幅,这些信息给了他信心。刘轩说,因为看到很多东西在涨,而且实现翻倍收益的个股不在少数,他觉得市场上有很多机会,只是自己把握不住,是能力问题,所以,他决定留在股市继续观望。

就像沉入水下,回本的基准线就是海平面。刘轩开始了他的等待。

在水下,张露等待了两年。故事的开头是甜的。2022年10月,她跟着微博上一位算命博主的推荐,尝试着花两三万元买入了几支股票。两个月,她账户里的股票市值上涨了9000元。有时候,一天就能看到1000元的盈利。

如今回看,张露将那段时间称作自己的“新手保护期”。她是云南一家国企中做文秘工作的普通员工,一个月的薪资6000元和身边的大多数人无异,把钱投入股市之前,也未学习过投资、股市的相关知识。

张露甚至连股票的基本操作都不太懂,把“卖出”点成“买入”的失误,至少发生过三次。这一点,张露自己也清楚。回看当初,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在瞎操作:“完全就是跟风,啥也没看就无脑买。”

但就是这样的她,在初入股市的初期,生出了一种“自己是股神”“赚钱好简单”的感觉。

如果说入市初期的盈利是侥幸,那么后来,张露迎来骤然、长期的亏损则是必然。

除了妈妈,炒股的事张露不敢告诉家里其他人。张露的哥哥曾是老股民,他从2008年入市,之后一直在股海浮沉,直到2015年“把钱全赔完了”。这家人晓得股市的厉害,张露知道全家人都反对炒股,但她还是入了场。

顺风顺水地尝到甜头之后,张露花每周300元的费用,加入了那位博主的荐股群,博主推荐什么股票,她就买什么股票。可是好景不长,在短时间内,那几支股票接连走跌。为了拉平亏损,张露开始就着跌下来的股价补仓。结果,越补越多,把80万积蓄都搭进去之后,她依然没有回到盈利的水平线。

自2023年5月份开始,张露的账户就进入了亏损状态,之后一路缩水。最严重的时候,2024年7月,她账户上的亏损额达到了22万元。

其中张露最印象深刻的一笔交易,发生在2023年年中。当时,张露以每股1900元左右的价格,购入了100股某酒业集团的股票。买入之后,张露就看到这支股票开始跌。她只好开始补仓,每股跌到1800元时补了一笔,到每股1600元时补了一笔,每股触及1500元时又进行了补仓,四笔交易下来,总共68万就套在了这支股票里。

直到如今,张露根据博主推荐买的股票,也没能涨回这些年亏损的部分。

无人会为她的亏损“负责”。那位推荐股票的博主消失了。在他推荐的股票接连走跌后,花钱进群的会员们,在荐股群里群情激愤,一度联合起来投诉那位博主。自那之后,那位博主就在互联网上消失了,张露也失去了炒股路上唯一的指引。

如今,张露自认是货真价实的“韭菜”。她知道自己不懂,也不愿花心思研究,空有捞钱的幻想。在入市前所有美好构想落空之后,张露只有一个诉求——回本。

栗娜2022年跟着相亲认识的未婚夫冲入了股市,至今,丈夫仍是她的炒股军师。

原本在相识阶段让栗娜印象平平的未婚夫,因为一次意外的闲聊,扭转了自己在栗娜心中的形象。当时,他在车上突然讲起股票,栗娜很惊讶,“这不是赌博吗?”男人说不是,他给栗娜介绍股市的玩法,分析当下的行情,还讲到自己的操作,给她看账户上的盈利。

栗娜第一次认识炒股的人,那些炒股知识她听得迷迷糊糊,但男人说起股市中的运筹帷幄和成功战绩令眼前的这个男人释放出一种魅力。她觉得他“好不一样,好厉害”。

经不住几次三番的诱惑,栗娜跟着他投了三千块进去。当时她月薪六千,当天就“红”了一百多块。最初的兴奋感很难忘怀,一百块的甜头让她初次尝到股市的魔力,也让栗娜对这个男人的崇拜升级。陆陆续续地,她放了十几万进去。几个月后,她的账户就有了一万七千元左右的的浮盈。

那时,栗娜跟好朋友说自己在炒股,朋友劝她收手,她听不进去。她对股市充满信心,还想赚更多。丈夫更是狂热。他炒了两年多,挣了三四万,后来,每个月的工资一到账,除开房贷和日常开销,他就统统投进股市。

一切顺利的时候,栗娜感知不到危险。

转折来得猝不及防,2024年开年后,丈夫突然接到了裁员通知,紧接着,就是两轮股票暴跌。栗娜的账户里,蒸发了二十几万元市值。

那段时间,栗娜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看着亏损,她舍不得清仓离场,可是继续留在股市里,就只能看着它一天天地越来越少,甚至还要继续补仓来拉平亏损。栗娜陷入了纠结之中。

图片

图 | 《大时代》剧照

沉入水下的日子

等待回本的日子里,刘轩学着去感受短线波动中的情绪周期,“涨得很高的时候,很可能就要进入退潮期了,千万不能在这时候买入。”又比如“这个股票这两天一直在跌,说明它的走势已经很弱,但如果第三天突然来了一个高开,那就说明这个票走强了,有资金进去了,你就可以去追一把。”

这个策略确实帮他回了些本。有段时间,他观察到机器人板块走势很强,有一支股票连着两天“烂板”,多次涨停后封板、解封再封板。刘轩预判它第三天应该开始走弱、低开。结果第三天,这支股票高开。刘轩趁势追了进去,在预判走势到头时卖出。

这次操作,他追回了2000元。卖出后,这支股票还在接着上涨。刘轩复盘经验,发现他忽略了交易当天的一则新闻:这个公司跟一家势头正盛的通信公司合作了。那天机器人板块的走势已经到头,大部分的股票都开始下跌,但因为这条合作新闻,这一支逆势上扬。

这次经历让刘轩感到自己的进步。他愈发相信股市有规律,而炒股是一门学问。他看到市场上一些在稳定赚钱的人,“不一定每次出手都会赚,但在概率学上总体赚大于亏,最终账户不停上涨。”但他也觉得,对于不懂的人来说,它确实就是一场赌博,比如10月8号跟着人群盲目追进去的自己。

为了感受市场情绪,他加了很多股民群。他觉得有些人在这方面实在没有悟性,总是固执地追问自己所持股票的未来走势,还会不会涨?其实群里所有人都知道那支股票的周期已经过去,只是持股人付出了真金白银的代价,在心理上始终不肯接受亏损。

在炒股群里,不理智的股民们很容易被带着走。在一些群里,早上开盘,汇率有点变动,大家就开始吵着要“拉爆A股”,开盘二十分钟后开始下跌,一群人就又开始嚷嚷“快出货”,恐慌的情绪被放大,经验不够的新股民很难保持平静。

刘轩觉得这些想投机又不研究的人赔钱是活该,“听别人推荐就想暴富,想来牛市薅一波韭菜,其实自己才是那个韭菜。”

有时候,刘轩会想,“回本”二字带来的执念太深,以至于他错过了一些正确决策的时刻。

他错过了一个重要的下午。

入场次日就亏损6000元之后,刘轩没有着急撤出。后来,他如愿等来一波上涨趋势,逐渐趋近回本线,账户里股票的市值一度回到了5万8千元。

当时,刘轩隐约感觉,这一波涨幅已接近尾声。但是回本近在眼前,他实在舍不得撤退,想着等到第二天再迎来小幅上涨便可直接回本。

一念之间,他选择观望。过了夜,到第二天开盘,他又看到了“断崖式”下滑,账户里股票的市值从前一天的5万8千元,跌回了5万3千元。一夜之间,5千元的距离,他不敢再耽搁,决定狠心割肉。卖掉了一部分股票,有一些跌停的,卖都卖不掉。事后他回忆那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直跌。那一次是最伤的,也是长教训最多的。”

等待回本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对张露来说尤是如此。

偶尔,她回去看一些博主的分析,跟着他们操作。有赚,也有亏。综合来看,她感觉博主们说的都不一定对,“没有人真的懂市场”。

因为操心回本的事,她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连着几天不洗澡,不停刷手机,看五花八门的博主讲股市观点,忧心忡忡地熬到凌晨,稀里糊涂入睡。魂仿佛跟着股票的价值蒸发掉了。每天中午醒来,她不刷牙洗脸,蓬头垢面下楼。久久不能回本的股票占据了她的全部心力,她感觉人生无望,连喜欢的男生都不愿意搭理了。

自入股市开始,开盘的每一分钟,张露都想去看走势。领导布置的任何工作任务,都让她感到烦躁,她的心思全到股票上去了。开会的时候,张露也拿着手机偷偷看盘,领导讲了什么,一句都听不进去。

其实对于张露来说,根本没必要每分每秒地盯盘,她做的是长线,她自己也知道,“我没有玩短线的资本”。但她还是想去看,为了心情的愉悦。有时候,看一眼,涨了,飞来横财确实让人心旷神怡,连领导的批评都变成轻飘飘的过眼云烟,全无所谓,“反正赚钱了,干什么都很开心”。

要是跌了,心里就开始不爽。最生气的还是那次,那支股票张露前一天就想好了,等第二天开盘就卖掉,结果第二天被派去开会。会议禁止使用手机,她心急如焚,始终找不到看手机的机会,害怕被通告批评,那支股票就在她看不到大盘的时候一路狂跌。

这种对股市的牵肠挂肚,在账户陷入亏本后愈加焦灼。她只想赶紧了结烂摊子,为股票涨跌牵肠挂肚的痛苦她无法忍受,但更不能接受亏损,于是只能苦等。

有时候,她想着如果能等到回本那天,她会拿回那80万的存款,去买套房。

以前张露的哥哥赔光了钱,家里怕他再挥霍,结婚时不再给他买新房,把市区的房子给了他作婚房。妈妈不想打扰小夫妻的生活,自己一个人回了农村。她想把妈妈接回城里,跟自己一起住。

亏损骤来时,最是栗娜的生活需要用钱的时间。

年初,她正处于孕期,盘算着孩子出生后各项支出所需的钱财,心绪日渐焦灼。她总觉得愧疚,因为觉得自己注定要亏待孩子:“(如今的我们)给不起孩子最好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陪我们省吃俭用。”而在此前,结婚典礼和买房消耗掉了丈夫的大半存款,其余的钱也都投入了股市。

日子本来应该很好过。栗娜的丈夫是摄影师。除了在公司的工作,还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月收入可以达到三万,栗娜自己是幼师,有编制,年收入算起来也有十几万。在浙江衢州的小县城,这个收入供一家人生活绰绰有余。骤然间,栗娜的丈夫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四处求职无果,手里的股票又在暴跌,每月还有5000多元房贷要换,一天几万元的亏损,让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陷入了恐慌之中。

这半年来,栗娜没买过新衣服、新鞋子。为了省钱,她自己剪头发,连停车费也不舍得交,每次为了找个免费的停车点,都要把车停得远远的。

晚上总也睡不着,有一次做梦,她梦见股票涨停了。在梦里,她狂喜。醒来发现是一场梦,天亮了还要接受新一轮暴击,又是一阵心焦。

日子一天比一天压抑,两人的情绪都在崩溃边缘。晚上,丈夫抱着栗娜痛哭,说对不起她,不该让她炒股,没有给她好的生活。栗娜也哭,她同样感到绝望,但更怕丈夫想不开,只能强装乐观安慰他,“没关系,会好的。”第二天早上,她挺着大肚子开车去上班,一个人边开边哭,不敢让丈夫看到。

在这样的痛苦中挣扎了几个月后,2024年7月份,宝宝顺利地降临了。新生命给了夫妻二人清仓的决心,“不能再亏下去了”。夫妻俩把账户清零,几年炒股,得到的是二十几万的亏损。

循环

炒股之后,漫无目的的日子有了依托,刘轩也说不清楚,“这算一种爱好还是算什么?”总之,炒股之后,他每天会在九点半开盘前起床,抖擞精神,提前浏览相关新闻,关注上证指数波动,感受市场情绪,定下今天大致的操作策略。三点收盘后,他会复盘今天的操作,哪里不对,下次改进。炒股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而规律。

有时,刘轩反思自己为什么会亏到1万8。刘轩做的是短线交易,每天都会操作买入卖出。大好行情让他没法等待长线回升,每天看着别的股票都在上涨,别人都在赚钱,他不能忍受自己的钱被套住不动,踏空感让他焦躁。如果一支股票一直亏损,看不见涨势,他就会割肉开始买别的,但很可能在涨势时买入,马上又迎来了下跌。

炒股的过程中,他也感到在跟自己的人性博弈。刚开始从ETF转投个股时,刘轩不敢重仓,轻仓买入多支,分散风险。这一批里也有大赚的,收益率很高,二十几个点,但因为本金太少实际收益不高。他感到懊悔,觉得自己错过良机,出手又开始大胆起来,重仓买入,然后就是三次失利。都是同样的错误,追涨妖股,因为贪心没能及时撤出,吃了好几个跌停,卖都卖不掉,亏了三四千。金额其实也不算太大,但同样的错误连犯三次,他无法原谅自己。这一天他把股票全部清仓,挣的、赔的,一口气全卖了,不再看盘,休整了一天,第二天重整旗鼓从零开始布局。

入市近三个月,刘轩感到自己的操作水平大大提升,逐渐能把握住追涨杀跌的节奏,在其中感受到乐趣。10月入市,他交了两个月的“学费”,12月,他的账户开始回升,只是离回本始终差了一口气,盈利了一阵子后,免不了又迎来一波颓势,他还在耐心等待。

栗娜和丈夫始终还是无法放弃股市。孩子长到4个多月时,2024年10月,栗娜和丈夫重新进场。当时,她的丈夫找到了新的工作,尽管薪资只有以前的一半。

栗娜直言,她自知自己是“被股票耍得团团转”,但是,她还是念念不忘那亏损的二十多万元,想通过股票,重新把亏掉的本钱赚回来。

有时栗娜觉得,炒股失败带来的也许并不都是伤害,经此一役她觉得自己对于财富的得失能看开了,心态磨练出来,“有钱就多花点,没钱就少花点。钱去了还能挣回来,身体健康就好。”

“说是贪欲也好,不甘心也好。炒股的人,挣到了钱也不会走掉的,因为你(会)想要更多的钱。亏了钱,更不会走,就像我现在一样,不会走。”栗娜说。

2024年10月8日,张露终于回到了水上。当天,股市逼近涨停高开,她持续的亏损一夜之间回了本,甚至盈利了8万元。

回到水上那一天,她没有把原本“回本就撤退”的计划提到跟前。转身,她计划着借杠杆继续向前冲。

她从各类借贷平台东拼西凑,借了20多万元。发现借贷的钱不能直接进股市,她就先转给妈妈,再让妈妈转给她。当时她还以为自己能从这波牛市里挣个二十万,“国家不是要给我们发钱嘛,大家都这么说”。

当天下午3点前,张露没有执行交易卖出所有的股票。

她再次留了下来。

追加的股票一路下跌。在上了杠杆后,亏损带来的压力成倍增加,那段日子张露过得心惊肉跳,后来实在承受不住,“宁愿亏本我也要还”。她把一支股票卖了,亏损5万6,用提现出来的钱把借款还了。她觉得放着不动,可能以后会涨回来,但是张露受不了,她没那个耐心,她想过回平静的生活,不想再被股市“玩弄”。这笔钱借了不到一个月,利息还了四千多。

她的心情始终不能回归平静,一想到千载难逢的回本机会就这样错过,一颗心就紧紧地揪起来,悔恨万分。市场的狂热更让她焦躁,她不再能说服自己接受亏损,“全世界都在挣钱,就我一个人还在跌”。

张露记得,10月10日,全天特大单与大单都与散户操作完全背离,当股市下跌,散户出货,机构就开始吸入;股指拉高,散户追涨,机构就开始抛售。全天机构继续净流出,而新的散户继续大幅增持。行情让张露看清了:“散户都是韭菜”。

她陷入了某种循环。

张露做了最差的打算,股票每年分红,那支酒业集团的股票,股息能到3%左右,跟银行利率差不多,大不了就吃一辈子股息。最要紧的是控制住自己,张露现在手上现金只有2万块,算是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费,想补仓也补不了了,“只能老老实实躺平,它啥时候回来我啥时候卖”。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C计划|2024年朋友圈撕裂报告

By: unknown
27 December 2024 at 03:49
CDT 档案卡
标题:2024年朋友圈撕裂报告
作者:蓝方
发表日期:2024.12.25
来源:C计划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又到了年末回望的时刻。

这一年似乎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人愤怒的、恐惧的、忧虑的、沮丧的。以及,让我们彼此争执、对立、撕裂的。

在这一年的年底,我们照例为你呈上朋友圈撕裂报告。我们需要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撕裂事件中对立的观点,还有这些观点背后累积的社会情绪。理解这些情绪从何而来,理解自我表达中对不同价值的渴求,或许是帮助我们弥合撕裂的第一步。

愿新的一年,我们彼此都能有更多的看见、接纳、理解与对话。

1. 邯郸少年杀人案,未成年犯该重判吗?

撕裂程度 ⭐⭐

背景

3月10日,河北省邯郸市一名13岁的初一学生王某某被三名同学约出门玩耍后,再也没有回家。第二天,他的遗体在另一村庄废弃的蔬菜大棚内被发现。涉嫌杀害他的,正是那三名不满14岁的同班同学,其中还有一人是他的同桌。王某某被发现失踪后,他们继续正常上课,甚至当受害者家长前来找人问询时,还在床上打游戏。在老师、校长眼中,四人经常一起“玩”,关系似乎不错。而同学、家长发现的种种迹象,则证明王某某生前即已长期遭受其它三人的霸凌。

撕裂观点

人们很难想象,三个未成年的初中生,何以向自己的同学下此狠手。

此案激起普遍愤怒,严惩“小恶魔”的呼声强烈,甚至有不少声音要求判处杀人者死刑、以命偿命。

反对重刑者,则更强调看到未成年犯罪背后的社会性因素,强调未成年司法的预防、教育意义,认为此案讨论的重点不应是如何为当事人施加极刑,更应关注校园霸凌、留守儿童等议题。

C计划观点

严惩作恶者,是对公平正义的维护,是对受害人家属的慰藉。要求判处凶手死刑、以命偿命,也是最为朴实的正义观的体现。

但无论12、13岁的孩子心智发育如何成熟,他们与成年人之间的差异依然客观存在。其犯罪行为背后,也有更为复杂的教育问题和监管缺失。考虑到未成年人的认知能力、心智成熟度以及人格的可塑性,在现代社会,未成年人司法体系首要关注的,是教育、预防、矫治,而非简单地报复、惩罚。

中国现行法律已在2021年补足最低刑事责任年龄。此前,十四岁以下未成年人犯罪一律不负刑事责任;而根据2021年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应当负刑事责任。此外,刑法中也明确规定,未成年人不适用死刑。如果最终法院查明此案的犯罪情节确实极为恶劣,无期徒刑将是三人面临的最高刑罚。

严惩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回应民愤、维护公平。但这样的惩罚是否真的有威慑作用,能否预防更多类似的犯罪发生,则依然需要我们去追溯这一切的根源。三个少年的表现如此冷血,或许与他们本身的人格特质有关。但即便他们有着某些反社会的人格特质,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必将作出残忍的犯罪行为。当他们比别人更容易来到越轨行为的边缘时,他们周围有的是拉住他们的保护网,还是拖着他们下坠的石头呢?

什么是拖着他们下坠的石头?童年创伤,暴力信息的泛滥,同侪的相互影响,有毒的男子气概……而可以拉住他们的保护网,则可能是家庭教育的良好监管和示范,对校园欺凌的有效干预,法律制度对未成年犯的制约和警示。

遗憾的是,从惨剧发生至今,我们能获取的信息非常有限。人们能看到的一个明显的标签,是贴在施害者与受害者身上的“留守儿童”的身份。缺乏父母的监管引导,留守儿童更容易出现越轨行为,也更容易成为霸凌事件或者意外伤害的受害者。而关爱缺失所带来的创伤远不止于此。当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父母或监护人的积极回应与关注,很难建立起安全的依恋模式;他们或许会用冷漠作为保护,难以培养起同理之心或与他人建立深刻链接,难以感知他人的痛苦、恐惧;他们或许会对父母心怀怨恨,有着更强烈的不公平感、被亏欠感。这些创伤,正在不断结成恶果。

在C计划的课堂上,我们和学生们阅读《寂静的孩子》,帮助他们看见流动与留守儿童的境遇;我们也讨论过死刑存废的种种争议,理解重刑主义的局限性;在L8寒假罪案主题下,我们一起阅读美国非虚构写作名篇《冷血》,探究极端罪恶背后的复杂原因。看到问题的复杂性,不断思考为避免这样一些惨剧、悲剧,我们的社会乃至我们每一个人,究竟可以做一些什么。

2. 胖猫之死,捞女之过?

撕裂程度 ⭐⭐⭐⭐⭐

背景

4月11日,一个网名叫做胖猫的21岁的大男孩,在重庆跳江身亡。

第一时间在网上呈现出来的故事,是一场令人愤怒的情感诈骗。胖猫是一名职业游戏代练。两年多前,他在网上认识了比他大七岁的女生谭某,两人建立恋爱关系。谭某说自己不喜欢异地恋,胖猫就搬去了她所在的重庆。但即便如此,这对所谓的恋人,前后只见过两次面。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网上的交流,都是女方向胖猫要钱。除了索要钱财前后的几句甜言蜜语,他们的关系几乎空洞无物。女方不知道胖猫的生日,不关心他的健康,不在意他的生活和感受,甚至根本就不想和他有过多线下接触。胖猫前后转给了谭某51万,自己则没日没夜地接单,吃不到十块的外卖。直到谭某提出分手,胖猫把自己最后的钱全部转给了她,而后跳江自杀。

在这一叙事中,双方付出是绝对不对等的。女方被塑造成典型的捞女,遭遇激烈的声讨怒骂和网络暴力。而胖猫的单纯、深情,则得到网友们极大的共情。在他死后,网友们在其跳江地摆满鲜花、汉堡和外卖。(极为荒唐的是,许多外卖商家竟以空盒包装或白开水冒充,引发了另一番舆情。)

但后来警方调查认定,这一版本的故事,是由胖猫的姐姐歪曲、夸大而来。

在警方的通报中,胖猫和谭某建立了公开的恋爱关系,互见亲友也经常见面;交往期间双方有密切的经济往来,均向对方转过账,也设有共同存取的情侣账户,但确实胖猫支出更多,双方约有26万的差额(后在警方调解下谭某退回给了胖猫父母)。在胖猫跳江前,谭某也明确拒绝了胖猫向她转账,希望他把钱存起来,“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

撕裂观点

胖猫事件又是一起典型的反转事件。

舆论场上一开始几乎是一边倒的对当事人谭某的谴责之声,其中也夹杂着对整个女性群体的攻击;反对者则认为胖猫本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自身的人格缺陷要为整个悲剧负最大的责任;此外,也有不少声音质疑为什么一旦有男性受害就能引发舆论共情,而大量女性被剥削、被PUA至自杀自残的事件却被忽略、无人关注。

当官方通报发出后,仍然有观点认为此事的核心事实并未被推翻——两人在金钱付出上有着20多万的差额,称谭某为“捞女”并不过分;但更主流的声音则转向对舆论操控术的反思与批判。

C计划观点

舆情为何能被轻易操控?

因为性别议题早已成为一个引爆社会情绪的流量密码。

对捞女的指控非常容易引发男性群体的共情。在高度物化的婚恋市场上,有的男性要付出高昂的彩礼,承担主要的养家职责,背负沉重的经济压力;他们能看到的是有的女性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别特质,轻而易举地得到金钱和资源。他们感到不公,情绪需要出口。他们会简单归因,认为自己的处境是受到了另一种性别的压榨,从指责一个谭某,到指责一类女性,再到攻击整个性别。

而很多女性会对这种指责——尤其是泛化的攻击(“你们这些女人”)极度敏感。因为在男权社会,女性已经遭遇了很多结构性的不公和偏见,这些指责很容易触及防御心理,引发更多情绪化的表达。

当“性别对立”被挑起,我们就更需要回到那些应该被严肃对待的议题。

“捞女”现象的存在,本身就是性别规训的产物。男性应该是资源的创造者、供给者;女性是依附者、索取者。好男人就应该为女人花钱,就应该有能力将心爱的女人“养起来”。金钱、女人都是雄竞的战利品。在这样的规训和规则下,所谓的“捞女”似乎是利用这一规则的受益者——满足男人的期待和凝视,甚至操控对方的情感与欲望,来获得金钱和地位。但同时,这些“捞女”又何尝不是在自我物化、矮化和工具化。女人是肤浅的、拜金的、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这样的偏见被不断强化,不断削弱着女性的主体性、独立性;被规训的男性,也承受着更大的竞争压力和现实的经济压力。在有毒的性别规训之下,人人都可能是受害者。当我们倡导性别平等,不是正当化“捞女”的存在,或否认“捞女”的现象,而是要正视、批判、打破这些陈旧的性别规训。

回到胖猫的个案中。警方通报前后并未扭转的核心事实是,一个年轻人因为情感受挫而放弃自己的生命。这对于我们的情感教育、生命教育,都是一个值得严肃审视和反思的案例。什么才是健康的、可以给一个人以滋养的关系?如何构建好的亲密关系?如何处理和应对感情的丧失?如何在面对挫败时真正学会自我关怀?如何建立起个人价值的多元来源,而不会将是否被爱、被某个人爱看作是决定自我价值的全部?

在C计划的课堂上,我们在不同的年龄段都和孩子们讨论过不同的性别规训以及它们可能带来的问题;我们借助《怦然心动》**《简·爱》这样的文本,和孩子们讨论关系中的需求、尊重和平等;我们也直接让孩子们辩论,有了喜欢的人到底该不该谈恋爱,帮助他们理解进入一段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段健康的关系需要我们做出怎样的自我探索……胖猫之死值得我们惋惜,不是因为“为一个捞女而死不值得”,而是生命中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我们好好珍惜、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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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计划学员语录分享

3. 姜萍造假,“天才少女”陷入舆论漩涡?

撕裂程度 ⭐⭐⭐⭐

背景与撕裂观点

2024年6月,2024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公布初赛成绩。就读于江苏涟水中等专业学校的17岁女生姜萍位列第12名,晋级决赛。一个中专生入围国际数学大赛——如此巨大的反差,自然引发舆论震动。

不少人为之振奋,认为姜萍打破了阶层、学历、性别的桎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是一个极其励志且传奇的故事。一些讨论开始关注这个故事背后职业教育分流机制、人才培养选拔机制以及教育公平等一系列问题。

质疑之声随之而来。因为这个故事太反常、太罕见、太戏剧性。那除了天才,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造假。从赛事主办方达摩院发布的官方宣传视频里,质疑者发现了诸多疑点,例如姜萍在宣传片中展示解题过程,书写中有大量低级错误;也有人披露了涟水中专学生的数学月考分数,姜萍在150分为满分的考试中只考了83分,这一信息随后也被地方教育部门证实。此外,网上还流传出各式微信截图,将矛头指向姜萍的老师王润秋,指控他和学生姜萍有不正当关系,或显示他在游说、邀请其他人帮助姜萍作弊。这样的指控和质疑也让很多姜萍的支持者颇为愤怒,他们认为这是嫉妒心指使下的污蔑、造谣或牵强附会,逼迫姜萍自证清白。

各种说法甚嚣尘上,而无论当事人姜萍、老师王润秋或赛事主办方,均陷入沉默。

11月3日,2024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终于公布决赛结果。姜萍并未获奖,并被查实其初赛成绩是在王润秋帮助指导下取得的。

舆论再次哗然。最初力挺姜萍的人们似乎被这一反转打脸;而质疑者则掌呼真相终于大白、正义终于来临。

C计划观点

姜萍究竟有没有造假,不仅关乎一场赛事的公平,也关于整个社会信任的建立。

探究真相当然重要,但这并不是说当一个人取得了难以置信的成绩,就可以被“有罪推定”为在作弊,就有义务要面对各种质疑并自证清白。即便事后证明姜萍确实造假,我们同样需要辨析,在公共舆论场上出现的声音,哪些是污蔑、网络暴力,而哪些是合理的质疑。

C计划的思辨新闻课上,我们就和孩子们一起就事论事地分析了舆论场上最典型的五条质疑以及相应的证据。

这些质疑、证据,能不能证明姜萍有极大可能在造假或作弊呢?

例如,各式网络截图,可以直接作为真实的证据来使用吗?就算这些截图被证明为真,就算姜萍与老师之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只能证明老师有帮助姜萍的动机,而无法直接证明她数学水平的高低。基于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认定姜萍在造假,其实是非常典型的荡妇羞辱。

那包括书写错误、月考成绩在内的证据,同样存在其他合理解释(例如姜萍可能有着异于常人、稳定的书写习惯,又如她可能觉得中专数学题目太无聊而未认真应考等),无法断言姜萍一定在作弊。那这样的一些间接证据,是否已经达到合理质疑的强度、质疑者是否已经完成了初步的举证责任了呢?

理想状态下,赛事主办方应该建立起相应的举报机制,由独立的调查委员会判断举报线索是否合理,决定应否开启调查;在调查中充分取证、听取证言,基于证据做出判断;并为当事人建立起救济申诉渠道。

遗憾的是,这样的流程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即便达摩院最后给出了调查结论,承诺将优化规则,但目前仍未看到具体的行动。

从最后的调查结果来看,姜萍似乎成为了老师王润秋谋取名利的工具。某种程度上,她的人生也将因这场闹剧而彻底改变原有的轨迹。她在这场骗局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应该承担怎样的道德责任,同样值得我们辨析。遗憾的是,无论从事件发酵之初到所谓真相大白之时,除了官方正能量的宣传,始终没有更加深入的独立报道披露更多细节。

4. 萝卜快跑来了,“无用阶层”该何去何从?

撕裂程度 ⭐⭐

背景

2024年7月,由百度自动驾驶推出的萝卜快跑无人驾驶出租车在武汉街头与行人相撞,随后又有两辆萝卜快跑出租车相互“礼让”引发交通拥堵,无人驾驶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

在此之前,百度在武汉投入了大约400辆车,仅占出租车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一,但已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抗议。

当前全国已有51个城市出台自动驾驶试点示范政策,其中深圳、上海、江苏、杭州等多省市已启动自动驾驶相关地方立法;开放测试道路超过32000公里,发放测试牌照超过7700张,测试里程超过1.2亿公里。

撕裂观点

支持萝卜快跑者,往往对技术有着乐观的预期。无人驾驶出租车价格便宜、乘坐体验好、总体安全性高;无人驾驶技术的推广也将成为智能城市建设的起点,带来城市道路交通系统的智能化革新,而这也将是未来新的产业增长机会,创造就业岗位、拉动经济增长。

反对者除了从技术层面,提出当前无人驾驶出租车存在的一系列具体的问题——例如定点上车、等待时间长、难以处理特殊事故或应对中国一些城市复杂的路况,更重要的反对意见,则来自这门技术对就业带来的冲击。他们认为新技术不应与底层人民抢食,剥夺弱势群体的就业岗位。

C计划观点

新技术出现,机遇和挑战总是并存。

技术层面的问题,似乎都可以通过技术的发展来解决,但就业的问题,却成为一个现实而重要的考量。在一些支持者眼中,新技术对就业的冲击似乎被夸大了。正如当年马车夫抵制汽车一般,司机也会抵制无人驾驶,但新技术总会创造更多新的工作岗位。具体到无人驾驶,从算法工程师、硬件工程师、用户体验工程师,到维修员、安全员,新的用人需求层出不穷。然而,这些岗位,和它们将要替代的普通司机的能力并不完全匹配。“无用阶层”的产生,不再是未来学中的预警,而是当下即将面临的现实。

我们的产业政策与公共政策,需要讨论如何有规划、有预期地引入新技术,为就业市场提供缓冲期;以及从再就业支持到福利制度的诸多设计,如何帮助失业司机有序退出。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教育制度还需要什么样的革新,才能培养真正面向未来的人、不会被人工智能轻易替代的人?

在C计划的课堂上,我们不止一次和孩子们讨论这样的问题。无人驾驶该不该大范围推广,中学生该不该用AI做作业,面临偏科时该扬长还是补短——如何选择也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未来社会真正需要的素养和技能到底是什么。

5. 女子拳击场上出现“男选手”,政治正确矫枉过正了吗?

撕裂程度 ⭐⭐⭐⭐⭐

背景

8月,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在开幕式上,一系列的演出所呈现出的多元、包容、开放,让世界各地的观众都极为惊喜。但其中一些与LGBTQ相关的元素,也招致宗教群体或保守人士的攻击。

与多元性别相关的最大争议,出现在拳击场上。8月1日,25岁的阿尔及利亚选手哈利夫对战意大利选手卡里尼,后者在比赛开始46秒便宣布弃赛,指控哈利夫是“男人”。8月4日,保加利亚女拳手斯维特拉娜·卡梅诺娃·斯坦涅娃被中国台北选手林郁婷击败后,用双手的食指比出了两个X并大喊“不,不”。

哈利夫和林郁婷,正是两位曾被国际拳击协会取消资格的运动员,理由是“她们不符合比赛必要的资格标准”,“与其他女选手相比具有竞争优势”。国际拳击协会的官员曾补充解释,两名拳手都有XY染色体和高睾酮。

撕裂观点

许多人在看到哈利夫相关的新闻后,都直呼“离谱”,认为当前的“政治正确”早已矫枉过正,让男人可以直接上拳台殴打女人,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新闻。

而另一些人则强调,无论哈利夫还是林郁婷,她们的身份证件是女性,身份认同是女性,从来都是以女性的身份在生活、竞技。指控她们是混入女性拳台的男性,是对她们个人的侮辱,忽略了她们为了实现梦想所要跨越的障碍和付出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女性群体的偏见——认为女性注定无法达成某些成就,一旦超越了女人“应有”的成绩便会指控其是个伪装者。

C计划观点

奥运拳击场上的这场争议,充分展现了性别议题的复杂性。

就事论事来看哈利夫和林郁婷两名选手,她们并不是跨性别人士——跨性别人士是指那些性别认同与出生时被指定的性别不同的个体。而不少跨性别人士要面临的是另一种指控(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污名化)——故意声称自己的自我认同为女性,却利用自己的男性生理优势以获得成绩。

哈利夫和林郁婷,面临的是生理性别认定的难题。诸多科学研究早已证明,人类的生理性别,除了男女二元,还有可能出现多种类型的性别发育障碍或差异(DSD),如染色体异常、性腺发育不良等等。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标准”去判断男女?仅看法律文书已不足够。从体表性征,到激素检测、染色体检测,不同的标准似乎都有一些问题,国际竞赛史也曾有诸多案例证明某些检测方式的荒谬性——例如曾被测出多了一条Y染色体的波兰运动员Ewa Klobukowska从体表性征来看完全是女性,后来还怀孕生子,但她仍然因为染色体测试的问题被取消成绩。

确定标准确实困难,但忌惮于政治正确而模糊标准、或因害怕争议而搁置标准,类似的冲突仍将不断再现。我们希望哈利夫等运动员的个体努力被看见、被尊重,希望她们或他们都有平等的参赛权;但不加限制地允许她们和其他普通女性选手同场竞技,客观上也是对他人的不公平。

除了不断探索关于标准的共识之外,我们能否有其他更开放的、更多元的想象空间?例如,自行车等一些运动项目引入了“开放”类别,男性运动员和跨性别运动员都可以参赛——这样的做法是更加包容还是会引发更多的歧视,仍然需要我们用开放、理性的心态去面对可能的争议。

6. 一岁幼童被关飞机卫生间,大快人心还是突破底线?

撕裂程度 ⭐⭐⭐⭐

背景

8月24日,从贵阳飞往上海的一列航班上,一名一岁多的女童随祖父母出行,持续的哭闹让同行旅客不甚其扰。

两名陌生乘客主动帮忙安抚未果,征得祖父母同意后将孩子抱到洗手间,祖母则在门外守候。在洗手间内,两女子反锁上房门后开始给孩子“立规矩”。既有好言相劝,也有指着孩子的鼻子威胁“不哭了就可以出去”“安静3分钟,如果出去哭的话又要抱进来”。期间孩子情绪崩溃,使劲扒门想要逃离,最终情绪还是平复了下来。事后,陌生乘客将拍摄的视频上传到网上,并自我标榜是维护公共秩序的“行动者”。这则视频引发舆论热议,航空公司发布公告澄清事实,称儿童的母亲已知悉完整事件并对两名旅客在机上提供协助的行为表示理解。

撕裂观点

给不到两岁的孩子“立规矩”的视频发布后,引发舆论巨大撕裂。

年轻的父母们被彻底激怒。陌生人将年幼的孩子带离监护人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而用恐吓、威胁、锁门的方式给一岁多的孩子“立规矩”,更是对儿童认知发展规律的无知、对儿童人格尊严的漠视。

但不少支持者却为此举叫好,认为“熊孩子就应该被这样教育”,两位乘客做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那些无法控制孩子哭闹的家长,就不应该带着幼童出行而打扰其他旅客。

C计划观点

因为幼童哭闹而引发冲突,类似事件已不止一次引爆舆论。背后的社会情绪不难理解。

一方面,是人们苦“熊孩子”久矣。在高铁、飞机这样的公共封闭场合,因为家长管教不良,熊孩子扰民的行为频频引起公愤;另一方面,面对普遍的厌童情绪、儿童友好环境的匮乏,本身已因养育之责不堪重负的家长群体,对这样的指责、敌意非常敏感。类似事件的曝出,总会引发双方激烈的情绪对立。

然而回到冲突本身,公共场合不同主体的权利平衡,本身就是值得探讨的议题。孩童有玩耍、哭闹的权利,乘客有安静不被打扰的权利。在公共空间下,自由的边界在哪里?

在C计划的课堂上,我们也曾和孩子们一起去分析提炼公众的容忍义务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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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计划L9思辨新闻课:公共空间的权利冲突与容忍义务/

但就算认为在法律层面,吴柳芳有权利跳擦边舞,也不意味着这就是一个值得赞许的行为。擦边行为充满性暗示、性诱惑,是将女性的身体、人格物化,将女性作为满足男性凝视的性感尤物。这些擦边舞蹈的盛行,又在进一步强化对女性的偏见和刻板印象。而自我物化、矮化的对价,是流量和收入,以及压力和非议。

吴柳芳为何将流量看得更重要,为何不在意自我的物化?考量她的境遇、她眼前真实的选项,她的个人经历,曾经受到教育与文化的影响——我们需要正视问题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而非过快地做出道德判断。

真实故事计划|大哥在养殖场看着你

By: unknown
20 December 2024 at 14:22
CDT 档案卡
标题:大哥在养殖场看着你
作者: 罗方丹
发表日期:2024.12.18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归类:词条名
CDS收藏:老大哥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绝不仅是一个剥削的故事。

2024年9月开始,知名漫画作者@真-柳堡在网络上发布一系列文章,控诉自己2008年起供职的A-soul工作室是一间长期压榨画手员工的黑工厂。之后,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画手加入声讨,相关话题一度登顶热搜第一。

出品过《浪漫传说》《暴走邻家》《极度分裂》等知名作品的A-soul漫画工作室成立于2008年,刚好赶上中国漫画的蓬勃发展期,还受托绘制了《斗罗大陆》的漫画版。

在前员工的控诉里,深受漫画迷们喜爱的A-soul工作室有着可怖的另一面:2011年到2019年,工作室搬到通州一个动物养殖场里,画手们和数百只动物同住;画手们被要求每天“自愿”工作16小时以上,睡眠是可耻的,必须听“向上”的音乐,工作时必须同时说话不允许沉默,画手们被鼓励互相监督与举报;工作室年营收百万以上,但画手没有社保与工资,拿到的报酬只有行业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到。

许多A-soul工作室作者在养殖场里成年、恋爱,甚至结婚生子。离开养殖场的人里,有人丧失了语言能力、精神分裂,不少人已不能绘画,也有人躺在马路上试图结束生命。

去人化,难以置信的暗黑,画手们描述出一个动物农场式的工作场域。网友们在震惊愤怒之余也发出疑问:一群接受过教育、才华横溢的漫画作者为何心甘情愿被禁锢在养殖场里十数年?这样一个“奴工式”的群体,为何会出现在资讯发达的一线城市近郊?至今,仍留在A-soul工作室的画手们又是因为什么?

无数的追问都指向工作室的一号负责人,刘某,一个代称为“哥”的人。

进养殖场

即使搬进养殖场后,画手阿朔也是被批斗改造最多的人。

有时批斗从一个问题展开。在工作室负责人刘某授意下,阿朔被问到一个终极问题:“你未来的生活,就是和眼前这些人快快乐乐地画画,永远幸福地在一起,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刘某是A-soul工作室的控制人,在内部他有一个唯一的代称“哥”。刘某和助手认为,阿朔始终“无法变好”,是因为对未来模糊。想清楚这个终极问题,就能一通百通。

除了工作量不达标,阿朔还在“说话”这一表现上长期不合格。最开始他被认为说话太少,有“向内向下的自闭思想”,后来他开始说话,但只是跟成员们扯闲天,被认为“向外但是向下”。

在“哥”的定义中,人的“意识”最好的状态是“向外向上”,这样能成为“最强大的存在”。阿朔就是标准的反面,“是最糟糕的存在”。

有时则直接动手。在几次被认为借上厕所之名逃避管控后,阿朔被当众宣布,禁止去厕所小便。另一位漫画作者立即响应,找来一个饮水机用的大号纯净水空桶,让阿朔坐在工位上,当众尿在桶里。

起初阿朔以为,这些对自己的批斗改造只是养殖场在“特殊时期”的“特殊手段”。在创业的草莽时期,这种模式也许更利于人与集体的发展。但一切总会过去。“哥”也时常跟大家说,工作室未来会搬到外地,会有双休和节假日。再等等就好了。

改造远比阿朔预计的更为持久。一些工作室成员后来告诉阿朔,他们目睹过针对他的各种改造,“你总是面红耳赤,不说话,巨内向”。还有人告诉阿朔,从某天开始,突然间所有人都找他劳动,“倒垃圾叫你,扫厕所喊你,喂狗找你”,即便是晚上在睡觉时,阿朔也会被叫醒干活。

有人曾问“哥”和他身边的人为何这样对阿朔,得到的回答是:他没有“家”的感觉。家,在负责人刘某嘴里是指工作室这个集体。

劳动改造持续一段时间后,一位成员看见“哥”找到阿朔,那些叫他干活的人也围了过来。“哥”在人群中央紧盯阿朔,只问了一句话:“你现在有‘家’的感觉了吧?”

作为工作室最老一批员工,阿朔是从2008年3月加入A-soul的,经历十数年的精神改造和凌虐,他已不太记得许多事。尤其是搬进养殖场后,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记忆更容易模糊。阿朔只能依靠一些有着相同遭遇的同事,来重新梳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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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院中的白色孔雀

养殖场地处的漷县镇东鲁村,在北京东六环开外,位处京津高速、京哈高速等四条高速圈出的正方形区域中央,距故宫46公里。2011年起,阿朔和其他几十个年轻人就这样和“哥”生活在名为“家”的养殖场中,和孔雀、火鸡、变色龙、乌龟、猫狗等动物们同吃同住,画漫画,承接外部的约稿。

A-soul工作室前成员小唐记得最初走进养殖场的场景。从北京市区出发,小唐坐八通线地铁,又转乘几十站公交车,再走很长时间的路,才能看见那扇写着“荣荣养殖场”的蓝色大铁门。

进门后,她首先看见院子里养殖的孔雀。一条向右转弯的主干道通向一间红黄色调的平房,红色坡面的屋顶下是淡黄色的墙面,开了四扇大窗,装修像农家乐。这就是漫画作者们的工作间,叫“大屋”,左右两边连接的屋子,是宿舍、厕所和厨房。

进入“大屋”后是一排装兔子的笼子,然后才看见电脑和人。屋子很乱,工位密集。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东西,地上有拆了一半的纸箱,白色瓷砖地面有灰黑色污渍和灰尘。宿舍与大屋的左侧相连。宿舍中有十几个上下铺,屋里一片漆黑。有人说,这是因为24小时都有人在睡觉,所以寝室窗帘从不打开。

后来小唐才明白窗帘不打开的另一层意味。养殖场五百平米的大屋里,24小时灯火通明,画画的场景是一部永不停播的连续剧。这里没有周六日,也没有上下班。所有成员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外,几乎都在电脑前画稿或进行劳动。

所有人都叫这里的一号负责人刘某为“哥”。“哥”告诉小唐,这里也没有漫画界常见的“主笔”与“助理”称呼,因为那是不平等的象征。家中所有人一律平等,没有分工更没有职级,只有“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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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的“大屋”与宿舍

以养殖场大屋为中心的“家”,后来出现在多名离职成员的漫画日记和控诉中,作为梦想与噩梦共同的起点。从2024年9月开始,漫画作者@真-柳堡在网络上发布一系列文章,控诉自己2008年起供职的A-soul工作室是一间长期压榨画手员工的黑工厂。之后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画手加入声讨。

许多A-soul工作室成员曾发自内心地认为,“养殖场奋斗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谛,外面的职场和人心是险恶的。”有人曾感慨,“这里是一个真正的追梦者互相帮助的地方。”无数人曾在“家”中下定决心,要成为伟大的漫画家。

更多的时候,工作室成员们感受到的是养殖场内难以言喻的怪异。在京郊养殖场的11年间,工作室没有注册公司,成员们没有社保、医保和工资,只有年底的“分红”。大多数人拿到的都是1万元到5万元的报酬,只相当于行业正常收入的十分之一不到。

“哥”解释说,大家不需要算钱,更不用存钱,因为“家”里会保障一切。

“哥”曾以讲课、训话等各种方式,在工作室建立三十多条规范。比如“禁止追求个人空间和小幸福”。衣服、手机、被褥、拖鞋等一切必需品,都由工作室统一发放,如果想买自己喜欢的款式,就是“意识有问题”。比如反对阅读,因为“书里的知识哥都知道,问哥是最好的,自己乱看容易走火入魔”。

成员们还必须听“哥”许可的音乐,看他许可的电影。摇滚和民谣都属于“堕落”“有毒性”的音乐,一人因此被教育,“你是个迷茫懦弱的人,听这个只会更加弱小。”GALA的《Young For You》和《狮子王》的主题歌曾被明令禁止。《天使爱美丽》等文艺片属于“感受性引导性极强”“向内向下”的电影。

养殖场的工作间大屋24小时外放着“引导好的意识”“向外向上”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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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中,成员们集中在一起看电视

睡觉前,每个成员都要和“哥”打招呼。如果在床上玩手机,被窝发出亮光,第二天就会被“哥”知道。成员们被鼓励互相监督与举报。在好几次三十个小时不睡觉,睡四小时就要被喊起来接着画画后,小唐开始一边流泪一边画画。她不敢大声哭。因为“哥”曾说过,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胆小”的象征。

加入工作室三个月,在一次谈话后,小唐被告知她还不够努力,“经常聊QQ,你在聊QQ的时候,别人都在画稿,比你画得厉害的人都比你努力,你怎么可能超过他们?”她因此将QQ中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删了。列表中只剩下工作室成员。

在工作量大到喘不上气的时候,她跑去问“哥”:为什么我喜欢漫画,喜欢画画,还是会觉得累?

阿朔最为困惑的一条规定是“工作期间禁止沉默”。成员们在最初几年被要求一边画画一边说话。刘某给出的理由是,这样能防止他们产生“向内向下的自闭思想”,且是一种成为高级漫画家的修炼,“要练习一心多用,画画只是手段,要像吃饭一样自然。”

无数次因被改造而极度痛苦时,阿朔都想起最初加入工作室时的一个时刻。在搬去养殖场前的2008年,北京太玉园小区的二居室里,阿朔和其余八个成员一起在卧室聆听“哥”的讲话。那段时间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哥”和大家一起同吃同住,熬夜赶稿,过得很苦。他想不通“哥”是为了什么。

在一片暖色的光中,“哥”说,他想要的很简单,“我就想看看死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在坟前,真心为我掉眼泪?”

这段话深深震撼了24岁的阿朔,一个在工作和恋爱上都还一事无成的人。阿朔自此想通,“哥”不是无所图,“他所图的,是人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后来即便有人表示出对“哥”的质疑,他也会出言维护,认为其中有“无奈与悲剧色彩”。

阿朔相信“哥”是个好人,一切改造,都是为了让自己“变强”或“变好”。加入工作室前,阿朔从苏州一所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做了3份文职工作,都没做下去,与同居两年的女友也濒临分手。刘某接纳了无依无靠的他。

女友多次跟阿朔提出,满口大话的“哥”是江湖骗子。一次,女友还发现刘某支开了工作室成员,独享了她送到工作室给大家分享的螃蟹。女友的质疑也未能动摇阿朔对刘某的信任。他试图让自己去靠近“哥”的要求,努力改变自己。

到2024年2月从A-soul离职,阿朔仍旧是工作室里的“失败者”,是“吊车尾的典型”。

这时,阿朔已经接受了将近16年的改造。

哥与家

没人说得清楚“哥”到底是什么来路,哪怕在A-soul工作十数年的老人也对刘某知之甚少。

在养殖场的大屋,随时随地发表观点的“哥”偶尔会谈及自己从前的经历。从成员们听见的叙述碎片中,能勉强拼凑出“哥”的人生:1980年生人,不是漫画圈的。当过工人,做过混混,可以在工地上轻松地把铁管弄弯,也曾在江湖上“道上有人”。脑袋上有个坑,自称被车撞过,有“白痴症”,“杀人不偿命”。疑似高中没毕业,却因为努力而练就很高的绘画技能,做过央美的老师。

没人看过“哥”真正的作品,因为他说他从不留,“画一张撕一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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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漫画作者桃仔画中的“哥”

坐在大屋的沙发上,“哥”的头发很长很乱,只在身后随便一扎,手里夹着烟,穿着拖鞋,说话时露出一排大板牙,牙齿很黄。在2012年加入的前成员沙沙眼中,“哥”看起来确实不是漫画家,而像胡同串里穿夏威夷衬衫的混子。说到自己的经历时,“哥”四周的老成员们总纷纷笑着附和,称赞他的厉害。

2009年,成立一年多的A-soul有了二十多个成员,工作室从最初通州太玉园小区里的两居室搬到皇家新村的一栋二层自建房中。搬家后,“哥”宣称要送大家一个“最好的东西”:一场必须全员聆听、每晚例行上课、持续五十天的个人演讲,内部史称“五十天大课”。

从当年4月11日开始,每晚七点,全员在一楼集合。“哥”坐在老板椅上,二十多位“家人”在工位上将椅子调向他的方向,工作室的二把手张某担任速记,记录下累计14万字的文档,人手一份。

在“核心”这一课,“哥”讲到了“家”的概念,首先提出一个思考题:“问,有什么原因可以让你们离开我?”

随后他自己做出回答。“我们是真正的一个家,谁也不会离开谁。我帮你天经地义,你帮我也是,因为本来就是一体。我因为这个家,完全放弃了两边的家,回家就好像看亲戚,我独立了。我都不记得我那个屋啥样了。”

“我们都是可怜人,无家可归的人。为了守护一个家,有理由勇敢坚强面对一切。这就是真实,今天就把这个伤疤揭开。没有比这个问题再真的问题了。”

“我能为了你们放下我所有的,你们能为了我放下什么?很过分的一句话吧,你敢选吗?……今天我话说这了,我对你们就没有一点保留余地了,我把自己逼到悬崖上了,我给自己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进入工作室认识“哥”以来,阿朔时常听他进行类似的表达。在讲述中,“哥”为了“家”与“家人”放下了自我,好像殉道者般无私。好几次讲课时,台下都有人落泪。

但阿朔是个例外。在“哥”讲话时,他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感动,更多感觉麻木。上大课期间,他几乎每堂课都会睡着,不得不掐自己。他希望自己认真学习,但“哥”一开始讲学,他就感到眩晕。

“哥”开始找阿朔单独谈话,这是阿朔被改造的发端。每当此时,阿朔都努力显示出一种凝重的状态。“哥”对此表示不满,因为被他单独辅导,是一种殊荣,他认为阿朔应该高兴。阿朔领会后,便强迫自己微笑。此时,“哥”又批评他虚假。

阿朔认为“哥”是无私的、伟大的,而不能为此而感动的自己是个“无法改变的错误”。他为自己的麻木而愧疚。他想要配合,却总无法给到“哥”想要的强烈反应。

不仅听课反应不到位,阿朔也难以符合“家”对“家人”的期许。大课期间,“哥”给“向内向下”的阿朔布置了自我改造的作业,让他每天走到每个人面前说话。阿朔站在“家人”们面前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勉强开口,也是扯扯闲天。“哥”越发地不满,将他的自我改造状态定义为“向外但是向下”,认为他不服从规定。

2009年5月6日,“哥”为吊车尾的阿朔开了一次批斗专场。

“咱们一直都是正剧,今天上演一出悲剧,为什么非要逼我杀人呢?阿朔,担心不担心我张嘴跟你说出一句话?”这是大课的第24天。“哥”开口说完第一句话,阿朔就知道情况不妙。

“哥”好像洞穿他的内心一般,咄咄逼人地发出反问,“现在是不是感觉到所有一切都那么沉重,巨大内心压抑的感觉有吗?到现在给你十多次机会了,每次都说最后一次,因为我没逼自己,这次我逼自己……我再给你十天时间,做不到,你不走我走,我把家都压上,做到皆大欢喜,做不到家都没了。”

阿朔被下了最后通牒。这一天,“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称他要和阿朔对赌,如果阿朔在十天内还不“改变”,“哥”就要离开这个“家”,让所有“美好的回忆”和阿朔的失败一起陪葬。

“你不是自己不能改变吗?我就把这个家押上,你阿朔把它毁了。所有人的希望,所有人的梦想,就因为阿朔你绝望了。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了,明白吗?”

“阿朔,好好记住这个感觉吧。现在知道悔恨是一种力量了吧?要想真的得到这种力量,我就让你真的悔恨。”

“现在知道了吧,这世界上我两种人都可以做,我可以为了所有人把你杀了,我也可以为了你一个人,把所有人都杀了。”

工作室中,伴随“哥”情绪饱满的发言,有人呜呜地开始抽泣起来,是A-soul最知名的漫画家之一极乐鸟。

这哭声受到了“哥”的赞赏。“男人就该有自己的性情,鸟,你不用控制自己哭的情绪,不用去调整,就冲你这个行为,你就过了95%了。你就已经长大一些了。鸟,去感悟吧,你的人生已经走上一条新的路。”

阿朔当众认罪了。事后作为“哥”眼中的模范成员之一,极乐鸟收到了一个任务:和阿朔打一架。

那天,在工作室外的院子里,“哥”站在了阿朔和极乐鸟面前,对极乐鸟说道:“你要是个男人,你要为了你兄弟好,就敢于做这个坏人,去打他。”接着,他又激将阿朔:“你是个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不要怂,硬起来。”

阿朔一把被极乐鸟按在了地上。

此后的内容,阿朔忘了。一位在工作间画画的成员敏敏,透过窗户看见了这一场景,他感觉那一拳打在阿朔身上的同时,也重重击中了他的内心。“原来这就是兄弟,原来这就是感情。你为那时候对于感情迷茫的我上了第一课。”后来离职时,他因此饱含深情地给极乐鸟写了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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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极乐鸟2009年的漫画记录了这场打架(左下角)

那段时期,阿朔感觉所有人都在为了他的改变而努力,而自己却油盐不进。他成了拖住整个集体进步的最大障碍。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所有人。

阿朔陷入极度的痛苦。但转念一想,他又认为痛苦是件好事。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时,“哥”就曾告诉他:越痛苦,越说明你正在成长,越说明你能变得强大!

热血灌输

离开A-soul的许多成员们认为,十数年间,工作室依靠某种标准挑选着成员,吸引着热爱漫画,且想要“变得更强”的年轻人们加入。

多年来,被吸引加入A-soul且长期居留的,多是“三无人员”:他们大多20岁出头,没有好的家庭关系(父母离异或亲子关系不和),也没有能承托自己的亲密关系(许多人都在刚分手时加入),也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或者还没进入工作阶段)。但这种归属感的匮乏与学历无关,工作室成员中除中学辍学、大专毕业的人外,也不乏名校毕业的高学历人士。

在早期的日记中,一些成员形容自己被工作室“收留”“拯救”,有了真的家。

漫画作者极乐鸟是其中的典型。在极乐鸟于网络公开发表的漫画自传《动物园年终总结》中显示,他的父母很早离异,父亲再婚生子后离家,继父在2007年患上癌症。同年,最疼爱他的姥姥也患癌住院,他和女友也濒临分手。

21岁的极乐鸟当时在一家图书公司做签约漫画家,因此认识了“哥”,也就是公司的负责人刘某。刘某提出,如果没地方可去,可以住在他的编辑部。

在当年的漫画日记中,极乐鸟记下了刘某向他说的话:“当时的我非常消极地面对着自己的梦想,直至一个人问我:你想改变吗?你想变得更好吗?……你能说你尽全力了吗?你把自己逼到过极限吗?你知道自己的极限吗?”

极乐鸟说自己想起很多已经被遗忘的过去。“当我在窗户的反光看到自己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时的梦想。”

“我大哭了一场。于是我的路第一次发生了改变。热血灌输在我的体内。”

刘某的话成了极乐鸟改变的契机。在那段时间的日记中,极乐鸟渴望着通过漫画变强,“那段日子比任何时候都热血,我迫不及待想把《单细胞》弄出来……当然也依旧在睡觉和去医院的路上挡住脸大哭。那时我只告诉自己,只要扛过去,我将无比强大!”

极乐鸟开始为自己定下“不可能完成的计划”:2008年一年画1000页稿子。此后,他的睡眠时间从每天12小时以上锐减为6小时内。

之后在以工作室日常生活为蓝本的漫画《动物园》中,极乐鸟成为了主力画手,奠定了A-soul工作室对外热血友爱的形象基调。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画面,是一位以极乐鸟自己为原型,手指向画面外的少年,旁边配上火红的文字,“今天你热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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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极乐鸟2008年创作的第一期《动物园》封面

《动物园》由A-soul工作室成员一人一期的方式轮流更新,阿朔只画了一期,拖稿了三天。他的画风和极乐鸟截然不同。极乐鸟的画面和文字常用鲜艳有冲击力的红色,阿朔则偏爱沉静的淡黄和深蓝。

其他成员画下的他们也呈现出两个极端:极乐鸟常穿红衣,表达自己对漫画的热爱和疯狂工作的干劲。阿朔则穿蓝衣,在集体行动时站在画面边缘,总在摸鱼、健身、抖动胸肌,或突然给过生日的成员送上一张贺卡,为对方留下特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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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成员们笔下的红色极乐鸟(上)与蓝色阿朔(下)

后来翻看极乐鸟那几年创作的漫画时,阿朔发现以刘某为原型的漫画形象在极乐鸟的笔下不断变迁。

在极乐鸟2007年的作品《单细胞》中,刘某是弯折眉眼的“搞笑大板牙”,在A-soul创立后的2009年,这形象则变得严肃,化身为“热血大板牙”。到2010年,刘某进化为眉眼犀利的“秀发老大”,直至2011年《暴走邻家》开始在《知音漫客》连载,作为被称为“神秘人”的红发美男出现,刘某被设定为“可以一眼看穿人的全部”,道行高深莫测。

与此同时,极乐鸟的工作强度也不断提高,直逼生命极限。在《知音漫画》2012年刊上,极乐鸟写下了自己的新年愿景:“2012年经历了赶稿强度最大的一年,终于知道自己的熬夜极限可以更上一个台阶……新的一年里我要努力让自己更忙碌一点。”

工作室一位成员因此想到了乔治奥威尔的经典小说《动物农场》。其中有一匹叫做拳击手的马,常挂嘴边的台词,只有两句话,“大哥永远正确”和“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

作为极乐鸟的对立面,阿朔仍旧积极不起来。但他尝试着“成长”。

2009年12月,“哥”提出要让整个工作室充满他想要的氛围,阿朔被安排负责设计一块“精神词板”:在一块124X243cm的KT板上,把“哥”日常输出的精神和话术总结成几十个词。

为了总结“哥”的精神,阿朔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下这些词“应该给观众带来的感受”和“应该避免带来的感受”。在“应该避免带来的感受”一栏,他写下了:传销、邪教、洗脑、疯狂英语、狂热、暴力、煽动性、崇拜、偏执、宗教。

一口气写完这些词的瞬间,阿朔感到淋漓尽致的畅快。而后他告诉自己,这些观感都是“不正确”的,是要加以回避和对抗的。抬头时,工作室的墙上,极乐鸟画出的各种形态的“哥”,在一片火红的光晕中,正目光逼人地看着众人。

伴随刘某形象在漫画中的越发完善和极乐鸟工作热情的逐步高涨,“哥”的权威也达到顶峰。经历太玉园小区的二居室、皇家新村的自建房和铁路货场,2011年,工作室成员全体迁移至位于北京通州东鲁村的荣荣养殖场,开启了与动物同吃住的生活。

阿朔也开始得到“哥”的认可。由阿朔手抄的“金字塔”理论曾被贴在墙上,由他绘制的巨幅LOGO一度是工作室的象征性图腾,他做的精神词板也让“哥”觉得满意。

在“哥”热切的目光里,阿朔晋级成为A-soul的九大元老之一。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时,“哥”就曾告诉他:越痛苦,越说明你正在成长,越说明你能变得强大!

新造的人

讲述少女追逐漫画梦想的作品《暴走邻家》从2011年开始在知名杂志《知音漫客》连载,为A-soul在公众视野中打出了名气。

那段时间,许多加入A-soul的人都是《暴走邻家》的读者,也是极乐鸟的粉丝。但许多读者至今才知道,漫画中有位被设定为全知全能的“神秘人”形象,就是以刘某为原型。

以极乐鸟的画为介质,“哥”的思想开始突破“家”的限制,向养殖场之外传播,在一代读者脑中留下印记。越来越多人想要加入A-soul。

一位曾在2014至2022年加入工作室的前成员小圆,做了一张图来描述那时的A-soul吸引新人的原理: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洋中(边缘年轻人的个人困境),一群小鱼(新人学生),朝着唯一的光亮(明星作者、漫画梦想)进发,却未曾注意,等待他们的是一张带着尖牙等待吞食的大口(养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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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的大屋修建时期

小唐正式加入A-soul的时候只有17岁。2015年2月,高二的她辍了学,从内蒙古买了张火车票来到北京。

她是一个人来的北京。父母离异后她跟随父亲。那年,父亲重组了家庭,想把她送给姑姑寄养。那段时间,她又爆发了和母亲的争吵。几番折腾下,小唐告诉父亲,“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因为喜欢《暴走邻家》,她很早就在网上了解到作者极乐鸟所在的A-soul工作室,于是报名加入。站在养殖场蓝色铁门前,她无比兴奋,想到许多喜欢的漫画作者都在这里,她紧张得像是在追星。

后来小唐只记得无数个突然惊醒的夜晚。只要有人来宿舍,轻拍一下她的被子找她干活,她就要赶紧从上铺翻身下床,跑去隔壁的大屋工作。

2018年加入工作室的老K,对工作量的递增印象深刻。因为加入第一天就画了十一二张稿子,他很快得到“重用”。后来,他每天要画的稿子越来越多,有段时间一直维持在20至25张,而普通漫画工作室的速度,是每人每天4至8张。

老K开始连续好几次48小时工作不睡觉。因为巨大的赶稿压力,他在二十出头开始有了白发。

小唐逐渐也发现工作室和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场景不同。在《动物园》中,她看到作者们时常打打闹闹。但养殖场的真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她曾询问组长,什么时候可以休息?对方说,“你画完了就随便玩。”当她终于交稿打开视频时,又被前辈抓去训话说,“你现在休息,别人却在赶稿的时候看到你看视频,别人怎么想你?”

她这才明白,“画完了随便玩”的意思是,永远不可能画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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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漫画作者桃仔的回忆录

然而在养殖场,需要操心的不止是漫画,还需要学习“哥”的思想和“家”的规定。刚进工作室时,沙沙对很多规定感到不解。比如有一条是,不能说“我觉得”。“哥”在讲话时解释道,年轻人不懂什么叫自我,所以就不要有自我,安心画稿,该有的都会有。

在厨房给狗做饭的时候,沙沙和另一位新人交流困惑,“为什么不能说‘我觉得’?那可以说‘我感觉’吗?禁了‘我感觉’,还有‘我认为’,‘我以为’……”

因为每次不理解规定都要问一句“为什么”,沙沙又受到前辈的敲打,被拖去谈话,“你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

在那时的养殖场中,讲完五十天大课的“哥”,很多时候已不再是自己精神的前线布道者。前期听了课的老成员和改造成功的新成员,会自发地将精神传递给新来的人。

每个元老都成了“新造的人”,除了阿朔。针对阿朔的改造仍旷日持久。

在养殖场的鼎盛时期,阿朔再度成为负面典型,被批评的恶劣行为越来越多:他无法完成组织期待的工作量。睡觉时因为怕“头”被监视,他把被子盖在脸上。他画画时仍然不说话,继续“向内向下”。

“哥”为阿朔定制了一套全新的改造方法,类似于“游街示众”。

他被安排到一个狭小的临时工位,在大屋的一条出入要道上。“哥”鼓励所有人共同帮助改造他,监视他,举报他。如果他在座位上掏出手机,或在电脑上摸鱼,过路的人都可以告诉“哥”。

那段时间,在集体的热情下,就连阿朔回宿舍睡觉前看了多久手机,刘某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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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阿朔坐在临时工位,地上是花生壳

在临时工位坐着时,阿朔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紧缩,僵成一团。他曾不停地吃花生来缓解压力,花生壳散落一地。

恐惧仍未减退,他就躲到厕所去吃花生。厕所的环境不堪入目。四处都是烟头、尿液和浓痰。垃圾桶沾染着排泄物的纸团堆成小山。曾有个女生告诉阿朔,她每次蹲在这里时,都很担心这些纸团掉在头上。但阿朔只有在这里才能放松。他疯狂地在厕所吃花生。

这项唯一的放松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哥”在开会时作为笑话当众讲出。

后来,阿朔不敢去上厕所。他在座位上憋尿很久,最终患上伴随至今的前列腺炎。

也许出于一种朴素的正义,有一位刚来不久的新成员,每次路过阿朔的身后,都要扬起手来抽打一下他的脑袋。

2017年,由于长期难以改造,阿朔被“哥”移交给他的伴侣“姐”,生活受到更严格的管辖。

这次,他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被清晰规定,如厕超过十分钟,就会有专人去厕所看他。“家”里发给阿朔的手机也被没收了。好在,阿朔还有一部备用机,是他自掏腰包买的锤子手机。晚上在工作区时,备用机一不小心露出了光。

“姐”发现后暴怒,当场在阿朔面前夺走,将锤子手机砸碎在地。阿朔的朋友勺子站了起来,想拦住姐,没来得及。旁边一位女生被吓得哭出声来,又被另一位成员责骂:你现在哭,不是显得“姐”是个坏人?

那段时间,阿朔开始做噩梦,连续两个月出现鬼压床的症状。

有一天,他感觉自己身体从宿舍床上慢慢垂直腾空,漂浮在空中,然后“嗖”一下平移出去。他跑去告诉“哥”,说想去医院看看。

刘某说,这个不用去医院,让你姐帮你叫一叫就好了。他说,“姐”会叫魂。养殖场中曾有狗发烧,也被姐叫过魂。

回忆时,前成员沙沙不知为何想起一条小狼狗,是“哥”从外面领养回来的。因为没太受过训练,它在吃骨头时咬到了人。“哥”打了它两下,又拿起那根骨头,放在狗鼻子前闻一闻。又继续打两下。他说这样狗就能记得了。

一次,工作室核心成员韩超放老鼠药,不小心毒死了一批狗。一些曾经和它们有感情的成员在大屋里低低地抽泣。

“这些动物的生命根本就不重要。”

“哥”走进屋里,再次讲起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胆小”的象征。他禁止大家为狗难过,“这个事情,谁也不许再提。”

有位作者曾因为喜欢一只黏人小猫,而将它养在工作间中。后来,不知为何,猫被送进养殖场的集体猫屋,关进铁笼。那是一间和作者们居住场所相差无几的红顶黄墙养殖房。三四个1.5米高乘60cm宽的绿色铁笼里,关着十几只猫。

一次,外部漫画作者小柴过来探访猫屋。开门的一瞬间,她感觉肺部在灼烧,像是在闻烧辣椒的味道。几个被用作猫厕所的敞口塑料盒上,变干的猫屎成了新的猫砂,其上又堆上新的猫屎。层层叠叠垒起来后,屎尿结成水泥地一样的厚块,散发出浓烈的气味。

久未见人,所有的猫都狂躁起来,在笼中左右徘徊、蹦跳,撞击铁笼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介绍人对小柴说,有只猫你千万别碰。是那只从屋外送进来的小猫。被关进来几年后,这猫开始见人就咬,曾有作者被它咬得鲜血淋漓。大家都说这猫疯了。

阿朔说,有些“幸运的猫,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间猫屋中,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它们的娱乐是互相攻击,或者玩自己的屎。

无法逃离

“家”中最热闹的时刻,是过生日。

第一年进去时,小唐被暗示说,“你刚来就不搞你了,跟大家混熟的才会搞。”她因此旁观了另一位男成员过生日的全程。

晚上,等人齐了,“哥”大喊一声“今天有人过生日”,“家人”们就开始行动。

主角被带到大屋左边,用绳子绑起来后撂倒在沙发上,嘴里塞上一根棒棒糖,所有人围着挠痒。第一轮结束后,还有第二轮。被搞完的人会成为新的动手者,而被搞的人,极有可能是上一轮动手不够积极的人。

等女生散去后,有的男生会被扒掉裤子,被其余男生一起撸管、拍视频。小唐在的4年间,女生也未能幸免,不过动手的人被换成了所有女生。

看到这一切后,小唐从来不敢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日。

18岁生日那天,她不敢庆祝,偷偷跑出工作室在村里给自己买了一个小蛋糕,做贼般地吃掉。蛋糕是带塑料包装的那种。

后来,“过生日”逐渐演变为一种集体暗号。如果有人被“哥”视为“最近状态不好”,他就在屋里发出指令,“给他过生日去!”

阿朔印象最深的一次“过生日”,是在“哥”的指挥下被很多人持续几十分钟摁倒挠痒。有人把指关节屈起,向他的肋下猛钻。这是“哥”曾现场向大家亲授的技巧,说这样会把人弄疼。

在沙发上,他从笑到哭,再从哭到笑。周围充满了“家人”们的笑声。他无论如何求饶都停不下来,几乎窒息。有一瞬间,阿朔突然觉得自己被释放了,因为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

停止后,他浑身红肿,酸痛感几天不消。

后来,阿朔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服从性训练。通过冲破肉体的界限,个人的精神,也成为可以被集体随意践踏的存在。加害与受害的身份如滚轮般调换的过程,则干扰了人们对自身行为的认识。

过生日时搞与被搞的轮转,是养殖场内部关系的缩影。

因为成员们需要互相监督和辅导思想改造,一些曾经的朋友不再平等,变成上下级关系。阿朔早在工作室成立前就认识的朋友勺子,后来被刘某点名成帮助他进步的引导者。

一天在工作室中,阿朔的情绪崩了,他哭着问勺子,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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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冬天,养殖场院中雪景

养殖场甚至规定了成员们建立关系的方式。2013年,二把手张某曾在公开访谈中提及养殖场的婚恋模式,是“把小家容纳到大家”:“团队成员有了家庭,一般会把家庭融入进来。如果谁交了女朋友,最理想的状态是把这个人容纳到我们的团队,这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考验吧,我们甚至愿意把大家的父母都容纳进来。”

阿朔发现,张某和刘某不会明令禁止成员们和工作室外的人恋爱。但在实际结果上,十六年来,所有没有在内部发展,或没将恋人纳入内部的亲密关系,全都分崩离析,无一例外。

刘某表面持鼓励态度,但一旦有人恋爱,他就会开启一场灵魂叩问:你现在人很好了吗?就你这样,配得上人家吗?你能给别人幸福吗?

即便扛过这轮叩问,成员们也会发现,因为超长工作时间和人身自由的限制,大家没法和养殖场外的恋人相见。

即便在内部结合的关系,也要经过刘某的批准。一位在2013年下半年间加入过工作室6个月的前成员三三,曾目睹一个荒谬的场景。一天晚上,在养殖场的大屋沙发开会时,刘某说,极乐鸟和女朋友,不经过他的同意,背着他做了第一次。

三三的瞳孔地震了。她从2008年就开始关注A-soul,是工作室的全员粉,这些作者是她“一直以来画画的动力”,而加入工作室就是她曾经的梦想。她想不到,这些让她敬仰的漫画家,竟然连性行为也要经过组织批准。被批评后,极乐鸟和女朋友笑嘻嘻地抱着刘某的大腿,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六个月后,三三离开了A-soul。从此再不想画画了。

许多人对刘某的观感很差,却又没有选择离开,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对二把手张某的信赖。在漫画业界,大家总有一种印象,说张某90年代就开始做漫画杂志的编辑了,是专业的前辈,更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工作室不少人看过张某关于漫画的热血发言。在一个已经消失的古早论坛,张某早在2001年就开始以“阿提拉”的网名发表关于漫画行业的评论,为理想振臂高呼,“我们必须坚持这种不媚世俗的病态……才能成为合格的漫画人,才能始终为了梦想冲动!!!!!!!”“我们应该认识到,为漫画努力的日子,漫画给了我们很多,我们比更多的同龄人充实和高贵!!!!!!”

二把手喜欢用六个感叹号结尾。许多曾对刘某感到怀疑的前成员,都表达了一种想法:刘某可能是个神棍,但张某明显是个“明白人”。如果张某对刘某顶礼膜拜,那就只能证明,刘某有真东西。

后来阿朔才知道第一批元老级成员,几乎都是因为相信张某才开始接近刘某。第二批作者及后来的“新人”们,则大多是第一批作者的粉丝或朋友。

“我呆得很难受,但他比我聪明有阅历,他都觉得没问题,那肯定是我的问题。”看到一位敬仰的漫画家围绕在“哥”的身边时,阿朔最初曾这么想过。

曾有一次,阿朔因为压力太大逃出工作室,去朋友家里住了两天,被刘某找了回来,“你现在状态不好我可以理解,哥永远不放弃你。”

许多离职成员都表示,离开是困难的,而回去却是容易的。对于许多第一份“工作”就在养殖场的年轻人,尤其是未成年人而言,他们不相信自己离了“家”能在外面独立生存。

正式提离职时,“哥”会抓人进行长时间挽留谈话,最长一人被挽留了9小时。最后,他会对在职者不遗余力地述说离职者的悲惨生活,强调外部世界的危险。一些离职人员,在走前被要求写下数万元不等的欠条,用以偿还在“家”里的开销和费用。

小唐记得,在养殖场中,“哥”几乎每天都站在大屋门口与外部世界连接的路口处,向大家说“外面”的黑料。

如果最近业内有哪位作者画得好,他就说那个人是个疯子,“意识”出了问题,“已经快完蛋了”。哪个工作室曝出“合同诈骗”的问题,他就会说你们真幸运,合同都在张某那里,“家”会办好一切,什么都不用操心。

每当此时,张某总是点头称是。二把手积极响应一把手,在领导和普通成员之间转圜。

老K曾在离开工作室后,又回去过一次。他发现自己离“家”之后仍然迷惘。“躺平”一年后,他去自驾游玩了一圈,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发现自己的生活习惯、工作习惯与社交关系都被建立在养殖场中。相比“外面”未知的人生,至少那里的生活足够确定,有人安排。

另一位工作室成员说,他喜欢将“自我”放在“哥”的手上。

日复一日,养殖场的日常编织起一张幻梦般巨大的网。生活其中的人们不知觉中,也成了网的一部分,血液和精神在其间流淌。当“家”与“家人”已不分彼此,一个个被吞噬的自我也成为整体,形成更温暖的家,编出一张更滋养的网。

许多漫画作者就这样,在“家”中生活十数年至今。其间,工作室有七对内部夫妻结婚,三对生育。刘某为两对夫妻举办了集体婚礼。养殖场陆续分出几个单间,供婚育的人们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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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屋外,成员们晾晒的衣服

梦醒时**

再等等吧。抱持着愧疚和痛苦,阿朔才发现等了十年。在养殖场中,他好像忘记时间的流逝。他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走向衰老,从24岁青年到40岁的中年,胡子拉碴,皮肤松弛,生命已经游走到一个危险的刻度。

到2019年,工作室终于搬去武汉,成立公司,开始为员工缴纳社保,按月发工资。新公司在工业园区的办公楼中。成员们也从集体宿舍搬去单间,两人合住一屋。刘某有了独立办公室后,时常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他不再时常讲话。

阿朔发现工作室成员们在武汉开始自由交流。曾经在养殖场集中工作和生活的密闭空间中,每个人讲的每句话,都能被各种人听见,不只是“哥”,还有会向“哥”举报的成员。

离开京郊养殖场后,许多被遮蔽的信息开始流通,不少是关于钱。2018到2022年中断续的三年间,老K画了超过两万页稿子。他按照后来的行情来算,每一页漫画他所负责步骤的稿费均价在90元~140元间。算下来,他应该在市面上能拿到230万元稿费。而他从刘某那里拿到的“分红”,是15万元左右。

而A-soul作为业内一线工作室,在当年泡沫红利期,能拿到的稿费预算远超一般水平。大部分作者也没有作品版权。在2019年前因为没有公司,且作品多为网文改编漫画,大部分作品的实际控制权、平台渠道都在刘某和张某个人手中。

松动的工作室成员们共同的问题是,钱都去哪儿了?

其中一个答案指向在养殖场的模型屋。后期,刘某曾建造一间足有篮球场大小的仓库,其中排满货架,模型的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只能说模型店老板来了,也只能喊一声卧槽,并以为自己是来进货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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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养殖场中堆积的模型

一位加入工作室十年的前成员小古,与多位模型业界人士沟通查证,根据旧照片对刘某购入的模型进行估算。他看见的不同模型,总数达一千多件,单价从几百元到八万元不等,总价值在100万元以上。多数都是“哥”在养殖场期间购入。

此后,许多成员才知道,在养殖场中那些随处可见的小手办价格至少四位数,无人问津摔倒在角落、爬满苍蝇的模型,是几万元的限量版。纸箱里的不明杂物,许多是玩坏的模型残骸。

工作室成员们开始意识到一种双重现实:在自己住在散发霉味的集体宿舍;在经常出现老鼠的厨房做饭;在锁坏了也没钱修,以至女生洗澡时有男性直接进入的集体浴室中洗澡的同时——“哥”买入了挂在自己名下的豪车,买入超百万元的模型,并在未告知集体的情况下进行着大额投资。

听闻这些讯息,阿朔也没有决定离开。因为他始终认为“哥”是个好人,“要建立和维持一个乌托邦,要让所有人满意,在现实层面太难。”他觉得自己应该体谅“哥”。直至发生了一件事。

曾有一位元老B去刘某办公室问过钱相关的问题。从办公室出来后,他们成了刘某口中的分裂分子。“家”的氛围自此不一样了。阿朔发现,刘某的精神变得非常紧张。他开始向所有人传播元老B的坏话,说他要分家,要拿钱。许多人因此疏离B。

一天,刘某把阿朔和女友阿珍叫到家中,问,你们知不道发生什么事了?

屋子里坐着五个人。张某和刘某坐在中央沙发,三位元老坐在左右两侧的小沙发和板凳上,是极乐鸟夫妻和韩超。刘某用告密般的声音,轻轻地对刚坐下的两人说,“十几年了,我终于知道家里的内鬼是谁了,是B。”

阿朔感到震惊。数年前,早在知道工作室之前,阿朔就认识了B。B是一位有漫画理想,善良、聪明又努力的漫画家。他1998年就开始画漫画。2006年开始,在行业发展高峰期到来前,他和许多人一样经历原创漫画的低谷期。他想知道漫画的未来在哪里,因此背着包,全国各地流浪,去见不同的作者与编辑寻找答案,最终认识了张某和刘某。

在B眼中,刘某是和其它漫画家都不一样的人,他觉得刘某很脏,从里到外都脏,而漫画家们都太天真和干净。但他想漫画的希望可能就在这里。

自始至终,阿朔知道B是真正信任“哥”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哥”否定了B,就是否定了所有人曾一直相信的一切,等于否定了自己。

刘某说,这十几年,B一直在向大家传递“不好的思想”。阿朔环顾一周,仔细端详屋中三位元老的表情,每个曾受到过B帮助的人,此刻都神色夸张地表示赞同。从“哥”那张此刻最具戏剧性的脸上,阿朔再看不到人生的真谛。他联想到马克吐温的讽刺小说里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不再相信“哥”。

元老A与B离职后,刘某向全部剩余人员宣告一个消息:A和B拿走了200万元,所以今年公司发不起钱了。后来他反复提及此事,数字却一直在变动,有时是200万,有时是300万,有时是5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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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0年,一位漫画作者在烂尾楼上憧憬未来

2024年2月,阿朔提出了离职。B被称为内鬼的那段时间,阿朔刚好在看书和电视剧。工作室经由武汉搬去海南后,他和女友阿珍单独住在一室一厅的房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柜。那个冬天,他看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读库》的《互联网与中国后现代性呓语》,还有封建帝王时代背景的电视剧《天下长河》。

他从未想到,自己能在封建社会故事的权斗、党争、监视中收获如此多共鸣。在看《天下长河》导演张挺的访谈时,一句话让阿朔印象深刻:“所有皇权体系之下的帝王,无论有什么丰功伟绩,本质上都是极度自私的。”

重新品味刘某曾经的种种发言时,他有了和当初完全相反的感受。“哥”曾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样东西:100%的信任和理解。“其实要了这两个,就等于要了一切。”

离开养殖场的第一个月,阿朔一直笼罩在被监听的幻觉中。多位离职成员出现精神问题。有人蜷缩在马路上试图结束生命,有人被确诊精神分裂,有好几人患上双相情感障碍或抑郁症。

曾反复两次进入工作室的画手老K,离职后再也不想画画了。看到绘画的板子,他就想到养殖场的日子,胃里发酸,恶心感在体内翻滚。他确实吐出来过一次。离开后的这两年,他总共只画了三四张插图。在“家”中的两年,他每天被要求画20张以上,一个星期才能洗漱一次。他感觉自己在那里画尽了一生。

阿朔正在拿回说话和思考的权利。曾经他常被逼问,“你在想什么?不要思考,想什么说什么,立刻!”因此只要不够正确的念头,阿朔都不再想。离开工作室后,阿朔重新练习说活。最初他的心脏总是缩成一团,喘不过气。他固执地大声谈论一切,甚至骂骂咧咧,坚持许久,幻觉终于慢慢消失。

最近几天,阿朔试图重新学习感受“情绪”。在“家”中的16年,阿朔很少崩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淡漠麻木的人。如果不是其他成员提起,当初那些痛苦万分的日子,他早已忘却许多,包括那场曾令他失魂落魄的公审。

鼓足勇气的他重读了当年的会议纪录。“第二十四天 2009年5月6日周二 绝望”,在这堂名为《绝望》的课中,他看见曾经的自己与“哥”的对话。

“有啥话说没?今天可都是为了你。”

“有话!……”

“你现在还有犹豫,还有恐惧。”

“请大家相信我一定能做到。请大家相信我。”

“哥”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以阿朔为案例,这天,所有人都听到一段课程总结:“从你们踏进这个门起,你们就与普通人无缘了……我等着看一个好的结果。我等待着太阳的升起,乌云的散开,彩虹的出现。那一刻是最美的,会成为永恒。”

再次重读当天的记录,阿朔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委屈,就像那些黑暗的日子,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确诊,是在一周前

By: Steven
19 August 2024 at 23:25

昨天去医院做了临床心理科首诊,

上面这半句话是一周前的周二写下的,然后就搁置了。过去这一周,像一团粘稠的浆糊推着我滚动,从拿到确诊报告,到休假,到去海边,再回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两天,直到现在还觉得无力。

我想事情应该从头说起。

上上周六的下午,送完小柒去舞蹈室后,我和筱烨在咖啡店里聊起我的「病情」,其中提到前一晚见朋友时,他建议我还是要去医院看看,于是就预约了周一上午的号,去附近的中心医院做一次完整的诊断。这就有了周一的心理首诊。

网上挂号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挂号和缴费,到现场就直接找医生。但是需要现在科室门口的报道机上报道一下,它才会录入系统,在医生的电脑上显示。医生会要求先去自己测量一下血压,然后开始面诊。

这是我第一次看心理科,医生也会问我,为什么会想来看心理科,是有什么原因或者事情导致我想来就诊。我当时觉得有点拘谨,或者是紧张,所以不停地看筱烨。她是我要求陪我来的,看到她我也感觉好一些,就开始和医生说,这一两年如何状态不对,近一年如何更严重,我们俩是怎么聊到觉得情况不太对劲等等。医生会不断问一些问题,关于身体是否有不适、有没有什么强迫行为、幻听幻觉的现象等等,她有个大致了解之后就开了一张单,上面有 10 项测量表。

在医生诊室的隔壁,是一间独立的测量室,但有门和医生诊室连通。

医生告诉我,测试量表如何开始、如何表示结束,作答时不要多想,尽快选择。正好前一个人出来,我就问医生,完整做完要多久,她说要挺久的,起码半个小时以上。然后我让筱烨离开这个房间,关上门,我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开始答题。

这 10 个量表中,除了有 2 个内容比较少,大概只有十来题吧,其余 8 份量表的题目数量都在 80+~160+ 之间,每当我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吧?」的时候抬头一看余量,总是惊叹「怎么还有?」。题目涉及的内容非常多,有直接关于心理状态的,也有很多通过一些场景的选择来旁敲侧击的,还有一些数理逻辑的题目来确认智识是否清晰的,整个过程全部作答完毕,我看了一下时间,50+分钟,将近一个小时了。

我保证我每一题都是如实作答了,但到后面,我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个超长的测量表给弄得没精力多想了。有些光是题面就六七行字的,完整看完都要好久,或者干脆连续几题都是这种超长的题面,光是阅读就已经消耗掉我不少精神,最后答完时,真的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 10 套量表最后会输出一份好几页的报告给医生。

医生的意思是,情况已经挺严重了,但我有要积极解决的意愿。通常来说,治疗周期需要持续半年,配合吃药和心理治疗。一开始我不太愿意吃药,医生也就没开,后来下午去找前台给诊断书盖章时,我觉得还是先尝试一下,于是又找医生开了药。因为不确定效果,所以只开了一周,先观察。同时筱烨也帮我问了医生,确定了我目前的状态就是重度抑郁症。

讲真,这次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应该说,我并没有任何感觉。

拿着这一堆报告、单据和药走出医院,筱烨提议去附近坐会儿,我们就来到了与一座佛寺一河相隔的咖啡店。她带着电脑工作,撸撸店里店外的猫咪,和店员聊聊天。我没有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反而感到「时间紧张」,因为有好多 To Do List 还卡在各种阶段。

前一个周五和朋友聊的关于工作的事,也不断在脑海里盘旋,过去这一周里,就算在海边,也依然有很多想法在不断地汇聚出来。虽然在休假,但却感觉到时间更不够了。

高中的好朋友问我确诊后有没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我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她说她八年前确诊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可以理直气壮了,是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

重新认识自己?重启人生?或许吧。

我看着孩子们在海边堆出来的「堤坝」正在徒劳地抵抗着正在涨高的潮水,一次次地帮他们挖排水渠、堆高墙体,再一次次地看着海浪冲击脆弱的「建筑」散成一片。心中并没有觉得人类文明多了不起,反而是觉得很无奈且可笑,这是明知道无用的事,却还一遍遍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不断精湛自己的建筑,优化结构和思路,去抵抗这一股完全不可能抵挡的潮水,明明换个地方,哪怕往上挪一米,就平安无事的。

「人类的文明也就这样了。」我对筱烨说。

「那就不刺激了」

「无聊的大人」

高中老友记说道。

我也赞同她这种看法,但真要说在无浪之地挖洞和在浪头筑堤里二选一,说哪个更有价值和创造力,我是觉得它们并没有高低的。两种都可以结出花来,但你无可否认,浪头所消耗掉的大量精力,在五米开外的沙地上可以做出更精致的东西来。

不可选时,都可事杰作,但选择立于危墙,又平白浪费了许多。

但艺术,不也源于「无用」和「浪费」么?

确诊那天中午回到家,儿子见我在床边坐下,就把正在听的故事按了暂停,问我:

医生怎么说?确诊了吗?

嗯,确诊了。

是什么病?

抑郁症。

那他给你开药了么?

开了,一个星期的份量。

嗯。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关心这件事。下午送他去舞蹈室的路上,本来还打算问他,你觉得爸爸爱你吗?后来我想想觉得没必要问,他能发自内心地关心我,主动询问我的情况这就说明一切了。我们给他的爱,会反过来滋养我们。

生病的,不只我一个。

阿渚和铮铮在夏至白的帐号上投入的精力也在不断透支他们,俩人肉眼可见的比两年前要憔悴。尽管已经是平台头部主播了,也极为罕见地带得动很高价值的东西,但关于未来、流量、流水、经营、亲情、关系的各种困扰,真的可以把人压得透不过气。

「我原以为他变了,但其实是病了。」

筱烨跟他俩说起这句话时,我还是满感激的。如果没有她的理解和支持,没有她和小柒在,我可能不知道哪一次头一热脑一晕就平摊在地上了。

不过近几天晚上都没睡好,不是跟朋友们熬夜聊天,就是睡得不踏实,结果今天下午在健身房真的练躺下了。大熊适时停了体能转做力量,但我还是感觉挺累的。不过筱烨说我自从开始健身,人就变得平和多了,但其实也不太分得清,到底是健身的原因,还是药物的原因。

但有一点是清晰的,自从吃了药,每天放的屁都变多了。

买了个预售中的字体

By: Steven
19 July 2024 at 20:14

「明净黑」是一款等线黑体字,灵感来自于民间机械雕刻牌上的告示字型。

它集结了美术黑体字和机械雕刻字手工感的特点,当中竖弯钩的大幅度圆弧造型是此款字体的显著特征之一。

明净黑在风格造型上参照了传承字形的写法。当它放大作为标题来使用的时候,黑体字的特征会十分明显;缩小作为短篇幅句子排版呈现的时候,又会有手写字的优雅感觉,而且非常适合一些艺文类空间用作告示字。

这是我在小红书上的第一次消费。

因为如果喜欢一件作品,不希望它夭折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早点用钱投票。未来等这款字体正式发布后,我会把它应用在《设以观复》和《荒野楼阁 WildloG》之中。

一张封面引发的内核更换

By: Steven
28 April 2024 at 18:29

我把博客的模版换了,更简洁,但更好用了。

事情要从「播客封面的输出事故」开始。

我在播客后台上传的一张 1600×1600 的封面图,在通过 RSS Feed 分别同步到小宇宙和 Apple Podcast 的时候,出现了不显示或被识别成「未提供」的状态。小宇宙的后台能看见,这张图是抓到了的,但在播放页没显示;而在 Apple Podcast Connect 的后台就直接识别为「未提供」。同样的源我也尝试给到 YouTube,能抓到,能显示,但非常模糊。

第一时间我就认为是博客那头的设置问题,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呢?实在是太多年没有折腾过博客的模版设计了。每个菜单我挨个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有个「摘录」的开关打开了,它会限制 Feed 分享出去的是完整的一篇还是只有局部的内容。这确实有影响,它导致小宇宙没抓到全文,在单集详情页里只显示了第一段话,后面还跟一个无法点击的跳转的纯文字「阅读更多」。关掉这个开关之后,小宇宙也马上就更新,能显示全文了,但封面依然没有显示出来;Apple Podcast 那边完全没动静,别说更新了,就是搜索都还搜不出来,但明明已经发布了。

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的设置不对,就上即刻问了一下。很幸运的是,小宇宙的小伙伴立刻就开始帮我找原因。在几经周折后,最终联系上了小宇宙的技术同学,他给我看说托管源输出的图片尺寸只有 180×200 px。这就很明确了!

https://suithink.files.wordpress.com/2024/04/vol-0000.jpg?w=180&h=200&crop=1

但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翻遍了整个后台,都不存在一个设置 RSS Feed 输出封面尺寸的地方。别的朋友也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况且,一张正方形的图,就算是缩略图也应该是正方形的,比例变了又是为什么呢?

于是我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一个行业内的标准做法,那就应该是通用的,如果别人的播客都没有这个问题,而博客后台又不存在可设置和调整的界面,那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就是,我博客使用的模板太过于老旧了。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角度呢?

因为我博客目前用的模板,是 2013 年开始启用的,这十一年来,只在 2022 年时调整过一次,但技术内核还是原本的那套东西。然而事实上,我博客后台切换到区块编辑器已经好几年了,我还在用的这个老模板其实已经下架很多很多年了,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更换它,还在生效而已。

为了验证这件事,我先是研究了一下朋友托管播客的网站结构,确定了「封面图」在通用模版中的形式,再在我的博客后台巡了几圈,选定一些结构相似的、我也喜欢的模板,把它们套用在我的播客日志上,看看是什么表现。最后,我在区块编辑器里找到这些页面,看看它们是怎么表达和处理这张「封面图」的,有哪些可以设置的项。

至此,我锁定,问题的根源就在于,这个多年前就早已下架不再维护的老版本软件的模版,它在技术层面和现行的技术之间的差异,导致输出的封面图变成了一个比例错误的缩略图。我只需要换上一个新模版,就可以解决了。

但「换模版」这件事,其实我已经考虑好长时间了。

在这次「封面图事故」之前,我就有换新的的想法了。一方面确实是,在日常写作和新增一些页面时会明显感觉到这种技术上的代际差,只是自己懒得动,能用就不改。我相信大部分程序员也是这么想的,代码屎山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但如果只是换个模版,其实不用想那么久,所以另一方面更核心的是,我在同时考虑把博客的套餐升级到 Explorer 版,还想提前买下后面几年的域名使用权,因此,在我心里,模版的更新、升级、域名这三件事是合并在一起考虑的。

这次小事故,倒像是上天推了我一把。

于是乎,我下了决心,升档、域名、模版,一次性全部处理好了。我现在的博客,是一个更为简练、但更好用的全新状态。播客源的抓取也回归正常了。

20132022 到今天,眼看着我的博客越改越简练,但内容越来越充盈,我心中是欢喜的。这就是我这些年的状态,越发充盈,越不需要装饰,所有形式都让位于内容。我只要一件舒适的 T 恤就够了。年轻时喜欢说的个性,那不是通过页面、手机壳、衣裤鞋来体现的,个性是行动做派,不需要是任何视觉化的呈现。

这就是另一种「我变秃了,但更强了」。

在博客上做播客,再因为做播客而全面更新了博客,再把这个过程记录在博客上,我如果不写出来,这事儿说给人听都会觉得我有神经病哈!不过 Blog 和 Podcast 这俩完全不相关的事物,在简体中文里的说法竟然像绕口令一般相似,也是有意思。

兔走临龙,也不能完全不立 Flag 对吧?

By: Steven
20 February 2024 at 02:29

去年,还是完成了一些事情的。

比如,一向不太愿意接商单的我,放开态度接品牌的约稿合作了。之前那么多年都几乎不接,从 2021 年开始松口,接了六个项目。前年和去年因为经济上的缺口,开始增加合作的次数。2022 年依然保持着全年六个的节奏,算是勉强平了缺口吧。去年为了把人情借款全部还清,为了续上小柒在舞蹈上的课时费,为了置换一些家里用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破破烂烂的大家电,接单数量一下子翻了一倍,总共接了十三个项目。链接汇总如下:

包括 2022 年的六个项目(OPPO Find X5 文章 / 视频索尼 SONY LinkBuds方太集成烹饪中心TCL Q10 冰箱OPPO Find N2vivo X90)在内,我基本上做到了最开始对自己的要求:不写违背内心的东西,借商单的机会夹带一些面向大众的设计科普,并倡导一些自己相信的理念。在索尼的项目上,我还借机做了一期《设以观复》和两条简短的分析视频(包装设计 / 形态生成逻辑)。虽然这三期视频都不是索尼要求做的,但我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也就花心思做了出来。

我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大家是不怎么看这些商单的文章的,或者看了也不会信,觉得你都是吹牛拍马屁的东西。但这些事情你左右不了别人怎么想,只能是约束自己,但求一个问心无愧就好。有时候筱烨会觉得,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去做的一篇文章,反反复复斟酌表达的字句,认认真真拍的样张和产品照,得不到应有的流量和反馈,很替我感到不值。可这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平台的发展变化和人的流动是我左右不了的,文章和视频的用心程度与流量本来也不是必然的关联,一款产品铺天盖地的广告也不是大家乐意看的,但只要有人在这里驻足停留过,感受到我的诚意,觉得有一点点启发,哪怕就一两个人,这点星火之光传递出去了,就值得我写。

直到前两天,还有一些偶遇的观众在视频下留言,说你这个分析给了我很多启发,太棒太好了,结果一看,发现是两三年前的,顿时觉得相见恨晚!我觉得,这种肯定虽然来得迟了一些,但他们确确实实看见我了,看懂我在说的,理解了这些需要想一想才明白的事情,那我就有继续做下去的动力。虽然就算没有这些我也会继续做,因为输出内容本身就是自我构建的一部分,一切创作都是自传性质的,所以我不会停下来。

以上是其一。

其二,把家里的三大件都换新了。

冰箱,是 2012 年从红点跳槽去嘉兰图,搬家去南光村时,跟筱烨在实体商场里买的。具体多少钱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什么家电下乡的款式,补贴后差不多七八百上下的样子吧。一直用到我们搬去龙华、再搬回南山、再搬到龙岗,跟着我们跑遍了深圳。制冷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密封了,容量也太小了。从我们两个人,用到一家四口另加十几只小动物,作为日常储量的仓库,是不够用了。于是,在 2023 年底换了一台大的。

同时期买了一台波轮洗衣机,因为不好用,三年后搬家就没带走。当时租了一间没有家具的房子,两个人狠狠操办了一翻,当时还因此上了一次《南方都市报》的专访。那会还买了一台热水器,可惜没跟着带走。搬去龙华之后换了一台滚筒洗衣机,算下来也是用了八九年的老伙伴了,年老力衰,皮带和电机都有问题,洗起衣服来跟地震似的哐哐响,这样吵了一两年或者两三年吧,不得不换掉了。这也是给家里完成的的一件大事。

第三件就是前两天刚换上的电视机。原本的电视是 55 寸的 TCL,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反应慢了一些。年前买了新的遥控器,发现其实是遥控器的问题,心说还可以再干几年。谁知道,就是年二九那晚,九点来钟,正准备出门去宠物医院的店长家里给她喂猫,这电视突然就坏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小故障,我一检查,好家伙,有声音没画面,仔细一看,画面隐约可见,但只有特定角度下隐隐能看到。得,背光烧了。先不说修一下大几百,赶上半台电视的价格,这大过年的,也没人来修啊,况且人家有没有对应的背光零件可以换上去也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心一铁,觉得也是用了快五年的老电视了,换台新的吧。等过了除夕和初一二三那几天,就下单了创维 75 寸的新款。来安装电视的师傅说,大概就是前一阵回南天湿气重,给弄坏的。

虽然去年没什么成果,但给家里更新了三件大家电,也算是一点成绩吧。

虽然我过去一年很疲惫,但起码,家是顾上了,人情债还了,小柒的舞也续上了。

这两年我老跟筱烨说,我们家就存不下来钱,刚进一笔,就立刻出去一笔,尤其有了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何况我们还没停过救助动物。家里就跟个水池子一样,一边进一边出,一刻也不敢停,进的也留不下。她总安慰我,说毕竟还是越过越好了,相比前些年,起码日子是慢慢过顺了的。是,也算是细水长流了。

其三,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其三了。

其实前面两点也可以归拢到一点:起码顾上家里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那就是今年春节期间,我把自己从囚笼里释放出来了。

一、被家族群隐形除名,任何活动不再叫上我;

二、和我妈袒露了三十多年来憋在心里的恶气,告诉她我既不恨她也不爱她,她的不在场和不作为在我的克制和理性中,演变成了我的锋利和独立。

筱烨和小柒,同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战友,互相帮助、鼓励、撑腰、温暖,我好像也没什么再怕的了。

姑姑们愿意怎么双标,那是她们的事,但骂我的话,对我的无端指责,我不会忘记。她们是如何自私地维护自己,如何地冷漠和虚情假意,我也不在乎了。你们去那个重男轻女的大家族里抱团也好,对我们家冷暴力也好,那都是你们的业,我都不想参与了。假如将来,在温室中成长的三个弟弟妹妹不理解我,那也就算了,玫瑰花不需要也不应该承受和理解莲从淤泥中挤出来的苦。从前二十几年的虚幻泡影中醒来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但和她们不同,我妈,是我最大的心病。这是真的病。

她这三十七年来的不在场和不作为,让我在我爸这个巨婴的「照顾」下扭曲地度过了所有成长阶段。除了阿嬷,唯一的阿嬷,我在一个没有关注、没有照顾的危险环境中自顾自的长大成现在这样。被同学和老师用「你没有妈」反复凌辱的时候,我构建出了「我妈是英雄」的故事来武装自己;在六年级第一个学期开学时,我望着右前方的红旗和人群,理解了「人生是旷野」的含义;在每一次独自面对未来的时候,我都给他们安排了了不起的角色故事,让我的悲凉变成理所当然的剧情;在每一次的呼喊都得不到回应时,我早早地找到了自己;在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赌局中,在她每一次努力逃离她的不幸却无视我的不幸时,我把悲凉吃了下肚,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不是 Lizilong 自杀,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内心之强大。尽管这种所谓的坚强,是建立在无数个自我欺骗之中的。但在小柒进入我的人生后,我才充分明白了,那些都是我在创伤后应激综合症下对自己的保护,是我自己让我自己活了下来,是我一次次打消了自己纵身一跃的冲动,那些美梦无人告诉过我,是我游向了岸边。

她是空白的。

尽管她说了一些细节,但是,一共就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细节,连个完整的画面都没有的仅仅只有细节的细节。当我终于从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我的母亲从来就不爱我时,那一片空白中渐渐燃起了熊熊大火。阿嬷临终前的三个月对我说,你爸妈靠不住,以后怎么办;姨婆在阿嬷过世后,也跟我说他们不是你的靠山,要照顾好自己;就连姑婆都和我说过,你爸妈不管你,靠不住,自己在外面要小心。临近三十,我眼前的迷雾才慢慢散开。

我不想冤枉他们。但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地方时,那就是真相。

她是空白,所以我不会恨她,但我也不会爱她。

我说出来了。

我终于不用假装了。

她说要弥补,可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要怎么补?不用补了。我已经自己把它们捡起来,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渣球。我不需要谁来弥补,因为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过去的就是既定事实,是补不了的。人要改变一个习惯,不是通过额外培养一个新习惯来实现的,而是在习惯回路中替换惯常行为,来转移的。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不在习惯回路里。赎罪券买的只是她自己的心安理得,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但,我也无法掩盖 CPTSD 对我的影响

我做不到原谅。但我一直在努力,对抗这头怪兽。

写出来,不是如某些网友说的「你还是在乎」,而是我完成了这一个「仪式」,我要为自己记录下来。写作不只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心理治疗手段,是华生从战场上回来之后的那种写作,是把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拼成马赛克的那种写作。即便后半辈子我都要与之战斗,起码我已经知道我的敌人是谁、在哪。只要怪兽有名字,它就可以被杀死。

回顾到此结束,今年,2024 年,我要完成一些目标:

1、从三月起,每月至少产出 1 条视频

2、每日饮水量平均数达到 2.5L 以上

3、三月起,每月累计跑 40km 以上

4、恢复周期性运动训练,目标是增肌,体重 65-67kg,体脂率 15-16%;

5、每日至少冥想 10 分钟,睡眠 7 小时,日照 75 分钟,0:30 前入睡;

6、读完 7 本书

7、完成捐发

明年二月,我回来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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