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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那些报道海棠事件的中国记者

By: unknown
13 October 2025 at 12:58
CDT 档案卡
标题:那些报道海棠事件的中国记者
作者:苏晓凡、简恒宇
发表日期:2025.10.6
来源:田间
主题归类:海棠文学城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这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后台资料马上就破万了,热度有一点超乎想像。我们才意识到,它在女性群体中是非常被重视的议题。”2024年12月9日,《水瓶纪元》在微信公众号刊出的报导〈海棠作者被捕,耽美创作频繁涉刑出路何在?〉,是最早关注及报导“海棠事件”的中文媒体之一。

海棠全名“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是提供各类文学创作的中文平台,又以描述同性之间情谊的Boy’s Love(BL)/耽美作品为大宗。2024年的海棠事件,即是中国安徽省绩溪县逮捕人不在其管辖区的网络作者,罪名是“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

《水瓶纪元》编辑弹弹认为,这是首次发生大规模“远洋捕捞”海棠作者情况,整体氛围倾向于息事宁人,所以报导的媒体不多。另一家有报导此事的媒体是搜狐新闻的极昼工作室。“远洋捕捞”在网络用语的意思,是指一地的执法机关到不属其执法辖区的地方抓人,此举的正当性备受质疑和批评。

《水瓶纪元》报导上线后,先是被禁止分享,隔了近10日才被删文,这期间已有许多人转发,甚至帮忙分享至微博,其中一位微博转发者告诉弹弹,那则贴文的浏览量破了百万。

撰写这篇报导的记者紫雨林,早在2024年6月传出有海棠作者被抓时,就关注此案,但迟迟没敢跟经常合作的单位报题,“我主要跟非虚构写作的媒体合作,但感觉她们不会通过这个选题,所以一开始先关注著,没有报题。”直到同年10月看到《水瓶纪元》在找记者合作海棠报导,她主动联系她们,才著手报导。

作者拒绝采访

紫雨林先是在微博上联系十多位海棠作者,都未收到回复,转而尝试联系海棠读者。受访者之一的小竹,就是先以读者身份接受采访,有所信任后,才表示自己也是海棠作者。

小竹不只受访,也帮忙询问其他受访者、提供相关资料。报导揭露判决书上的证人,与中国安徽省绩溪县公安局一位职员重名,这一线索就是来自小竹。“我不确定是她本人查出来,还是圈子里有人查出来,在要发稿的那一周,前三天左右(收到)吧。可能她们对记者不是很信任,所以一开始没有给我(判决书),或者说她们有想公开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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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雨林在报导中揭露海棠涉事作者的判决书。(翻摄自《水瓶纪元》)

晨晨是另外一位主要受访者,一开始是犹豫受访的,其中一个理由是,先前有其他记者来联系,却没有下文。她们以共享文件方式进行笔访,紫雨林表示:“我把问题都列进去,但等了一周,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我以为她要放我鸽子。”结果是晨晨每一题都思考许久,回答详细,甚至从上千张照片里,挑选相关材料,提供给紫雨林。

“为什么能说服到她们两位受访,跟她们对于媒体的认知有很大的关系。她们觉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留下纪录。”紫雨林说。

小竹协助联系的作者拒绝采访的理由,除了因为这些作者年纪都很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倾向保守以对,也因面对高额罚金的经济压力,有些人期待会给予受访费用,紫雨林表示:“一开始我有点生气,我冒风险做报导,为什么还要倒贴钱呢?”

“但平静下来后,我感觉我们站在不同位置看这件事,记者是用公共价值的角度去看。”紫雨林说:“记者的职责是通过报导,尽可能整合资讯、披露资讯,然后引起舆论的关注。”

报导刊出后,小竹也才向紫雨林坦承,受访时提到的其他作者的资讯,她事前并没有告知她们,“她怕说了,那些作者不会让她说。她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公开。”幸好,相关作者读到报导后,没有不悦或不安,反倒肯定报导撰写的立场角度。

“引用小竹的回答,因为我这篇报导相对中立,或者说那些作者可以接受这样的立场。也看到报导出来,她们没有受到危险,反而有更多人看到她们的处境,会给打赏之类的,有改变她们的处境。可能也让她们对媒体的认知有改变吧,觉得是可以帮到她们。”

紫雨林为《水瓶纪元》写的报导发挥了作用,后续也有越来越多作者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但她一再强调,能促成这个效果,是多方面力量的集结,包括被删文的时间差和多人转发,“如果报导一出来就被打掉,那可能大家都不会再说话了。它没这么快被打掉,还有很多大V转发。”

公开发声才能保护自己

2025年3月,海棠作者面临第二次抓捕情况,这次是甘肃省兰州市警方进行远洋捕捞,到了6月,此话题已在微博热议,多位律师在社群平台公开表示,愿意提供法律援助,中文独立媒体《WOMEN我们》随即也代为发布〈海棠当事人问询应对手册〉,并在文中补充强调,接受媒体采访是在维护自身权益,“不要惧怕发声,要为自己据理力争。”

接受媒体的采访是正常的事,因为公众对发生了什么有知情权。不要惧怕发声,媒体的关注会引发大众关注受害者的境遇,减少污名化的伤害,大概率可以让公权力更谨慎的对待案件。当然,在接受采访时也要保护自己,可以要求匿名,保护隐私信息等。你可以选择专业的媒体接受采访,通过搜索记者和媒体的过往报导进行判断。

“我们认为,承认信息权是我们平台的基本价值观。”《WOMEN我们》编辑于长夜向《田间》说明决定发布手册的主要原因。他说,在2015年之前,接受采访仍是一种普遍信念,相信“公开”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武器,如今许多人不这么想,主要原因是受到威吓,那并不是民众或媒体的问题,但“不说出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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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EN我们》代为发布〈海棠当事人问询应对手册〉。(翻摄自《WOMEN我们》)

国中(初中)时期就接触耽美文化,这次为《水瓶纪元》报导第二波抓捕的记者甄无羽解释,随著案件开始进入庭审,作者们意识警方审讯所承诺的“不会有事”出现变化,处境越来越不乐观,于是纷纷“发帖”自述处境,希望社会舆论能影响大众正确看待事件,包括律师、学者、读者和一般大众都指出案件的不公,针对其中的法律、社会文化问题,进行知识科普和讨论。许多律师也纷纷行动,援助作者,这正是此次报导的转机所在。

台湾成不能报导因素

早在2024年事情发生时,甄无羽便在微博私讯作者,想报导她们的处境,“但当时我还在机构(媒体)内,尺度不太允许,我报(题)了好多次都不可以。”

甄无羽当时的主编对于耽美作者案件并不陌生,但她立刻识别到这题的敏感点在于,海棠文学城的伺服器设在“台湾”。

另一位参与报导的记者岛眉淡也曾向任职媒体的主管报题,“他是中年男性,不知道海棠是什么。”由于伺服器在台湾,主管直接误解那是一个有关政治的网站,“当时我跟他解释,里头是女读者看的小黄文,他说‘肯定不是’。”主管认为过于敏感拒绝岛眉淡的报题。

“兰州这次,《财新》和《南方都市报》也都有发,但报导角度把它当成个案去报导,尽可能规避一些东西。比方说,海棠是台湾网站这点,只当作背景资料补充,不与案件连结一起。”甄无羽认为,目前的海棠报导,不管出自于中国境内还是海外媒体,都没有探讨到海棠在此次事件中的位置、应该承担的责任等等。

有关海棠的伺服器架设在台湾的说法,这点难以查证,但《田间》试著确认该网站与台湾龙马文化公司的关系,以及此公司是否仍在运作。

使用 Wayback Machine 回溯海棠网站历史,发现该网站于2014年8月成立时,名称为“龙马文化线上文学城”,联络电话与龙马文化公司相同,但2017年4月的纪录显示,该网站已改名为“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连网络书店名称也是从原本的龙马文化改为海棠文化。

另外,海棠网站上公布的会员规章及隐私权规范中,最后一条明文:“因约定条款所发生之诉讼,以台湾云林地方法院为第一审管辖法院。”龙马文化公司登记的地址同样在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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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文化线上文学城”母公司为设址在台湾云林的龙马文化公司。(简恒宇摄)

《田间》曾致电龙马文化公司,当时无人接听。9月21日,《田间》团队前去云林,不只找到该公司门牌,再次拨打电话时,意外地有人接听。对方表示是龙马文化公司,并称已没再出版书籍,现在小说内容只能线上付费看;当被问到要在哪个平台看时,对方沉默数秒,没有明确回答;追问是否可在海棠看时,对方给予肯定答复,也确定该公司还在运作,随即结束通话。

不过《田间》当时仅确认了海棠为龙马文化公司营运,没有机会进一步询问海棠抓捕事件的相关问题。另外,龙马文化公司曾于2010年出版天一的作品《绝对侵占》。天一是中国耽美小说作家,当时因印制作品贩售,被安徽芜湖县警方依“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逮捕,最后被芜湖县人民法院判决坐牢十年

对当事人影响是首要考量

甄无羽强调,难以通过报题,除了因为涉及“台湾”,也与海棠文学城涉及性别议题有关,她直言,2020年以前,报导耽美事件是可以见光的,“天一案当时有一批市场化媒体报导,整个社会是可以讨论这件事的。2019年深海先生案子,虽然没天一案广泛,但判决资料是公开的,家人愿意公开(采访)的意愿也高。”深海先生也是中国耽美作家,2017年以“非法经营罪”被捕,最后被判四年徒刑。

2021年,中国多个大学LGBTQ+社团的社群帐号遭到删文、停用,甄无羽直言:“我认为这件事是分水岭,不只是耽美,LGBTQ+议题都被禁止了,完全变成敏感词。”

据传也有其他同业想报导海棠,但所待机构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同意报导和刊出。不过,第二波抓捕,确实有更多家中国媒体报导,包括已被删文的《三联生活周刊》,以及《财新》、《南方周末》等等。只是在报导角度上都必须取舍,著重讨论其中的司法问题、量刑计算方式,避免碰触警方执法缺失,“这是无可奈何的状况,如果不按照那个角度,可能稿子都发不出来。”

相较之下,具有独立性的《水瓶纪元》,一直企图扩大这些较为敏感议题的报导空间。“我们的定位是尽可能弥补,在审查制度之下深度报导的空缺。”弹弹说,编辑室内部没有任何(自我)审查,“就是先把稿子做出来”,但因应大环境的审查压力,会调整发稿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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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底《水瓶纪元》刊出第二篇海棠报导。(翻摄自《水瓶纪元》)

像是《水瓶纪元》的第二篇海棠报导,选择不在微信公众号发布,就是考量到,其他中国媒体都已发稿一段时间,可以明显感觉来自官方监控的压力逐渐升高。岛眉淡说,她可以理解《水瓶纪元》的做法,“毕竟公众号是非常宝贵的平台,现在炸一个少一个。”

就算没有自我审查,在中国做这类报导,记者身心仍处在非常紧绷的状态。甄无羽说:“我们不能像外媒那样,得到什么资讯,都可以全部写进去,我们也很想从专业主义去做(新闻),质疑政府、质疑公权力,但在中国就是不行。这样牺牲的会是采访对象,甚至我们自己。”

在采访撰稿过程中,甄无羽与岛眉淡会随时沟通确认,曝光内容可能对判决结果,以及涉事作者、读者造成的影响,“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视角,任何资讯会如何影响这件事的处理程序,影响到具体的人,这是最为首先考量的。”甄无羽强调。

“最难处理的是审讯过程。”甄无羽直言,写这篇稿是很折磨、纠结的过程,采访到多位涉事作者、读者在被审讯时,遭遇到不符合程序正义的细节,但若详细写出,可能波及到采访对象。他们其中有不少人是顶著来自警方警告的压力,仍坚持受访。

“在日常新闻报导中,媒体代表的公共利益与采访对象的个人利益经常有冲突,但在做敏感议题报导时很特殊,它有点像我们一起完成一个战斗,一起想怎么保护好自己。”

记者两难:想声援却有风险

不管是紫雨林还是甄无羽,在报导刊出后,都曾痛苦过一段时间,夹杂失落、恐惧和自我怀疑,甚至是不被理解。

紫雨林曾在社群写下约访不到受访者的挫折,认为作者们可以更积极为自己辩护,贴文却遭到网友批评不理解海棠作者的处境,说她是一位不专业的记者。与网友来来回回地争辩,让紫雨林身心俱疲,有段时间刻意不去触碰相关消息。

而看著受访者们还有同业所遭遇的压力,甄无羽说自己总会有股愧疚感,“自己报导的目的和价值是什么?除了公共价值,能给具体的人又带来什么?”但另一头,又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抓被审问的对象。

“你没办法去判断声援当事人,要声援到什么程度。你不发声,可能没有好结果,发声规模太大,让事件升级,可能又会面临另一个局面。”“它若没有产生特别大的公共讨论,作为记者会感到失落,但又也有点庆幸,这样能安全。”这类矛盾无解的思绪,把记者拉进抑郁无力的深渊。甄无羽叹:“每做完这种题目,会有耗光力气的感觉。”

岛眉淡早些跳脱了这种消极抑郁的创伤黑洞。2024年11月,广东省珠海市发生造成38人死亡的冲撞事件,岛眉淡听同事转述,有200多位记者在事件发生后立刻到达现场,“当时现场有非常多媒体,但那天一篇稿子也没见到。”直到隔天,《水瓶纪元》终于发出了报导⸺中国新闻环境的高度紧缩,对照新闻媒体追求报导真实的奋不顾身⸺在那一刻岛眉淡心中也有所体悟:“我不能够再陷入无力之中,做点什么,才能拯救自己。”在那之后,她开始与《水瓶纪元》的合作。

《水瓶纪元》合作作者全是身处中国的撰稿者,他们在一再被噤声的环境里头,努力寻找管道,持续纪录和报导,“偶尔会感慨这种个体的坚持,很难形成特别强的力量。但它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岛眉淡说。

甄无羽则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深陷恐惧无力,得出一种经验,她说,隐隐拉住自己的,是那份对新闻专业的信念。“我始终觉得我在做专业的事情,做记者该做的事情,写出事实。如果要为事实承担代价,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担,但在做报导的当下,我就是要把稿子发出去,不想这以外的事情。”

社会创新家|王克勤:我不能杀死我自己

5 October 2025 at 00:04
CDT 档案卡
标题:王克勤:我不能杀死我自己
作者:朱潇逸
发表日期:2021.9.13
来源:微信公众号“社会创新家”
主题归类:王克勤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当时可紧张了,很害怕通不过。”王克勤指着墙上两张用相框裱起来的证书。话毕,他又开心地大笑,两只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两张证书分别是“基金会法人登记证书”和“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它们见证了王克勤的新事业——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并赋予了其合法性。今年6月15日是“大爱清尘”的十周年生日,也正好是王克勤从《中国经济时报》调查部离开的第十年。

1989年入行做记者,从25岁干到49岁,二十多年王克勤发表过众多推动社会变革的新闻调查,先后三次被迫离职,见证并参与了社会进程及媒体生态变化。他将人生的上半场献给新闻事业,人生下半场转入尘肺病救助。

十年奔走,弹指挥间,王克勤既不同以往,又经年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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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王克勤在《甘肃经济日报》担任税务专刊执行主编

1 转场

王克勤,曾被誉为“调查记者第一人”,发表过一系列揭黑报道,人称“中国的林肯·斯蒂芬斯”(编者注:美国著名揭黑记者)。

南方周末致敬他为“2010中国梦践行者”,致词如此说:王克勤,中国新闻界最具份量的核潜艇。当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在水下默默潜航。而一旦他浮出水面,一定就是对黑恶势力致命的一击。王克勤为中国新闻界竖起了标杆,昭示着中国新闻界可能达到的专业高度和精神高度。

王克勤信奉新闻的价值——真实和自由,主张媒体最重要的社会功能是监督强权。他行事大胆犀利,“敢言别人所不敢言之真相,敢揭别人所不敢揭之黑幕”。他的一篇报道常能搅动舆论,推动行业、社会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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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王克勤再访汶川地震灾区民众重建情况

他报道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将165名涉案人员送进监狱。他调查北京出租车行业乱象,此后国务院成立出租车改革课题小组,王克勤是其中一员。他还写过《河北“定州村民被袭事件”调查》,涉案的27名被告被判死刑、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有读者千里迢迢给他送锦旗,还有读者在非典时期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北京给他送莫合烟,只因听人说此烟可以预防非典。

为调查这些新闻,王克勤常身处暴风眼。在调查出租车行业乱象时,他被保安架着赶走;在南京调查拆迁问题时,40多个警察把他堵在一栋拆迁楼里长达5个小时,等待他的是手铐和辣椒水;调查山西黑矿时,刚走出矿工宿舍,他便碰上一群手拿铁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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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王克勤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采访市民,当年12月完成了北京出租车业垄断黑幕报道

被报道牵连的黑恶势力,扬言用500万悬赏王克勤,他一度成为中国人头“最贵”的记者。常年在钢丝上行走,王克勤逐渐习惯,勇气渐增。再接到威胁电话,他放言:“我的头就在这,你要就自己来取。” 最危险时,有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每当王克勤想要回归正常生活,许多封来信、举报又推着他往前走。王克勤曾立志要做调查记者直到80岁,中途因为一篇调查北京暴雨失踪者的报道,他第三次被迫从报社离职。

变化悄无声息,媒体与调查记者的生存空间越发逼仄,王克勤不得不淡出新闻界。一同终结的,还有他的教学生涯。王克勤曾是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新闻系硕士导师,随后不得不离开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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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3月,时任《中国经济时报》首席记者的王克勤在福建农村采访村民

顾不上怨天尤人,2011年6月15日,王克勤联合中华救助基金会发起“大爱清尘”专项项目,专门救助此前在采访中熟知的一个群体——尘肺病农民。

在中国所有职业病中,尘肺病占90%;在尘肺病人中,农民占90%。患者的肺组织硬化、石化,逐渐瘦得皮包骨,行动艰难。农民工的尘肺病由于复杂的原因被排除在工伤与农村医保之外,农民工求助无门,有的人日夜端坐才能勉强呼吸,有的人饱受折磨最终活活憋死。

王克勤记得龙应台说过,衡量一个国家和城市文明的标准是对待弱者的态度。还是记者时,他的报道聚焦于市井农民、国企改革下岗职工、征地拆迁、孤寡老人等弱势群体。离开媒体后,王克勤专注为600万挣扎活命的尘肺农民谋求生存的机会与尊严。

大爱清尘给予尘肺病农民免费医疗救助,科普尘肺病防护知识,推动政府出台相关政策法规,从制度上解决尘肺病农民生与死的问题。2018年,经北京市民政局批准,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正式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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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15日,“大爱清尘”在京举办十周年生日会

从执笔鸣不平的调查记者到公益基金会掌舵人,这份转变在意料之外,但王克勤适应得很快。

公益于他而言,是用一种更温和更具策略性的方式做自己本就想做的事。从以笔为剑推动整个社会大刀阔斧地改革,到行走田野,聚焦每个在社会裂缝里挣扎的个体,“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帮一点是一点”。

“当我们无力经天纬地,改变整个社会制度时,我们就从小处着手。攻克不了一个巨大的城堡,我们就先攻下一块砖,让这块砖充满人性光辉,不再伤害无辜。当有更多的砖块散发出人性光芒时,便是希望所在。”王克勤对《社会创新家》说。

截至2020年12月31日,大爱清尘累计帮助尘肺病农民9万多人,其中医疗救治尘肺农民5944人次,发放制氧机5435台,助学尘肺家庭孩子14017人,在全国范围内拥有34家定点合作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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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23日,王克勤在甘肃省临夏州人民医院与当班医生分析尘肺病患者胸片

2 退避

大爱清尘的第一间办公室设在王克勤曾经供职的报社,第一批志愿者是5名新闻系学生。十年间,办公地六次搬迁,从狭小的居民楼转移到海淀区一家地下办公空间。

基金会的员工大多是90后,有不少新闻系学生,多数曾受过王克勤做调查新闻的影响,“他们多少都是理想主义者,不然不会来这里上班。”

从媒体转场公益,王克勤变沉默了。与他同批的记者,许多人转行做新媒体、公关等,当初的理想早已埋葬在酒瓶里。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了?”偶有朋友问询,问那个从前挥斥方遒、敢怒敢言的王克勤缘何变了。他只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便是回应。王克勤有了新的角色——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他的一言一行与“大爱清尘”捆绑。

“我自己受委屈事小,几百万人的生死事大”,王克勤有意自我约束,尽量谨言慎行。

在“大爱清尘”,直面太多尘肺病人的苦难,精神崩溃最终选择离开的员工和志愿者有许多。王克勤形容自己是“铁打的人”,心理承受力早被磨砺得不同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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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1日,王克勤带领大爱清尘贵州团队在印江县天堂镇了解尘肺农民情况

2018年,王克勤首次从“大爱清尘”收到工资。深受父亲家教的影响,王克勤不看重金钱,“我父亲生怕我钱多了。”进京20年,他至今仍在租房生活。2005年,朋友劝王克勤买房,妻子询问他,买了房,交不上房贷的时候,别有用心的人送钱买报道,还能做到不收吗?王克勤心里一惊,当即放弃买房的念头。

“人不过是肉体和躯壳,如果理想之火还在燃烧,那应该为更多个体,为普通人的权利奔走,做现在能够做的人事便是。”

王克勤不全然是“铁人”,他也曾因他人的不理解而崩溃,“除了来自正面的子弹,背后你为之服务的民众也可能会给你一刀。”

阴冷、疼痛,王克勤动摇过。那一次,他走进兰州五泉山公园,听着寺庙播放的《大悲咒》,枯坐了一个小时。此后,遇到想不通的事,王克勤便会播放《大悲咒》,让自己安静下来。

“施展抱负受阻时,英雄气短,选择放弃,这不是我的做派。放在人类文明推进的长河中想,总要有一批勇者为社会进步做出努力,付出成本,甚至牺牲,这是历史的必然,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有了这样的认知,就会泰然许多。”王克勤说。

每年王克勤拿出四分之一的时间走村入户探望尘肺病家庭。每到一户人家,他便记录患者的姓名、年龄、患病情况,至今已写了40个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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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勤用于记录尘肺民工的笔记本,分别是第1册和第40册

“为什么一定是你呢?”王克勤曾自问,他的答案是——命运选择了自己。“总得有人去呐喊,总得有人站出来,总得有人去牺牲,人人躲起来那还了得?”

王克勤性格很轴,认死理,他信奉人道主义,崇尚以牺牲和奉献为核心的贵族精神,见人受苦不可遏制地生出同情心。他总喜欢做类比,看到老人被欺凌,他会想到家中的父母。看到矿工困于黑矿不见天日,他会想假如没有高考,农家子弟的他可能也上了矿山,成为百万尘肺病民工中的一个……

3 几多愁

“不委屈吗?屈了你的才华!”时常有人如此对王克勤说。

王克勤习惯了自我说服、劝解,“无法做大事时,怎么为普罗大众谋取更多的权利和自由?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假公益之名,帮助更多弱者,让他们活得有尊严,仅此而已。”

事实上,对“公益”两个字,王克勤不甚认同。对公益圈独有的一套话语体系和运营模式,他时常感到格格不入。“我更愿意将自己所做的工作称为社会服务、社会建设,建设一个文明的体系,这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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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各地的尘肺患者送与“大爱清尘”的锦旗

表面的淡然与释怀背后,是夜深人静时的小酌消愁。对现实的矛盾、愤懑、郁闷、不甘心,仍攫住王克勤不放。他感到委屈,“当鬼话连篇成为生存方式的时候,当假话成为个体选择的时候,当谎言成为时代主流的时候,我不过是说着人应该说的人话,做着人应该做的人事…………”

心里堵得实在难受,王克勤会喝一场大酒,然后痛醉。

“静下心来细想,表面上我是为弱者说话,实际上是为我心中的信念而奔走。让每一个人像人一样活着,拥有做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这是我终身的信念和理想。”无论是做调查记者,还是救助尘肺病民工,王克勤认为自己本质上是在自我满足,他享受信念得到兑现所带来的成就感和快感。

外人看来,王克勤日子过得苦。他本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但代价是杀死那个王克勤。“我不能杀死我自己”,王克勤喃喃自语,点了点头。END

李宇琛|那些讲真话的记者现在怎样了

4 October 2025 at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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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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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那些讲真话的记者现在怎样了
作者:李浴尘
发表日期:2025.10.3
来源:微信公众号“李宇琛”
主题归类:新闻自由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4年,当揭露三鹿奶粉事件的记者简光洲,在商海浮沉十余年后,创立了自己的白酒品牌“简酒”时,他昔日的同行们也早已散落于江湖。

曾以一篇《山西疫苗乱象调查》震惊全国的王克勤,彼时正全身心投入在中国最偏远的乡村,为600万尘肺病农民的呼吸而奔走。他的微博里,有一张张被粉尘侵蚀的肺部CT片。

而当年以深度法治报道闻名的褚朝新,则成了赛博空间里的一位独行侠。在他的个人公众号上,继续对这个时代发出不合时宜的追问,文章时常在发出后不久,就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三位曾用笔改写过无数人命运的记者,在这一年,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切面。

他们的故事,要从那个理想主义尚未完全冷却的年代讲起。那个年代,记者的笔,还被很多人相信,是一把可以解剖社会沉疴的手术刀。

1

故事要从2008年的夏天讲起。那年的中国,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火焰是北京奥运的圣火,点燃了整个民族的激情与梦想;海水,则是在甘肃积蓄的一滩浑水,正悄悄漫溢。

在甘肃的医院里,14名婴儿几乎在同一时间,被诊断出肾结石。他们的父母抱着孩子,眼神空洞。医生们围着CT片子,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一辈子见过的肾结石病人,加起来还没有这一个月见到的婴儿多。

私下里,他们窃窃私语,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奶粉。

但那个牌子太大了,大到连续多年全国销量第一,大到它的广告每天都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循环播放,大到它的名字,几乎就是国产奶粉的代名词:

这个牌子叫三鹿。

时任上海《东方早报》记者的简光洲,当时32岁,在报社跑了五年新闻,不算新人,也远非大佬。

他挨家挨户地走访,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家属哭诉,看那些婴儿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小脸。他悄悄把几个家庭没喝完的奶粉样品塞进包里,坐上火车,送回上海检测。

检测结果出来那天,实验室的报告单像一张判决书。三聚氰胺,一个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化学名词,从此将像一道刺青,深深地刻进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

2008年9月11日,简光洲的报道《甘肃14名婴儿同患肾病 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见报。两千多字的稿件,没有一个激烈的形容词,没有一句愤怒的控诉,只是把事实一块块码好,冷静得像一份法医报告。

但这篇报告,引爆了一颗核弹。

三鹿集团,这个销售额过百亿、品牌价值149亿的庞然大物,在短短几个月内,从神坛跌落,轰然倒塌。

风暴迅速蔓延,全国22家乳品企业被检出三聚氰胺,整个行业信用破产。

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

石家庄市委书记、市长被免职,国家质检总局局长引咎辞职。

简光洲一战封神。他成了英雄,无数人把他和他的报道,视为中国调查新闻的里程碑,一束刺破黑暗的光。

但光照亮世界的同时,也会灼伤自己。

据他后来对母校南昌大学的记者回忆,发稿前夜,他把办公室的个人物品都打包了:

他做好了第二天被开除、甚至被跨省的准备。

他知道,他捅破的天,太大。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他的电话被打爆了。一半是来自全国各地同行的祝贺,另一半是:

操你妈。

骚扰电话、死亡威胁,像潮水一样涌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把他打成“民族工业的罪人”、“外资的走狗”。有人甚至放话,要让他和他的家人“以杀父之仇相报”。

那24小时,是他人生中漫长的一天。

当晚9点多,新华社发布通稿,卫生部专家指出,高度怀疑三鹿牌婴幼儿配方奶粉受到三聚氰胺污染。

一锤定音。

风向在瞬间逆转。谩骂变成了赞美,威胁变成了致敬:

那些昨天还骂他汉奸的人,今天开始叫他英雄。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简光洲说,那篇报道让他新闻理想一下子崩塌,碎得一干二净。他看到了真相的力量,也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他曾以为记者是社会的啄木鸟,后来发现,啄木鸟想啄掉一棵朽木,首先要祈祷自己别被树上的猴子弄死。

他赢得了几乎所有新闻奖项,但他心里那点火,灭了。

四年后,当外界给他“中国最有良心的记者”光环时,他悄悄地,离开了。

2

如果说简光洲是狙击手,冷静、精准,一枪致命。那王克勤就是重装步兵,是推土机,是用胸膛去撞城门的人。

他曾被誉为“中国第一调查记者”,这个名号,是他用一篇篇带血的报道换来的。北京出租车业黑幕、定州血案、邢台艾滋病真相……每一个标题背后,都是一个或者数个被碾碎的底层家庭。

因为揭露黑幕太狠,江湖上:

有人悬赏500万,要买他的人头。

2010年3月17日,他扔出了一颗比三聚氰胺更让中产阶级恐惧的炸弹:《山西疫苗乱象调查》。

这篇文章,一万三千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声哀嚎。

他和他的团队,花了整整七个月的时间。线索来自山西省疾控中心的一位内部举报人,名叫陈涛安。这位体制内的专家,向王克勤提供了一份长长的名单。

王克勤和团队据此走遍了山西的穷乡僻壤,像苦行僧一样,一家一户地寻访。他们最终掌握了:

近百个在接种疫苗后或死或残的儿童案例。

报道揭示,一家名为“华卫”的公司,垄断了山西的二类疫苗市场。而这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显示,它只是一个注册资本50万的皮包公司,还是垫资虚假注册。

就是这样一家公司,为了赶工,让工人们在常温下给需要全程冷藏的疫苗贴标签。那些救命的疫苗,在高温中迅速失效。

报道里有一个细节,让人不寒而栗,运送疫苗的冷链车,在夏天就是一个移动的闷罐。

这些失效的高温疫苗,最终被一支支注射进了无数孩子的身体里。有的孩子死了,有的孩子瘫了,有的孩子成了脑瘫。

报道刊发后,山西省卫生厅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措辞严厉,指责报道:

基本不实。

王克勤所在的《中国经济时报》,也连夜发表声明硬刚:

报道涉及事实全部属实,掌握78户患儿家庭翔实资料,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那是一场载入中国新闻史的媒体与地方政府的公开对峙。

接下来的几天,牌桌上的玩家越来越多。卫生部表示高度关注,派出了专家组。但随后,据网络消息,包括简光洲在内的多家媒体记者,都接到了从山西撤回的通知。

最终,山西方面经过缜密调查,给出了一个充满智慧的结论:他们调查了网上提及的15名儿童,只找到了10人,其中仅1人有异常,且均与高温疫苗无关。

风波的结局,再一次充满了中国式智慧。疫苗的问题本身不了了之,但提出问题的人,被解决了。

报道刊发后不到两个月,《中国经济时报》的总编辑包月阳,这位力挺王克勤的媒体主帅,被突然调离。

一年后,2011年7月18日,报社的深度调查部被正式撤销。王克勤被解除职务。

他离开报社那天,默默地整理了十年来收到的读者来信和上访材料。据他的同事回忆,那些承载着无数底层人希望的纸张,沉甸甸的。

王克勤的命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后坐力。他开出的那一枪,震倒了山西官场的几棵小树,但枪的后坐力,却直接把他自己从事业的巅峰上震了下来。

后来,他去了《经济观察报》,试图东山再起。但不到两年,2012年,他主持报道了北京“7·21”特大暴雨的失踪者名单,再次触怒了有关部门。

调查新闻部,又一次被解散。

2013年2月,王克勤被约谈,彻底离开了媒体行业。

一个曾被誉为“只为苍生说人话”的记者,最终发现:

苍生沉默如铁,而压在苍生之上的,却坚硬如钢。

3

和简光洲、王克勤相比,褚朝新的名字,可能对公众来说稍显陌生。他不像简光洲那样一战成名,也不像王克勤那样自带悲壮的英雄光环。

但在新闻圈和法治界,他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他曾是《新京报》、《南方周末》的王牌调查记者。他的笔,像一把精准的、冰冷的手术刀,专门解剖中国法治领域的疑难杂症。

他曾报道赵作海案。

这个案子,是一出顶级的黑色幽默。

1999年,河南商丘农民赵作海,被指控杀害了同村的赵振裳。尽管证据链条漏洞百出,他还是被判了死缓。

他在监狱里蹲了11年。

2010年,那个被他杀害的赵振裳,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是一个足以让所有编剧都自愧不如的剧本。当地司法系统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尴尬。褚朝新当时就在现场,他用他一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还原了这起冤案的始末。

他没有过多地渲染赵作海的悲情,而是将手术刀对准了案件背后那个看不见的真凶:

命案必破。

在当时的考核体系下,一个地方如果发生了命案而迟迟不破,从公安局长到地方主官,都要承担巨大的政治压力。为了完成这个KPI,刑讯逼供、制造伪证,就成了某些办案人员心照不宣的捷径。

褚朝新的报道《一错再错:赵作海错案始末》,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制度性的荒诞。他指出,赵作海的平反,充满了偶然性。如果不是那个死人自己回来了,他可能就要在监狱里把牢底坐穿。

而中国,又有多少个没有那么幸运的赵作海?

褚朝新,那时候在《南方周末》这家当时被誉为“中国媒体良心”的报纸,挥洒才华。

(此处不得已删去一些内容)

4

2012年,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年份。

那一年,玛雅人的末日预言没有应验,但对中国的调查记者们来说,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确实走到了尽头。

风起于青萍之末。最早感受到寒意的,是媒体的广告部。根据公开数据,全国报刊的总印张数从2011年的2272亿张,开始掉头向下,一路狂泻。到了2016年,这个数字几近腰斩。

钱,没了。

地主家没了余粮,首先被砍掉的,就是那些花钱多、挣钱少、还整天惹麻烦的部门。调查报道,这个曾经被视为报社门面和灵魂的部门,一夜之间成了负资产。

简光洲离开《东方早报》的理由,说得最实在。

他在2003年入职时,月薪大概在五六千块。到了2012年,他已经是全国闻名的记者,但工资条上的数字,几乎没变过。

上海的房价,在这十年里,翻了不止五倍。

他后来坦诚,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他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每月准时发来的房贷账单,突然觉得,理想这东西,可能真的不能当饭吃:

不是新闻不要我,而是我承担不起新闻的代价了。

这话听着心酸,却是那一代媒体人的集体困境。他们用笔尖托举着社会的良心,却发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现实踩进泥里。

如果说钱的问题,是压在骆驼身上的一捆稻草。那么,舆论环境的变化,就是压下来的整座山。

就在王克勤加盟《经济观察报》后不久,2012年8月,北京发生“7·21”特大暴雨。官方公布的遇难人数是77人。但在王克勤的主持下,《经济观察报》发布了一篇深度报道《北京暴雨失踪者》,用扎实的调查,暗示真实的数字可能不止于此。

这篇报道,直接捅了马蜂窝。据知情人士透露,报社差点因此被查封。

最终的结果是,2012年10月,刚刚成立没多久的调查新闻部,再次被解散。这是王克勤在两年内,第二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团队被连根拔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一年,简光洲2012年8月辞职,王克勤2013年2月离岗,褚朝新在2013年上半年出走。

三位顶尖的调查记者,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离场。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那扇曾经打开过一条缝隙的窗户,正在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关上。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响。

他们只是那批离场者中,最知名的几位。在他们身后,是一整个群体的溃散。据媒体学者统计,那几年间,从各大市场化媒体出走的优秀调查记者,数以百计。

有人去了互联网公司,拿着几倍于报社的薪水,写起了公关稿;有人转行做了投资,在K线图里寻找新的刺激;还有人彻底心灰意冷,远走海外。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5

简光洲的转身,最为决绝。

离开媒体后,他没有去体制内谋个安稳职位,也没有去高校当教授。他一头扎进了最考验人性的地方,商海。

2012年,他与朋友联合创办了环智文化传媒集团,主营品牌咨询和公关策划。一个曾经以揭露企业黑幕为天职的人,现在开始帮企业维护形象。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简光洲把它做成了神话。

外界起初充满质疑。一个只会写稿的愣头青,懂什么叫商业?但简光洲很快证明,他把调查记者的那套方法论,完美地移植到了商业运作中。如何做客户的背景调查?如何核实信息的真伪?如何预判危机?每个环节,他都要求像写调查报道一样,严谨、细致,有据可查。

他给公司立了三条规矩:不做虚假宣传,不洗白黑历史,不碰食品产业。

尤其是第三条。三鹿的噩梦太深了,他说自己到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那些孩子的眼睛。

他的客户名单,很快变得星光熠熠:

阿里巴巴、滴滴出行、茅台、蔚来汽车。

公司年收入,突破了千万元。

那个曾经为几千块工资发愁的记者,终于实现了财务自由。他换了更大的房子,开了更好的车。他看起来,和这个时代和解了。

王克勤的转身,则充满了悲壮的宿命感。

离开《经济观察报》后,体制内的主流媒体,已经再无他的容身之处。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武器的战士,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但他没有倒下。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战场:

公益。

其实早在2011年6月,他还在《中国经济时报》任上时,就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发起了“大爱清尘·寻救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公益项目。

这个群体,像活在黑暗里的影子,巨大,却无声。据估计,中国有超过600万尘肺病农民。他们年轻时在矿山、工厂里出卖力气,用生命换取微薄的薪水。年老后,他们的肺,像被水泥糊住一样,慢慢硬化,最终在窒息的痛苦中死去。

王克勤在做记者时,曾多次接触过这个群体。他们的苦难,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当记者的路被堵死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件事上:

他从一个揭露问题的人,变成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人。

从一个用笔杆子战斗的人,变成了一个用双脚去丈量苦难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无冕之王,他成了一个泥腿子。他深入到那些最贫困、最闭塞的山村,去探访那些被遗忘的尘肺病家庭。他要为他们筹集医药费,要为他们的孩子筹集学费,要为他们争取一台能让他们喘上气的制氧机。

转型初期,异常艰难。资金匮乏,人手不足。他只能靠着自己过去积攒下的名声,四处演讲、募捐。

有人说,他这是在用一种更辛苦、更卑微的方式,继续着他的新闻理想。

6

褚朝新,是三个人里,唯一一个还在写的人。

离开主流媒体后,他成了一个赛博空间里的游侠。他的主要阵地,是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微信公众号:

这个公众号就是他一个人的报社。

他自己是总编辑,是记者,也是校对。他关注的还是那些老话题:

官场、反腐、司法、传媒。

文风犀利,一针见血,带着浓浓的南周遗风。

他会告诉你某个落马高官不为人知的细节,也会点评某个热点案件背后被忽略的法治逻辑。他成了一个独立的观察者,一个在朋友圈里抵抗遗忘的写作者。

他的影响力,当然无法和在《南方周末》时同日而语。但他拥有了在体制内不可能拥有的自由。他可以写任何他想写的东西,只要不触碰那根看不见的红线。

这根红线的尺度,全凭他自己把握。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和技巧,像在钢丝上跳舞。

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他的文章,也时常遭遇被删除的命运。每一次删除,都像一次无声的警告。但他还在写。

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一位前辈的话:

那些金子一样的日子,闪亮得让人不敢相信。

他说的是那个调查记者的黄金时代。他未曾完整地见过,但有幸,在那个时代的尾巴上,燃烧过自己的青春。

他写道:

“未曾见黄金时代,不悔这五年青春。”

如今,褚朝新像一个行侠的隐士。他不在江湖,但江湖上,总转发他的文章。他的文章,在特定的圈层里流传,像暗夜里的接头暗号。

懂的人,自然懂。

他的读者,大多是过去的同行、律师、学者和一些体制内的开明官员。他们是这个社会里,少数还愿意进行严肃思考的人。

褚朝新为他们提供了一种稀缺的精神食粮。

他像一个守塔人,在舆论的汪洋大海里,守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灯光微弱,但足以让那些同样不想遗忘的人,在深夜里看到彼此的存在。

他们三个人,像三条奔向不同方向的河流,在2012年那个分水岭之后,都找到了各自的入海口。

他们都活了下来,而且,活得似乎都还不错。

但那个曾经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江湖,已经渐行渐远。偶尔回望,只剩下一片苍茫的暮色。

江湖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传说。

或者说:

江湖时代,已经没有了。

7

如今的简光洲,头衔早已从记者变成了董事长。

他的公关公司早已步入正轨,而他最新的事业,是卖白酒。

2024年,他创立了自主白酒品牌“简酒”。广告语是他自己想的,叫“大道至简”。这句slogan一语双关,既嵌了他的姓,又传递出一种返璞归真的产品理念。

一个曾经因食品安全报道而封神的记者,最后自己也做起了食品。这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

从一个监督社会的记者,到一个被监督的企业主,心里没有拧巴吗?

简光洲说:

记者追求的是事实真相,企业家是创造价值。我没变,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他的“三不原则”——不做虚假宣传、不洗白黑历史、不碰有污点的食品产业——成为了他商业品牌的护城河。因为他是简光洲,那个揭露三鹿的简光洲,所以消费者天然地相信,他卖的酒,不会是假的。

他的个人声誉,完美地转化成了商业信用。

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也是一种聪明的坚守。他用自己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公信力,给自己酿造的商品做了最硬的背书。

在商言商,他必须学会圆融和妥协。他不再像当记者时那样锋芒毕露。他很少再对公共事件发表尖锐评论,尽量避免让自己的公司卷入任何政治风险。

当年那个横刀立马的调查记者,悄然隐去了锋芒。

但在某些时刻,你依然能看到那个记者的影子。他坚持公司的财务透明,坚持产品的品质底线。他说,无论做媒体还是卖酒,诚信是立身之本。

这或许是他给自己保留的,最后的新闻理想主义。

他曾对采访他的年轻记者感慨:“伟大的时代永远是由理想主义者缔造的。”虽然已离开媒体多年,他仍自称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如同灰烬,”他说,“看似熄灭,随时却会复燃。”

当被问及如果女儿将来想做调查记者,他是否会支持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这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

8

王克勤已经十几年没有发表过一篇调查报道了。

他现在最主要的身份,是“大爱清尘”公益基金的发起人和首席推动者。经过十余年的发展,这个最初只有几个志愿者的草台班子,已经成为中国民间公益的一面旗帜。

他的工作日常,不再是和官员、黑社会斗智斗勇,而是具体的、琐碎的、甚至有些磨人的事务。

他要为尘肺病农民筹款,要组织医疗队下乡巡诊,要挨家挨户地给他们送制氧机,要推动地方政府落实救助政策。

他的足迹遍布中国最贫困的矿区和乡村。他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一个男人因为得了尘肺病,跪在妻子面前,求她改嫁;一个家庭,兄弟三人全都死于尘肺,只剩下一群孤儿寡母。

王克勤曾说,做了26年记者,他以为自己见过了所有的苦难。直到他开始做“大爱清尘”,才发现过去的报道,都只是:

在苦难的海边湿了湿脚。

他从一个他人遭遇的记录者,变成了一个微观个体的建设者。

这个转变,让他付出了很多。他几乎没有个人生活,全年无休。他的身体也因为常年奔波而每况愈下。但他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截至2023年底,“大爱清尘”累计救助的尘肺病农民,已经超过了12万人。他们推动了国家层面出台针对尘肺病的专项治理行动:

一个为体制所不容的记者,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撬动了体制的变革。

他过去的记者经历,成了他做公益最大的资源。他的名声,让他拥有了巨大的社会号召力。2013年,一位89岁的中科院院士,看了凤凰卫视关于他的节目后,骑着自行车,找到了“大爱清尘”简陋的办公室,当场捐出了十万元现金。

老人说,他被王克勤的行动感动了。

如今的王克勤,眼神依然锐利:

他不再写长篇的调查报道,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篇报道。

一篇关于爱与救赎的,永不完结的深度报道。

他用行动证明,当笔杆子无法改变世界时,还可以用双脚。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桥,连接着被遗忘的角落和繁华的世界。桥上,走过一个个绝望的灵魂。桥下,是他自己日渐佝偻的背影。

9

简光洲的酒,王克勤的尘肺病人,褚朝新的公众号文章。

这三样东西,在2025年的中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背后,都站着一个曾经的调查记者职业。

现如今,无数的噪音、谎言、娱乐和算法,将真相稀释、包裹、淹没。你需要付出比以往高得多的成本,才能打捞出一点点坚硬的、未经污染的事实。

简光洲、王克勤、褚朝新,他们用各自的人生轨迹,为我们展示了这种打捞的可能性。

他们在商海、在尘埃里、在赛博空间,以一种迂回、坚韧,甚至有些悲壮的方式,延续着真话的火种。

他们是幸存者,但我们不能忘记,在他们身后,是更多被打断了脊梁、磨平了棱角、最终归于沉寂的媒体人。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故事,无人讲述。

曾经,他们的真话,印在千万份报纸上,摆在每一个城市的报刊亭里,供人阅读、讨论、争辩。真相通过一种中心化的、权威的方式,抵达公众。

后来,他们的真话,或融入了一瓶商业白酒的品质承诺里,你需要购买、品尝,才能感受到那份诚实;或化为了一次具体的公益救助行动,你需要捐款、参与,才能理解那份悲悯;或藏在了赛博空间层层叠叠的褶皱里,你需要订阅、寻找,甚至冒着404的风险,才能读到那份坚守。

真话,并没有消失。它只是变得更加稀缺、更加难以被发现。

它从一个公共产品,变成了一个需要主动探寻的窄门。

这或许是他们三个人故事,汇聚在一起时,所呈现出的最深刻、也最令人不安的图景。

李宇琛(立于尘)

写于2025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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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好的问题,总是在交流之后才出现的

By: Steven
14 December 2023 at 11:40

前两天,我收到 AAAny 的 Wenbo 发来的邮件,问我是否有兴趣注册他们的 APP 体验。我一看就乐了,立马截图发给汉洋和轶轩,开玩笑地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早就注册了?」

这个叫做 AAAny 的新问答社区是汉洋他们团队,从 redit 等社区平台的使用中,萌生的对于「Ask Anyone Anything」的重新思考,所做出的产品。我其实几个月前,就在一次和他俩吃饭之后就注册好了。但是一直因为忙,我担心不能及时回复别人的提问,就一直没好意思发起一场主题活动。中途有看到可达和 JT 发起的问答,很感兴趣,也想试试看,但也因为对时间的担心就止住了念头。正好借着这次 Wenbo 的邮件,跟汉洋他俩聊了一会儿后,我就趁着夜色正浓,冲动还在,就立马编辑了两段自我介绍,发起了分别以「工业设计师」和「设计类视频创作者」为主题的两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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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也是高效,一连开了三个会。中途用各种碎片时间,一一回答了 AAAny 上的提问。晚上赶回家陪筱烨过生日的路上,我一看已经回复过的内容,好家伙,累计的输出量都赶上我平时写两三篇文章了。

碎片化地高密度输出,也是可以产生一些好内容的。

在使用了一天后,当晚,我和汉洋、轶轩聊了聊感受。汉洋问我感觉 AAAny 和知乎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打了一个比方:

知乎的问答是一种广场上的广播。一个问题对应一个完整的回答,虽然我可以不断修改回答,但是你修改后的内容很难再被之前看过的人再次看到。评论区就是一些人在外围窃窃私语,它们和主回答之间很难形成交流互动。它是有层级的、单向的信息传播。

但是 AAAny 给我的感觉,是老城区的街头沙龙。任何对话都是水平方向的,没有任何层级关系,就和大家在街头聊天一样。你看到一个感兴趣的话题,就可以直接加入;别人对你们正在谈论的感兴趣,也可以随时参与进来。它不是广播的形式,是集会和交流的空间。

有意思的事情在于,我们往往需要遇到好问题,才能写出一个好的回答。

然而,好的问题通常并不是我们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你会在持续的提问和持续的回复之间渐渐发现,那些更本质和更有趣的问题。这是知乎解决不了的。好的问题如果都由运营和编辑来提出,那么知乎的运营压力会爆炸;如果都由用户提出,那么一定伴随着海量毫无意义的垃圾问题,这对真正的好问题是一种掩盖。

因此,持续的对话和前后文关系的保留,就很重要。同时也得确保,来自对话后段出现的好问题/好回答,能够被之前关心这个话题的人看到,也能被后来的观众发现。

运营这样的社区,需要真正会采访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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